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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


    史书所记, 元祐一年,天鸡星动。


    卫尉寺武库于宫门右侧立七丈木杆,定端处立四尺木质雄鸡, 大理寺卿身披彩衣,口衔绛幡赦书, 下以绳系托盘, 周边陈设大鼓。


    燕都附近囚犯皆身穿囚衣,披枷带锁, 跪伏于宫门前,大理寺验明正身。


    新帝亲临,于西南而坐。


    鼓手擂鼓千次,鼓声响罢, 大理寺卿扯动绛绳, 金鸡昂首,托盘下降,大理寺卿叩接赦书, 大声宣读毕, 解除囚犯枷锁,囚犯三呼万岁。


    新帝受朝贺, 起驾回宫, 自此礼毕。


    是以新帝登基初年, 大赦天下,以示皇威浩荡——


    从燕都到胥州要一个月的行程。


    平时的话,晏辞很愿意一边赏景一边赶路, 路过哪处景色好的地方便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但这次不行,两匹乌越骊已是脚力非常, 日行千里的主,这次除了睡觉喝水,几乎都在赶路,可晏辞依旧觉得这段路程从未像今天这样慢过。


    一向爱笑小予安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他一路上一直安静趴在顾笙怀里,两只大眼睛一直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也不怎么笑了。


    晏梅初和晏月疏依旧是平时的样子,晏梅初平均每个时辰醒一次,醒了就哭,把晏月疏一起吵哭。


    就这样他们终于在月底回到了胥州城。


    胥州依旧是晏辞记忆中的样子,城门口挤满了熙熙攘攘拿着路牒等着进城的人。


    晏辞此行并未惊动旁人,但由于他如今已是京官,那守城的官兵一见他的路牒立马将他迎进城。


    先前的胥州知府薛梁,因后来被查出其子薛檀肆意虐杀无辜之人而受到牵连,如今早已贬官外调。


    而此时站在晏辞面前的,乃是刚刚上任的新的胥州知府,这新知府以为他是上面派来考察的,有意示好,晏辞便顺便向他打听了秦家的去向。


    见晏辞对秦家感兴趣,知府也不敢多问,就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说出来。


    他说秦家在天子大赦后便举家搬离了胥州。


    毕竟先前发生了那样的事,就算秦家继续留在胥州也会遭人口舌,至于去哪里他不清楚,但是可以帮忙查查。


    于是知府立刻吩咐了几个人下去查卷宗,晏辞趁着这一会儿随意与他聊了几句,有意无意地向他打听秦家的情况。


    “本官先前有个朋友和秦家是亲戚,这次我是受他所托,帮他问问秦家的情况。”


    知府叹了口气:“大人有所不知,那秦家本来死罪难免,却幸运地赶上了大赦。可虽然死罪可免,但是家产皆已被没收充公,原本府中的下人也是全部遣散。”


    “就连秦家那圈山而建的宅子也已经被官府没收,等着变卖。”


    晏辞拿着茶盏的手一顿:“那秦家众人呢?”


    知府笑道:“说起来这秦家一众运气是真的好,赶上了大赦不说,他家那老太太本来在牢里重病一场,眼看就不行了,结果不知怎地吊着一口气硬生生熬到出狱。”


    “不过他家那个小公子运气就没那么好了,他是个读书人,因为这事这辈子怕是入仕无望,着实有些可惜。”


    晏辞有意无意地问道:“他家不是还有个老二吗,现在怎么样了?”


    “大人是说先前杀了人本来要秋后处斩的那个?”


    “后来调查之下发现事情另有隐情,听说那人是为了救人才动的手,按照律法可以酌情量刑。”


    那知府一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有趣的事,笑了起来:“倒是他那个夫郎,是个很有意思的哥儿。”


    晏辞于是一副好奇:“他的夫郎怎么了?”


    “他那夫郎是城内一个富商叶家的嫡子,也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出了这事后,叶家用尽了关系想尽办法将他家儿子从牢里提出来。”


    “原本当时只要那哥儿同意与秦家老二和离,从此便算与秦家再无关系,根本不用遭此磨难。”


    晏辞问道:“然后?”


