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反差
“赐名?!”
小两口从座上起身, 崔植筠抱着孩子颔首问候。
筝却皱起眉,赐名不就是下道旨意的事?这齐鲤元亲自跑来又是要出什么幺蛾子?
齐鲤元似是看出了筝的异样,赶忙假意说:“咳咳, 朕没说清楚。朕此番亲自前来为赵卿的孩子赐名, 是为彰显我天家风度,让更多人感受到元梁的温暖与包容, 归服我元梁,为我元梁所用。可不是某些人想的那样, 朕是因为她特意过来,某些人莫要误会。赵卿, 你说朕说的可对否——”
哪样?
筝可没说。
齐鲤元不打自招, 站在院中寻求外援,将目光向赵黑鸢投去。
赵黑鸢:“?”
齐鲤元见她不应, 又唤了句:“赵卿?”
小两口也随之举目望去。
可怎料赵黑鸢盯着年轻的天子, 反应了半天,也不见做声。当所有人都准备放弃听她作答后, 她又冷不丁吐出一句:“对。”
“……”
这声回答来得实在太迟。惹得齐鲤元闻之凝眉不语, 小两口面面相觑。
筝不觉感叹:
大嫂, 这口气憋得未免也太长了些。
不觉想起方才见面时,赵黑鸢那对答如流的模样, 筝开始猜她怕是不知一路上将与老爹说的那段话, 反反复复背诵了多少遍。
可既是人已到齐,也该一块到后院见爹去。
筝赶忙出言搪塞齐鲤元, 好结束这场有些尴尬的见面,“对对对, 十哥说的都对。”
转眸去看赵黑鸢,筝又言:“大嫂, 今日是咱们第一次见面,爹特意为你准备了接风宴,欢迎你到咱家里来。至于给孩子赐名的事,十哥,大嫂,咱们就边吃边聊。时候晚了。大家,快请——”
筝说罢拽着崔植筠就要往后院逃。可当想起还未与赵黑鸢隆重介绍起,自家夫君,她的亲妹婿。
筝便又转过头去,“大嫂,忘了与你介绍,这是我家二……”
谁成想,赵黑鸢却在太史筝说话间,似是想起什么,望向门外,大呼一声:“不好不好。”便疾步离去。这方才还立在身后的大嫂顿时消失不见,筝瞪着眼睛,惑然无解:“诶?人呢?方才还在呢?”
崔植筠摇摇头,跟她一样没瞧见。
齐鲤元瞅了眼太史筝,瞧着机会来了,赶忙站去她的身旁,叹了口气说:“朕这赵卿什么都好,武艺高强,英勇善战,此乃实打实的将才,就是这性子……啧啧,喏,这不进来太快,赵卿马忘记栓,马没了。找马去了。不过想来这习武之人,能像咱家太史表兄那样足智多谋且战无不胜的,应是不多见——”
齐鲤元说话时,目光瞟向崔植筠,故意提起太史筝的大哥,就是为了展示自己与太史筝亲近。
瞧瞧,连长兄都没见过的新婿,算什么新婿?
还是他跟筝关系亲近!
谁知,人家两个新婚正浓,崔植筠压根没往心里去,他瞧他作为,便只觉儿戏。崔植筠在太史筝啊了两声后,沉声相问:“小筝,可需要帮长嫂寻寻?”
小筝?几日不见,他怎么叫她小筝了!
齐鲤元不敢置信。
筝却茫然望向门外那左顾右盼的身影,暗自里嘀咕起来,那看似霸气威武,给人以压迫的大嫂,竟是如此迷糊的性格,这落差未免也太大了些……
只是…
这马还找得到吗?
不过好在汴京民风淳朴,路不拾遗。
有位好心的妇人,在怀庆坊外街不远处的路口边,瞧见了正在道旁啃食杂草的黑色战马。妇人虽不识马种,但这黑马一看就不一般,妇人便循着战马脚上沾染泥土踩出的脚印,一路连找带问,总算寻到了赵黑鸢面前。
赵黑鸢连忙颔首致谢。
这是她来汴京前新驯服的战马,还有些不大听话。不过胜在能日行千里,若是丢了,回渭州可成了件麻烦事。赵黑鸢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掏钱表达谢意,可妇却一把推开她的手臂,挥手说不用,转头就走。
赵黑鸢牵马望着妇人潇洒离去的背影,只叹:这汴京人真好,与她的丈夫一样好。
在感叹之中,不经意转眸。
赵黑鸢这才想起家里的事。这回为防战马再次跑丢,她竟直接牵着缰绳,连拖带拽地将马从正门牵入,栓在了前院的柱子上,扬声警告道:“拽剌,栓在这里,我看你还能往哪里去——”
赵黑鸢的操作,看得在场之人目瞪口呆。
还是第一次见人将马栓在这儿的。
这家中,似乎有马厩吧?!
筝想开口,却不知如何开口。可赵黑鸢安置好战马,并未觉得不妥,瞧她松了口气,转头走来与筝问起,“对了妹妹,我刚才出门之前,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赵黑鸢这声妹妹叫的亲昵。大抵是夫君常常提及自家妹妹的缘故,叫她如今见了太史筝倒不认生。
眼睛明亮,活泼开朗。
赵黑鸢盯着太史筝看,觉得与自己夫君形容的,如出一辙。
筝愣了愣,突然被眼前人盯着看,她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哦,我想和大嫂说…我想……”
崔植筠见状温尔一笑,将怀中刚刚睁眼的孩子,递给赵黑鸢,解起太史筝的围来,“大嫂,初次见面,妹婿忘记与您自我介绍。是妹婿失礼。我是小筝的夫婿,崔植筠。在家行二,您唤我二郎,或是植筠,随您心意。”
孩子交给母亲,崔植筠算是任务完成。
赵黑鸢抱着自家的小子,眯眼盯上了崔植筠。
妹婿,夫婿。
婿,是什么意思?这个郎君没教过……
半晌下来,崔植筠已知晓赵黑鸢的脾气,便没多在意她的反应。跟着自觉牵起太史筝的手,崔植筠邀请众人到后院去。偏又引起了齐鲤元的注意,他也跟着眯起双眼盯起了崔植筠。
放开,撒开。
赵卿,快把孩子让他带。
赵黑鸢懵头懵脑抬脚往前,小家伙这会儿靠在她怀里小小一只,安安静静。
筝跟在她身后走出前院,总觉得大嫂会出其不意再整出个动静。
果不其然,筝的感觉没错。且看三秒之后,赵黑鸢猛地顿足转身,筝一抬眸,赵黑鸢的手都快给她指成对眼了,“啊,我搞明白了。你是妹妹的男人——”
好嘛,人家这手都牵半天了,她这才反应过来。
“是是,大嫂。这是我的男人,我的男人。”筝笑了笑,从赵黑鸢的手指前让了出来。
崔植筠听着这话嗤然笑起。
赵黑鸢却十分热情,伸手照着崔植筠的肩膀就是一拳,“嘿呀,那咱们是一家子啊。妹婿,对吧?幸会幸会。我叫耶律黑鸢,赵黑鸢是圣人给我赐的汉姓,这是太史将军的孙子,他还没有名字。”
等等,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那段话果真是背的啊!
筝看着眼前这个身高五尺出头威猛的女子,觉得她凶悍中透着些可爱。
大哥喜欢的女人,果然不一般。
筝眯眼赔笑,想着怎么不见她家二郎回声?
不成想,等她转眸相望,却见崔植筠面色铁青,捂着被赵黑鸢击中的肩膀不作声。
此刻,崔植筠觉得自己的肩膀就像是被颗巨大的飞石,砸中了一般疼痛。可身为太史家的女婿,怎会被轻易击败?崔植筠已早有准备,没有什么会比岳丈那碗毒蕈子汤,更加猛烈。
可…可……
他的肩膀真的快要碎掉了——
于是乎,崔植筠默然往筝的肩头一靠,吓得筝摸了摸他的脑袋大呼了句:
“二郎,你没事吧!”-
太史筝扶着崔植筠到熟悉的角亭中坐下,赵黑鸢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抱着孩子在院中东瞧西看。筝伸手扒拉着崔植筠的衣裳,非要给他瞧瞧伤。崔植筠觉得不妥,抓着媳妇的双手,硬是不让。
二人在亭中拉拉扯扯,惹得那被遗忘在后的齐鲤元,幽幽插在了二人面前。
“看什么看,要不要让朕也看看?”
齐鲤元眼神幽怨。吓得小两口,立刻敛容,筝无言坐在了崔植筠的旁边。
如此,亭下三人对坐,相顾无言。
厨房那边,赵黑鸢逛到厨房门口,正巧碰上小玉捧太史正疆给他盛出来的鸡汤,小心翼翼准备跨出门来。瞧她抬眼看见那比挡在她面前如山的女人,没有丝毫胆怯,笑着问了声:“我记得姨母,你是弟弟的娘。”
赵黑鸢瞧着眼前的小丫头,蓦然笑起,心都化了。怀里的小子瞬间失去了她的偏爱。
赵黑鸢呆呆的以为这是妹妹与妹婿的孩子。
小玉见状将手中的鸡汤向上举去,邀请起赵黑鸢来,“姨母抱着弟弟,一定口渴了吧。这是小玉已经吹过的,不烫了。小玉请姨母喝。”
“不不不,小丫头自己留着喝。”
赵黑鸢推却,她哪里会抢小孩子的东西。小玉却并未放弃,这次踮脚举了举,似是非要请眼前人喝下才罢休,“没关系的,小玉已经喝过一碗了。这碗就请姨母喝。”
小丫头盛情难却,赵黑鸢便伸手接过,道了声谢。
瞧她豪爽模样,昂首将碗中清澈的汤水一饮而尽。谁知,她喝完便讶然了句:“哇!?从没听说中原的水这么好喝,淡淡的,细品起来竟然还有股子鸡汤味,真是好生神奇——”
“姨母,这不是水,这就是翁翁炖的鸡汤啊。”小玉眨眨眼,搞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
不是水?这么淡,它不是水?!
赵黑鸢纳着闷。
可说出的话,如覆水难收。
但见彼时,阴风忽作。
赵黑鸢感觉得到,一股寒气从厨房传了出来——
真是好强的杀气。
第102章 好咸
一双如鹰般的眼睛从厨房内, 投射出来。
太史正疆可以接受别人说他仗打得不好,也断不能接受别人说他做饭难吃。
浮元子身经百战,在灶台边帮忙的她, 瞧见这场面赶忙停下手中的零活, 赶忙一路推着愣在门下,夹在是非之中的小丫头, 小跑去了角亭那边,“玉姐儿, 走走,咱们去找三伯娘。”
小丫头被浮元子弄得不明所以。
她站在角亭前, 抬眸望着亭中人尴尬对坐, 不敢声张。直至瞧见崔植筠这个自家人,小丫头才放松下来, 跑去崔植筠面前, 笑问了声:“三伯。”
“玉姐儿,你怎么在这儿?”崔植筠垂眸相望, 他也觉得惊讶。
小玉闻言乖巧的指了指身边的太史筝说:“是伯娘带我来的, 伯娘说翁翁家有飞奴, 伯娘今日还给小玉买了糖球和好多好东西,小玉好开心。三伯也是来看飞奴和翁翁的吗?”
