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法师的死亡
“……六味, 你在看什么啊?”
顾定邦忐忑不安地蹲下来,也学着六味的动作去看墙,可左看右看,他也没觉得哪里有值得看的地方。
六味:“……”
他站起身, 坐了回去, 看着屁颠屁颠一同跟了回来的顾定邦, 有种自己突然变成了鸡妈妈的错觉。
他手托住腮,询问道:“近来村子里有什么事吗?”
六味不问还好,一问,他就眼见着顾定邦的表情以肉眼可见的状态亮了起来。
“那我就不得不跟你说一下沈叔院子里的那只鸡了!”顾定邦眉飞色舞。
也不知道顾定邦哪里来的那么多话可说,从天上飞的,说到水里游, 再到地上走的,说着说着还掺杂点别人家的丢脸事。
各种奇奇怪怪的事都能从他的嘴里跑出来,大半夜的, 顾定邦愣是自己给自己说精神了。
外面倒也不是真正的大半夜,只是村子里的人似乎都是夜深之后活动,他们的白天对六味而言是黑夜,而他们的黑夜对六味而言是白日。
顾定邦最后连他的裤子破了个洞,都给六味说了,要不是六味严词拒绝他的展示, 他能现场脱下裤子给他看。
六味倒是第一次见这种顾定邦, 活跃得像个孩童, 尽管生活在深山老林里的村落,日常里也尽是有意思的小事, 懒懒散散得也没有饿着自己,村子里的人表面上对他嫌弃, 但本质上还是喜欢他的,没米没粮了就给村里人打点小工,顾定邦从小吃百家饭长大,算得上那种调皮可人的小孩。
与他日后闯荡江湖的浪荡大侠人设完全是南辕北辙,但是行动上却能够微妙地看出他们的相同点。
“问我?村子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要出去当大侠闯荡吗?”六味微微勾了下唇。
“村子里那么好!我才不出去!”顾定邦摇了摇头,而后,他眼睛一亮,盯着六味:“大侠是什么啊?”
他离开了村子,谁还把他当小孩。
“啊……大侠啊。”六味感慨道,大侠,有一世的他可是很会当大侠的。
漫漫长“夜”,也不能出去,说说也没问题。
王哥今天起得也很早,他在院子里劈柴的时候,突然又想起了昨天顾定邦的话。
这小子又在玩什么花样呢?
但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惊奇地听见邻居家的门开了。
顾定邦从里面走出来。
王哥惊奇道:“你今儿怎么起得这么早?”
顾定邦张大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眼角溢出些许泪,他道:“就没怎么睡。”
“哟,你还有不睡……”王哥杵着斧头正调笑道,却猝不及防地瞧见顾定邦背后走出来的人影,话头一掐,脸上露出恍惚的神色:“你……你背后这是…….”
顾定邦有些得意:“哥你还记不记得昨天我跟你说什么!”
王哥点点头:“偷看你如厕…….”
“嗷啊啊啊啊——这是山里迷路的旅人!昨天借住在我家!我找他去给法师看看!”顾定邦大声打断道。
六味:“……”
他被顾定邦拉着离开前,深深看了一眼王哥。
昨日被顾定邦的脸攫取了心神,一时间竟没能发现,这位邻居的脸同样有些许面熟,如果他没有记错,一路上跟着他过来的锦衣卫里面,他见过这张脸。
王哥又劈起柴来,斧头使得很顺手,动作干净利落,或许劈人头的时候,也同样会这么干净利落。
第一世的记忆里,“他”大部分的时间就是看着墙壁发呆,那一世的父母将他抱出去的时候很少,他如今也是第一次以这种全新的视角看这个山村。
村子里大部分的建筑都是差不多的,这也是这个村子的特色,一栋四四方方的屋子,四面八方都找不到窗户,连门都被遮掩在墙壁之下,屋子外扎了一圈篱笆当院子,在月色之外,有一种逼仄窒息的感觉。
直到屋子里的人逐渐出来活动,寒风之下,他们劈着柴,挑着水,种着菜,喂着鸡,那种僵硬的氛围才逐渐软化,烟火气才从这个山村里升腾,让村子活了过来。
顾定邦近日都没怎么在村子里晃荡,天气太冷,他宁愿呆在厨房里烤火,或者是窝在床上打盹,要不然为了生计去山里摸点东西吃,然后今天这难得一见的出巡才招来了村里人惊讶欣喜的问候。
“小顾!出来了!去哪啊?”
“顾哥!顾哥!陪我玩!”
“今个儿是打算在哪蹭饭啊!要不来宁姨这儿?”
顾定邦几乎称得上是应对自如,如鱼得水。
寒暄过后就介绍起自己身边的外乡人,外乡人六味的嘴皮子也不赖,更别说村子里的人信任顾定邦,对六味并没有什么防备,他们甚至不觉得六味的白发异瞳有什么错处,眼里满满当当都是欣赏的情绪。
六味说着说着,目光瞥向正在一边院子里抽旱烟的人,如果有些人的脸只是脸熟的话,这个人他很难认错,毕竟在中州不少时候都是这位监天司在为他鞍前马后,如今翘着二郎腿懒懒散散地坐在院中,倒是半点看不出来之前的以效率至上的风范。
六味竟从里面微妙地看出一种咸鱼的味道。
顾定邦一边说着笑,一边接过姨姨叔叔们央求他带给法师的东西,还随口安慰这些想和他一起玩闹的孩童。
少年的脸上露出潇洒肆意的,唯有被宠爱处来的快活。
这是他很少在青年顾定邦的脸上看见到的。
六味心道。
他们是被遮蔽了记忆,所以才觉得自己是生活在这山村里的人吗?不管是沈余,还是他看了觉得脸熟的监天司人都像是遗忘了中州国都的一切,打心底认为自己是这个山村里土生土长的人,混在村民里几乎与村子融为一体。
不过他找了一遍,这些村民里面都没看见时愿和章鱼的脸,也不知道他们去哪了。
六味的眸色渐深。
他仔仔细细地描摹了一遍顾定邦的脸。
顾定邦也是被清洗了记忆么?所以才打心底认为他是山村里的一员吗?
六味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一时间却找不出解答的答案,只得将这个问题压进心里,打算先去跟顾定邦将法师寻到。
至于他……六味摸了摸自己胸口的布袋,会是天阶碎片的原因吗?
这个村子里的人是如此的热情,村子的表面是如此的祥和,几乎算得上是世外桃源,但这只是粗略一看,当再定睛一瞧,里面都是无法细看的诡异。
也无怪那些村民让顾定邦帮着带东西给法师。
这位法师并不住在村子里,住在村子周围的一座山上,上去的路虽然修好了,平坦且舒适,但是一般没别的事去寻的话,村子里的人估计都不会往这边走,人烟也逐渐稀少起来。
“冬天了,法师就不愿意下山了,学堂里的课也放了,整日整日得住在山上,没什么事基本上不会下来,要是你春天来,你还能听法师给你讲课呢!”
“我的名字就是法师帮我取的,取得可讲究了!不过我没记住!我小时候招猫逗狗,不好好学习。”他有点心虚地摸摸头。
难怪偶尔能蹦出点有文化的词,六味想道,顾定邦小时候真的上过学堂吗?
“法师可好了!法师什么都会,什么都知道!”顾定邦再次保证道。
昨天他已经说过太多法师的事,不管是什么好事,还是什么坏事,连他小时候给法师恶作剧,结果法师原封不动地给他还了回去这种事。
那位法师,倒不像是“他”的记忆里那个封建迷信人员。
可是过去的“他”的生活全然与顾定邦口中的不同。
这个山村的谜团倒是越来越多了。
六味抬头看了一眼那已经能够露出一角的木屋。
如果整个山村是一座副本,法师的存在有两种可能,要不然是副本里的小BOSS,要不然是副本里的指引NPC,或者说两者都是。
跟这位法师会一会,并不算吃亏。
毕竟从顾定邦的口中的话来看,山村里这种习惯成自然的作息,他能够看出法师在里面做了不少功夫。
“大人!我来看你啦!”刚看见房子,顾定邦就嚷嚷开了,几乎是憋不住任何话,脸上满是亲近之色。
法师的木屋是与村里完全不同的房子,有别与村子里四四方方的模样,法师的木屋却显得非常……正常,几乎像是正常世界里每一座木屋一样,有门,有窗,有烟囱,可这正常里又携带着些许诡异。
大冬日的,法师的院子里各色花卉却争先恐后地盛放,娇艳无比,芬芳扑鼻。
六味摸了摸自己脖颈后竖起的汗毛,只见顾定邦没得到回应,跟撒欢的小狗一样冲向了木屋,一开始还谨慎地拍起门,随后却越加狂放。
都这样了,却还是没人回应。
“不在家吗?”六味不禁制止起顾定邦的动作。
“嘿呀!说不定还没起呢!法师也爱睡懒觉!”顾定邦一副拿法师没办法的样子:“我们从后门进!跟我走!”
他没等六味回应,就如同一团龙卷风一样刮走,跑过木屋的窗子,半点没注意到木屋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轻轻地摇晃。
“咱们等会儿!你停下!”六味皱着眉在后面追。
等六味追到的时候,顾定邦已经推开了后门:“没事!我跟大人关系可太熟了!”
“太熟也不能——”
顾定邦热情地揪着六味往里走,半点不放心上:“我跟大人是谁跟谁啊……”
他们穿过后门的长廊,走进客厅,六味的动作一顿,站定在原地,瞳孔紧缩,顾定邦怎么拉也不愿走了。
顾定邦仍在得意:“大人她不会介意的!走啊!走……六味,你看什么呢!”
他好奇地转过头。
一双布鞋在他面前晃。
顾定邦脸上的表情霎时一空。
他呆呆地往上瞧。
只见一根红绳从房梁穿过,而后栓在被吊起来的人的脖颈之上。
死去的人头发浓密且长,整个头颅垂下,蓬松的头发就这么几乎要遮住她的脸,她的半个身躯。
她身着着一身花花绿绿的衣裳,颜色繁复却并不艳俗,像是一种盛开到极致的烂漫,而这朵绽放的花也就这么吊在了那里,似乎是死去了。
“大,大人?”顾定邦的语气之中带着茫然,他下意识捧住了法师的双脚,昂起头语无伦次道:“您是在,是在练习法,法术吗?”
法师死了。
六味冷静地想道。
这可真是糟糕啊,一个他完全没有考虑到的发展,这合理吗?
六味后退了几步,像是试图将整个“犯罪现场”收入眼底,又像是想逃跑。
第162章 劫狱
顾定邦仍然一副没有反应过来的样子, 还在喊着吊在房梁下的法师。
六味却已经以自己最快的速度扫视过木屋内的陈设。
木屋内并没有什么打斗的痕迹,只有一些人类生活的迹象,法师的脚下没有木凳,除非她飞着上去把红绳挂上上吊, 否则没有一点帮助很难成功, 但是她为什么要自杀呢?
木桌上还放着一杯茶水, 六味伸手贴了贴,还有余温。
前门的锁被锁住了,后门却是开着的,凶手是从后门走的?真的有凶手吗?
六味将这几个疑点放在心里,他自言自语道:“应该与愿姐无关,否则法师就不是这一副样子。”
他们会见到一个更加血腥的场面, 毕竟时愿手中的“枪”绝不简单。
不过,他作为“身份信息不明“的“外乡人”,如今出现在了德高望重的法师“死亡现场”, 这多少让他不安起来。
六味的双眸很快搜寻起整个木屋来,木屋有两层,客厅里一眼望过去没什么值得瞧的,二楼的面积是一楼的一半,从客厅往上看去,能透过二楼的栏杆很清楚地看见二楼房内的书架和工作台。
法师似乎已经回天乏术, 趁着有机会, 还是多搜寻一下能够找到的信息, 多了解一下这个古怪的空间。
“别哭了!赶紧帮忙找一找歹徒有没有留下什么信息!”六味一边冠冕堂皇得正义凛然,一边飞快地蹿上了楼梯。
“哦, 哦……大人。”顾定邦仍然恍惚,他一时间完全不知道到底要看些什么, 但是六味吩咐了他就忍不住做了。
法师木屋里的一切家居风格都显露出她享受生活的人设,各种毫无意义的小装饰到处都是,没起到什么作用,只带来美观,或许生活之中还会让她心情愉悦,但是对于六味就不是很美好了。
又一次被摇晃的编织品锤了额头,六味终于把书架打开了。
他从里面抓出了一本书,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六味的动作一顿,他下意识转过脸,法师上吊的的位置离二楼的栏杆很近,他一转脸,似乎就能与法师垂下的头颅相对,六味不禁抬起了手。
——门口却传来了各种声音,还伴随着孩子们的大叫:“大人!你在吗!我们来找你玩了!”
“没醒吗?我们去后门看看吧!”
里面还掺杂了大人彬彬有礼的声音:“大人——您醒了吗?我是村委的!来找您商量事儿的!”
六味表情一白。
如果他搞错,从他和顾定邦进入木屋,发现法师死亡,而后决定探查现场还不到五分钟,那些孩子不是不打算来找法师么?不是说见天也不会去寻法师么?放假撒欢后的小孩什么时候喜欢去寻班主任了?
以那群孩子们走路的速度,估计也就跟他们离开的时间前后脚。
小孩突然的来袭如今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法师死亡了,在他这个外乡人和顾定邦找来之前。
但如果转换一下顺序,如果那些村民认为,法师是见过他和顾定邦才死掉的呢?唯一可以给他作证的就是顾定邦,但他们若是说顾定邦和他是共犯,或者是被他迷惑了呢?
他不就成犯人了么?
事情太巧,太猝不及防,几乎瞬间架住了他,要不是“顾定邦”看起来没那个心思,他都感觉这是“顾定邦”专门给他设下的圈套了。
六味咬住唇。
一个完全没有想到的发展,倒不是诡异,而是有点太过正常了!
要跑吗?
六味眼中晦暗不明,他看着顾定邦脸上猛然露出一副得救了的表情,朝前门冲去。
***
村里出大事了,法师死了!
那可是法师啊!到底是谁!到底谁敢这么做!
自称来自村委的和尚寄空眼中饱含怀疑,扫过眼前双手举起的白发异乡人。
白发异瞳的异乡人脸上流露出深深的悲伤,微微垂下眼睫:“如果我们来早一点,说不定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
“……”寄空没有理会这位异乡人的话,而是杀气腾腾地挥了挥手,村委的人立刻一拥而上,捆住了这位身材纤细的外乡人。
“你们,你们做什么啊!”异乡人慌乱道:“我不是犯人!不信你们问顾小哥!我一直跟他在一起!”
“是!是!是啊!空叔,六味一直都和我在一起!”顾定邦连忙扑上来,试图制止道。
寄空缓缓皱起了眉,眉头皱得像是要夹住一只苍蝇:“顾定邦!你能保证你一直跟这个外乡人在一起吗!”
“我能!我,我…….”顾定邦本来很想坚定不移地回答,但是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他们其实也就面对面呆了一夜,可他相信六味不会做这种事,哪怕是一夜的相处,他也能感受到六味的温柔,于是他又支棱起来:“我可以!他不会做这种事!他刚刚还想帮着找凶手!”
“你——”寄空挥手:“冥顽不灵!把他嘴给堵上!”