    那知府笑着摇头:“谁知那哥儿就是不肯在和离书上签字,跪在地上差点被他爹活活打死,那叶家老爷也是心狠,当即与他断了父子关系。”


    “说来这哥儿也是可怜,生了个儿子死在了牢里,夫家又犯了这等事,他倒是个刚烈性子。”


    晏辞没再接话。


    见他没有说话,知府也识相地不再多说。


    片刻后负责查卷的官吏回来了,将一卷卷宗交给知府,知府立刻恭敬地递到了晏辞手上。


    晏辞展开一看,见上面写着秦家最后出现在胥州东北方向一处叫做上良县的地方,那里地处偏僻,车马难行,居民大多自给自足。


    知府当晚上留了他们在府里用膳,第二日,晏辞便携着家眷离开了胥州城,朝着上良县出发。


    那知府没有说错,越往东北走,道路便难走,路上行人也越少,等走到中午时,路两旁满目皆是农田山林,再也看不到商贩走卒。


    晏辞按照卷宗上所记,找到了上良县附近一个村庄,将马车停在村口,让琳琅下去打听消息。


    村口坐着乘凉的农妇朝他们的马车看了一眼,接着伸手朝一座山上指了指。


    晏辞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见那是一座树木繁茂的山,在重重翠绿之下的半山腰,隐有炊烟升起。


    琳琅驱车到了山脚,再往上马车便再难上去。


    晏辞索性下了马车,他怀里抱着小予安,另一只手携着顾笙,身后跟着琳琅和璇玑一同往山上走,其余人便守在山脚。


    那山路颇为崎岖,简直就是在杂草间找路,走上片刻便要歇上一歇。


    晏辞自诩体力不错,片刻后也出了汗。他抬头看着上面隐在山林中的路,若是秦家真的住在这种地方,他们每天都怎么上山下山的?


    小予安趴在他怀里不哭不闹,只是用一双小胳膊紧紧抱着晏辞的脖子,眼睛水汪汪的,瘪着小嘴,面上的神情分明是担心晏辞一不留神把他掉下去。


    好在有琳琅和璇玑开路,这路走得也没有太艰难,直到半山腰的时候,面前出现了一座平地。


    这平地明显是人为收拾出来的,地上晾着桑叶,谷子,而再往前走,两旁还放着养蚕的架子。


    而在那些蚕架之后,晏辞看见了一座孤零零,立在山间的草房,草房上炊烟袅袅,未到跟前,已经闻到了柴火燃烧发出的味道。


    顾笙在一旁不由自主地握紧他的手。


    几人行至门口,见草屋那摇摇欲坠的门扉半掩着,琳琅上前一步走到门口,他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般抬起手敲了敲门扉。


    屋里没有声音,琳琅正要再敲,里面接着传来一个略显迟疑的声音:“谁呀?”


    那声音隐藏在门后,听不大仔细,然而顾笙却猛地握紧晏辞的手。


    门后传来细微脚步声,门扉朝外被推开一条缝,有人透过门缝,疑惑地看向他们。


    再之后,随着碗掉落在地发出的清脆响声,屋门一下子从里面被彻底推开了,一个身材消瘦,身上穿着打着补丁粗布衣裳的哥儿怔愣地站在门口。


    顾笙瞬间冲过去跟那哥儿紧紧抱在一起。


    “叶臻哥哥!呜呜,叶臻哥哥!”


    顾笙的眼泪控制不住地顺着眼角滑落,瞬间就流了满脸,那哥儿不敢置信地伸出手颤抖着回抱住他,喃喃道:


    “是笙儿吗?是笙儿,你,你们回来了,你们终于回来了……”


    叶臻睁大眼睛,眼泪从干涸的眼角滴滴坠落,他和顾笙紧紧抱在一起,两个人的眼泪不停落到对方身上,将肩头的布料洇湿一片。


    片刻后叶臻忽然想起什么,他忙放开顾笙焦急道:“笙儿,笙儿,我的孩子呢?我的予安呢?他在哪?”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到顾笙身后,晏辞已经抱着怀里一个漂亮至极的小孩子走上前。


    小予安本来一脸好奇地看着面前泪流不止的两人,一直到晏辞忽然抱着他上前,接着抱着他的手微松,胳膊还朝前将他送向一个他从来没见过的人手里。


    小予安一下慌了,小孩子的直觉告诉他自己要被晏辞送给面前的人了,他小胳膊一下子紧紧抱住晏辞。


    “予安,予安。”顾笙忙在一旁安慰着抚摸着他的后背,“我跟你说过的,这是你阿爹,予安,这是你阿爹呀。”