“是。来玉姐儿, 三伯抱你坐着。”崔植筠点点头, 伸手就要将小丫头抱到身侧。
小玉却摇头拒绝,“我要伯娘抱。”
崔植筠转过头, 筝赶忙抬手相迎,“好好, 伯娘抱,伯娘抱。我们小玉跟我最好, 崔二郎你往别处去去。”抱起小玉,筝满足地笑,她正愁夹在着两人中间尴尬。小玉简直就是她的救星。
崔植筠无言微笑,抬手摸了摸小玉的头。
嘶,
这肩膀还真是有些痛。
三人温馨和睦,齐鲤元在边上怎么都显得多余。
浮元子看着座上违和的人,歪头不解,“官家,您怎么在这儿?”
浮元子环起双臂,她好像已是许久不曾见过他了。从前在宫里的时候,她总跟着太史筝和齐鲤元一起玩,她便也和太史筝一般,对齐鲤元这人太过熟悉。以至于在面对起他时,还是和从前一般的语气。
齐鲤元望着眼前这小小女使,没有恼怪她的无礼,只反驳说:“怎么?圆子,这地方朕是不能来吗?”
“能!官家自然想去哪,就去哪。奴婢哪敢说什么啊——”浮元子蓦然笑起。
她还挺怀念从前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光。
齐鲤元哼了一声,没作搭理。
一个惊叹的声音却陡然从筝的怀中发出,“哇,大哥哥,你就是住那那个高高楼子里的官家吗?”小玉看着齐鲤元崇拜的眼神里冒着金光,这还是小丫头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帝王。
齐鲤元简单嗯了一声。
小玉的惊呼又起,她摇着筝的手臂说:“伯娘,伯娘。小玉见到官家了!”
目光却从未从齐鲤元身上离开过一刻。
齐鲤元被小丫头看得不好意思,肩膀也从最初的挺拔,渐渐向内收去。他得到小丫头这样的重视,瞬间羞红了脸,齐鲤元先是少年,再是官家。瞧他将别处头一偏,装作不经意伸手问:“那……那你想朕抱抱你吗?”
“嗯!”小丫头也是不知怕,他只觉官家是个帅气的大哥哥罢了。
温软的小丫头入怀,齐鲤元的形象瞬间高大,他仿若觉得自己在小丫头这儿,扳回崔植筠一筹。
筝与崔植筠相视一眼,摇头无言。
再望去厨房,筝问:“圆子,厨房那边怎么了?我瞧你这么慌着出来作甚?”
“啊……厨房那边……”
浮元子闻言忆起方才,怯怯回眸看去,“娘子,咱们今日得注意些,大少夫人她惹着老爷了。”
低声将事情说起。
太史筝闻言一惊,“坏了,圆子你快去多准备些温水和蜜饯备着。”
只是,此话一出,
不管是崔植筠还是抱着小丫头的齐鲤元,双双抬眸不知其解-
与此同时,赵黑鸢抱着小家伙走进厨房,她离得越近,菜刀剁在砧板上的动静,就越大。可赵黑鸢却审度不出分毫,她在案前站了半天,寻不到那杀气的源头,便凝眸于火上的那锅鸡汤,暗自嘀咕。
这就是小丫头给我的鸡汤?确实是淡的不知味。难不成太史将军自己尝不出?
是否要张口提醒一二?
太史正疆第一次与儿媳见面,也不好太过苛责,露出本色。免得到时候归去渭州,跟儿子说自己的不是。压下心中的怒火,老爹将菜刀咔嚓一下劈在砧板上,唤了声:“赵黑烟。”
赵黑鸢瞪着眼睛看向太史正疆手中的菜刀,注意力完全没在他的话上。
她只觉……
这内功可谓了得,太史将军真是宝刀不老。
太史正疆张口寒暄问道:“渭州一切可好?我儿可好?这孩子多大了?成亲之事我儿不提便罢,生育之事,怎的也这般怠慢——这臭小子,到底有没有将我这个爹放在眼里?”
太史正疆一连串发问,赵黑鸢岂能接收得了?
且瞧她茫然抬眸看向太史正疆,太史正疆亦是与之对望,皱起了眉头。
她这是什么意思?
沉默不答,是打算给他这个家翁一个下马威?还是看不起我们太史家?西街卖菜的老王婆说得没错,这媳妇和婆家就是冤,看来,就是他们契丹恐怕也是有这样的传统。啊,怪不得说汤淡呢?是想拿捏自己吧!
行,她不说,他也不说。瞧瞧,能杠到几时。
太史正疆握紧菜刀,莫名较起了劲。可其实他这样,也不全是针对这个儿媳。他更多的还是在生儿子的气。
好在赵黑鸢无甚心眼。
她也察觉不出家翁的异常,她这会儿才刚反应起,“太史将军,我叫耶律黑鸢,赵黑鸢是圣人给我赐的汉姓。至于,黑鸢的意思是黑耳鹰……”
“?”
太史正疆被赵黑鸢弄得一愣,他似是觉得这话在哪里听过。太史正疆蹙眉说:“我没问你叫什么啊?”
“可是您刚才叫我,赵黑烟。”赵黑鸢应得有理有据。
太史正疆不认,“我有吗?”
赵黑鸢认真点头。
小家伙什么也不知道,也跟着点头。
太史正疆眼眸一转,原是在这儿等着自己呢?便也没再多狡辩,“那就黑鸢,我问你渭州一切可好?我儿可好?”
老爹挑了个头,想着她这回总该能回复自己的话。
谁知道,赵黑鸢默了半晌只说了一个好字后,就再也没了下文。
“就这?没了?”
她故意的吧……
太史正疆疑惑,赵黑鸢摇摇头。
太史正疆无奈,不管了,他们年轻人的事,真是管不了。拔出菜刀挥手,太史正疆说:“行了,这厨房油烟大,黑鸢你没事,就出去跟他们坐着吧。我做饭的时候,不喜欢人看着。”
赵黑鸢颔首与之作别。
只是颔首之间,她又瞧见了那锅鸡汤,纠结来去,赵黑鸢还是开口问了声:“太史将军。”
“嗯?你还有事吗?”
太史正疆起锅烧油,沸腾的声音在新鲜时蔬下锅的瞬间炸开。赵黑鸢忽而开口说:“您的这锅汤,似乎有些淡了,我觉得加些盐巴会更好。”
什么!?
太冒昧了——
灶台前,太史正疆的脸扭成一团。今日是他厨艺生涯,第一次遭受重创。
太史正疆大喝一声:“出去。”
赵黑鸢听不出所以,转头抱着小家伙出了厨房,“好的,太史将军。打扰。”
此刻,再看厨房内,太史正疆愤怒掀开盐罐,手中雪白的食盐,飞扬落下。瞧他凝着眉目,振振有词道:“淡是吧?如水是吧?加盐是吧!好好好,我看看,还淡不淡!”-
一家人角亭下闲谈,齐鲤元竟与小玉这丫头熟络起来。
那边浮元子帮忙出菜,将做好的饭菜一个个摆放得当。小玉便坐在齐鲤元腿上,用手扒着石桌,将脑袋搁在手上,满怀期待地往外看。齐鲤元也不由自主地将下巴抵在小玉头上,与之一同看着饭菜把桌面填满。
两个脑袋叠在一起,齐鲤元问:“小玉是不是饿了?”
小玉艰难点了点头。
齐鲤元便起身拿了筷子,这处以他为尊。他想先吃,无人能多说些什么。偏筝却在他动筷前,轻咳一声,想要阻拦。齐鲤元伸出筷子的手顿了一下,“怎么?朕是不能动筷吗?”
筝瞧着他那德行,抿嘴一笑,“十哥,你想好,真要第一个动筷?”
“这你也要管?别理你伯娘小玉,这儿朕说了算。饿了就吃,翁翁不会说你什么。”齐鲤元觉得奇怪,他将筷子毫不犹豫地落下,随之夹起一块羊排,搁在小玉面前。然后又夹了一块送到自己嘴边。
筝见事已至此,便不再阻拦。
她倒要看看这一大一小,会出什么洋相。
果然知父莫若女,但瞧两块羊排分别送进两人的嘴里,齐鲤元像是被羊排打了一下,呆在原地。小玉更是被吓得,一把将手里的羊排飞了出去。
两位“受害之人”顿时大呼……
“咸,咸,好咸。”
“呸呸呸。今日舅舅烧的菜怎么这么咸。”
好在筝早有准备,看她瞬间取出两颗蜜枣,眼疾手快塞进了齐鲤元和小玉的口中。崔植筠被太史筝的反应愣住,到了此时,他这才明了,筝叫浮元子准备这些东西,到底是何用意。
崔植筠望着齐鲤元与小玉的惨状心道:看来想要做好这家的女婿,要学的,要经历的,还有很多。
这第一步便是,菜要少吃,水要多喝……
只是这再看旁边的赵黑鸢,竟若无其事夹起一口临近手边的饭菜,面不改色嚼了起来。
这…这,
大嫂是吃不出来吗!
这…这,
赵卿是没有味觉吗!
齐鲤元震惊,太史筝愕然。崔植筠却已默默提起了水壶。且看,众人茫然未落,赵黑鸢这菜有所察觉,猛然拍筷大呼:“天呐,这汴京的盐,好咸——”
第103章 告辞
一杯一杯清水奉上, 崔植筠望着座前那些个“身先士卒”的人,生出几分敬畏。他抬眼求助于太史筝,筝亦是自身难保。小两口双双叹息。太史正疆却一脸愠色, 威严出现在众人面前。
彼时, 仿若战神重归。就连齐鲤元也不敢出声质问,他只敢低声与筝说:“这是谁又惹他了?”
筝摇头苦笑, 不敢开腔。
筝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有人在做饭的时候, 惹太史正疆。这个老顽童,平日里不管怎样, 都是好说好商量, 可偏到了自己喜欢的事上,就是异常执着不听劝。
今日这可倒好, 赵黑鸢初入家门, 与太史正疆见的第一面就戳着他最倔的地方。
弄得筝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太史正疆黑着脸,环视过一圈, 将目光落在齐鲤元头上, 他厉声质问:“皇帝, 咸吗?”皇帝二字一出,齐鲤元被舅舅的表情震住, 连连摇头否认说:“不咸, 不咸。”
太史正疆得到答案,转眸看向他身前抱着的小玉, “小丫头,咸吗?”
小玉惯会看眼色行事, 她也学着齐鲤元的样子摇摇头。
如此问了一圈下来,愣是无人敢去开罪。太史正疆得意着抚袍坐下, 可他连崔植筠都问了,却唯独漏去一人。惹得赵黑鸢望着满桌言不由衷的人,不禁陷入自我怀疑,她拿起筷子嘀咕了声:“不咸吗?”
筝赶忙挥手示意,赵黑鸢却读不懂分毫。
赵黑鸢执着且真诚地夹起案上的藕片,在不信邪地又试了一口后,直呼:“咸啊!这菜哪里不咸了?”
筝闻言一拍脑门。
完了,
彻底完了。
老爹今日是碰着对手了。
谁知,太史正疆却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瞧他二话不说夹起自己做的菜,狠嚼一口,强隐着那股麻舌头的咸意,生生咽下,“咸吗?我怎么觉得一点也不咸,肯定是黑鸢你口味太淡了,咱们汴京的饭,你吃习惯就好了。多吃,多吃。”
太史正疆面目狰狞,说话都开始变得不太利索。
筝虽没吃,可她看着老爹的样子,就觉得齁得慌。抬手叫崔植筠递了杯水,筝出言道:“爹,不行,你还是喝点水吧?这腊月寒冬的,您瞧您都吃出汗了……”
太史正疆也是真倔,他伸手将女婿的手一推,张口便说:“喝什么水,我喝汤。你们吃饭——”
一家之主发了声,便是无人再敢言。
彼时,赵黑鸢举着筷子,对太史正疆的话深信不疑。大抵…这汴京的饭菜,就是这种风味吧。她似是记吃不记打般,又满心欢喜地夹了一筷子菜。
只是……
我不骗人,这菜真的好咸!
