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这话说得异常笃定。
崔云昭并不觉得霍檀在大放厥词, 他一向言而有信,说出来的话掷地有声,他说了, 就能做到。
崔云昭等他说完,才道:“我已经告诉完颜氏的人了, 让他们好好清点长姐的嫁妆,过几日你回来,就去他们家要回。”
霍檀点点头, 他慇勤地给崔云昭倒了一杯茶, 然后便举着自己那杯茶,主动同她的茶杯轻轻碰了一下。
茶杯发出清脆的声响。
“再次谢过娘子, ”霍檀笑笑, 神情显然很放松, “应当不用咱们特地跑这一趟, 完颜氏自己会把东西送回来。”
崔云昭知道霍檀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至于他要做什么, 崔云昭便不多问, 只是有些疑惑:“我平日里瞧着,祖母对长姐是很关怀的, 长姐对她那般冷漠, 她还是嘘寒问暖, 也很听长姐的话,为何当时给长姐选了那样一门亲事?”
虽说霍氏一直在岐阳,对博陵不太熟悉, 但完颜氏这样的人家, 若是仔细打听, 还是能听说些大概的。
而且除了世家大族或早有姻亲关系的, 一般而言,小门嫁女都是嫁在当地,霍新枝当时从岐阳嫁来博陵就有些奇怪。
不过后来因吕继明调来博陵,霍檀跟随而来,这娘家倒也不算远了。
当时因为被吕继明看中,又赏赐宅院,霍氏一家就都搬来了。
但霍新枝可是在霍氏搬来之前就已经嫁到博陵的。
这一点,崔云昭是很不解的,但她没有直接问。
霍檀倒是聪慧,一听就明白,于是便从头讲起。
“说来,也是祖母太过固执了。”
“那时候父亲忽然战死,家里上下都很难过,母亲强撑着处理完父亲的丧礼便病了。”
“我那时候年纪尚小,还不太懂事,许多事请就没有太过上心。”
霍檀微微叹了口气。
“若非如此,我也没有注意到长姐的异常。”
崔云昭抬起眸子看向他,说起长姐,这个一向冷静的男人也不由有些懊悔神色。
“你也知道,刺史算是虚衔,是上礼下仁的一种表现,父亲实际的官职是岐阳兵马营骑兵副统制,手下有一营的人马,身边也有亲兵。”
当时霍展的官位已经很高了,他上面是吕继明,是岐阳厢军都统制,再上面就是节度使郭子谦。
这些崔云昭都知晓。
如果霍展还在世,再往上走一走,成为一方统制,那她跟霍檀的婚事便是门当户对,美满联姻。
只可惜,霍展过世太早了。
他刚翻身就死在战场上,剩下一家子孤儿寡母。
霍檀见崔云昭对霍展的官职很清楚,便没有多谈,直接说:“当年父亲身边有亲兵百人,其中亲兵军使名叫符嘉树,能文能武,是父亲身边最得力之人。”
“当年那一场大战非常惨烈,父亲为国捐躯,而符嘉树也毁了容,受了很重的伤。”
崔云昭心中一动:“难道这位符军使……”
霍檀点点头,道:“符大哥十五岁就入父亲麾下,同长姐算是年少相识,说一句青梅竹马也不为过。”
“只可惜那时候符大哥受了伤,又因为父亲的战死受到牵连,直接被降级降罪,贬至幽云十三州中燕州戍边。”
崔云昭抬起眼眸:“长姐想要同他一起走?”
霍新枝绝非柔弱的性子,若不是完颜氏对她进行了非人的折磨,又经历了种种磨难,在崔云昭看来,霍新枝绝对是个很有骨气的女子。
她不会怕吃苦。
霍檀又叹了口气:“当时长姐就说要嫁给符大哥,陪着他一起戍边,她相信符大哥能攒够军功荣归故里。”
故事听到这里,若以此为结尾,当真是可歌可泣,让人敬佩。
但故事终究只是故事,现实似乎从来不尽如人意。
霍檀道:“祖母当时就晕了过去,母亲因在病中,没有叫她知道这件事。”
“那时候家里太乱,父亲过身之后我立即去请见郭节制,父亲头七刚过,我就参军了,同样不知家中这些事。”
霍檀真的很坚强。
他当时做了最正确的选择,想要最大限度保护住家人,想要尽快撑起这个家,他只能一往无前,拚命向前冲。
在军中,霍檀已经做到了他能做到的最好,他用最快的速度升至军使,也渐渐代替父亲,成为霍家的顶梁柱,成为人们谈论霍家时,交口称赞的那个年轻英雄。
可他毕竟不是万能的。
他不能同时做好两件事。
因当时母亲逐渐好转,让霍檀心无旁骛,所以他忽略了家中的种种事端。
最终,在他全然不知情的情况下,祖母同完颜氏谈好了长姐的婚事。
霍檀道:“后来开始行三书六礼时,我才知晓这一切,当时我问过长姐,若她不愿,我去找完颜氏请罪,拦住这门亲事。”
“但长姐说她愿意。”
“我不知道,是祖母以死相逼才促成的婚事,当时符大哥已经离开了岐阳,长姐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同心上人相隔两地,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崔云昭听到这里,心里沉甸甸的,没想到顾老太太竟还做过这样的事。
霍檀说起这件事,语气已经恢复了平静,但崔云昭却能隐约听出他是很自责的。
自责自己当时没有问出长姐的真心,没有知道事情的真相,也没有让长姐提前离开完颜氏的牢笼。
时过境迁,岁月倒转,谁又能知道看起来光鲜亮丽,蒸蒸日上的完颜氏,竟是那等阎罗窟。
霍檀道:“当时长姐非要跟符大哥去边关,祖母是怎么也不同意的,自从父亲过世之后,祖母就有些固执,总是认为自己所想才是对的。”
“她怕长姐同符大哥一起死在边关,怕家里又有亲人一去不回,所以当时她以死相逼,非要让长姐留在家里。”
“长姐妥协了,从小到大,祖母都对她很好,对她最是偏心。”
崔云昭叹了口气。
“我说过,当年兄长早夭,家里只有长姐一个孩子,所以祖母对她格外疼惜,后来即便有了我们,祖母也最疼她。”
“长姐从小就聪慧,又漂亮,在岐阳也是小有名声,祖母每次提起来,都与有荣焉,很为长姐骄傲,谁知道最后竟然闹到这个地步。”
崔云昭道:“长姐没有跟符大哥走,祖母又是如何选中的完颜氏?”
霍檀眸色微闪:“当时长姐妥协了,没有跟符大哥走,但祖母总担心她苦等符大哥回来,耽误了好姻缘,偏巧完颜大郎的父亲去岐阳公干,同人吃酒时听说了我家的事,又恰好完颜大郎同我长姐年岁相当,于是便动了心思,请了冰人上门。”
崔云昭若有所思:“如此说来,竟是完颜氏先请的媒人。”
霍檀点点头,眸色幽深:“现在想来,我们家最符合完颜氏选儿媳的标准。”
“没有背景,没有根基,父亲早亡又小有薄产,能瓜分儿媳的嫁妆又不会打上门来,甚至还是异乡人,岂不是更好?”
崔云昭听到这里,不由有些厌恶。
“真是丧良心。”
霍檀没有发表意见,继续说:“当时我们身在岐阳,不知道完颜氏的根基,只听说完颜氏一家也是军户,而且完颜大郎名声很好,已经参军,颇得上峰看中,听闻年纪轻轻就做了伍长。”
这已经是很不错的年轻俊才了。
“所以祖母就动了心?”
霍檀点头:“祖母会同意这桩婚事,还是因为当时完颜氏出手大方,送来的礼物都很隆重,而且完颜氏远在博陵,同岐阳隔了一座山,如果长姐嫁来完颜氏,即便以后符大哥回来,长姐大抵也没机会再见他。”
老太太的初衷或许是为了孙女,那时候完颜氏也会做表面功夫,可她却不想想,让霍新枝孤身一人嫁来博陵,没有娘家撑腰,受苦也说不出来,如何能过得好?
说到底,还是眼皮子太浅,看中了人家的聘礼。
“婚事定下之后,我是见过完颜大郎的,其实这位姐夫人品不错,”霍檀叹了口气,“他同完颜氏家中人都不太一样,对长姐也不错,平日里也能护着她,只可惜姐夫走得太早了。”
崔云昭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说了一句:“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
霍檀道:“当时在岐阳,已经没什么晋升的机会了,所以吕将军被调遣至博陵时,我就申请跟来,一方面是想要求得更多的机会,一方面也是为了母亲和长姐。”
“虽然母亲如今看来总是笑呵呵,开朗活泼的样子,但她心底深处还是怀念父亲,我不想让她一直留在家中,便直接把家搬来了博陵,幸好,我们搬来得及时。”
搬来了博陵,才在霍新枝被完颜氏欺辱时,霍檀能第一时间知晓此事,并且直接打上门去,把霍新枝救了出来。
“我当时没有想那么多,总觉得钱财乃身外之物,与其一直同他们扯皮那些身外之物,还不如早点把长姐带回家,让她远离那些是是非非。”
“不过我倒是没想到,这一切都是完颜氏做的局。”
霍檀说到这里,日影西斜,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傍晚时分。
天边云霞飘摇,余霞成绮,瑰丽动人。
堂屋中门紧紧合闭,阻挡了呼啸而来的风。
崔云昭忽然意识到,不知何时,竟又落了雪。
大雪簌簌,瞬间便描白了整座博陵城。
堂屋中薰笼辟啪,里面的木炭燃着热意,温暖了翠云昭的手心。
就在崔云昭发呆的时候,霍檀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崔云昭的手。
他的手很热,她的手很暖。
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就是最美满的圆。
霍檀的声音在静谧的屋子里回响,好似虔诚笃定的梵音。
“娘子,多谢你把长姐从泥潭里救出来。”
“我知道的,即便长姐人回到家中,可她的神魂,还被囚禁在完颜氏那个黑漆漆的冰冷柴房里。”
“现在,她终于重新活过来了。”
霍檀真心实意说话的时候,是非常诚恳的。
他的那种诚恳,会让人不自觉点头,应和他的每一句话。
崔云昭看了霍檀一眼,便倏然别开了眼眸,然后她就道:“该过去用晚食了。”
霍檀应了一声。
霍檀自己梳好头发,随意穿了一件家里常穿的直身,便同崔云昭出了门。
不知何时,小雪转成了大雪。
大雪纷飞,凛冬已至。
崔云昭呼出一口热气,看着白雾在雪中蒸腾而上。
她感叹一句:“这个冬日不好过。”
霍檀说:“是啊。”
今年入冬之后,已经落了两场雪了,尤其这一夜的雪这样大,许多家贫的百姓就难过了。
两个人踩着脚下的雪,一路往西跨院行去,脚下咯吱咯吱,声音空灵又好听。
霍檀道:“武平那边的流民,最近一股脑往博陵这边来,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崔云昭愣了一下:“他们不回武平吗?”
“家没了,地也没了,亲人可能也都没了,还回去做什么?吕将军治下极严,对士兵管束严格,许多无家可归的流民一窝蜂来投奔他,也在情理之中。”
崔云昭点点头,她披着斗篷,小脸在风帽里还没有巴掌大,只凸显了那一双神采奕奕的大眼睛。
“明日里看一看,若是有需要,我就让粮铺的掌柜带着人去城外施粥。”
霍檀有些意外地看了崔云昭一眼,见她满眼认真,片刻后,他笑着握住了崔云昭的手。
走了这几步路,崔云昭的手就有些凉了。
所幸他的手还热,可以温暖她的。
“娘子心善,定有福报。”
崔云昭笑了一下,只说:“倒也不是为了什么福报。”
重生回来,许多事请她都还未查清,但她却明白一个道理,只要力所能及,她就要把前世未尽之事都做好,哪怕只救一个流民,也是值得的。
重生的意义是什么?并不是单要让自己过上好日子,否则她自己都不觉得,自己能担这么大的福泽。
施粥,救人,对她来说并不困难,力所能及的事,为何不做?
崔云昭如此想着,心里就很畅快。
“流民也同我们一样,若是哪一日我们自己落了难,大抵也希望有人可以救命,我不过将心比心罢了。”
崔云昭如此说。
霍檀倒是听出她嘴硬来,他家娘子聪慧大方,嘴上厉害得很,心却是嘴软的。
她不肯应,霍檀就没多说,只道:“明日我率队出城看一看,回来禀报将军,看将军有何吩咐。”
夫妻两个说着话,就来到了堂屋里。
崔云昭站在门外抖了抖斗篷,然后便交给了迎过来的福婆子。
夫妻两个这一露面,屋中人立即欢喜起来,顾老太太难得露出喜色:“九郎回来了,辛苦你了。”
她平日里对霍檀总是不咸不淡的,无论他征战在外,还是德胜归来,都没什么好脸色。
尤其霍檀没听她的话,擅自同意了吕将军的指婚,顾老太太更是整日里阴阳怪气,没说过一句好听话。
今日不知道怎么了,竟是难得给了笑脸。
师出反常必有妖。
崔云昭扫过一眼,记在了心里。
霍檀对老太太见过礼,然后又去看母亲:“阿娘,今日准备了什么好吃得?”
林绣姑从他进来就开始看他,此刻见他神采奕奕的模样,一颗心总算安稳了。
“今日都是你爱吃的。”
崔云昭低头去看,见今日桌上难得摆了七八样菜。
有一整只脆皮烧鸭,一碟水晶脍,一盆红烧鸡块,其他林林总总,摆了满满一大桌。
霍檀和崔云昭在林绣姑身边坐下,然后去看兄弟姐妹们。
霍新枝坐在老太太右手边,她今日穿了一身新衣,选的鹅黄颜色,衬得她比平时要年轻好几岁。
加上她这几日似是睡得踏实,故而看上去一点都不疲惫,眼底的青黑都散了不少,反而很是精神,眼眸里终于有了神采。
她看向霍檀,目光很温和。
“大弟回来了,你辛苦了。”
“我特地给你做的烧肉。”
同以前相比,霍新枝似乎更爱说话了。
霍檀心里不由感慨,还是崔云昭厉害,从根本上拔除了长姐心里的痛苦,让她慢慢活了过来。
霍成樟此刻也赶紧邀功:“阿兄,今日的脆皮烧鹅是我去排队买来的。”
他话音落下,边上的小少年红着脸抬头,认真看向霍檀。
“阿兄,我也去了。”
少年郎声音依旧很轻,但他能主动开这个口,已经殊为不易。
霍檀再一次想感叹崔云昭的厉害。
一件事不仅解决得漂漂亮亮,还让长姐和十二郎都开朗许多,真是太不容易了。
他目光不自觉落到了边上安静坐着的霍新柳身上。
霍新柳一直很腼腆,她是天生的内向,故而此刻被兄长看了,她也只是抬头冲他腼腆一笑,没有说话。
也还不错。
霍檀看着整整齐齐的一家人,心里很是妥帖。
出征的时候,他见多了血腥和残酷,见多了妻离子散,见多了家破人亡,可一旦从那满是血肉的战场上回来,家中的炊烟,屋内的灯火,却又把他重新拉回人间。
人间好吗?人间当然是极好的。
霍檀端起酒盏,朗声道:“望我家宅,平安如昔。”
众人一起端起了杯盏,崔云昭也跟着吃了一碗酒:“望我家宅,平安如昔。”
在一片杯盘声里,这一顿晚膳很是温馨热闹。
只有坐在角落里的顾迎红仿佛没有参与到这一场热闹里,她小心翼翼吃着那从未吃过的脆皮烧鸭,怯生生看着对面高大的男人。
霍檀是那么英俊,那么高大,那么让人动心。
他的一举一动,都是极为吸引人的。
霍檀吃酒一向很有分寸,今日不过吃了一杯就不再吃了,他喜欢时刻保持清醒。
此刻宴席过半,林绣姑才问正在吃烧肉的霍檀:“九郎,这一次有没有危险,你受没受伤?”
霍檀眼睛都不眨:“没受伤。”
崔云昭看他,见他对自己眨眼,便没好气瞪了他一眼。
霍檀笑了笑,对林绣姑说:“阿娘,这一次我立了头功,吕将军同我说过,这一次先给赏赐,等下次再立功,就能给我升职了。”
林绣姑一下子就激动了。
“当真?”
霍檀笑着点点头,看起来笃定又沉稳。
他虽然只有十九岁,还未及弱冠,但这个家上上下下,早就把他当成了主心骨。
霍檀才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
“这一次吕将军赏赐了二十亩田地,还另赏银百两及其他药材布匹,过几日军务司会过府商议,到时要麻烦阿娘了。”
林绣姑是真的很高兴。
女儿的事情解决了,小儿子眼见也好了不少,一家子都蒸蒸日上,又娶了个那么聪明能干的儿媳妇,她整个人几乎是容光焕发。
崔云昭都能感受到,她圆胖的脸上皱纹都少了。
林绣姑道:“这是你挣来的,哪里要我来收你的军功战利,儿媳懂得多,要不还是……”
崔云昭没来得及拒绝,顾老太太就吊着眼开口:“混说什么。”
“婆母还在世呢,哪里就让儿媳当家做主的道理?那日是因完颜氏胡搅蛮缠,我才没有制止,今日我可要说道说道。”
这几日崔云昭都没往主院来,倒是没成想顾老太太还在惦记这件事,在这大好的日子找人不痛快。
若是往日,霍檀自然不会让她胡搅蛮缠,可今日霍檀还没表态,倒是林绣姑开了口。
她稳稳坐在椅子上,抬起那双杏眼看向顾老太太。
她的表情很平静,唇角的笑甚至还没落下,可她看向顾老太太的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顾老太太明显愣了一下。
从林绣姑进门那一日开始,她就无所不用其极打压她,这么多年,林绣姑一直唯唯诺诺,已经生不起反抗她的心思了。
谁能料到,如今这个女人成了寡妇,居然还敢这么看自己。
顾老太太气血上涌,那张瘦长脸顿时涨得通红。
“你……”
她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林绣姑打断了。
“母亲,夫君早就亡故,如今家中上下已经是九郎当家,咱们一家都要靠着九郎过活。”
林绣姑的话非常直白,似乎是要点醒顾老太太。
她直勾勾看着顾老太太,继续道:“九郎在外面浴血奋战,我不想让他回到家里还要劳心劳力,听一些阴阳怪气的话。”
老太太气得直喘气:“林绣姑,你!”
边上顾迎红忙给她拍胸口,低声道:“姑婆,姑婆,正事要紧。”
顾老太太面色一僵,捏着筷子的手都颤抖了。
崔云昭耳朵尖,一下子就听到了这话。
正事?什么正事?
林绣姑为儿子委屈,一门心思都是同老太太讲理,没有听到顾迎红的话,她继续说:“母亲,咱们一家老小靠着夫君攒下的家底,一辈子也不愁吃穿,九郎已经成婚,以后他挣得的所有,都应该属于他自己。”
这话实在有些偏心了。
霍家又没分家,如今虽是霍檀鼎立门户,但他上面还有祖母和母亲,下面也有弟妹,他一开始让林绣姑去同军务司对接,是最正确的。
因为这个家实际上应该由林绣姑打理庶务,家中的中馈也未曾交到崔云昭手中。
崔云昭自己手里有钱,霍檀自己也有私房,没有交到公中的,他也同崔云昭简单交代过,故而崔云昭对此事并无异议。
可林绣姑却并非这么想。
崔云昭有些意外,看林绣姑的意思,虽然没有分家,但霍檀赚得只归他自己所有。
这话一说出口,顾老太太就怒斥一声:“林绣姑,你这是要做什么?”
“没见哪个母亲做到你这样的,难道他就那么重要?”顾老太太大手一指,“你怎么不为枝娘他们想一想啊?你让十一郎和十二郎怎么办?”
顾老太太说着就哭嚎起来:“我这是什么命啊!”
第42章
好好一场接风宴, 就让老太太搅合了。
崔云昭也是奇了,这老太太放着好日子不过,一日不闹一回都难受, 这几日家里因着完颜氏的事,一直平平顺顺, 她怕是早就坐不住了。
今日就等在这里了。
她一哭,顾迎红也跟着哭,还劝他:“姑婆, 姑婆, 舅母不是那个意思,您年岁大了, 仔细哭坏了身子。”
崔云昭坐在那没动, 她余光瞥见, 老太太一直用一袖子擦脸, 可脸上哪里有泪?
让她哭, 可得伤筋动骨才行。
崔云昭倒是不觉老太太的正事能有多大, 故而也不着急, 只坐在那低眉顺眼听着。
林绣姑早就厌烦了老太太这般作态。
家里这么些事,若是没有老太太从中搅合, 也不会变成今日这般。
她一直顺着她, 忍着她, 原来是为了夫君,现在是为了儿女。
林绣姑自然不会去哄她,她只是挺直腰背, 直截了当开口:“母亲, 你还不明白吗?若非你的固执和自私, 也不会害了枝娘和十二郎, 当年你为何坚持要选完颜氏为亲家,不就是因为完颜大郎的父亲给了你好处?”
“母亲,有些事只要做过了,就不会被人遗忘。”
顾老太太的脸更红了,崔云昭余光看到,她连那双吊眼都红了。
显见这一次林绣姑在孙儿们面前数落她,让她气急败坏,也让她下不来台。
“林绣姑,你,你这是要反了天啊!”
“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儿子不在了,儿媳就可劲欺负人,我是不活了,活不下去了。”
老太太哭天抢地。
这把顾迎红闹得白了脸,她一直拍着老太太的后背,小声说:“姑婆,您别哭了,别哭了。”
一边说着,小姑娘梨花带雨的,看向了林绣姑:“舅母,您怎么能这么说姑婆,因为堂姐的事,姑婆私下里哭了多少回,她可是心疼堂姐的。”
这几天,林绣姑想了许多事。
那一日因为崔云昭聪慧沉稳,机智果断解决了完颜氏的事,让林绣姑深刻明白,这个家里需要有一个明白人当家做主。
夫君还活着的时候,老太太即便作妖,总要听儿子的,可现在,换成老太太不喜欢的霍檀当家做主,她仗着祖母的身份,可着劲憋坏。
这样是不行的。
一家子老老小小,不能这么乱下去。
下面三个小的还未长大,若是也被老太太这般胡搅蛮缠,那以后如何做婚事?