    小予安不断扭动自己的身子抗拒陌生人的怀抱,然而最终还是了落到陌生人的手里,他小手连忙举起,隔着空气努力伸向晏辞和顾笙的方向。


    然而却发现两个人没有像以前那样立马上前抱起自己,而是沉默着站在原地。


    小予安睁大眼睛看了他们片刻,似乎得知自己被“抛弃”了,小嘴一撇,终于哇哇大哭起来。


    他哭得那样伤心,叶臻心疼得几乎喘不上气,他生产后本就没有好好调养,身子瘦弱不堪,如今只是努力抱着小予安就用尽全身力气。


    他无助地哭泣着,紧紧抱着怀里朝思暮想的孩子:“予安,我是阿爹啊,你不认得阿爹了吗?”


    然而小予安不停在他怀里挣扎,朝着顾笙“啊嘚啊嘚”地叫着。


    叶臻觉得整颗心都在滴血,他只好将求助的目光看向顾笙,手往前伸了伸,似乎想将小予安送过来。


    然而晏辞站在原地握紧顾笙颤抖的越来越厉害手,他低声对顾笙道:“别在这个时候心软,总是要经历这一遭的,以后一定会好的。”


    顾笙强忍着心疼,将目光从小予安满是泪水的小脸上移开,将脸埋在晏辞的胸口,无声地抽泣起来。


    晏辞扣着他的后脑勺,一下一下用手抚摸着他的颈后安抚着。


    小予安本来还在挣扎不停,见到晏辞和顾笙一直站在原地始终不来接自己,终于明白他们不会过来抱自己了。


    于是他张大嘴,把出生以后没哭出来的泪水都哭了出来,直到最后终于哭累了喊累了,在叶臻怀里睡了过去


    叶臻怀里紧紧抱着睡过去的儿子,他坐在屋子里唯一一张看着还算结实的木板床上,眼泪自刚才便没有停过。


    这是一间废弃的小屋,墙上斑斑驳驳露出青一块黑一块的砖石,虽然看起来很破旧,但是却收拾的十分整洁。


    床上的被褥干净整洁,窗口处一支碎了一角的陶罐里还插着一朵新鲜的小花。


    叶臻垂下已然哭红的眼,温柔地看着怀里的孩子,片刻后他抬起头看向对面坐着的两人。


    他先前只听秦子观说,晏辞带着顾笙还有琳琅璇玑去了燕都,至于去做什么,他们没人知道。


    此时即使对面再熟悉不过的人身上,穿的都是低调平常的衣物,但叶臻还是隐约感觉到,面前的两人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晏辞率先打破沉默,他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只有你一个人在吗,他们呢?”


    叶臻露出一个淡淡的笑,轻声道:“老夫人身子近来不太好,大哥大嫂前几天带她去县里看郎中了,可能明天才能回来。”


    “小英现在在镇上找了一份教书先生的差事,每天白天都要去镇上,虽然挣不到多少钱,但他挺喜欢教书的。”


    说完这些,他沉默下来。


    片刻后,晏辞再次开口:“那子观呢,他怎么样?”


    叶臻迟疑了一下,回头看了看窗外:“应该快回来了,他……”


    他话还没说完,声音被窗外一声欢快的叫喊声打断:“臻儿!赶紧架锅生火,我今天打了一只大肥兔子!村口那几个鳖孙还想跟我抢,被我打的哭爹喊娘,幸亏他们跑得快,不然我非打断他们的腿!”


    最后一个字落定门开了,一个穿着猎户装扮的年轻男子风风火火大步走进来,然后立马被屋子里这么一堆人吓了一跳。


    他几乎是下意识去握腰间的短刀,然后等到看清屋子里正中间那个一身蓝色的男人的脸后,他的眼睛瞬间睁大。


    也就是在这时,琳琅和璇玑双双走上前跪下:“二公子!”