一顿像是掉进盐罐子里的家常饭,叫所有人都灌了个水饱。
齐鲤元和小玉搁下筷子,霸占着那罐蜜枣,往嘴里塞个不停。太史筝想匀出两个,都不行。无奈靠坐在崔植筠身边,筝就仿若一条被风干了的咸鱼,齁着嗓子与身边人说:“二郎,真是委屈你,拢共归家三次,次次都有新状况。”
崔植筠也觉得咸,可他面上却露不出分毫。
崔植筠伸手撩起太史筝额间垂落的碎发,笑而无言。不过与上次相比,他觉得还是那让人中毒的蕈子汤好些。
一家人对坐,各有各的咸。
筝瞧大家都不说话,从崔植筠身上起身,挑起了话头,省得气氛就此尴尬。
她将目光抛向齐鲤元,顺便将他手里的蜜枣罐子抢了过来,取了一颗递去了崔植筠的嘴边说:“诶,十哥,你今儿不是来给我家侄子赐名的?你可是有了什么好主意?”
齐鲤元被菜咸的,脑海一片空白。没了,全没了,主意都被菜给齁着了。
齐鲤元望着太史筝双目空洞,木讷地摇摇头。
小玉却忽然举手说:“小玉知道!小玉有好主意!”
筝觉得稀奇,没有打击小丫头的积极,愿闻其详道:“哦?玉宝知道?那玉宝说说,弟弟的名字应该叫什么啊?”
小玉搁下手臂,看向赵黑鸢怀里圆滚滚的小小子,眯眼笑道:“糖球。弟弟的脑袋,红彤彤,圆滚滚的,像伯娘买的糖球。弟弟就叫糖球吧——小玉喜欢弟弟,也喜欢糖球。”
“太史糖球?”
此话一出,角亭下哄笑四起,尴尬的气氛被小丫头一句话缓解。
赵黑鸢搓了搓儿子的头,在众人笑声落去后,竟接纳了小玉的意见,“小丫头的主意不错,糖球这名字听着亲切,就给这小子当做乳名吧。多谢小丫头。”
小家伙得了新名字,高兴地拍了拍手。小玉头一遭感受到这样正向的认可,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筝却从齐鲤元怀中抱起小玉,欢喜的不得了,“糖球,糖球。这名字好听。瞧瞧,也只有我们玉宝,能起的出这么可爱的名字。既然我们玉宝这么喜欢糖球,那待会儿回家,伯娘就给玉宝买上一靶子,让玉宝吃个够。’
“伯娘真好,小玉喜欢伯娘。”
小玉闻言揽起太史筝的脖子,使劲在她脸上蹭了蹭。伯侄俩亲密无间,筝摸着小丫头的脑袋转眸看向崔植筠,“二郎,在座的,你学识渊博。不若就你给想个名字?我家对字辈规矩,没什么讲究。”
崔植筠却谦虚说:“名字理应由长辈亲起,意为传承与期望。所以岳丈,起名之事还是您来吧。”
太史正疆端坐看着自家的女婿,是怎么瞧都满意。
到底是文人雅士,就是要比他家这群粗人有涵养。假意轻咳两声,太史正疆将手指沾水,在桌上圈画起来,边圈画还边摇头不语。桌前的人见状个个聚精会神,十分想听听家中长者会为这最小的晚辈,起出个什么惊世骇俗的名讳。
谁料,众人巴巴等了半天,太史正疆抬眼随便一瞄,却只道出一句:“我想不出来。”
“去。”众人闻之一哄而散。
合着他这想了半天神神叨叨,竟然什么也没想出来?
真有意思。
筝摇摇头,她就知道是这么个结果。问了也是白问。
毕竟,自家老爹大字都不识几个。可既然崔植筠推脱,太史正疆指望不上,筝便又将目光投向自家大嫂,“大嫂,您与大哥就没有什么中意的,想要给孩子起的名字?”
“?”
赵黑鸢看着太史筝眨眨眼,她想郎君来前只让来汴京,叫家里人给孩子起个名字。
其余的,没说什么啊?
这该怎么回答?
“没有是吧,妹妹知道了。”筝已预见赵黑鸢要说什么,她笑着点点头,可等她刚想转头再寻人时,赵黑鸢却忽然蹦出一句:“捏褐。”
“捏褐?”这听上去像是契丹的语言,筝不明所以。
太史正疆接茬说:“太史捏褐?这有什么用意吗?”
用意?赵黑鸢摇头答曰:“没有。只是我们那里很多都是用动物来命名的,这是我随便想的。捏褐,就是狗的意思。不是妹妹要我答的吗?”
“……”
筝默而无言,赵黑鸢倒坦诚。
但这个名字,她不满意,想必太史正疆也不会满意。若是真用了,怕是将来齐鲤元的面子也搁不下。筝便打起了圆场,“哦哦,大家集思广益,集思广益。我们再挑挑选选,这名字的事,还是要慎重些。”
赵黑鸢没再多言。
筝又开始朝抬眼找寻起新的目标来。
浮元子那边满怀期待等着太史筝问话,她不停点头,眼神中写满了问我问我。可太史筝却缓缓将手指偏移,这浮元子和太史正疆一般,问了也白问。干脆掠过。
一切重归原点,筝看着齐鲤元,皱起了眉头。
这怎么,还咸着呢……
看来,靠天靠地,都不如靠自己。筝放弃找寻,倔强地环起双臂。她今日就是使出毕生绝学,也要为自己这唯一的亲侄子,起出一个响亮的名字,瞧她眯起双眼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一个词。
“旗开得胜。”
筝观察起周遭人的脸色,“就叫太史胜怎么样?”
简单大方,寓意还好。这下筝看他们还说什么吗?且看话音落去,不管别人如何,崔植筠定是第一个支持自家媳妇,他于众人面前,追加解释道:“百战百胜,克敌制胜。小筝想的,确实不错。”
筝闻言挑眉看向自家二郎,心想还算他有眼光。
“好,不愧是我闺女,名字起的有点意思。”
太史正疆自是对闺女无甚异议。
他将目光又传向赵黑鸢,“那黑鸢意下如何?我家糖球意下如何?”
糖球晃晃手,表示赞同。
众人已渐渐习惯赵黑鸢的性子,便也没对她半晌答出的那句好字,感到奇怪。
于是乎,这孩子的名姓,便如此落定。
就是直到此刻,那说着要来给孩子赐名的齐鲤元,仍是咸的不能自已。可众人也没多理会,太史正疆张口询问起,“黑鸢,你此次归京,准备呆多少时日啊?如此我也好叫人去准备。”
太史正疆想着,他们最少不得住上个三五日。谁成想,赵黑鸢竟开口回复说:“哦,太史将军,不必麻烦。我们一会儿就走。渭州那边,还有事等着我去处理。我早与郎君说好,不多留。”
筝在旁闻之诧然,“啊?大嫂,合着你赶了那么久的路,吃顿饭的功夫就走?”
筝难以置信。
她这大嫂还真是来去匆匆,一点也不像她那慢半拍的性格。
只是,不等太史筝把话说完,赵黑鸢便更加风火地站起了身,这就要于众人告别。太史正疆与太史筝在震惊之余,也不好强留,毕竟眼前人也不是强留就能强留下来的。
就这么,拉着崔植筠跟着老爹出门送人,筝与一行人来到了最初碰面的前院。
可立在前厅下,赵黑鸢挠挠头。
……我马呢?
但闻老爹一声惊呼,众人转眸看去,战马挣脱了缰绳,正在右边的廊下饱餐一顿,“天爷,谁把马牵院里了,我这上好的御贡雀梅呦喂——可就剩没喽。”
第104章 回家
后来, 送别大嫂,齐鲤元先行,
众人当是各自归家。
崔植筠抱着昏昏欲睡的小玉, 立在廊下, 筝则挽着他的手臂,默默靠了上去。
想这一日如梦, 筝先是见到了那存在于大哥书信里的大嫂,而后竟又意外的, 给自己那甚至都未曾听闻的亲侄子起了个名。只是,大家都还未曾熟悉热络, 这母子俩便如一阵风般疾走远行, 甚至连道别也是匆忙。
望着长街上潇洒的背影消失不见,赵黑鸢重新奔赴于属于自己的日子。筝笑了笑, 尽管有些不舍, 可她也知晓,人这辈子不就是在不断地重逢与告别中, 渐行渐远?
这世间, 大抵能与自己相伴的, 也只有她倚靠着的这个臂膀了。
转眸看去太史正疆,筝笑问:“家中添丁, 爹可欢心?”
“欢心?”
太史正疆回头瞥了眼闺女, 直言说:“我闹心!你这大哥自小就不叫人省心,做什么事都是一意孤行。整日招猫逗狗, 上天入地,活脱是个混世魔王。瞧他如今这寻的媳妇, 亦是不叫人放心。行,你们啊, 一个个都长大了,有本事了。爹是管不了你们了。你们想怎样,就怎样吧。”
太史正疆虽嘴上不饶,心里却是欣慰的。
如今孙辈已得,儿女也都安身立命。老爹自觉终是能给在天的亡妻一个交代,如此,哪怕叫他现在合眼也安心。
筝瞧出老爹暗藏不表的心绪。
那是种不可言说的父爱。
抿嘴一笑,筝离开崔植筠身侧,像从前那样挽起老爹的手臂,打趣道:“嘁,大哥这还不省心?婚事不用爹操心,现在连孙子都让爹抱上了,您还不满意?我瞧——爹这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太史正疆瞧闺女贴了上来,连连推去她的脑袋,“没有规矩,你都多大了?贤婿还在这儿。去去去,别来粘我,烦死了。行了行了,既然这饭局都散了。你们也早些回去吧。你爹我啊,还得去瞧瞧我那雀梅呢。”
“没空伺候。”
太史正疆说罢,撇去闺女的手,转身就走。
筝望着老爹精气神十足的背影,扬声说:“爹,你真不用我们留下陪陪你?”
太史正疆背对身后人挥挥手,答曰:“你爹我还没老到需要人陪,走人——”
筝闻言冁然一笑,心想这老头还挺倔,跟着回身拉起刚与岳丈颔首作别的崔植筠,筝抬脚大呼一声:“走二郎,既然爹发话,咱们便归家——”-
几人归去伯府时,不过半下午的光景。
崔植筠抱着熟睡的小丫头,仔细走下马车,生怕吵着她。随之站在车前抬眼去看,只见筝扛着一靶子糖球钻出头来,甚比他还小心翼翼,
崔植筠瞧她那滑稽模样,扶额难言,“小筝,你真有必要这样吗?”
“怎么没有必要!”
筝驳斥着走下车,崔植筠赶忙示意噤声,筝便压低声音回复说:“这是我承诺给小玉的东西,既是承诺了,就得兑现。怎能食言?若是兑现不了,干脆就不要承诺。言而无信,是会伤小孩子心的。你说,我说的对否?”