“你是想冤枉我么!你这么急切,难道你才是凶手!”外乡人白着脸突然道。
“你说什么呢!这和寄空有什么关系!”村委的人凶巴巴地骂道。
“你不分青红皂白,一出现就诬陷我杀了人!可我只是一个路过的外乡人!我为什么要杀法师?我还想法师帮我找出去的路呢!我家里人还可怜巴巴地等着我回去呢!”六味指天指地道:“我才是那个最不想法师死的!否则我怎么离开!”
“反倒是你们!几乎是一口咬定我犯罪了!这么笃定,除了被害的法师,也就只有凶手了吧!否则怎么可以这么笃定!”六味怀疑道,他的小眼神瞪向寄空身边骂了他的一个村委,指向寄空道:“你这么想将那个村委的嫌疑撇清,是不是你就知道法师就是那个村委杀的!而你则是共犯!”
“你,你胡说什么呢!”那个说话的村委脸色一白,结结巴巴地辩驳:“我最尊敬法师了!大家都知道!你有什么证据污蔑我!”
寄空一听这话,就心道不好,他们被这个卑鄙的外乡人带进沟里了!
果不其然,六味立刻大声道:“那你又有什么证据,证明我杀了法师!”
寄空闭了闭眼。
身边人的气势一落,原本咄咄逼人的神色都不禁慌了起来,顾定邦也扒开了手:“六味说的不错!你们得有证据!”
寄空有点后悔自己没有第一时间堵上他的嘴。
木屋外围了一圈一圈的村民,原本义愤填膺要让六味偿命的村民脸色也渐渐从愤怒转变为思考。
对啊,这位外乡人说得有道理,他没什么理由杀法师啊!他还要靠着法师出去呢!他们早上都知道他在山里迷路了!家中还有老弱病残,他杀法师图什么啊!
寄空勉强放松了点态度:“抱歉,异乡人,我们只是害怕杀害法师的凶手逃脱。”
“我们怀疑你并不是没有理由,”他冷静地指出:“法师是村里的大恩人,我们一直对法师尊敬有加,一直以来法师都平平安安的,怎么你一出现就,就遭了这种横祸!你的嫌疑绝对洗不清!”
“那为什么不该是法师被人憎恨良久,但凶手一直没能找到机会杀死法师!直到我这个倒霉蛋的出现!他看到了机会!趁我和顾定邦和村里人寒暄的时候,跑到法师这里杀了法师,而后将你们引过来,把罪名栽赃在我的头上!”
六味点明道:“你们为什么会突然成群结队的过来找法师!是自发的,还是被人提醒的!更别说我为什么不跑,甚至还在这里等你们!拘束这顾小哥别破坏了现场,防止你们找不到线索。”
他气道:“我这副身子,怎么将一个大活人,一个厉害的法师吊死呢?”
这下连村委都犹豫起来了。
寄空不禁也被说服。
六味心里终于松了口气,还得是三寸不烂之舌好使,但这种只能拖延一时,杀死法师的凶手绝对会想方设法坐实他的罪名,他现在必须给自己找一个工具人帮自己。
他的目光下意识就瞥向了寄空。
脑子还行,权利不小,最重要的是,是忽悠过的老熟人。
法师之死事关重大,六味哪怕勉强证明了自己的无辜,但还是被村委的人押送回了村里。
离开前,六味最后回头扫了一眼法师的木屋。
他的直觉仍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一时间却找不到破绽。
山村里的管理机构是村委,这着实是一个古怪新奇的词,几乎很难在山沟沟里看见,六味从顾定邦口中打听出村委的出现是由法师推动,那种与时代的割裂感就越加强烈。
村委这个词可并不属于古代,更不像诡异世界。
只可惜,法师死了……
“如果你们一直找不到线索,我该怎么办!”六味失落而可怜道:“家中老弱病残,若是没了我……”
成为村委的寄空在六味不间断的狡辩和搭话下,态度终于软化:“我们不会草菅人命的,你放心。”
寄空也是一副全然忘记了过去的模样,但是他的小动作却没什么变化,原本颇为弱气的性格和摇摆的理念居然在这个异度空间之中坚定了起来,竟几乎达到了知行合一的境界,一派刚正不阿,以强援弱之态。
六味立刻摸准了这家伙的命脉,于是寄空又忍不住沦陷在六味充满技巧的语言下。
这件事轰动太大。
福祸相依,六味几乎把整个村子里的见了一遍。
他和顾定邦被关进了村委临时腾出来的“监狱”,依旧是四四方方的房子,里面没窗没门,内里的陈设几乎与顾定邦家无二。
六味闭目,靠着墙壁席地而坐,顾定邦不是很明白六味为什么有板凳不坐,反而坐地上,但是他还是陪着六味一起了,嘴里絮絮叨叨,希望凶手早日抓住。
他几乎将村子里的人都见了一遍,尽管他对监天司的人不熟悉,但是出于本能的警惕,他会记住他们的脸,将见过的村民一一对照,监天司的人他都找到了,然后就是跟着他的几个,寄空成了山村里的光头村委,他对教中的鬼脸也很熟悉,分别从村民,村委和村里养的鸡里认出了他们。
六味睁开了眼,现在只剩下时愿和章鱼不见了,他们去哪了?
他们有一个人变成了法师吗?
六味很快摇头,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是他很确定法师的脸与时愿和章鱼都无关。
他们去哪了?
六味按耐住心里的焦躁,换了个姿势。
他们这些人几乎像是水一样融进了这个空间里,每个人表现出来的性格似乎都与在外面时不同,咸鱼的沈余,活泼的顾定邦,严肃的寄空,这些性格是更加偏向于他们的本性吗?
时愿和章鱼到底在哪里!他们到底在哪!
“闭嘴!吵死了!”
六味喝斥道,气愤地扭头,屋子里很黑,只有一盏煤油灯幽幽地燃烧着,六味还想再说一点,他想顾定邦停停他那个惹人烦躁的破嘴,可昏暗的光照亮了顾定略显讶异的脸,六味嘴里涌出来的伤人的,失控的话就噎在了喉咙里。
“别担心的,六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顾定邦却丝毫没有感到受伤,第一反应反而是安慰与共情:“你是清白的!一切都会没事的。”
六味顿了顿,有些不知所措地别开眼:“……抱歉。”
他有点失控了。
而且一时间,他很难在顾定邦面前恢复那种口蜜腹剑的骗子状态了。
顾定邦完全没有生气,很是大方的原谅了他:“咱们谁跟谁啊!”
六味抿了抿唇。
除了村民和村委,以及村里的鸡鸭鱼,他们还能变成什么?
六味忍不住又扭头看了一眼顾定邦,年幼的顾定邦侧脸泛着些许光晕,他皱着脸,也在思考着到底是谁对法师下黑手。
六味突然目光一定。
等等,不对劲,为什么他会……
“轰——”
六味和顾定邦皆是一惊!
只见房屋被轰出了一个恐怖的大洞,大约半人高,弯着腰就能走出去,洞外些微的月色涌了进来,一个人从外面低头探了出来:“六味?顾定邦?我来救你们了!赶紧跟我走!”
那张脸正是一直不见踪影的时愿!
她杵着她手中的“枪”,英姿飒爽地催促道:“快点!这些家伙好像发现了!咱们得赶紧跑!”
“这?这谁?”顾定邦还在茫然。
六味却已经一手拽过了顾定邦,往洞口摸爬滚打地挤去。
不管怎么样,都已经有人过来“劫狱”了,他这回要是留下或者被抓住,那真是再灵活的舌头都百口莫辩啊!
毕竟,人不是你杀的!你的同伴怎么急哄哄过来“劫狱”呢!
第163章 怪异之处
劫狱闹出来的动静大得没边。
那声炸响在整个寂静的山村几乎算得上是刺耳。
还好天色黑暗无边, 山村里的人住着这种房子却并不能在黑暗之中视物,各色火把点燃追逐之下,身形灵活的三人就算是躲都能在黑夜之中躲好。
更别说时愿似乎是已经踩点过整个山村,左弯右绕, 几乎是没走过一段歪路, 很快便将那群追兵甩在了身后, 之后再次上了山,那更就是水滴入海,后来者也找不到方向。
顾定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一起跑,跟着跑上山他才反应过来。
他上气不接下气道:“我们为什么要跑。”
顾定邦疑惑地试图寻找时愿的方向:“这个人又是谁?”
这点运动量不能对时愿做出任何影响,她轻笑一声:“这怎么回事?人傻了?”
六味瞥了眼时愿:“不记得我们了。”
“愿姐,怎么找过来的?”
“别提了……”时愿在黑暗里叹了口气:“真是晦气, 一醒来落林子里,摸了一天才摸出来,结果刚出来就见你们跟两个待宰的猪儿一样, 不知道被押送去哪,这种诡异地方,你们也不知道跑。”
“……你没事吧?”六味意味不明地问了一句。
“哼,我能有什么事。”时愿冷哼一声:“我又跟你们不一样。”
语落,她抬头看了一眼天,忧心忡忡道:“天似乎快亮了, 我们赶紧找个地方过一夜, 这里的天好像哪里有问题, 不会是有什么诡异盘踞在天上了吧。”
六味也抬头看了一眼天。
他的第一世只抬头看了一眼,而后便当场毙命, 快得几乎叫人反应不过来。
但这也足够让他明白,如果这个空间里有什么瞬杀的东西的话, 那就是那片天。
这也是他为什么会认为法师会是某个小BOSS,或者是指引NPC的原因。
“咱们不会是要解决天上那东西才能成功出去吧?”时愿面色古怪地猜测道。
“或许是吧,走吧,咱们先去找个地方过夜。”六味扯住了满脸不安的顾定邦,将他一起拽走:“没事的,等我们调查清楚法师死亡的真相,到时候带着证据去找村委说明白,就没事了。”
“真,真的吗?”顾定邦还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哪怕心里隐隐的不安,还是选择了相信,最后他还不放心道:“别骗我哦?”
如果是之后的顾定邦就绝不会问他这个问题。
但是六味还是失笑道:“大家都知道我六味绝不撒谎。”
顾定邦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他们找到了一个野兽废弃的山洞,时愿身上带着火折子,点燃了些枯枝。
六味坐下,顾定邦不安地挨着他坐,时愿坐在他的对面,二人一言一语给时愿补充前情,时愿的脸也越听越古怪:“这也太离谱了,怎么就这么直接怪在你们身上了?山里不总是到处都是妖鬼凶兽么?怎么不怀疑这些,反而怀疑你们。”
顾定邦反倒疑惑起来:“妖鬼凶兽,这不是话本子里的东西么?”
“……那你们天上那东西是什么?”时愿不可置信道:“要说嫌疑最大,不该是天上那东西嫌疑最大么?”
“天上?天上不就是月亮吗?云啊,鸟啊什么的。”顾定邦很茫然:“怎么会和天上扯上关系?”
“六味你说句话啊!我真想把这家伙一巴掌弄醒,这人还有救么?”时愿忧心忡忡。
六味望着火光正在发呆,此刻似乎完全没有听他们谈论的内容,突然被叫了一声,身体撑起,茫然的脸抬起来,像是一只被突然叫起来,还在迷蒙的狐狸。
他沉默片刻,突然道:“……话说,你们饿吗?”
“还是先吃饭吧。”六味义正严辞道。
时愿和六味都随身带了点干粮应急,进来这异度空间没遗失算得上是大幸。
六味摸了摸自己的胃。
在自己脑海之中出现吃饭的概念之前,他饿了吗?
天已经渐渐亮了。
光从洞口一点一点钻进来。
时愿和顾定邦正靠在墙壁上似乎是睡着了。
六味没有睡意,苦恼地摸了摸额头。
混乱,这是对于现场情况唯一的想法。
各种线索堆积在一起,他几乎理不顺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办。
现在已知的状况是,这个空间会将进来的人同化成空间里的土著,唯二例外的就是六味自己和时愿,六味随身带着天阶碎片,时愿本身就是旧时代末裔,或许与这个空间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才躲过一劫。
但其余的,却都着了道,几乎成为了他们的对立阵营。
而且还有一件事,章鱼不见了,章鱼本身是什么存在,六味只知道不是鬼,过去在中州国都留下的那张药方让无数无子家庭成功诞育孩儿,在中州国都对他神医的笃定下,药方已经化假成真,生下来的孩子自然是正常的。
章鱼的异常到底是因为当时的信任来自鬼怪,还是因为顾定邦本身……
六味眼中暗光一闪。
“你不睡吗?“时愿突然开口道。
六味的思绪被打断,歪头看过去:“愿姐,你怎么醒了,我……守会儿白天。”
这话说得到底显出几分滑稽,逗得时愿笑了出来。
“唉,也不知章鱼去哪了。”时愿笑完忍不住叹了口气。
“咱们,”她顿了顿,话语在舌尖转了一个圈,说道:“一家人还真是多灾多难,没个停歇的时候,等哪天……真正闲下来,一定要好好放松放松。”
六味一顿:“会有那一天的。”
“哼……”她又笑了起来:“会吗?希望会吧!”
时愿站起身:“别胡思乱想了,过去睡会儿吧,别把你那聪明的脑袋瓜子累坏,大白天的,在天上那东西的逼视下,估计也没有谁敢来搜山。”
“休息完,好好想想,我们怎么才能弄得过天上的东西,把他们都带出去吧。”时愿叹了口气。
六味没有拒绝时愿的好意,闭目躺下。
那种瞬杀的能力,恐怖非常,这种级别,几乎已经相当于伪神了,都已经将这个空间的天都吞噬了,真的能有办法弄死祂吗?如果说最后的天阶碎片有可能在哪里的话,也就这有在那个“天”那里了。
可是…
六味忍不住睁开眼。
他们的这个思路真的对吗?他总觉得哪里有……
“快睡——我看得到你眼睛睁开了。”
时愿催促道。
***
年幼的顾定邦还在傻傻地,苦苦思索法师到底能与谁结怨之时,六味和时愿就已经心照不宣地选择先去调查山村之上的恐怖“诡异”,当时六味给寄空的“调查人际关系”的建议完全是想把和尚带沟里,然后洗脱自己的嫌疑。
毕竟不科学的事情,用科学,很难解释的通,除非胡说八道。
这座山村里的建筑与作息都脱不开法师的倡导。
连“夜深绝不出门”也是源于山村里的人脑海里被灌输的一个观念,“夜深出门会死”,问为什么,答这是常识,就像地球是圆的,太阳是热的,一加一会等于二这种,可以被脱口而出的常识。
刨根问底,也只能得到“大家都知道啊!这是常识!”一个答案。
同样被顾定邦称为“常识”的,还有“科学”世界观。
他们坚信这个世界上没有妖魔鬼怪!
六味都莫名其妙觉得自己封建迷信了不少。
真是倒反天罡!
调查“天诡”的第一步,先去翻翻法师遗留下来的东西。
整座山村,要是村民都被洗脑成了不知事的小羊羔,那唯一一个与村民不同的法师一定知道更多。
可恨当时六味只呆了不到五分钟就被人现场抓包,为了不将“觊觎法师财产”的罪名揽上身,六味几乎是以自己最快的速度将东西整理好,冲下了楼,除了摸到了法师的书的边角,其余什么信息都不知道。
山村里的人似乎已经认定了逃走的六味与顾定邦就是杀害法师的凶手,一能够出动,就举着火把到处找。
趁着他们在找他们,六味三人趁机摸到了法师的小木屋。
小木屋里没什么守卫,应该都去找他们了,屋外的鲜花仍然争奇斗艳,在冬日让人心惊。
唯一没有什么在黑暗之中视物能力的顾定邦被他们赶去放风,毕竟搜寻过程之中,他们最好不要在屋内点灯,这在黑夜之中会太过显眼,顾定邦的存在就有点碍手碍脚起来。
六味和时愿从后门进了木屋,屋内很安静。
六味的脚步一顿,他的脸色古怪起来。
眼前的一长条在木屋之中晃荡。
那些村民居然任由法师在房梁上吊着,他们不仅没有将法师安葬,甚至没有将她放下来调查一下。
或者是,放下来调查过后,村委又将法师吊了上去?
