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晋江正版阅读
“这座城内的百姓,可都是勇士。”
时书正在查看时, 背后响起声音, 林养春在说话。
时书给这人喂水,但喂得了一个,喂不了一城。手指沾上了黏腻的污血。
林养春摇头: “老夫刚才问了, 狼兵劫掠,这座城池的百姓拒不投降,官兵弃城而走后, 百姓在和尚的组织下自发护卫,抵御城门。”
“男的拿锄头和刀,女人搭起弓箭。经过了殊死搏斗, 结局便是全城被屠杀皆尽, 老少砍断手脚,挖掉眼睛,以示凌辱。”
时书喂着水, 听到林养春说: “别救了, 药材珍贵, 留着给精锐士兵看病, 这些人救活了也没有任何用处,废人了。”
时书站起身来,将人挪到阳光暴晒下的阴凉处, 和军队一起走过这座城池。
时书踩着血浆, 面无表情, 想到什么: “有的城池, 百姓们被掠夺为奴隶,还能活着, 而有的城池百姓都被屠杀? ”
他询问,一旁的护卫道: “旻军有好几支队伍, 大太子仁厚, 不杀百姓。乌善王等王族, 将百姓掳掠为奴隶, 而旻大君的部将路过城池必定屠杀纵火, 一个活口不留。”
时书: “旻大君……”
护卫想到什么: “这座城池, 恰好是音昆王子带队经过, 音昆, 上次意欲刺杀公子的人。”“音昆, 又是音昆。”
这个极端的仇恨者。他对景人的仇恨浓烈, 所过之处, 无不虐杀。
时书抬手在眉眼处遮了遮刺眼的阳光, 空气中腾起暑热, 炎夏逼近。
……
天色逐渐阴沉, 天顶上似有浓烈墨云, 暴雨倾盆而下, 血流汹涌。
一只素净鞋履踩着石阶, 大步而上, 背后的人匆匆忙忙收起曲柄伞: “谢将军到! ”
暗纹衣袍被冷风掀开, 谢无炽走进议事厅, 一众等待的将军和大员齐刷刷起身迎接, 威严的面貌无比恭敬。
谢无炽坐下, 翻看文牍。
探马道: “根据各方整合, 北旻狼兵号称雄兵百万, 精锐三十万, 但此次入关三十万, 精锐接近十万。”
谢无炽: “纠集三十万大军, 后方必然空虚。传信给奚将军。”
“是。”
“让他驻扎在北茶河的军队立刻西进, 进入部府, 向北旻西京进军, 打得越深越好。号召旻族的部落, 去占领他们崭新的土地。他们能制造中原之乱, 我们也能制造北旻之乱。”
“得令! ”
人群离开, 另一位将军急匆匆进门: “大人, 掳掠田州的旻兵, 让他们逃走了。”
谢无炽单手敲着下颌, 眉眼沉思着说: “去追, 掳掠后的士兵, 身上带满沉重财物, 行军速度慢。轻骑简从去追, 追上之后——”
众人都在等他说话。谢无炽面无表情: “对于顺从的人, 要给予他们恩惠。对于反抗的人, 要给予他们惩罚。”
“——投降的旻兵收为奴隶, 抵抗的就地坑杀, 一个活口不留! ”
……
百丈高山, 阴云密布。黑压压的士兵站在山脚下, 新鲜的黄土翻出, 土坑新鲜。
所有士兵面无表情, 手持长槊, 站成极为严整的队伍。而队伍的另一侧, 则是被绳索绑缚的旻兵, 衣不蔽体, 黑压压地站在万人坑前。
人群黑压压, 但一片肃静, 谢无炽站到高台上, 空气中吹过一丝一缕的腥风。
“将军, 万人坑已挖好, 等候指示! ”
谢无炽抬手, 不说话, 年轻的属下已经明白, 转身走向另一头: “立刻活埋。”
“是! ”
一个一个旻兵, 被推搡进泥坑里, 身体摆出奇怪的形状。哀嚎阵阵, 面孔年轻, 其中有参与劫掠的暴虐之兵, 也有心地善良不曾动手的人。
但现在, 个体已经不重要了。
谢无炽神色冰冷, 与他同来的景朝出使的文臣, 双腿发抖, 惊恐万状。
“救命啊! 救命啊! 我不想死……”
“求求你饶了我吧, 饶了我们! ”
“谢, 谢将军……”
人群被推下去, 一铲一铲的沙土铺盖上面孔, 谢无炽站在高台上, 穿着一身为景朝百万伤亡百姓吊孝的素白丧服, 冰冷地道: “无辜枉死的百姓, 这仇, 本将替你们报了。”
哭喊震天。
腥风再次吹来, 拂开了他耳边的鬓发。
景朝廷使者双膝发软, 终于忍不住, 跪在地上: “谢将军。”
……
酷热炎炎, 骄阳暴晒。
屠烧后的城关内, 脚步纷乱, 时书和一众医药局的人在街道上狂奔, 大声道: “快搬! 现在天气炎热, 不能堆积尸体, 否则容易滋生瘟疫! ”
“快, 快搬! ”“搬到城外坑埋! ”
“不要放任尸体留在城中, 火速搬去烧毁! 倘若瘟疫一开, 这场大战, 瘟疫恐怕蔓延全国, 持续数十年啊! 快搬! ”
时书拍拍车板: “搬上来。”
“我来, 我来帮忙! ”
阳光燥热, 时书精神早趋近于麻木, 他和士兵一起, 将尸体搬上车, 僵硬的身体像冰块撞在木板上。
时书戴上棉布制作的口罩, 在医药局的热气中熬药, 满头大汗, 火光倒映在瞳孔当中。
直到空闲下来, 满头大汗查看系统。
【当前存活人数: 7人】
时书抬头左右张望, 看见焦黑的城墙: “这是梦吗? 我在做梦吧?”
时书好像在做一个噩梦, 怎么跑, 都跑不到尽头。
和谢无炽的对话宛如画外音, 响彻脑海。
“我受不了了。”
“我知道你受不了了, 你不愿意在我的羽翼下。此时待在燕州, 你可以安享富贵, 和平和喜乐。”
“我不当这种人。”
杜子涵的信, 依然每周寄来一封, 有时晚两天, 有时早两天。
时书每次拆开, 都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小书包, 我学会了骑马, 和思南半夜在月光下纵马奔驰, 也躲在山头上截击旻兵, 半夜袭击敌营, 几乎很少睡觉, 但这种生活很充实, 我每天都过得很有意义。但是, 我至今不敢杀人……思南学会了往后看, 照顾我的死活, 再也不会忘记同伴了。
时书给他回信——你要好好的啊, 打不过就跑啊, 这不是游戏没有下一把, 也没有复活赛, 你要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
……
狼烟四起, 一片广袤的平原大地上, 走动着许多推拉板车的人, 排成长长的一列, 黎黑的面孔麻木, 拖着脚步往前走。
一旁的马鞭, 甩的“呼呼”作响, 骑马的高大将士握紧马缰: “快走! 不许停! 天黑之前要进城! ”
有人脚步趔趄了一下。
“操! 老子让你走! ”
“臭流民! 老子今天不打死你——”这将士正要下马, 一旁的人拦住他, 朝时书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别搞, 随行的有大人物。”那人说, “军纪规定了, 不许无缘无故打杀百姓。你也老实点儿。”
“他谁啊? ”
“不知道, 总之, 上面多大的官都得对他卑躬屈膝。”
“不会是谢将军手下的人吧?”
“不知道, 别说了。”
时隔三年, 时书第三次来到舒康府。
第一次, 瘟疫, 第二次, 流放, 第三次, 中原陆沉。
时书背负行囊, 和许多百姓走在同一条路上。
舒康府被狼兵占领半个月后, 再被谢无炽的军队夺回。再一次踏入城池内, 楚王一炬, 可怜焦土。
整座府城, 被一把火烧毁, 只剩下断壁残垣。城中百姓俱被血屠, 死三十万人, 如今城池空旷,谢军只好用军队驱赶流民入驻城池内, 重新建设这座城市。
时书眼前弹出了系统的提醒。
【当前存活人数: 6人。】
【提示: 存活人数减少, 进入最后争夺时期。部分玩家功勋值遥遥领先, 请注意主线任务, 杀光其他穿越者, 达成天下共主头衔——】
【谢无炽·功勋值: 90% (最有价值玩家) 】
时书关闭系统, 望着堆砌成山的尸体, 这里面, 又有哪一具是不慎被卷入古代乱世的人?
时书进了城内, 安排百姓们的住所, 曾经待过的医药局, 如今也付之一炬, 只能临时搭建棚户,煮好米粥之后, 用几口结结实实的大锅装好, 在腾腾烟雾中, 将稀粥分发给排队的百姓。
锅边还剩着最后一圈, 时书刮着锅底, 将糊锅的米浆也刮出来, 递给眼前的人: “明天干完活早点来吧, 实在没有了。”
“这么稀, 怎么喝啊? 我都饿了几天了。”
“没办法, 等秋天收割了就好了。现在能找出这么些粮食, 已经不容易了。”
时书将锅勺放回锅里, 忽然之间, 眼前突然一黑, 世界陷入一片寂静——
冰冷毫无感情的机械声音——
【当前存活人数: 5人】
【系统已开启主动提醒, 请玩家积极应对。】
声音在耳膜中回荡, 时书侧了下头, 抬起头, 望着阴沉的天色。
时书俊秀的脸色苍白, 刚回过神, 一旁忽然有一群人急匆匆粗暴地拨开人群, 力气健硕, 显然是军伍中的精兵。
一看到时书, 猛地半跪在地: “二公子! 将军请二公子立刻回中军!”
时书心脏猛地一缩: “怎么了? ”
走出人群, 这群精兵才道: “将军率领十万军攻破白玉关, 回驾时被一支冷箭射中肩膀, 如今卧病在床, 请二公子回去见将军! ”
时书一擦袖子, 来不及多说, 骑上一旁的马匹, 星夜赶回中军驻地。
辕门外, “谢”字旗蠹飘飞。
如今的中军大营, 多了许多生面孔, 他们对时书也越发恭敬, 见面必定要跪拜。时书顾不得许多, 进入营帐中。
“哥! —— ”时书喊到一半收了声。
谢无炽正在换药, 上半身的衣裳褪到腰际, 军中娴熟弓马的劲悍的肩颈裸露, 近期暑热, 被晒得色泽更深了些, 正端坐在床位上, 眉头轻微拧起, 一旁是敷药的大夫。
时书近前, 道: “谢无炽。”
谢无炽眉头滑下冷汗, 唇瓣紧抿, 似乎正在忍痛。这箭射入皮肉, 伤及骨骼, 等敷好药包扎时,时书道: “我来我来, 我会。”
时书接过纱布裹缠谢无炽的肩膀, 谢无炽道: “都出去。”
一行人走后, 时书伸手抚摸他的脸。
谢无炽眉目如漆, 问: “外面的世界怎么样? ”
“不怎么样。”
时书将纱布的另一头咬断, 下颌被他覆着薄茧的手捏住, 谢无炽指尖蹭过他唇: “留在我身边
吗? ”
一瞬间, 时书似乎被这句话击溃, 眼睛一下红了, 也许是一直以来的见闻, 他努力将纱布缠好,视线早已模糊。
谢无炽伸手, 将时书抱进了怀里。
时书反手抱住他, 摸索他后背的纱布和他的头发。谢无炽抬起眼, 道: “我知道, 这个时代让你痛苦。但至少一半的痛苦, 是几个蠢人造成的。”
“他们代表百姓们的天道, 主宰他们的死活。让你不再痛苦, 只有杀了他们。”
谢无炽捧他的脸: “我会打破这个天道。”
时书深呼吸了一下, 平复心情, 轻抚谢无炽肩上的箭伤。
谢无炽看着他: “时书, 我对任何宏大的意义毫无责任感。所以——”
“你想当储君, 还是皇后? ”
第132章 晋江正版阅读
时书没有回答。
他只看着谢无炽身上的伤,伸手抱住他, 整理纱布。
端来的补血汤, 时书吹凉了喂他喝: “外面的世界我已经看到了,接下来直到战争结束,我都一直陪在你身边。”
时书: “不会你再受伤我才从千里外赶回来。”
赘婿, 谢家第一赘婿。
时书握住他的手,一张俊秀白净的脸露出笑。喝过药,时书再陪他一起吃饭, 蒸了一道肥美的鱼肉,剔去鱼刺夹到他碗里。
时书: “吃吧,我一直陪着你。”
谢无炽抓住时书的手, 握紧。时书: “谢无炽……”
以前都不懂, 为什么相爱的人连眼神都万分粘连。此时此刻终于明白。
时书在军营留了下来,谢无炽的伤口引起轻微发炎,涂金创药时似有疼痛, 额头渗出薄汗,唇色苍白。时书忙道: “不疼不疼, 马上就好了。看见你疼我也好疼! 你乖啊乖……”
凑近在他下颌安慰地吻了吻, 再包扎眼前的伤口。谢无炽眸子漆黑, 目视他。
时书再抬头,对上他的目光,手心轻轻顿了一下。情意似乎蔓延在其中。
时书再坐下, 紧紧牵着他的手, 感知到滚热的温度。
大雁掠过云端, 海东青苍鹰盘旋不止。
一场暴雨兜头落下,污秽的泥坑里, 运送药材的马车深陷泥坑之中,几个人合力将马车推出, 时书连忙将晒干的茅草扔在泥坑, 方便后续马车驶过。
“小书大夫, 你成亲了没, 我家里有个妹妹。我看你长得俊……”说话的是个年轻负伤的士兵,等着时书给他换药。
时书有一搭没一搭说话, 瞟了眼日晷, 猛地把手里药材一扔: “不好意思, 走了。”
林百合追出来: “他伤呢? ”
“我要用一下特权了, 不加班。”时书拔腿就跑。
林百合: “你! 这活儿都归我了。”
林养春: “算了, 他干活是真干, 想按时回就回吧。”
时书撑起伞, 在暴雨中往中军帐跑去, 进去后甩了甩身上的水, 换衣服洗澡。军营中人影匆匆,时书每天跑来跑去, 难得重拾了体育项目。
他想起杜子涵写来的信, 每天都很忙碌, 每天都很充实。抽空谈恋爱, 每晚去谢无炽处住宿, 在他那吃饭。
……
电闪雷鸣, 夏季时时有特大暴雨。谢无炽坐在梨花木椅子中, 雷电偶尔映亮他阴冷的眉眼, 他正看着一张地图沉思。
议事厅内, 一屋子的谋士, 幕僚, 沐浴在这阴沉的气氛中。
谢无炽问: “如今已渡过平塘关, 越再南下, 运粮越发艰难。诸位怎么认为?”