崔植筠被她的道理说服,点头不语。
扛起草靶子,筝与崔植筠刚想往府里去,门里头便急匆匆跑出一个人。筝被眼前人吓了一跳,扛着草靶子的手,抖了一下,“妈呀,植林堂哥,你这么急着是要往哪去?”
“植筠媳妇。”崔植林背着药箱子,抬眼时亦被筝手里扛的东西,吓了一跳。
他与崔植筠对视一眼,“我,我去趟郡王府。”
“郡王府?”筝疑惑,这崔植林这么快就想清楚了?准备反抗二叔母了?
崔植林抓着药箱,一脸局促,“郡王府来人说以君病了,食欲不振,已是一日水米未进。不管怎样,我们如今还是夫妻,我说什么得过去瞧瞧。不若也太薄情寡义。”
一年夫妻,无情也有恩。
崔植林不是恶人。齐以君平日再霸道,他也总归是念着她的好。
所以,方接了消息,
他就是顶了褚芳华的骂,也要往外赶。
“原是如此,那植林堂哥,你快去。”筝心想这崔植林倒还不完全跟二房的那些人一样,她赶忙为他让出了去路。
崔植林颔首告别。
可瞧他刚走出两步,筝便又追了上去,“植林堂哥,你等等——”
“植林媳妇,何事?”崔植林惑然回眸。
筝猛地将草靶子落地,随手从上头抽出两串朝崔植林递去,“县主若是食欲不振,植林堂哥亲自喂她吃上两串糖球,县主的病,一准能好。植林堂哥拿着别客气,我们还有很多。”
筝很热情,容不得崔植林推脱。他望着手中的糖球愣了一下。
可时间不允许崔植林多想,他在道了声谢后离开。
“植林堂哥,加油——”筝挥挥手,兴奋异常。瞧她随手拽起一串糖球,当做给自己的奖励,崔植筠却在身后不经筝同意,拽起了她的衣领,单手勾着这好事的媳妇远走。
“太史筝,走了。”
这可惹得筝大道不满:“崔二郎,你放开我。我不要面子的啊——”-
小两口吵吵闹闹一路去到银剑居。
路上,浮元子跟在太史筝身后悄悄抽了两串偷溜回了银竹雅堂去,如此,靶子上的糖球瞧上去便稀疏不少。转眸叩门进院,崔植筠总算松开了拉扯太史筝的手。
筝瞥了他一嘴,整整衣衫,心想瞧她回去怎么收拾他。
崔植筠却不以为然。
那端仓夷听见动静出门,却在瞧见那么大个草靶子后讶然,“天呐筝,我与小玉说她三伯娘有钱,却没说这三伯娘这么阔气。你买这么大一靶子糖球是作甚?”
“买糖球还能做什么?自然是叫小玉吃啊。”
筝瞧见仓夷转瞬温柔,她是见人便拔糖球,“来嫂嫂尝尝,味道还不错呢~”
仓夷有些惊讶,她摆摆手,“那便给小玉留着吧,我不爱吃甜食。不过我瞧明月最近爱吃酸的,倒是能叫人给她送去几串。她定是欢喜的不得了。”
筝见仓夷不收,又将糖球插了回去,“啥?明月爱吃酸的?”
筝犯起嘀咕,“酸儿辣女,那明月岂不是——完喽,还真被她说中了,还真是小老三啊。那就但凭嫂嫂做主吧,我把小丫头和这糖球,都给您留下了。”
话音落下,草靶子入怀,弄得仓夷一愣。
崔植筠也开口问她,“大嫂,我方便将玉姐儿抱去里屋吗?”
仓夷连连应声说:“方便,方便。小玉现在晚上就跟我睡,那就麻烦二郎了。”
崔植筠道是:“无妨。”
而后从里屋出来,崔植筠拉起太史筝,与仓夷道别。仓夷点点头,望着小两口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眼手中插满糖球的草靶子,摇头一笑,仓夷这才转身离去-
归家的路上,太史筝拿着自己咬过的糖球,吃得起劲。
等她不经意转头看向崔植筠,才发现崔植筠在看她,筝以为他是在惦记自己的糖球,便好心将糖球递去崔植筠面前道:“喏,别看了,我大人不记小人过,请你吃一口吧。”
崔植筠却回眸说:“不必。”
筝撅起嘴巴,不甚满意,“为什么?崔二郎,你是嫌弃我了?你用嘴亲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她又这般。
崔植筠算是怕了,瞧他瞬间捂上媳妇那张口无遮拦的嘴,速速将人带离了不断有使人经过的小道,往银竹雅堂去。待到进院,崔植筠连吴婶的问候都没顾上,直接将人带进了东屋。
屋门轻闭,筝一脸幽怨看着崔植筠,毫不犹豫,伸腿就是一脚送上。
崔植筠嘶了一下,松开了捂着太史筝的手。
筝见状哼了一声,背身坐去了坐榻的另一边,崔植筠却被她气呼呼的样子逗笑。
笑!他还笑!真是无耻——
可赌气之余,筝却仍是不忘从竹签上撸下一颗诱人的糖球,但便是在糖球脱离竹签的瞬间,崔植筠瞅准时机,从她身侧靠近,单手捏起了她的脸。
筝瞪大双眼,不受控地看向眼前人。无耻之徒,他这又是耍什么花样!
崔植筠却忽然低头咬了,那半露在太史筝嘴外的糖球一口。
松手,退后,抚摸起她的头。
崔植筠放低姿态,诚恳认错。他说:“我吃了糖球,夫人就莫要生气了。”
筝却被他的举动,弄得小脸通红。
下一秒,又是干脆地一脚奉上,筝在心底直呼:有病。
但好欢喜。
崔植筠抱着受伤的双膝,痛苦倒在榻边,怎么也想不明白……
这女人还真是难懂。
屋内陷入平静,小两口没人张口言语,却在平静之中双双笑起。
直到很久之后,太史筝与崔植筠相靠而坐,门外却又传来吴婶急切地禀报,她说:“娘子郎君,主君叫各屋的都到祠堂去,奴瞧着不像是好事,二位还是做些准备……”
小两口相视一眼,讳莫如深。
这伯府,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第105章 家法
暮色垂挂,
入冬的傍晚,四处都是刺骨的寒。
使人行路匆匆,摇摆的衣裙带起片片枯黄。筝举目四看, 无人愿与之对望, 今日这伯府的气氛不对。筝暗自揣摩。崔植筠却抓着她的手,平静地走着。
此刻, 崔植筠的眼眸如一汪死水,不再明亮。他深知, 昨日之后,这件事迟早会来。
祠堂外, 被风刮起的灯笼, 连连相撞。带着黄昏的凄凉。崔植筠停下脚步,放去紧握她的手臂。
筝也收起空荡的掌心, 凝眸在明暗交替的飞檐之上, 她听崔植筠说:“小筝,一会儿到了祠堂, 诸事莫言。诸事莫问。”
“为什么?”筝很不解。
崔植筠却没作答, 他只垂眸说:“进去吧。”-
长明灯供奉的祠堂, 映照出一张张深沉的脸。
这时候,家中人大抵来齐, 今日就是平时难得一见的二叔崔宾也到了场。小两口一进屋, 就听见崔宾斗胆唤了声:“大哥。”崔寓却在列祖列宗面前卸下幞头,垂眸不语。崔植松就跪在二人身旁。
彼时, 堂下寂静无声,无人敢言。
崔植筠领着太史筝刚想见礼, 却被喻悦兰按下,将二人安排在了一边。
祠堂内的气氛低沉, 筝站在仓夷身旁,望见她面上全是慌张。筝在这个家初来乍到,她并不了解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崔植筠也不将她相告。
筝也只能垂眸,抚摸上仓夷的手臂,想让她明白,她一直在她身旁。
不必慌张。
仓夷注意到筝的动作,回眸摇头叫她莫要挂怀。
妯娌二人无言对望,筝移开目光,又重新看向神龛那端崔植松瑟瑟发抖的背影。
筝很疑惑,昨日被崔植简那般殴打,都不曾低头的崔植松,为何此刻会因为崔寓的沉默而恐惧?
一切都太过不寻常。
这是筝从未感受过的压抑,每个人都被恐惧笼罩着,无人知晓,从黑暗中跳跃的火苗,不知在何时何地,会烧向何处。亦或是自己身上。
乃至在御前,筝也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更莫说在轻松自在的太史家了。
倏忽之间,有人闯入祠堂,打破了原由的寂静。那人拱手通禀:“主君,大郎君回来了。”
大哥?
筝惑然,崔植简今早不是刚走?
缘何又被叫了回来?
“让他滚进来。”
沉默许久的崔寓,终于发了声。他的愤怒,全部夹杂在这句话里。这根本不像是被一时激起的怒气,更像是积压已久的情绪。
崔植筠压低双目,眼中那威严矗立的紫袍,从儿时起就未曾变过。
看来,今晚老太太不在,陶凤琴又进不了祠堂。
大哥,有难。
思量间,随着院外剧烈地哭喊声一同进到祠堂的,还有风尘仆仆归来的崔植简。依旧是昨日那身行头,崔植简唯独把佩刀与朱盔,丢在了祠堂外。
筝凑耳去听,只闻那哭声里,是陶凤琴声声的祈求,“主君恕罪,莫怪我儿。若我儿有何错,都是妾身的错,妾身愿代为受罚,还望主君息怒——”
可陶凤琴的哭诉却没能打动一贯向着她的崔寓,瞧他在祖宗面前沉声骂了句:“慈母多败儿。”便挥手吩咐起管事来,“常管事,去把那妇给我关回小院,没我的吩咐不得出,莫要让她在祠堂外头叨扰祖宗——”
“是。”
管事应声走过崔植简身旁,崔植简没去反驳。他默然站在崔寓身后,唤了声:“父亲。”
崔植简异常冷静,却也异常冷漠。崔寓未转身,他亦是同样冰冷地说:“跪下。”
这声跪下狠厉落地,呵得筝一惊。可在场之人除她之外,竟无人做出惊讶反应。
崔植简更是在听过千千万万遍后,习以为常了。他无言跪地,背却挺得笔直,他不为自己辩驳,目光直视起列祖列宗来。
崔寓愤声质问:“崔植简,你可知罪?”
崔植简却道:“儿子无罪。”
父子较着劲,谁也不肯退让。
偏崔寓恪守成规,冥顽不灵。只要是他认定的事,便是在官家面前,也要为自己搏上一搏。转头大骂逆子,崔寓说:“无罪?你可知今日在御前,官家是如何提点于我,这外头又是如何传说,谈论咱们崔家?兄弟阋墙,手足相伤。实为家族大耻,有辱门楣——崔植简,你身为家中长子,理应兄友弟恭,和睦亲近。可非但不做表率,竟还对自家兄弟大打出手,这!就是你说的无罪?”
筝闻言蹙起了眉。
不问因由,只讲错对?
于家中讲情固然重要,可不讲理,亦是不对。难道就因为大哥身为长子,就该忍受和承担兄弟犯下的错?
这家翁好没道理。
只是,这事这么快都闹到御前了?不过京城什么事能瞒得住官家…可十哥既然知道这事,白日里见他…怎么未提及分毫?