    “二公子”这三个字一出,那年轻人放在刀鞘上的手缩了回来,哈哈大笑:“什么二公子,我都这副打扮了,亏你们还叫得出口。”


    他大步经过两人,径直走到晏辞面前,然后将手上那只被栓了四肢的肥兔子往地上一扔,朝晏辞伸开双臂。


    晏辞微微一笑,走上前与他紧紧拥抱,接着他放开手,细细打量着面前的人。


    面前的年轻人已然没了先前在胥州时那白净的模样。


    此时的他面上棱角分明,皮肤因为长时间外出狩猎变得黝黑,除了那双桃花眼尾还带着些天生的风流意,早已看不出是那个生长在金银堆里的贵公子。


    晏辞在打量秦子观,秦子观也在打量晏辞。


    直到最后,他收回目光,满意地点了点头:“看着还不错,应该没受过什么罪,那我就放心了。”


    晏辞忍俊不禁:“这话难道不应该我来说?”


    秦子观朗声笑道:“你说得对!可惜从前都是我罩的你,一时习惯了改不过来。”


    他没有再多说,而是俯身拎起那只犹自蹬腿的兔子,无奈道:


    “我就说今日怎么一上山就逮到这么肥的兔子?敢情是你回来了,老天爷对我还是挺好的,怕我太寒酸,特意送了个野味让我招待你们。”


    他边说边看向叶臻:“臻儿,你先生火,我去剥皮,今天得好好招待一下这小子——”


    他的目光落在叶臻怀里睡得正香的小予安身上。


    秦子观浑身一颤,一个箭步过去站到叶臻身边,不敢置信地低头看着正在熟睡的孩子。


    他张着嘴,喉结上下滚动,右手伸到半空,然而却在即将碰到小予安的时候又缩了回去。


    叶臻没有看他,依旧抱着小予安,垂头低声道:“是予安,儿子回来了,你不认得了?”


    秦子观低声笑起来,他声音沙哑:“我的儿子,我如何认不得?”


    他的眼睛自那一刻起便没有从小予安身上离开,目光从秦予安头上茂密的黑发,到白皙圆润的小脸,再到那双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桃花眼。


    最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将目光移开,垂着头站了半晌,再次抬头,漂亮的眼尾隐约有些红意,面上却是笑的。


    “在这等着。”他对着晏辞晃了晃手里的兔子,“今晚谁都别想走,非让你们撑得走不动路。”


    那锅兔子,加上琳琅和璇玑去山下买来的吃食和十几坛美酒。


    几个人在房子前的空地上升起一堆篝火,十几坛酒全部被打开,伴随着酒香,肉香,还有风中带来的草木香,几人有说有笑痛痛快快边喝了一整夜。


    那是晏辞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如此放纵自己,他尽情地喝酒,尽情地说话,尽情地大笑,直到嗓子哑了,也不管自己第二天会不会头疼欲裂。


    他们将那几十坛酒全部喝光,然后他们围绕着篝火在月下放声而歌,歌声一直传到山脚的村子里,引得村中响起阵阵狗吠。


    东方既明时,一缕白烟自熄灭的火堆上顺着风飞向遥远的蓝天。


    从林间而过的山风带着夜晚尚未褪去的凉意,抚上火堆旁东倒西歪的几人发红的脸,却迟迟没能叫醒他们——


    十年后。


    夜里下了一场雨,冲散了盛夏的炎热,淅淅沥沥地一直到凌晨才停。


    晏梅初撅着屁股趴在窗户上,他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小心地看着外面,直到片刻后他听到门口马车离去的声音,这才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他小心翼翼推开门,见外面天才蒙蒙亮。


    方才梦里自己又一次去府学迟到,夫子吹胡子瞪眼睛,拎着他的领子扬言要拎着他去府上告状,他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还好还好,只是场梦。


    空气里带着草木好闻的清香,晏梅初蹑手蹑脚从门缝里挤出去,门口没有侍女也没有小厮,他快步推开隔壁房间的门,一个闪身顺着门缝钻了进去。


    接着熟练地跑到最里面放着床的位置,掀开垂下的帷幔一角钻了进去。


    他伸手推了推床上安睡的哥儿,小声道:“月疏,月疏。”


    床上盖着被子的小人动了动,接着翻了个身,本来面朝里面睡着,这会儿将脸朝着晏梅初,眼睛半睁半闭,说话还带着鼻音:“哥哥,你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晏梅初见他迷迷糊糊又要睡过去,赶紧又伸手推了推他:“月疏,别睡了,快起来。”


    晏月疏虽然很困,但是架不住晏梅初在旁边絮絮叨叨,终于还是推开被子坐起身,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小小打了个哈欠。


    晏梅初见晏月疏醒了,于是连忙道:“我刚才听到爹爹上早朝去了,马车刚离开。你快起来,趁着爹爹不在,我带你出去玩。”


    晏月疏有些迟疑:“可是爹爹不让我们偷跑出去,若是被爹爹发现了”


    “啊呀,你怎么什么都听爹爹的,放心,我们趁着爹爹下朝之前回来,不会有事的。”


    晏梅初不容分说掀开晏月疏的被子:“快,今早集市开市,会卖你最喜欢的兔子,还有山猫,还有老鹰——你到底要不要去看?”