“大人, 陆上运粮已太漫长, 耗费人力物力。临江府, 又素来是‘鱼米之乡’, 贮存的粮食足够供给军队。学生认为, 应该拿下临江府。”
另一个声音说: “拿下临江府, 最要紧莫过于, 控制白松江。届时一旦漕运开通, 顺流而下运粮, 最为便捷。”
谢无炽微微一笑: “本将也正有此意。”
林盐恰到好处地汇报: “将军, 刚接到奏报, 景逆军渡过平塘关, 掠夺了咱们的粮道, 现在军中粮食告急。”
谢无炽起身: “嗯? 我们并未对朝廷逆军动手, 他们竟敢越境抢夺? 平逸春呢? ”
平逸春: “末将在。”
“探马怎么说?”
平逸春: “军粮船从白松江漕运路段过, 除此之外, 盐, 药材, 金银都从这段河流过。”
谢无炽: “三天内, 控制白松江。”
白松江尽头的城关, 暴雨淋漓, 城池内的道路泥泞不堪, 一片黑压压阴沉之貌。此时此刻, 城门正被“轰隆”“轰隆”地沉重撞击着。
街道上摆满了被丢弃的兵器和盔甲, 城破之势越发强, 终于随着一阵“一二三! ”“冲啊!”
“城破了! ”“冲! ”“投降不杀! ”之声, 城门轰然洞开!
城门内的屋梁上射满文书——“三日后谢军入城, 百姓闭户在家可以保全性命, 谁敢上街抵抗,格杀勿论! ”
如今的城池内一片死寂, 百姓紧闭城门, 街道上空无一人。临街的百姓透过门缝偷偷往外看, 张望这支鬼神之军。
“哒哒哒”的马蹄声, 漆黑如墨的黑夜中, 无数支火把映出光明。
一匹雄峻健壮的高头大马, 冰冷的重骑装罩在马身, 反射出黑夜的光泽。而在马背上, 则是勒紧马缰, 身躯高大, 影子狰狞落在街道再被踏碎的主将——谢无炽。
屋子里偷看的人后背发凉: “凛凛英姿, 令人不寒而栗……”
“这是收复故国的神天大将军……”
有个声音: “娘, 我饿……”
小孩不懂危险, 要哭, 被父母惊恐地捂住嘴: “不要吵, 外面有鬼神过境, 要吃人! ”
黑压压骑兵直奔都统司, 漆黑的雕龙画壁之中, 双腿发抖的守军上前迎接, 谢无炽驻剑踏入门内, 守军颤颤巍巍满头大汗道: “恭迎, 恭迎谢将军入城, 此乃城内舆图与田土民册, 献与大将军,但求大将军勿伤城中百姓, 留下官们一条生路……”
“啪! ”
谢无炽一耳光将人扇倒, 舆图散落一地: “三天前射入城中一本劝降文书, 看见了? ”
“看, 看见了, ”这人慌忙背诵, “谢将军兴讨朝廷逆师, 借道入京, 无意搅扰百姓, 只要投降绝不滥、滥杀无辜……”
“你看见了文书, 守城造成死伤, 还有脸来恭迎, 滚! ”
一脚将他踹了出去。谢无炽面朝大厅内, 烛火幢幢, 立刻有护卫将人拖出门去。片刻后, 门外传来一声惨叫, 和硬物滚落在地的动静。
“大人, 大人饶命……”
大厅内的文武官员, 无不浑身发抖, 冷汗涔涔。
谢无炽掠下眼, 眼下光影变换, 转身之后门户关上, 留下的几位屠夫冷漠地抄起了刀, 门内传出沉闷的喊声。
谢无炽大步往外走, 林盐步履小, 亦步亦趋。
“贴安民告示, 谁敢无故伤民也格杀勿论! ”
“是! ”
都统司门再打开, 满地尸体俯趴在地, 屠夫满身鲜血, 擦了擦手, 将缺口的刀回鞘, 平静地跟上了谢无炽身后。
城内, 兵马迅速控制衙门与城厢, 进入府衙中掠夺印绶, 书写安抚百姓的文书。
……
白松江水滔滔, 一条一条翘檐大船从波涛处驶过, 船上载满货物, 往来频急。
一杯清酒, 倒入江水中, 顷刻消失不见。桌上一副广阔沙盘, 线条区分城池河流与州府, 沙上插着旗帜。
谢无炽站在沙盘旁, 修长的手指拨弄着旗帜, 一翻手, 旗帜便能改变颜色。
“长平府、信固府、部府和永安府为红色, 其他地区为绿色。”
谢无炽低头审视沙盘上, 探出手指, 将“太阴府”的旗帜替换为红色。
“太阴府被朝廷割让, 百姓起义造反, 投靠于燕州, 现在为我麾下。”
“大盛府, ”替换为红色, “守军顽抗, 被百姓杀死, 不愿投降异族, 转投燕州。”
“定远府, 红。”
“舒康府, 红。”
“潜安府, 仍在东都麾下。地理太远, 暂时鞭长莫及。”
“北旻狼兵盘踞于中楚与临江府, 掠夺当地百姓城池, 以充为军资, 仍在盘桓。”
“接下来从舒康府顺江而下, 遥控韶兴, 再占领临江府, 前后夹击东都。舒康府的水军夺到手了吗? ”
“回大人, 已占领码头, 正在急速修补造船。”
“好, 信固府在白松江上段操练的水军也派上用场了。”
“……”
为顶级的将领聚拢说话, 而不远处的码头, 一只只巨大的船被拽入大江之中, 沿着沟渠顺江而下, 直奔舒康府的码头。
谢无炽松了手, 抬起眼来, 远眺眼前的千里江山。群山青黛, 江水浩瀚, 不远处的寺院正一片废墟, 宫殿楼阁损毁。
透过层层云雾, 眼前似乎再出现了宫廷楼阁, 轮台夜雪, 自在飞花轻似梦, 歌舞笙箫, 紫烟阵阵。
谢无炽衣袍被江风吹起, 片刻后, 有人匆匆来报: “将军, 陛下来信了! ”
谢无炽平静俯视滔滔流水, 闻言, 道: “请。”
进来的是个太监, 自称姓周。面带谄笑入内: “谢将军, 可还认得奴婢? ”
谢无炽瞟了他一眼: “哦?”
“谢将军真是贵人多忘事! 当年在陛下潜邸, 梁王寿辰, 谢将军还是陛下的入幕之宾, 帮忙料理府事, 与奴婢一起对过唱戏的曲目单呀! ”
谢无炽微笑: “哦, 想起来了。周公公, 所谓何事啊? ”
周公公抱着明黄色圣旨: “陛下有言, 谢将军在边关数年, 陛下身边无人可用, 以至于听信谗言, 酿下祸患! 陛下已深明大义, 全赖谢将军防守边关有功, 遥念当年情谊……”
谢无炽一言不发, 目光平静地看他。
周公公越说越腿软: “陛下, 愿封将军为王……请将军退兵……”
谢无炽缓慢地道: “这些话, 留待本将进东都, 与陛下面叙。周公公请回吧。”
周公公: “谢将军……”
谢无炽转过了身, 另有护卫上来, 拽着这瘦伶伶的太监往外走。
“哎, 诸位小将军, 诸位, 慢点……”
圣旨落在地上, 辛滨捡起来, 拆开看了一眼, 笑着扔到了太监身上: “回去吧, 老东西。”
谢无炽吹着临江的风, 命人将桌上的沙盘都收敛, 睫毛抬起, 问: “二公子呢? ”
“二公子……”
——时书额上覆着纱布, 俊秀的脸疲惫, 正靠在竹床上小憩, 忽然, 他在一阵锐利的声响中睁开了眼, 满头冷汗。
【当前存活人数: 4人。】
除了刺耳的机械提醒, 还有耳边的对话, “好疼啊, 疼疼疼! 好疼! 大夫, 我想死! 不想活了! ”
“咯吱咯吱……”锯子正在筛骨。
“药好了! 送到东厢去, 有个小将军中暑快死了。”“还有北边, 止血药……”
时书揉了下额头, 连忙呼出系统, 看到那个陌生的被淘汰的名字, 不是杜子涵。
时书不知道是不是松了口气, 走向熬药的窝棚, 随口问起: “什么地方在大战? ”
他们都摇头, 还不知道消息。时书等了半天, 等到军情来报, 原来是韶兴府, 一个叫文州的地方, 被狼兵的铁骑大肆掠夺, 屠杀百姓二十余万人。
时书掬起冷水洗脸, 让自己冷静下来, 收拾好去见从白松江回驾的谢无炽。
大帐内正在怒骂: “这个贱人! 我看他们纯粹是以杀人为乐, 否则, 为何频频对百姓动手!”“速速派军去, 将旻大君随行四部将列为危险队伍, 只要碰到, 无论投降与否, 格杀勿论。”“又是他们? 这群人就是屠夫! ”
时书精神不太好, 近了才问: “又是音昆? ”
谢无炽: “他已经是北旻狼兵之中, 最臭名昭著的屠夫。进行了很多惨无人道的血洗。”
一张地图挂在墙上, 标记处, 则是发生惨案的地方。几乎毫无意外, 都是旻大君手底下的人造成。
时书看着这张地图, 一个个黑色的点, 凝成血肉堆砌而成的尸山。这个疯子, 百姓投降之后, 仍然不管不顾地屠杀。
时书仔细看这一个个血点, 旻族狼兵南下之后, 兵分三路, 一路入住潜安, 一路进临江府, 一路进舒康府。音昆则一直在舒康府附近盘桓。
时书: “被从舒康赶走之后, 又去了韶兴。”
这两府, 都是大景最为富庶之地, 文化兴盛, 每个县城都出举人进士, 担任朝廷大员, 因为狼兵的坑杀, 无数士人沉痛泣血, 用血书罪, 含血痛骂。
谢无炽的手里, 收到了许多士人官绅的书信, “这些老爷们, 纷纷书信请谢军入驻城池, 守卫一方平安, 愿意献上城池。”
谢无炽的手指轻轻在纸面上一弹: “果然, 还是有家底的人, 懂得见风使舵。”
时书想起来: “长阳许氏, 就在韶兴府。”
“没错, 这两府, 江南门户, 读书人无数, 堪称天下文脉。音昆年轻时游历大景, 正是在这附近盘桓。”
时书脑海中的珠子连成了线: “这音昆, 难道是故意杀景朝的读书人? ”
“音昆, 一路烧了许多书院, 寺庙, 大户人家, 景观园林, 打烧抢掠, 谁也说不准。”谢无炽道, “派仇军去追杀, 不死不休。”
“是! ”平逸春火速前去调兵。
……
一列一列严整的军队踩着泥土, 从眼前的大路经过, 时书站在高处张望, 终于, 眼前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时书来不及呼喊, 连忙跑下去, 跑到路边大声喊: “子涵! ”
几个月不见, 杜子涵晒得黢黑, 看见他露出笑容: “哎, 你怎么来了?”