筝疑惑着。
她不知道,齐鲤元今日特意追着赵黑鸢跑去太史宅,根本不是为了什么赐名之事。
他只不过是想瞧瞧筝,瞧瞧她过得好不好,是否被伯府这些个糟心事影响。就连下朝后在殿上提醒崔寓,齐鲤元也是顾忌着她的面子,才没重责。
所以后来,当齐鲤元亲眼所见,筝很好,便也就默默离了场。毕竟是年少的情谊,齐鲤元虽已认命,却也很难放得下。
思绪重回堂下。筝发觉仓夷的手,已在衣襟前攥成一团。待到再看去崔植简,他却依旧目不斜视,倔强地重复起那句:“儿子无罪。”
父子二人是一样的倔。
崔寓彻底被崔植简激怒,他痛恨眼前这个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忤逆,挑战他的儿子。往前所有的不愉快,好似都要在今日一股脑宣泄了。
崔寓在祖宗面前大骂,“逆子,你说什么——”
所有人都跟着提了口气。
可虽说这崔植简是陶凤琴的儿子,但喻悦兰实在不是什么大奸大恶的人。
她昨晚上也听了这件事的全貌,自觉这大郎确实冤枉,她看不惯,便还是顶着崔寓的威势,张口说了句:“当家的,这大郎是行事冲动,毫无章法,可也不是无缘无故才出手伤人,你这么着也太过武断。”
喻悦兰第一个说了话。
崔宾心知昨晚的事,皆因他屋而起,赶忙接腔帮衬,“大哥,您这又是何苦呢?简哥他也是……”
谁成想,崔宾话还没说完,崔寓便将矛头转向了他,“你给我住口,你以为你家这个孽障就跑得掉吗?夫纲不振,教妻无道。沉湎淫逸,愧对祖宗礼训,一切祸端因他而起,崔植松更是该罚。”
“大哥。”崔宾爱子心切,不得已搬出了福寿阁,“母亲还病着,您今日到底想怎么样——”
可崔宾不提还好,一提老太太,崔寓瞬间火冒三丈,“母亲?你还有脸跟我提母亲?到了这般,你还护着这孽障,崔家的脸都叫你们丢尽了。”
“惯子如杀子,老二,你糊涂!”
崔寓身上装着维护家族的责任与义务,以至于,他总是先做主君,再做父亲。他虽苛责于身边人,却也从未忘记严于律己。
他活得很矛盾,也很疲惫。
崔寓失望地看向这个混乱不堪的家,想象中的清正礼教,破灭消失。他最终在先人面前,搬出了祖宗家法,“我今日想怎样?崔植简,卸甲。崔植松,脱衣。我今日便是要让祖宗,给你们个教训——”
“常管事,每人家法二十,给我打。”
“大哥,你这…你这……都是一家人,您这又是何苦呢?”崔宾惶然。
可崔寓心意已决,便无人能改。
在场之人纷纷低语,却不敢忤逆。他们已在这个家里,压抑的太久。
崔植简无言卸甲,毅然露出了他那线条分明,孔武有力的背脊。他宁可挨打,也绝不向崔寓低头认错。
而一旁的崔植松,却被吓得匍匐向前,抱着崔寓的腿,哀声求饶:“大伯,侄子知错。侄子知错,侄子从今往后,都不再染荒淫之事,您就饶了侄子这回,家法二十,是会死人的大伯——”
崔寓却将崔植松一脚踹开,决绝羞辱,“伤风败俗,有辱门风,就是死,你们也难偿崔氏的荣光。就是死,你们也要到祖宗面前,磕头认错。”
崔寓这句话更多是恐吓给崔植简听。
可崔植简却跪身直立,眉目一刻不曾低垂地说:“要打就打,哪有那么多废话。”
崔寓闻言拂袖一哼,张口令下说:“打。”
使人便拿着藤条,拉回了崔植松,扒开了他的上衫。可仅是一藤条落下,崔植简的背便露出血色,崔植松的哀嚎便转遍祠堂的每个角落。
弄得在场之人,
无眼去看,人心皆是惶惶。
崔宾心疼万分护去儿子身边,大呼:“好,大哥。今日你若要打我儿,就将我一并打死才好。如此我二房,便也不会给您和母亲添乱。”
使人见状纷纷停下。
崔寓却不念分毫,抬手说:“二爷护着就让他护着,你们继续给我打。”
祖宗面前惨烈,筝立在人群,几次冲动想要上前,却又碍着崔植筠的话,踟蹰不定。然崔寓也不一定会听从她的劝说。
筝也茫然于这样的场面。
她不明白,既是一家人,又为何不能好言相商,一同解决问题。非要弄得和仇人一样…
难道真的要这样看着大哥被打得遍体鳞伤?
筝左看仓夷蠢蠢欲动,可当她回眸看向崔植筠时,竟出奇的发现,他竟已离开了自己身边。
筝一抬眼,崔植筠扒开人群,不顾喻悦兰的阻拦,去到了崔植简身边。
“天呐,二郎。你做什么,你快回来…”
不是让她诸事莫言,诸事莫问。
他怎么自己就……
筝愣而无言。
喻悦兰更是慌忙,她从未见过一向百依孝顺,有求必应的儿子,敢这样公然勇敢上前。
可大抵,从前的崔植筠,压根不知什么是反抗。
一切皆是在遇见太史筝后,变得不同。原来,人可以为了自己内心的正义,而勇敢。人可以说不。
他要感谢太史筝,让他看到了很多可能。
崔植筠在崔植简身边抚袍跪下,这一次,他不再与其他人一样冷眼旁观。他决然地与崔寓说:“不问是非,赏罚不分。同是家法二十,乃父亲有失公允。就算是祖宗家法在上,也不可了失道义二字。”
“大哥无罪。”
“可倘若父亲坚己见,昨日儿子也在场,未能阻拦大哥,亦是儿子的罪过。儿子愿与大哥,共担这家法。”
何为兄弟阋墙?
他们只不过是选择与作恶之人对立。
崔植筠的话,掷地有声。
崔寓看着崔植筠满目都是震惊,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他在这家中最为满意听话的儿子,迟疑了句:“二郎,连你也要忤逆?”
崔植简却言:“老二,你起来。不用求他。三句话不离家族脸面,没有人情公允,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他的那张脸,说的所有话,都是什么祖宗规矩,他怎会有错?不就是家法二十?我受得,你个读书人,用不着你在这儿逞威风。”
崔植简想将人赶走,自己一人受过便罢。
谁成想,他话音刚落。
等不到崔寓反驳,两家媳妇,就跟着站了出来,分别跪在了自家那位的身后。没有分毫胆怯之色。且听这妯娌二人,齐齐应声:“请家翁开恩饶恕,若家翁不允,儿媳也愿共担家法。”
崔植简与崔植筠讶然回眸,看向自家声势铿锵的媳妇。是既欣慰,又担忧…
疯了,全都疯了。
喻悦兰两眼一黑,崔寓怒火中烧。他亦是头一遭受到众人这样齐心的忤逆,只是他才刚想开口怒骂宣泄,人群中却有人冷不丁地大喝一声。
“还有我!”
这动静不禁吓得人一颤,叫大家纷纷回头望去。直到一双双诧异的眼眸,将崔植筹盯得气势渐弱。
他才来到崔寓面前,扑通一声跪了地,跟着弱弱问了声:“爹,那个我…我也愿意替大哥分担家法……您觉得行…行吗……”
第106章 收场
“你们, 你们——”
这前所未有的兄弟齐心,叫崔寓始料未及。他孤高在上的姿态,瞬间瓦解, 无人再去畏惧他的威严, 他便只能愤怒地夺过使人手中的藤条,亲自上场。
崔寓紧握着藤条, 正身站在崔植筠面前大喝:“崔植筠,你当真想好了?要替这逆子受过?”
崔植筠却无言垂眸, 独自脱下了圆领衣袍,将背脊露出, 无半分怨言。筝跪在他身后望去, 那不曾被她在烛火下,细数过的微小伤疤, 是父纲礼制经年累积所带给他的痛楚。
原来, 这已不是他挨过的第一顿家法。
崔寓手中的藤条将要落下,喻悦兰却在那端直呼其名:“崔寓, 你今日若敢打我儿, 我跟你没完——”崔寓却骂她是妇人之仁, “你给我退下,不若我连你一起打。”
傅其乐知晓主家的样子, 赶忙拦着喻悦兰, 不叫她惹出更大的祸端来。
崔寓已然盛怒,他抬手起落, 不带有丝毫怜悯。
崔植筠花白的背脊,瞬间被藤条抽出一条长长的血痕。却不见血色蔓延。这就是家法的厉害所在。
崔植筠咬牙隐忍, 誓不与之低头。
筝抓紧了裙角,就仿若那藤条是抽在自己身上。
家法二十, 崔植简方才已受过小十下,所以当藤条在崔植筠背上五次起落之后,崔寓便打算收了手。他终是偏爱崔植筠的。毕竟,他是自己一手调教出的礼正君子,只是他让他失望了。
且看那最后一藤条,似是赌气般重重落下,崔植筠终是撑不住地向前歪去。崔寓却无视崔植筠的痛苦,转头拎着藤条来到崔植筹面前,这次他二话没说就要将人抽打。
崔植筹却在藤条落下的瞬间,紧紧将藤条握住,不准再叫藤条向他靠去。
崔寓一垂眸,就看见崔植筹眼神飘忽,结结巴巴地言说:“爹,爹。等等等,我我,还没准备好……咱们商量商量,您能不能轻点打……”
可眼下岂是讨价还价的时候?
崔寓吹眉瞪眼,抬起藤条从他手中抽离。跟着重新动作,竟又被怂怂的崔植筹精准接下。崔寓错愕地望向崔植筹,崔植筹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大抵是平日被宋明月打惯了,生出的条件反射。
他只能尴尬地解释说:“不是不是,爹,您听我解释——我不是故意的!”
如此,往复来去。
抽出,动手,精准接下。
崔寓觉得自己像是被戏耍般,忍无可忍地踹了崔植筹一脚,随手将藤条一丢,大呼起,“家门不幸,家门不幸。我瞧你们是想气死老朽才肯罢休,这家老朽当是管不了了——”
“哼。”
语落,拂袖。
崔寓竟被崔植筹气得夺门而去,留下众人在堂下惑然。
这是走了?
筝诧然回眸看崔植筹,众人也纷纷注目。
崔植筹却懵头懵脑望向众人,一脸无辜爬起身,连连解释说:“你们别看我啊,我真不是故意的……”-
闹剧最终以闹剧的方式解决。
兄弟二人带着满身伤痕,被各自的媳妇,领着归家。
直到在岔路上分道,崔植简头一遭站在树影下头,如此深刻地唤了声:“老二。”
崔植筠在筝的身边回头望。
他没说话。
只见崔植简那六尺的汉子,沉默许久,才艰难地吐出一句:“谢谢。”
谢谢,
你愿站在我这边。
这是崔植简实在难以说出口的话,可崔植筠却像是猜到他要说什么般,没有任何惊讶,只颔首回应了声:“大哥早些休息,我们先告辞了。”
他们都是那样的不擅表达。
但手足的情份,却深深暗藏在那份默然里。讳莫如深着。
“去吧。”崔植简点头应下。
几人就此分别-
揽着仓夷的脖子,行在去往银剑居的小道上,崔植简莫名笑起。
仓夷瞧他如此模样,想起自己为他付出的忧心,忍不住怨了声:“崔植简,笑。你还能笑得出来——”
“笑,缘何不笑?我家兄弟仗义,我这做大哥的,做梦都能笑醒。”崔植简没心没肺,那些在仓夷看来历历在目的伤痕,似乎对他来说就像是小鸡啄米,无足挂齿。
可对于仓夷的挂心,崔植简岂能察觉不到?