况且,霍檀绝非池中物。
他是林绣姑养大的,林绣姑最清楚儿子的品行,她知道儿子绝不甘心只做个小小的军使,他比他父亲更聪明,也更勇敢。
他可以走的更高。
到了那时候,她不能让家里成了他的拖累。
当时迎娶崔云昭的时候,林绣姑是很忐忑的,经过这半个月看来,这门亲结对了。
崔氏女果然不同凡响。
有她陪在儿子身边,跟着他携手共度,林绣姑是放心的。
正因此,林绣姑才想要彻底把话都说开。
顾迎红在那里委委屈屈,话里话外都是林绣姑对上不敬,林绣姑却看都不看她,目光依旧落在做戏的顾老太太身上。
一起相处二十几年,顾老太太是真哭还是假意,她一眼就能看出来。
林绣姑道:“母亲,你若是再闹下去,当年的事咱们就一件件都说清楚。”
崔云昭微微挑了一下眉。
今日也是凑巧,恰逢霍檀回家,所以两个人便说了说当年的事。
不过霍檀毕竟是晚辈,不好说得太过分,故而当年为何选了完颜氏,霍檀没怎么着重描述。
现在听林绣姑的意思,当年顾老太太会选择的完颜氏,最大的可能是完颜大郎的父亲给了霍老太太好处。
所以霍老太太确实偏心霍新枝,但跟霍新枝一比,她更偏心她自己。
只要银钱捏在自己手里,好处都被她拿了,她就心满意足,不去管这件事中间是否会有差池,也不去想让孙女远嫁外城是否不妥。
崔云昭心中叹气,看来因为霍新枝的婚事,林绣姑心里也怨恨老太太。
老太太被林绣姑这样看着,不由有些瑟缩,一时间也忘了哭。
她以为自己做的那些事没有任何人知道。
林绣姑是如何知道的?
顾老太太这样想着,手上就不由有些用力,捏的顾迎红手腕生疼。
顾迎红却不敢开口。
林绣姑见老太太不哭了,态度这才缓和:“母亲,既然您能听我说话,今日一家人又都在,那便把事情一次说清楚。”
顾老太太噎了一下,但她现在有点心虚,就不该敢再闹下去,只能躲闪着霍新枝的目光沉默了。
林绣姑是个雷厉风行的人。
她看了看在座的儿女们,直接开口:“你们都不小了,就连十二郎也算是懂事了,今日阿娘的所说,你们应该都能听懂。”
霍新枝率先开口:“阿娘请讲。”
她这般态度,就是认同了林绣姑的打算。
林绣姑看着她笑了一下,然后就道:“你们父亲还在世时,就已经分好了家中的产业,枝娘和柳丫头的嫁妆早就留出来,姐妹俩的嫁妆是一样的。”
霍展是个活得很明白的人。
他每次出征之前,都会同林绣姑仔细安排一下家中的产业。
随着家里发达起来,产业越来越多,能留给子女妻子的也就更多。
林绣姑看向霍新柳:“柳丫头,你的意思是?”
因为长女年纪最大,家中一早就为她准备好了嫁妆,比一般人家要丰厚得多,便是霍展没了,可林绣姑依旧不打算刻薄女儿,能给的都按霍展的意思置办好了。
霍新柳年纪小,却并非不懂事,她只是比常人反应慢一些,等了一会儿,她就腼腆笑了笑:“好,我都听母亲的。”
这就是答应了。
林绣姑才去看霍成樟和霍成朴。
作为母亲,她平日里对待两个小儿子的态度不太一样,对于霍成樟更严厉一些,对霍成朴就多以鼓励为主。
不过总体来说,她对孩子们都算是慈母。
但此刻,林绣姑是少有的郑重严肃。
霍成樟不由坐直了身体,而霍成朴也板着小脸,认真看向母亲。
霍成樟直接开口:“阿娘您直接说吧。”
林绣姑点点头。
她道:“你们阿兄从小就聪明,武艺好,文课也不差,当年武学的先生和师傅们都夸他,说他以后是将帅之才。”
“那时候你们父亲就同我商议过,家里孩子这么多,不能全靠你长兄拉扯,你们若是过于依赖他,以后也难成大事。”
这话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但崔云昭总觉得有些不对,可她细细品味,却品味不出所以然来。
对于霍家的事,她并不知道全部。
林绣姑继续道:“那时候他就同我说过,若是哪一日他不在了,家里就听九郎的,但九郎只是你们的兄长,并非你们的父亲,不能事事都依赖九郎。”
“所以你们父亲提议,说若真有这一天,那家主还是九郎,但你们兄妹的教养,婚丧嫁娶,我同你们祖母的孝敬,都由公中来出,毕竟从军将近二十年,你们父亲攒下了不少家底。”
这倒是实话,如今霍家不仅在岐阳有田产,在博陵也有,日子其实很松快。
甚至他们现在过的日子,相对他们家的财产是相对简朴的。
不过对于此事,崔云昭倒是理解霍氏的做法。
他们现在依旧没有根基,若是日子过得太好,反而招摇,还不如踏踏实实过日子。
林绣姑说到这里,喘了口气,道:“至于你长兄,不动用公中的银钱,田产也并不分给他,但相对的,你们长兄拿命赚取的一切,都归他个人所有,不交由公中。”
“说起来,我们如今还占着你们兄长的便宜。”
这话就有些生分了。
可细细听来,字字句句都是为了家里人好。
霍家的孩子不多,却也不少,霍檀兄弟姐妹五人,长姐寡居在家,他又比下面的弟弟年长许多,等到弟妹长大成人,能跟他一起支撑家业,十年一晃而逝。
这十年,霍檀也从少年长成青年,这十年,是他能最快取得战功,一步步往上走的关键年华。
霍展的思虑不可谓不周全,他若是不死,一切都一如往昔,可他偏偏一语成谶,还是早早离开人世。
而霍檀,也在十五岁时就做了一家之主,支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或许对于霍檀来说,这都没什么,他是个男子汉,他一定能做的很好。
可对于父亲和母亲而言,又如何不心疼儿子呢?
如今看来,霍展和林绣姑的思虑是正确的。
因为依赖兄长,所以霍成樟至今没有肩负起二哥的责任,因为依赖兄长,所以霍成朴没有茁壮成长起来。
也因为依赖他,觉得他无坚不摧,顾老太太撒欢闹事,从来不去考虑霍檀是否受伤,是否劳累,是否也是个需要人关心的孩子。
毕竟,霍檀即便已经成婚,却依旧未及弱冠。
崔云昭听到这里,不得不佩服霍展和林绣姑对孩子们的细心。
他们是真心实意为每一个孩子着想的。
但顾老太太却不是。
顾老太太嗷一嗓子叫嚷起来:“林绣姑你这是要做什么?你这是要让九郎分家吗?你这是要拆散这个家啊!他还这么年轻,你就要把他们扔出去吗?”
顾老太太胡搅蛮缠惯了,可却不算笨,她一下就抓住了重点。
什么叫分家?林绣姑可是一句分家都未说。
林绣姑看都不看她,只看向自己的两个小儿子。
霍成樟此刻面色有些苍白,这些事,母亲以前从未说过,而霍成朴却很平静,他很安静看着母亲和长兄。
似乎这些事都无所谓。
林绣姑问:“你们以为呢?”
霍成樟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倒是霍成朴干脆利落:“我也都听父亲和阿娘的。”
真是个好孩子。
懂事,体贴,又有决断。
从那一日翻天覆地变化之后,他每一日都有长进,到了今日,已经让霍檀刮目相看了。
霍檀忍不住伸出手,拍了一下弟弟细瘦的肩膀。
他还这么小,却能迅速对未来做出判断。
很难得,也很不容易。
尤其是看到霍檀如今的成就,他还能保持理智,不去想着沾长兄的光,更为难得。
霍成樟看霍成朴这么痛快就答应了,有些难以置信,他瞪大眼睛,似乎也有些钻牛角尖,只问他:“阿朴,你怎么也要把阿兄往外推。”
霍成樟想的是另一件事。
他红着脸,梗着脖子,看向母亲和兄长。
“阿娘,虽然父亲所言甚是,可我们也不能同兄长分家,我们是一家人,是一家人。”
这孩子显然钻了牛角尖。
崔云昭忽然发现,虽然平时霍成樟看起来比霍成朴机灵许多,说话办事也利落,但他没有霍成朴那么通透。
说好听是机灵,说不好听是活泼过头,有些冲动。
所以他更适合当武将,而霍成朴则更适合做文人。
相比于兄长,霍成朴更内秀一些。
今日的事,他一听就明白了。
霍成樟还在那钻牛角尖。
林绣姑看了看两个小儿子,叹了口气。
她正要说话,就看到老太太一把搂过霍成樟,哭喊着道:“还是十一郎最贴心,知道孝顺我这个祖母,十一郎,咱们不跟他们过了,祖母带着你另过去。”
这就是完全的不讲理了。
林绣姑蹙起眉头。
她一贯好脾气,今天也被老太太闹得动了火气,最后那点耐心都要消失殆尽了。
“母亲,你这是不想要夫君瞑目吗?”
这句话太重了,以至于老太太的哭嚎卡在喉咙里,半天没有回过神。
林绣姑看了在场众人一眼,最后目光落在了霍成樟身上。
不得不说,这一刻林绣姑是有些失望的。
霍成樟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失望,他往祖母身边瑟缩了一下,闭上眼睛不敢再去看。
林绣姑没有再去看他们。
她直接站起身,一言不发回了里屋,然后就取了一个信封出来。
那信封看起来并不厚,很薄,而且封口没有蜡印,从一开始就没有封口。
林绣姑从里面取出一张纸笺,打开递给了顾老太太。
那片刻间,崔云昭扫到了上面的几个字,没有仔细看,却能看出写字之人并不擅书法。
老太太慢慢松开了搂着霍成樟的手。
她一语不发接过信纸,忽然红了眼眶。
她是不识字的,却不代表她不认识儿子的字迹。
霍展少时进入武学,学过几日文课,只是他后来一直混迹军中,对文课并不精通,也不用心,故而一笔字写得歪歪扭扭,只能勉强看懂写得是什么。
顾老太太没少看霍展的字,因而一眼就认出来了。
霍展过世已经四年了,对于老太太来说,这可能是个不小的打击。
她捏着那张纸笺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甚至还轻轻摸了一下上面的字迹,似乎那样就能重新回忆起霍展的音容笑貌。
林绣姑叹了口气:“这是夫君临行之前,写的最后一封遗书。”
遗书两个字说出口,林绣姑也红了眼眶。
崔云昭抿了抿嘴唇,不知道为何,心里也跟着很是沉重。
但林绣姑今日有事要办,没有让自己沉静在痛苦里太久,她很快就抹了一把脸,然后道:“我方才说的话,都在这张纸上,母亲若是不信,可以让十一郎或者枝娘看看。”
霍新枝看了一眼已经懵了的霍成樟,自己接过了纸笺,慢慢看起来。
她捏着纸的手小心翼翼,生怕弄坏了父亲的遗物。
霍新枝很快就看完了,然后对顾老太太道:“祖母,这确实是父亲的意思。”
她一开口,顾老太太的脸色就变了。
方才她还满眼怀念,还有一丝伤痛,现在,在她眼眸中忽然闪出一次冰冷来。
那冰冷稍纵即逝,在场没有人任何人能看到。
顾老太太轻轻拍了一下腿:“好,你们真好。”
她坐直身体,这一次倒是没有又哭又叫,也没把以前那些话翻来覆去说,她只是定定看向林绣姑。
“林绣姑,我只问你,你是要选大儿子,还是要选小儿子?”
这话问得很奇怪,但老太太的态度却非常郑重。
似乎大儿子和小儿子必须要选出一个,逼着林绣姑做出表态。
可他们是一家人。
霍展虽然留下那样一封遗书,却是为了家里人好,并没有要分家的意思,毕竟,霍家和霍展,也是霍檀的靠山。
而霍檀,同样是弟妹们的未来。
可事情到了顾老太太那里,却把它弄得无比复杂和生分。
仿佛只要林绣姑选了霍檀,她跟他就不再是霍家人一般。
林绣姑沉下了脸来。
她深深吸了口气,拍了一下霍檀的手臂,让他不要开口,自己则看向顾老太太。
“母亲,你怕是没有明白夫君的意思,他为何会留这份遗书?为的就是家中的孩子。”
“你这般阻拦,是不想让夫君瞑目吗?”林绣姑声音她也冷了下来,“我说过了的,这一切都是夫君的遗愿,我只是按照夫君的遗愿办事。”
顾老太太也沉着脸,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的对望。
那种说不出的古怪,再次浮现在崔云昭心头。
霍展这遗书,确实有些偏向大儿子,但往长远看,与全家都有益处,尤其是对于还未长成的几个幼子,都是一种激励。
退一万步说,一家骨血,打断骨头还连着筋,霍檀只是单独管自己的俸禄战利,并不是分家,也不是不管一家老小。
毕竟在霍展的遗书里,霍檀依旧是一家之主。
老太太和林绣姑的态度就显得很奇怪了。
可有些事,如今的崔云昭看不清,她只能安心坐在那,听众人的话。
林绣姑同顾老太太对视一眼,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倒是边上的顾迎红动了动,显得有些紧张。
崔云昭眯了眯眼睛,她余光看到霍新枝也注意到了顾迎红,便同她使了个眼色。
她以前同霍新枝真的不熟,一共没说过几句话,但现在她能看出,这位长姐是很聪慧的。
霍新枝没想到崔云昭会看她,瞬息之间,她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了一个可能。
霍新枝再度看向崔云昭,见她目光引至顾迎红身上,她忽然就明白了许多事。
堂屋里很安静,没有人动筷子,也没有人说话,气氛简直尴尬至极。
片刻后,霍新枝忽然开了口。
“祖母,您想要什么?”
“或者说,让大弟给你什么,你才会同意?”
霍新枝这话没有给顾老太太留面子,但顾老太太这个人胡搅蛮缠惯了,只要能见到好处,面子对她不值一提。
尤其说话的人还是霍新枝,她对霍新枝心虚,就很少会对她拿腔作势。
霍新枝这一开口,林绣姑也眨了一下眼睛,立即就明白了。
她对老太太更厌烦了。
可再厌烦,她们也是一家人,她也得给顾老太太养老送终。
林绣姑定了定心神,对老太太重新和颜悦色起来,给了她个台阶下。
“母亲,您有什么事尽管提,咱们先说母亲的事,再说家里的事,母亲以为呢?”
她在告诉顾老太太,想要事情如她所愿,就要学会妥协。
不能事事都如她愿。
顾老太太不说话,她垂着那双长眼,似乎在思索对错。
这时,顾迎红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胳膊。
老太太才如梦初醒,抬眸看向林绣姑。
林绣姑知道她这是要妥协,立即又给了个台阶:“还是母亲心疼晚辈,有您在家,简直是家中的福气。”
顾老太太没接这一茬。
她直勾勾盯着林绣姑看,然后一字一顿说:“远哥如今在家,也没个正经营生,家里就这么一个顶梁柱,总得能养活自己。”
“他上有老下有小,光靠田地里那些营生,一家人都要喝西北风。”
崔云昭听她说远哥两个字,立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说来说去,老太太还是为了顾家着想。
听到是这事,林绣姑的神色缓和不少,只要老太太有所图,只要霍檀能解决这事,那就好办了。
老太太最是见利忘义,只要能符合她的利益,她就能安分几日。
林绣姑便看向霍檀。
方才家里闹这一场,围绕着霍檀说了许多事,但霍檀和崔云昭都一言不发。
待到此刻,霍檀才轻轻笑了一声。
“这么小的一件事,哪里需要主母这般郑重其事?”霍檀声音很温和,“我想问问祖母,顾表哥想要做什么?他又会什么?”
顾远也从过军,不过后来顾远父亲过世,他就退伍了,一直在家里种地。
顾家人口不多,老一辈都过世了,估计只有顾远的母亲和一双兄妹,左近便是顾远的叔伯和姑姑,一家人住得都很近。
顾远父亲刚过世的时候,亲戚们多少都帮衬过,可如今家家都不好过,没有道理一直帮衬别人家,如今便只能靠自己过活。
崔云昭隐约记得这位顾表哥文不成武不就,反正是没什么本事的。
他又有点好吃懒做,只想着跟着霍檀混日子,为了他,前世老太太也在家里闹过。
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了,这辈子没想到顾老太太这么早就开始为顾远筹谋了。
顾老太太一听这话,眼睛立即一亮。
她难得对霍檀和颜悦色起来:“还是九郎知道孝敬我,比你们都强。”
她看向霍檀,又瞥了一眼崔云昭:“我知道远哥是什么情况,他那个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没什么出息,我也不要他有多好的前程,只要能有个温饱就成。”
“一个月里,风吹不着,雨晒不着,能给了个三四贯钱,就足够了。”
崔云昭挑了挑眉。
这还不是多高的要求?
怎么不上天呢。
第43章
现在的年月, 差事是很难找的。
外面那些跑堂的小二哥,茶楼的茶娘子,还有路上跑来跑去送货的脚行, 一个月到头也就一两贯钱。
稍微好一些的,才能将将有三贯钱。
这些都已经是极好的差事了, 而且一个月里几乎日日都要当差,没有一日能歇息的。
这年头的人,反正是歇不下来的, 人人都怕被顶了差事。
诸如福婆子, 巧婆子这种签了契约的帮佣,一个月大约有三贯钱左右, 除此之外, 他们日常吃用都在主家, 这也省了一大笔开销。
也是因为主家仁善, 旁的人家倒是没有这么好的吃穿。
这样的差事是最好的, 也是最难找的。
之前跟踪白小川的时候, 崔云昭特地打听过, 拿命挣前程的长行,一个月也不过三四贯钱。
顾远凭什么就能赚到这个钱呢?
崔云昭心里腹诽, 面上却没表现出来, 霍檀也依旧平静无波, 仿佛顾老太太没说什么惊天动地的话。
顾老太太说完,自己咳嗽了一声,然后就用威胁的口吻说:“九郎, 你想要有所得, 就得有所付出。”
顾老太太这人真有意思。
她方才一味要护着家里其他孩子, 觉得霍檀不往家交俸禄就是大逆不道, 就是不管家宅。
可现在,她却只关心顾远,只关心她自己的娘家。
凉薄至此,偏心至此,真是让人齿寒。
原来崔云昭还觉得老太太待霍新枝和霍成樟挺好,现在一对比,真正的心肝宝贝看来是顾远了。
霍檀似乎完全不怕她的威胁,他只是敛眉思索片刻,然后才道:“祖母,如今这世道,是最不好找差事的,我记得原来顾表哥不是在百味斋跑堂吗?怎么又不做了?”
顾远当时是打着霍檀的旗号,才谋得的这个职位,他这个人确实又懒又馋没什么本事,但也惹不了大事,霍檀就息事宁人,没有多提半个字。
顾老太太还以为他不知道呢,现在被他当众拆穿,脸上就不太好看。
“那差事多辛苦啊,远哥身体又不好,做了两个月就犯了病,做不了了。”
“再说,也没多少钱,掌柜的态度还不好,咱们可不受那个罪。”
霍檀没说话。
霍新枝却开了口:“祖母,我们一家子人,都没顾表哥金贵啊。”
顾老太太脸上一僵,她看了一眼板着脸的霍新枝,本来不想惹她,但想到哀求到跟前的远哥,她就只能咬牙豁出去了。
“枝娘,咱们都是一家人呢,哪里要分你我?”
“九郎,你若是能给远哥找个差事,我就同意你们自己过自己的,但是家里上上下下,你还是要照看。”
霍檀忽然笑了一下。
崔云昭偏过头去,就看到他神色淡淡的,面上虽然有笑,可那笑却不达眼底。
“祖母真是关爱晚辈啊,对娘家亲戚如此关照。”
霍檀点到为止,然后就说:“三四贯钱的差事是没有的,若是不想勤劳干活,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这样的差事,两三贯的差事还是有的,粮仓的看守,大酒楼的夜里看门,大抵都有这个钱拿。”
“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若祖母同意,我明日就能给安排。”
霍檀来博陵时间虽然不长,却对博陵城如此熟悉,崔云昭瞥他一眼,知道他这个人一贯心思深,平日里巡防的时候没少同人攀扯,博陵城中的熟人不少。
他能答应,就说明这事好办。
崔云昭松了口气,她本来想自己应承下来,毕竟她手里的铺子多,随便安排个差事并不难。
听到霍檀的话,顾老太太面上闪过一丝惊喜,但她很快就压了下去,问:“没有更好的了?”
霍檀似笑非笑看着她。
“祖母,差事不等人。”
顾老太太下意识看向顾迎红,见她悄悄做了个手势,立即就说:“那就去大酒楼看门吧,好歹晚上能睡囫囵觉,也不累。”
霍檀直接了当:“好。”
顾老太太心随所愿,脸上立即就有了笑,自顾自给自己台阶下:“我就说,还是九郎最好了。”
霍檀没有接话,倒是林绣姑轻咳一声,道:“母亲,那家里的事可以继续说了吗?”
顾老太太似乎还在生林绣姑的气,听到她问话,便冷哼一声,算作搭腔。
林绣姑便看了一眼霍成樟,想要继续说方才的事。
可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被霍檀打断了。
霍檀看向了林绣姑,眼眸很是恳切:“阿娘,我知道父亲是为这个家着想,可如此看来,确实是有些不妥的。”
“我毕竟是兄长,如今家中也只有我一人有差事,我同娘子吃穿用度都在家中,又如何能不交俸禄?”