时书说: “你们去文州, 正好经过, 我特意来等你。你这几个月还好吧?”
杜子涵: “还好, 我都不跟你吹, 那是战功赫赫。”
时书: “我受不了, 你怎么也战功赫赫了? ”
军中脚程紧急, 宋思南停下说了几句话, 挥手: “我先赶路了, 还一堆事情呢。”
杜子涵看着时书: “我也过去了。”
时书: “你……”
杜子涵: “别怕, 这场旻贼流窜中原之乱, 很快就要平复了。等平复之后, 我马上回来找你。”
时书: “好, 也好。子涵, 我, 我在中军营也很好, 每天给他们看病……”
杜子涵: “你医术高超, 还有谁不知道? 我也只能在军中帮帮小忙, 真正上阵杀敌, 我还不敢去呢。”
时书扯着他袖子, 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杜子涵道: “走了啊。”
时书眉头拧起, 杜子涵小跑几步, 和长长的队伍连上, 对他挥手。
时书: “子涵……”
时书哑口无言, 只好一个人走了回去。他回去的路上, 见伺候谢无炽的哑奴来了医药局, 向时书比比划划, “开安神的药? 我知道了。”
时书连忙找林养春抓起药来, 近期军务紧急, 每日事情太多, 谢无炽几乎整宿通宵不睡, 躺在床上也因为神经过于躁动, 一直处于夜不能寐的状态。
时书连忙将药材抓好, 回了中军帐, 支起小罐子给他熬药。没想到, 也许是手脚太急的缘故, 竟然把罐子打碎了。
时书低头捡罐子碎片, 没想到再一起身, 整个人脑子一晕, 半天才站稳当。
十分疲惫, 时书躺在床上, 做了一个噩梦, 梦到炼狱烈火, 心脏很不安宁, 一直突突地跳动。慢慢有一双手轻轻碰他的脸。
时书内心一阵恐慌, 睁开眼时, 果然是傍晚。
无边无际的孤独感袭来, 刚要把他吞没, 却看见床榻旁的桌案上, 坐着一道笔挺高峻的身影, 谢无炽正在写日记。
时书撑起身: “谢无炽……”
才发现嗓音喑哑。谢无炽放下笔, 起身: “躺着, 你生病了。”
时书正有些茫然, 被他一只手抱进了怀里。这个拥抱也许并不那么重要, 时书挣出脸来, 露出褐色清澈的眼睛。
谢无炽喂他吃药, 再陪他吃饭, 夜里睡到时书的身边。军队里肃穆的气氛一直笼罩在头上, 时书没有一刻钟从压抑中挣脱, 时书不想负面情绪感染到谢无炽, 面上若无其事。
时书笑的时候, 谢无炽轻轻抚他唇角。
谢无炽道: “我知道你现在很压抑, 时书, 当你感觉喘不过气却无法逃离的时候。
往前走就是答案。”
时书眼眶湿润, 用力点了点头。
北旻狼兵在境内流窜, 几个月后, 出现了重大转机, 与潜安府民叛青军对上, 青军死伤十余万,狼兵死伤十余万。
青军求助于谢军, 被谢军所合并, 大景朝廷的民叛终止, 并与旻兵在积香河岸展开了决战。
奚信接受谢无炽的军令, 军队从北茶河奇袭, 以狼袭之势日奔三百里, 三日内精锐骑兵进入北旻京城, 奇袭城中杀死一众贵族, 勒马而返, 与从部府出发的宙池王军队接应后, 抢掠北旻草原物资。
北旻后方大乱, 本来源源不断输入大景的骑兵被迫中止, 根据预估, 此次中原之乱, 旻入关人口达到八十万。
大景百姓死伤达数百万。
天气阴沉, 地砖蒙着灰尘, 一片枯槁的废墟中, 隐约蠕动着几个活人。木头架子高高指向天空,偶尔看见两块木板搭建的棚户, 底下放着几件破衣服, 便是居住的房子。
时书与押运物资的士兵走过这座城池, 举目四望, 身边的人啧了声: “这座城, 两个月前就被屠光了吧! 现在还没人住呢。”
时书: “这种城池好多啊, 废城。”
“全废了, 大部分城池被屠杀后, 都这样。”
时书举目四望, 明白, 城池被屠光之后, 人口不足, 城池只能处于废弃状态。
“难怪在燕州屯田时, 那么多村落空无一人。”
时书脚步慢点, 偏离了队伍几步, 忽然之间听到几声小孩的尖叫, 回头, 原来是几个流浪的小孩, 正在空中扑腾。
“放开我! 放开我! ”
士兵一耳光扇在这小孩脸上: “好大的胆子! 谢将军的运粮车也敢来张望, 少了一颗米你就等死吧! 滚! ”
时书走近, 这小孩的脸被一巴掌打肿, 但双眼明亮: “谢将军?”
“怎么了? 你想参与谢家军啊? ”
“是是是! ”那几个小孩捂着脸, 衣不蔽体, 兴冲冲地跟在队伍旁: “谢将军, 谢将军! 神佛身, 狼兵屠尽旻烧城……”
时书本来在走路, 停下来, 转头看他们: “小孩哥, 唱什么呢? ”
那小孩停下来: “唱歌啊, 唱什么。你谁啊? ”
时书看他们年龄小, 问: “你们家里人呢? ”
有个更小的孩子: “我爹打仗去了, 我娘昨天刚死。”
时书一顿, 点了点头, 不过, 这些孩子们的脸上却没有悲痛, “你们都是孤儿, 只有你们一起生活吗?”
“对, 我最大, 他们都跟着我。”另一个小孩说, “饿不死, 我很会找吃的! 我很厉害! ”
时书想摸他脑袋, 被他“咦”一声躲开, 几个小孩咯咯咯地笑。时书便蹲下身, 问: “你们跟着车队走, 有什么事吗?”
“这真是谢将军的车队? 我听一个瘸腿书生说, 大景的武官都很软弱, 放任百姓被屠杀, 我爹娘就是这么死的, 只有谢将军和他们不一样……”
时书: “哦, 怎么不一样? ”
小孩儿说: “只有谢将军专杀旻兵, 我知道他坑杀了几十万旻兵! 杀的天都变红了! 地上的血,哗啦啦的淌啊, 跟小河似的! ”
时书再摸摸他, 点头: “是, 没错。”
现在的百姓, 早已不再软弱地渴望和平, 而是渴望一个更铁血强硬的领袖, 血债血偿, 伤我手足, 必百倍奉还之, 杀北旻的人越多, 越得到百姓的拥戴, 越受到狂热的崇拜。
谢无炽的强悍冷血手腕, 现在是百姓心目中唯一的英雄。
时书起身, 准备离开: “下次看到军队过境, 躲起来不要靠近, 以免被他们误伤。拜拜啦! ”
时书摘下一片树叶, 叼着回到了队伍中。时书脑子中的系统消停了一段时间了, 因为人数只剩3个, 有一两个月不再提醒。
有一段时间时书在想, 会不会有人躲在深山中, 但很多巧合指向了, 穿越者被迫卷入这个时代,弱肉强食, 没有避世的选择。
“驾驾驾! ”
车队往前走, 气氛逐渐凝重, 大道上越来越多马匹飞驰, 传递军令。时书抬头: “马上要到积香河战场了吧? ”
“对, 快快快, 赶紧把物资搬运过去, 不要耽误了军机! ”
路口设卡, 一双双冰冷的眼睛, 正监督押送粮草军需的人。时书被瞪一眼后背发麻, 爬上马车,将鞭子挥得更快。
等过了卡点, 林百合松了口气: “不愧是控鹤军嫡系军, 狠得随时要砍我似的。”
时书将一袋一袋的药材抱地上堆放, 俊秀的脸上似乎露出笑容。林百合扭头看他, “小书, 你和谢将军, 真是一点都不像。”
“谢将军。”时书说, “我和他, 为什么一定要像。”
“哎, 我们谢将军, 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林百合眼热。
时书将麻袋夯实, 擦了下汗, 察觉到现在军营里, 弥漫着那对谢无炽疯狂的效忠崇拜。
第133章晋江正版阅读
此时此刻,只有谢无炽的冷血才能浇灭众人心中的怒火, 声望值已达到顶峰。
时书每天没日没夜干活, 似乎这样才能消除心底的忧思。只要他多干上一点,就能帮上战场士兵的忙。
时书在医药局劳作看见人在大量地死亡,前一天还和他说话, 后一天就死掉了。时书没有上战场,怕死了谢无炽伤心, 但在医药局, 达成了涓流组成海洋的一部分。时书总觉得自己努力去做,便能更减少遗憾。
时书回军营的途中偶遇了谢无炽。
军队正在祭天,天上黑云密布, 时书抬起头时, 谢无炽正穿一身簇新雪白的明衣,阴沉沉地走上神坛,面朝群山之间, 聆听风息。
时书: “怎,怎么设了坛? ”
林盐等候在旁道: “狼兵的铁骑在中原横冲直撞几个月, 现在汇集在东都城下, 马上就要决战了。”
时书轻声道: “原、原来是这样。是不是赶走了狼兵,这场中原狼兵之乱就平息了? ”
林盐: “正是如此。”
时书停下来,远远地看谢无炽。祭坛上一片肃穆,这次祭天杀了俘虏的北旻贵族, 谢无炽的鞋履踩在地上, 血水横流, 他在千军万马之前,被腥风血雨所包裹。
林盐看他脸色, 担忧道: “二公子, 等狼兵驱赶出境后, 你好好睡一觉吧。”
时书: “我不累。”
林盐: “怎么不累? 你的脸色越来越差了。唉, 苍生之祸, 无人不深受其害。”
时书: “我真的没事。我哥呢, 日日操劳, 是不是更加疲惫? 他虽然身体和心性都是铁打的,但……”
军事频繁, 死伤可怖。时书虽然陪在他身旁, 但谢无炽早出晚归, 半夜时常有急情, 穿鞋就走,一旦巡营就是几日不归, 回帐疲乏, 时书只能察觉到他上了床。
谢无炽整夜整夜, 通宵达旦地开会, 与军队中的将领们议事, 紧盯沙盘的动向。尤其近日, 他每天睡觉不到四个小时。
这种高强度的工作, 从旻兵入关那一刻便开始, 持续到现在, 快到秋天。
时书等到了谢无炽, 一行人却下了梯子, 快步去战场: “旻军的骑兵, 不好对付啊! ”
谢无炽面上笼罩着一层寒冰之色, 道: “好在临江府多泥泞浅滩水流, 立刻挖掘渠道, 增设陷阱, 阻挡骑兵的机动性, 这件事要迅速完成, 引他们过去。”
平逸春: “末将这就号召百姓, 几天之内挖出个千疮百孔来。”
时书: “谢无炽……”
谢无炽停下步履, 明衣上染着鲜血, 他侧过头道: “你们速去通知, 不要延误。”
说完, 时书被他牵着手, 一起回到营帐内。谢无炽褪下沾血的外衣, 伸手摸时书的脸: “你脸色越来越差了。”
时书: “很正常, 哪个进军营的人能不褪层皮? 现在还是战争紧要时期。”
谢无炽: “你也劳神太过, 夜里连个好觉都睡不上? ”
时书望着他, 点头: “我在想, 再熬过这一段时间, 是不是一切都变好了。”
谢无炽不语, 扣着他的下颌: “要亲吗? ”
时书并不想拒绝他: “可以。你也不用对我太客气, 如果你有需求, 可以告诉我。”
谢无炽摸他脸: “我不想看你强颜欢笑。”
时书: “这是你事业的上升期, 我本来应该为你高兴的……”
谢无炽: “时书, 我感觉到你存在, 这就够了。我想先解决你的痛苦。”
时书和他短暂地拥抱, 谢无炽蹙眉, 赶在不合时宜的情绪之前, 贴他的脸: “等等我。再给我一点时间, 我先去忙了。”
时书后退两步。谢无炽抚他侧脸的手收回, 转身大步离开营帐, 衣袍消失在簇拥的护卫中。
时书失神, 坐了一会儿立刻想起来, 连忙往医药局跑。庵庐内充斥着烈酒的气味, 一进去, 时书呼吸都仿佛要窒息。白酒倒在伤口上, 拔出尖锐的箭镞, 士兵忍受疼痛的闷哼声此起彼伏。大热天,衣裳全被撕开, 躺在病床上备受折磨。
时书进门, 林养春道: “你怎么又来了? 快回去。”
时书: “我, 我来转转。”
林养春: “去坐着吧, 登记今天的折伤薄。你真不知道累? 要是你劳累猝死, 老夫恐怕死无全尸。”
时书: “不会, 我不让他伤害你。”
时书拿起笔来, 登记今日的病死与受伤的士兵, 再让人把尸体抬走。军营夜间睡觉, 医药局却不会, 要有人值夜。时书整夜整夜地睡在临时腾出地病床上。
没几天, 时书去了现在与旻军主力对阵的前线, 营帐内灯火通明, 将领们时常整夜议事, 暴躁不已。时书睡在一旁的帐篷, 夜里总听见为战略部署的争吵。睡得很沉很沉、天快亮时, 才感觉到谢无炽星夜回来, 沉沉地躺在他身侧。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 时书每天等杜子涵的来信, 他和宋思南的仇军在韶兴, 准备北上与控鹤军南下夹击旻兵, 路途遥远, 只有书信能够往来。
秋天到了以后, 临江府秋雨连绵, 空气中的湿度加剧了士兵的戾气, 但两军不得不暂时休战。时书以为要歇到天晴之后再对垒, 一个清晨特意去找谢无炽, 没想到, 营帐外狂雨之中, 兵马往来颠倒, 有人正急匆匆说: “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 ”
时书错愕: “什么? ”
谢无炽早已在暴雨天兵临前线, 只剩下林盐料理后方, 道: “大将军神机妙算! ”
时书: “你把话说清楚! ”
林盐道: “临江府下了好些天的秋雨, 这旻军不懂得驻扎军队的地利, 恰好将军队扎在靠河泛河汛的地带。现在, 北旻营寨被涨水的河流给淹了! ”
时书心里一震, 转身就要跑, 背后还有林盐的呼声: “不止营寨, 地面烂软如泥, 骑兵不能通行。弓箭也被雨水浸泡, 失去锋利! 这下, 狼兵尖利的指甲被拔得个干干净净! ”
“大将军, 居功至伟啊! ”
“驾! ”
时书翻身上马, 扬鞭向对军前线狂奔。
此时暴雨还在下, 他的眼前, 一列列漆黑的骑兵、步兵在雨水中, 绵延了数十里, 正向着前线高强度奔袭。秋雨早已冰冷, 众人浑身湿透, 冷意沁透骨髓, 每个人都顶着超越生理极限的寒冷, 奔赴生死之间的战场。
时书心脏狂跳, 要蹦出嗓子眼: “聪明, 谢无炽怎么就这么聪明? 他怎么什么都能算到?”