不过这个猜想也太地狱了点吧。
六味嘴角抽了抽。
“你搜二楼吧,我看一楼。”时愿低声道,点燃了火折子,火光很微弱,但她还是警惕地捂了捂,黑暗之中的神色带着点跃跃欲试。
“好。”六味答应下来,小步爬上楼。
那日屋内的灯被他慌乱之中点燃,二楼的大部分布景他记得一清二楚,他很快熟门熟路地翻到了法师的书架和书桌,拿着火折子细细翻阅起来。
那日来的匆忙,被抓的也匆忙,一切的发生真的非常猝不及防,六味蹲在二楼,那日的想法又一次出现在心里。
他扭头看了一眼被吊起来的法师。
六味上了二楼后不久,他才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他为什么第一时间就认为法师已经死亡?
这不应该,君不见不少诡秘中人没了头都活蹦乱跳的,法师又不是一个普通人,她只是上吊了而已。
他为什么会认为法师已死呢?
这才是真正怪异之处。
他那时原本想着去检查一下法师的生死,结果被突兀闯进来的村委打断了,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之后他就从寄空那里侧面得出了法师的死亡讯息,这件事也就被他抛之脑后。
可现在,不知为何,他又忍不住想起来了。
要去看看吗?吊了一天了,应该死了吧?
六味转头——
眼前骤然出现一张恐怖的脸!
双眼发亮,火光照亮脸上的沟壑,极其诡异!
六味一个踉跄,往后跌在地上,他缓了缓,终于平复下呼吸:“……愿姐,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背后的时愿笑嘻嘻地摸了摸脸,爽朗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检查完一楼了,没什么线索,就上来看看你有什么要帮忙的。”
六味转回身子,指了指另一边的书柜,把手上这本“化经”放回书架:“去那个书柜看看,那个我还没看,这边的快看完了,我等会儿在这里摸摸有没有暗格之类的东西。”
时愿顿了顿,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视着六味的背影,闻言也转过了身,黑暗之中传来她的回应。
“好的。”
第164章 洗清冤屈
法师在木屋之中的大部分记录, 大部分皆是些课本之类的东西,甚至还有一些学生的作业被收纳进了书架里,法师偶尔翻出来逗逗乐。
六味摸了摸干燥的书封,里面的纸页已经泛黄, 墨迹也有些许模糊, 里面的文字写得也说不上是大才, 只能说是蠢货,于是大片大片朱笔批注洋洋洒洒一大堆,几乎可以看见这个恨铁不成钢的老师,把这个不成器的学生吊起来骂的样子。
但这本让人见之烦恼的书本居然还是出现在了书架里,被好好的保存了起来。
法师似乎非常喜爱自己的学生。
六味若有所思地想道。
她本人好像也是一个有趣的人。
她的课本上甚至还有自己的批注,什么地方可以延展, 什么地方可以开个小玩笑活跃一下氛围,甚至还有的地方微妙地吐槽了起来,角度之清奇, 六味连看了两眼都忍不住乐上一下。
六味看着看着竟然从这些文字之中微妙地勾勒出了一个狡黠的形象。
或许比起一个受人尊敬的大法师,她更应该当一个人民教师才对。
六味突然目光一定,书桌下确实有暗格,只是要将暗格移除,还是需要有隐秘的机关手段,好在这对六味来说得心应手的过了头。
不出一会儿, 暗格就被他抽开了, 火折子靠近一瞧, 又是一个机关盒。
六味:“…….”
放在这种暗格里的东西想想就很不简单。
他蹲下身弯腰去拿,余光一瞥, 竟发现法师的书桌一只脚缺了点,有一本书被她拿去垫桌脚了。
六味没有多想, 伸手拽起了机关盒。
“咔哒——”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机械齿轮咬合的响动。
时愿也停下了动作,警惕地靠了过来:“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六味额上沁出一层薄汗,缓缓将视线放低,注视着手中的机关盒。
应该……不会吧?
“轰——”
“嗡——”
六味耳中出现长久的耳鸣!
不知道什么东西炸开了,按照症状来看,倒像是闪光弹叠加蜂鸣,让他这个肉体凡胎几乎在一瞬间行动不能!
他眼前一白,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他好像又被人算计了!
他扑倒在地上,全身不受控制地蜷缩而起,将机关盒挡在身下。
人似乎没有受到什么伤,但当六味再次反应过来之时,
顾定邦焦急的催促声从远方一路传来,捂着自己晕晕乎乎的脑袋睁开了眼。
“……你们在哪啊!他们过来了!刚刚什么情况啊!”顾定邦的声音很小,也不知道是他的耳朵出了问题,还是顾定邦本身就心虚,完全不敢在这种状况之下说话。
六味艰难地爬起来。
屋中大亮,整个木屋充盈着耀目的光线,那醒目的光线,估计八百里外的瞎子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时愿也晕晕乎乎地从地面爬起来:“我们没事!他们还有多久到!”
“不,不知道啊,这怎么看多久啊!反正他们要过来了啊啊啊!”顾定邦慌张得语无伦次。
“还有什么没看完!我们直接带走!之后没机会再来了!”六味勉强道,将机关盒子拽进怀里,他摇摇晃晃地冲向二楼栏杆,他这边的书架他都检查过了,现在他必须要做一件他之前忘了做的事情。
六味勾住了法师的吊绳,将绳子拽了过来,他扒拉开法师浓密乌黑的长发,露出里面一张苍白的脸,他没有见过,但刚刚才翻过了她的东西,六味心中也生出一种隐秘的亲近,他仔仔细细地检查起法师的状态。
“死了。”
六味不知道自己该是开心,还是惆怅。
“呜呜!要上了!他们快上来了!我们赶紧跑吧!”顾定邦几乎快哭出来了,他实在是控制不住地冲进了屋了:“就差几步了!”
“走!”时愿当机立断道。
六味放开了法师的尸身,抱起机关盒子跟着时愿正要离开,突然,他脚步一顿,他的直觉和预感突然提醒他还不能走,书还没有完全拿完。
时愿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六味蹲下身,抽出来了那本垫桌脚的书,而后才匆匆跟上去。
他们刚下到一楼,门就被寄空带头踹开,和尚的眼里冒着怒火,他大吼道:“骗子!哪里跑!”
六味饱含歉意地回头,愧疚的神色落在那张面孔之上,从那双异色的瞳孔之中流露而出,几乎让人怀疑他是否是深有苦衷。
但是很快的,在村委众目睽睽之下,六味就用着那张满含痛苦的脸,抬起手,肌肉用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射出一刀。
寄空正要往上靠着双腿追,小刀却已穿过红绳,法师的头朝后一仰。
“法师!”身后的村委尖叫道:“接住大人啊——”
寄空抬头一看,只见法师的尸身咻得坠落而下,他也顾不得逃跑的三人了,连忙伸手去接,被法师的尸身压了一个踉跄,还没等他站稳,将法师交给同僚,而后继续去追犯人。
一个接一个大汉就已经手忙脚乱地一窝蜂扑了上来,猛然压在寄空的身上,彻底让他站不住脚,扑在了地上。
***
又是之前那座山洞。
顾定邦的手抖得厉害,人都已经跑傻了:“姐,哥,我们要是被抓住了会怎么样?”
时愿把自己抱出来的书放下,闻言轻飘飘地瞟了一眼顾定邦,嗓音轻快:“应该会死吧?估计就没有六味狡辩的余地了,嗯……还是像之前那样,你坐在洞口望风,我们来找线索。”
六味已经开始在山洞里研究起了从法师家中偷出来的机关木盒。
顾定邦看着时愿离开的背影,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姐!我们真的是在找法师死亡的真相洗脱嫌疑对吧?”
时愿脚步一顿:“当然!你放心吧!”
顾定邦咬住唇,缓缓攥紧拳头,他很信任六味,但是六味新出现的同伴却让他感觉矛盾,从时愿的身上,他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的迫切与担忧,有的好像只有,他偶然从她身上瞥视出来的……愉悦。
如果事情一发不可收拾起来,他该怎么办呢?
年幼的顾定邦这么想道。
他的眼中满是迷茫。
顾定邦有心想像六口中的大侠那般大显神通,但是他很怕,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事情,他也只是山村里的一个街溜子,胆子很小,很小。
而且他很没用,从法师死去之后,他一直都迷迷瞪瞪地跟着六味走,惶惶不可终日,始终不明前路。
他也很想给大人报仇。
他真的能办到吗?或者说他真的有这个勇气办到吗?
顾定邦不知道,他只是坐在山洞口边,望着远处的几乎聚成河流的火把,沉默不语。
时愿带回来的同样价值不大,都是些伤寒杂病论等杂书。
这下等希望就寄托在了书架暗格下的机关盒里。
机关盒的机关非常复杂。
时愿将没什么用的书放在一边,就和六味一同愁眉苦脸地坐在了一起,把弄着机关盒。
六味一边解着机关盒,一边思考着法师这个人。
从法师家中看见的法师,似乎是一个性情活泼之人,同时也颇为孩子气,喜欢与小孩一起玩闹,相比起法师的职业更爱教书育人。
六味对于那些课本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还是能看出课本词句之中不同于古代的思想,就如同不该出现的村委一样,在整个空间透露出格格不入的怪异。
她是穿越者?她是借助了那些知识才成为的法师吗?
六味摇了摇头。
他清晰地记得顾定邦曾对他描述过法师的权能,几乎算得上是全知全能,甚至这片山林,不,或者说整个空间都在法师的支配之内。
法师真的是谜团重重的一个人啊。
六味一边想着,一边把机关盒放在地上站起身来。
正在一旁托腮思考,时不时给点建议的时愿有些茫然地抬起头:“不解了吗?”
六味摇摇头,蹦了上去。
“砰——”
机关盒应声而碎。
“果然是书。”六味从废墟里捡起了那本书。
六味能够如此果断地踩碎,除了已经猜出里面的东西,还有一个原因,他觉得法师能将这东西放进机关盒,应该不会是什么他们需要的,有关“天诡”的记录。
或许是她觉得更加重要,更加需要她珍藏的东西。
六味扫开了书上的碎屑,翻了开来。
时愿眨了眨眼,也一同凑近。
【东西有点难吃,明天自己做。】
【懒,明天再做。】
【累,明天再做。】
【想吃汤锅,我不能再堕落下去了!明天必须做!】
【睡了,明天再说。】
“……”六味的表情复杂起来。
不是,正经人谁写日记啊,无不无聊,还放在机关盒里。
时愿已经笑开了。
六味不是很意外,无奈之后只是微微一叹。
“接下来咱们怎么办啊?再去一趟?”时愿跃跃欲试。
六味摇了摇头。
既然法师珍视之物与他们认为的不同,而法师本人又带着活泼的性情,那么书架之上是找不到东西的。
时愿拍拍屁股起身,拿起被自己放到一边的长棍:“这次我闹出点动静把他们引走……”
她说话的动作一顿,眼中划过一丝讶然,只见六味从怀中拿出一本灰扑扑的古书。
“这是……”
六味将其翻开,眼中划过一丝了然,字迹已经略显斑驳,相比起一本排版工整的书,更像是什么工作日志,里面记录了法师对于“天诡”的观察,上面没有清晰地书写出名字,只是通过日期记录下“天诡”的状态。
一开头里面并不存在什么具有情绪的描述,但是随着六味越往后翻,里面渐渐就变了,文字变得更加多情,变得更加快乐。
直到转折点……
【「模糊」孤「模糊」,「模糊」待「模糊」,我心甘情愿。】
“看不清,她打算写什么?”六味眉头紧皱。
从这里开始,后文基本被大片大片的墨渍覆盖,看不清到底写了什么,六味翻到最后,微微挑眉,发现在书本的最后记录一个古怪的仪式。
“那会不会就是出去的办法?”时愿摸着下巴道。
六味心里缓缓浮现出一个计策,他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只笔,蘸了蘸笔盖里的墨水,在时愿震惊的目光下就续着那个仪式片段往后写。
令人惊奇的是,六味笔下写出的东西,竟与这本书的前文字迹近乎相同,一模一样!
只是区别在于,前文的墨迹带着点时间的痕迹,但是后文却很明显像是刚添上去的笔墨。
片刻后。
六味将笔盖盖回去,又把笔重新塞回衣袖里。
他笑眯眯道:“大功告成,接下来,我们就可以去洗清冤屈了。”
当然,洗清冤屈的手段很简单,说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谎话而已。
第165章 离开还是留下
“……你在骗我们吗?”寄空黑着脸道。
天边朦胧, 几乎快要亮了。
逃跑的二个人带着第三个人回来了,站在两边与他们对峙。
“请给我们一个机会洗清自己的冤屈。”六味满脸真诚道。
时愿威胁似的举了举长棍。
寄空咬牙切齿,村委的人都看过这种外乡武器带来的巨大杀伤力,此刻都有些踟蹰不前, 那东西一下轰开了那么厚的墙壁, 如果那一下打在人的身上, 那人会变成什么样?
但更不止这个,这东西破坏屋子的威力同样不容小觑,如果他们在“天黑”之后,用长棍将屋顶打掉,后果简直不敢想象。
六味虽然没明说,但他选择这个时间, 选择这个站位,话里话外,每一步都在暗示。
“你们不是怀疑是我们杀了法师么?我们已经找到证据, 找到了隐藏在其中的凶手。”六味道。
村委的人不禁面面相觑:“真的吗?”
“什么证据?”寄空怀疑道:“你不会又打算骗我们吧?”
“我们不得不越狱,只是因为有人要灭我们的口。”六味上前一步,信誓旦旦道。
顾定邦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真的假的,他……是错过了什么吗?
“否则我们为什么要跑呢?我们是清白的,我们只需要等待你们还我们清白就行了,这点毋庸置疑, 我们跑对我们没有半点好处啊!”六味高声道:“如果真的是我们, 我们跑完之后为什么要回来呢?就算是畜生, 也知道逃离了屠刀不能回到原本的地方防止被捉住吧?”
“这……”村委的人犹疑道:“难道真的是另有苦衷?”
六味向来长得很无辜亲切,容易被人相信, 如雪般的样貌又为他平添了一分破碎感,几乎让人不由自主地把心软了下来。
他都这样说了, 那样有理有据,一定没撒谎吧?
一时间连村头的狗都忍住不叫了,呜咽着凑上前安慰般蹭了蹭六味的裤脚。
寄空觉得哪里不对,但是六味说得又没错,可他又总觉得自己又被骗了:“你真的不在撒谎?”
“哎呀!老大!我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的,天快亮了,我们要不进屋听一听吧?”
“是啊!老大,我也觉得是这样。”
“听一听吧,等天再亮,我们也跑不掉了啊。”六味微笑道。
屋子中,大大小小几十号人挤在一起,寄空和六味相对而坐,将手中的簿子递出去:“这是我在法师家中寻到的,里面记载了点有趣的东西。”
寄空刚要翻看,六味的手却率先将簿子压在桌上。
面对着寄空怀疑的眼神,六味的笑容不变:“放这儿吧,大家一起看,我也好一边介绍。”
笑话,要是寄空哗啦啦翻页的话,把后面他新添的东西翻出来怎么办?