他看林绣姑有些着急,便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臂。
不过霍檀没有立即就开口。
他停了片刻,回头看向崔云昭。
崔云昭其实根本就不在乎霍家现在这点产业,霍家今日这一场戏,她只安静坐在边上看着,自己是没有任何意见和想法的。
无论霍家如何算这笔账,她的日子还是那般过。
但现在,霍檀却看向了她。
看霍檀的意思,是要问一问她,看她是否同意了。
崔云昭很意外。
看来霍檀确实把她当成一家人,夫妻两个命运相连,他想做什么,都不会把她排斥在外。
就连今日的财产之争,他也没有全权做主。
崔云昭心里觉得妥帖,仿佛喝了一碗热茶,暖烘烘的,觉得很舒服。
崔云昭笑了一下,对霍檀点头:“郎君,咱们家都由你做主。”
言下之意,就是一切都交给他了。
崔氏女果然大气。
霍檀深深看她一眼,对她点点头,然后才看向林绣姑。
他直接开口:“母亲,家里弟妹还未长成,母亲和祖母我也要孝敬,以后我每月的俸禄,全交由家中,当做赡养长辈和弟妹的孝敬。”
“另外,父亲既然有了安排,我也不能不从父亲遗命,以后我所获战利和奖赏,便不再交由公中,但我们夫妻二人的日常花销等事,还是要交一份至公中的。”
霍檀办事情是很漂亮的。
这也是他的真心。
林绣姑的眼眶红了,她抿了抿嘴唇,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最终点点头:“好,阿娘都听你的。”
霍檀便倏然一笑。
他的笑容爽朗干净,犹如春日的暖风,让人浑身舒畅。
霍檀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举起敬向众人:“我们是一家人,我依旧是祖母的孙儿,母亲的孩儿,是你们的兄弟,这一点,从来都不会变。”
崔云昭坐在他身边,跟着端起了茶盏。
她没有说话,态度却很明确了。
林绣姑低头抹了一把脸,重新也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好,以后都听九郎的。”
其他几个孩子都跟着端起了酒杯,就脸老太太也耷拉着脸意思了一下,倒是霍成樟涨红了脸,低着头不说话。
崔云昭知道他落不下面子,想了想,便笑着说:“十一郎杯中茶吃完了,我给十一郎满上。”
崔云昭给了霍成樟一个台阶,霍成樟端起茶杯,小声说:“谢谢嫂嫂。”
一家人端着酒杯,清脆地碰撞在一起。
“一家和美。”林绣姑说。
这一顿漫长的接风宴可算是结束了,等到宴席之后,林绣姑让孩子们各自散去,直接喊了霍檀和崔云昭去她那屋。
崔云昭跟着霍檀进门,林绣姑先说:“媳妇,今日委屈你了。”
崔云昭并不觉得委屈,但林绣姑有这个态度,她还是觉得舒坦。
“阿娘哪里的话,家里如今这般,可是为我同郎君着想,哪里会委屈?”
林绣姑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她只是慈爱地看向崔云昭:“儿媳,我想问问,你可愿意打理家中庶务?”
崔云昭愣了一下。
林绣姑怕她为难,便忙解释:“其实我不是很擅长做这些事,这些年来,家里头的庶务弄得一团糟,不过也就吃些地里的营生,没有更多的进项了。”
“我知道你擅长这些,便来问问,看你是否愿意,若是你忙,也是不打紧的。”
林绣姑这婆婆做的,已经非常平易近人了。
她被自己的婆母刁难那么多年,没有想着报复,反而用更温柔慈爱的态度对待自己的媳妇,真是心胸宽广,令人敬佩。
每逢此时,崔云昭都要感叹,难怪林绣姑培养出了霍檀这个未来帝王。
她这般友善,崔云昭也相当客气,她笑着看向林绣姑,看起来十分乖巧懂事。
“阿娘,我那边铺子多,也有些忙不过来,正打算请个总管家打理庶务,不过今日阿娘这么一说,我觉得咱们家里也应该有个管事的了,”崔云昭笑眯眯说,“福婆子干活是很利索,平叔也很忠心,可家里以后越走越高,这些仆从是不够使唤的。”
这也是孙掌柜之前同她说过的。
林绣姑被她的话说蒙了,坐在边上吃茶的霍檀也抬眸看向崔云昭。
崔云昭落落大方,巧笑倩兮,从她身上,看不出任何精明势利,可她说话办事那股子利落劲儿,却让人十分信服。
就如同此刻。
崔云昭继续道:“祖母的想法很多,她年纪又大了,我们总要敬着捧着,可祖母有时候跟个孩子似的,很容易心软。”
崔云昭这话说得真漂亮。
还不就是说老太太昏聩无能,胡搅蛮缠,又容易被顾家人撺掇?
霍檀心情舒畅,不由低低笑了一声。
崔云昭瞪他一眼,回头继续跟林绣姑道:“所以母亲,家里还是要有个能主事的人,您若是不擅长,不如请长姐来做这个人,如何?”
这个回答有些出乎意料,林绣姑眨了一下眼睛,倒是霍檀若有所思。
霍新枝确实是个极好的人选。
她刚丧夫,瞧着短时间是不会再嫁了,整日里在家她也难受,还不如找些事情做。
再说,家里能制住老太太的也就只有她了。
这样一来,简直一举两得。
林绣姑想明白这一点,不由惊喜地看向崔云昭。
“儿媳,你真是聪明,我怎么没想到呢?”
崔云昭抿嘴笑了一下,然后就道:“母亲若是不嫌弃,可以让长姐把家里的产业都归拢一下,明日里去寻我跟夏妈妈,我们同长姐好好议论,把产业慢慢教给她打理,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问我。”
“另外,家里的仆从也要由长姐统一管理,家中收支也都要经过长姐的手。”
崔云昭笑意盈盈:“作为管家人,家里的大事小情都要烂熟于心。”
“我以为长姐是可以做到的,她能做的很好。”
第44章
崔云昭又同林绣姑说了会儿话, 林绣姑见霍檀有些困顿了,便忙打住话头。
“你们快回去歇着吧,太晚了, 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崔云昭便起身,同霍檀离开了正房。
两个人离开的时候, 顾迎红正好从对面掀起门帘出来,她手里端着脸盆,显然是要去打水。
忽然看到两人, 顾迎红愣了一下, 羞涩笑了一下:“表兄,表嫂。”
崔云昭客气同她点点头, 同霍檀大步离开了。
顾迎红站在堂屋里看了发了会儿呆, 才抿着嘴去了厨房。
厨房里, 巧婆子正在刷碗。
她要管厨房的活计, 每日还要烧水刷碗, 也不算空闲。
她本就不乐意做这事, 脸上都是丧气, 忽然看到顾迎红进来,就忍不住出言嘲讽:“怎么, 老太太要你伺候洗脸水啊?”
顾迎红瑟缩了一下, 似乎不太擅长面对巧婆子这样的人, 她直接来到水缸边,仔细洗过水盆,才回头看了看巧婆子。
“我是晚辈, 自然要侍奉姑婆。”
巧婆子嗤了一声:“咱们家这老太太, 贯会折腾人呢。”
她倒是不怕顾迎红去学舌, 在老太太面前, 她可是最慇勤的,那老太太可不信她背后说事。
顾迎红果然没说话。
巧婆子往外面看一眼,又去乒乒乓乓洗碗,可见不爱做这活。
“这家人也真是扣,都这么有钱了,又娶了那么个千金小姐,也不说多雇些仆妇,让我一个人伺候这么一大家子。”
“哎呦呦,我的老腰啊。”
巧婆子本来就只是自己在那里唠叨,这些话平日里当然不能跟主家说,她又看不上笨嘴笨舌的福婆子,憋在心里很久了。
现在来了个什么都不是的表小姐,又瞧着没什么心眼,巧婆子就来了精神头,没完没了唠叨起来。
她念叨几句,对面却不回应,抬头看顾迎红一眼,只见她背对着自己正从锅中取热水。
巧婆子又忍不住撇嘴。
还想着做九爷的妾呢,就这性子,怕不是痴心妄想。
她心里正嘀咕着,就听顾迎红忽然开口了。
“方才我听到舅母那边还议论,说是以后家里可能要交给表姐打理,表姐是个能干的人,巧婆婆你若是真的忙不过来,可问问表姐。”
巧婆子面色骤变。
“什么?”
顾迎红没有回头,她慢条斯理从锅里取热水,手上动作稳得很。
“我也只是隐约听见,做不得数的,”顾迎红说到这里,那一盆水就蓄满了,她回过头看向巧婆子,腼腆一笑,“我得回去了,你忙。”
巧婆子忙扔下手里的瓷碗,直接在衣服上擦了下手,这就要起身去拽顾迎红。
顾迎红正巧手上的水盆没端稳,晃了一下,躲过了她的手。
“巧婆婆,你……”
巧婆子讪讪一笑。
她又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努力做出讨好的表情:“哎呀,表小姐,您真是善心呢。”
“方才您说的事,可做准?”
顾迎红垂下眼眸,显得有些紧张。
“我,我只是路过听见的,巧婆婆,您可千万别往外说啊!若是叫人知道我偷听,我可如何做人啊。”
这般说着,顾迎红眼睛都红了。
巧婆子忙道:“我怎么会呢,这家里,我最喜欢表小姐您了。”
难得的,她都用上敬语了。
“表小姐,你真听到那话了?”
顾迎红点头。
巧婆子又问:“表小姐,夫人还说了什么吗?”
顾迎红抿了抿嘴唇,然后就小声说:“我也没听太清,只隐约听到表嫂说,以后家里仆从要让表姐统一管束。”
巧婆子一下就慌了神。
她哎呀一声,道:“这怎么办啊。”
顾迎红疑惑抬头看她,巧婆子就轻咳一声,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是说,枝娘子在家里孀居,怎么好管娘家的事啊?我们这些仆从,都是老太太选进来的,枝娘子不会不给老太太颜面吧?”
她嘴里这么说,可自己也不是很肯定,语气飘忽不定。
顾迎红没有接话茬,她只是嗫嚅道:“巧婆婆,我得去给姑婆送水了。”
巧婆婆这才恍然初醒,忙让开了路,道:“你去忙吧,去忙吧。”
她嘴里反覆重复这话,显然被顾迎红的消息打蒙了,顾迎红冲她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她没有去管身后满心焦虑的巧婆子,直接来到堂屋,进了老太太的西侧房。
老太太正坐在椅子上吃糖糕。
刚才接风宴的时候闹了那么一场,老太太没怎么吃东西,现在就有些饿了。
那糖糕是顾迎红偷偷出门给她买的,很甜,她很爱吃。
见顾迎红回来,老太太就说:“晚上早点歇着吧,明日去告诉你哥哥,说事情办妥了。”
顾迎红点点头,过来蹲在老太太身边,给她捶腿。
她做这些伺候人的活计时,满脸乖顺,似乎一点都不觉得委屈。
老太太被她伺候得舒舒服服,忍不住眯了眼睛。
“这才是晚辈该有的样子,家里那些孩子,没有一个孝敬我的。”
顾迎红没说话。
老太太自顾自叹了口气:“哎呀,要是让你当孙媳妇,那多好,以后九郎的那些赏赐,还不是……”
老太太说到这里,顾迎红忽然开口。
“姑婆,我方才出去打水,隐约听到表嫂给表舅母建议,说是家里应该让长姐来管家。”
老太太差点没蹦起来。
她手里一个没拿稳,糖糕掉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好几圈,弄得满地都是糖霜。
老太太也顾不得糖糕了,她一把抓住顾迎红的手:“当真?”
顾迎红吃痛,却没有喊叫,只是柔顺地被她掐着。
“我也没有听清,隐约就是这几句话。”
老太太一下子沉了脸。
她那双吊眼眯着,眼眸里的光冷冷的,一看便是动了怒。
“真好,他们这对婆媳是要反了天啊。”
“我早就说过,不能娶高门贵女,看看看看,简直是搅家精,她嫁进来之后,家里没有一日平顺日子。”
“哎呦呦,我的命真苦啊。”
顾迎红蹲在她身边,沉默不说话。
顾老太太唱念做打结束了,才喘了口气,又去取了一块糖糕。
这时顾迎红才开口:“姑婆,您得仔细身体,糖糕不能多吃,再吃两口就罢了吧。”
顾老太太倏然看向她。
顾迎红似乎有些害怕,忍不住瑟缩一下,却还是道:“姑婆,我是为了您的身体着想。”
顾老太太点了点头,她看着糖糕,也有些索然无味,就又放回盒子里。
“还是你好啊,还是我们顾家人待我好。”
“那林绣姑真可恨,当时我就说了,九郎要娶媳妇,只能娶我们顾家的姑娘,又孝顺又勤劳,多好的儿媳妇。”
“她偏不听,话里话外都拿你舅父说事,真是刺我的心呐。”
顾迎红脸上红透了,站在边上没说话。
老太太看着她白皙的小脸,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巧婆子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她伸手握住了顾迎红的手,面上难得挂上了慈爱。
“迎红丫头,你喜不喜欢你表兄啊?”
顾迎红的脸更红了,她低着头,如同寻常的怀春少女那般,一声不吭。
顾老太太就笑了。
“你表兄多好啊,那样貌,满博陵找都找不出更好的,那身量,啧啧。”
老太太啧了一声,然后就继续道:“你那个表嫂,是吕将军指婚的,又是博陵崔氏女,咱们家轻易得罪不起,我即便不喜欢,也只能咬牙认了。”
顾老太太眯了眯眼睛:“迎红啊,两女共侍一夫其实也没什么,是不是?你这么温柔体贴,等你嫁过去,说不得以后你表哥更喜欢你呢。”
“咱们没必要非要做正妻。”
顾迎红的脸已经红透了。
她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老太太似乎不觉得自己的话多么惊世骇俗,她拍着腿说:“以前是我死脑筋,我怎么没想到呢?”
“只要你给你表哥生了孩子,以后咱们家不还是你说的算?”
越说越不像话了。
顾迎红忙开口:“姑婆,这话可不能说,我还未出嫁呢,叫别人听了去,我成了什么人了。”
“再说了,我瞧着表哥表嫂伉俪情深,哪里会同意娶我做……做……”顾迎红没能说出那个字,她显得很惆怅,“我不过是痴心妄想。”
她这么说着,眼眶泛红,看起来可怜极了。
顾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看着她的目光特别慈爱,语气也很和善。
“你这孩子,就是胆子太小,”顾老太太说,“事在人为嘛,且也不用管你表哥同不同意,更不用管你表嫂了。”
“咱们顾家的事,哪里要她插嘴了?”
顾老太太握住顾迎红的手,上下打量她,目光落在她纤细的腰肢上,笑容很是满意。
“若是生米煮成了熟饭,九郎不答应也得答应了。”
顾老太太笑得特别得意:“好孩子,你别怕,一切都有我呢。”
崔云昭和霍檀这边回了东跨院。
夫妻两个洗漱更衣,等在温暖的卧房里坐下,才不自觉相视一笑。
霍檀开口:“今日,多谢娘子体谅。”
崔云昭摆手,没有继续说这事,只是感叹:“父亲真是让人敬佩。”
他人不在了,可他依旧在庇护儿女。
霍檀点头,语气里也有些怀念。
“父亲真的很好,”霍檀道,“我小时候,武艺启蒙就是父亲亲自教授的,那时候父亲手把手教导我,一点都没有不耐烦。”
霍檀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他停了片刻,然后便怅然一笑。
“只可惜,父亲故去太早,我还来不及膝下尽孝。”
崔云昭伸出手,握住了他炙热的手。
“孝顺母亲,也是一样的。”
霍檀回握住她的手,手上微微一用力,就把她拉到了自己的怀里。
温香软玉,美人在怀。
霍檀深深吸了口气:“娘子真好。”
崔云昭低头看他一眼。
从上往下看,霍檀浓密的睫毛遮挡住了他明亮的眼眸,而那锋锐的鹰鼻挺如山峰,把他的个性展露无遗。
这样看他,崔云昭才恍惚所觉,如今的霍檀也不过才十九岁。
霍檀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崔云昭这么想着,下意识就问出了口。
霍檀没想到会听到这个问题,愣了一下。
他挑眉看了看崔云昭,见她似乎只是随口一问,也没有要斥责他无赖的意思,不由把她抱得更紧了。
“我的生辰是韦陀菩萨诞日。”
崔云昭自然记得他的生辰,只是忽然提起,一时间有些恍惚,现在听他这么一说,崔云昭自己也有些稀奇了。
“韦陀菩萨?”
崔云昭只知道霍檀的生辰在六月初三,却不知道那日是韦陀菩萨诞日,前世他从未提起过。
这倒是有些稀奇。
霍檀笑了笑,说:“是了,父亲以前同我说,韦陀菩萨是三界守护,降妖除魔,护持正法,我应当以菩萨为榜样,代行好事,莫问前程。”
崔云昭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觉得很是新奇,不由也跟着笑了。
“父亲真是会教导孩子。”
霍檀点点头,他道:“也是缘分,听父亲母亲说,我是他们去守心寺求来的,后来去还愿时,恰逢母亲早产,直接就在寺庙里生了我。”
这一段故事,以前崔云昭倒是听说过。
那是霍檀登基为帝之后,曾经被大肆宣扬的奇谈,大抵是说他生来帝命,有佛祖保佑,加无量功德。
这给霍檀的身世蒙上一层神光。
若是通翻史书,每一个开国帝王身上,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神迹。
霍檀的也不例外。
但此刻,霍檀还只是个普通的军使。
崔云昭以为那些故事是后来霍檀身边的谋臣编造的,如今听来,居然是真的。
“前些时候你说,你是阿娘和父亲去寺庙里求来的,倒是没说你就是在寺庙里生的。”
霍檀点点头。
他一手结结实实搂着崔云昭纤细的腰肢,让她软软的身子稳稳落在自己怀里,温香软玉在怀,真是满心舒畅。
崔云昭身上的桂花香清甜宜人,闻久了,让人流连忘返,恋恋不舍。
霍檀深吸了口气,低声道:“我佛慈悲。”
“寺庙哪里能见血,可母亲当时情况十分危急,守心寺的主持也顾不上什么清规戒律,立即收拾出一间禅房给母亲生产。”
“我就是在守心寺出生的,所以我才叫霍檀。”
崔云昭听到这里,不由感叹一句:“阿弥陀佛。”
她不由被霍檀的故事吸引,一时间没有注意两个人的姿势,直到她觉得有些热了,才发现自己一直坐在霍檀怀中。
崔云昭微微红了脸,伸手就要去推霍檀,霍檀却牢牢把她困在怀中。
“娘子,”霍檀的声音低低哑哑的,带着浓浓的蛊惑,“已经过去半月,我们已经足够熟悉了吧?”
霍檀偏过头,温热的气息在崔云昭洁白的脖颈间萦绕,让她一动都不能动。
崔云昭忽然有些心痒痒的。
她不由回忆起下午看到的那些画面,想起霍檀结实的胸膛,想起那漂亮的腱子肉。
确实是很让人惦念的。
她现在已经想开了,也并不排斥同霍檀鱼水之欢,况且这种事情,她自然也是快乐的。
只不过……
崔云昭垂下眼眸,伸手在霍檀眉心轻轻点了一下:“郎君,急什么?”
不过,这样吊着,搀着,等到把好东西吃进嘴里的时候,那滋味才最好。
崔云昭重活一世,为的就是让自己快乐。
霍檀知道她这就是不肯了,倒也不气馁,只是仰着头,直接把她剩下来的话吞入口中。
桂花香气蔓延,似乎有一株四季桂正在屋中安静绽放。
很香,很美,很让人心动。
霍檀在她唇边说:“娘子,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他的吻霸道袭来。
新婚之后,他们的关系似乎越来越亲密。
这样的吻每日都有,崔云昭也渐渐习惯了他的霸道和热情。
可有时候,霍檀带来的火焰太过炙热,让她无法招架。
就比如现在,崔云昭又觉得自己要喘不过气来。
霍檀已经慢慢学会了个中的乐趣和节奏,当他听到崔云昭发出轻轻的哼声,他就知道应该结束了。
最终,霍檀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她。
一吻终结,两个人都出了汗。
霍檀抵着崔云昭的额头,盯着她半垂的眼眸看。
“我希望,那一日能早些到来。”
崔云昭推又推了霍檀一下,霍檀才遗憾地放开了她。
崔云昭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然后才清了清喉咙:“我提议长姐管家,你意下如何?”
此事她没有提前同霍檀商量。
主要是今天的事情很突然,林绣姑猝不及防就提起了家里的事,让崔云昭只能临时把想法说出口。
霍檀倒是从来不会纠结。
他深深看了一眼崔云昭,然后开口:“娘子秀外慧中,思虑慎重,我很佩服。”
“对于家里的事情你其实并不熟悉,但经过这半个月的相处,娘子却能把每个人都看清,实属不易,你做的决定,原来我都没有想到,真的很好。”
霍檀从来不吝惜夸奖别人。
崔云昭倒是没有被他的甜言蜜语弄晕头脑,她道:“若是长姐能同意,就是最好的。”
“人啊,得有些事情做,就不会想那么多事,心也就跟着平了。”
霍檀又看她一眼。
他沉默片刻,忽然开口:“有时候,我甚至都觉得娘子比我年长许多岁,说话办事都有一种沉稳老练之感。”
崔云昭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她收敛起心中的惊讶,冷冷瞥了霍檀一眼。
“怎么,郎君是嫌弃我年纪大了?”
霍檀愣了一下。
片刻后,霍檀摇着头笑起来。
“我错了,娘子见谅。”
崔云昭偷偷松了口气。
霍檀就是霍檀,真是敏锐得可怕。
此时天色已晚,夫妻两个也没什么好多说的,霍檀倒是同她说了说这一次的赏赐,等军务司派人过来,由她来接待便是。
崔云昭点头答应了。
霍檀手里有不少钱,回门之后也给崔云昭看过账目,不过他手里的大多都是金玉之物,一般都是战利品,平日里是用不到的,这个家也没必要摆那么些名贵之物,于是便都在隔间锁着。
但这一次的战利不同。
“那二十亩地,娘子若是没有心思打理,就还是让长姐打理,给长姐一份出息便是。”
霍檀知道崔云昭不是小气人,于是便这般说。
崔云昭点头,打了个哈欠,喃喃道:“我知道,你就别操心了,有我呢。”
霍檀无奈地笑了一下,可笑过之后,他又觉得很舒心。
自从父亲走后,他肩膀上就仿佛扛起了巨石。
没有人可以依靠,也没人能商量,他一步一个血脚印,咬着牙走到了今天。
上峰们夸赞他,说他是一往无前的勇者,属下们仰仗他,说他是领路的明灯。
家里人依赖他,指望他飞黄腾达,让家族再续荣光。
可是现在,他的娘子却告诉他:“你就别操心了,有我呢。”
这种感觉很奇妙。
不知道为什么,霍檀忽然觉得轻松很多。
身边有个人能一起说话,有个人能帮他上药,有个人能一直陪在他身边,支持他鼓励他,这汇总感觉真的很好。
霍檀忽然笑了一下。
在黑夜里,在帐子中,他无声笑了一下。
然后他便帮崔云昭盖好被子,闭上双眼,进入了梦乡。
次日清晨,霍檀没有早早离开。
崔云昭醒来的时候,隐约听到外面有刀剑之声,她掀开帐幔,轻声喊:“梨青?”
