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长鹰飞,一转眼,八年过去了。
“小姐,小姐!”
一个少女急急的跑过来,在长廊中穿行。刚才还静静坐着的沐婷连忙站起身来,叫住自己的婢女。
“小瑛,宫里不让大声喧哗的,我警告过你多少次,怎么还……”
“小姐,他们出来了!”小瑛忽然这样说道,于是,沐婷将要说的话,跟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没了下文。
深吸一口气,还来不及做何打算,一群人已经沿着长廊走过来。虽然之前已经千百回的算计过,可是真到面对的时候,沐婷还是不知如何是好。避无可避,她只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爹爹……”
“呵呵,原来是婷儿来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当面来的是一个中年雅士,身体虽然清减,相貌虽然儒雅,却气质高华,自带尊贵。正是沐婷的父亲,也是现任教主夫人的弟弟——沐常钢。
轻轻福了福:“姑姑让我进宫陪她说话解闷,正待要去。”
“正好。赵麟海兄弟刚刚才见过教主回来,你也许久没见了,还不打个招呼?”
沐婷的心脏只当要跳出来,她眼睛不敢往上看,只对着父亲身后的那个身影福了福:“赵公子好……”
“沐姑娘好。”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响了起来,在青山绿水间仿佛琴弦拨动,“许久不见,妹子这番大了……”
他声音里似乎颇有感叹。沐婷只觉得心里猫抓一般喜悦并痛苦着,她大着胆子抬起头来,正好碰到一双华光内敛的眼睛,自此——停了呼吸。
八年未见。
八年.
八年前的小小少年已经长成硕健威武的成熟男子,那凤目剑眉依稀还有当年的模样,而扩大的轮廓又将坚毅深深刻在雕塑般的俊脸上,端是威风八面,气宇轩昂。虽然年岁不大,已傲然有凤凰真龙之资——只待羽翼丰满,便可一飞冲天!
这样的男子,可不是天下所有女子的梦想?
沐婷张了张嘴,却还一句话未说,就羞红了双颊,不得不再次低下头去,慌乱的心头鹿撞。
“呵呵,这就害羞了?那晚上麟海到我们家吃饭,这小妮子可怎生是好哦……”
沐常纲自然明白女儿的心事,只不点破,带着队伍继续往前走。沐婷低着头,只觉得面前过了好些人,好些影子遮住了阳光又还给她阳光。只是这些人是谁,她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
眼睛最后看见的那个男子,已经夺走了她的魂,她的魄,其他的人或事,都已经不想知道了。
然而,一双皂靴停在了她面前,停了好一会儿。
她恍惚着感到日光久久的被什么事物挡住了。正要抬起头来,忽听见远方有人喊道:“麟君,你在干嘛?怎么还不过来?”
“嗯。”面前的阴影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急急的跑开了。沐婷抬起的眼睛只能够看到他纤细的肩膀和腰肢在面前一闪,那高高梳起的墨色长发泻了一地般,华丽了背影。
这一年,赵麟海二十四岁。
赵麟君,十二岁。
沐府。家宴。
居然教主,教主夫人和世子战天全部到场,沐家可谓挣足了面子。
沐婷还记得八年前的最后一眼也是在一个宴会上,主角们全都没换,一转眼八年过去了——什么都变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变。
上次的虎羹宴后不久,赵麟海就递交了请战书,申请外放做事。十二岁虽然太小了一些,但教主一句“多出去历练历练也好”,就淡淡的放行了。沐婷被窝里偷偷哭了几回,跟姑姑哀求了几回,却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只能看着心中挂念的他,远走他乡。
只是,没想到赵麟海死活要带着赵麟君去,也没想到,赵麟君死活要跟着赵麟海去。
这两兄弟的情意,外人不理解,外人也无法改变。
教主本已认赵麟君为义子,想留在自己身边。这一变故实在出乎意料,只好年年催二人早归。偏偏这赵麟海又是一个倔性子的人,坚持“无功不返乡”,于是这四年二人居然一次没回过总坛。日子晃悠着进入第四年,赵麟海声名雀起——只因他如此年轻,居然破了少林寺达摩堂首僧的内功,在江湖武林榜上大大的书写了一笔。天地教赵麟海的名字,一瞬间传遍了江湖。
这样的奇伟男子,果然就坐在自己的对面么?
沐婷恍惚着不敢相信,却又不能不信。她一直晕红着双颊,面前的食物,也完全没动。
“沐家的小丫头,以前是这么拘谨的一个人吗?”
一个带几分玩味的声音传来,大家一阵哄笑。沐婷脸上不禁又红了几分:“姑夫……”
教主哈哈一笑,对夫人说:“你家这个小丫头有点意思,平日里被私塾里的师傅评价为‘女中丈夫’,战天也时常夸奖她。却不想这时候居然娇羞起来,难得一见,难得一见啊哈哈哈!”
远远的,那个人的目光若有所思的看了过来,沐婷又一阵酥麻。只得赶快喝了一杯酒,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
这些细节,至少有三个人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里。
战天缓缓的将目光从沐婷身上收回,望着自己面前的酒碗,许久,一饮而尽。
身为天之骄子的他,本来也是一等一的人物,但只要赵麟海出现,自己就光芒不再。孩童的时候一样,私塾的时候一样,等到他回来了,还是一样。
父亲总是有意无意的提起赵氏兄弟,说他们多好多好,不管自己怎么努力,在他心里也永远不如那对兄弟。永远。
战天无端的恨了起来。他又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
赵麟海,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为什么要回来!!