寄空点了点头,抱胸看着六味动作。
“这是我从法师家中寻到的记录,是法师秘密的一部分。”
书页翻起,村委的人也不禁挨近,借着微弱的光亮,眯着眼睛看着上面的内容。
“这是大人的字迹!我认识!不过,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昆虫观察日记吗?”
“等等……什么昆虫日记要用这种话描述?我们村里有这么大的东西吗?”
“这个时间……”
“这是什么啊?”
“……我看见我祖爷爷的名字了,真调皮啊我去。”
“……我也看见了!我就说我随祖宗!我爹娘他们还说我放屁!”
“……”
“法师……到底在记录什么啊?”
“……”
那些记录的文字不算长,也不算短,更说不上如何的渲染氛围,让人恐惧,但就这么简单得如同一把钢刀一般将他们生活的诡异之处一点一点剖析而出,将村中人的皮肉摊开在了众人眼下。
就如同人第一次意识到火除了能够煮熟食物,还能够烧灼血肉一样。
这种世外桃源般的假象便在顷刻之间破碎,恐惧便像影子一样拥抱了他们。
“咕噜…….”
“我们的村子里,真的有这种东西吗?”
六味的手一顿,压在这页上,他目光笃定,巡视过村委之中人的脸,那些人里面或是茫然,或是已经察觉到背后的恐怖,各种脸或明或暗地隐藏在灯光之下,躲避着他的目光。
六味压低的声音,此刻在寂静的房间里竟然如此的响亮,伴随着火油燃烧的声音,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有的!就在你们的身边。”
“你在骗人!”
“对!怎么可能!我们又不瞎!”
“老大!你说句话啊!”
寄空沉默不语。
六味并没有理会村委们的震惊甚至是责问,而是视若无睹般地继续往后翻。
不再需要多余的言语,细思极恐的惊悚已经化作了足够多的信任,让他有恃无恐。
直到翻到最后。
时愿也忍不住凑上前,她当时只是惊鸿一瞥,实在没看清他到底写了什么,她凑近上前,一个恐怖的仪式之后,后面新添的东西已经完全变成了与前文一模一样的,久经时光的模样,几乎无人可以辨清六味到底在里面添了什么。
“我所布置的山村乃是镇压恶鬼的咒语,我耗尽心血,殚精竭虑,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在所有人死去之前,我一定要成功。”
“鲜血,咒语,与死亡缺一不可。”
“在本该孤独的旅途之中,却等待到了你们的陪伴,真是……太好了。”
所有人的面容凝固一瞬。
“法师大人……”
时间静默良久。
半晌,一个声音却突然响起,打破了整个难以言说的氛围。
“法师大人的死亡令人敬佩,也完成了仪式的前置,足够辖制那个诡异一段时间,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或许,我们不该浪费时间了,我们必须搬离山村,去通知外面的人进来,将仪式完成。”
村委的猛然抬头,他们不禁愤怒地寻找着说话的人。
多么没有良心的东西,在法师大人奉献自己牺牲过后,却说出了这等丧尽天良的话!法师大人是为他们而死的!他们怎么能弃她而去!
“你**的说什么!懦夫!”
脾气暴的一个村委欺身上前,猛然拽住了六味的衣领。
六味被整个提起,有些艰难地咳嗽了两声,在昏暗的光下注视着满脸怒容的村委,不解道:“可是你们能干什么呢?咳咳,她是为你们而死的,你们就该好好珍惜她给你们的这条命,活下去,她保护你们可不容易啊。”
“你!你!我们村就没有孬种!我们绝不会逃!法师大人的遗愿我们来完成!”村委脸上的青筋绷起,一字一顿,瞪着六味咬牙切齿道。
一只手搭上了村委的手臂,一直沉默的时愿皱起了眉头,开口警告道:“不要动手。”
那个村委的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闻声却顺从地松开了六味的衣领:“你想跑就跑,我们是不会走的。”
六味的双眼眯了眯,打量着那个村委,那张脸,他好像没……
“我们的话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时愿抢白道:“我们是出于好心,想要提醒你们别待在山村里了,跟我们一切离开这里,外面的世界多的是能够解决这东西的办法,你们别意气用事。”
村委们却没有回答,尽皆眸色沉沉,他们的血肉笼罩在昏暗的灯光之下,显现出几分血色的孤勇。
“我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法师大人一直照顾着我们,她如今为我们而死,我们又如何不愿意为了她而死呢,这仪式是她留下来的,那些外乡人…….哼!他们若是不信她呢!若是浪费了她的好意呢?那些人不知道她的厉害!还不如我们这些人来办,保管像往常一样,给她办得漂漂亮亮的。”
沉默许久的寄空,压下了身边逐渐激动的村委,就这么,轻声说出了那句话。
那一瞬间,六味好像透过那张和尚的皮囊看见了皮囊里完全不同的人,那不是寄空会说出的话,寄空的人生不会让他能够如此坦然地说出那句话,他向来很拧巴,也很踌躇,总是想做自己的事,却老是为现实而妥协更改。
更重要的是,寄空珍惜自己的命,他还没有那种东西,那种他心甘情愿为之死去的东西。
他已经抓到把柄了。
六味这么想道。
村委们一个接一个附和,几乎没有什么犹豫。
时愿:“……”
她撇开了头,轻啧了一声:“一群蠢货。”
长棍压在六味的肩上:“用你三寸不烂的舌头去说服他们吧,我是没这个能力了。”
六味顿了顿,开了口:“你们愿意去死,可村里的孩子呢?村里的年轻人呢?他们也愿意去死吗?他们还很年轻,人生才刚刚开始,你们有没有想过,离开山村,他们能够看见更加广阔的未来,而不是在这里狭小的死去。”
村委们一愣,脸上终于露出了思索的情绪,六味却从其中看见了些许古怪和陌生,他将这个奇异的表情压在心底。
六味继续道:“我前几天在村子里看见了不少活泼的孩子,法师很喜欢孩子吧,她一直教导着他们,她将他们视作未来,你们也要将他们一起埋葬吗?”
“……我愿意留下来!我和你们一起!”一人突然叫道:“我想留下来!”
众人都不禁一愣,这是哪里来的声音,
众人定睛一瞧,只见之前默默缩成一团的顾定邦大声嚷嚷道:“我不想走!我也可以留下来!”
“…….大人说话呢!小屁孩一边去!”村委里的一人皱了皱眉。
顾定邦却没有住嘴,而是猛然扑了上去。
双眼之中泪珠的打着转,说出了一句在场众人都无法想到的,居然是他会说出的话。
他的双手撑在桌上:“如果我走了,我的余生必定为此而悔恨。”
第166章 她到底是谁!(后面大修)
全场一寂。
所有人的舌头像是被捉住了一样, 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就好像什么排练好的戏剧接二连三出了错漏,以至于又一次出现了重大的BUG,剧目里的人也已经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顾定邦有些焦急:“我没有撒谎!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他试图撸起袖子,给村委的人看自己鼓起来的手臂肌肉, 强调道:“我已经长大, 长得很大很大了!”
没有人回答他, 半晌,一个村委短促地笑了一声,而后糊弄道:“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别说话。”
而后他们又开始激烈地讨论了起来。
顾定邦无措地站在原地,咬住了唇,有些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六味倒是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敲了敲脸颊。
***
书中所记载的仪式说不上困难, 唯一可能需要的,也就只是一百条人命按照特定的方位火祭罢了。
据说这样就能将“天诡”封印。
山村并不大,但区区一百人, 将山村的人完全掏空,也能凑齐。
六味微微眯了眯眼,却不禁有些奇怪。
山村里有不少人,这个数量卡得不多不少,刨除这些可以火祭的,基本上全是两到三岁的孩童。
里面最大的居然是顾定邦。
又是一次“天亮”, 六味表面上依旧苦口婆心地劝那些山村里的老顽固们, 和时愿几乎把嘴皮子说破了, 最后却只接手了山村里一群小崽子。
“恩人,当时是我们冒昧, 您能愿意替我们照顾这些孩子,”寄空感激涕零, 双手死死攥住了六味的手:“我们真是感激不尽!若有来世,必将结草衔环而报!”
六味都怀疑他一句就要对他说出“你真是个大好人了!”,老实说,看着这个三番五次受自己迫害的和尚说出这种话,还怪有意思的。
六味无语:“是啊,连鸡鸭和赶鸡鸭的狗都愿意让我带走了,我不受感激谁受感激。”
坐在他脚边的土狗用黑爪子在他腿边刨了刨,闻言歪了歪头,发出了一声疑惑的呜咽。
“嘿嘿。”村子里的人在旁边尴尬地摸了摸头。
还真是一群有种的人,一山村满村忠烈,基本村委话一撂,家家户户就直接揭竿而起,今日上午定下了火祭计划,下午就已经把要烧的柴火拾掇好了,去赶集都没他们这群想去赶死的人动作快。
面对生死之间的事,居然已经是坦然的,还有闲心跟他恩人来恩人去。
六味叹了口气,幽幽地来了一句:“这么大的恩情今世就不能报?非得来世报?”
村子里的女人男人们都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今世我们先把法师的仇报了!下一世再报您这位恩人的!”
六味无动于衷地扯了扯嘴角,他看他们的仇可指不定朝谁报了。
六味不禁抬头看了一眼天。
要是这东西真是活的,会这么平和吗?
居然还眼睁睁看着他们这般构建仪式。
六味脑子里有不少阴郁的走向。
比如法师其实是受天诡蛊惑,耗费百年来欺骗这山村的村民,留下仪式而后“天诡”借着山村村民们怒气满满的仪式,踩着他们的尸骨蜕生为鬼。
又比如,村民们有这等诡异的作息,住着这等诡异的房子,昼伏夜出,早就变成了“天诡”的伥鬼,他们将想要救他们的法师杀死,而后在“天诡”的蛊惑之下将自己活祭。
还比如,这里的白日根本没什么“天诡”,没有什么看之即死的必杀技,他们这群山村里的愚民被觊觎此地的法师盯上,被忽悠着献祭村民,改变作息,昼伏夜出,表面上这只是一个小山村,但是山村之下却是累累尸骨,有时是村民的,有时是过路人的。
直到几个好心路过的迷途旅客来到了这里……
当然这些发展却也只是脑中的臆想罢了。
六味举起手,试图遮住天空。
“老实说,我现在还真的有点想白天出来看看了…….”
看看那个所谓的“天诡”,到底是虚伪的假面,还是真实的怪物。
但很快,六味就将这个想法压进了心里。
毕竟,若是想知道真相,他为什么不去问问身边人呢?那要更简单不是吗?
村民们的动作很快,“黑夜”不能出门,更准确来说是为了防止他们不小心看见天,除非一直死死地盯住地面,否则眼睛的余光总会有瞥视到的时候。
在六味的建议下,一把又一把雨伞被制作出来了。
这些东西几乎齐头并进,并且以极快的速度有了成果。
六味也见过了山村里的所有小孩,既然已经是山村的大恩人了,他自然不会放过寻找前世的机会。
他理所当然也询问了村里的老年人,而村里的老年人“沈余”歪了歪头,慢吞吞道:“以前好像有过这么一个孩子,是谁家从后山里捡出来的孩子,咱们这地界偏得很,哪有什么人家,过路人都没有,你还是这几百年来第一回呢!”
“谁知道是什么来头,说不准是鬼子呢!”沈余喝了口水,唏嘘道:“但那户人家不管,一直养着,还找了法师给他压魂,可惜最后养到几岁的时候不知什么原因去了,是法师安葬的他。”
六味表情微妙。
他隐约记得自己的第一世的景象,虽然第一世他还是一个科学世界观者,但是隐约也觉得山村不对头。
也不是没想过村子里是一个鬼窝,毕竟白天不出门,晚上才出门,这种特性除了吸血鬼,不就只有鬼了么。
结果没想到……
什么共轭鬼怪啊!
***
“吱呀——”
门被拉开了。
她拿着本子的动作一顿,回过了头。
只见一个白头发异瞳的家伙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笑眯眯的,像是一只没有半点边界感的小动物。
“果然在这里啊,都没看见你。”六味笑道。
“……我们一个时辰前才见过面。”
她苦恼地叹了口气。
更准确来说,是在一个时辰前,以六味和时愿为代表,带领山村之中的孩童一同离开山村的队伍里。
可这两个逃离队伍里的至关重要的角色,却都不约而同地出现在了这里。
可六味不惊奇她出现在了这里。
而她也不惊奇六味出现在了这里。
他们只是非常平静地对了句话,便好似相安无事了一般,一切暗潮涌动就藏进了那平静的假象之下。
六味上前摸了一本学堂的本子看了起来,令人惊奇的是……这一本盲盒竟然来自一个好学生,字迹娟秀,答案工整而严谨。
六味翻看了两页,将本子揣进兜里,摸到了学堂的门边。
“为什么学堂里也不装窗子,也不怕近视。”六味倚着门框,注视着村里人忙碌的动作低声道:“真不方便。”
“……那些小孩子爱动,爱闹,装了窗子就能看见外面了。”她回答道,也走到了六味的身边,一同注视着村里人的动作。
剧情似乎到了一个度,一切都在旁若无人地进行着,山村里的人似乎已经完全忽略了他们,自顾自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他们将火架架上,柴火摆好,一个一个人攥着火把,让其余人将他们绑在木架之上。
“……”她没有说话没有动作,但却有一种凝固了的哀伤覆盖了她的脸庞。
“孩子们还没走远,”六味突然道,他转过脸,认真地注视着身边的人:“现在阻止他们还来得急,我让顾定邦走慢了点。”
她没有回答,那张时愿的脸上带着一种如同水莲花般忧郁的沉默,她无力地张了张口:“来不及了,从一开始,就没有来及。”
六味不禁一愣,侧目而视。
一开始就没来得及,这是什么意思。
六味哑然,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这件事发生在遥远的过去,哪怕他们再做什么也改变不了已经发生过的事实。
“怎么发现的……呼……”她沉沉地叹了口气,无奈道:“我应该知道你很聪明,但是太久了,这场过家家太久了,久到我觉得我能够安排你,明明你应该最了解我才对……骗你这种事情真的很难办到……”
六味心里有些古怪,心中有了一种奇异的预感:“你认识我吗?”
但一想到模拟器啊,孟婆啊,他就奇异地释然了。
或许他们也是在很久远之前相识吧,只可惜他们如今都再也不是过去的模样。
她长长叹了口气,随着那声叹气,那种从灵魂里散发出来的疲惫和沉重居然消逝了不少,勉强显露出几分少年的活泼,这人竟然意外的豁达。
她也如六味一般一同侧过了脸,在山村里的众人紧锣密鼓的安排下,朝六味轻快地笑了笑。
她不甘心道:“不过,我还是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破绽呢?总要让我输个明白吧?”
什么时候……
六味歪了歪头:“一开始。”
她迟疑地瞪大了眼睛,凑近一步,怀疑道:“你是不是在撒谎!这怎么可能,这不就是在说!我开头就输了吗!这不可能!”