梨青快步进来,掀开帐子挂好,笑着说:“小姐早。”
崔云昭点头,坐起身来,好奇说:“姑爷在家?”
梨青答:“姑爷说要陪着小姐一起用早食,但是起得早,无事做,就在院子里练刀。”
崔云昭就起身,她披着袄子踩上绣花鞋,就来到窗边茶桌落座。
隔窗只开了一条缝,用来透气,崔云昭伸手支开了隔窗。
窗外,一个修长的身影正在树下舞动。
寒冬腊月里,霍檀只穿了贴身的窄袖军服,手中拿着的是他惯常使用的唐刀。
他背对着她,猿背蜂腰,身姿颀长,如松如竹。
那刀并不厚重,也不笨拙,舞动起来有一种轻灵之感,但崔云昭却知道,那刀是无比锋利的。
落雪未散,院中一片素白,霍檀就立在雪中,随风舞动,刀光闪出漫天霞光。
霍檀练刀的姿态看似很悠闲,但每一下都力量十足,仔细听去,能听到铿锵之声。
利刃划开长风,气吞山河,势不可挡。
崔云昭以前也看过霍檀练刀,但没有哪一次,她是用欣赏的眼光看的。
这一次,她终于体会出力量之美。
霍檀的一招一式,都是那么干脆有力,只有如此,才能在战场上战无不克,保家卫国。
他似乎感受到了崔云昭的视线,舞动的节奏更快,霎时间就用了一套长风八步,人也由远及近,不知何时来到了窗楞前。
在崔云昭还未回深时,霍檀一个转身,快步而至,刀尖便恰到好处地停在了窗楞下。
下一刻,屋檐上的积雪朴素而落,好似又一场大雪将至。
此时此刻,天光大亮,霞光万丈。
金乌高悬苍穹,天空一碧如洗。
霍檀站在纷飞落雪之下,笑容干净而澄澈,他定定看着崔云昭,眼眸里有着让人心动的光芒。
片刻之后,大雪落尽。
霍檀重新出现在窗楞外,出现在崔云昭的眼前。
“娘子,晨安。”
崔云昭轻轻呼出一口热气,感受着冬日的清新与冷意。
她也回望着霍檀。
“郎君,晨安。”
说到这里,她灿然一笑。
“郎君的刀舞得真好看。”崔云昭笑着说。
第45章
早晨晴好, 看过那么美的一场舞刀,崔云昭的心情也跟着清朗起来。
崔云昭洗漱更衣的时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哼歌。
她换了一身外出穿的夹棉绸衣, 特地选的靓丽的竹青颜色,然后便去了堂屋。
堂屋已经摆好了早食。
霍檀也已经洗净手擦过脸, 坐在膳桌边等她。
见她今日穿着正式,便问:“娘子今日要出门?”
崔云昭点点头:“我下午去药铺里看看,想买些温补的药回来存着, 这样的冬雪日最容易生病。”
霍檀就道:“好, 有劳娘子了。”
崔云昭也看他,问:“郎君也要出门?”
霍檀给她夹了一个今晨刚买的烧麦, 笑道:“我得去军务司看看, 正巧今日有假, 自然要把家里的事处置好。”
崔云昭便明白了, 他是要去问罪完颜氏。
“那郎君可要好好听一听军务司的处置。”
霍檀笑了一声, 没多说什么。
今晨的早点都是霍檀出去买回来的, 有糯米烧麦, 也有香菇蒸饺,还有味道极好的红豆包, 样样都很精致。
配上夏妈妈早上熬煮的小米粥, 再配两碟下饭的凉菜, 很可口。
用过了饭,霍檀就出门了。
崔云昭一边让桃绯去安排马车,一边同夏妈妈说:“我今日还要去一趟粮铺, 一夜过去, 大雪堆积, 城外的流民肯定吃不消, 还是要舍粥。”
夏妈妈倒是没犹豫,一贯是她说什么是什么,直接便道:“好。”
崔云昭想了想,她问:“棉衣棉被之类的,可是不好筹集?数量也不够吧?”
夏妈妈却摇了摇头。
“小姐,不可。”
“咱们不知道城外流民有多少,但棉衣肯定有数,一旦有人没有分到,那会如何?”
“不患寡而患不均,”崔云昭叹了口气,“我知道了,棉衣棉被就算了,不过可以召集人手,给流民重新加固棚屋。”
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夏妈妈点点头:“若是确实需要,可以请姑爷那边的长行来做这差事,一来流民不敢闹军,二来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他们能多赚一份收入。”
“三来,有姑爷在,咱们安全许多。”
夏妈妈经验老到,一语道破重点。
崔云昭同她简单谈论几句,事情就说的差不多了。
等马车过来,崔云昭就带着夏妈妈和桃绯出了门。
她先去了博陵城中最大的药局。
青浦路药局是老字号,从崔云昭有记忆起,青浦路药局就颇有名声,药局的当家老大夫被人叫程神医,是个鹤发童颜的老先生。
早年的时候,听闻城中无论谁得了病,都要请程大夫走一趟。
他的儿子和女儿都是大夫,女儿的一手妇儿科出神入化,这博陵城中大凡难产的孕妇,都是请程女医上门看诊的。
程家虽不显赫,却依旧在博陵名声响亮。
崔氏也请过程女医几次,崔云昭见过她,知道她的医术是极好的。
不过她今日倒是不是来找程女医的。
马车在青浦路药局前停下,崔云昭下了马车,就看到里面忙忙碌碌。
如今在堂坐诊的是老神医的一双儿女还有孙辈,大夫有男有女,每个人前面都排了一条长队。
崔云昭没有去排队,她直接进了药铺,对药童道:“我想请见老神医,老神医今日可有空?”
老神医今年已经七十有三,他年岁大了,没那么多精力奔波,也不可能一整日都坐诊看病,所以药局便提高了老神医的诊金,若是有人非要寻老神医看,就缴纳几倍诊金请老人家出山。
若非如此,百姓们日日都要排长队等老神医看上一看,这也是为了让人少排队。
不过若是遇到疑难杂症,老神医也会带着儿女们一起会诊,到底医者仁心。
药童听崔云昭说是要找老神医,就抬头看了看她,见她气色不错,没有病容,就直接道:“我们药局的其他大夫也都是能手,没必要请祖师爷出山的。”
“不用浪费那许多诊金。”
青浦路药局倒是心善,毕竟治病救人,不是生意。
崔云昭笑笑,就道:“我还是请老神医吧。”
病人既然坚持,那小药童就收了她的诊金,给她取了个牌子,领着她往后头走。
“前面那位病人已经进去两刻了,这会儿差不多该出来了,患者略等一下。”
崔云昭就在药亭外面等了一下。
一盏茶的工夫,里面就出来了三人,崔云昭也不去看他们,等人都走了,她才进了药亭。
老神医正坐在书桌后整理脉案,听见脚步声,抬眸看了过来。
“劳患者久等。”
崔云昭笑了一下,见他身边还跟着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女,那少女眼眸沉静,应当是老神医的孙女,跟在这边打下手。
她在老神医对面落座,轻声开口:“老神医,我并非来看病的,只是家中曾经出过一桩怪事,过来问问老神医。”
老神医并不惊讶。
因为他神医的名声,经常有外地的大夫过来询问病例,家里有人生了怪病,也有人上门打听,见得很多。
“那你说来听听。”
崔云昭垂下眼眸:“我家原来村中,曾经有个婶娘,忽然有一日,婶娘不知吃了什么东西,浑身抽搐倒地,口吐白沫而死。”
“从她发病到死亡,只过了一刻,一刻之后,人就那么扭曲的死去了。”
老神医把整理好的脉案放到桌上,他拿起笔,重新取了一张纸笺开始书写病案。
“你说的这位婶娘,应该误食了毒药。”
老神医直接下了定论。
崔云昭叹了口气,显得有些伤感:“可我家中都不知道是什么毒药,当地的大夫也看不出来,只说是急病,最后也不了了之。”
老神医点点头,他把病情写完,继续问:“患者可说过哪里疼吗?”
崔云昭想了想,答:“当时事发突然,大家都吓坏了,没人敢碰她,婶娘似乎也说不出话,只能呜咽挣扎。”
老神医点点头,又问:“那你还记得,她是从哪里开始抽搐?”
崔云昭愣了一下。
她仔细回忆,然后道:“应当是从脖颈开始的。”
“我记得当时婶娘忽然喊了一句疼,然后就捂住了脖颈,但紧接着,她的手脚也不好使换,片刻后整个人都站不起来,倒地不起了。”
老神医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孙女,想了想,问她:“三丫头,你怎么看?”
程三姑娘思索片刻,抬眸看向崔云昭:“她当时是否犹如被牵动的木偶,四肢僵硬摆动。”
崔云昭眼睛一亮。
“对,就是如此。”
程三姑娘便微微松了口气:“如此听来,应该是误服了马钱子。”
崔云昭若有所思:“马钱子?”
程三姑娘点点头,可片刻后,她又神情凝重起来。
她看了看笑眯眯的老神医,然后斟酌着开口:“祖父,不是马钱子?”
老神医点点头:“你还算有悟性。”
说罢,老神医看向崔云昭,眼眸里闪过一丝冷光。
“这位患者,你可懂些医理?”
崔云昭前世身体不好,久病成医,大约也懂得一些,她又爱读书,所以能听懂老神医的话。
老神医见她明白,便说:“马钱子这种毒药,一般都生在南地的深山老林中,一般不会随意出现在中原,而且深山老林环境恶劣,不容易进出,基本上也没人会碰触到它。”
老神医到底见多识广。
“《药经》和《百毒谱》上才有记载,一般人很少能碰到,许多大夫也是不知道的,”老神医一边说,一边在纸上写,“而且听到此名患者的病症,她是不可能食马钱子的,她应该是被人下了毒。”
“一种,名叫牵机药的毒。”
崔云昭的心跳骤然加快。
牵机药?
她心绪起伏,听到这三个字,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痛苦的夜里,可她紧紧攥着手,不让自己表现出任何惊惧神色。
这种毒药,她以前从未听说过。
老神医叹了口气:“说起来,这种毒药更为少见,不仅需要马钱子,还要加另外一种番木叶,两种合成,才能成为剧毒。”
“可马钱子在南地的深山老林之中,而番木叶则生长于北地雪原高山崖壁,更是难得,比马钱子还要珍贵。”
老神医侃侃而谈:“如此一来,这种机缘巧合被做出的毒药,也就只出现在传说中。”
“一是难寻,二是名贵,三……则是制作困难,据我所知,普天之下还没有人会做这种毒。”
崔云昭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没有人会做这种毒?”
老神医摇了摇头,他放下笔,捋了捋自己的白胡须。
“这样恶毒的杀人毒药,没有必要作为传承手艺,当年能被研制出来,听闻也是机缘巧合。”
“我是在一本游记里读到的,说是那种毒存世并不多,在那本书中,被誉为天下第一奇毒,足见其歹毒。”
老神医说着,却若有所思:“不过多年过去,我不记得那本游记的内容,当时也以为是杜撰胡言,现在听来,居然是真的。”
崔云昭抿了抿嘴唇,她没有说话。
此时此刻,她甚至有点想笑。
杀她的人真是怕她死的不够彻底,不知道费了多少工夫,才寻到这天下至毒。
就为杀她一个普通人吗?
崔云昭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老神医见她陷入沉思中,想了想才开口:“小娘子,你可知道那位妇人生前都吃过什么?”
“若你所言是真的,那她十有八九是被人所害,可不能让死者死不瞑目啊。”
“害人者如何可以逍遥法外。”
老神医确实是医者仁心,即便只是听说的病例,他也想要为死者讨个公道。
崔云昭叹了口气。
“当时太乱了,年代也有些久远了,十年过去,婶娘早就化为枯骨,哪里还能为她伸冤呢?”
崔云昭半真半假说着。
老神医也叹了口气:“唉,是我着相了。”
说到这里,老神医想了想又说:“小娘子若还在家中住,入口之物务必小心,这种毒即便只是微量,也会让人慢慢痛苦而死。”
崔云昭问:“这是何解?”
老神医道:“我隐约记得,那本游记上讲,若要人立即致死,需得用五钱的数量,但若想长时间折磨人,每日用以指甲大小,用上十日,那患者会全身剧痛,内腹抽搐,痛不欲生。”
“等到十日之后,才会内腹衰竭而亡。”
崔云昭倏然钻进了拳头。
她是不是还要感谢下毒之人,给了她一些怜悯,没让她这样痛苦死去?
第46章
老神医别看年纪大了, 但对于自己看过的药理书,却是过目不忘,如今回忆起来也是分毫不差。
他想了想, 继续说:“你们可得小心一些,万一……”
老神医是担心他们村中下毒之人会继续下毒。
崔云昭摇了摇头, 感谢老神医:“多谢老神医,不过这十年间村中倒是再未有这般情形,那毒又如此名贵, 想必已经没有了。”
老神医这才松了口气。
崔云昭沉思片刻, 问:“我想问一问老神医,这种毒当真没有了吗?若是有, 又价值几何?从何处可以寻到?”
老神医愣了一下, 抬眸看向她。
他已过古稀之年, 可那双眸子却一点都不浑浊, 依旧炯炯有神。
“小娘子, 你细问这些做什么?”
老神医还是睿智。
崔云昭却不慌不忙, 她落落大方坐在那, 抬眸看向老神医,眼眸里只有清澈的光。
“若是知道这些, 回家与父母长辈说了, 说不定就能猜到是谁下的毒, 即便不能与他治罪,让村中人防着也是好事。”
老神医又看了看她,最终还是斟酌着开口。
“我先前说过了, 这种毒, 我也只是在一本游记里看到。”
“因是机缘巧合被制作而出, 过程复杂, 所以当时做出并不多,药者大概也不知其药性,只能肯定有毒,所以一直没有用旁人来试毒。”
老神医道:“只是后来有一次,有山中麻雀啄了一下放毒药的瓶子,立即抽搐亡故,也正是那一次,让药者发现了这种天下至毒。”
崔云昭蹙了蹙眉头:“兽与人不同,后来人中毒的种种反应,又是如何有的?”
老神医叹了口气:“医药同源,药毒一家,大凡这个时候,药者会一带而过,直接描述其毒性。”
崔云昭明白了。
或许是售卖给心思歹毒之人,或者花费巨资请重病之人试毒,无论哪一种,那毒药的毒性都是在人命上被总结出来的。
崔云昭也跟着叹了口气。
老神医见她眉宇之间有悲悯之色,想了想便道:“我记得但是那本游记,名字叫《楚天志》,由此推测,毒药的来源应该在梦楚和天水一带,你可顺着这个方向来查。”
崔云昭神情一凛,起身谢过老神医。
她知道自己没必要继续再问了,便直接说要告辞。
老神医却忽然叫住了她。
他平静看着崔云昭,眼眸中有着安抚和慈祥。
崔云昭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同夏妈妈是有些像的。
“这位小娘子,”老神医道,“心病还须心药医,莫要把所有的情绪都憋在心里,说出来会好过许多。”
他没有给崔云昭把脉,却一眼就看出她心里压着事情。
崔云昭愣了一下,然后便笑着谢过老神医。
“多谢您提点。”
老神医摆摆手,把那病案递给崔云昭:“此毒甚是歹毒,莫要给旁人看到。”
崔云昭点头谢过,便从药亭出去了。
刚一踏出大门,一片雪花就落到了她的鼻尖。
不知何时,风雪又至。
今岁的博陵,一日比一日冷,一日比一日寒。
早晨好不容易放晴一两个时辰,正午还未过,新一场风雪便席卷而来。
崔云昭呼出一口热气,叮嘱夏妈妈:“妈妈你戴好风帽。”
夏妈妈应承,她没有问崔云昭为何会编造出这样一桩往事,在她看来,崔云昭无论做什么都不需要过问,她只要陪伴在崔云昭身边,在她需要的时候做事便可。
两个人顺着回廊往前走,看到庭院中几名药童熟练地给药材搭上雨棚,崔云昭才道:“咱们得买些药材回去。”
这是一早同霍檀说过的理由,做戏要做全套,不能露出破绽。
夏妈妈便叫了个药童,让他带着两人去了药堂里的雅室。
过了一会儿,就进来一名年轻的女医,询问他们要买什么药,崔云昭简单说了自己的要求,女医就出去给他们取药材去了。
等候的间隙,崔云昭忽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嗓音。
她精神一震,忙把雅室拉开一道门缝,仔细听外面的声音。
说话的人是白小川。
他特有的阴冷低哑的嗓音,在嘈杂的药铺里依旧清晰可闻。
崔云昭对他那幽冷的嗓音记忆犹新,即便只听到只字片语,也迅速分辨出那是他。
透过门缝,崔云昭往外看了一眼,来人果然是白小川。
雅室门外就是药柜,药医们站在柜台里,忙忙碌碌取药。
崔云昭看到白小川轻车熟路,直接来到了柜台前。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药方,递给了掌柜。
掌柜看过,笑了一下,似乎同白小川很熟悉。
“上一次的药都吃完了?”
白小川点头,他垂眸说:“最近天冷,腿上不舒坦,就吃得多了些。”
掌柜是给开方算价的熟手,他听到白小川这么说,就指着另一边的坐诊大夫道:“你要不寻大夫看一看?程二郎看外伤是很厉害的,给你调整一下药方,效果应该更好一些。”
白小川却毫不犹豫拒绝了。
“不用了,我一直吃这药,已经习惯了。”
掌柜倒也没有多劝,他正要开方,就听到白小川问:“这里面的延胡索可要再加半钱?它的止痛效果好一些。”
白小川这一次倒是犹豫了。
他思考了一会儿,才开口:“好,那就多谢掌柜了。”
掌柜便去开药了。
崔云昭要买的药有几样比较名贵,女医取药时间比白小川久,等到白小川拿了药走了,女医才送药进来。
夏妈妈结了账,崔云昭才问女医:“我看到那位军爷,似是家中的熟人,他生了什么病?”
一般而言,大夫是从来不会透露患者隐私的,女医听到她这么问,便直接道:“我不知的。”
崔云昭也没在意,不多说什么了。
等从药房出来,两人上了马车,夏妈妈看到崔云昭有些愁眉不展,想了想便道:“小姐想要查那个军爷?”
崔云昭点头。
夏妈妈老练多了,她一句问题都没有,直接道:“这事好办。”
崔云昭看向她。
夏妈妈就笑了:“咱们可以找人打听出他的住处,派人暗中盯着,等他出门扔药渣的时候,派人带回来便是了。”
到时候请个大夫看一看,就知道他是什么病症了。
夏妈妈耳朵不是很好使,药局里又闹哄哄的,她根本没听清白小川说了什么。
崔云昭倒是眼睛一亮。
她挽住夏妈妈的手,忍不住撒娇:“妈妈你真厉害。”
夏妈妈笑了笑。
“小姐,方才老神医说得对,万事都不用愁,我们一点点去想办法,最后总能解决的。”
“小姐你只要顺心生活便是了,有我呢。”
崔云昭又有点想哭了。
前世的时候她都没这么爱哭,重生回来,倒是总想哭一场,去怀念前世所有的失去与分离。
夏妈妈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小姐还跟个孩子似的,比以前爱撒娇了。”
崔云昭不好意思地坐起身,道:“我就是想妈妈了。”
夏妈妈说:“之前咱们去粮铺,那个叫王虎子的伙计我看着很机灵,就让他去盯着吧,不过这天寒地冻的,小姐多给些打赏,别冻着孩子。”
崔云昭也是想起王虎子,便道:“行,就找他。”
等来到粮铺,崔云昭还没进屋,就看到王虎子穿着一身打满了补丁的袄子,小脸通红站在门口招揽生意。
他满脸堆笑,嗓音洪亮,一看就是个热情开朗的孩子。
倒是不嫌冷,也勤奋。
崔云昭暗自点头。
王虎子老远就看到崔云昭的马车了,等到崔云昭一下来,他立即就认出她是东家娘子。
“东家娘子,今日孙掌柜外出,大约一刻才回来。”
王虎子立即上前伺候着。
崔云昭点点头,对他说:“我找你有些事。”
王虎子也不扭捏,咧嘴一笑:“好勒,东家娘子这边请。”
等在孙掌柜的账房里落座,崔云昭才看向王虎子。
“你今年十二三了吧?”
王虎子点头:“回东家娘子,小的今年十三岁了,去岁来的粮铺,承蒙孙掌柜不弃,做到了今日。”
说话倒是文绉绉的,确实很机灵。
崔云昭想了想,道:“你应当知道,我如今嫁与霍军使,因着新嫁,身边没有合适的伺候人选,上一回过来瞧见你,我觉得你很不错。”
“你可愿意去霍家做小厮?月钱三贯,只不过要常住在霍家的门房。”
崔云昭身边只有丫鬟和夏妈妈,有些事不能让他们办,请几个得力的小厮才是要紧的。
王虎子那双大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他在粮铺做不了体力活,只能招揽生意跑腿打杂,一月月钱只有一贯半,还不包吃住。
他顿时满脸喜色,一点都没有掩饰。
“东家娘子真的看中小的?”王虎子忽然又有些不好意思,“小的年轻,又没什么见识,怕给东家娘子添麻烦。”
他不是自谦。
他只来粮铺做过伙计,没去大户人家当过小厮,不知道有什么规矩。
崔云昭笑了笑,摆了一下手:“无妨,你去了,平叔会教导你的。”
“你可以回去同家里人商量。”
王虎子倒是干脆利落:“不用商量了,东家娘子,小的愿意。”
他腼腆咧了咧嘴,脸上是灿烂的笑容。
“小的父母早亡,只有一个长姐,如今能去娘子家里当差,长姐那边就少我一口饭食,天大的好事。”
他说起父母早亡来,脸上没有多少伤怀,语气也是平静的,后来说起天大的好事,浑身上下就透着难以掩饰的喜悦。
世道多艰,万物凋敝,诸如王虎子这般的人盲行于世,心中没有风花雪月,也无悲春伤秋,他们只知要活着。
王虎子十二三岁的年纪,已经开始为生计奔波。
崔云昭忽然有些冲动。
若是霍檀早一日登基,那该有多好?