脑子里闪过一幕幕, 在相南寺静夜点灯读书, 藏经阁阅览记事, 流水庵焚膏继晷……除了流放那三个月, 眉眼中若有所思, 谢无炽几乎无时不刻不在看书, 学习, 演练。写日记, 总结成败。
有他的日以继夜, 这旻兵数十万入关的沉痛灾祸, 大半年竟然可解, 而非持续数十年, 将人间变成炼狱。
“驾驾驾! ”
马蹄在泥路上飞驰, 这场雨不知道要下多久, 雨水沿额头流下, 落到眼睛里, 时书连忙伸手拂去。
军队正在向苏源河边持续进兵, 时书跑到前线的高台上时, 正看见一头头的水牛发疯似的蹿在敌营中, 身上刀伤累累, 在营寨中胡乱践踏。雨中只有零星的大铜盆亮着火, 其他都被雨水浇灭。
谢军士兵扎着白色的抹额, 以方便在黑夜中辨认敌我, 趁旻兵受涝混乱, 冲入营寨中拔刀砍杀,吼叫声震天一样响。
——杰出的将领制定战略, 而士兵则用生命来实现。
时书喘着气, 站在暴雨中的山巅上, 无穷无尽的谢军冲入敌阵之中, 大肆砍杀。旻兵不能骑马,马匹摔倒别脚, 弓箭更是损毁, 只好拔刀与谢军搏斗。
但此时此刻, 谢军的凝聚力太强了, 对谢无炽的绝对信任, 对旻兵的仇恨蒙蔽了每个人的眼睛,飙升的肾上腺素战胜恐惧, 谢军如同潮水一般汹涌澎湃, 发泄这数月中原被劫掠的怒火, 疯狂一般的砍杀。
时书后退一步, 踩着湿滑的石头, 坐在冰冷潮湿的石面上。
眼前, 潮水聚集成漩涡, 将触碰到的一切都卷入, 绞杀, 撕碎……
嘶喊声震耳欲聋, 雨打树叶, 奏成一支杂乱无章的乐曲。
时书正在观察, 战斗持续到天亮, 雨一直没有停, 谢军一旦力竭, 便有刚抵达的谢军参与进去。
旻兵像潮水一样溃散, 溃散成数股水流, 但每流向一个方向, 便被等待时机潜伏的谢军冒出, 打得更碎, 更散……
旻兵开始溃逃, 其中一股军力最为坚实, 正在掩护旻主将向西南奔逃。谢军乘胜追击, 将这股军力反复撕碎, 削弱。像是试图挣出的水波, 每一次凸出弧线, 便立刻被谢军挤压回去。但旻兵殊死搏斗, 其中不乏悍烈之将, 终于在经过数小时的挣扎后, 将军阵撕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
旻军狼狈地掩护着主将逃窜, 离开营寨。
一线白光, 划破天幕。
“天亮了……”
时书骑在马上, 雨仍然没有停, “哗啦”马蹄踱踱地淌过水流带起声响。
时书低头, 视网膜上停留一片一片的暗影。这是真正的血河, 河流深红色。无数堆积的尸体被泡的发白, 仿佛置身于尸陀林中。
时书追随着追赶的谢军, 在人潮中向西南方追逐而去, 追杀那支逃走的旻军。
马背上, 冷风灌入周身, 接近失温。路上被丢盔弃甲, 财物随手仍在道路边。时书没有下马, 跟随士气正旺的景军往前追逐, 忽然, 背后响起另一阵马蹄声。
时书回头, 竟然是谢无炽, 他鹤氅下罩着一件铠甲, 英姿冰冷雄峻, 也是一整宿没睡, 关注战局进行指挥, 此时没有拿伞, 只是走来和时书一起淋雨。
时书: “你怎么来了? 还不休息? ”
谢无炽伸手勒马, 平声道: “不着急, 这场仗还要打好几天。旻兵虽在溃散, 但他们的兵力仍然不可小觑。十万人, 光是拿刀砍也要好几天的时辰。”
时书: “只要好几天吗? 这场仗要打完了? ”
谢无炽: “嗯。仗马上打完了。”
时书转头, 许多匹战马正向着四面八方奔驰而去, 显然是联络各方, 宣扬胜绩。这一场仗大胜,功勋将不可胜数。
赢了, 赢了。
赢了……?
在做梦吗?
时书回过头, 问: “旻军要逃去哪儿? ”
谢无炽: “临江府和舒康府在我手, 他们只能往离东都最近、仍在景廷控制下的韶兴府逃走。方才旻兵受困背水一战, 自负勇力, 反倒激发出了士气, 这样不好。打仗的时候, 一定不能逼出对方的死战之意, 而要开个口子让他们逃, 像猫戏弄老鼠。”
时书俊脸极白: “这样, 让他们一心一意想走, 反而能追杀更多?”
谢无炽平声, 点头: “对。”
时书: “恰好被仇军拦截, 思南和子涵在绍兴府, 很快就能抓住他们了。”
时书自言自语说完, 眉头拧起, 心中一派复杂混乱的情绪。
谢无炽目视他: “旻兵已退, 大景朝廷更是不成气数, 接下来只需剑指东都, 九鼎已是探囊取物。战争结束了, 怎么不笑一笑?”
时书: “我……”
时书没从剧痛中震醒, 只有茫然, 和与世界的抽离感。
谢无炽掠下眼, 走近。
时书闻到他身上的水腥气, 和冰冷皮肤下滚热的温度: “小书。”
时书: “嗯? ”
谢无炽: “今晚给我, 我想要你一整夜。”
时书一怔, 明白他说的话, 点头: “好。”他和谢无炽回到营寨中, 吃了早饭, 休息几个小时,醒来第一件事, 时书几乎是条件反射爬起床, 立刻去和林养春汇合, 救治昨夜至今受伤的士兵。
时书忙到傍晚, 想着和谢无炽的约定, 连忙要走, 林养春看他半晌: “小书, 你近日不要来医药局了。”
时书: “为什么?”
“你回去好好休息几天, 失魂落魄, 三魂不正, 先把精神魂魄调理好再说吧。”
时书: “可是我没事啊——”
时书还想解释, 林养春暴躁了: “你年纪小, 都说了, 军队里煞气重, 一般人受不了那些要投胎的阴兵怨魂。你那个哥哥怎么当的? 也不知道——”
林养春还想骂, 忽然陷入一片寂静, 门口, 谢无炽身姿端正, 巍然而立, 现在, 他身上沉稳持重的主将气质已彰化境, 一字不发, 身后则是杀人不眨眼的护卫。
林养春只犟一秒: “大将军恕罪——”
谢无炽抬手, 近前来领时书: “小书, 我来接你。”
时书便跟在他背后走, 险些撞到谢无炽的后背。时书一路走, 走到营帐内, 还问他: “你明天去哪儿? 那些旻兵怎么样了? 都抓住了吗? ”
谢无炽: “明日等消息, 已经加派了兵马追杀, 他们逃不掉的, 再等等。”
时书视线平直, 应了一声, 被抱进怀里。时书竟然愣了几秒钟, 才意识到被抱着。时书也察觉到自己不对劲: “我最近好像是太紧张了, 反应很慢, 谢无炽你别担心……等我睡两天就好了。”
谢无炽: “要不要接吻? ”
时书: “要。”
谢无炽的唇贴上来, 轻轻捏住他下颌, 亲吻辗转。时书伏在他怀里, 慢慢抱住谢无炽。谢无炽抱着他, 亲一亲脸再亲耳朵, 将时书抱到了腿上坐着。
谢无炽刚要好好珍惜他时, 时书抬起手, 也正触摸着谢无炽的侧脸, 用挚爱的目光在看他。
谢无炽唇角微抬, 片刻之后, 只好再把他抱得更紧一些。
马蹄在泥淖之间践踏, 泥点子高高溅起!
这泥点, 从临江府一路带到东都皇宫内, 染在东都华贵的汉白玉地砖上, 被践踏殆尽。
一封一封的紧急军情激起轩然大波, 满朝悍臣为之猝然失色, 支支吾吾当朝不能言语。
更有愤慨者, 含血痛陈。
“狼兵入关屠戮, 中原陆沉, 百姓惨遭横死。本以为祸乱之事或将持续数十年, 没想到竟然被这谢逆之部给平叛了! ”
“到底是何等虎狼之兵? !想我景朝禁军一溃千里, 竟然让一个篡朝逆臣立下了这等功绩! 有愧于列祖列宗啊!”
“朝廷失德, 帝王无道, 亡国之相矣! ”
“……”
朝廷之上, 沉痛声不绝。唯有龙椅上, 坐着明黄色一道身影, 面色阴沉惶恐地扫望: “诸位爱卿有何见解? 谢师驱赶了旻狼, 如今距离东都一步之遥! 接下来便是攻破皇城、天街踏尽公卿骨的惨状! 诸位爱卿可有退敌良策? ”
“唉! 还有什么退敌良策……”
“失望! 失望! 气数已尽, 民心尽失, 天命恐怕早已流转而去了。”
“如此状况, 除了等死, 还有什么办法? ”
“……”
秋雨连绵, 潮汛汹涌。天气阴沉如墨台翻倒, 黑云压城城欲摧。
终于, 天气放晴, 地面的泥土重新干涸, 传递军情的马蹄踏过, 扬起一阵一阵的灰尘。
中军帐外的辕门旁, 众人伫立, 对临秋风, 渐渐等待着一支又一支携带令羽归来的武将传令官,无一不挥动红色旗帜, 马蹄踏出滚滚烟尘。
传令官下马便拜:
“报! 将军, 陶良瑞部往京平一带, 截获旻兵人马三千余人, 并抓获大贵族旻三太子! 绑缚前来! ”
“报! 苗元良部, 沿细柳河向上追, 杀破旻敌五千余人, 抓获旻族乌善王, 乌善王妃, 乌善王三个世子! ”
“报! 谢宙之部, 往西追赶, 活捉得数千人来, 愿意投降大将军!”