“我对愿姐很了解,她不会用她的那把枪,做出那种事,事后,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那把枪有你不知道的代价。”六味淡淡道,愿姐对使用“枪”非常谨慎,哪怕他用了花言巧语宽解了她些许,但过去漫长岁月累积下来的过往会让时愿依旧不愿意轻易使用那把“枪”。
在那种情况下,她会选择更好的方案,比如将看守的人打晕,而后安静地将他们放出来,或者先想办法混进来跟他们谈谈,再去选择要不要直接劫狱,而之前那种过于粗暴的办法,除了能让人耍个帅外,只给未来增添了麻烦。
“……啧,”她的脸如同调色盘般变了三变,而后争论道:“才不是一开始呢!我第一次出现在你面前,是那具法师的尸体!你没看出来不对!我看到你后退了半步!你被我吓到了!”
她说着说着,竟然得意起来,颇有种扬眉吐气之感:“我就说我演技没那么差!”
六味一言难尽。
如果演一个尸体还要演技的话…….
“尸体也很难演的好不好!不懂就不要乱想!演尸体也是很辛苦的!”她不满地嚷嚷了好几句,而后才又好奇地问道:“关于这里,你到底猜出来了多少啊?”
“大部分吧。”六味含含糊糊地别开了眼,将目光投注向了被绑起来的村民们。
“一开始我认为其余的人都被你拉进了空间,洗去了记忆,成为了空间里的NPC,但后面我发现,不是这样的,不管是寄空还是沈余,或者是其余监天司的人,他们的相貌都没有产生变化,唯独顾定邦不同。”
“顾定邦变年轻了,他变成了少年人的模样,”六味顿了顿:“为什么要单将他拎出来变得年轻?除非这个空间的主人之前就认识他,见过他少年的模样。”
“而后你就过来了,话里话外,行动之间都在试图引导我的思考,打断我的思绪,我当时就知道我一直在被关注着,后面看到那具法师尸体,我更加确认。”
“这是为什么?法师尸体又怎么你了?“她不解道。
六味闷笑一声:“如果不是为了把尸体留给我探案的话,哪家好人能把死去的法师大人跟挂咸鱼一样,一挂就是一天。”
她一顿,耳尖冒出一抹红,有时候自己搞东搞西,捋完一遍后觉得简直天才的不得了,但其实人已经陷入思维盲区,一时间很难转出来,哪怕有错误也很难看出来,她恨恨道:“早知道就在你动尸体的时候,突然睁眼吓你了!”
六味瞥她一眼,不知道该不该说他看过更吓人的,比如说点什么死去的母亲吊在横梁上带着他荡秋千,还想吃了他,这种地狱笑话,睁眼吓一跳还是有点太小儿科了。
但是他明智地选择了岔开话题。
“那些书桌上的,藏起来的不是线索,反而不起眼的地方才是线索,这些更是玩弄人心的好把戏,双方眼中珍视之物的互换,既误导了调查人的方向,又为这场游戏增添了曲折之味,”六味顿了顿,评价道:“只是……太温和了点,你只是想和我玩侦探游戏吧。”
“……是恶作剧!”她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跳起了脚:“闭嘴!我的恶作剧哪里轮得到你来评价!”
六味被骂了。
他苦哈哈低头认骂。
天已经开始蒙蒙发亮,村子里无数的人已经蠢蠢欲动想要扔下火把。
六味嘴上虽然评价是很温和,但是……这场恶作剧很显然亦是基于曾经发生过的现实。
只是眼前的人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将怪异之处掩盖,将血腥的真相隐于海底,只露出海面之上平静祥和的一面。
如果他没有猜错,整个空间里,活人的灵魂,也就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自己,一个是顾定邦,那些村民,都是眼前的女孩,一点一点用着外人的形象捏造,再在里面灌进了来自过去的人的魂灵。
不过……这个世界之上,曾经真的没有一个“天诡”吗?
那些村民真的可能只不去看天,就能躲避存活吗?诡是世界的灾难,这世界之上,哪有距离灾难近在咫尺,却不受伤害的呢?
连夜视都不敢进化出来,就为了防止不小心看见天空的生存本能都能出现,这就足以证明“天诡”的恐怖。
在想明白了那一点之后,能够在黑暗之中尽情地欣赏无星之夜的六味才恍然觉悟,这里并非过去的那个山村,毕竟,覆盖天空的恶鬼总不能只值白班,不值夜班吧?退一万步说,就算这东西真这么懒散,在明白过来只值白班吃不到人后,怎么就不会聪明地掉个头呢?
除此之外,还有村子里对诡的完全无知,奇怪的法师之死,种种迹象都在表明,这里并非过去的山村,这里只是过去山村的倒影。
而这个倒影的掌控者,居然只是想和他们一起玩一趟猜一猜的侦探游戏,这和拿着高射炮打蚊子有什么样的区别?甚至中途玩着玩着,这个制作者居然还被剧目里的人牵着鼻子走了,真的试图去寻找一个美好的结局……
这么柔软心肠之人,六味又有什么理由,不去亲自问一问她呢?
这才是六味这般平和地与法师对话的原因。
六味缓缓眯了眯眼睛。
联想到眼前的村民,其实有着过去村民的灵魂,六味突然有了一个猜测。
那些粗糙的仪式,真的是法师研究出来的吗?这样珍视那些村民的法师真的会给出这种爆裂的法阵么?
恰到好处的献祭人数,真的是巧合吗?
会不会……当年,活下来的孩子,是不是只有顾定邦,那个山村也就只剩下那些大人了,法师又为了他们死去,所有村民已然心存死志,悲愤之中选择了这个结局。
如此眼前有着过去村民灵魂的人,才会这般坚定地选择执行这个方案,如此笃定地重蹈覆辙。
难怪……
在村民祭祀之前就已经死去的她,会因为听见村民在她死后的所思所想而震撼,同样因此一时不察,漏了马脚,以至于在回忆里越陷越深,难以自拔。
“是我们的缘故啊……”
六味突然想道。
没有谁会比他更要了解那些死去之后的灵魂,一切生平被写在一张薄薄的纸上,哪怕过去有着再充沛激烈的感情,到最后也只剩下平静的文字,在没有人的□□与死去的灵魂结合之前,法师是不是只能,在这片如同坟场一样的空间,如同摆弄布娃娃过家家一样,支棱着纸人,孤独地演练着这场可爱的侦探游戏。
过家家……
六味不禁品味起她曾经脱口而出的这个词语,突兀一愣。
寂寞。
她像是被凝结在了琥珀里的虫子,体会着无边无际的寂寞,外面是不属于她的时代,而来自过去的她,只能在狭小的琥珀里蜷缩。
六味突然感受到了些许后悔,他或许不该将记事本拿出,不该让村民们知道,不该……让过去发生的事情重演。
她试图让那些痛苦与悲哀遮掩于虚幻之下,可自己却残忍地将其揭露,让过去的疤痕撕裂,伤痛反复。
或许陪她演一场可爱的侦探游戏,覆盖过去的痛苦,也是一场难得的放松。
“不对……”六味突然低喃出声,将还在输出的法师整得一愣,法师歪了歪头古怪道:“什么不对。”
随后她怒气冲天地拧着眉:“你没在听我说话!你!你简直气死我了!”
天已经亮了!
伴随着一声极其惨烈的嘶吼。
火从指间落下!
霎时间,整座山村都像是被拖进了火焰的刑场!
六味曾经发觉过这个空间对他思维的影响,他会下意识规避一些诡异世界的知识,选择默认用自己的常识进行解答。
可是六味的常识是什么呢?他的常识是水的沸点是100度,空气是无毒的,人被人杀就是会被人杀死,而不是被鬼,而人……永远无法做出在自己认知之外的事情!
可以说,与整个诡异世界相悖而行。
所以,他认为自己这小胳膊小腿提不起一个成年法师,认为村委这个先进的组织出现在山村里是正常的,同样,他认为世界上无鬼是正确的!
可这个山村为什么会出现现代社会的东西?为什么会出现村委,会出现无神论的雏形!
这一切的改变!全部来源自法师!
六味,他疑惑地想道,他为什么会认为,法师的身份不重要呢?
他猛然伸手攥住了法师的手臂,在熊熊火光之下,雪色长发反射出火光,光影如同纹身一般落在六味的脸上,他定定地问道:“你到底是谁!”
“……”
她骂人的嘴一顿,突然沉默了下来。
一切仿佛都在这一个瞬间里寂静了下来,全世界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她是那样专注而认真地打量着他,那份气势几乎要叫人心惊胆战。
六味说不出话来,他从对面人的目光里感受到了一种挑剔,既像是对对手的不满,不满对手这么慢才反应过来,又像是……在与自己脑海里的形象做对比,对比六味的模样是否符合期待。
“哼哼……”她闷笑了好几声,声音里带着张扬的得意和快活的窃喜,她眉飞色舞:“原来这个最重要的谜题,还是需要我自己揭露啊!”
而后她微微仰头,嘴角勾勒出一个笑容,她的神色既有释然,又有沉重,她的瞳孔里燃烧着沉静的火光,火光里映照出六味震惊的脸孔,她突兀地扬声笑了一下,又很像是得意。
她道:“很高兴能够见到你,另一个……我。”
第167章 世界的真相
随着法师的话音落下。
世界的一切都好像哪里有了变化。
燃烧着的火焰不再跳动, 扭曲的血肉不再灼烧,充满复仇快意的哀嚎不再持续。
法师向前踏出一步,走出了房间。
天彻底亮了!
一切都停止了流动,不管是火焰, 还是天空之中的东西, 都如同沉默的雕像!
六味蓦地睁大双眼。
另一个“自己”就这么一步一步, 缓缓走进了凝固的油画里。
她转过身,双手背在身后,如海藻一般的长发飞扬而起,殷红如雪的唇瓣微微勾起,眼角旁出现了经年累月,历经风霜而出现的裂纹, 像是一个破碎后又被重新粘粘而上的瓷娃娃。
她的声音轻快得如同一只飞鸟,她朝另一个“自己”笑了笑:“如果顺序没错,我即是七, 亦是零,我是开始,又是终结……”
“我叫清梦,是这里的……守墓人。”
“你应该能够感觉得到……”清梦顿了顿:“你和我的灵魂是如此的接近,如同梦里蝴蝶那一对相似的翅膀。”
“另一个…我?”
六味恍惚地重复着这句话,满脸不可置信。
那他为什么从来没在记忆里见过她, 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
像是等待着“自己”, 等待了长长久久, 无法计算的时光?
但是是亲近的,是熟悉的。
从一开始, 他会选择相信隐藏身份来到他身边的人的原因,除了觉得对方只是想逗逗他外, 还有一个原因,是亲近,一种没有由来的亲近。
六味的确又说了谎,他是个骗子不是吗?所以他总在说谎。
那句一开始就将清梦认出来的话,其实是假的,是谎言。
六味真正确认“时愿”是假的那一刻,要比第一次见的时候晚的多,是在接下来不断的相处之中,一点一点地试探出来的。
第一面见到扮演着时愿的清梦时,六味的第一反应只有欣喜。
他在欣喜什么呢?是在欣喜失去联系的人平平安安?还是在欣喜……这跨越千千万万年的重逢呢?
他也不明白,也不知道,他只是欣喜而已。
因为六味的灵魂,就先于大脑信任了她,对她的出现,无比欢欣雀跃。
“既是七,又是零……”
六味茫然地重复着清梦说过的话,不甚明晰其中的含义。
六味不傻……
不,倒不如说,所有的“自己”,每一个“自己”都不傻,在无数次生命的循环,无数次命运的轮回之中,伴随着对世界探索的无限精进,他对世界的认知便在不断清晰,明白了诡异的来源,明白模拟器存在的意义,明白了许多许多。
他以为自己知道的已经足够,足够多了,但没想到,他知道的仍然不够。
“……即是开始,亦是结束么?”
六味与每一个自己都是那么的心照不宣,他们模拟的人生大部分有着安排的痕迹,一切的一切,皆是为了众生的拯救,这实在是一个太过宏大的理想,所以无数的个“自己”都倒伏在前进的道路上,成为尸骨化作的阶梯,朝着前路一步一步铺陈。
每一个“自己”,都永远在引领下一个“自己”向前!
清梦的脚步是如此的轻快,她亲昵地凑身上前,眨了眨眼:“怎么,怎么这么惊讶?”
“吓到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些许快活。
六味微微皱眉:“守墓人……是什么意思?”
“守墓人……当然是字面的意思啦。”清梦笑嘻嘻道:“你应该好奇过吧,倒不如说,我就应该好奇,那个一手能将天遮住的诡异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顿了顿:“准确来说,不是一手,不是一个,而是……很多,很多,很多,多到数也数不清,多到如同天上的星星挂在了那里。”
清梦沉默良久,似乎正在试图组织自己的言语:“你知道,在遥远的过去,到底发生过什么吗?”
“那个足够遥远,远到仙是逍遥的,远到诡异仍未在世间横行,那个时代,是无数的奇迹,是科技与思想交融发展的顶端,那个遥远的过去,那个我们曾经出发的地方。”
清梦月牙般的双眼里是流淌着的哀伤与思念:“是‘我’出生,生长,又宁愿为之死去的地方。”
六味一愣。
有一个疑问,他想过,每一个“自己”也或许想过,“自己”只是一个突兀穿越的幸运儿,一个莫名其妙的旁观者,究竟是为何“自己”会出现在这场跨越了千千万万年的谋局之中?
为什么他被安排了,却并不为此生气,也不为此愤怒,甚至真的愿意,耗费无数光阴,死去活来无数次,去试图拯救这个破碎的世界?
他以为是那些愿意收留初始每一次都是孤儿开局的他的好心人,他以为是那些挣扎在痛苦边缘的诡怪们和人类,他以为是那些无数个想要拯救世界,却被扭曲了心神的救世者。
世界虽然是不同的,可人性的辉光却总是一模一样,虽然稀缺,却足够闪耀,能够照亮黑暗。
他行走在这条崎岖的路途之上,他以为自己愿意进行下去,只是因为他是一个有大爱的好人,但这种性格与品质总不会一直坚固如初,就像这一世的自己,不就是个口蜜腹剑的骗子吗?
所以,他偶尔也会为这个世界的未来担忧,就连他这样的好人,某些时候也会满腹戾气,不断转世之下,早晚会出现一个恐怖的“自己”想要毁灭世界的。
到时候,这个世界,该怎么办呢?
结果除了这根可以粗,亦可以细的链条之外,还有更加坚固的一条。
这里曾经是他的家乡吗?是外神入侵之后开启的新时代?
难怪过去的文字他会认识,难怪他也愿意为了这里出一份力。
一个人想拯救自己的家,又需要什么理由?
清梦看见另一个“自己”高兴地笑了起来,哪怕是“自己”偶尔也是无法理解“自己”的,她好奇地看过去:“笑什么呢?有哪里很好笑吗?”
“哈哈哈……”六味捧腹,闻言擦干了自己眼角笑出来的泪水:“没有什么,想到了一个冷笑话。”
六味只得到了另一个“自己”看精神病的眼神。
清梦撇了撇嘴:“继续听我说。”
六味洗耳恭听。
“如果按照现在时代的目光去看,过去的我们,如何算不得仙神呢,能够一日千里,万里飞书。”
清梦不禁面露遗憾:“只可惜仙神的时代注定需要远去,在鬣狗入侵之后。”
“在不间断的污染下,世间万物都有了自己的缘法,花,鸟,虫,兽,甚至是每一个细胞都曾活了过来,有了诡异的生命力。”
“曾经?“六味咀嚼着这个词,微微失神,他重新看向对面的人:“你还没有对我解释,守墓人的意思。”
清梦歪头笑了笑:“就是字面意思。”
她又上前一步,抓住了六味的手。
“这个世界曾经毁灭过,一切都湮没于恐怖之中,最后在万‘神’的心血下重塑。”
六味重复道:“万‘神’的心血下……重塑?”