    晏月疏冷不防被晏梅初掀了被子,一双小脚受凉,朝被子里伸了伸。


    他看起来有些担心会被爹爹骂,但最后还是败给了想看兔子的心,于是谨慎地思索着,最后在晏梅初不断“被爹爹发现我来承担”的保证下,慎重地点了点头。


    于是晏梅初拉着晏月疏的手,从趁着天还没亮,熟练地从后院的小门跑了出去


    燕都外城有着世上最大的集市,每到开市的时候,从各个不同国度原来的商人便会带着最稀奇的货物进行出售。


    那些带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动物的商人最受晏梅初和晏月疏的欢迎,只不过爹爹不准他们跑出去看,就算有下人陪着也不行。


    晏梅初天生反骨,爹爹越是不让他们做什么,他越想做什么,于是每次开市,他都等到爹爹上朝后,拉着月疏跑出去。


    有几次被爹爹发现,屁股挨了打,好在他皮厚,休息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两个人正看的兴高采烈,忽然晏梅初肩膀上被人捏住,他豁然抬头,就看到身后一个熟悉的脸:“琳琅叔叔。”


    琳琅微笑着看着两个小孩:“两位公子早,方才老爷下早朝回府的路上看到两位公子,特地令属下过来捎两位公子回府。”


    晏月疏脸都白了,躲在晏梅初身后扯了扯他的衣角,似乎在问他该怎么办。


    晏梅初其实挺怕面前这个琳琅叔叔的,虽然他永远一副笑脸,比璇玑叔叔看着和蔼可亲,可实际上他才是最狠的那个。


    晏梅初缩了缩脖子:“我爹我爹他今天下朝这么早啊……”


    琳琅笑道:“这属下就不知道了,不过大公子不必担心,老爷已经先回了府。”


    听说爹爹回了府,晏梅初轻轻舒了一口气,只要回了府就好办了,府里有阿爹在,一定会护着他们两个。


    ……


    晏梅初和晏月疏并排站在桌前。


    晏梅初抿着唇倔强地抬着头,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


    其实他很慌,尤其是桌子后面的男人头也没抬,执着笔写着什么。


    每当这个时候晏梅初就给自己打气: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不了他罚我我就跑,跑到阿爹那里,阿爹肯定不会让他罚我。


    想到这,他也不知哪来的信心,挺了挺胸脯,头像只高傲的公鸡一样扬着。


    结果抬了半天,脖子都酸了,也不见桌后的男人抬头或是说话。


    晏梅初愈发腿脚发酸,尤其是听到身旁的晏月疏已经开始小声抽泣起来。


    “爹。”他勇敢开口打破这令人难受的寂静,“是我让月疏跟我一起去的,你要罚就罚我吧,别罚他,他胆小。”


    半晌,桌后面的人似乎刚听到他说话,抬起眼朝他们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下一刻只听一声轻响,晏梅初浑身一抖,就见晏辞将一封信不轻不重地放在桌面上:“知道这是什么吗?”


    晏梅初硬着头皮:“不知道。”


    “是府学夫子差人送来的信,上面说你前两天跟户部侍郎的小儿子打了一架。”


    “夫子因此训了你几句,结果你昨日就趁着夫子午睡的时候,带着几个人在他脸上画乌龟,给他的胡子编小辫,有没有这么一回事?”


    晏梅初吸了一口气,大声道:“爹,这不能怪我!是他先说你比他爹清闲的!”


    “何况我们一对一单挑,他打不过我那我能怎么办?而且画乌龟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大家一起商量好的”


    眼见他越说越理直气壮,晏辞平静地重复了一遍:“有没有这么一回事?”


    晏梅初的声音虚了下去:“有”


    “上次我怎么说的?”