“平逸春, 往南追赶, 杀敌万余人, 已抓获北旻大君乌尔浑和大太子, 绑缚前来! ”
“仇军, 宋氏部, 击溃万余人, 活捉大君妻妾……”
“……”
时书早听到消息, 匆匆奔向辕门处, 宋思南掌管仇军的叔叔面无表情站在那里, 满脸风霜刀斧的痕迹。
时书一路狂奔, 看到他时, 双手撑着膝盖喘气: “宋大叔, 思南和子涵呢? 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宋叔说: “思南让我, 把这个包裹给你, 再捎几句话。”
时书喘着气, 脸色变幻, 接过一个洗的干干净净的包袱。
“——他说: 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一直都跟在我身边。前几天, 北上截杀狼兵溃军, 夜里行军,我们埋伏在山林当中。当时, 我们遭遇的那支军队是掩护旻大君的残军, 凶恶得很, 战力犹存。”
“我们都很兴奋, 他一向胆子很小, 也被胜利所鼓动了, 也许是他也恐惧战争很久。然后到山坡上往下推乱石, 但那位置醒目, 被一箭射中额头, 他坠落到山崖底下。”
时书眼皮颤抖, 浑身的温度褪尽, 血液倒流。
“你说——”
“再去搭救, 已经身受重伤。躺在路边, 不敢移动身躯, 我们只好先追杀溃兵, 将他放着。现在, 我叔回驾禀功, 我留在这里守着子涵, 没脸回来见你。”
宋思南的叔叔说完, 便点了一点头, 走到谢无炽身旁: “将军, 旻兵大部分绞杀殆尽, 但仍有一两支残军逃走, 约莫数百人, 还需要继续搜捕, 以免酿成祸患——”
时书攥着那只包袱, 脑海中, 响起系统冰冷无情的声响——
——【叮咚! 】
——【当前存活人数: 2人。】
【胜利已在咫尺之间, 请玩家再接再厉。】
时书指甲深深地掐进包袱, 肩膀发抖, 心里那股沉郁至今的闷气终于流泻而出, 一瞬间让他眼泪纵横。时书面朝着辕门, 背对众人, 泪水淌落到脸颊, 死死地攥着手里的衣料。
这一战, 旻死伤近百万, 景死伤数百万, 难道是诸神黄昏的最后一战吗?
时书低头, 秋风吹干脸上的泪痕, 抬起脚, 往宋思南和杜子涵在的地方走。
另一头, 几匹飞马疾驰而来, 夹带朝廷的急信, 原来是东都主将竟然主动献关, 将要助力他打开东都城门, 此时要紧急联系!
时书跟护卫说: “告诉我哥, 我去接一个人, 接了就回来。”
时书拎着包袱, 翻身上马, 眼泪被秋风吹干, 刮的眼睛生疼。马蹄在秋风中疾驰, 时书的手指只能感受到布料摩擦指尖锐利的刺痛。
时至今日, 时书已经不明白为什么, 但脑子里只有那句话盘旋——时书, 往前走就是答案。
往前走, 就是答案。
第134章 晋江正版阅读
膝盖跪在黄土上,手上呈着一封密信。而谢无炽则在胜利之师的簇拥中, 坐在上首椅子里。经过了持久的杀戮, 他眉眼和神色越发阴沉不泄,自带冰冷之感。
不远处,则是密密麻麻伫立的谢军, 形成虎狼之势。
来人禀报: “这是吾将军的密信,大将军平定举国之乱,吾等钦佩不已, 大将军倘若要进东都城门,吾将军愿亲自为将军开门迎接,助将军大计! ”
谢无炽淡淡: “你们将军是谁? ”
来人道: “殿前都指挥使, 现掌皇城司, 褚德。”
谢无炽闻言,笑了笑: “殿前都指挥使,掌禁军数十万, 原来被旻军节节败退的褚将军? ”
此人受辱支支吾吾道: “将军不能抵抗,实在是陛下朝令夕改, 强人所难……”
谢无炽: “也好, 看来褚将军明察通达, 心有丘壑。明日,就在东都城门相见吧。”
众人不解其意,这人没料到事情进展顺利, 连忙跪谢: “是! ”
人跪行出去, 众人议论纷纷, 询问谢无炽: “难道真信了这人的话,开城门进去? ”“将军三思! ”谢无炽不答, 喝了口茶,掠起眼皮留意道: “二公子呢? ”
辛滨适时汇报: “二公子听到仇军的一番话, 到韶兴府接杜公子的遗体了, 已有护卫跟随, 请将军放心。”
谢无炽放下茶杯: “杜子涵死了? ”
辛滨便把仇军的话再重复一遍, 谢无炽眼中似有审视, 片刻后, 重新凝结上一层冰霜。
“再调派人手, 护卫二公子安全。”
秋雨过后, 路面泥泞不堪。一派雨打芭蕉后的残花流水, 山谷中景色秀丽, 时书一抬脚, 踩在浸透了雨水的肿胀花瓣上。
马蹄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 路过人烟荒芜的野村, 临江府为战场, 十室九空, 炊烟断绝, 时不时跑过野狗, 叼着不能分辨的骨头。
时书催马匆匆, 往后回看了一眼: “对不起谢无炽, 这个时候, 我本来应该在目睹你的胜利,但……”
他回过头, 泥水飞溅, 护卫提醒道: “二公子小心啊! 旻兵虽已被冲溃, 但现在仍有许多残兵作乱, 东躲西藏, 如果遇到了恐怕不安全。”
时书如梦初醒: “明白了, 谢谢诸位, 我会小心。”
护卫道: “接到密报, 有两支残兵向这个方向汇集, 消失在山内不知所踪。属下已经让仇军调了一支队伍来护送。”
时书终于想起来: “刚才我听到诸位将领汇报战功, 没有听到音昆的名字, 这个人抓住了没有? ”
护卫道: “战俘中没有这个人。”
时书勒马忽然停下, 听到杜子涵的死讯后, 他脑子一直昏昏沉沉, 僵硬滞涩, 此时好像有了一丝活意。
时书茫然地观察四周, 问: “这条是去哪里的路? 附近都有什么城池? ”
护卫道: “我们走的是兰阳道, 经过平安县, 丰乐县, 琼花镇, 流水村, 武林乡, 再到韶兴府去。”
时书勒马而走, 看到周边的建筑, 俱是白墙灰瓦, 小桥流水, 朱门绣户, 一看便是书香门第, 但房屋都被焚毁, 显然遭遇到兵祸, 许多痕迹似乎就在最近。
时书道: “这里是景军的地界, 景军呢? ”
护卫道: “景军正在大乱, 士兵畏葸, 早放任民间不管了。”
马蹄焦燥不堪地乱踏, 时书道“驾! ”再走了一段路, 路上只觉越来越熟悉。一段回忆涌入到脑海中, 无数的日日夜夜, 他和谢无炽晓行夜宿, 白天赶路, 夜里在荒村野寺休息, 自己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没了。
再到红线节的夜里, 小楫轻舟, 渔鼓频繁, 热闹喧嚣。那是谢无炽事业草创, 正在为前途奔走时, 时书和他治理舒康府的疫气之后, 绕路来到长阳县拿取裴文卿的文书, 实则与朝廷新派结交, 再一路回到东都。
时书怔住: “我和一个人, 曾走过这条路。”
护卫不解: “请二公子明说。”
时书: “再往前是不是长阳县, 百代儒宗之首, 鹤洞书院? ”
护卫道: “正是。再往这条路, 正是大景文脉, 许家鹤洞书院所在。”
时书脑海中仿佛掠过一道闪电, 调转马头: “先不去找子涵, 你让仇军派一支军队, 立刻去长阳县! 保护书院。”
两支北旻残军, 汇集在渔阳村一处低矮的山坡附近。旻兵在长久的逃命中, 个个面色漆黑, 眉眼疲惫, 手中拄着一把弯刀。
众人饿得皮包骨, 听闻休息之后, 纷纷拿出不多的粮食, 啃咬。
众人埋冤: “这一路什么吃的也没抢到, 这里的百姓全是穷死的, 家里一颗米也没有。”
另有人说: “没有办法, 打仗全被抢了。”
有一个人, 悄悄走到残军的领头前, 从怀里掏出个馒头: “王子, 你吃, 奴才还剩两个。”
音昆满脸乌黑, 看他一眼, 笑着接过馒头: “好啊, 重格, 你心里有我。光凭这个馒头, 回了北旻我请大君封你当官, 赏牛羊上千。”
叫重格的凄凉道: “奴才效忠王子, 何敢求报。现在兵败, 走一步算一步了。”
音昆撕咬馒头, 瞥他一眼: “听说一句话吗? 胜败乃兵家常事。我狼兵并未溃败, 只是暂时撤退。”
重格哀怨道: “王子, 奴才亲眼看见大君被俘, 大太子和三太子被俘, 国母被俘, 我们何不逃回茶河线以北去?”
音昆脸色骤变, 一把攥住他手腕: “你在说什么? ”
这人声音放轻: “茶河以北也被奚信和韩田占领, 但我们逃回去, 逃到山脉的极北, 重新创建我们的国度——”
音昆一言不发, 将馒头咬碎一口一口吃干净, 盯着他, 像在嚼食他的肉。这人有些惊恐, 往后退去, 下一秒, 被音昆拎着后衣领拽起, 在一阵哈哈的狂笑中, 猛地将他砍死。
音昆凶光毕露: “我说过了, 北旻没有失败, 我们也不会失败! ”
其他狼兵面露惊愕, 有人说: “王子, 这是王子从小长大的同伴……”
音昆道: “只有与我共同击溃景人的才是同伴! 还有谁敢议逃, 别怪我刀不长眼! ”
众人纷纷道: “是。”
兵临城下, 一轮阴郁的太阳。
大景国祚二百余年, 第一次东都被围, 举国上下莫不震动。
百姓挤在城厢之中, 纷纷往城楼下观看谢无炽的军队, 甚至有守城禁军也万分好奇, 人群不得不挤压, 践踏, 争吵: “哪个是谢将军? ”“哪个才是? ”“谢将军之锐师, 比起景军只胜不败。”“他们的军容比我们强多了!”
一支支携带文书的羽箭射上城门, 百姓挤压着, 纷纷拆开观阅: “大将军击败旻兵数十万人, 坑杀三十余万, 大将军可称虎狼之师! ”
百姓们一双双眼睛朝城楼下张望, 但刚夸耀出口, 便被随即赶到的禁军冲来, 夺走文书, 粗暴推搡, 甚至将宣读者一刀捅死!
血流如注, 太学生在城厢中奔走, 痛心疾首: “事实如此! 铁证如山, 为何还要欺瞒! 不要再杀百姓了! 不要再杀百姓了! ”
微风徐徐, 千军万马在东都城楼下列阵, 前排是精锐铁骑, 其次步兵, 再其次攻城器械, 黑云压城城欲摧。而东都门户紧闭, 吊桥高高悬起, 警惕着城楼下的军马。
一只覆着铠甲的手抬起, 肃穆的军阵之前, 马匹分开道路, 走出一匹枣红的高头大马。
“将军, 恐怕城楼上放冷箭, 将军还是不要……”
谢无炽: “让开。”
谢无炽催马往前, 负着一把乌黑的柘弓, 背上羽箭, 马蹄不急不缓, 到了军阵的最前方。
“这就是谢将军! 杀得旻兵鬼哭狼嚎的谢将军! ”有人说, 城头顿时安静, 纷纷看向城楼下唯一在严肃军阵前的身影, 屏住气息。
在场目睹十余万人, 纷纷等着这身影说的每一句话。这才是男人最顶级的权力, 无人不对他顺从, 不对他卑躬屈膝。所有人都要看他的眼色行事。
谢无炽: “皇城司的褚德呢? 让他出来。”
片刻, 城楼上, 战战兢兢站了那要“从龙之功”的将领。但他仍在城楼上, 不敢真叛, 只好和颜悦色道: “谢将军召来末将, 有何贵干? ”
谢无炽慢条斯理从背后取下柘弓, 手指戴着玉韘, 箭矢上挂着一封信件, 将柘弓扩大, 朝向城楼之上。弓如满月, 力道强劲。
“褚将军站好, 我家将军要试射! ”
辛滨嬉皮笑脸地喊道。
“你说什么? ! ”
“岂有此理? ”
“这是什么意思? ”
城头上一阵骚乱, 下一秒, 箭矢射出, 携带凌厉风声朝向褚德的喉咙。褚德猛地大叫一声, 掉头躲开, 但耳背被撕开了一块肉, 红肉鲜血淋漓, 而那支羽箭则掠过深深没入壁缝之中, 可见力道之劲悍!