百姓需要一个清平日子太久了。
少受一日苦,也是值得的。
崔云昭如此想着,抬眸看向王虎子:“王虎子,既然你做了我家的小厮,那我今日就先交给你一个任务。”
要如何盯梢白小川,崔云昭让夏妈妈教王虎子。
王虎子虽然没做过小厮,但他却明白一个道理,主家交代的事情要好好完成,而且不能多问多言,也不能同外人议论。
夏妈妈交代完,王虎子立即就说:“妈妈您放心,我一定会办妥的。”
崔云昭就笑了一下,说:“不急,今日你回家收拾行囊,明日便去霍家,我让平叔给你收拾好住处,明日再开始忙也是一样的。”
王虎子便点头,麻利的洗净手,慇勤给崔云昭煮上茶水,这才退了出去。
夏妈妈不由感慨:“这孩子真不错。”
崔云昭笑笑,说:“是啊,我这里人手太少了,想做什么都不方便,慢慢选人吧。”
上一回就是王虎子跟着白小川一路的,他知道白小川住在哪条巷子,不用崔云昭多费心,他自己就能办好差事。
崔云昭想了想,趁着孙掌柜没回来,又给了王虎子一吊钱,让他去琳琅绸缎庄给自己制备三身行头,两身里面常穿的直身,一身棉衣,再买两双鞋,王虎子倒是没推辞,千恩万谢走了。
崔云昭看到粮铺的两个伙计都羡慕看着王虎子,便笑着开口:“如今我身边缺人,你们都好好做,有好苗子,孙掌柜会奖赏你们的。”
她话音落下,孙掌柜便回来了。
他见崔云昭过来,忙上前见礼,然后便去了账房。
不用崔云昭问,孙掌柜就开口:“东家娘子,方才我去了一趟府衙,赵录事同我私下说,今年的陈米确实发下来了,但数量相较往年少了四十石不止,且吕将军想征用一部分做军粮,剩下的就更少了,估计分到各粮铺手中,大抵只有百石左右。”
朝廷每年夏收收税,都是用米粮来计税,这些新米存在各州府的粮仓之中,以待战时或灾祸,等到来年新米下来,冬日青黄不接时,把放了一年的陈米取出卖给各粮铺,用比新米低的价格卖给百姓。
这样一来,百姓可以度过冬日,而朝廷又能增加收入,算是一举两得的买卖。
这项制度已经沿用多年,不过近年来因为战争激烈,各地州府的粮库时常空缺,需要各地征调,因此每年下发的陈米就越来越少,偶尔为了应对战事,各地还会截留一部分,这样导致有时候放出的陈米不是一年沉,多达三四年之久。
这样的米先说好不好吃,没有发霉变质就不错了。
可百姓为了裹腹,根本管不了那么多。
崔云昭问:“你可知道是几年的陈米?”
孙掌柜这时倒是笑了。
他捋了捋胡须,道:“我同那录事相熟经年,如今东家娘子又嫁与霍军使,分到咱们这里的陈米,一定是一年陈。”
崔云昭便明白了。
孙掌柜这是去送礼去了。
再加上霍檀的军使身份,这让事情好办许多,录事没有当即应承,大抵也不敢得罪霍军使。
崔云昭若有所思。
她想了想,问:“这一批陈米什么时候到?”
孙掌柜便说:“已经到了,各家今日就能去府衙兑粮牌,明日就可去仓库取粮。”
“价格几何?”
孙掌柜便道:“一年陈要二十八文,两年沉要二十四文。”
价格是有差别的,售出时也有差别。
拿一年陈来说,二十八文买进,七十五文卖出,利润便有四十七文,几乎比翻倍还多。
但这是一斗粳米的利润。
一石约为十斗,也就是说,一石米利润在四百七到五百之间。
百石米,五家粮铺一分,一家二十石,利润便是十贯左右。
这利润看似不多,但要知道,粮铺还有糙米,新米、黍米、红豆、绿豆等,以及小麦和麦粉,杂七杂八加起来,一月利润自然不少。陈米并非粮铺的主要生意,权当冬日救急时用,他们每年收新米的价格可比陈米要低许多。
崔云昭很快就把账目算清楚了,她沉思着问:“如此看来,卖一年陈比两年陈利润稍微高个三文左右。”
孙掌柜倒是没想到东家娘子算账也这般厉害,不由感叹道:“东家娘子要是一早就学做生意,现在肯定也是能手。”
崔云昭笑笑,眉目间舒朗许多。
“孙掌柜,你可看过今年的米?二年陈的品质如何?”
孙掌柜就说:“赵录事给我看了,二年陈的颜色发黄,但是没发霉,我闻着也还有米香,品质其实不错。”
因为数量少,所以今年发下来的米质量倒是不错。
崔云昭同夏妈妈对视一眼,便对孙掌柜道:“孙掌柜,这几日内博陵就下了三场雪,往年开始没有的,这般天寒地冻,我听闻武平又来了不少流民,日子肯定不好过。”
“所以我同夏妈妈商量,准备过一两日就施粥,但今日你说陈米也发了下来,我就有个想法。”
孙掌柜正色道:“东家娘子请讲。”
崔云昭捋清思绪,便慢慢开口:“之前我说不涨价,孙掌柜也说会得罪其他粮铺,我想来确实是有些不稳妥,便没有再提,但今日恰好有个机会。”
“这一次藉着郎君的面子,还有你的努力,我们可以直接换取全部的一年陈,不如把这些一年陈让给其他粮铺,我们要两年陈,用来施粥给流民。”
崔云昭前世年轻时自然不通庶务,可后来夏妈妈病逝,梨青也离她而去,她又同霍檀和离,别府独居,慢慢也开始打理庶务。
后来那许多年,她悉心学习,倒也有所长进。
现在拿来用,自然是得心应手的。
孙掌柜不由看了看夏妈妈,见她坐在一边笑,便感叹:“东家娘子不仅心善,还谋算无遗,当真令人佩服。”
崔云昭摆手,没有让他继续吹捧下去,道:“明日你换粮的时候,就说是我任性,想要施粥,为了压低价格,便想着换成两年陈,可我们换来陈米也是为了施粥,如此来说,我们家就没有多少陈米售卖,为了维持生意,所以新米不会涨价太高。”
“先给个甜枣,再认真解释,最后卖个惨,这样一来,旁的几家也不会多说什么。”
崔云昭这样金尊玉贵的闺阁女儿哪里懂生意?她一拍脑门要做善事,劳累的还不是自家掌柜。
如此一来,里子面子都有了,其他粮铺要是再不给面子,那就真是毫无善心。
毕竟,崔云昭的初衷是做善事。
孙掌柜听到这里,不由长舒口气。
他做生意最讲究诚信,做人也圆滑知世故,可他能有今日这般八面玲珑,是几十年的经验积累起来的。
崔云昭这样刚成婚的年轻小娘子就有这般见地,确实让人惊叹。
“那我就听东家娘子的。”
崔云昭笑笑,说:“烦请掌柜去牙行临时请两名熬粥的仆妇和舍粥的脚行,要看起来孔武有力些的,以免有人捣乱。”
孙掌柜自然点头应下。
崔云昭同他又议论一番细节,时间便到了午时。
她有些挂心完颜氏的事,便也没有在外面用午食,只是路过全顺斋的时候顺便买了一斤卤牛肉,带回家里吃。
她到家的时候,霍檀已经回来了。
他手里拿着两份单子,正在相互比对。
听见脚步声,霍檀抬头,看到崔云昭快步往家里走。
她脸上挂着浅笑,显然今日出门收获颇丰。
霍檀便放下手里的单子,给她倒了一碗热茶。
崔云昭洗手更衣,坐到霍檀身边时,霍檀才把那两份单子递给崔云昭。
“这是方才完颜氏慇勤送过来的。”
崔云昭接过单子,问:“如何?”
霍檀垂眸冷笑。
“完颜氏在博陵多年,也算是根深叶茂,尤其完颜大郎战死,他曾保护过步兵营指挥张寿长,张寿长对完颜家就很照顾,完颜山的队将就是他提拔上来的。”
霍檀是骑兵营隶属,同步兵营本来就不对付,加上这一档子事,张寿长自然不肯低头。
霍檀说到这里,忍不住冷笑。
“完颜山是被军务司抓回去了,可张寿长听说这事,就亲自找了军务司的军务巡检,话里话外都说骑兵营欺负他们步兵营。”
“真是岂有此理。”
霍檀在家中几乎不发脾气,老太太对他作妖,他大多时候都是笑眯眯回答,似乎是没有脾气的。
但崔云昭可知道,他若是狠起来,是真的一点都不手软。
听这话,霍檀显然是动了怒。
崔云昭便问:“然后呢?”
霍檀顿了顿,轻轻舒了口气,转圜之间,就已经把那怒气消弭无形。
“张寿长能过问这事,木副指挥也能过问,况且完颜山心虚,自知做了错事,所以说话含糊其辞,根本就没办法为自己辩驳。”
霍檀淡淡道:“木副指挥行事果断,根本不与张寿长纠缠,直接上请军务巡检,申请继续扣押完颜山,等我凯旋之后,递交证据,再行判决。”
“张寿长很生气,但木副指挥同他平级,且巡检大人一贯铁面无私,便只能作罢,不过这几日完颜山的日子倒是不难过。”
崔云昭抬眸看他。
见他虽然勾着唇角,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我今日一早就去请了娘子说过的两位大师,带着嫁妆单子,长姐当时被完颜家虐待的药方,以及完颜家的两位邻居,一起去了军务司。”
霍檀做事,自然是滴水不漏的。
崔云昭听到这里,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轻笑一声:“结果如你所愿?”
霍檀笑了一下,回眸看她。
“有娘子鼎力相助,自然如我们所愿。”
第47章
崔云昭没理他这吹捧的话,只问:“最后如何了?”
霍檀便又给她倒了碗热茶,才说:“我手里证据确凿,当日完颜氏来家里闹,又有那么多巡防军听到内情,都能做证人,完颜山抵赖不了。”
“完颜大郎的父亲虽然还在世,但之前征战时受了伤,已经算作退伍伤兵,自然不可能罚他,倒是完颜山带着那么多人来家里胡搅蛮缠,我当然就只抓着他来说事。”
霍檀很聪明。
完颜大郎的父亲已经不会再有升迁,又有伤病,惩罚他不仅会坏了霍新枝的名声,且也没什么用处。
打蛇就要打七寸。
如今完颜氏中,以完颜山的官职最高,也最得张寿长的信赖,若没有今日的事,用不了三五年光景,他也能升为军使。
霍檀不会让这事情发生的。
崔云昭抬眸,就看到霍檀平静地喝了口茶。
“我同巡检大人禀报了所有的证据,特地说明,完颜大郎的父亲年迈体弱,又是退伍老兵,不想为难他。巡检大人斟酌之后,决定给完颜山降职,从队将降为押正,罚其三个月俸禄,并额外加罚两年不得升迁。”
这个结果真是极好了。
崔云昭长叹一声:“巡检大人真是铁面无私。”
对于完颜山,对于完颜氏,霍檀当然不能直接杀上门去,为了这一家子人,不值当受罚。
可就这么放过他们也是不成的。
钝刀杀驴才是最好的,完颜山被降职,且两年不能起复,以他的能力,会渐渐被张寿长遗忘。
“张寿长现在会这么在乎这件事,不是因为救命之恩,也并非因为完颜氏,他只是不想被骑兵营落了面子。”
“再一个,完颜大郎战死还没太久,他如果忘恩负义,名声毕竟不好,可时间久了,完颜山又被军法处置过,张寿长又如何还会启用他?”
霍檀淡淡道:“军营不比文华殿简单,相反,这里面打打杀杀,都是用血泪来拚搏,一旦寸功未建,一旦家族后继无人,那在军中就会渐渐被遗忘。”
“完颜山已经是完颜家这一代最有出息的人物了,他的陨落,会给完颜氏沉重的打击。”
“除非完颜氏再有横空出世的天才,不用五年,他们就再也不能在博陵作威作福。”
“以前都是依仗完颜大郎父子,现在没有人可以依靠了。”
这或许才是对完颜氏最沉重的打击。
崔云昭长舒口气,笑了一下:“挺好的。”
霍檀也看她:“是啊,挺好的。”
夫妻两个说了会儿话,崔云昭看了看霍新枝的嫁妆单子,道:“我瞧着没什么遗漏,下午我去拿给长姐,顺便问问她管家的事。”
霍檀便道:“辛苦娘子了。”
崔云昭摇摇头,两个人都饿了,便叫了午食。
今日买的酱牛肉味道很好,香味扑鼻,蘸一点酱油,滋味更香。
霍檀就着吃了两大碗饭,忽然道:“娘子,咱们的吃穿用度,你都从战利里取便是,我的就是你的,以后家中大事小情都由你做主。”
崔云昭捏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
“怎么忽然说这事?”
霍檀笑了一下,忽然有些气虚。
“我这个人有时候没那么心细,之前同你说的时候,就没有交代清楚,”霍檀轻咳一声,才继续道,“我也是看了长姐的嫁妆才想到这一点,你嫁与我,又有那么多丫鬟妈妈,自然不能让你用自己的嫁妆来养,所有家用都应该我来出。”
霍檀家中本来也没几个仆妇,加上他又是寻常军户人家出身,根本就没有考虑过那许多。
所以交代了自己的身家之后,他就没有再斟酌这件事。
他现在才意识到自己这样做是很不负责任的。
霍檀看崔云昭认真看着自己,不由叹了口气。
“我不懂得这些,也是头一次成婚,若是有做的不好的地方,还请娘子见谅。”
“有什么事,你都直接同我说,我若是错了,一定会改。”
“别委屈了自己。”
崔云昭是真的没想到能听到霍檀说这些。
前世时,两个人能一起坐下来,也都是吃饭的时候,但往往都是安静用饭,从来不多说一句话。
至于他的不懂,她的委屈,她从来不说,他也从来没有问过。
隔阂就是这样一点点产生的。
年轻人都是头一次做夫妻,没有谁知道婚姻要如何经营。
崔云昭父母过世早,那时候她不过十三岁,等到需要从父母身上学习这些为人处世的学问时,已经没有人能教导她了。
她如同蹒跚学步的孩子,年少时挣扎着保护弟妹,年长后就那么随意地打发了婚事,来到霍家,她那时候觉得天都塌了。
她根本就不知道要怎么办。
书里读过的故事,那些学问和诗词,没有一样可以教她如何在新的家庭生活。
也没有哪一本书能教她,如何同一个陌生的男人相处。
哪怕这个男人是她的丈夫,崔云昭也是不知所措的。
她不懂,霍檀难道也懂吗?
崔云昭从久远的回忆里翻找,才隐约记起来,刚成婚的时候,霍檀有努力同她说过话的。
只可惜她对于夜晚帐子里的事很羞涩,那些隐秘的心思羞于启齿,又要恪守贵女的矜持,便对他的示好视而不见。
时间久了,或许霍檀以为她是真的不喜欢他,所以也尽量少说。
失去了语言,失去了偶尔的热情,生活逐渐苍白而寡淡。
曾经有一段时间,崔云昭心里是有些平静的。
可平静之后呢?
只剩下无边的空虚了。
那时候的她是很孤独的。
所以梨青的故去,岚儿的死,都给了她沉重的打击。
崔云昭不承认前世的自己曾经有过心病,可现在看来,离群索居,独自生活在别苑中,确实是她逃避痛苦良方。
至少前世最后的那一段岁月里,她的日子很平静。
霍檀看崔云昭忽然就愣在了那里,她垂着眼眸,卷翘的睫毛都没有任何颤动。
她就如同夕阳余晖印刻的倒影,仿佛徘徊在暮色之中,没有任何声息。
霍檀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他等了等,最后还是轻轻碰了一下崔云昭的手背。
她的手背有些冰。
崔云昭仿佛被什么惊吓一般,忽然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她漂亮的眸子微微睁开,目光炯炯看向了他。
片刻之前,崔云昭忽然有了一个冲动。
她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和盘托出,把那些她最在意的事情,都一一问清楚。
虽然现在是十年前,但霍檀就是霍檀,她也还是她。
要问吗?
可以问吗?
这个问题,在崔云昭心里盘旋了许久,在今日,终于有了那么一点冲动。
崔云昭忽然就想不管不顾一回。
不管霍檀是否会怀疑,不管这话问出口的后果。
她深吸口气,一瞬不瞬看向霍檀:“郎君,我想问你两个问题,不知你是否能回答?”
霍檀不知道崔云昭为何这么郑重,也不知在方才那漫长的思索里,她究竟想到了什么。
但他既然给了承诺,让她有话务必要说,自然不能背信弃义。
一生都要同崔云昭信守这个承诺。
霍檀轻轻握住了崔云昭的手,冲她坚定点点头:“娘子请讲。”
崔云昭抿了抿嘴唇,她没有抽回手。
两个人的手交握在一起,她能清晰感知到霍檀的情绪。
现在的霍檀很认真,也很严肃。
虽然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午后,可对于崔云昭来说,却是重生回来后,最重要的一个日子。
“郎君,我想问,如过我有一天亲口询问想要和离,你会同意吗?”
“不会。”霍檀下意识就开口了。
他没有思考,没有犹豫,甚至没有给崔云昭任何解释的机会。
“不会”两个字,就是霍檀最直观的想法。
他根本就不用斟酌。
崔云昭心里忽然一松。
那些压在心里的最沉重的东西,似乎都随着这两个字荡然无存。
霍檀依旧认真看着她,他没有问崔云昭为何会有这种疑虑,也不去解释自己的想法,他只是坐在那里,认真聆听崔云昭接下来的话。
因为崔云昭说,她要问两个问题。
这只是第一个。
崔云昭确实没有想到霍檀会毫不犹豫就拒绝了,但前世那一日,她记得霍檀是毫不犹豫就答应了的。
那一日,她久病将好,整个人都没了精气神,她记得自己靠躺在床畔,忽然听说霍檀回来了。
她病了十几日,难得给霍檀去了一次信,可霍檀却让她失望了,他没有回来看望过一次。
可能对于霍檀来说,这个妻子没有那么重要。
崔云昭忽然就有些心灰意冷了。
他们这桩婚事,一点意思都没有。
那时候她伤了只剩下满心颓然。
或者说,她更逃避了。
所以她看着大步而入的霍檀时,没有去看他身上的伤,没有去在意他眼眸中的焦急,更没有去问他过得好不好。
她记得自己就只是平静看着霍檀,问他:“霍檀,我们和离吧。”
如果说霍檀是毫不犹豫答应的,其实不准确。
崔云昭隐约记得,当时霍檀愣了一下。
那时候她身体不好,没有任何精神,记忆也是有些混乱的。
他没有看到霍檀后来的眼神和动作。
说出了那句话之后,她觉得整个人都疼了起来。
维持了四年的婚姻,相伴四年的人生,终于还是坚持不下去了。
崔云昭其实很遗憾的。
那个时候的她,却也有些期盼。
她当时想,若是霍檀坚持反对,不同意和离,那她就同他敞开心扉,把事情都告诉他,然后两个人一起面对那些风风雨雨,是是非非。
可事与愿违。
她心底里最后的那点期盼也没有了。
因为霍檀回答她说:“好,娘子,我听你的。”
崔云昭忽然从回忆里抽身而出。
前世的那些悲伤和怨恨,那些委屈和不满,都被今生所见所闻,慢慢化解了。
前世的她困于内宅,碍于礼法,囚于本心。
后来那四年别苑生活,让她终于归于平静,读了很多书,见了许多事,听了身边人许许多多的故事,性格才慢慢有了变化。
今生,只需要那一小步,她所见所闻,似乎便天翻地覆。
崔云昭忽然开口,问他:“如果你答应和离,会因为什么?”
霍檀神情越发郑重起来。
他似乎对于新婚妻子的和离言论并不着急,也不生气,反而很郑重地去斟酌自己的内心,斟酌他的回答。
他现在不会敷衍她。
以后也不会敷衍。
霍檀思索片刻,终于给出了一个他可能想出的答案。
“若真有那么一日,可能是我怕连累你吧。”
崔云昭愣了一下。
“连累吗?”
霍檀点点头,他轻轻呼了口气。
屋中很暖,屋外很凉。
冷风裹挟着雪,打得院中枣树扑簌作响。
年关底下,是一年中最寒冷时节。
霍檀挪开视线,遥遥看向门的另一边。
那是冰天雪地。
这一次,霍檀没有看向崔云昭。
他只是一字一顿道:“做军人,没有哪一日是不危险的,娘子你读过许多书,大抵会明白这个道理。”
“若是我真的有危险,而娘子也很笃定要和离,或许为了不连累娘子,我还是会答应。”
霍檀的声音很沉稳,他的侧脸迎着光,有一种说不出的坚毅和笃定。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情实感,绝不欺骗。
崔云昭心里翻起滔天巨浪。
这一刻,门外的风雪好像落在她心里。
她一时间有些恍惚,分不清前世今生,辨不出几度岁月。
原来,这就是事实吗?