“如果是我的话,应该知道盘古塑造天地的故事,在祂死后,气成风云,声化雷霆,四肢演为东南西北……”
“你的意思是……”六味瞳孔一缩,只见对面的“自己”向外倒去,他不仅反握住她的手。
“所以,祂们的身躯化作大地与高山,祂们的血肉流作大江大河,祂们的皮肤遮盖住裸露的世界,祂们的发丝勾连成草木,最后祂们的眼睛成为了太阳与月亮,日升而月落。”
“可世界这么大,世界也这么小,无数死去的神,还遗留下了无数的骸骨无处安放,还有更多的,无处安放之物,带着祂们仅存的一切悬挂于高天之上……”
“等——”
六味被清梦猛然拽了出去。
天像一个巨大的罩子倒扣而下,罩子上残存着数不胜数的黑色瘀痕,斑驳得如同濒死的斑马。
一种剧烈的眩晕伴随着强烈的呕吐感迅速侵袭了六味的大脑,世界的一切都在那一刻不断地旋转。
另一个“自己”的身影正如同模糊的相片,在运行的轨迹里卡顿。
六味一时间甚至无法思考,天上悬挂的,除了太阳和月亮到底还有什么东西。
那些黑色的瘀痕在六味的眼中如同海绵一样泡涨,黑色如同蔓延开来的水滴侵染了整个天空,而后黑色之中又猛然漫出了些许扭曲的白。
六味耳边似乎听见了一声哀嚎,似乎有谁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
【——】
【——】
他突然反应过来了那些东西到底是何模样!
是眼睛啊,天上出了太阳和月亮,还有数不胜数的,如同星子般的眼睛啊!
祂们的瞳孔里映照出了无数个身影,无数讯息却在顷刻之间塞入六味的大脑,他看见了无数个人,看见了无数个人的模样,有已经死去的涅槃佛,有仍然活着的蛊女,也有……
更甚者,还有“他”,伏案的燕游,教学中的书生……
最后,在那无数双苍蝇复眼一般的镜像里,六味终于与自己相对而视!
眼睛里的他,诧异地微微张开唇,作出了惊讶之貌,而后,缓缓朝自己露出一个微笑。
那是他吗?
是他吧……
这真的是他吗?
“……呵,我忘了你不能看了。”
一双手探了过来,捂住了六味的双眸,六味浑身一震,瞪大双眼,抓住了那双手。
那双手残留着些许冷,摸上去带着凹凸不平的裂纹。
“我只是,等了很久,实在有点遗忘了现在的你们已经不是以前的你们了……”
六味模糊的思绪逐渐清晰,那种大脑仿佛要涨破的痛苦也在那抹飘渺如梦的冷意下渐渐消弭。
“祂们也是一样,祂们也只是忘了,只是在漫长的孤独之中,把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们……也只是想要,看一看你们而已。”
六味的大脑骤然轰鸣,一切奔涌的情感如同被冲破了堤的洪水,彻底将他的大脑淹没。
他是个聪明人。
可恨他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总是容易想一些有的,没的。
这个世界需要先付出才能得到。
一切都是如此,所以过去的“神”付出了血肉重塑世界,剥下了皮囊成为世界的表皮,于是,这个世界的底色就变成了先付出才能得到。
这个世界上每一个意图拯救众生之人总是被外神所觊觎注视,然后在怎么也无法摆脱的梦魇里心神扭曲。
正如同圣人,亦如麒麟,再如蛊女,还如……他。
是啊,他也一直在被注视着。
被那些为了存续而死的“神”留下的眼睛所注视着,祂们是那样殷切地寻找着自己的“继任者”,祂们是那样恳切地注视着“继任者”的成长与扭曲。
祂们会疑惑吗?会疑惑为何那些受到注视之人总是会行差踏错,让一切坠落?
祂们会痛苦吗?会痛苦无数希望被淹没在绝望的洪流之中?
“……”六味颤抖着嘴唇,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他感到了难以抑制的悲伤与痛苦,如同罡风一般割裂他的躯干,这是何等悲哀的事实。
那些眼睛是那样地注视着他们,如此得全神贯注,带着亘久弥长的思念与希冀,
啊,原来这才是“天诡”的真相。
啊,原来这才是“世界”的真相。
是那无数无处安放飘荡的骸骨,是那孤独者看守的连绵万里的停尸场,是那尸骸之上残留下的痛苦与希望……
是那无数颗关切的眼睛!
耳边只剩下了另一个“自己”低哑的嗓音。
“我们一直等待着你。”
“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等待着我们的——葬礼。”
第168章 归来者需知道的一切
“……”
“呼……”
六味无法回答, 剧烈的情绪被困锁在胸膛之中,如同饿兽一般挣扎,他的胸膛不断起伏,尝试着平复下激烈的情绪。
“怎么, 被祂们吓到了吗?”
哪怕是说出了方才那等扰人心神的话, 哪怕方才各种激昂的情绪涌动, 但清梦却总是能很快地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嗓音也立刻活泼轻快起来,甚至带着点自得。
如同漏斗,所有情绪一边进,一边出,好似没心没肺一般, 甚至还有闲心去调侃。
这是一幕极其恐怖的画卷,天上飘浮着神的骸骨,神的眼睛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 到处都是眼睛,甚至能够看见眼球后的神经与血肉,祂们好似仍然活着,巨大的瞳孔正缓慢地移动着,鲜血祂们眼球的背后流下,好似天正在缓缓流血, 而血流成了漫天的晚霞。
可六味却摇了摇头, 低声道:“没有。”
六味想道。
他怎么会被吓到了, 怎么能够被吓到呢?那些漂浮尸骸的过去,是无数个为世界而死之人, 为存续而亡之神,祂们的皮囊如同衣服一般遮住了这个赤裸的世界, 祂们的血肉化作高山与大河,哺育新的生灵。
如果连他也被吓到,那么祂们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新的世界又有什么意义呢?
只是祂们死去之后,东西南北洲之中的人又为何而死呢?
那些理想被扭曲的意义又是什么呢……是过去的“人”,对现在的“人”的诅咒还是祝福呢?
……
六味一时间……似乎也分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了。
或许,他只是在自寻烦恼而已。
六味心中五味陈杂。
没有那些眼睛,外神依旧在觊觎这片大地,祂们总会注意到那些高洁之人,没有那些眼睛,新的世界便不会重建,没有那些那些眼睛,一切在开始前便会终结。
“……”
“……这里的遗骸,很多吗?”
六味低声问道。
“很多,很多,”清梦沉默片刻:“有十万九千八百六十五具,都像是风筝一样漂浮在上空。”
“我就是那个放风筝的人,带着这一大片如同海洋的风筝到处游走。”
“很久了吗?”六味不禁道。
他被蒙住了眼睛,看不见“另一个自己”的神色,但五感却没有消失,他很明显能够感觉到清梦的身躯一愣。
她似乎是歪头想了点什么,又像是只是在出神:“……久……大概很久吧,我,不记得了。”
她沉默片刻,似乎是举起了手掌:“牵着他们身躯的线,很长很细,密密麻麻地缠在我的手上,偶尔会觉得手很重,但是这么多年也习惯了。”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六味再次询问道。
“当年外神的入侵让世界失控,无时无刻,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朝着无序的毁灭滑落,所有人都疯了,疯得不能再疯。”
“我亦是其中一员,在历经千辛万险之后,终于回归了清醒的世界,但是这种清醒是断续的,只要世界一直暴露在污染之下,清醒终将逝去,最后所有人终将拥抱着疯狂而亡,人们都明白自己必须作出选择。”
“生还是死……”清梦苦笑了一声:“或者说,所有人都死,还是死得还剩下一丁点希望。”
六味一愣,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清梦望着那些沉默的眼睛,闭上了眼:“所以,我们毁灭了世界。”
“让新的希望在毁灭之上重生。”
“但是不够,这些仍然不够,这个世界裸露在星海之中,而星海是一个巨大的猎场,我们的世界被那些恶徒视作猎物,就像是伸口就能咬上一口的小蛋糕,谁又能拒绝呢?”
“于是,某一日,祂们提议道,不如把我们的皮剥下来,盖在天上,为世界穿上第一层衣服。”
“后一日,祂们又觉得不保险,不如再在外面用灵魂再布下一层镜子,作为伪装的第二层衣服。”
“再后一日,失去了皮肉与灵魂的祂们,终于将目光投回了黑暗的世界。”
“不行!这样不行,失去了星海,便失去了太阳,这片土地怎么能够没有太阳,于是祂们抠下了自己的眼珠,充作了太阳与月亮,和漫天的星辰。”
“更后一日,祂们发现大地上的一切只剩下荒芜与焦土,这可不行啊,这太糟糕了,留在大地上的生灵该怎么生活呢?所以祂们开心地割下了血肉,用血肉捏成了山河。”
“最后一日,祂们才猛然惊觉,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被祂们所遗忘。”
“真是笨脑子,傻脑子,疯脑子,祂们忘了,充盈世界的污染的确被祂们所驱赶□□成,剩下的不足为虑,但是糟糕的是,祂们忘了,除了那些污染,祂们也变成了污染源。”
“还有!还有!祂们的灵魂总会腐朽!当灵魂腐朽之后,变成外神的棋子的时候,祂们又该怎么办呢?难不成真依照着外神的指示,再次毁灭新世界么!”
“哎呀!祂们怎么会忘呢?祂们怎么能忘了那么重要的事情呢?祂们急得团团转,几乎要死过去了。”
清梦此刻,欢悦地蹦了一下。
“这时候,就到我们出场的时候,所有人在用最后的一日,为这个世界做下了最后的谋略。”
远古的人将灵魂和□□分割,灵魂变成了世界外的“镜子”,皮肤变成了世界壁,阻碍外神们直接进入,可灵魂始终无法永垂不朽,祂们的灵魂最后也会被外神污染…
六味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清梦好像一个正常人,可她如今真的算是正常人么?
她的语序并不算颠倒,听上去也颇有逻辑,但是本质上,她似乎已经丧失了一些情绪的感知能力。
她与这些尸骸孤独地呆了万万年不止,最后的清醒也被带走,徒留她困于囚笼。
六味说不出话来,喉咙颤抖着,他感受到悲伤,那种悲伤密密麻麻地扎根在了他的血肉里,汲取着清梦无法意识到的痛苦而成长。
他也从清梦的话中缓缓品味出来了什么。
那些恐怖的描述,过去的那些灼目如光的神,真的会做下么?还是说……祂们真的曾经清醒过了么?还是,祂们一直疯着,直到最后才真正清醒了一瞬!
可……祂们疯着,却做下了那些选择么!
六味感受到了骇然。
空气之中只剩下良久的沉默。
终于……
“最后……的谋略,指的是……”六味舔了舔自己干涩的唇瓣,皱起眉询问道。
“哈哈……你会知道的!我会全部都告诉你的。”清梦笑道:“这也是我存在的理由啊!”
在清梦解释之前,六味却已经隐约明白了什么。
祂们最后的后手是模拟器,祂们最后拿着自己的残躯,东拼拼,西凑凑,将模拟器成功组合而成,将一切,交给了——“他”。
“至于我,‘我’切开了自己的灵魂,将‘我’的记忆流放进墓地,所有人将最后的‘清醒’割让而出,揉合在一起,给最后的勇者留下了最后的礼物,祝愿,一切能够得偿所愿。”清梦絮絮叨叨道。
“这些本该在我们第一次相见就和盘托出,但我没想到第一世出了意外,以至于我拖到了最后一个,不过好在,礼物你拿走了!”
“最后的清醒……最后的礼物……”
六味脑海之中快速闪回过自己的第一世。
原来,那一世……他并没有按照安排走吗?
“你把礼物拿走的那一天,我就知道了,一切注定的时间,已经到了。”清梦说到最后,几乎算得上是没有了逻辑和思考,只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罢了:“就这样,想和你玩游戏,我们分离了太久了。”
“我想要回温过去的记忆……等等,记忆,我不就是‘记忆’么?我是吧……我是吗?我不是人吗?我还是法师呢!他们陪着我一起,他们一直在死去,却坚持陪着我一起。”
六味眼眶微红,他颤抖着伸出手抓住了清梦的手,攥得很紧,几乎将双方的手都攥得发白。
他未曾感受过那种疯到了极致的癫狂,从一开始他就很清醒,从第一个“自己”的记忆开始,清醒就是他的底色,哪怕遭遇了足以分割灵魂的痛苦,他也从未尝试过去麻痹自我的灵魂。
六味不知道是清醒好上一些,还是疯狂好上一些,但是在这个疯狂的世界,或许不管是足够清醒,还是足够疯狂,都不如糊里糊涂什么也不明白。
他微微抬起了头,试图透过那层白布去观看那些骸骨,却只看到了一个极其模糊的轮廓。
他明白,过去的一切都已经过去,那些骸骨只是满载着污染的容器,或许那些骸骨之上还存留着祂们过去的执念,影响着世界,影响着这个空间。
那些执念想要回到过去,空间里的人便不知神鬼,将一切诡异认作虚幻的产物,连他也被影响了思绪。
“今天,我要不要和那群孩子们一起上课呢?最近死去的人越来越多了,留在这里当守墓人,别把自己也变成墓给别人守了啊!”清梦似乎已经陷入了幻梦之中,一时间难以自拔。
清梦突然一顿,许久没有说话,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又或者真的什么也没想,只是陷入了无序的空白思维。
“对了,葬礼,我是守墓人,我要办葬礼啊!”清梦嘀咕道:“对!葬礼!但是,我来了吗?我应该来了吧?”
“……”六味嗓音喑哑,他回应道:“我来了。”
六味的眼前蒙着一层白布,模糊的眼前倒映着清梦的脸,她手舞足蹈道:“我们到了该死去的时候了,到时候只要我们将天梯补全,一点一点地替换那些病变的个体!外神再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了!”
“我们的世界有救了!我们的世界有救了!”
六味微微愣住。
他没有想到过,世界的救赎竟是这等办法。
一点一点地替换那些病变的个体。
这里面有一个问题。
那些心甘情愿成为殉道者的神从何而来?
六味心里一空,仿佛有一个黑洞正在无止尽地虹吸他的情绪,他感到了难言的迷茫,仿佛一个人秉持着烛火,拿着一张地图,在漆黑的山洞之中踽踽独行,不知过了许久,终于看见了光,可当他欣喜若狂地走进,却发现那只是一滩反射了月光的水洼,水洼上头只有一个狭窄的漆黑的,寻常人难以攀爬而出的洞口。
这本就是一个悲伤的世界。
六味这般想道。
我早该知道的,不是吗?从一开始就该知道。
“快来啊!我等不及了!毁灭我们啊!将一切推上正轨!”清梦兴高采烈地要求另一个“自己”送她去死。
对面却良久未有回答,清梦焦急地催促着,却只等到了六味一句五味陈杂的“我”。
六味无法向过往那样作答,那样自信,那样运筹帷幄。
他缓缓垂眸,碎发遮住了他的面孔。
六味本该应下,就此如清梦的意愿,将这些沉浮千千万万年的执念毁灭,将这个死寂的墓地炸毁,将……守在这里的守墓人焚化殆尽,而后的一切将按部就班,一步一步走上正轨,可是事到临头,他却突然犹豫了起来。
他不明白自己的想法,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犹豫。
情绪如同成千只,上万只,恐怖的虫子,爬进了他的心窝,啃噬他的心脏,它们让他面对着清梦执拗的目光,无法言语。
他感到了深切的,满腹痛苦的不甘和无力!