谢无炽收起弓箭, 微微笑了一笑, 道: “请褚将军将书信交给陛下, 说谢军前来献捷。陛下引入关中的狼兵已经剿灭, 请陛下和大景朝文武大臣出城赏旻兵京观和打球, 共享战胜之喜。”
他再补充道: “两日后, 如果不出, 谢军只好入城与陛下面叙。”
说完, 谢无炽催马入阵, 谢军在城楼下毫不掩饰地狂笑: “哈哈哈哈哈! !!请陛下和文武大臣出城观赏! 哈哈哈哈哈! ”
城楼上有人喃喃: “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谢军怎可如此狂妄……”
“怎么敢这样羞辱陛下和朝臣! ”
谢无炽回到军阵, 将柘弓递给了从人, 眉眼思索, 朝韶兴府的方向越过重峦叠嶂看去。
木棚上扎着雪白的挽幛, 制作成停尸庐, 一旁放着纸扎的花圈, 人偶。
时书从小路尽头走来, 手里握着一束黄菊花, 放到遮盖的白布上。宋思南正将黄纸打出齿痕, 时书手放在他肩膀: “够了思南, 这些纸够了。”
宋思南眼珠充斥血丝: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 ”
时书双手握住他肩膀, 将他拎起来, “跟我来, 你是年轻的将领, 现在还有一件事, 等着你去做。”
宋思南: “是什么? ”
时书: “你跟我走, 速去长阳县鹤洞书院。当今天下第一藏书阁, 册书堪比东都皇城, 文墨珍宝更是数不胜数, 还有价值连城的宫门城寨……快去, 一定要保护好书院和整个韶兴府城。”
宋思南: “那他呢? !”
时书: “处理完, 我们一起回来, 给他抬棺。”
“哗”, 宋思南猛地将手中的锤钉扔掉, 走出挽庐内, 此时, 已有仇军的行伍被指派而来, 驻足等候。
时书翻身上马, 扬起马鞭, 领着他们往韶兴府城奔去。
“驾驾驾! ”一路上尽是废墟, 白骨露于野, 千里无鸡鸣。人烟断绝。一路沿着大道疾驰到府城, 府城城门大开, 城门内的人家却门户紧闭, 屋檐缺损, 城楼焚毁, 这显然, 这座没有守兵的城池已被攻打过了。
“快! ”
时书心脏悬紧, 再奋力扬鞭, 疾驰到台阶之下。
中原正朔, 上国衣冠, 高门华阀, 儒宗文脉。天下读书人莫不云集影从的鹤洞书院, 本该传出朗朗诵书之声, 衣冠风流垂首拱门, 此时却是一片血海尸山。
时书瞳孔紧缩, 三千台阶, 鲜血流下, 读书人皆被斩于阶下, 尸首丢弃, 斯文涂地。
时书捡起血泊中一块令牌——“狼兵入关, 请读书人到鹤洞书院避难。”
时书眼前出现一幕一幕旧影, 被狼兵劫掠过的州府, 读书人背负行囊, 东都不再接纳外人, 他们便流亡到这里, 读书, 拓印诗词歌赋, 记录历史, 战争中, 除了人命, 还有一种东西容易被焚毁, 那就是文明。
往上走, 豁然一具尸首吊在大门上, 素净俊雅的白衣沾满污血, 恐是许家嫡亲。就这个手笔, 时书喃喃道: “绝对是他, 绝对是音昆……他游历大景, 最钦佩大景的文化, 曾经来过鹤洞书院学习道理, 现在……”
“旻兵气数已尽, 他流亡之身, 竟然还要斩断大景的文脉! ”
欲灭其国者, 必先灭其史。欲灭其族者, 必先灭其文, 去其俗。1.
“我认识音昆, 跟我走, 不要再放过他! ”
书院内传出嘶喊和惨叫声, 时书刚往上跑, 忽然想起什么: “不对……我不能去……”
宋思南抽出刀, 问: “怎么了? ”
时书魔咒一般自言自语: “子涵已经死了, 我不能去, 我……”时书口中说着, 可人已往台阶上跑, 边跑, 眼睛湿润, “我不能去, 我不能去……如果我也死了……”
恐惧, 从未有过的恐惧, 难以言喻的恐惧, 将一切勇敢都吞噬殆尽的恐惧。时书眼睛湿润, 沉重得难以往前再迈进一步: “我也会死……”
“……你待在这里也好, 如果你死了, 大将军不会放过我们。”宋思南说完, 拎刀舒展手臂几个纵跃, 领着一群人飞速奔向门内。
时书站在原地, 眼睛通红, 感觉到了那阵自从打仗以来一直盘踞在心口的诅咒。
时书倍感煎熬, 一步一步往上走, 忽然, 他看到好多身白衣从门廊后绕出来, 手中拎着一只巨大的桶, 时书还以为是书院的人, 没想到转过脸来, 竟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时书闻到一股挥之不去的桐油气味, 猛火油, 石脂水, 火药, 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那人正准备将整座宏大书院的门户紧闭。
“——住手! ”
时书踢着石阶一个踉跄, 往前狂奔, 冷风骤然吸入到嗓子眼里, 像在穿过一场巨大的暴风雨。
脚步声在耳朵里回荡。
——命运通过选择, 一次次地让你去验证你是谁。
晴空朗朗, 营帐外的人正坐在长椅里, 四周由布帛组成了围栏, 形成一个斗兽场。
围栏内, 狼兵的领袖浑身绑缚绳索, 跪在地上, 浑身布满泥淖和尘埃。
而围栏外, 则是数百手持尖刀的谢军, 不远处伫立着一个人头堆砌的京观, 谢无炽走入围栏内,干净的鞋履蹭过这些王族身上的灰尘。
谢无炽缓慢地步行, 片刻, 有人报: “将军, 朝廷的人来了! ”
谢无炽: “哦? ”
一道鲜红地毯, 缓慢地走上景朝的文武百官, 个个身穿朱紫大袍, 衣锦腰玉, 锐气腾腾贵不可言。他们面容凝重走入军阵中, 只有极少数能保持下巴高昂的清高, 大部分都心神不宁。
当头的是宰辅傅温, 手捧着谢无炽箭射入城内的信件, 其后则跟着其他朝臣。
谢无炽看了人群中的数目: “本将军要的人, 怎么没来? ”
傅温让开, 他背后十几个人被绑着, 跪在跟前: “来了, 安国侯, 易阳侯, 定国公之子, 枢密副使, 兵部尚书, 兵部侍郎, 宠宦……这一行人, 都是当初迷惑陛下, 进谏引入狼兵对抗谢军的逆臣。陛下让吾等送来, 交由将军处置。”
谢无炽: “这么多人, 看来陛下被迷惑得不轻。不过, 本将要的人不是他们。”
傅温知晓他意: “谢将军, 未免欺人太甚。”
他身后, 有一位清高的官员道: “陛下当然不会出城来看这什么京观! 姓谢的, 你如狼似虎, 但到底不过一个篡逆之贼。”
谢无炽: “本将是篡逆之贼, 周大人为何出城来此中军? ”
那人没想到谢无炽竟还认得他: “无非是你灭了狼兵, 我自然要来看你。”
谢无炽: “好, 既然是来看京观和打球, 那就请。”
谢无炽坐回椅子上, 一抬手, 便有人将那十几个绑缚的官员像猪一样也扔进围栏内。
片刻之后, 几匹高头大马载着英姿勃发的强兵, 手持扎着尖刺的棍棒驰入围栏内, 像模拟一场蹴鞠。谢无炽点了头之后, 马蹄开始狂奔, 强兵在马背上绷起腰, 伏下身去, 身姿宛如狼背, 将带刺棍棒“彭! ”地一声沉甸甸砸在这些人的头颅上。
鲜血喷涌, 脑浆蹦出, 将士们纵马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哈哈哈哈! ”
“什么? 竟然是……这……”
坐着的文臣无不惊骇, 浑身震悚, 浑身抖如筛糠地望向谢无炽。众生众相, 有人不能观看, 用手遮挡眼睛; 有人连忙闭眼, 念起阿弥陀佛; 还有人昏聩至极, 当场晕厥; 更有人扶着胸膛作呕, 还有人已经僵硬如木偶, 大气不敢出。
谢无炽抬了下眉梢, 神色平静, 一脸的霜雪之色。
马匹狂纵交错, 惨叫中夹杂着没死透的挣扎和哀嚎。
“啊!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
“啊! 求求大将军饶命, 饶命——”
声音凄厉, 那是不能遏制疼痛的本能呼喊。
“驾! ”马匹飞驰到围栏尽头后, 再驰回原点。平逸春看谢无炽的脸色, 明白之中, 立刻纵马驰还, 途中经过便将带刺的棍棒高高举起, “彭”一声砸在这群人的头颅和脸上, 刮下一大片肉, 甚至头身分离。
除了狂笑声, 只有死寂声。
谢无炽掠起眼来, 侧头问: “诸位, ‘打球’怎么样? 看得满意吗? ?”
早有人不适, 强忍着不敢离席。场面一片混乱, 众人都在发抖。
自从谢无炽叛乱之后, 傅温再被启用, 而柳呈澜被革职闭门在家。傅温年迈的手握紧, 脸上有几分色变: “他们做错了事, 自有律法和军纪处置。如此血腥行径来引人戏谑, 未免过于残忍了。”
谢无炽道: “残忍? 在北旻入关之前, 本将从来没见过这等杀人取乐的招数。后来看他们玩这才学会。”
众人陷入了沉默, 一个字不敢说。
“以此之道, 还施彼身, 没想到竟然这么有趣。”
谢无炽眉眼舒展, 平静地笑了一笑。
“以牙还牙, 以眼还眼。引狼兵入关的罪魁祸首既然都已经杀了, 诸位请回吧。”谢无炽起身。
这些臣子本抱着必死之心前来, 听到这句话: “你放我们走了?”
谢无炽: “当然。”
说完, 谢无炽想到什么, 看了一眼傅温: “不过, 傅相当年对我有流放三千里之仇, 还请傅相路上小心, 稳住脚跟。”
傅温老迈的眼睛看他, 硬声道: “多谢将军。”
谢无炽: “送他们到城门外。”
“是! ”
一群士兵护送着文臣们, 往城楼边走去。一水之隔, 谢无炽站在黑漆漆的军马之中, 衣袍被风吹起, 平逸春在他耳边说话: “大人, 准备好了。”
谢无炽: “弓给我。”
一把乌黑色的柘弓, 吊桥慢慢放了下来, 那群穿着朱红大袍的官员往城内走, 跟见了瘟神一样避之不及, 纷纷匆匆忙忙。
谢无炽将弓身抵着冰冷的玉韘, 微眯起眼, 将箭镞指向人群中紫色的大袍。
“中! ”
弓弦撕裂空气, 迅速划破空间, 朝城门楼下清贵文秀的背影疾驰而去。傅温的后脑猛地被一支利箭射穿, 花白的头发瞬间沾满鲜血。
谢无炽丢了弓, 翻身上马, 背后骑兵如黑雾一般涌出。
“进城! ”
第135章 晋江正版阅读
几乎是转瞬之间,时书便冲了出去。
鹤洞书院有数十万册藏书, 经史子集无不囊括, 珍瓷宝藏数十万件, 长阳许式历十余代人积累收藏,诗书传家, 几千间院落,天下读书人在此坐而论道,在文化上, 是大景朝廷绝对的鼎盛。
欲灭其国,先灭其史。
火烧秦宫,焚书坑儒。古代房屋都是木制, 一场大火, 可能烧毁整座城池。
时书跑上前,护卫紧随其后,没想到音昆掉头看了他一眼, 竟然置之不理,转身大步走开?
干什么?
时书心想: “你不是很恨我吗? 一直想杀了我报复谢无炽, 怎么看到我反而跑了? ”
时书加快脚步, 紧随以后。鹤洞书院屋檐与屋檐交叠, 院落开合,奔跑在小道之间,眼看见音昆手里拎着的油桶, 大面积泼到墙壁上后, 拔腿就跑。
时书: “还跑? 到底想干什么? ”
时书和护卫跟随其后, 忽然,道路越来越僻静, 音昆每走不远处,便有一位等候的旻兵守着, 身旁放着油桶, 手里拿着火折子。
油桶正在四处泼洒, 旻兵手里拿着引火, 对音昆一点头: “准备好了。”
“一会儿看我指令行事。”
音昆什么也不说, 再往前跑, 时书紧随其后, 护卫几乎是立刻上前, 将人旻人制服。
音昆怒目, 但知道敌众我寡, 转身。
“你们几个留下来看住这儿, 其他的保护二公子。”护卫们分工明确, 再往前。
时书往前跑了一会儿, 四下张望, 眉梢忽然抬了一下, 不对劲。鹤洞书院的藏书阁, 供奉圣贤祠, 按理说本是重地, 此时穿行而过却一个人都看不到。
时书心想, “我来过书院, 人特别多。人都哪儿去了? 他们准备放火了, 书院的人却一个不在? ”
音昆一个闪身倒入墙后, 时书忽然明白: “读书人都在前院和旻兵生死搏斗, 注意力被吸引, 才留给了音昆大规模纵火的机会……这个音昆! ”
歹毒!