成婚这么久,他们这些默契还是有的。瞧他转眸看向仓夷,张口便安抚起她的情绪:“只是媳妇,这两日倒是叫你跟着受惊了。我发誓,我往后不会再这么冲动了,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你且就原谅我这一回?”
仓夷神色缓和几分。
她心里的气,虽有不顺,但也没过多苛责。
“行,崔大郎,我可就信你这一回。”仓夷所求不多,求也只求个万事安稳。崔植简都明白,可若非昨日牵扯老太太,他定不会这么冲动。注目于仓夷的眉眼,崔植简感受着似曾相识的心安。
就如初见时一样。
立在银剑居的门前,崔植简猛地停住脚步,搂着仓夷猝不及防亲了一口。
亲得仓夷一脸懵。
仓夷当即甩开崔植简的手臂,擦拭着被他亲过的脸蛋,娇声骂起,“崔植简,你个混球,你真是皮糙肉厚。我瞧你没事的紧,就该让爹再多罚罚你。”
可崔植简却在偷笑。
仓夷的泼辣少见,他还挺喜欢自家媳妇这个样。
崔植简霸道拽起仓夷擦脸的手,强制捂在胸前质问说:“多罚罚我?我是皮糙肉厚,我不怕。可你不心疼?我瞧有些人今个都快在祠堂哭出了声。”
“无赖。”仓夷与之,掰扯着手腕。
崔植简却不肯松去分毫。
只是,这时候有个小小的脑袋,循声而来,扒在门前眨眼望呀望。
小丫头唤了声:“大伯娘。”
糟糕,
他都快把这茬给忘了。
只瞧崔植简在小丫头的注视之下,慌忙松去了仓夷。仓夷也像是做坏事被发现了般,赶忙整理整理衣衫,这才上前去,“小玉,你怎么还没睡呢?伯娘不是给你铺好床了?”
小丫头眼睛明亮,她伸手拽着仓夷的掌心,乖巧言语,“伯娘,小玉睡不着,小玉想等你回来。”
软乎乎的小丫头,惹人怜爱。
仓夷一改对崔植简那嫌弃模样,晃了晃小丫头的手臂,微微笑起,“哦~小玉是在等伯娘回来啊,那伯娘要给小玉道歉,是伯娘回来晚了。叫小玉担心了。”
小丫头冁然一笑,应声说:“没关系。”
“那咱们进去吧。”
仓夷一脸和蔼,小丫头嗯了一声,就要跟着她望院里去。
这可惹得外头那身上带伤,备受冷落的崔植简不乐意。崔植简咳了两声,想要引起娘俩的注意,“咳咳,小玉怎么只要大伯娘?那大伯呢?就不要大伯了?”
小丫头闻言停脚回眸,怯怯盯着崔植简看了半天,最终还是朝他抬起了邀请的手臂。崔植简倒也好哄,这就屁颠屁颠地上前,拉着小丫头的小手,一家三口跨门而去。
刚进门,小丫头想起什么,昂首看向崔植简,与之热情分享起,“大伯。小玉今日帮三伯娘家的弟弟起了名字,三伯娘奖励了小玉一靶子糖球,小玉请大伯吃——”
可这句话,兴许就是小玉这辈子最后悔说出的一句话。因为当晚,崔植简一个人就吃了小丫头一靶子糖球……
叫仓夷气得,半夜起来踹了他两脚,也不见解气-
银竹雅堂那边。崔植筠带着伤回来,吴婶竟没有半分惊异。她只默默取来药箱,在交给太史筝后,就退了东屋去。
崔植筠坐在榻边小心脱衣。
筝则站在一旁默而不语,她从祠堂出来,就一直是这个状态。
弄得崔植筠也不敢多问,但他明白,她一定是在忧心自己,可他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张口。
崔植筠只能察言观色,伸手试探性摸了摸她的手臂,“小筝,今日是不是吓着你了?你可有事?”
筝却面无表情看着崔植筠,摇头说:“没有,我没事。你别操心我了。二郎,你转过去,我给你上药。”
真的无事吗……
崔植筠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他还是听话地转过身。
将受伤的背脊,交给了她。
蓦然之间,那叫人心疼的伤落进眼眶,筝忍不住伸手触碰。崔植筠嘶了一声,却没躲藏,他眼下已将全部脆弱,都展示给了太史筝。
筝憋着口气,沉声相问:“疼吗?二郎。”
崔植筠倒也坦诚,他嗯了一声作答。
可下一秒,背上不知何物落下?
这今日上的药怎么这么刺痒难耐,还热乎乎火辣辣?
崔植筠诧异着转头回看,却发现太史筝站在他背后,豆大的眼泪,滴答滴答往下掉,她那委屈的神情中全是对自己的心疼。这可吓得崔植筠顿时起身,站在太史筝面前手忙脚乱地解释说:“筝……小筝,夫人,你别…你别哭。我没事,我真没事。”
可那伤痕岂能唬人?
崔植筠越安慰,筝便越委屈,瞧她一边抹泪,一边替崔植筠抱屈,“没事,怎么会没事呢!这得多疼啊——家翁他下手也太重了吧。”
只是这越哭越不对劲。
筝忽而垂下双手,求助于崔植筠,“等等,二郎。这药膏好像进眼了。辣,好辣——”
第107章 带娃
转眼又是半月有余, 岁末已来,除夕将至。
日月流转,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老太太被仓夷夫妻俩侍奉的气色渐好, 崔寓的气也在陶凤琴温柔的枕边风中渐消。太史筝的铺子交由老爹监工, 过了年岁就能开张。崔植林自那日去到郡王府后,就一直未归还。邹氏姐妹的状告, 开封府也已公正结案。崔植松亦是因此被调离。
因生果,果还因。当为报。
伯府的日子, 在那段风波过后,终于恢复了往昔的平淡。
只是叫太史筝闹心的事, 还没完……
入夜后的银竹雅堂, 筝吃过晚饭,抱着措措在西屋的书桌前走来走去, 她一遍遍地抚摸起小狗脑袋, 那架势让崔植筠看去,就好是要将小狗撸秃了一般。他攥着笔杆, 笑问:“夫人这是又有心事?”
筝闻声停下焦急地脚步, 将他相望。
崔植筠依旧是那副淡然处之的模样, 只不过,他在回望去眼前人时, 眼中多带了几分宠溺。可下一秒, 筝却将一只手拍在他面前,出声质疑道:“崔二郎, 你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
崔植筠不明所以,“问题?什么问题?”
筝瘪着嘴, 缓缓收回那微微有些发痛的手掌吹了吹,才认真指向自己那平坦的小腹说:“你说什么问题!崔二郎, 咱俩不说日日努力,也是隔三差五的尽心。可这都小月余了,我这肚子怎么还没动静?天呐,我现在算算,离开春也没多少时日,你说若是到日子没怀上,婆婆会不会——”
筝在那边着急,崔植筠却嗤然笑起,似是事不关己。
她现在知道急了?
当初答应的,不是挺快?
筝挠头思量半晌,懵着脑袋求助于崔植筠,“二郎,我还真没想过,若是怀不上,婆婆会怎样?”
崔植筠望着自己那大咧的媳妇,愈发觉得可爱。瞧他望太史筝的眼神猛地一变,默默将桌案上的纸笔,仔细归置妥当后,才朝太史筝沉声相问:“你真想知道?”
筝此时还不知崔植筠话中意味,傻傻地点点头。且看崔植筠一挑眉,勾着人过来。
“那你过来,我与你讲讲。”
筝盯着眼前人,察觉出一丝不对味,可出于对眼前人的信任,她还是抬脚上了前去。谁知,筝才刚站在崔植筠面前,崔植筠便将她怀中的措措接去,放在了地上。
“说事就说事,你放它做什么?”筝讶然追问。
崔植筠却无言起身,抱着她的腰,将人放倒在了书桌上。俯身缓慢压去,崔植筠灼热的呼吸,落在筝无辜的脸,筝蜷着手心,听他在耳边低语:“我骗你的,我也不知母亲会怎样。可我知道,咱们的下场一定不会太好,不过我想想好了,若是母亲将咱们赶出家门,我就与你归家去。只是在这之前,咱们还能再努把劲。”
“夫人,意下如何?”
崔植筠如今愈发大胆,他又犯起了浑。不断摸索向下的手掌,让筝大呼中计,她轻轻推了推身前那坚实的胸膛,嗔怪了句:“不如何,你快给我打住。”
崔植筠却不听劝告,继续做着自己的努力。
“好啊,崔二郎,你最近真是愈发无赖了。敢骗我不说,骗完我,还想与我……哪有这种好事,没门!看招——”筝说罢从桌案上随便抽出一本书,朝崔植筠面上撇去。
只是,当那本书籍从崔植筠脸上滑落,筝望着彩纸下隐约的《素女经》三字,被吓得目瞪口呆。
这时间,崔植筠被太史筝砸得发懵,还不知自己已经暴露,他摇摇头,散去眼前时不时冒出的银色星辰,模糊清媳妇那张诧异且带着惊惶的脸,崔植筠这才下意识垂眸朝二人怀中看去。
这是什么东西……
素!女!经!
一瞬间从桌案上弹起,崔植筠一脸惊慌,“小筝,你听我解释!!”
可筝哪里还肯听他多做解释,她赶忙搂了搂自己的衣裳,跟着便大骂道:“崔植筠,登徒子!这,这书原来——你一直在看!”-
银竹雅堂内,小两口一团混乱。
相背着一墙之隔的银剑居内,也是暗暗的波涛不断。
仓夷用过晚饭,是一刻不曾闲着,看她抱着昨日晒过的衣裳,就跑进屋里归置起来。
崔植简呢?则带着小玉在院中打秋千。
想来,这小丫头到他们身边养了半个多月,是越来越粘他们夫妻俩了。
虽说平日崔植简不少捉弄戏耍,可他也是实打实惯着小丫头。
别管他平日上值多累多忙,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先去房里看一眼小丫头,才能放心的洗漱更衣。再看这院中的秋千架、木儿马,桃木剑,竹编盾,也皆是崔植简趁着不多的休息时间,跑去银杏阁找崔植筹一块,给小丫头亲手造的。
崔植简可谓是无怨无悔。
连仓夷都戏称他,将来若是不做武夫,大可做个木匠。
不亏,不亏。
所以,小玉如今左有仓夷照顾着,右有崔植简疼着。脸上的笑模样,是愈发多了。偶尔还敢与崔植简耍耍小脾气,崔植简也是高兴地受着。
“大伯,你能不能推推小玉,小玉飞不起来——”小玉坐在秋千上,垂着小脚丫,勾不到地。
崔植简闻言哦了一声,上前不敢用劲,轻轻捻着绳子晃了晃。
可小玉却歪着头疑惑道:“大伯,能推快些吗?”
“推快些?”崔植简不太理解。
但基于对小丫头的有求必应,崔植简便松了绳子,站去小玉身后撸起了袖子,张口问:“玉姐儿,想要推多快?”