突然!
“砰——”
他们耳边闯进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六味突然听见了急促的喘息与交错的脚步声,那些声音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好像从遥远的远方,又好像从四面八方而来!
六味听见了清梦下意识被吸引走注意力的惊呼:“怎么会?”
怎么会什么?难不成出了什么变故?
清梦呢喃道:“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然后回来了?”
“谁?谁回来了?”
六味一时茫然。
“……是被我送出去的孩子,他长大了,长得很高,很英俊,背生八臂,额上生眼,未来的人长得都是这样么?”
清梦的话语里多少有些怀疑人生的味道。
她许久没能出过空间,似乎生出了什么误解。
背生八臂?额上生眼?
六味愣住了。
这个形容他只能想到一个人,顾定邦生下的孩子,章鱼,可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再也克制不住,一把掀开了蒙上眼的布巾,清梦大惊失色,扑上前来,试图阻止:“你干什么呢!你小心头晕眼花啊!”
但是六味却已经极其准确地找准了顾定邦的位置。
那个有着一张顾定邦的脸的人回来了,他打破了凝固的空间,大步跑了回来,此刻他面目狰狞,八臂挥舞,将那些簇火里的村民们一个一个搬起,烈火燎烧了他的手臂,坚毅的神色却始终如初!
没有谁预料到他会突然跑回来,这是如此的突然,如此的意外。
六味猛然失了言语。
顾定邦和章鱼有着一模一样的一张脸。
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回来的人到底是谁?
六味眼前一黑,清梦的手遮住了他的脸,将一切景象隔绝,可顾定邦那副奋不顾身的模样却彻底印在了六味的眼底。
六味的心里陡然有了一个猜测。
来人既是章鱼,又同样是顾定邦,顾定邦曾经后悔那一日的选择,他后悔自己劝不了山村里的村民,后悔自己太过孱弱弱小,所以,他希冀着自己有第三只眼更能洞悉险境,希望自己生出八臂获得力量,来阻止灾祸的进行。
“顾定邦”和“章鱼”是同一个人的两面,是抗争,是希冀改变的力量。
所以“他”回来了,越过层层的高山,跨过对于生死的恐惧,不顾一切地狂奔回来了。
六味的呼吸急促起来。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来了那一天,一切的回忆都在此刻如同潮汐般上涌。
他好似再次看见了那无法直视的天空之中,那些漫天遍野的眼睛,祂们残留的执念驻留在这片血色内,等待着千千万万年前预定的死局,祂们沉默地注视着他,无言地注视着那个渺小如沧海一粟的孩童,走出那片如同棺材一般的房屋。
他当时在想什么呢?
祂们当时在想什么呢?
他本该垂首,可他却抬起了头。
他也曾以为“自己”是一个多么信任计划的人。
他本该依照着那些刻印在他的灵魂里的计划妥善行事,一步一步踏着尸骸稳步前进……
可计划却好像从一开始就出现了预兆,他抬起了头,违背计划而死了。
……或许正如模拟器所言。
他真的是一个【叛逆的蠢材】。
他真的是一个变数。
第169章 人之姿(大修)
“呼——”
吴悠猛然从地上爬起来。
刚刚他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突然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而且,他强行忍住哽咽的呼吸:“好痛啊,真的好痛。”
他小心翼翼地撸起裤腿,看着膝盖上乌青的痕迹。
吴悠哉原地平复了情绪许久, 才抽噎着重新爬上椅子。
这次他坐下的时候, 动作小心翼翼了许多, 虽然不知道那一下摔为什么会让他疼痛至此,但是他之后再也不想经历,再也不想重复这一次的痛苦。
吴悠深深吸了一口气:“刚刚好像看见了老大这边的模拟器波动很频繁啊,是不是要结局了?我看也差不多了,都已经做到帝师了,应该能出结局了吧?”
【35岁:如果天要惩罚你, 不该让你在这里听封建迷信的监天司在这里嘀嘀咕咕册封大典的事,而是让你外出找个十七八九个学生好好磨练一番!
你忧郁地叹了一口气,圈套一事你参与程度有限, 毕竟谁也不能威逼一个可怜的教书匠去抵挡大军吧?所以在蒙骗过中州的那些大臣之后,你也只是带着学生等候一旁,把最后的反贼捉拿归案罢了。
这本该是个能够名传千古的政治计谋,后世也许能够衍生出什么成语,类似于“麒麟异梦”之类的小故事,总体来说会非常的科学且客观。
但是坏就坏在, 千万年不遇的地龙翻身居然在今日找上了中州国都。
真是赛先生诚不你欺, 不管是地雾的突然出现, 还是各种地鸣,更有甚者异常的血红天色, 都是地震的前兆,只是你完全没想到那一茬, 以至于人都随着地晃起来了,你还在懵怎么回事。
好在皇宫建筑绝不偷工减料,古人的智慧让人叹服,竟然硬生生在这种地震之中顽强地坚持了下来,以至于你腿都软了,皇宫的腿站立得依旧笔直。
但古人的局限性依旧是不容小觑的,这不,你无奈地想道,居然有人说什么灾劫之年,多亏天官下凡才解了国都之围。
哎,国都伤亡不大,哪是天官的功劳,明明是国都之中的人齐心协力,共度难关的功劳才对!要封赏天官也该封国都内的人才对!
可惜一向听你意见的小皇帝,却笑眯眯地拒绝了你,还给出了册封大典的名单。
国都的伤亡能够用钱粮抚平,人心之中的创伤小皇帝却选择使用神神鬼鬼的册封大典。
皇帝都如此坚持了,你又能怎么办,毕竟你也只是一个可怜的帝师,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啊!就算你知道的东西多了点,甚至还能瞎编出修仙功法糊弄那些年轻的弟子,但你也只是个普普通通,偶尔能够胸口碎大石的书生啊!
在皇权的威严之下,你又能怎么办呢?
封神大典,你不知道哪里来的DNA莫名其妙地动了起来,不是,难不成小皇帝还真打算在这个世界硬造神话啊?麒麟感应已经不管用了?你不得而知,但你既不想当姜子牙,也不想当申公豹,咳咳,哪里有点跑偏,最主要的是,中州也没有什么阐教截教之争吧?
难不成编什么天地的无量大劫?哎?你只是随便说说,别给你真把这个当设定写进去啊!
你叹了一口气,你与小皇帝相处了那么久,你偶尔觉得小皇帝是你的灵魂知己,偶尔也会觉得他是上天送下来克你的,连你这种唯物主义战士都忍不住这么想,足以证明这个小皇帝到底能任性到什么奇怪的地步。
可你又能怎么办呢?你在古代当帝师就要做好古代皇帝迷信的准备。
但只是有一件事你绝对想要拒绝,你完全不想上这劳什子封神榜!别给你加上啊!你可不想真的成仙,你的意愿一如既往,只是想做个老师罢了。
声望已持续到达顶端,体质正在不断增加,***正在不断增加。】
***
六味长久无法动作,他似乎听见了什么。
他还能听见顾定邦急切动作之间造作出来的杂音,还能听见清梦疑惑的轻啧,但更多的,却是心底那层克制的阀门骤然打开的“咔哒”声。
兀得,他突然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的胸膛发热。
他茫然地拉了拉清梦的手,示意她放开,清梦却嘟囔道:“别动!看见就完了。”
六味不得不伸出手压住了胸膛边的东西。
他的胸膛边放的最重要的,便是三哥燕游耗费十多年从世界各地搜刮而来的天阶碎片,六味伸手摸了摸,却感受不到烫意。
他疑惑地伸出手,不经然又摸到了点什么,他微微愣住。
那是一个表面颇为粗糙的球体,穿了一根红绳,被他挂在了自己的心口。
六味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到底是什么东西,毕竟他的大脑里塞了太多,太多诡异怪奇之物,但随着那阵子烫意的逐渐加深,他的脑海里却突然蹿出来了一个人。
——如智大师。
“舍利!”他不禁脱口而出。
六味将如智大师交给他的舍利带在了身上,本只是因为如智大师语焉不详的预言,切中了他此生的要害,而后一路上他不见那舍利起什么作用,便将其挂在了脖子上,打算等需要的时候拿出来制住发狂的寄空。
可他完全没料到,舍利居然在这时候有了动作!
“什么舍利?”清梦茫然地回应他,发了疯也乖乖巧巧地有来有回,一听见六味的话,另一只手便下意识地拽住了六味摸到胸膛舍利的手,将其拽了出来,那颗鲜红的舍利,便如同跳动的心脏猛然跃进了这个空间。
霎时,一道骇人的红芒骤然在整个空间铺开,带来惊人的灼热。
“啊——”
清梦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
“那是什么东西!什么玩意——”
“清梦!”六味将脖子上的舍利扯断,向外抛出,下意识反身将挣扎着的清梦拽进了怀里,用后背挡住了舍利的红芒!
“——”
“——”
“——”
六味猛然睁开双眼。
他的呼吸发着颤,死死拥住了怀中的另一个“自己”,清梦双目紧闭,似乎在剧烈的冲击之下失去了意识,他抬起头。
六味眸中划过一丝诧异,只见一道纯金的剪影闪烁着微光出现在这片血色的天地,祂闪烁的频率很短,像是短路的灯泡,又像是即将熄灭的太阳。
如智大师给他的舍利为什么会在这里引发出这等诡异的变化。
六味一顿。
“你是谁。”
那抹纯金的剪影口鼻的位置似乎是翘了翘,声音漫长而悠远:“我?非要说我是谁的话,我可以是道祖神君,也可以是漫天佛陀,同样可以是证道圣人,我可以是很多很多,你可以选一个自己喜欢的喊,都行,都可以。”
六味目光不禁凝重起来。
以他的经历来说,不管是道祖还是佛陀,更别说其他教派的神明,对他而言都曾是他人生道路之上,意图截杀他之物,这种坚持不懈的仇杀,几乎贯穿了他的整个轮回!一开始,他们也只是隐隐有些试探,但是随着他转世越来越多,这些神明对他的围剿也愈来愈烈。
首当其冲便是老三燕游面接神君开大,道教教徒几乎将全身献祭以求诛杀麒麟,更别说老五,也被神君暗戳戳地捅刀,差点年少早殃,至于他六味,便是从深山老林里冒出头开始,就一直在被那些神明觊觎,佛教的通缉,其余教派的追杀,斗兽场中其余教徒或明或暗地使绊子。
这让六味有时也会觉得自己过往那些“死的快”的转世这些神明有没有也出过一份力。
六味满心以为世界内的教派信仰之神大多皆是外神,截杀他这个世界酝酿出来自救之人也很正常。
但他曾也百般厌恶那些外神的视线,怨恨外神对此世之人的扭曲,对祂们的恨意深沉似海,直到,他进入了“尸骨坟场”……
六味的呼吸凝滞一瞬。
但在最初的冲击之后,随着他头脑渐渐冷静下来之后,六味能分辨出有些人并非是只是因为过去神明的眼睛而扭曲异变,外神绝对在其中掺了一份力,或许是因为过去神明尸骨上的眼睛,带着世界之外的污染,一直注视着大理想之人时,那些污染也会叠加在他们身上,由此以往,外神也注意到了他们,可一切总而言之,源头都自天外而始,他不能本末倒置。
臭名昭著的外神总不会总是随着眼睛的视线而动,其中六味了解颇深的便是西洲的“温韶”。
她被楚淞君杀死之后引渡进了地府,而后又以恶鬼的姿态重返人间当上了“地府代言人”,在她死后,楚淞君也的确在温韶逐渐平和的灵魂之下,终于询问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那确实与外神有关,她看见了毁灭的未来,才来到了西洲,只是在不断行动之中,思维逐渐偏激扭曲。
温韶个中的具体记忆,已然随着疯狂一并被丢弃抛走,但有一件事她绝对能够肯定。
她非常确认自己看见了星空之中的那尊欲望的神祇,那外神贪婪的目光凝视着西洲,凝视着这个逐渐破损的世界。
这些教派之神进入这个空间到底想要做什么!
不,眼前的这抹无力的剪影真的是外神么?祂既能在黑暗之中谋划,为何又突然出来了呢?
祂真的是外神么?
“……”六味眯起了眼睛:“你费尽心思进来这里,到底有什么目的?”
六味的前世曾与外神的分身打过无数回交道,这抹剪影太过虚弱且无力,几乎快要消弭,除此之外,六味并未从中感受到那种滔天的污染,甚至算得上是平和。
他的态度也不由得和缓一二。
“我来这里,也没什么别的缘由,只是突然想起来有这个地方,突然看见你了,就跟着你一起来了。”纯金的剪影颇为温和,祂甚至有些感慨:“真了不起啊,做得真好。”
“什么?”六味皱起了眉。
祂为何突然夸赞起了他?
“我本以为,我们这辈子也就这么消磨殆尽了。”那抹纯金的剪影笑道:“再也做不了什么了,没有想到还有发挥余热的时候。”
祂是什么意思?
六味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词语“我们”。
为什么会出现“我们”?六味微微愣住。
“我们在外面呆得太久,大部分我们已经全数尽然疯癫,满心只想打开屏障,将世界裸露而出,让万事万物,都重新沐浴在星空之下。”剪影微微垂下头:“此界之身,亦只是过去仅边角零碎揉杂,才能以此刻之姿降临此世,剩余的……哎,在镜子里模仿世界之外的神明太久,戏演进了骨子里,便只剩下满目疮痍。”
“说起来,我们能够回来,还得多亏那个大范围打破了世界壁垒外神,让我们从天外归来。”剪影微笑道。
如果六味的转世里面,有哪些是与剪影口中神明的信徒,那么六味就能知晓一个在诡秘修士中几乎算得上是隐秘的消息,“神”消失过,不管是神君,还是佛祖,或者是蛊祖,战神等等,有着信徒,偶尔还会回应的神,都在某一个时间陆陆续续地与世界彻底断联。
这的确是神明的“陨落”,是神明“理智”全线溃败的标志,世界之外第一层的伪装色,“镜子”,早已名存实亡。
灵魂无数次的扮演,已经将祂们推向了一个极端,灵魂几乎将自己当作了镜子外搔首弄姿的外神,全然无了理性。
这是一个太过漫长的过程,这同样是诡异世界的教派不断滑落向邪教的缘由。
毕竟连拜祭的神明都疯了,信徒怎么可能还是正道。
但六味并不知道这件事,他从剪影的话中,听出来了那个时间点,大范围打破世界壁垒的外神,不就是当是老二所面临的那个神么?
六味沉默下来,深沉的目光盯视着那抹纯金的剪影。
随着剪影的话越来越深入,六味的神情却不由得再次紧绷起来,他微微咬住牙,眸色沉沉,目光注视着血色长空下的黄金剪影,这几乎算得上是一副令人动容的画面,可是身份的明晰,让六味瞬间警醒。
从天外归来之物,这个限定词本身便足够令人毛骨悚然,天外的“污染”有多么恐怖,只要知道那一段太过“活生生”的历史,便是这辈子也难以忘怀。
更别说,按照六味自己从清梦口中得知的叙述来看,那些灵魂飞向天外的“神”,早就疯了,此刻,祂们又为何揉杂在一起,以这副看起来清醒的姿态呢?