崔云昭并不是盲目信任霍檀,她对于霍檀的坦诚,源自于那十年的光阴,源自于霍檀飞黄腾达,黄袍加身之后,那些兑现的承诺。
霍檀从来不打诳语。
他说过的话,都是真心所想。
或许,这确实是事实。
崔云昭眨了一下眼睛,觉得喉咙里有些发紧,可是最终,她还是轻轻叹了口气。
“原来是这样啊。”崔云昭轻轻开口。
霍檀也说:“就是这样。”
此时,霍檀慢慢收回视线,重新对上崔云昭有些泛红的眼眸。
他依旧握着崔云昭的手,手掌温热有力,一如他的人。
霍檀忽然对着崔云昭笑了一下。
“娘子,你不是这样扭捏的性子,成婚后我所见,娘子聪慧大方,机智过人,不会困于这些不存在的假想。”
他捏了一下崔云昭的手,声音也温和了下来。
“我不会给娘子说出这三个字的机会的。”
崔云昭又眨了一下眼睛。
真奇怪。
人与人都很奇怪。
一点微小的改变,让每个人,每一件事都变了。
对于崔云昭来说,这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不是关于和离,不是关于情爱,而是她的的确确可以改变这个世界。
把曾经离开的人,一一拉回她身边。
把那些曾经的遗憾和痛苦,也用今生的努力慢慢填满。
崔云昭含着泪,也看着霍檀笑了一下。
“我就是做了一个梦而已。”
霍檀道:“梦就是梦,不会成真。”
崔云昭点点头,她垂眸思索片刻,还是再度看向霍檀。
“郎君,我还有个问题。”
霍檀难得打趣她:“娘子,这是第三个问题了。”
崔云昭没有回应他的打趣,她只是斟酌着开口:“郎君,我想问问,假如我的存在会对你有所妨碍,你会杀了我吗?”
这才是崔云昭最想问的问题。
前面的铺垫,都是让霍檀卸下心防的试探。
这个问题可能太过慎人,霍檀握着她的手也不免抖了一下。
很轻,却让崔云昭瞬间就捕捉到了。
“会吗?郎君?”崔云昭紧紧盯着他,一瞬不瞬。
相较于之前的郑重,此刻的霍檀,身上忽然涌起一股说不上来的威慑力。
他虽然依旧平静地回望她,但崔云昭能感受到,他那双深邃星眸里,有着激烈的暗流涌动。
崔云昭忽然想要收回手。
相比于和离这种情情爱爱的问题,杀人和伤害,显然更让霍檀忌惮。
她不应该问的。
但是这个疑惑,在她心底深处埋了许久,她急需一个答案。
一个可以让她放心,以后可以踏实信任霍檀的答案。
虽然现在的霍檀才十九岁。
一切都未开始,他还没有成为那个高高在上的孤家寡人。
但崔云昭却很清楚,此刻得到的答案,无论是五年,十年亦或是一生都不会改变。
与其试探,猜测,不如一击击破,直接问出最想要的结果。
无论霍檀如何想,无论他怎么看,她都想要这个答案。
崔云昭深了口气,她没有躲闪,没有退缩,她就那么挺直腰背,直勾勾回视霍檀。
哪怕被他深深凝望,也不害怕。
霍檀认真看了她许久,久到他身上那股震慑人心的气势都消散了,他才慢慢松了松紧紧握着的手。
但他没有放开她。
这一次,霍檀没有立即给出答案。
“娘子怎么会这么想呢?”
霍檀轻声开口询问。
跟方才的声音似乎是相同的,却又不太相同,此刻霍檀的声音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冷,温柔还是温柔,却没有了热度。
崔云昭深吸口气,她依旧坦诚地给他看。
“郎君,我说了,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噩梦。”
霍檀眼眸里的冰慢慢融化了。
“什么梦,可以给我讲讲吗?”
崔云昭想了想,然后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郎君会不会笑话我,跟个孩子似的害怕噩梦。”
霍檀好像轻轻笑了一下,但那笑不达眼底。
崔云昭忽然明白了。
这个问题,让霍檀生气了。
意识到这一点,她反而放松了。
崔云昭也笑了一下,然后才说:“前几日郎君不在家的时候,我做了个噩梦。”
“我梦到我们过得很不好,我同你是相看两厌的夫妻,后来因为各种误会,我提出和离,你就答应了。”
“和离之后,我独自居住,结果有一日,我被人害死了。”
“当时我就吓醒了。”
崔云昭苦笑了一下,她半真半假地道:“可能我当时太担心郎君,怕你在战场上有危险,才去梦到什么死活之类的事情。”
她很取巧地给了一个理由。
霍檀安静听着她说话,他没有再去看她的眼眸,似乎只要她说了,他就相信。
崔云昭抬眸小心看了一眼霍檀,声音轻快了些:“郎君,你不会生气了吧?”
霍檀先是摇了摇头,半晌之后他又点了点头。
“我确实是有些生气了。”
这句话说出口,霍檀长舒口气。
“我刚听到你的问题时,觉得心里很不舒服,现在才明白,原来我是生气了,我生气你不信任我。”
霍檀说到这里,捏了捏眉心,显然方才他是很紧绷的。
“但我听到了你的梦,我才意识到,我不应该生你的气。”
“是我自己没有做好,没能让你信任我,依赖我,所以才会做这样的梦,问这样的问题。”
霍檀一字一顿地说着。
崔云昭能看出来,霍檀在让自己慢慢放松下来,不让自己把怒火发到她身上。
这样看来,霍檀确实是从来都没有跟她生过气。
前世偶尔两人有争执,霍檀也是先道歉的那一个。
他的话真的很诚恳,崔云昭那颗悬着的心,慢慢落回腹中。
崔云昭点了点头,也摇了摇头。
“也不能这样讲,”崔云昭浅浅笑了一下,“毕竟,我们才成婚不到一月,彼此之间也不算熟悉。”
霍檀微微叹了口气:“还不熟悉啊?”
说到这里,他自己也放松了下来,眉宇之间有了笑意。
可能因为崔云昭的态度,让他明白崔云昭不是在猜忌他,这让他心里舒服许多。
霍檀又捏了一下崔云昭的手。
“娘子,你比我想像中要诚恳许多,也就是因为这份诚恳,所以有什么话,我们今日一次说清楚,好不好?”
这正中崔云昭下怀。
“自然好。”崔云昭说。
霍檀便思忖片刻,才开口:“这一次的答案,跟前两个问题不同,之前我说过,如果我真的有危险,会牵连家人,我一定不会让你们被我牵连。”
“所以有可能,我是说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如果你提出了,我会同意。”
“但我自己是绝对不会主动说出的。”
崔云昭点头,表示自己已经听明白了。
霍檀抬起眼眸,认真看向崔云昭。
“但第三个问题,我可以明确告知娘子,”霍檀声音清晰,铿锵有力,“无论遇到任何事,哪怕是我替娘子而死,我都不会让娘子涉险,也……”
“也更不会,去伤害娘子。”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崔云昭绝对耳膜胀痛,她的心跳声是那么激烈,涨得她头晕目眩,疼得她几乎都要听不清霍檀的话。
但霍檀坚定的,不容质疑的眼神,却让崔云昭那颗鼓动的心,慢慢安静下来。
最终,她安心了。
这一刻,她很确定,这就是霍檀的答案。
崔云昭虽然因为“那位”那两个字,对霍檀有所怀疑,但那怀疑并不确定。
因为在崔云昭的认知里,霍檀绝对不是这样的人。
他首先就不会伤害妇孺。
这大半个月里,她试探,观察,认真同霍檀生活,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也终于有了答案。
这也是崔云昭一开始没有立即选择和离,离开霍檀的原因。
她要确定,霍檀是否能被她信任。
现在,一切似乎都已经尘埃落定。
崔云昭坐在她同霍檀的家里,终于算是放松了下来。
后面的所有事情,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幕后黑手,会慢慢浮出水面。
崔云昭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保护好身边的人,然后把坏人推入深渊之中。
而现在,她也终于可以放心把背后交给霍檀了。
这个感觉,真的很好。
第48章
崔云昭和霍檀谈话时间太久了,以至于后来排骨汤都冷了。
崔云昭心里平静许多,人也放松了,此刻才觉得腹中空空。
她瞥了一眼汤,正想着唤梨青过来热一下,霍檀就摆了一下手。
他起身把茶壶拎起来,换了瓦罐放在了茶炉上。
很快,堂屋中就弥漫起一股浓郁的肉香味。
崔云昭笑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是我不好,不应该吃饭的时候说这些。”
“是我先开的口。”霍檀道。
他总是这样的,所有的错误都是他的,从来都不会因此埋怨崔云昭。
霍檀看向崔云昭,听着汤锅里的咕嘟声,忽然开口:“娘子,其实成婚以后的每一日我都很开心的。”
“我觉得我们会很合适。”
霍檀如此说。
崔云昭抿了抿嘴唇,她浅浅笑了一下,看起来有些羞涩,又有着说不出的愉悦来。
不得不承认,现在的霍檀确实会说话。
当崔云昭谢下心防,认真听霍檀的话,她就会发现霍檀话里话外都是关心和坦诚。
崔云昭见霍檀还在看她,忍不住瞥了他一眼。
“用饭吧,你不饿啊?”
霍檀大笑一声,也跟着放松下来。
“用饭,用饭。”
两个人继续吃饭,崔云昭就慢慢说自己要施粥的事情。
霍檀听完,就道:“今日我去军务司,恰好见到了吕将军,将军也有些忧心城外的流民,武平那边的流民越来越多,已经把北城门外面的棚户房都占了。”
霍檀说:“我同他说,这样天寒地冻会冻死人的,若是流民饥寒交迫,恐出事端。”
他这般说着,起身把瓦罐放回桌上,给崔云昭盛了一碗热汤。
“吕将军也说有些棘手。”
“他询问崔参政,参政的意思是,应当尽快安抚流民,给予粥食和衣物御寒,在大寒来临之前,应当安置好流民。”
这谁都知道。
可粥米哪里来?衣物哪里来?又要安置去哪里?安置之后又要如何生活呢?
往年流民少时都是默认安排他们住在棚户房中,因为流民也并非想要留在博陵,他们只是因为灾祸战乱,不得不逃离家乡。
等到战火结束,他们还是要回到家乡去。
不是人人都有勇气背井离乡的。
衙门给安排了,他们回头又要走,不给安排,还要闹事。
无论如何都棘手。
尤其今年武平战事起,距离博陵又这样近,才引来大批流民。
吕继明是个做将军的料,却不擅长处理政事,当时崔序找到他时,两个人才一拍即合。
但崔序此人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崔云昭问:“郎君是如何想的?”
霍檀想了想,说:“还是得叫他们有事情做,能养活自己,棚户房在城外年代已久,数量越来越多,拥挤一些是能住人的,就是这份差事不好办。”
崔云昭点点头。
她慢慢喝了一口汤,汤中加了红枣和莲藕,有一股清甜味道。
“郎君,我记得从博陵到伏鹿的水路一直没有通。”
崔云昭斟酌着开口:“伏鹿位于中原要地,四通八达,水路畅通,可也正因此,易攻难守,不像汴州有龙青山作为屏障。”
霍檀听得很认真,表情也有了变化。
他在一点点回忆伏鹿地图。
“但你看位置,若是从伏鹿到博陵这一条长安渠能重新开挖,那么快船一个时辰就可以从伏鹿抵达博陵,这样一来,伏鹿跟博陵就可以作为一个完整的守卫要地,两边可以灵活调兵。”
霍檀忍不住看了崔云昭一眼。
崔云昭笑了一下,问:“怎么了?这个想法有什么问题?”
霍檀摇了摇头,但又点了一下头。
他若有所思道:“娘子的想法很独到,这个做法也是极好的,这一条长安渠因为早年淤塞,一直没有清疏,以至于从五年前便荒废了,从博陵到伏鹿便只能绕一下怀阳山,即便骑快马也要半日才能到,步行几乎要一日。”
其实博陵到伏鹿并不远,当年会开挖长安渠,就是为了方便行走,可后来朝政混乱,各地府衙一门心思都是征战,对于治下问题几乎荒废。
长安渠堵塞了,就一直堵塞,没想过要清淤。
若是能清开,对于伏鹿和博陵来说,都是很重要的一项举措,最要紧是可以两方联手。
崔云昭心里很清楚,节度使郭子谦可不止看中一城一地,对他来说,岐阳太小了。
天下之人,谁不想要伏鹿呢?
现在伏鹿是由天雄节度使封铎临管,未归属天雄管辖,因为早年的战乱,才导致了如今这个局面。
伏鹿其实是有些尴尬的。
郭子谦和封铎一直都不对付,现在又有伏鹿横在中间,就看两人想要如何动作了。
这些事情,对于已经见证过一次的崔云昭自然早就有了答案,但她也知道,当年伏鹿那一场争战死伤无数。
若是能少死一些人,少流一些血,那崔云昭这一世也不白活。
重生回来之后,她就在想这件事了。
长安渠是她最初就想到的要道,可后来斟酌许久,她还是放弃了。
因为疏通河道,清除积淤太难了。
这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还需要提前几个月筹谋,也需要一个完美的借口。
但是现在,武平过来的流民,刚好给了最完美的解决方式。
人有了,借口也有了。
就差粮食和决心了。
霍檀垂眸沉思,手指下意识在椅子扶手上敲了三下。
“如此看来,此事并不能由吕将军一人做主,还要看节制如何想了。”
如果博陵这边想要挖通长安渠,那就必须要一路挖到伏鹿,但代行节制伏鹿的封铎又如何肯呢?
崔云昭却知道,霍檀应当也猜到了郭节制的想法,所以他应该会促成此事。
她想了想,问:“郎君,我虽这般想,可寒冬腊月里,即便是流民也不好让他们去挖淤泥,实在太冷了。”
这是崔云昭这个构想中最不好完成的一环。
流民若是被强征,大抵会闹事,即便有军队看押管束也会怨声载道,尤其天气太冷,在河道里清淤会生病的。
霍檀点了点头,他也想到了这一点。
“确实是这样的,冬日里地冷,土硬,更不好清了。”
霍檀想了想,道:“倒是可以让流民先去沿途修建棚屋,没有地方住的流民可以有临时住处。一个月后,过了新年,就没那么冷了。”
“那时候,就可以直接开工。”
崔云昭眼睛一亮:“这个办法好。”
霍檀抬眸看向她,不由道:“多谢娘子替我着想,也替这些流民着想。”
崔云昭今日会有这个提议,肯定是提前就思忖过的,可见其用心。
“郎君多礼了。”
崔云昭笑了一下。
她又喝了一口汤,这才觉得胃里暖和了。
大抵因为放松了,她整个人都有些困顿,有些懒洋洋的。
“郎君我知道如今年月,百姓生存不已,士兵也各有各的苦楚。”
“世道不可改,天命更难违,可即便如此,若是通过我们的努力,能少些血泪,也不枉此生了。”
霍檀认真看着崔云昭,看着她这般轻声低语地诉说着,心里有些火光慢慢被点亮。
他之前所言,觉得同崔云昭可以好好过下去,并不是美言。
他是真的如此想的。
因为崔云昭跟他是一样的人。
一样心胸宽旷,心有家国,目光从来不在这窄小的宅门里。
她一样能看见天下,看到苍穹,看到金乌的光。
霍檀舒了口气,也跟着笑了:“多谢娘子,我会努力的,不会让娘子的用心白费。”
崔云昭点点头。
两个人好不容易吃完了饭,崔云昭就回房睡下了。
她今日耗费了太多精神,这会儿实在困了,刚一躺下就陷入深眠之中。
今日的午歇,崔云昭没有做那些旧日的梦。
霍檀轻手轻脚进了卧房,帮她拉起帐幔,然后便去了书房。
他没有动崔云昭的东西,只取了一张纸笺,开始慢慢书写起来。
霍檀的字有一种锋芒毕露的气势,粗看去有些不羁,可若仔细看,却有龙虎之气。
他把今日同崔云昭议论的事情一一整理出来,写了一封谏言,最后用信封放好,仔细放入怀中。
等这封信写完,霍檀才站起身,在崔云昭满当当的书架前站定。
崔云昭带过来的书,大多都是她的心爱之物,从书脊可以看出,有些书崔云昭已经反覆翻看过许多遍了。
霍檀抽了两本出来,发现有游记还有史书,翻开一看,里面偶尔有崔云昭娟秀的小楷。
霍檀看着,那颗躁动的心慢慢平静下来,他深吸口气,把那两本书重新放回书架上。
从成亲第一日,他就发现崔云昭跟传言中的不同。
她根本就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她没有那么矜持守礼,更不会动不动就羞涩,她落落大方,又开朗慧黠,对于只熟悉长姐这么一个年轻娘子的霍檀来说,崔云昭可以称得上是与众不同。
不,这样也不算正确。
霍檀想到崔云昭那双总是笑着看人的凤眸,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
她只是同传言中不同,这又何妨?
无论她什么模样,无论她是什么性格,既然两个人做成了婚姻,他就要去耐心了解她,慢慢同她熟悉起来。
因为他们已经成为了一家人。
一双手能牵在一起,一生都不会松开。
霍檀想到这里,又想到今日崔云昭那三个问题,不由眯了眯眼。
他不会让她再做噩梦了。
霍檀想到这里,转身出了书房,取了大氅披上就往外走。
刚一推开门,风雪便呼啸而至。
夏妈妈正从厢房里出来,见了他,忙道:“姑爷要出门?可要让平叔去牵了马来。”
霍檀摇摇头,让她别忙。
“我自己出门,”霍檀说了一声,然后看向夏妈妈,“一会儿娘子起来了,你同她说,晚上我会回来用晚食。”
崔云昭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申时正。
窗边的刻香烧去一多半,只剩下一个尾巴。
崔云昭在床上躺了一会儿,醒了醒盹,然后才坐起身来。
外面传来桃绯活泼的嗓音:“小姐,你醒了?”
崔云昭应了一声,自己掀开帐幔下了床,就看到桃绯端了一碗汤进来。
“妈妈说小姐这几天嗓子有些哑,屋里烧了薰笼太干,便煮了川贝雪梨羹,小姐润润嗓子。”
崔云昭点头,笑道:“你们也吃一些,屋里都挺热的。”
桃绯就甜甜笑了:“谢小姐。”
崔云昭看她整日里都很高兴,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
话都说开了,她人也跟着放松了,尤其是中午睡了很长时间,把一上午耗费的精神都补了回来。
“姑爷呢?”
桃绯就道:“方才夏妈妈说九爷出门了,只说晚上回来跟小姐一起用饭。”
崔云昭猜测他应该又去找吕继明商议去了,便道:“你去西跨院问问枝娘子,看她是否有空,我一会儿去她那边拜访。”
桃绯便点头,帮她放好洗漱的用具之后就出去了。
崔云昭自己也会梳头,她简单盘了个牡丹髻,把霍檀送给她的簪子戴上,桃绯就回来了。
“小姐,枝娘子说她得空。”
崔云昭点头,把霍檀取回来的霍新枝嫁妆单子拿好,就独自出了门。
霍新枝住在西跨院东厢房,她跟霍新柳一起住,不过两人分开两间屋,崔云昭以前没来过这里,这一次是头回来。
天气冷,房门紧闭,崔云昭站在门口敲了一下门,门就被从里面打开了。
霍新枝那张冷淡的脸出现在屋内。
她道:“有劳弟妹了,屋里请。”
崔云昭就跟着她一起进了堂屋。
堂屋里没有窗,关上门便显得有些昏暗,崔云昭注意到另一侧霍新柳的屋子并未关门,从门口往外看去,霍新柳正坐在屋里的椅子上,安安静静做绣活。
她生得清俊,脸蛋圆圆的,瞧着很可爱。
只是年纪小,又腼腆迟钝,便没有那么灵动。
霍新枝注意到她的目光,便道:“柳儿喜欢做绣活,一做能做一整天。”
崔云昭点点头,跟着她去了另一间房。
霍新枝的房中看起来比霍新柳的要素净许多,没有摆花,也没有贴红字,就连妆镜台上也没几样东西,瞧着很寡淡。
窗下放了桌椅,崔云昭便同霍新枝坐在那里。
茶水已经煮上了,这会儿正咕嘟冒着热气。
崔云昭把单子递给她,说:“郎君上午去了军务司,已经请报处置了完颜山。”
崔云昭简单把完颜山的结果都说了,然后道:“后来完颜氏的人去了军务司,把长姐的嫁妆单子还了回来,说让咱们回来看一看,若是没有问题,明日就来送。”
霍新枝道了一声谢,然后就接过单子看。
她的嫁妆里还有五亩博陵这边的田地,自从她回家来,一直都是完颜氏的人在耕种。
现在这五亩地和今年的出息都列在了上面,可见这一次完颜氏是真的怕霍家再找麻烦。
霍新枝看到那出息,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她笑完,又觉得有些不够礼貌,便轻咳一声道:“我不是对你。”
霍新枝如今的气色可比崔云昭刚嫁过来时要好上许多,几乎算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她眼底没有了乌青,脸颊也有了光泽,整个人胖了一圈,瞧着有了些精气神。
这很难得了。
前世一直到最后崔云昭离开霍家,霍新枝也没有越来越好,反而行将就木,面如枯槁。
因为在那之前,霍新柳走丢了。
崔云昭心里叹了口气,她抬眸对霍新枝轻快笑了一下。
“阿姐,”她换了个亲近称呼,“我虽然刚嫁来,我们也不熟悉,但我这个人脸皮厚,有什么便想说什么,阿姐不会怪我多事吧?”
霍新枝下意识摇头:“怎么会,我还要感谢你呢,要不是你……”
崔云昭却摆了一下手:“阿姐,我们已经是一家人,没必要那么生疏,也没必要那么客气。”
“说话办事,都不用那么拘谨的。”
霍新枝愣了一下。
她呆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对着崔云昭轻笑了一下。
她其实生的很好看,面容可能更像霍展,有一种干脆利落的飒爽。
尤其是那双眼睛,若是重新充满神采,怕是灿若惊鸿的。
崔云昭认真看着她笑,道:“阿姐笑起来多好看呀,以后要常笑。”
她跟她其实并不是一路人。
一个军户孀妇,一个世家千金,一个沉默寡言,一个开朗大方,怎么看,都不太可能成为朋友。
但崔云昭这样巧笑倩兮的一句话,却让霍新枝的那颗心忽然轻颤了一下。
完颜氏来闹事的那天,从她心里破土而出的种子,慢慢发芽,每一日都在努力成长。
崔云昭的笑容,就是忽然而至的甘霖,让刚刚萌芽的嫩芽慢慢茁壮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霍新枝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个人就那么莫名地笑了好一阵,崔云昭才道:“阿姐,心情好些了吗?”