“小玉要大伯推得越快越好。”小玉兴奋着欢呼。
崔植简明白了小丫头的意思,应声将马步扎下,只看在气沉于丹田之后,崔植简猛地将手掌往小丫头的背后那么一推,声情并茂说着:“诶,嘿!去玉姐的吧——”
没成想,此一去,山高路远。
秋千没动起来,小丫头倒是吧唧一下,摔在了秋千前的泥地上。
崔植简没掌握住分寸,用力过猛了。
哭声随着小丫头落地的一瞬响起。崔植简大呼坏了,他又犯错了。
不过幸好崔植简经验十足,瞧他没等仓夷在屋里发问,便已上前抱起小丫头询问道:“莫哭,莫哭。忘了大伯跟你说什么了?坚强勇敢,不怕困难!你就告诉大伯,哪疼?”
小玉绷着脸,噘着嘴,满目幽怨看向崔植简,轻轻抽泣着说:“小玉,小玉背疼——”
合着半天小丫头哪也没摔着,单是崔植简那一掌打的太凶。
崔植简便赶忙给小丫头揉搓揉搓后背,确认她的筋骨没有受伤,不过是些皮外之伤,这才松了口气。伸手抹开小丫头的眼泪和鼻涕,崔植简道歉说:“不好意思玉姐儿,都是大伯的错,是大伯力气太大。那这个太危险,咱们不玩这个,我们去玩木剑和盾牌好不好?”
小丫头最好哄。
她瞬间忘记方才的不愉快,转头跑去拿起竹编的盾牌,“那小玉要这个,大伯拿木剑!”
“好,那大伯拿木剑。”崔植简瞧着她不记仇的模样,深感欣慰。
手持着桃木剑,崔植简与小玉说:“大伯来攻击小玉,小玉就拿着竹牌来接大伯的木剑可好?”
小玉觉得有趣,想也没想爽快应下。瞧伯侄两个在院中气势汹汹,崔植简教小玉摆出一副饶有气势地模样,小玉便皱着眉,呲着牙,举着竹牌做好迎接木剑的准备。
“玉姐儿,可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可哪知,话起未落,当的一下。
竹牌还没来得及举过头顶,小玉前面那些花拳绣腿,完全不堪崔植简拿木剑这么一击。但见小丫头刚开始没反应过来,对着眼睛向自己头顶看去,直到发现有什么东西落在脑袋上头。小丫头这才生气地将竹牌往地上一撇,捂着自己受伤的脑袋,大哭着向屋内跑去。
崔植简整个人僵在原地,他这下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屋内,小玉哭着跑到床前,一头便栽进仓夷的怀抱,哭诉道:“伯娘,大伯欺负人,大伯欺负人。”
面对着怀中的小人,仓夷有些诧异,这刚才爷俩不是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儿就不对付了?顾不上手里正在整理的东西,仓夷一把抱起小玉,安抚道:“好了,好了。大伯又怎么你了?你跟伯娘说,伯娘替你教训他。”
抱着孩子走出打帘出来,仓夷盯着傻愣着的崔植简,上去就是一脚。
她不用问,就知道一定是崔植简的问题。
这事也不是头一遭了,仓夷说:“崔大郎,你又怎么着我们了?”
崔植简支支吾吾,“没…没怎么啊……”
“没怎么?把我们小玉气成这样?你俩叫我说什么好。”仓夷不信,她转头抱着小丫头就要往浴间去,“好了玉宝,咱们不理大伯。伯娘给你洗澡,洗完澡,伯娘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小丫头趴在仓夷怀里不再吭气。
崔植简却在那头,鬼鬼祟祟地提议,“媳妇,她昨日不是才洗过,要不今日就别洗了……”
仓夷回眸看了眼崔植简,反驳说:“你看小玉这身上玩的脏兮兮的,不洗怎么行?你得了,你若闲着没事,就去将床上的东西,给归置到木箱里。”
说罢,仓夷便推了浴间的门。
一直待到水烧好,仓夷这才看见小丫头背后那道浅浅的巴掌印,顿时怒火中烧,隔着浴间直呼起:“崔!植!简——”
可彼时,崔植简却在那屋往床上一躺,
一脸的安详……
第108章 除夕
除夕那日飘雪, 太史筝与崔植筠走在去往向荣厅的路上。
风雪染过眉间,片片融化在心上。望着白霜挂枝,筝呵着口中哈气宛然笑起, 她问二郎, “咱们今日是跟大哥大嫂,明月老三他们一块在向荣厅守岁吗?”
崔植筠嗯了一声, 与之讲起,“今日全家都在, 长辈们从前守岁的时候喜欢打天九,可如今老太太病了, 三姑奶奶归家去了。约摸着今年应是不会再打了, 兴许会早些散了。”
筝点点头,小两口迈着相同的步子并排着走。
崔植筠却忽而好奇, “小筝, 往前的除夕,你是如何过的?”
“我吗?”筝转头看他, “在宫里的时候, 官家除夕总设筵席, 我就跟十哥他们一块在官家面前坐到天明。你可知最恐怖的是什么?就是官家醉酒后,总爱点着我们提问功课。属我功课最差, 夏老五又不在, 所以每年除夕,我都是提心吊胆的过。想想还是现在好些, 终于不用再那么提心吊胆了。”
筝提及此处,不由打了个寒颤。
崔植筠瞧她那副模样, 忍不住发笑。筝却又言:“但是后来出了宫,家中就我, 爹和圆子三个人。我们是年年吵吵着要一块守岁,谁也不早睡。但总是戌时刚过,三人不管不顾地倒头就睡。我猜昨日圆子提前回家,陪爹过年。今晚上他俩肯定也是熬不过夜半。”
年前,浮元子就跟太史筝盘算好了,今年她提前归家,到了初二再与筝一块回来。筝瞅着申时的天,不禁自作多情起来。唉,这没有她的新岁,老爹与圆子应是觉得很无聊无趣吧。
崔植筠在旁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声嘱咐:“那你今日若是困了,就与我说。”
“哦?跟二郎说,咱们就能早些归家睡觉吗?”筝惑然,崔植筠却摇了摇头,“夫人误会,我只负责叫醒你。”
“……”
崔二郎,还是你有办法-
与此同时怀庆坊的另一边。
太史正疆与浮元子双双环臂站在灶台前,盯着一盆没有葱花的羊肉饺子馅,犯起了嘀咕。
浮元子抬眼相问:“老爷,你说没有葱的羊肉大葱饺子馅,还能叫羊肉大葱馅饺子吗?”
太史正疆垂眸作答:“丫头,忘记买葱确实是老爷我的失误。但是你说,这时候哪还能买到大葱?不行的话,老爷给你割些院子里的草,意思意思?”
浮元子将双眼眯起,反问说:“我大老远从城西到城东,特意回家陪老爷过年,老爷请我吃草。”
“您好意思吗?”
太史正疆脱口而出,“还行吧。”
“嗯?”浮元子发出质疑。
太史正疆便立刻改口,将笼布往肉馅上头一蒙,扬声说了句:“罢了,既是没有大葱和太史筝,那老爷今年就破例,领你下馆去——”-
向荣厅外,太史筝与崔植筠还未进院门,就听见宋明月吵闹的声音。
果然,小两口一抬头进了院。便隐约瞧见厅下宋明月正端着盘糕点,在小玉面前追问个没完,“玉宝,伯娘给你一块蜂糖糕,你回答伯娘一个问题可好?”
“好!”小玉仰头盯着宋明月手里的蜂糖糕,馋得直流口水,想也没想便应了下。
崔植简却在一旁急着出言道:“诶!玉姐儿等等,你都还没问你四伯娘要问你什么问题,怎能就这般轻易应答?植筹媳妇,你也是,怎能这般诱导孩子?有何事不能直说!”
宋明月却转眸蹙眉相望,直言:“大哥,我发觉你最近真是啰嗦。不就是块蜂糖糕吗,你至于吗——”
崔植筹见状走上前去,按着宋明月的肩,将话接了过来,“六儿,你这就不懂了,大哥这是为父之人的光辉。瞧他自从照顾小玉之后,是愈发的小心谨慎。大哥他啊,是怕小玉将来被一块蜂糖糕轻易骗走呢——”
仓夷瞧崔植简的小气相,在旁一个劲地笑。
崔植简却对众人的挤兑不以为意,瞧他伸手把小丫头抱到怀里继续说道:“小玉,咱们不理他们。方才大伯说的话,你可都明白?”
小玉聪慧,她点点头,转头便问宋明月,“四伯娘,你想问小玉什么问题?”
宋明月砸砸舌,道是这小丫头还真听崔植简的话。伸手拿着蜂糖糕在小玉面前晃了晃,宋明月问:“伯娘其实也没什么别的问题,伯娘就是想叫小玉说说,伯娘这肚子里的是弟弟,还是妹妹?”
她听说小孩子猜的最准,便想着问问。
崔植筹也是好奇地探头来听。
小丫头闻言先是转头瞧瞧崔植简,等到崔植简点点头,她这才张口说是弟弟。
“弟弟!”
这答案似乎叫宋明月不甚满意,看她捏着蜂糖糕,又不甘心地问了遍,“小玉,你认真说,伯娘再给你一次机会,到底是弟弟还是妹妹?”
小玉看着宋明月,想这大人还真是奇怪。
明明是她先张口问的,怎么自己说了,她还是要问呢?
小玉伸手够了够蜂糖糕,坚定地表示,“是弟弟,就是弟弟。”
可宋明月一听弟弟二字,就觉得头疼。她自小在男人窝里长大还不够,如今还要再生个儿子。实在叫她难以接受,瞧她犯起小孩脾气,抬手在小玉面前,一口将蜂糖糕塞进了自己嘴里。
到底是谁在以讹传讹,这小孩子说的,一定不准!不准!
小玉瞧着说好的蜂糖糕消失不见,哇的哭出声来。崔植简气得当即起身,夺过宋明月手里端着的糕点盘子,便说:“瞧瞧,瞧瞧,连小孩子都骗,真是无赖。走,玉姐儿。跟大伯到外头看雪去。不理他们这些无聊的——”
“人。”
崔植简哄着小丫头往外走。
仓夷在旁瞧了一眼,扬声嘱咐道:“大郎,小心着别让玉姐儿吃多。待会儿长辈们到了,就要开饭了——”
“知道了。”
崔植简应声,垂眸便跟小玉嘀咕,“瞧瞧,大伯娘是不是要比大伯还啰嗦?”
小两口立在廊外,与崔植简照面后,颔首向前。筝转眸瞧见宋明月,忍不住张口说:“老六,你真行。你竟敢糊弄我们玉宝,你这是等着叫大哥恼你。”
宋明月咽下那口干噎的蜂糖糕。
崔植筹贴心地将白水送去,宋明月饮了一小口道是:“哪有,我这不是逗玉宝玩呢吗——就是大哥他小心眼。”转眸瞧见太史筝身上的新衣,宋明月将话题岔去:“二嫂这身新衣真好看,你瞧咱仨还真是默契。大嫂今年选了紫蒲的缎子做新衣,我用了鹅黄,再加上二嫂你这身落霞红的小袄,打远瞧咱仨在一块,就是朵斑斓的蝴蝶花啊。”
筝瞧着宋明月笑了笑,“老六,论能说会道,谁还能说得过你。”
宋明月抚裙往凳上一坐,得意道:“那是。”
碰见妯娌,筝便不理崔植筠,大家难得聚在一起热闹。
筝抬脚来到仓夷身边坐下,盯着一桌用银器装呈摆出的凉菜,惊讶道:“天爷,到底是年夜饭,今日就连摆盘都这样讲究。嫂嫂,这些都是咱家厨房做出的东西?”