鹤洞书院极其庞大, 并非一处纵火便可烧光, 这音昆表面在前院杀人引起对抗, 实际背后准备四处放火。
时书转身和护卫商量: “留两个人跟我, 你们赶紧去通知前院的人取水, 分散开, 不然一旦四处起火, 来不及扑灭。”
“是。”护卫中有人折返。另有护卫兵分几路, 开始搜捕书院内的旻人以防止放火。
时书带着两个人, 匆匆往前跑。
再往前, 已看不到音昆的身影, 时书凭借印象往屋檐下的小路一折——
猛地, 眼前伸出一把刀来, 如果不是时书一下躲过, 险些没入体内。时书摔倒在地, 护卫快步绕过追上, 听到音昆的一阵狂笑, 背影正在迅速消失。
“这个疯子, 神经病……”时书冒出冷汗, 片刻犹豫后, 再追了上去。
另一头的东都城池内, 屋檐交叠, 佛塔伫立。东都集市三千繁华, 茶肆放歌之声, 画舫宴乐之声, 新声巧笑, 一切湮灭, 陷入沉沉死寂。
一匹匹飞马疾驰而过, 喝令“回家关门闭户, 违者格杀勿论! ”
骑兵与道路尽头的禁军厮杀, 尸横遍地, 淡淡的阳光照在眼下的城池。
谢无炽纵马疾驰, 冲天杀气。东都之围, 不过一合便被拿下, 骑兵、步兵正朝皇城黑压压蔓延而去, 像沸腾的水。
百姓跪在地上, 诚惶诚恐。密密麻麻的头顶, 跪满了道路两侧, 将头颅磕在地上, 连大气都不敢出。
谢无炽骑马而过, 身后跟着数万军队。
军队经过相南寺, 忽然, 谢无炽勒马停下: “相南寺? 昔日繁华, 如今门户紧闭, 屋檐破败, 蛛丝结满, 第一大寺的威严不复存在, 因为我? ”
诸位将领等候。
谢无炽掠下眼, 想起了四年前青灯黄卷, 灰袍衲子, 他刚穿越到古代不久, 第一次走入东都这座繁荣的城池。
晴空白日, 茶肆浮笑, 菩提树下光影层层。他安静注目之后, 感到口渴, 到对街的烧饼铺要了一碗水。
四年后, 谢无炽调转目光, 烧饼铺的老妇还跪在地上, 悄悄看他。令东都人夜里做噩梦, 唯恐被其杀戮的神天谢大将军, 淡淡一笑: “老妇人, 还记得我吗?”
老妇人心口一撞, 连忙点头: “记得, 记得! 大将军那时, 经常看见将军出了寺庙走动……”
谢无炽在相南寺当俗僧, 偶尔出寺, 一身海青僧袍, 街上的男女无不侧目。老妇人同他说过好几句话, 还开过玩笑, 问他有无婚配。
谢无炽似有感触: “昔我往矣, 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 雨雪霏霏。”
谢无炽催马往前, 目街道一扫而过, 记忆再往后追溯, 古寺夜灯旁, 多了一个十七八岁话多的少年, 陪他一起走过千山万水。
东都街道宽阔, 百姓无不跪于道路两侧, 虽无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但也没有莫大敌意, 而是惊恐又好奇地望着这支军队。
马蹄橐橐而动, 忽然之间, 谢军再停脚步。
——正前方一队大景禁军, 身穿劲甲, 腰挎长刀, 横亘在正前方的将领道: “逆贼! 你休想踏入皇城! ”
“上四军, 铁骑马骑, 师崇。”
大景最为精锐之师, 只有精兵利卒方可挑选进入。
这将领同样身材强健, 威风凛然, 一张脸也生得英俊锐利。谢无炽道: “原来是师将军。东都官场应酬, 师将军当年炽手可热, 本将记忆犹新。”
“呸! ”师将凛然道, “姓谢的! 当年还有人并称你我为‘双雄’, 没想到你竟是佞臣贼子! 令人不齿! 今日你就等着死在这巷道之中, 被兵戈戮尸吧! ”
“戮我的尸, 你还没有资格。”
谢无炽抬手, 平逸春从背后拍马而出: “你先和本将的裨将一斗, 能打赢他, 再说狠话不迟。”
谢无炽眼底冰冷, 瞳孔中倒映对方和平逸春几个回合, “铿! ”几声刀剑闪光, 被乱箭射于马下, 再被兵戈切分尸首, 端正的脸破碎沾满血污。一切美好的东西瞬间被摧毁。
权力。
至高无上, 绞碎一切不臣服者, 无论好恶。
踏破山阙, 翻云覆雨。
上四军一番恶战, 迅速溃散, 在巷道中丢盔弃甲而退。谢师则如蔓延的黑雾, 一刻不停往前吞噬。
皇城金碧辉煌, 墙壁纂刻纹路, 阳光映照其上。谢军伏低身姿往前进军, 谢无炽骑马而上, 冰冷的侧脸映照着两壁的鲜血。
“啊……快走吧快走吧……”
“别打了, 这能打过吗……”
“我们要不然都逃走, 让他们进去……”
铁骑马军之中, 亦人肝胆俱裂, 忙不迭后退。宛如棋盘上的吃杀, 个个满头冷汗, 目眦欲裂, 手中持着长刀慌慌张张往后退。
铁骑马军丢盔弃甲, 一片片兵器落地的声响, 一群人恍若见了索命厉鬼, 失魂落魄。
谢无炽则不急不缓, 宛如棋盘上的厮杀, 敌进我退, 鞋履一步一步朝前走动, 踩着地上的血污,一人催动着千军万马, 狂压而去。
“怎么还过来? 不要过来……”众人面容震悚, 纷纷后退。
一直走过这段路。
皇城里点起烽烟, 忽然有一匹马急促杀来, 大声喊: “皇帝从崇德门逃走了! 快去追杀皇帝!”
谢无炽勒紧马缰绳, 猛地转身, 朝皇帝的方向追了过去。
“哗! ”牛皮袋包裹的水囊, 猛地被戳穿, 冰冷的积水飞溅。
触感冰凉。
时书往前一跳, 鞋子踩着湿滑的水, 险些跌倒, 越过石头再往前跑。
旻人的残兵正在向音昆汇合, 时书喊道: “站住! 站住! ”
一道圆窗假山遮住视线, 音昆岔入进去, 在竹林影子中绕开远路。时书拨开树叶追赶而去, 顺着火光, 音昆正在狭窄道路之间穿行。
绕进去, 院子里放着大罐小罐的油桶, 横七竖八倒满僧人与读书人的尸首。血淋淋的惨状, 让人呼吸一窒。
鹤洞书院的明堂, 儒宗木塑垂下眼, 俯瞰宇内, 诸佛雕塑如锦上添花, 幛幕被一阵阵狂风掀起,香火阵阵——那一大罐一大罐的油桶, 正是供奉文脉的灯油!
音昆站在高台上, 正抓起烛台。时书几乎想也没想, 追赶着扑了上去。
“哐! ”供奉果盘狠狠砸在人的颅骨, 时书喊道: “还想点火? 去死吧你, 去死! ”
随即, “彭! ”时书被一脚踹离了高台。衣服猛地一紧, 一股巨力把身子往地上掼, 头狠狠撞在石砖。时书全凭本能, 抓起地上的碎瓷朝音昆的脸上扎。
音昆躲开, 再拿烛台。
时书抓起古董往他脑门砸, 手指再剧烈发抖, 肾上腺素飙升, 一切都被解放, 只有想杀人的冲动。并不陌生, 和在跑道上一样, 生命在追逐着本能。
“你休想放火, 我今天非要杀了你不可, 你去死——”
“哗”时书将手伸到烛台的热油中, 一把掐灭了烛火, 音昆怒极反笑: “狗杂种, 留你的狗命,你还找死? 不跟着你哥哥当你的王公贵族, 跑来这里干什么? ”
时书胸口一闷, 被拽住衣领狠狠攒出去, 脊背顿时传来剧痛。浑热汗疯狂溢出, 护卫到了, 音昆夺过火镰, 一边走到帐幔后一边点燃火。
时书压抑了几个月的怒火释放: “我来干什么? 我来取你的狗命! ”捡起地上的刀, 再追上去。
音昆出了院子, 旻兵分散在各处, 都准备放火, 宋思南和护卫正在到处阻拦。
音昆急于走, 被时书拽着衣领, 翻身将他摔倒在地。时书想也没想, 扑上去一口咬在喉咙, 音昆拽时书的头发: “打架只知道这一招? ”
时书褐色的眼眸瞪圆, 眼睛沾满鲜血, 抓起石头朝音昆头上死命一砸。
砸完之后, 时书头晕目眩。
——他从来没跟人打架下过死手, 致人于死地的打法, 奔着要杀死对方的暴力。
但几个月来, 压抑的情绪一直沉郁, 包括子涵, 想起他们, 时书就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
时书用尖锐的石头往他身上砸, 被躲开, 音昆死死掐着时书的颈项。时书猛地用力掰开他手指,力气之重, 竟然把音昆按在了地上。时书嘶哑着嗓子说: “你一定要死得很惨很惨, 你去死, 去死! ”
“滚! ”
音昆翻身一脚给他踹出去, 朝院门外狂奔。时书脑子里只有追杀, 跟了上去。
书院内人来人往, 脚步匆匆, 音昆窜入人群。有部分地方失火, 所幸来了将士们正在救援。书院的台阶, 文墨, 屋檐吊斗, 千间院落, 白墙后的菩提树, 时书一边往下跑, 光影便在身后退散。
音昆失心疯了似的, 手里握着火镰, 一路狂奔烤火: “我要把这里都烧了, 全都烧了……你们一个都活不了……”
藏书阁, 就在前方。时书加速: “你给我住手! ”抄起旁边的花盆“哐当”砸去。
音昆被砸在头上, 瞪着他, 时书俊秀的脸上, 双眼瞪大, 浑身衣服脏乱, 但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音昆大笑不止: “你为什么紧追我不放, 这是大景的书院, 你不会不知道引狼兵入关, 正是这些读书人和我共同主导——”
“闭嘴! 我让你说话了吗! ”时书一拳头砸在他脸上, “你们都该死! ”
长时间的追逐奔跑, 两个人的体力濒临极限, 音昆一拳砸过来, 时书险些没躲开, 被重力推向了身后的圆柱, 整个人再撞回来, 揪着音昆的衣领往地上一摔。
时书手指剧痛, 但狠狠往他脸上打, “你还觉得自己是对的! 你还觉得只要你不高兴, 就要害死所有人来陪葬!”
音昆翻身, 拽着时书头发往地上磕, 时书硬要将头抬起来, 拼了命掐他脖子。
“要不是打这场仗我负了伤, 我早就像上次一样, 踹碎你的五脏六腑!”
时书: “那我正好杀了你!”
时书双眼发红, 脑海中一幕一幕闪过这一场场画面, 此时此刻脑子里没有其他记忆, 将他的头狠狠撞在石头上, 指甲深深嵌入肉中。
时书: “你杀了人不够, 你还想毁了一切! 你直到现在还认为自己没错, 除了死, 你配得到什么惩罚? ”
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时书喘着气, 心脏狂跳, 眼前阵阵发黑。忽然, 听到一阵苍鹰的鸣叫, 显然为人声模拟, 传达着信息。
音昆甩开时书之后, 从怀里掏出个赢哨: “烧, 烧, 烧! ……把这一切都烧了……把你们的行宫庙宇, 文字, 历史, 礼制全都烧了……”
他放到嘴边正要吹响, 时书头晕目眩, 再扑上去, 一拳将哨子打飞, 使出仅存的力道, 将音昆的头颅往地上砸下去!
滚滚烟尘, 往西南而奔, 一群皇宫禁卫扛着轿子匆匆忙忙往大道上跑, 两边骏马开道, 挥斥百姓, 一路护送。
“陛下莫急, 东都被围, 陛下先去南阳府下榻……总能回来……”
“南阳府? 还有未被占领的州府? ”
轿子内, 楚惟扶着十二旒的珠串, 张皇失措, “你们都快点儿啊! 跑这么慢, 一会儿谢逆就追上来了! ”
扛着轿子的太监咬牙狂奔, 气喘吁吁。
“驾驾驾! ”背后, 忽然听到笃笃的马蹄声, 楚惟肝胆俱裂: “他是不是追上来了! !?”