    晏梅初一脸不服气,但是依旧一字不落地重复:


    “要是再在府学伙跟人打架,欺负夫子,就在府里禁足三个月。除了府学哪都不许去,还有每天抄五遍三字经,不抄完不许出屋。”


    晏辞点头:“既然记得,一会去我带你登门亲自去给夫子道歉,回来就按你自己说的做。”


    晏梅初小脸一白,他宁可在府上抄一百遍书也不想去给老头子道歉,被府学其他人知道肯定会嘲笑他的!


    自己岂不是以后都颜面全无?!


    晏梅初想给自己据理力争,又听晏辞道:


    “还有今日的事,我已经跟你说过,没有下人陪同不要带你弟弟到外城去,最近外城来了不少不知底细的异族人,真要出了什么事,你担得起后果?”


    晏梅初还没说话,一旁的晏月疏终于抽抽搭搭地开口:“爹爹,月疏错了,月疏再也不跟哥哥偷跑出去了,爹爹你不要惩罚哥哥”


    晏梅初在心里骂他没出息,先前都说了自己来承担,结果爹又没骂他,他就自己先哭上了。


    不过哭了也好,从小到大,月疏一哭爹就心软,不像自己一嚎屁股上就要挨巴掌。他若是哭个不停,说不定爹为了哄他,就忘了要罚自己的事。


    于是晏梅初在心里期待地呐喊:哭吧,哭的再大声点!


    他心里虽然期待,但是脸上一脸忧愁。


    他小心地抬眼看晏辞的神情,果不其然月疏细细的哭声响起,晏辞的眉头便松了松,晏梅初正在心里窃喜,身后的门忽然开了。


    晏梅初转头一看,见到来人惊喜道:“阿爹!”


    他兔子一般敏捷地扑到来人怀里,用手紧紧抱住来人的腰,抬头一脸可怜巴巴:“阿爹,你快救救我,爹他要禁我的足,还要罚我抄书!”


    顾笙无奈地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头:“是不是你又淘气了?”


    晏梅初一脸无辜,将脸埋在顾笙腰间蹭来蹭去,小声道:“阿爹,你快劝劝爹爹,抄书跪祠堂我都行,就是能不能不去夫子那里道歉啊,好丢脸的”


    顾笙摇了摇头,伸手轻轻捏了捏他的小脸:“这回阿爹不能帮你了,照你爹爹说的去给夫子道歉。”


    晏梅初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顾笙见状又揉了揉他的脑袋:“乖,去道歉不是丢人的事,敢作敢当才是勇敢的表现,你不是一向自诩自己很勇敢吗,难不成还会怕认错?”


    晏梅初拉着脸,虽然他很怕爹爹,不怕阿爹,但是阿爹的话有时比爹爹更管用:“那好吧,那我就去道歉好了”


    顾笙笑了起来,抬头伸手,晏月疏立马朝着他跑了过来。


    顾笙将两个孩子揽在怀里亲了亲:“你们俩先下去吧,阿爹在正厅准备了你们爱吃的点心。”


    一听有点心吃,两人欢呼一声,蹦跳着跑出门。


    顾笙直起身看着两个孩子跑出去的背影,这才转过头。


    书案后面的人在孩子一走,本来面无表情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无奈,顾笙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走上前伸手给他揉着头。


    晏辞吐出口气:“这才十岁就这般顽皮,以后再大一点岂不是要上房揭瓦?我们两个也不是这个性子啊,这梅初怎么顽皮成这个样子?”


    顾笙咯咯一笑,宽慰道:“好在月疏让人放心,要我说肯定是当时在肚子里的时候,梅初就把月疏身上的活泼都吸到自己身上去了。”


    晏辞转过身拉下他的手:


    “淘气也就罢了,还不好好读书,前些日子我在宫里遇到孙承修和他女儿,他现在就是个女儿奴,一有机会就带女儿入宫炫耀。”


    “他那个闺女更是了不得,三岁就会读医书,人人都说长大了一定是京城中赫赫有名的才女,没什么差错年岁一到就能进宫当女官了。”


    顾笙“噗嗤”一声笑了:“我记得,是小璟言吧。那小姑娘可了不得,继承了苏合的好样貌不说,还继承了孙大人医术上的天赋,以后定是能女承父业的。”


    晏辞无奈,他站起身伸手环住顾笙的腰,引着他往屋里去:“所以你看看,每次我要惩治梅初,你都要进来阻止,再这样下去,以后梅初再大些可不听管教了。”


    顾笙随着他往里屋走,边走边笑道:“你自己的儿子难不成还不知秉性?梅初是顽皮了些,但是何时真的做过出格的事?”


