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在这里,我富有四海,贵有天下。”
“只有这个天下,任何人不馋涎,任何人抢不走。”
当我说完这些话后,整个大厅,都突然安静了下来。
每个人都惊讶的看着我,好像我说了什么很奇怪的话。
只有两人的目光有异,所以,我也就留心了一下。
赵麟君一直是一副神游太虚的样子,听闻这话后却向我转过头来,直直的望着我,那种目光仿佛穿过内心直视灵魂一样,冰晶般清冽。
而孟湘臣也是耸然动容,他无不哑然的看着我,久久的,叹出一口气来。
“师弟……你的佛经果然读的很好……”
他轻轻的点着头,脸上有落寞的伤感。
我冲他微微一笑:“我读的那点佛经大师兄是知道的,用班门弄斧来形容都显太善良了。”
他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俯身倒了一盏酒,冲我一举杯:“师弟,我们也好久没有相聚了,不知师兄还当不当的起敬你一杯酒?”说话间,声音竟似有些哽咽。
任谁也想象不到,眼前的这个,居然是一年来满天下追杀我的人。
我自然也举起了酒杯:“大师兄,您这话说的……于情于理都应该是我这个做师弟的敬师兄。”眼见他脸上微露欣许之意,我双手举杯接道,“看在多年师兄弟的份上,求您饶了我,莫要再追杀下去了。”
“幌!”孟湘臣的酒杯掉到了地上。
他看向我。我也看向他,一时间,千言万语都说尽了。
“湘臣,你没事吧?”大皇子适当的表现出自己的关心,顺便提醒对方人前失礼的行为。孟湘臣立刻低下头去,我也得以机会看看周围——我看见赵麟君、太子、东璃、司徒容,都目光复杂的看着我。
我装傻:“怎么?你们是觉得我乞求的不够有诚意吗?难道要我跪下?”
人人脸上露出一丝别扭的笑意,僵的很。只有赵麟君一丝不笑,他注视着我,声音古井无波:“莫要求人,赵家人求的东西没有一次得到过。”
恍恍惚惚的,他话语里似乎另有深意,但品了许久,却品出一丝越来越强烈的苦涩。
赵家人求的东西,没有一次得到过。
正无限感慨,忽然听见太子清朗的声音突兀的插了进来:“孟湘臣,我欲为赵岩嵩作主,请你撤掉江湖令,莫要追杀他,你……可否给我这个面子……”
孟湘臣起身长鞠到底,看不见他的表情:“太子金口玉言,孟湘臣怎敢不从。”顿了顿,末了又加了一句,“谢过太子殿下。”
此言一出,余人也俱是表情复杂,目光翻翻滚滚,在我二人之间返回。
大皇子哈哈一笑:“如此看来二人芥蒂已消,来来来,共饮一杯吧。”
大皇子如此说话,自然大家都只能举起酒杯。只赵麟君一人,说完那句话以后,就眼观鼻,鼻观心,依然无声无息的坐着,仿若未闻皇子提议。
由是大皇子表面功夫强悍异常,也不禁看了他一眼,目光阴郁。
我正替赵麟君担心,忽然又听见孟湘臣对我说:“师弟,一年多来为兄有许多话想对你说,不知可否借步说话?”
有……许多话么?
我还以为,一年前,该说的,都已经说尽了。
“不行!”抢在我说话之前,太子一口气拒绝了孟湘臣的提议,“赵岩嵩身体多有不适,我费了好大功夫才保得他平安,如若被你一掌毙了,我上哪里去找这样的谋士?”
我啼笑皆非。我内力全失不是他害的是谁害的,此刻却来说什么保得我周全。再说了,什么时候你把我当谋士了,给谋士一条狗链子也太“礼贤下士”了吧!
孟湘臣看看我,缓缓的点点头,伸手在自己的几个穴位上点了几下。
“我也封了我的内力,非一个时辰不能解,这样,总能让我跟他谈一谈了吧。”
“万万不可!”大皇子惊呼出声,“眼前极是凶险,你怎么能自闭穴位?当真不要命了?”
孟湘臣脸上光华流转,表情越是淡漠,就越是倔强:“属下穴位已封,连自己也不能解。还请大皇子成全。”
语气中竟无半点回旋余地。
大皇子长叹了一声,只得由他去了。瞻护卫下来探了探他的脉搏,冲太子点点头。
太子神情复杂的看着我,我默默的点点头。
此刻,我也想不出别的法子。
连他这般的人却要孤注一掷,我实在是想不出,还有什么拒绝的。
进了小屋,孟湘臣先走到灯下,然后回身看我。
我正在关门,因而看不见他留在背上的,仿佛伤痕般痛苦的目光。
一转身,看见他自灯下站着,阴影从额头一直隐蔽到胸口,竟颇有些萧瑟憔悴的样子。
我呆了呆,不禁问他:“大师兄,你找我何事?”