这个时候,沐常纲忽然站了起来,对教主道:“教主陛下,这次赵麟海载誉而归,大壮我天地教声势,似乎应该赏赐他一个功名。”
战天心中一颤,不由看向父亲:自己尚无功名,难道这也要成为两者的区别?
教主似乎已有熏意,他轻轻敲着扶手的木材,微笑不语。赵麟海连忙站起来,长鞠道:“教主,沐护法,麟海此去少林,并不是为谋取功名,而是单纯的想跟对方以武艺比较。属下认为不应该为此受到封赏。”
沐常纲心想:“你这个傻小子,你若没有功名,我家沐婷怎可能下嫁与你。我是在给你讨亲啊,你干嘛自己拒绝?”教主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一笑,也不理睬二人,只看着沐婷说话:“婷儿,姑夫问你一句话,你觉得赵麟海应该得到功名吗?”
沐婷一听父亲的提议,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用意,现在教主忽然问起自己,摆明了是让自己选择点头或是摇头——可是,这又怎能是一个女儿家能够说的?
“教主圣明,其实教主心中早有安排,又何必让婷儿替您说出来呢?”
这一句话答的巧妙,不仅免去了自己的尴尬,还顺便捧了教主。赵麟海本来低着头,此刻也不禁抬起头来看了沐婷一眼。
“呵呵。那就封赵麟海南辅将好了,在沐常纲下做事吧!”
南辅将,即四大护法麾下的副手,原是教内顶尖的职务,赵麟海年纪轻轻就得到了这个职位,大家都不禁惊呼出来,连连向他道喜。
就连沐常纲脸上也露出得意之色,嘉许的看着未来女婿。
而又有那么几个人,目光是奇怪的。
比如战天,比如教主,比如赵麟君,比如——
赵麟海。
恨!
真是恨啊!
战天已经完全醉了,他出恭以后,几乎找不到回厅堂的路。
所有的人都看着他!所有的人都恭喜他!所有的人都在羡慕他!为什么是他!
他跌跌撞撞的在长廊里穿行,感觉心中的烦闷像是潮水一样,急切的想要涌出来。于是他趴在一块假山石边,大吐特吐起来。
“你……还好吧……”
一个正在变声期的沙哑声音响了起来,一双手悄悄的按上他的脊背,缓缓揉动着,将一股温暖的气息送进他的体内。
立刻就舒服了好多。战天回过头来,道了声谢。
然而脸色又立刻变了,只因为身后的人,是赵麟君。
骨肉相连,赵麟君跟哥哥本有七分相似。而不像的那三分,是把硬朗敲碎了,磨成粉,用水化开,再细细的用工笔描过,每一分精致到了极点后,再用韶华凝固住的美貌。如果说赵麟海是如同太阳一样存在,让周围的事物都被光线刺伤,那赵麟君就是仿佛月华一样的存在,让所有的美丽,都凋萎一般失去颜色了。
都是,让人想毁掉的完美。
“战天哥哥,你好像喝了很多酒,我让婢女们给你拿些醒酒的东西吧。”
模糊的视线里,仿佛是赵麟海轻蔑的目光:没出息的家伙,居然喝醉了……
“谁要你好心啊!!!”
战天一拧胳膊把对方甩了出去。赵麟君吃惊的望着他。
“你以为你是谁啊?真他妈的恶心,对我装怜悯装好人是吗?你心里怎么想我不知道!少他妈装蒜了!”战天走过去,对着地上的人就是几脚。
赵麟君没想到战天会忽然这样。他睁大眼睛看着对方,连真气都没布,就被战天踹翻在地上。
“战天哥哥,你……呜……”
麟君印象中的战天,还是八年前那个疼爱自己的大哥哥,现在忽然没头没脑的打了自己,他心中除了委屈难过,更多的却是迷惑——大哥哥他到底怎么了?
花园里这般喧哗,很快一众人就赶了过来。
“麟君!”
一个旋风般的人影抢了过来,一抬手,肩头一撞,就从战天身边夺走了麟君的小小身影。整个过程犹如行云流水般的畅快迅速。若不是有极高的武功打底,在战天手下救人,本不可能是如此容易的事情。
战天似乎也颇意外这一变化,正在发蒙。忽然一个耳光从天而降。
“畜生!看你干了什么!”
夜空中仿佛一道闪电,擦亮了父亲狂怒的脸。
“我……”
又一道闪电轰然落下,打的他嘴里一片腥臭。“没出息的家伙!”那个男人低吼道。
大概是酒,大概是痛,总之战天眼中迸出泪来。
为了他,你打我!你如此打我!
“父亲!我才是你的儿子!不是赵麟海!也不是赵麟君!”想怒吼出来,但是他没有。他只是不受控制的让身体摔倒在地上,腥臭的东西缓缓流过嘴角。
赵麟海……赵麟君……
当他擦去那带着屈辱的腥味时,感觉施虐的恨意在心中疯长。
想毁掉的……
想毁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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