霍新枝点头,声音也有了笑意:“好多了。”
“弟妹,真的多谢你,要不是你,我还不知道完颜氏那么可恶。”
“自从那日之后,我就再也不会做噩梦了。”
许多话,霍新枝没有同亲人们说过,她怕大弟冲动,坏了他的前程,也怕母亲伤心,心里面煎熬。
弟妹们太小了,祖母,祖母不提也罢。
霍新枝轻声道:“从我回来那一日开始,家里就小心翼翼的,不敢说完颜氏,也不敢问我究竟过得如何,可他们越是小心翼翼,我越难受。”
“大弟为了我去同完颜氏闹,还被吕将军训斥了,都是我连累了家里。”
崔云昭安静听她诉说,等着她把心里的痛苦都说出来。
等霍新枝说完了,崔云昭才开口:“阿姐,这不是你的错。”
“这世上,哪里有被害人有错的道理了?”
“婚事不是你选的,完颜大郎不是你害的,这一整件事,都是完颜家包藏祸心罢了。”
“跟你没有关系,你应该挺起胸膛,高高兴兴过每一日,你过的越好,完颜氏更难受。”
霍新枝平静看着她,眼眶却不自觉泛红。
“我可以吗?”
崔云昭又笑了:“怎么不可以呢?”
她认真对霍新枝道:“阿姐,我同阿娘提议的事情,你应当已经知晓了吧?”
霍新枝点了点头,然后少有地慌张了一下:“弟妹,我……我不成的。”
“我以前也没管过家里事啊。”
崔云昭就笑了:“这有什么难的?我以前也没见过这许多事。”
“阿姐,万事开头难,只要上了手,以后就得心应手了,再说,”崔云昭压低声音道,“再说,我说句不孝的话,祖母那边,也就阿姐您能管一管了。”
“郎君以后越走越高,家里还有那么多弟妹,若放任祖母肆意而为,我真的怕以后会出事。”
霍新枝从小在家里长大,她比崔云昭更熟悉顾老太太,现在听到崔云昭这么说,她原本带笑的唇角便压了下去。
面色也郑重起来。
因为她心里很清楚,崔云昭的担忧不无道理。
顾老太太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且又一贯喜欢撒泼耍赖,真对上她,作为晚辈的他们还真是有点办法都没有。
原来父亲在时还好些,现在家里都是顾老太太的晚辈,她就更不在乎了。
霍新枝不想让家中事牵连霍檀,一点都不想。
崔云昭见她面色微变,心里便笃定她一定会答应,于是便继续道:“当然,我这只是猜测,可是阿姐,若是你能掌家,一切就都不同了。”
“我看着,祖母唯独喜欢你。”
喜欢只是好听的说法,实际上顾老太太是心虚,不敢闹霍新枝。
霍新枝听到这一句,忍了忍,还是笑了一下。
她发现笑容确实很好,可以让心情变得平静。
“你说得对,我是做为长姐,应该保护好弟弟妹妹们。”
霍新枝看向崔云昭:“弟妹,你说我应当如何做?”
崔云昭挑了挑眉,眼中流淌出笑意。
“阿姐真是果断。”
崔云昭说完,先指了指她的嫁妆单子:“阿姐手里的这些嫁妆,收回来之后要清点清楚,这个阿娘应该当知道如何做,至于那五亩地,还有家中的二十亩地,长姐可以统一交给佃户打理,家里原来应该已经有了佃户,继续沿用便是。”
崔云昭道:“父亲留下的银钱,若是母亲和阿姐想要增加利润,可以买商铺,自己营生或者租赁都是很好的,唯独拿在手上不稳当,尤其是账票,要尽快兑换或者使用。”
崔云昭见霍新枝听的认真,便道:“我身边的夏妈妈,阿姐应该知道的,她就是我这边的内管家,对这些都很明白,阿姐若是想学,只管去找她问,我已经同夏妈妈说好了。”
崔云昭笑了一下:“阿姐,你放心,这事没有那么难的。”
“只要我们肯做,就没有难事,”崔云昭眼眸中有着鼓励,“我家中有一位姑婆,你应当听说过。”
霍新枝想了想,问:“是崔居士?”
崔云昭笑了,道:“是的,就是崔应念,姑婆年少时偏爱史书,后来嫁人,操持内务,又爱上了诗词。”
“当时姑婆已经三十岁了,膝下也有孩子,可她依旧坚持学习写诗,这一学就是十年。”
“十年之后,姑婆凭借一首诗闻名汴京。”
崔云昭看向霍新枝,眼眸里有着闪亮的光。
“阿姐,想要努力,什么时候都不晚,”崔云昭笑容灿烂,“女子坚韧,顽强努力,我们总会成功的。”
“姑婆当年教导我们,不要困于内宅,不要困于规矩,我们应该把心放在天上。”
“只要你在苍穹上,整个大地就尽收眼底了。”
第49章
崔应念是崔云昭的姑婆,是她祖父的大姐,比祖父年长七八岁。
当年大姑婆嫁给汴京王氏,可谓是门当户对,婚后崔应念同寻常娘子那般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只是她一直没有放弃自己的爱好。
她待字闺中时喜读史书,后来嫁人后,同丈夫也意趣相投,两人可谓是琴瑟和鸣。
之后姑婆渐渐喜欢上诗词歌赋,她的丈夫也很支持。
姑婆没有因为规矩,身份和夫家儿女而放弃自己,也没有因为年纪渐长而不去努力。
她很用心学习自己喜欢的东西,诗词上的造诣越来越高,最终写出了名满天下的《折枝词》。
姑婆这一生,真的让人羡慕又敬佩。
但崔云昭同霍新枝说的话,其实是骗她的。
崔云昭根本就没有见过这位姑婆。
她出生时,姑婆已经年过六旬,本来每年新岁时都会带领全家回到崔氏,见一见娘家亲眷,可那时候她身体不算很好,丈夫又病了,便没有回来。
再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崔云昭小时候是经常听说姑婆的那些故事,把姑婆的诗词背得滚瓜烂熟,她心里把姑婆当榜样,可在一日复一日的崔氏生活里,在一句又一句的规矩体统里,她逐渐忘记了年少时最初的萌动。
一直到她搬去长乐别苑,宫人们帮她找来了各种各样的书,她才看到了姑婆的手记。
那本手记里,写了那几句话。
那时候她幡然醒悟。
我们不应该困于内心,我们应该把心放到天上去。
前世今生,她虽然从未见过姑婆,但姑婆却给了她最初和最后的向往。
也让她渐渐明白,自己应该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从那时起,她就开始读书了。
不是年少时看的诗词歌赋,不是清规戒律,也不是四书五经。
她看了天南海北的游记,看了各种各样的稗官野史,看了医术,读了天星术,也把《天工开物》每一页都看了。
闲暇之余,她开始同别苑中的宫人们谈天,问他们的过去,问他们的想法。
别苑中的宫人来自天南海北,他们所经历的各不相同,多听,多看,多想,崔云昭在即将三十年华之时,才大抵隐约看懂了人生。
现在想来,可能到了那个时候,她才算作是懂事。
还好,苍天有幸,让她重新活了一次。
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一切刚开始的时候。
她还有机会,可以改变许多人的命运。
包括她自己的。
崔云昭看向霍新枝,她眼眸里亮晶晶的,仿佛天上星,水中月。
她看人的时候总是落落大方,笑意盈盈。
霍新枝被她这么看着,也不由挺起胸膛,也慢慢直起了被悲惨过去压弯了的脊背。
“阿姐,你还那么年轻,还有那么漫长的人生,我相信,只要肯往前走,任何时候都不晚。”
崔云昭道:“我认为家里的事,你能管得很好。”
“以后家里还要靠你,母亲要靠你,弟妹也要靠你。“
她的话给了霍新枝无边的勇气。
她从心底深处升起一股力量来,那力量很强,几乎让她荣光焕发。
她回望崔云昭,用力点点头:“好,我会努力的。”
崔云昭同霍新枝谈完,觉得浑身都轻松了。
她没有急着走,反而同霍新枝说起了家常话。
“我瞧着,十一郎这两天都板着脸,还是那一日生气了?”
霍新枝摇了摇头,有些无奈:“那日他不是没有听母亲的?自己不好意思了,不敢多说话。”
“他还年少呢,何必这样苛责自己。”
当时气氛那么严肃,他受到了惊吓,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都可以理解。
毕竟他还是个少年人。
霍新枝却叹了口气:“可能对于十一郎来说,祖母更好吧。”
“毕竟当年他跟柳儿是双生子,但刚出生时柳儿身体不好,阿娘和父亲就更偏疼柳儿一些,只有祖母待他特别好,他想要去偏心祖母也在理。”
“可……”
霍新枝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道:“我会劝劝她的,弟妹不用太过操心。”
崔云昭笑了一下,说:“有劳阿姐了。”
两个人说到这里,也就没什么话好说的了,崔云昭便起身,笑着道:“阿姐,若是得空,你都可以找我,咱们可以出去玩,也可以一起去看看铺子,都是使得的。”
“好。”霍新枝应下。
她跟着起身,要送崔云昭出门,抬头就看到对面房门里,霍新柳正探头探脑。
崔云昭愣了一下,然后就对她笑,声音很轻柔,说话也很慢。
“柳丫头,得空来嫂嫂这里玩。”
霍新柳呆呆看了看她,片刻后才腼腆点头,小声说:“好。”
崔云昭就离开了西跨院。
晚上的时候,霍檀回来,一边洗脸一边道:“我同吕将军请示过了,吕将军也觉得法子可行,已经给郭节制去信了,无论成不成,明后日应该就有结果。”
崔云昭点头,道:“我知道了,对了郎君,我明日回一趟家,去看看弟妹这几日如何。”
霍檀道:“我陪你回去?”
崔云昭却没有答应。
“不用,我就是回去看一看他们,没有旁的事,郎君还是去军营吧。”
她说不用,霍檀也没有坚持。
用过了晚饭,崔云昭找了本医书来读,霍檀在书房那边不知道忙什么。
崔云昭看完了几页,有些好奇,就走到书房门口往里面看。
却发现霍檀也在读书。
听到脚步声,霍檀回过头,看到崔云昭一脸惊讶。
他摸了一下鼻子:“怎么?看我读书很奇怪?”
崔云昭确实也只是惊讶了一下,但想到前世朝臣们夸他文武双全的话,就把惊讶都咽了回去。
“倒也不是,只是没想到郎君看的不是兵法,而是史书,这本……”崔云昭眯眼睛看了一下,发现竟是自己年少时读过的通史,“这是我的书?”
霍檀笑了一下,道:“是,正是娘子的书,我近来同娘子谈天,发现娘子真是博闻强识,便觉得人还是要多读书,只有多读书,遇到事情才知道要如何行事。”
“不过娘子的许多史书都太艰涩了,这一本倒是没那么难读。”
崔云昭不得不佩服霍檀,他不成功谁能成功呢?
知道自己不足就努力,这样的精神,值得人敬佩。
崔云昭来到书架前,慢慢选了几本书:“那一本是我年少时启蒙读的,简单易懂,我再给你挑几本,郎君闲来无事可以看看。”
霍檀见她不仅没有鄙薄,反而还认真给他挑书,不由笑了一下。
“娘子真好。”
忙完了这一会儿,崔云昭就有些困了。
霍檀听到她打哈欠,就放下了书,起身回到卧房。
“娘子,安置吧。”
崔云昭点点头,两个人洗漱更衣之后,就躺下来。
可能因为白日里说了很多话,两个人的关系不自觉亲近不少,霍檀的手动了又动,最后还是偷偷爬出被褥,握住了崔云昭的手。
崔云昭缓缓睁开眼睛,在黑暗里安静看了一会儿帐子,片刻后她便又合上了眼睛。
这一刻,她的心里无比踏实。
在她身边,霍檀轻声说:“娘子,晚安。”
崔云昭轻轻勾起唇角,很快就陷入深眠之中。
次日清晨,崔云昭醒来的时候,霍檀依旧不在。
他一早就要去军营,从来不会耽误,崔云昭如今已经习惯了。
早食是他买回来的桂花糕和糯米鸡,崔云昭吃过了早食,就带着夏妈妈坐上了马车。
她同霍檀说是要回家去看弟妹,这是理由之一,另外她还要去家中的书库看一看,是否有《楚天志》这本书。
如果能找到最好,如果找不到,那就只能去书谱让掌柜帮忙寻了。
崔氏跟霍氏距离不远,很快,马车就停在了崔氏门口。
这个时辰,崔氏中门打开,但里面却很安静。
门房看到二小姐回来,忙迎上前来,谄笑着道:“二小姐,您回来了。”
上一次崔云昭回门,把崔氏闹得天翻地覆,家中的下人这才意识到这位二小姐同以前不一样了,私下里都嘀咕是因为家主把人逼得太狠,才撕破了脸。
他们都以为二小姐可能要等过年才会回娘家,谁知她竟是没事人一样,就这么突然出现在了崔氏门口。
门房一边过来迎接,一边就要派人去通传贺兰氏。
崔云昭自然知道他们的小九九,便直接了当说:“我要去书库看一看,选几本书回去读,另外,也要去听乐堂看望一下三堂婶。”
她原在家中时就待人和善,如今虽然出嫁,又同家主闹了这一场,倒是依旧客客气气。
也把话同门房都说明白,否则他们要是办事不力,会被贺兰氏责罚。
门房心里感动,便道:“多谢二小姐,小的们知道如何办了。”
既然不是来找茬的,那他们只要禀报贺兰氏,贺兰氏要不要见二小姐都是她的事,下人们不担责。
说着话,崔云昭已经进入了内宅。
夏妈妈眼明手快,叫了院中扫地的小丫鬟,让她去听乐堂禀报三堂夫人一声,说二小姐一会儿就到。
崔云昭便先去了书库。
原来她在家中时,就喜欢经常去书库读书,后来嫁给霍檀,也偶尔回来取书,不过孤本书籍她是从来不取的,若是真想看,使人抄一本给她便是。
所以这一次她也直接就来到了书库前。
崔氏最值钱的恐怕就是这一栋三层小楼了。
这栋楼就在崔氏内宅的最中心处,四周竹林环绕,影影绰绰。
这栋楼年代已经很久了,距今有百年历史,看起来古朴厚重,有一种岁月的沧桑。
书库门口是经年有小厮把守的,崔云昭刚要领着夏妈妈进去,小厮就把她拦住了。
“二小姐……您不能进去。”
崔云昭微微挑了一下眉。
真是稀奇,她回自己家书库,居然还不让进门。
她没有发怒,只是安静站在门口,看向说话的小厮。
这小厮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满脸稚气,他被崔云昭这么一看,立即就红了脸。
显然是很为难的。
小厮看了看另一名小厮,见他不吭声,还好自己嗫嚅开口:“二小姐,这是家主的命令。”
崔云昭忍不住笑了一下。
她这二叔父真是好气量,前脚装作大度,后脚就不让她进书库了。
崔云昭道:“为何不让我进呢?”
小厮愣了一下。
“这个,这个家主没说,二小姐,您看……”
崔云昭就知道崔序也没有个由头,只是拿下人发火罢了,他不能把崔云昭拒之门外,就只能用这种阴损法子。
崔云昭总不能为难个小厮。
她眯了眯眼睛,倒是一点都不生气。
若是崔序没有动作,反而不像他了,要不然崔云昭还要防着他背地里使坏。
小厮见她没有发怒,倒是松了口气,小声说:“二小姐,不如您去问问夫人,夫人……”
另一个小厮咳嗽一声,不让他继续开口了。
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
崔云昭便直接对另一个小厮道:“你去明善堂,就说我要进书库,可二叔竟是不许,便让二婶娘给一个正当理由,我可没听说家中还有这等规矩。”
崔氏女为何百家求,就是因为这偌大的书库。
天文地理,经史子集,市面上出现过的书,崔氏家中都有收录。
更别提那些珍贵的孤本了。
这才是崔氏的底气。
也正因为这份底气,也因为传道受业的家规,所以崔氏女出嫁之后,都可回家取书,就连孤本都可以抄走。
书籍不独属于崔氏,它属于天下求知人。
这是早年崔氏老祖宗定下的规矩,百多年来无人更改,崔序还没有那个胆量忤逆家规。
他跟贺兰氏两口子,大抵就是想让崔云昭回家里来拿闹一场,然后再出去说崔云昭不识好歹,不懂真心。
崔云昭却偏不闹。
另一个小厮一听崔云昭这么说,立即就白了脸,却也不敢反抗,只能说:“是……”
他还没来得及走,一道轻灵的嗓音便响起。
“二姐姐回来了?”
“外面天寒地冻的,咱们进书库说话吧?我好久没同二姐姐说话了。”
崔云昭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谁,回眸一看,立即便笑了。
“四妹妹,许久不见了。”
崔氏四小姐翠云绮领着丫鬟踱步而来。
她今年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鹅蛋脸,柳叶眉,因为身材娇小,看起来特别可爱。
寒冬腊月里,她穿着一身鹅黄的衣衫,外面配着精致的妆花褙子,看起来格外灵动。
她头上梳着双环髻,发间戴着琉璃簪,笑起来的样子别提多单纯。
原在家中时,崔云昭同她关系就算不错,隔了许久再见,才发现自己似乎已经有许多年未见过她了。
前世她同霍檀和离之后,崔云绮还上门看望过她,后来她搬去别苑,她就再也没去过。
过年宫宴崔云昭也没见过她,想来也已经多年未见了。
忽然见到故人,崔云昭是很欣喜的。
尤其现在的翠云绮才只有十三岁,还是个稚嫩少女,就更容易让人怀念过去。
“四妹妹,你怎么也来书库了?”
崔云昭站在门口等她过来。
翠云绮便拎着裙摆,小跑着来到她面前,仰着头笑。
崔云昭这才发现,她还不是记忆里已经长大成人的崔四姑娘,现在的她还是个孩子。
她比自己要矮上大半个头。
“今日也是凑巧了,”崔云绮快步上了前来,伸手就挽住了崔云昭的胳膊,“我今日正巧有想看的书,就想过来打发时间,没想到碰到了二姐姐。”
她这么说着,就去看那两个小厮,表情故意做出凶恶来。
“你们怎么招待的二姐姐?”
小厮们不敢吭声。
崔云绮很轻巧就把事情揭了过去,道:“我要同二姐姐去书库吃茶,你们去准备一下。”
两个小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一次没说什么,慇勤开了门便走了。
崔云绮大概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这不仅给了小厮们一个借口,也在崔云昭这里为父母找补。
崔氏人丁算不上兴旺,但人口却也不少。
崔云昭的父亲是长子,之下还有两个弟弟,三个妹妹。
二叔父自然就是崔序,三叔父名叫崔亦。
他比崔云昭的父亲小了七八岁的样子,早年自己考中的进士,如今外放做官,并不在家中。
崔氏排行中,先说这些小姐们,崔大小姐就是崔序的长女,早崔云昭一月嫁入伏鹿苏氏,崔二小姐就是崔云昭。
崔三小姐名叫崔云遥,是崔序的次女。
崔四小姐就是崔云绮,她是崔序的三女。
崔五小姐是崔云岚,崔云昭的亲妹妹。
后面崔六小姐和崔七小姐是三叔父的长女和次女,随三叔父一家在任上,平日不怎么回博陵,崔云昭同她们不熟悉。
崔氏的姑娘不少,少爷也不算少。
崔云绮虽然是崔序和贺兰氏的女儿,人却开朗大方,心思通透,同崔云昭一直都很好,对崔云岚也很照顾。
等两个小厮走了,崔云绮才满怀歉意地看想崔云昭。
“二姐姐,实在抱歉,父亲他……”
崔云昭摆摆手,只拉着她进了书房。
“外面冷,咱们进来说话吧。”
书库是不能烧火的,薰笼也没有,不过书库里挡风,比外面自然要暖和许多。
崔云绮带着的小丫鬟机灵,上前把桌椅都布置好,才退到一边去。
崔云绮一直握着崔云昭的手,两个人亲亲热热一起坐了,崔云绮才好奇看向崔云昭。
“怎么了?才几日不见,就不认识我了?”
崔云昭笑着点了一下她的额头。
崔云绮眼睛闪了闪,满面好奇:“二姐姐,成亲好不好玩啊?”
还跟个孩子似的。
“成亲哪里有好不好玩,我只知道离开了家,以后就要靠自己了。”
崔云绮忽然就垮了脸。
崔云昭笑着问:“怎么了?”
崔云绮这才红着眼睛抬头看她,又飞快低下了头头。
“二姐姐,我都知道了,是父亲和母亲不对。”
崔云昭有些意外她的话,听到这里,不由叹了口气。
“四妹妹,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我同你还是好姐妹。”
“你不用为这事忧心,我分的很清楚。”
崔云绮却依旧低着头:“二姐姐,你恨他们吗?”
恨吗?如果是自己的事情,崔云绮不恨他们。
但他恨他们养歪了崔云霆,恨他们害死了崔云岚。
因为崔云岚,崔云昭对崔序夫妻两个,再也没有骨肉亲情了。
可这话是不能同崔云绮说的。
崔云昭想了想,才温声开口:“我们都是一家人,说什么恨不恨的?”
崔云昭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道:“其实我同你姐夫过得不错。”
崔云绮忽然睁大了眼睛。
她忍不住仰起头,脸上的颓丧不见了,又被好奇压了过去。
崔云昭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
“怎么了?”
崔云绮确实是有些好奇的:“母亲近来说,想要给我寻郎君了,可我不想出嫁,我害怕。”
“二姐姐,我不能一直留在家里吗?”