他嘴角微微牵动,在阴影里分外鬼魅。“你还叫我大师兄,只这一句,我也算知足了。”
微微有点窘。大师兄是叫惯了,也不会想到其它。只是不知这个小小的称呼会给他带来宽慰——我不愿害他,他若高兴,我也……很是喜欢……
“你本来就是我的大师兄啊。我一直到死,都会叫你大师兄的。”我微笑着说。
他脸上忽然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激动,往前跨一步道:“师弟,你还记得,此前最后一次我对你说的话吗?那句话……那句话……”他如剑的眉毛深深的攒起,像蜿蜒的扭曲的伤口,“一直我都留在心里的……”
如果。
你肯回头看我一眼。
我会永远留在原地等你。
我点点头:“我还记得。这一年来,你四处追杀我,也无非是想告诉我,只要我束手就擒,你的身边,永远是我最安全的地方。”
他微微一笑,那个笑容在阴影里扩大了悲凉:“你始终是聪明的。”
我心中暗暗叹气,相处了这么多年,你的意思,我怎会不懂?
“你的追杀令,是为了让我回到你身边。而赵麟君的追杀令,是为了不让我回到他身边。你说,这是为了什么?”
我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抛了出来,连孟湘臣也不禁一怔,情不自禁问了一句:“为什么?”
“因为他知道,这辈子我对他的纠缠,大概是不会停息了。”
久久的。
屋子里安静极了。
孟湘臣不说话,我自然也不会说话。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们好像从来没有这么认真的,注视过对方。
只是,孟湘臣的注视,是在掂量我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而我的注视,只是在证明,我从来没有如此的认真过。
“如此说来,他那一头白发,果然因你所为?”
“是不是原因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不是我纠缠他的原因。”
“怎么会不是?”孟湘臣忽然自灯下上前一步,玉色的脸上有不正常的嫣红,“师弟你从小就十分善良,因为不想伤人所以连武功都不想学!人人得而诛之的大恶人死了你也会赔上几滴眼泪!我看你根本就是混淆了同情和爱,你是因为愧疚才爱他的!”
我缓缓的点点头:“同情也是有的。”
孟湘臣皱了一下眉头,盯着我听下文:“我同情他这样的一个人物,居然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爱他。”
话说到这里,已经很肉麻了,我也不想再继续下去。大师兄的表情似乎是明白了什么东西,让我隐隐有些高兴。其实我是羡慕他的,他拥有了所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名声、地位、权力、财富、美貌、智慧,这样的他,并没有什么非要不可的东西。
想到这里,脑中忽然如电光似的,闪过一丝清明。
其实这些赵麟君也都有,但他却说他求的东西从来没有得到过……既然如此,那么上天的这些恩赐,又算什么呢?
其实他不在乎。
心中明镜似的,缓缓的印出这几个字来。
其实他根本不在乎。
一时间我仿佛也悟到了什么,迫切的想要跟他谈谈。只是眼前的情况还有些不允许。孟湘臣低着头,跟刚才一样看不清表情,或者说,他故意不让我看清。
看他这副样子,我不禁也有些心软,将刚才的所思所想,索性都掏了出来:“大师兄,您这又是何苦呢?你已经什么都有了,名声、地位、权力、财富、美貌、智慧……都有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他轻轻笑了一下,抬起头来看着我。
当我惊讶于他脸上宛然的泪痕时,他却说了一句非常令人费解的话。
“是啊,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师弟,有一句话,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当初你把师父给你的偈语给我看,我一眼就看出,双树——是我。
却问了你一个十分卑劣的问题。
如果有一天,真的万事皆为粪土,你还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当时你的脸上立刻涌动出伤感来,让我在那一瞬间,认为你会不离不弃。
其实那句话的意思是——为了你,万事皆为粪土。
而这层意思,在我心里沉睡了好多好多年。
在很久很久以后,在我临死之前。
才悟到了。
孟湘臣似乎陷入了长考之中,再无暇跟我说话。我又看了他一眼,默默的推开门走了出去。
满足这种感觉,对于他这样的人,大概很难感受到。我再点他,大概也只能靠他自己去悟了。
至于我——夜光如水,正是会佳人的好时候……
正是……
我忽然意识到刚刚进的房间,是太子最初用来囚禁我的屋子,而赵麟君的房间,就在对面。此刻,我已经毋庸去想赵麟君对于刚才的谈话听到了多少。只因为现在,他就站在我的面前。
我们俩就这么久久的对望着,直到夜风将所有的体温吹散。
我这才发现他身上只有一件单衣,而脚下,根本就没有穿鞋。
他站在瓦砾上,双足都被划伤流出血来。
“你这是做什么?静站示威吗?”我笑了一下,随后一个比夜风更凉的东西滚落面颊。
我走过去拉他。他的身体比我的眼泪更凉,我默默无语的把他搂在怀里。
“刚才屋子里的话都听见了?”
他缓缓的点头,下巴撞在我的肩头上。
“怎么想?”
许久都没有反应,然后肩头传来一阵剧痛,直到我“啊”的喊出声来。
“你是我的了。”
他在我肩头淡淡的说着,就像落叶划过水面的涟漪。
但这轻涟却如同烈焰一般燃烧起我心头的欲望,几乎爆裂般的疼痛着。而他,似乎也感受到我的变化,紧紧的抱住我,就像要把自己的身体嵌入我体内一样,紧紧的环住。
那一瞬间,天地变了颜色!大陆崩塌般发出隆隆的响声!
我毫不犹豫的抱起他,向着他的屋子大踏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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