“陛下勿惊, 背后还有铁骑马军护送, 不会伤及陛下! ”一群太监守在他身旁, 追逐轿子, “陛下, 上马车吧, 马车更快!”
楚惟跳下轿子, 提着裙摆跳上马车。他一回头, “嗖”一声冷箭“噌! ”地钉在横梁, 入木三分, 楚惟骇然地转过脸——
漆黑的身影砍杀之中, 血点纷飞, 刀光剑影, 一匹高头大马上骑着身着漆黑铠甲的谢无炽, 正从背后取出第二支箭, 长指拉开弓箭, 杀气甚重地指向他——
“啊! ”楚惟吓得眼前一黑, 跌坐在马车里, 赶马车的人顾不上许多, 将马屁股抽得燥烈不堪,脚踩泥土狂奔而去。
“完了, 完了……大景的江山, 恐怕要葬身于我手……”
楚惟坐在马车内一路狂奔, 京城内烽烟四起, 眼前的一幕幕, 俱是士兵们倒在地上, 受伤的百姓却很少。
封刀。
“他竟然能勒令闯入东都繁华的士兵, 不许掠夺民财……”楚惟满脸惊恐, “引入狼兵, 有朕之罪! 这个姓谢的, 朕到底哪里对不起他! 竟然杀入东都篡位, 朕真的大错特错吗? ”
背后的砍杀声仍在继续, 太监哭哭啼啼道: “陛下, 皇后娘娘被虏了……珍妃被掳了, 大公主也被掳了……”
楚惟逃命心切, 顾不上许多: “他断不会杀朕的妻女, 快逃! ”
皇帝南奔的马车, 一路朝着城门疾驰, 早有铁骑在前开道, 将城门杀出一条血路。一路上, 士兵尸体倒满街道, 而背后的砍杀声越来越近, 谢军的追兵也越来越近了。
马车驰出城外, 楚惟掀起帘子, 看到正在为他厮杀的战士。他往后看, 几匹高头大马, 浑身沾满鲜血, 谢无炽的追兵竟然还迟迟不停。
楚惟瞳孔倒映着尸山血河, 第一次察觉到大厦将崩, 国之不存的推背感, 无法阻挡的崩塌之势。
……
一路砍杀, 半道被骑兵截击, 直追到一座高山顶上, 太监哭着说: “陛下! 前面没有路了! 是悬崖! ”
楚惟如梦初醒: “什么? !”
“嘎——”楚惟的耳朵里, 传来接连不接的马蹄声, 他本以为是马车的动静, 但越来越响, 忽然之间, 他想到什么猛地掀开帘子, 一柄雪白的剑刃正指着自己的脖子。
马车与马匹同速, 身边风景变幻, 一扇漆黑的影子被风吹进来, 带着血腥的风。
楚惟抬起头, 对上一双在相南寺绝没看到过的冰冷的眼睛。
“下、来。”
“啊! ”一声惨叫, 赶车太监被长槊挑翻下马, 滚了几转。马匹感知到了什么, 狂奔一气后停下来, 楚惟骨碌碌从车马上爬出来, 龙袍沾满灰尘, 狼狈不堪。
林中莽莽, 楚惟回头一望, 全是黑压压的控鹤军, 再无半分铁骑马军。楚惟神思恍惚: “谢无炽, 朕待你不薄, 朕待你不薄啊……是朕把你从相南寺带出来, 安排你去新政, 继任大统之后, 再让你到北军练兵。你当时如何答应了朕, 练得强兵, 抵御外侮, 保卫大景江山! ”
秋风狂盛, 发缕中带着腥风。谢无炽瞳孔漆黑, 道: “你待我不薄, 可惜我, 无情无义。”
楚惟大怒: “难道你不是为了大义, 为了天下苍生而篡位的吗! 难道不是朕夺你功劳, 听信谗言佞语, 引入狼兵, 你才起兵的吗! ”
不远处, 伫立着控鹤军的铁骑。
狼兵入关之乱, 天下土崩瓦解, 谢无炽兴兵逃逆, 平盘狼兵, 杀气腾腾叩关入东都, 占尽天下美名。
在天下人眼中, 谢无炽乃是迫于无奈, 被逼得忍无可忍, 方才剑指朝廷。
漫天枯黄衰草, 断崖之上, 可见东都连天宫阙和房屋万间, 其中寺塔佛檐, 朱门绣户, 锦绣公卿, 宛如一场盛大的罗刹海市, 繁华红尘大梦。
谢无炽垂眼, 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不。”
楚惟脑海中, 只有相南寺藏经阁内澹泊出尘的俗家僧人: “你, 你说什么? 不, 不是? ”
谢无炽微微笑了一笑: “我起兵, 只为九五至尊之位。旦为朝云, 暮为行雨。生杀予夺, 从心所欲。普天之下莫不姓谢, 无人不跪服崇拜于我, 服从我的威严, 仅此而已。”
秋风狂盛, 楚惟浑身血液抽干, 犹如跌落极寒冰窖: “你! 你……为何……你……你竟然……”
四年前的相南寺, 菩提树下香火缭绕, 海青僧袍云集……那时候, 一身僧衣的谢无炽坐坛讲解经书, 言辞自有道义, 通达开明, 对于政务更有不俗见解, 世子认为他隐居山寺求志, 不问俗世名利,遂与他议论起朝廷政务。
本以为他会普渡众生, 没想到, 竟不然。
谢无炽: “那道坛上, 我讲了佛法哪一段? ”
世子想了起来。——恶魔波旬。将八十亿众。欲来坏佛。
魔王波旬伪装成佛, 散布诱惑, 将要坏佛。
时常伪装成佛道的模样, 混入真正的佛道中, 表面弘扬佛法, 实则破灭神佛。
“不必坏佛, 这廊庙上, 俱是吃人恶魔, 哪有几个真正的神佛。”
国之乱世, 以魔灭魔。
楚惟头发蓬乱, 浑身瘫软: “朕看错人了……朕看错人了……朕——愧对列祖列宗, 愧对天下百姓! ”
他连连后退, 神色似有疯癫之貌。谢无炽抬手, 军队之中, 有人捧出拟好的禅位诏书, 静静侍立在旁。
谢无炽将长槊插在泥土中, 满手的血, 不悦地将他拽回来。
只说了一个字。
“写。”
从七八步高的台阶一跃而下, “哒”地踩在地上时脚底发疼, 时书几乎停都没停一秒, 往前拔腿就跑。
黄昏曲折拐弯的巷道之中, 时书浑身发热, 拔腿就追, 直到一伸出手快能够到衣领。
音昆突然停下, 转身拽着时书一个过肩摔。时书猛地翻过身来, 拽着他头往地上按, 死死掐着他的脖子。
“彭! ”拳头砸在血肉上, 触感极为真实。
时书头发凌乱, 脸色发白, 冷汗沿着鼻梁滴落下来, 长时间的奔跑和打斗几乎耗尽了力气。
音昆满头的血, 死死攥着那枚鹰哨, 时书一边掐他, 一边拿东西哐当当往他头上砸。
周围没有硬物, 时书只找了根棍子, 砸出沉闷的声响。
“草! 滚! ”
“彭! ”音昆膝盖顶着腰腹, 猛地将他撞出去。
腹部再次受到刺痛, 精疲力竭, 体力濒临界限, 但此时此刻, 时书却好像被释放了某种天性。
脑子里一片寂静, 看不见书院的一砖一瓦, 也听不到任何声音。眼睛里只盯着音昆, 追踪, 凝视, 像卫星一样。时书的手指头软的像泥一样, 皮肤已经失去视觉, 但撞上去, 卡住他的脖子。
“你特么服不服? 你服不服? 你还杀人吗? 你还放火吗? 我问你! 你这个畜生! ”时书反复念叨着这句话, 去抢夺那支鹰哨, 抢到之后, 再使出最大的力气, 狠狠扔向杂乱的草丛之中。
音昆像个疯子一样, 已经顾不上和他打架, 追去跪在地上翻找。
时书: “你是真的疯了, 你已经失心疯了。”
时书捡起木棍朝他后背狠狠一砸, 将他抡倒在地后, 朝他的脸上一拳一拳地砸。
时书从来没感觉在暴力中这么尽兴过, 只想打他, 狠狠地打他, 把这几个月来所有的憋屈, 郁闷, 阴暗, 痛苦, 全打出来。
恨你这种人, 恨你们。
脑子里浮过一片一片的记忆。
乱世即将结束, 最后的罪恶将由自己终结。
那些吃糠咽菜上战场的士兵, 被烧去城池无家可归的孤儿, 城墙下堆积如山的骨骸, 吊在书院门楼上的读书人, 还有子涵……还有子涵……
“彭! 彭! 彭! ”一拳, 一拳。
时书狠狠地砸, 几乎是无意识地在打, 手背很疼, 便拿棍子砸他, 只要音昆挣扎就狠狠地揍他。
音昆真的疯了一样, 疯狂大笑, 大叫, 眼睛死死盯着时书背后, 巍峨耸立的书院和群山。但他似乎没力气再反抗, 死灰一样盯着高塔。
时书浑身的衣裳被汗水湿透, 终于, 等到心里那股戾气完全宣泄, 浑身的温度降低, 这才站了起身。
“结束了。”
“这下真的结束了。”
时书眼球充满红血丝, 白皙的皮肤沾满泥水脏污, 一张脸俊美清秀。他眼睛睁圆了, 回过头去看鹤洞书院的屋檐和塔顶, 碑文字刻。
时书往前走, 宋思南和护卫追赶了上来: “旻兵都抓住了, 有几处起火, 但都被扑灭。很多旻兵还没来得及纵火, 都被抓了。”
时书眼睛还望着鹤洞书院的繁华, 吸着冷风, 看这座完好无损的圣地, 文脉。他的书册依然整整齐齐摆在书架, 楼阁完好, 台阶还是台阶, 没有变成灰烬, 变成焦土, 每一处线条都有沉淀的痕迹。
书院的人来去匆匆, 已经开始清理。
“把尸体都搬走, 再去清查还有什么地方倒了火药和桐油, 速速清理干净! ”
时书勾起唇角, 露出笑来: “结束了吗? ”
宋思南: “结束了。”
时书: “好, 好。”他揉了下眼睛, “我现在也太开心了。结束了……”
未来是什么样子呢? 现在不再有战乱, 接下来是一个新的王朝的治世, 是休生养息, 是一切恢复新生的时候。
宋思南: “我让仇军的人先驻守书院, 不让闲杂人等进来, 再等谢将军的命令。这个音昆, 我带走了。”
时书: “好, 我们走吧, 带子涵先去东都享两天福, 再给他挑个好地方。”
宋思南: “行。”
时书: “他如果还在, 会很高兴。”
宋思南露出个笑, 时书也笑了笑。
时书的心终于宁静下来了, 他们一前一后, 走向台阶下。
台阶落满树叶, 踩上去响起咔嚓声。鹤洞书院的秋天十分静美, 朱墙灰瓦落满枯叶。
不知道是不是太累, 忽然之间, 时书眼前的世界陷入一片死寂般的黑暗, 苍白的脸望向天上的飞鸟, 再听到了那个系统鼓动耳膜的声音。
【叮——】
【玩家·谢寻达成“天下共主”头衔。】
【群穿系统激活提醒:姓名: 谢寻
年龄: 27岁
功勋值: 100%】
【当前群体穿越百人争夺赛事, 穿越者必须击败其他穿越者, 致使对方生理死亡, 并达到‘天下共主’权限, 才可以回到现代文明世界。】
【当前世界, 存活穿越者:2/100人】
【谢寻解锁系统权限: 完全级 (最高级) 】
【时书解锁系统权限: 所有级】
一列一列地字幕, 出现在眼前:
【玩家·谢寻: 已获得“其他穿越者地理坐标”权限 (可使用军队对其他玩家进行精准追杀) 】
【恭喜玩家! 成功渡过“狼兵祸乱中原”章节, 仍在古代世界存活。温馨提示, 游戏即将结算,当前世界将在三日内坍缩。】
【请玩家尽快找到玩家·谢寻, 在世界坍缩之前, 击杀对方并夺得“天下共主”头衔, 回到原来的世界。】
【否则, 玩家即将被淘汰。】
【叮——】
【对其他穿越者地理坐标: 已暴露 (请小心被击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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