    晏辞莞尔:“这倒也是。”


    两人走进书房后面,专门布置出来供主人休息的内室,顾笙坐到榻上,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展开:


    “胥州那边来信了,外祖母说她想两个孙儿了,问我们什么时候有空,将两个孩子送过去住几天。”


    他顿了顿:“正好予安自己一个也怪无聊的,我听说上次从燕都回去后,他就吵着还要跟梅初月疏一起玩。”


    晏辞道:“外祖母年纪大了,想念外孙是正常的,等过些天中秋节,咱们一起去胥州过节好了。”


    顾笙问道:“可是中秋节朝中事物是否繁忙,你可能抽的开身?”


    “若真有事务也没事,大不了那你和孩子先过去,我晚些天到。许久不见季明叶臻他们,记得多带些礼物。”


    顾笙颔首:“这是自然。”


    两人在屋内安静坐着,没一会儿,窗外又下起雨来了,晏辞拿起桌上匣子里的香粉放进炉子里焚烧,香气袅袅升起,熏得满室清华。


    顾笙看着那香雾,开口道:“先前和几位夫人聊天时,还提到香的事。”


    “我就想啊,当年你制出的香品那么多人争着抢着去买,可如今你再也不亲自制香了,想想还怪可惜的。”


    晏辞闻言笑道:“实不相瞒,如今就算陛下想找我制香,也得找些合适的理由才行。”


    顾笙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晏辞见状凑到他身边,贴近他的耳畔压低声音:“不过这世上有一个人,只要他想要我制香,只需要说一句就行。”


    顾笙假装不明白他的意思:“哦?还有这么一个人?”


    晏辞笑着摇了摇头,他伸出手拾起顾笙放在膝上的手,五指滑入哥儿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


    晏辞抬头注视着他,轻声道:“总有一日,我会为你制一道独属于你的香。”


    顾笙温柔地回看向他,眸子里面带着浓浓的爱恋,一如往昔:“好。”——


    【后记】


    百年后。


    在胥河的下游有一个多出来的支流,这条支流的名字叫做藏香江。


    藏香江周围古镇数百,镇上居民皆是以贩制香料为生,此处香料生意颇为繁盛。


    而在这众多小镇里,有那么一个小镇,名字叫做白檀镇。


    这白檀镇曾经只不过是藏香江周围众多小镇的一个,然而后来却成了远近闻名的古镇。


    原因无他,镇上有一晏姓氏族,其先祖曾经是燕朝历史上为数不多的贤臣。


    这位晏氏先祖出身布衣,又恰逢家境没落,其年少时以贩卖香品为生,直到符成二十九年,其因缘巧合入宫任司香令。


    先帝驾崩后,于元祐一年任礼部员外郎。


    元祐十一年任礼部侍郎。


    元祐三十年任礼部尚书。


    而在其任职期间,大力发展海外贸易,促进经济发展,使得燕朝一时之间成了天下最繁华的国度。


    而在其百年之后,晏氏子孙又将其留下的香方编制成册,原稿收录在燕都藏书阁内,拓印本则留给后辈习香者借鉴。


    曾经的默默无名的白檀镇,如今已成了胥河流域内远近闻名的古镇,但镇上依旧保留着百年前家家户户售卖香品的光景。


    路边的孩童三五成群沿着石桥跑来跑去,茶馆里聚集满了等着听书的茶客,这些茶客有一些是镇上的居民,更多的是外来香师,为了修习香学远赴此处。


    说书人一个故事讲完,堂下掌声雷鸣。


    他浅吟一口后放下杯子,眼睛看向下面的人群,拱了拱手道:“各位,可还想听什么故事?”


    那几个调皮的孩子挤开人群,凭借矮小的身形挤到最前面,不等众人开口,便抢着高声道:“我要听晏大人的故事!”


    说书人闻言眯起眼,他用指尖捻着胡子一下一下捋着,众人皆屏气凝神而观,下一刻只见其抬手又落,惊堂木一响,满堂俱静。


    再然后,悠悠的声音响起:


    “话说从前,白檀镇上有一个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二世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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