六味的后背渐渐沁出汗,天空之中的“骸骨风筝”还未终结,又突然冒出来个“天外来物”。
他心里蔓生出焦躁,他本身实力并不高强,只有一张嘴皮子,偏生在这空间内几户没有活物,他的天赋也就在此刻受到了遏制。
六味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怀中的清梦,她不知怎么了,仍在沉睡,他紧紧地握住了对方的手。
“回来做什么?”他低声问道,藏住自己审视的目光。
剪影顿了顿,而后继续说道:“我回来之后,有心想要找到你,但是你的行踪是模糊的,隐秘的,为了等待你,我们耐心地藏身在了南州佛寺之中。”
“如智大师?”六味微微挑眉。
“是的,过去的他曾认为世界之上妖鬼才是最终的生命,他想让世间充盈妖鬼,他的佛也赞许了他,那时候我降临了,我没想到他认出了我,他认为我才是真正的佛,于是他疯了,疯前他朝我忏悔,我没有说话。”
剪影顿了顿:“因为我等亦是戴罪之人,意图回来赎罪。”
“而后,我终于等到了你,我躲进了这颗舍利之中,随你从南州奔波到中州。”
原来如此,原来自己离开之后,如智大师便疯了,六味想道,这倒并非与我无关,寄空竟然追对了人。
剪影身闪烁的金光频率越加快了,似乎正在流露出一种黯然的哀伤,又像是一种欣喜:“能够再次见到这个美丽的新世界,何其有幸!能够再次与你相见,如今终于能说出那句话,我等不负所托。”
六味一愣,颇有些错愕。
剪影似乎背着手转了个身:“在无数痛苦的未来之中,也只有你能够做出这一切吧,那些重新复苏的,神似过去的修士,那重迎鬼怪的地府。”
“我们看见了新生的文明,比起脆弱的温室之苗,更像是坚韧的,破石而出的野草,顽强之至。”
“我们好像看见了,极其久远的过去,我们曾经想要守护的东西,我们好像看见了过去的家人在这个新世界的重生,人到死,也能看见这一幕,着实让人不禁潸然泪下。”
六味感受到了涌动的情绪,已经准备好干点什么弄醒清梦的手顿住了。
这一世的他,对感情格外敏感,毕竟从他出生那一天起,便是依照着骗人和鬼话而活,唯有能够敏锐地分辨人的情绪,才能够切准人的弱点,与之谈话。
那些情绪就像是小河,正在空气之中流淌,看见的人能看见其中蕴藏的温情,看不见的人能听见其中潺潺的流动,就这么一点一点从剪影的身上流出。
“能再次置身此世,何其有幸……不胜感激!”剪影再次道,他转过了身,以人的姿态,朝六味微笑。
是的,祂们不像是神,倒像是人,若祂们所言非虚,祂们好似的确是人,只是远古时代的人,不也是人么?也就是这些人,将自己剥皮拆骨,用骨血,用魂灵铸造了新的世界。
第170章 送葬的天音
“……”
六味抿住了唇, 又不知所措地张了张,一个巧舌如簧之人,一时间居然说出了一句几乎让他后悔的直白话语。
“你们疯了吗?”
“疯了,一直都疯着呢。”剪影微微颔首, 作出肯定, 姿态之闲适几乎让人意识不到祂的痛苦, 接话接得更快,流畅得离谱。
连六味都忍不住沉默了。
“不过疯了也没什么不好的,就好比现在,方才我等还很激动,现在我等瞬间就安静了下来。”剪影微笑道:“要不是偶尔也会有毁灭世界的欲望,我倒也不像是癫了的。”
“你重归此世, 就只是想说这些吗?”六味道。
“……”剪影沉默片刻:“是打算来把自己火葬场来的。”
祂抬头了头,环视这整片血色的天空,一寸一寸的打量过断裂的骸骨, 金色的剪影上闪烁着,莫名给人一种感慨万千的错觉。
“哎……挺浪费的,要是当年再清醒点,这些东西说不准还能变个什么东南州,西北州来的,肯定比今天这个地形大, 这地形从天上看有点丑, 真是可惜了。”
六味:“……”
有些怀疑祂从天上下来的时候, 揉得根本不是正经东西。
“你认识我吗?”
他终于忍不住出口,希望让话题回归正轨。
“认识, 怎么不认识呢,我等最后的希望, 留守后世的救世主。”剪影笑道,说话间的话语竟如咏叹调一般,显露出些许荒诞不经,倒是让听者不禁挑了挑眉头。
“当然这世间没有救世主,人唯有自强。”剪影高声念道,话语落下犹如在背诵什么标语,祂又说了点鸡汤话,也不知藏身在如智大师体内之时,是否也是如此唠唠叨叨。
唠叨完鸡汤,剪影竟居然还记得住先前的话题,重归严肃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过去的大计由我等一同拟定,但最终的执行人唯有你。”
“不,”剪影顿了顿:“准确来说,原本的你,而非如今的你。”
六味皱了皱眉:“如今的我,与原本的我……”
“就像是水从天山流淌至大海,途径千帆,天山之上的水,与流进大海的水是截然不同的,如今的你,与各个切片后的你,虽有着相同的灵魂本源,成长之后,却并非是过去的你。”
剪影的话音里藏着几分落寞:“到底是……故人,再难相见。”
六味不禁沉默下来。
他忍不住想到了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猫着的本体,他自从推测出大概真相之后,也并未想要找到被藏起来的本体,本体呆在那间屋子里,似乎会更加安全。
剪影说得会是本体么?
但很快,六味就否定了这个答案,不管是本体,还是本体留下送进模拟器轮回的分魂切片,本质之上皆是已经分割过后的结果,本体早已忘却了过往的那些记忆,一心只当自己是个遭了个大霉的倒霉蛋,而分魂,诚如剪影所言。
流过了不同地界,见识过不同风景之水,哪怕还是当初的结构,却依旧并非当初的水。
如今的六味,他的一溜兄姐,都已经并非过往的他了,都是独立的他,全然不同的,另一个“自己”。
剪影的口中悠悠含了一口气叹出:“好了,话又说了回来,能够再次与这个世界相见,是我等的福气,也算是此生无憾,稍后,我等便要化作纯火,将旧时代留下的痕迹一扫而光…….让整个世界迎来新生。”
“……”六味抿了抿唇:“不关心我接下来要做点什么么?费尽心思从天外归来,便是去送死的?”
剪影闻言情不自禁地纠正道:“是自己给自己打火花来火化,这种经历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啊!”
这真的揉杂得是正经东西么?六味再次怀疑地思索道。
“况且能选择死在哪里,又是我等多么大的荣幸啊!”剪影谓叹,随后祂又迅速地找寻到了重点:“接下来你要做些什么,我等并非不关心,这个世界的未来我等也同样上心。”
血色高天之上,无数骸骨正静谧地浮动,剪影身上的闪烁越加剧烈起来,仿若已到了强弩之末,祂走近六味,无数碎裂的痕迹从剪影之上便越加清晰,仿若碎裂过后重新拼接上的瓷器,无数不同花色的碎片堆积,造就了这件悲伤且无二的作品。
那些碎片闪烁着光,来自千千万万年前人的魂灵似乎想要与六味对话,可最终那些纷乱的心音都揉杂成了剪影口中一句话。
“只是,我等已然在漩涡之中死去,死去之人莫管今生之事,这才是天理伦常。”
“更何况,命运并非掌握在我等的手上,而在你等。”
“只愿在未来,与你等,与这个世界,再度重逢。”
六味感受到了热意,火热的温度正在急剧上升,那些光不再仅仅只是无害的光,而是化为了热,足以焚烧一切的热,整个空间犹如化作了火炉,六味瞬间汗如雨下。
在这种恐怖的温度之下,也就只有死人还会舒适地躺在天穹之上,清梦皱着脸挣扎些许,猛然睁开眼来,六味很确认他从另一个“自己”眼中看见了各种情绪轮番交替。
从警惕,到惊悚,而后骇然,清梦从六味怀中起身,与那抹纯金的剪影对视片刻。
她曾是“记忆”,哪怕在此地消磨了千千万万年之久,有些记忆却始终不愿意忘却。
一切复杂的情绪最后酿成释然的解脱。
清梦转身与眼眸沉沉的另一个自己对视。
片刻后,她后退几步,发丝拂动,轻撩过六味不自觉抬起的手,站到了金色剪影的身边。
六味哑然失语。
他有心想要挽留,想要挽留这个“既是始,又是终”之人,他想说,他们还没有相处太久的时光,他只是陪了她玩了一场算不上愉快的游戏,便要面临分别,想要说,他想要清梦活下来,去见证这个世界的未来。
但是心头的话一簇一簇地冒出,哽咽在喉头,却始终说不出口,他是清梦,清梦亦是他,他能看见清梦脸上释然的神色,与长久与痛苦纠缠之后,终于得到解脱之后的兴喜。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又一声念经之声,经念的是往生经,念经的人是无数人。
炽目的天火横跨万万年,终于在这个停尸房内点燃,天穹边的骸骨被焚烧,血肉发出了吱吱的声响,似乎正在欢快地应和。
清梦活了太长太长的年岁,最初有人陪伴,最后却在岁月无情之中终是陷入孤寂,她是“记忆”,可如今,她也只怀抱着“记忆”,孤独地守望在原地,痴痴地等待着那个千万年的约定。
他说不出那些话,可六味说不出,清梦却一清二楚。
哪怕是再流过不同风景的水,水同样也是水。
清梦勾起了嘴角,嗓音温和,那双沉沉的眼眸如同被扫清阴霾的天空,显露出些许轻快,她伸出手,最后握紧了六味的手。
“这场足够迷幻的梦我做得已然足够,我该醒来了。”
“很高兴在这场梦的最后与你相见。”
“再见了,另一个我。”
焚烧一切的火终于烧了起来,血色长空之下,恍惚之间仿若有无数的身影在浮现,那些人长着和当今世界之人一般无二,同样是两个眼睛,一张嘴,数不胜数的痛苦即将终结,他们站在了时间的尽头,同样站在时间的起始。
他们正笑着,正闹着,为这这场期待了千千万万年的,注定的葬礼而喝彩。
死亡的终末,有时亦非痛苦,而是解脱。
这场旷日持久的噩梦,终将散去,他们或许真的能够在新世界重新醒来,也或许只能够怀抱着希望永远离开。
血色正在消融,骸骨正化作飞灰。
地府某处,似乎终于是感应到了什么,那些遗留下来的,旧日的神明,终究是意识到了有什么东西已然逝去,祂们停下了脚步,脸上满是怔然,祂们或许回忆了很多,也或许回忆了很少,但是很快的,祂们拿出了尘封已久的器乐,为这场葬礼送上了欢快的哀乐。
随着一声唢呐的乍响,无数欢乐之声从地府各地奏响,甚至隐隐传上了人间。
那些乐声并不庄重,也并不严肃,沉痛的过去如同枷锁,锁住了太多太多的美好,在送葬的终末,只为他们奏响一支欢诵之歌。
若是有不知情的人听闻,或许也将为欢乐所奏之人,送上最真诚的微笑。
高天之上,那些犹如星子一般的眼眸正在不断闭合,那些思念与祝福却永远不会消弭。
唇抿了抿。
白发异瞳的少年在这场欢乐之中沉默着,沉默着平摊开了自己紧紧握住拳头的手掌,手缓缓打开,掌心处留存着最后的,天阶碎片,碎片流光华彩,在这片血色的天地之间如同一滴凝固的泪。
“……再见了。”
这个异度的空间已然濒临破碎的边缘,六味即将重新回到真实的世界。
那个世界给予世人无数的痛苦,那个世界也同样给予世人数不胜数的温柔。
可那个不完美的世界,依旧是危险的。
数不胜数的外神在外虎视眈眈,数不胜数的痛苦在污染之下异化,酿造成数不胜数的灾难。
这个世界正在濒临破碎。
随着对世界探索的深入,六味越加明白这一点。
他紧紧握住了拳。
异度空间在此刻瞬间碎裂!无数纷飞的碎屑夹杂着肉眼无法察觉的灰,随着林间生起的风,朝远方而去。
六味仍然站在那片树林,身边躺倒了一片一片人,一切都如同一开始,仿若什么也未曾改变,什么也未曾逝去。
但六味明白,有很多东西都变了,那些变化并不细微,却很难被人看见。
等待着同行之人醒来之时,六味想了很多很多。
他思索着,若是当年他并未抬头,一切又会变成什么模样呢?他在一开头便知晓了一切,他会做点什么呢?或许他会马不停蹄地到处搜寻着天阶的痕迹,获得不同的人生,遇见不同的人,但总归并非如今的模样。
那无数人生,只会变成无数个计划,只为盼着最后,天阶重塑,修者分割灵魂一点一点地替换屏障,从而拯救世人。
那时候,无论命运如何,最终只流向那唯一一个结局。
可他抬起了头。
六味望着自己摊开的双手,他会做点什么呢?未来会在他的双手之下变成什么呢?命运仍然会导向那个最终的,悲戚的结局吗?
六味不断询问自己,他始终没有答案。
是的,未来,向来是没有答案的。
如今的他,只知道一件事情。
在此时,此刻,在命运的织网之中,在无数个节点里。
——他要让命运只朝他希望的方向流淌!
他要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不同的结局!
……
沈余猛然惊醒,他下意识摸住了自己的骨剑,从地上警惕地爬起,映入眼帘的,仍然是那片诡异古怪的树林,周边的监天司也一同陆陆续续地醒来,沈余默不作声地与他们对视,骇然发现,他们同样是茫然的。
突然,沈余一愣,他发觉那些同僚们脸上残留着泪光,他们不知为何哭了,他下意识也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掌心一片温凉。
好像有什么事情发生过了,又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若是发生了,似乎发生了一件悲伤的事,足以让他们在无知无觉之中泪流满面。
沈余转身去寻六味。
只见白发异瞳的医师正悠闲地坐在了马车之上,他身边的家人同样也是刚刚醒来,女子正抱着剑靠在车马之上,不知在思索些什么,那原本带着孩子的青年男子不知为何,抱着突兀长成少年的孩儿泣不成声。
沈余注意到了六味怀中似乎已经揣了点什么,不由问道:“大人,一切结束了吗?”
六味闻言转过脸,异色的双瞳眸色浅淡,却是那么的深邃,如同黑洞,沈余几乎瞬间被攫取了心神,他的呼吸急促起来。
六味顿了顿,眸色沉沉,却带着一往无前的坚定,如同出鞘的利刃,他张开了嘴,话音落在安静的密林之中。
“结束?”
“不,一切还没结束,一切才刚刚开始。”
沈余愣住了。
“我们回国都吧。”
他要去撒一个谎,一个弥天的大谎。
【——】
【模拟结束!】
【正在统计模拟天赋,恭喜您获得天赋「颠倒匹诺曹:人一生之中会说无数个谎,不管有没有这个天赋的人,都会说谎,亲爱的,这是常识。而你说过的最大的谎话,大概就是“我们能够再见,在新的世界重逢。”」,恭喜您获得头衔「神医:你们说我很会对症下药?呵呵,或许的确如此吧!!」,「变数:世上永远没有恒定不变之物,当你掌控这个天赋,说不定某一天,命运都将为你倾倒。」】
【模拟评价:会再见么?】
【在“重逢”之前,向前吧,向着你选择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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