崔云绮这么问的时候,似乎自己也不是很肯定。
但崔云昭却知道,上一世直到她故去,崔云绮二十三岁时,她也一直没有出嫁。
崔序和贺兰氏对于她们这一房姐弟有多冷血,对于自己的孩子就有多慈爱。
崔大小姐出嫁时已经十九岁了,在博陵不算晚,却也不算早,等到崔云绮这里,就更溺爱了,把她留到了二十岁上。
可能崔云绮自己确实不想嫁人,她一撒娇,贺兰氏就没了办法。
崔云昭不觉得女子就一定要嫁人,自己过得好才重要,此刻崔云昭看着崔云绮懵懂的眼,不由笑了一下。
“这个得看你自己,”崔云昭认真道,“我同你姐夫虽然成婚前只见过一次,但我们还算幸运,门不当户不对,可性格是相当合适的。”
崔云昭说这句话,既是实情,也是为了让崔云绮安心。
她没有明确回答自己恨不恨崔序夫妻,确也不能让小姑娘一直惦记着这件事。
“所以我觉得现在的日子也不错。”
崔云昭说到这里,眼眸里闪烁着笑意,看起来并不刻意。
崔云绮微微松了口气。
崔云昭继续说:“你若是想留在家里,就要做好被人议论的准备,也要给自己找个事情来做,人要是有了主心骨,日子就很好过。”
“归根结底,这是你的人生,二叔父和二婶娘疼你,所以你可以自由。”
“绮儿,不要浪费这个得之不易的自由。”
崔云绮似乎没有听懂她的话,却又什么都明白了,她眨了一下眼睛,把脸靠在了她胳膊上。
细碎的额发遮挡了她的眉眼,崔云昭看不到她的神情。
却能听到她说:“二姐姐一直都很好,我好喜欢二姐姐。”
崔云昭笑了一下。
姐妹两个说了会儿话,就觉得书库里也有些冷了。
崔云昭便说要去寻书,崔云绮也没有打扰她。
这书库崔云昭来过许多回,对于书籍的分布是很熟悉的,她不用人带领,直接就能寻到游记书籍那一间房。
崔氏的书库是有明确分类的,游记书库中,甚至还按照游记的方位和重点内容进行了排列,崔云昭很简单就找到了记录梦楚和天水一带的游记。
就算只有这两地,书库里也有一整个书柜的书。
崔云昭跟夏妈妈分头找,上上下下看了两遍,最后还是没有找到。
崔云昭微微蹙起眉头,她正想同夏妈妈说什么,就听到门外传来崔云绮的嗓音:“二姐姐,是没找到书吗?要不要去孤本室看一看?”
第50章
崔云昭回过头,就看到崔云绮在门外探着脑袋看。
她笑了一下,道:“不用了,我找的书都已经找好了。”
崔氏的孤本以经史子集最多,其余还有农桑医术之类的书,像游记这种百姓们偶尔也会传看的书籍,一般不会收纳,也不会成为孤本。
若是今日崔云绮不在,崔云昭可能还会过去看一看,现在倒是没有这个打算了。
崔云绮走进来,看夏妈妈手里都是医书,不由有些惊讶:“二姐姐,你现在又喜欢医术了?”
崔云昭顿了顿,她羞涩笑了一下。
“你姐夫成日里上阵杀敌,我实在不放心,自己学一学也是好的。”
崔云绮便忙点头:“如此看来,二姐姐很喜欢二姐夫呢。”
崔云昭面上是恰到好处的羞赧和喜悦,一字不说,却已经意味深长。
她同崔云绮约好,过些时候有空了再来寻她玩,便离开了书库。
等她走了,崔云绮的丫鬟浅吟便捧著书跟到近前,低声问:“四小姐,咱们回去吗?”
崔云绮有些不舍地看着崔云昭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二姐姐失去看望五妹妹吧?”
浅吟便道:“应当是的。”
崔云绮便没多说什么,只淡淡道:“走吧,这里冷。”
崔云昭顺着家中内宅的竹林小路,一直往西月亮门行去。
夏妈妈道:“今日也是凑巧,碰到了四小姐。”
崔云昭点点头:“她倒还是小孩子脾气。”
主仆两个说着话,前面就传来一道有些尖锐的嗓音:“你怎么办的差事?这点子东西都做不好,我要你有什么用?”
听声音,似乎是崔三小姐。
这一条下路没有岔口,若是绕路,要耽搁两刻左右,崔云昭不想浪费时间,便只得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
“我今日的缘分还不少呢。”
她同夏妈妈低声嘀咕。
果然,只走了十来步,崔云昭就看到小路边上的凉亭里,一个紫衣少女正在训斥满脸泪痕的小丫鬟。
紫衣少女也是鹅蛋脸,但她年长三四岁,又生得消瘦,整个人就显得略有些刻薄和凌厉。
没有崔云绮那么圆润可爱。
紫衣少女正是崔云昭的三妹妹,崔云遥。
崔云遥是个火爆脾气,说话也总是很刻薄,有些得理不饶人的劲儿,她身边的丫鬟妈妈们都是小心翼翼,不敢触她霉头。
这会儿也不知道遇到什么事,她竟是在这竹林深处发起火。
既然碰上,崔云昭便客气同她说话:“三妹妹这是怎么了?”
可能十几日未曾见过崔云昭,崔云遥初看到她时还有些惊讶,旋即便挑眉道:“哎呦,你怎么回来了?”
在崔云昭的记忆里,这位三妹妹是最不像崔氏女的姑娘了。
大堂姐温柔婉约,四妹妹玉雪可爱,岚儿又是乖巧懂事的性子,就连她自己,人人也都夸她沉稳端庄,是崔氏女的典范。
可唯独这位三妹妹,却根本不管那些礼法。
崔云昭倒是不想同她闹矛盾,便简单道:“回来看一看岚儿和霆郎。”
崔云遥瞥了瞥嘴,只说:“你倒是个好姐姐呢。”
这天寒地冻的,崔云遥身边的丫鬟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崔云昭有些于心不忍,便道:“三妹妹,有什么事情你回去再说,这大冷的天,再把人冻坏了。”
那丫鬟感激地看了一眼崔云昭,崔云遥却冷斥一声。
“这吃里扒外的丫头,母亲刚给了我一块上好的云锦料子,我本来要拿去置办新年衣裳的,结果她送去绣坊,也不说是给我来做的,绣坊就给做成了四妹妹的尺寸。”
崔云遥说起这个事,气得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的。
“我就说老四那丫头心眼多,瞧瞧,连亲姐姐的东西都要弄到手呢。”
跪在地上的丫鬟哭得满脸是泪,小声说:“三小姐,奴婢真的说了,那是三小姐的料子。”
“是,是针线房做错了,不是奴婢……”
崔云遥斥责道:“闭嘴,绣坊难道都是死人不成?一块料子还能弄错?敢欺辱到我头上?我看就是你办事不利。”
崔云昭听着就有些头疼。
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她在家中时就经常遇到,一块料子,一只簪子,甚至是过年送到各房的水果,都要比个高下。
一日日,一年年,日子都是这么过来的。
现在回忆起来,年少的时候她也不知道在意这些做什么。
可能因为父母过世,她不想让弟妹被薄待,于是也跟着争执起来。
也挺没意思的。
崔氏让崔序夫妻两个这样养下去,不知道会成为什么样子,最起码十年之后的崔氏,能独当一面的除了崔云霆,也就是二叔父的长子和三堂叔的长子。
崔云昭心里叹气,却还想着劝一句崔云遥。
“三妹妹,这也不是多大的事,你同二婶娘说一句,二婶娘再给你块料子重新做就是了,既然那件衣服做成了四妹妹的尺寸,你便送她吧。”
崔云遥却满脸不高兴。
她忽然抬头看向崔云昭,片刻后才笑了一下。
但那笑并没有多少欢喜,反而有点嘲讽。
“你们是不是都更喜欢四妹妹?父亲这样,母亲这样,大哥也是这样。”
“就连你,也要偏心她。”
崔云遥忽然就有些意兴阑珊,她叫了一声小丫鬟,然后就往崔云昭这边行来。
待她同崔云昭面对面时,崔云遥才再度开口:“我回头让人把那衣裳送给五妹妹吧,她们年岁相当,五妹妹同样能穿。”
崔云昭想说不用,崔云遥就直接摆手:“我的衣服,我愿意给谁就给谁,二姐不用多说了。”
“那就多谢三妹妹了。”
崔云昭只好道谢。
崔云遥又看了看她,看得崔云昭都蹙起了眉头,她才说:“你跟以前不一样了,二姐姐。”
崔云昭一点都不慌乱,她笑了一下:“嫁人了,换了盘发,自然瞧着不同了。”
“不,你就是不一样了,”崔云遥念叨着,“我说不上来,算了不说了。”
“对了。”
崔云遥又看向崔云昭:“二姐姐,你以后可别那么亲近四妹妹,你还当她是好人呢。”
说到这里,崔云遥冷哼一声,昂着脖子走了。
崔云昭被她说的有些莫名其妙。
不过她这话没头没尾,让人没办法深思,只能当成是姐妹之间的口角来听了。
崔云昭便只笑着道:“多谢三妹妹提醒。”
崔云遥哼了一声,快步走了。
等她走了,夏妈妈才道:“看来三小姐同四小姐关系越来越差了。”
崔云昭道:“她同四妹妹都是二婶娘的女儿,年龄相仿,会比较也在情理之中。”
往前走了没多一会儿,就到了西苑的月亮门。
崔氏的老宅占了这一整片,不过百年下来,因为不停繁衍,最终留下来的主支正宗只住在老宅的最中央。
其余西苑和东苑,以及后面的一小片北苑都是旁支住处,彼此之间虽有门相通,却已不算成一家。
更早的旁支早就搬离这条巷子,说是崔氏,已经不算熟悉了。
听乐堂就在西苑。
月亮门边也守着一名小厮,他见崔云昭过来,先是愣了一下,才犹豫地说:“二小姐?”
崔云昭点头,知道这小厮不认识自己,便道:“我去三堂叔的听乐堂拜访。”
小厮便忙取了钥匙开门。
她以前几乎不来西苑,小厮开了门后,她还问了一下路,然后才进了西苑。
同崔氏正宅相比,西苑看起来更陈旧古朴一些,有一种岁月的年华浸润。
青石板小路上还有积雪,显然两边不怎么来往,小厮们便也没有打扫。
崔云昭一路往前走,顺着小径绕过花园,在夏妈妈的指引下来到了听乐堂。
夏妈妈也就来过一回,能记得后面的路倒是不易。
听乐堂是个小院落。
正中间是一栋二层的小楼,边上另外还有两处跨院,看起来典雅又温馨。
崔云昭这边刚一出现,等在门口的小丫鬟便忙通传:“三夫人,昭小姐到了。”
两边已经不一起序齿了,所以称呼崔云昭只能以名字来区分。
听乐堂的堂屋里,三堂婶笑着从里面大步而出。
她道:“贵客,贵客啊。”
崔云昭也跟着笑了一下,上前两步握住了三堂婶的手:“三堂婶,是我打扰了。”
三堂婶就不乐意了:“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做什么?霆郎去上课了,一会儿回来,岚儿在跟着她嫂子处理庶务,我没叫她分心。”
崔氏的女子一样要去族学上课,只不过课业相对男子要少一些,男子课业逢十休一,女子则逢八休一,遇到了月事也可请假。
今日正好轮到崔云岚休日。
崔云昭先谢过三堂婶的用心,然后就对着夏妈妈摆手,夏妈妈就上前,从袖中取出一个檀木盒子。
三堂婶愣了一下,立即就冷了脸。
“你这是做什么?若是回一趟家就要送礼,我要生气了。”
崔云昭笑着挽住她的臂弯,语气轻柔又温和。
“三婶娘,你误会了,”崔云昭道,“你看我也没拿旁的礼物,就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听说堂嫂有了身孕,便想着我那里有一块白玉如意扣,便想着送过来当贺礼。”
崔云昭这般说着,直接打住了三堂婶的话。
“三堂婶,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吧?”
三堂婶垂眸看了看她,见她眼眸明亮,落落大方,想了想,便也干脆道:“那就替小娃儿多谢你。”
崔云昭这就笑了。
两个人正说着话,过去通传的丫鬟就回来了。
跟在她身后的,还有两个人。
其中那个跑在前面的小姑娘一看到崔云昭,眼睛立即就亮了。
她难得没那么拘束,也不再扭扭捏捏,反而大方往前跑来,一头扑进了崔云昭的怀中。
“阿姐,我好想你。”
同十几日前相比,崔云岚的变化很大。
她不再瑟缩,不再胆怯,脸上也没有了那种恰到好处的端庄。
那都是强撑着给外人看的。
似乎只有这样,旁人才不会说她不像崔氏女。
崔氏女似乎是荣誉,却也是无数生在崔氏的女儿们的束缚。
崔云昭一把抱住妹妹,看她眉宇间的郁气消散了,整个人也开朗起来,心里十分开心,也无比感激三堂婶。
她看向后面慢慢踱步而来的女子,对她笑:“六堂嫂,恭喜你。”
崔方明在这一代的旁支中排行第六,不过家中人一般都唤他明少爷或者明堂哥,他刚行弱冠之礼,娶妻伏鹿姚氏,就是这位六堂嫂。
在中原一代,虽然经历了多年战乱,但世家大族依然能屹立不倒。
伏鹿姚氏并非四大家族之一,却也是书香门第,尤其这位堂嫂,是个性格爽朗的女子,听闻三堂婶一眼就看中了她。
婆媳两个性格一模一样,都是直爽的性子,有什么说什么,从来不争执,所以听乐堂总是很和睦。
崔云昭看中的就是这一点。
如此看来,把弟妹托付给三堂婶是最正确不过的。
姚欣月比崔云昭大两三岁,大抵做了母亲,面容比往日要柔和许多,走路也慢条斯理的,显然很重视腹中的骨肉。
她也同崔云昭见礼:“见过昭妹妹。”
另一边的崔云岚就趴在长姐的怀中,撒娇似得不肯起来。
三堂婶招呼众人坐下,又让丫鬟端了银耳莲子羹来,才笑道:“岚丫头特别乖巧懂事,可比你堂姐要懂事多了,我同你叔父都很喜欢她。”
崔云岚就是需要旁人这样不断夸奖她。
只有这样,她才能一直是愉快的,积极去做每一件事。
果然,崔云昭注意到,崔云岚虽然红了脸,却也低着头偷笑。
以前在正宅那边,无论他们做什么,贺兰氏总要阴阳怪气一番,日子久了,崔云岚就不敢再多做任何事了。
她怕出错。
崔云昭看向三堂婶,非常诚恳:“多谢三堂婶,多谢六堂嫂,感谢你们的细心。”
照顾孩子不容易,要关心她的衣食住行,操心她的课业和喜乐,没有一日是能放心的。
夏日里怕热着,冬日里又怕冷,总归是要从年少一直关心到长大成人。
三堂婶摆摆手:“可别说那些虚话,我同你说,一开始我就很乐意的。”
“我这个人啊,喜欢热闹,家里人越多越好,可是我身子骨不行,生你堂姐的时候难产了,后来你三堂叔就不叫我再生了。”
“去年你堂姐出嫁,家里少了个人,我难受了好久呢,还好把你堂嫂娶回来了,又有人陪我说话了。”
三堂婶总是高高兴兴的。
她说起任何事情,都看不出悲伤来,就连难产大出血的往事,也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姚欣月嘴巴更甜了:“哎呦,阿娘,您看如今白得两个金童玉女,可不是高兴疯了?”
三堂婶就拍了一下她的胳膊,一家人都笑了。
姚欣月拍了一下自己完全不明显的肚子,说:“等以后霆郎和岚儿长大了,这个小的就又要阿娘操心,咱们可说好了,我是没耐心照顾孩子的。”
她同三堂婶的相处很亲近,也很自然,没有一点隔阂。
三堂婶便也只是嗔怪看了她一眼:“你这孩子,事事都要靠阿娘。”
有她们婆媳两个在,屋中气氛就很好。
崔云昭便也放了心,同崔云岚说了几句闲话。
崔云岚说在这里一切都好,因为三堂婶很和善,对他们总是嘘寒问暖,她跟崔云霆都觉得特别好。
她这样说的时候,小脸都要放光了。
崔云昭便明白,她是发自内心喜欢听乐堂,喜欢这一家人的。
崔云昭便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说:“你若喜欢,就好好同你堂嫂学习,也要好好听堂婶的话。”
三堂婶却说:“小孩子,要那么听话做什么,依我看,岚儿就是太乖了,性子太沉闷,还是活泼一些好。”
“人啊,你强了,旁人就弱,没人敢欺负厉害的人。”
崔云昭还未说什么,就看到崔云岚眼冒星星,满脸都是崇拜:“三堂婶说的是,岚儿记住了。”
崔云昭:“……”
看来,她可以彻底放心了。
崔云霆那边的课是有时辰的,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三堂婶问了问崔云昭的意见,得知她可以留下来用午食,便让姚欣月去张罗午食去了。
等到姚欣月走了,三堂婶才看向崔云昭:“昭丫头,你有话要说吧?”
这位三堂婶看起来大大咧咧,人可通透得很。
崔云昭便笑了一下,看了看外面站着的仆妇,三堂婶大手一挥,仆妇们便关上堂屋的大门,退了出去。
“你说吧。”
崔云昭想了想,才道:“我记得方明堂哥这几日就要秋闱了,以方明堂哥的学问,我想这一次定能高中。”
景德四年,因秋日各地战乱,导致秋闱一直无法开展。
一直到冬日来临时,朝廷才最终定下了秋闱的时间。
这一年的秋闱很特殊。
不仅有崔氏子拔得头筹,也有殷氏子表现出众,总归,这一年的秋闱出现了不少年轻有为的后来文臣。
崔云昭自然知道这些。
崔氏子自然指的是崔方明,而殷氏子则是她的表哥殷行止。
崔云昭会把今年的秋闱记得这么清楚,一是因为崔序的长子崔云舟落榜,再一个就是因为堂哥和表哥的优异表现。
三堂婶还以为她要说的是两个孩子的事情,却没想到她说的却是崔方明。
她愣了一下,然后就笑道:“你堂哥虽然一贯稳重,但这一次他也说过算是十拿九稳。”
崔云昭知道崔方明是很沉稳的。
不过这一次因为战火波及范围太大,许多人都没办法全心备考,参考的学生并不算多,崔方明一早就看到这一点,所以对这一次的秋闱准备是非常认真的。
而崔序的长子崔云舟,却因为秋闱推迟而心浮气躁,没有好好备考,最终因为没有压中考题而落败。
崔云昭点点头,问三堂婶:“那堂哥高中之后呢?”
三堂婶显然已经想过这个问题了。
“高中之后,就回家继续读书,等到来年春闱去搏一搏金榜。”
崔云昭却摇了一下头。
“三堂婶,依我之见,堂哥已经是族学里的佼佼者了,他的学问已经很扎实,这十几年里,他从来都很刻苦。”
“在这种情况下,族学能教导出最好的解元,却可能教导不出状元。”
这是现实。
崔云昭的声音很清脆,如珠落玉盘,在堂屋里回荡。
三堂婶听得很认真,没有因为她只是个年轻晚辈而敷衍。
相反,她甚至是若有所思的。
崔云昭所言确实是如此的。
科举并不仅仅是知识丰富,学识优异才最好,那么多科目,除去诗词,杂学,墨义,对论,其余还有副科。
而副科也占很大的比重。
尤其是时事,律法,精算,这三科是必考的。
崔云昭道:“三堂婶,我翻看过家中历代叔伯长辈的科举成绩,大多都缺在副科三项,以至于最后没能拔得头筹,成为一甲三名。”
崔氏是很厉害,确实是百年大氏族,这得益于家中的藏书和严苛的教导。
这种情况下,大凡不太蠢笨的子弟,最低也能考中秀才。
更好的则能中举人和进士。
可出类拔萃者,出尘绝艳者,百多年也不过三五人。
就连这三五人,也令其他世家艳羡了。
崔云昭的父亲当年便考中探花,成为最年轻的探花郎。
那一年父亲的风采,后来母亲还时常说起。
那时候的崔氏虽也有落寞之相,但在父亲的出类拔萃之下,又重新焕发生机。
可惜了……
崔云昭垂下眼眸,然后才继续道:“家中族学的教导,主课自然是非常出色的,因为根基和严苛的教导,所以弟子们都不会很差。”
“但副科就不会那么重视了。”
“副科要好,就要多听,多看,多学,这是许多年轻弟子们所欠缺的,”崔云昭几乎算得上是侃侃而谈,“堂哥是这一代我认为的佼佼者,可他也只困在这一亩三分地,从生到此,都是崔氏子。”
“他没有看过外面孤苦的百姓,没有见过大雪压塌的破屋,没有见到衣衫褴褛,沿街痛哭的流民,他甚至不知酒是怎么酿造出来的。”
“这样,如何能写时事,如何能做律法?”
“律法是死的,可人是活的,那些题目,谁看了不头疼呢?”
三堂婶这一次是真的很震惊了。
就连边上的崔云岚也呆愣愣看着姐姐,仿佛不认识她一般。
这些当然不是此时此刻,年轻的崔云昭所看到的。
而是前世的时候,崔方明跟着崔云霆去别苑看她,同她说过的话。
这些,都是在他春闱失利,没有取得好名次时才意识到的。
春闱分一甲二甲和三甲,前后差距是巨大的。
一甲便是天子门生,一路官运亨通,后面的二甲甚至三甲,都要从最底层一步步爬起来。
崔方明姓崔,身后是崔氏的百年门阀,他的路比旁人要好走的多,却依旧不顺利。
最初的起点,还是当时的那一场春闱。
崔云昭至今都记得,年过三十的堂兄负手而立,他站在庭院中那棵梨树下,眼眸中是广阔的天地。
“世家子生来便比常人要轻松,我们不用为生计发愁,也不用担心随时会失去亲人,我们只要好好读书,好好学习,守规矩,懂礼节,女孩子长大后按部就班嫁入另一个世家,男子则去考功名。”
“正是因此,我们可以很轻松考中秋闱,却往往在春闱失利。”
“因为我们眼中的时事,只是花团锦簇的老宅。”
“那哪里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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