仓夷点点头,“是呢,这是婆婆才从班楼新挖来的茶饭量酒博士,听说做南方菜是一绝。咱们今日可有口福试试。”
“新挖来的厨子?这婆婆当家就是好啊。”
宋明月听着二人说话,趁势插起话来,“原先年夜饭那老味,咱们都吃多少年了,年年都是一个味,使人来上菜,我闭着眼都知道该上哪个。早该换换了。别说咱们,我觉得就是家翁他们都快吃吐了。偏那三姑奶奶借口说这是老太爷留下来的传统,压着婆婆不叫换菜,说换菜就是不孝。我呸,我也没见她多爱吃。整日里,拿着鸡毛当令箭。我瞧她走了,这府里整个都清净了。”
“嘘,明月,你少说两句。别叫人听见。”
仓夷谨慎惯了,她左右扫视过厅下,就叫宋明月噤声。
宋明月却没感觉,她现在金贵之身,是谁也不怕,“大嫂,莫怕。现在伯府是婆婆当家,那些个见风使舵的,还敢乱说什么?你就放心,这伯府,苦三姑奶奶久矣——不信你问二嫂,你瞧她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话音落去,无人接腔。
妯娌俩便齐齐转眸看去,筝这大馋丫头却压根没听二人对话,只目光如炬地盯着桌案上布好的凉菜,两眼冒光,“嫂嫂,明月!你们说这白肉是怎么切得这么薄的——”-
檐下的雪越下越大,崔植简一手抱着小丫头,一手端着糕点盘子,如一堵墙般立在廊下。小玉则捧着手里的蜂糖糕,慢慢地吃起。细碎的残渣,跟着落在崔植简身上,也不见他责怪半分。
伯侄两个,就这么静静地看雪轻轻落下,不说话。
彼时远处有人走来,在看见廊下的人后,顿在了院中落满积雪的庭松下。
小丫头吃得起劲,没抬眼看他。
崔植简却将目光偏去,沉声问了句:“来了。”
崔植松有些躲闪崔植简直视他的目光,他终究怕他,亦是愧对于他。若非今日除夕,他们大抵也很难在伯府中碰着。崔植松慌忙着无处躲藏,他没想过崔植简会与他问候,更没想好该如何作答。
可崔植简却在小玉的陪伴下,逐渐释怀,他望着院中人,眼眸中没有了那时的愤怒。
他们毕竟是同宗同族的兄弟。
崔植松嗯了一声。
崔植简开口问:“调职晋州的事,可还顺利?”
“多谢大哥挂心,还算顺利……”
崔植松没有再多言语,大片的雪花,从他头顶落下。无地自容,是他该有的心情。
是他自己将好好的日子,过成了这样。
崔植简点点头,他好似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垂眸瞧了眼怀里的小丫头,崔植简将糕点盘子搁在廊下,揉了揉她的脑袋轻声说:“玉姐儿,爹爹来了,快与爹爹问好。”
小玉抬起头,此间寂静无声,她大大的眼睛眨啊眨。
小玉有一瞬间的茫然。
父亲这个词汇,在崔植松对她造成的伤害中,开始变得陌生。她转过头,看向院中站立的人,迟疑了两秒,又悲伤地将头埋进了崔植简坚实可靠的胸膛。
那晚的记忆,犹在眼前。小玉还不想去面对这一切。
崔植简也不强求,这些错误皆与她无关。崔植简轻轻拍了拍小丫头的背,望向呆愣在原地的崔植松说:“罢了,给孩子些时间吧。急不来。”
“我明白。”
崔植松凝眸伤怀,他似有悔意,却再不能回头看。他抬脚踩过松下无痕雪路,万事都需重头开。
崔植松彻底与邹霜桐劳燕分飞了。
来到廊下,抖落一身孤寒,崔植松本欲与之擦肩。崔植简却忽而相问,他依旧是那样直白,“邹家那边已然那般,小丫头的事,你打算怎么办?晋州赴任,你是否将她带上?”
小玉躲在崔植简怀里,默而不言。她听着崔植简的心跳声,这才心安。
崔植松停在廊下,转眸看向亲密无间的伯侄俩,沉默很久,淡淡吐出一句:“不了,此一去晋州路远,亦不知何年才能归还。这孩子就劳烦您和大嫂照看。”
崔植简闻言虽想大骂眼前这不负责任的兄弟,但也欣慰于小玉能留在自己身旁。
两相消减,崔植简沉默了。却将小丫头抱得更紧了。
崔植松收回视线,身后的北风强劲地吹。他在离去前,长舒一口气,沉声与廊下人道了句:“大哥,新岁安泰。”
崔植简蓦然回看,崔植松消失眼前。
可当再转过眸,崔植简垂下他那不再凛冽的目光,却轻声说:“玉姐儿,新岁安泰。”
这兄弟俩人的恩怨,也将在新岁一笔勾销-
酉初,两房陆陆续续聚在了向荣厅。
如此,满满当当两桌人,是筝自嫁来后,从未见过的场面。
筝坐在崔植筠与宋明月之间,好奇地左顾右盼,直到将目光落在对面那面容姣好,文文气气的小娘子身上时,筝便赶忙拍了拍宋明月的手背,与之交头接耳道:“老六,老六。这对面的妹妹,我怎么没太多印象。”
“怎的能没印象?”宋明月实在是佩服太史筝那过目就忘的脑子。
她低声说:“这是春儿啊。”
“春?”筝还是不明所以。
宋明月摇摇头,“就是二叔母亲生的小闺女,崔渐春。不过二嫂你不记得也正常,她跟她哥崔植林一样。是个闷葫芦。家里有什么事,她都来,可她站在那不说话,干啥都跟没来一样。她好像年纪比咱俩小不了太多。”
筝盯着崔渐春点点头,全然没注意,对面人低头羞红了脸-
今日到底是除夕,再无人苦大仇深的相对。
崔寓在简单地讲了两三句话后,与大家举盏庆祝新年更始。
筝捧着酒杯,满眼笑意,扯了扯崔植筠的衣袖,要与他做第一个碰杯的人。崔植筠亦是有求必应,瞧他垂低手中杯盏,同太史筝共度起这第一个相识的除夕佳节。
满堂欢笑,灯火浓浓。
窗外的雪,覆不了厅下的暖。所有人都在祈求,新岁能成为新的开始。
席间,崔植筠一心顾着自家媳妇的吃喝,筷子从筝面前的盘子里,离开收回,收回离开,就没停过。盘子不知不觉堆成小山,那里头满是崔植筠的关爱。可筝却犯了难,随手将盘子往怀中护了护,“二郎,别夹了,再夹我就吃不完了。”
崔植筠愣是没意识到自己夹得过分,直到筝张口,他这才收手说:“那你先吃,不够了再与我说。”
筝点头,抄起筷子,就准备大干一场。
可等她刚夹起一块鱼肉放入口中,又忽而转眸问起,“老六,好奇怪。我听说这有孕之人,到了你这月份都会孕吐。我怎么瞧着你,一点也……”
筝说得漫不经心,崔植筹在那端闻言却大惊失色,“二嫂,莫说——”
只是,说得哪有来得快。
眼瞧着不等崔植筹制止太史筝,宋明月便陡然胃中一阵翻涌,难受的样子瞬间落进太史筝眼眶。
筝一脸懵地愣在原地,难不成她这嘴是开过光的?
下一秒,远处侍奉的老嬷,像是早有准备,拎着两个渣斗一个箭步冲来,左右一边一个,分别怼在了宋明月与崔植筹这夫妻俩的脸上。
疑惑被无限放大,筝蹙眉看着崔植筹。
宋明月想吐就罢了,他怎么也有自己的渣斗?!难不成他也……
筝饶有先见之明,端着自己的碗筷,就往空荡处站。
但闻两声呕音,齐刷刷落下。
吓得在做之人共鸣起来。
“咦。”
这俩人能不能出去——
崔植简这人胃口浅,瞧他也不禁跟着呕了两下,却被仓夷一巴掌堵了起来。
仓夷是生怕他一个不注意,吐到小玉头上。
筝那边随手将碗筷搁在靠近仓夷那边,赶忙跑上前,查看起这夫妻俩的状况。只是不曾想,她的反应倒是比他们更大些,甚至叫喻悦兰一度认为,筝也有了情况。
“明月,呕…你那个……呕。”
“老三,你没……呕。”
筝好心关怀,可她也实在是忍不住被他们传染,转头便冲出了向荣厅外。崔植筠见状赶忙跟了出去。仓夷这边捂着崔植简的嘴,察觉不对,“崔大郎,把小玉放下。你也给我出去。”
崔植简最听媳妇的话,他当即将小玉往地上一搁,跟着仓夷出了门。
都到这时候,宋明月和崔植筹再在屋里待着也不合适。
于是乎,俩人眼神一对,捂着渣斗,同长辈们鞠了一躬。双双奔出门去。
余下一众长辈面面相觑。可长辈们作为过来人,也没苛责,反倒是相视一眼,哄堂大笑。
毕竟,一脉相承,他们当年也是这个样-
“呕——”
门廊下头,俯身弯腰的人排成排。伯府之内,就没再听过比今夜再整齐的声音。
东头崔植筠给太史筝拍着背,西边仓夷给崔植简倒着水,中间还插着两个抱着渣斗的夫妻,一个赛一个地翻腾腹肠。身后是堂皇灯火,身前是簌簌白雪。一排人就像是枝头的麻雀,或站或蹲。场面实在滑稽。
筝最先缓过神,瞧她伸手拍了拍胸口,跟着开口就问:“老六,你这孕吐怎么说来就来,让人一点准备也没有!”
“!!!”
崔植筹瞪大双眼,坏了,又没拦住。
他与宋明月在太史筝话音落后,又是一阵翻涌。
待到胃中平稳,崔植筹选择先发制人,他说:“二嫂,你是不知道!六儿,自从有了之后,什么事都不能说嘴。但凡没有的事,只要一提起来,她立刻就跟着来。所以,我今日才叫您莫说。”
“啥?那这也太邪乎了。可我说明月孕吐,你怎么也跟着吐?”筝这会儿脑袋缺氧,下意识便脱口而出了孕吐二字。
“别,别提——呕。”
崔植筹一通比划,还是快不过太史筝的嘴巴。他便两眼一黑,生无可恋地往地上一坐,抱屈道:“二嫂,我求您,快别再提这俩字了。您就饶了我吧——”
因为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宋明月一吐,自己就跟着一块呕。
崔植筹觉得…这可能就是夫妻同心吧……
筝倒是平静下来,不再受他们传染。可看着他俩几近同步的动作,筝不禁掩嘴惊诧,她还是不敢相信。抬眼看了眼崔植筠,筝忽而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跟着便拉长嗓子吐出一个字:“孕——”
惹得蹲在地上的三人,纷纷转眸朝那“狡诈”的太史筝瞪去。
蔫坏!
这人又想作甚!
连崔植简这榆木疙瘩都瞧出不对,赶忙出言喝止:“崔老二,快把你媳妇的嘴,给我堵上——”
崔植筠却还在媳妇那面朝自己的笑里沉醉。
崔植筠闻言一愣。
等他反应过来,抬手捂上太史筝时,一切都为时已晚。筝的那个吐字,已经发声。崔植简看着自己那呆子弟弟,直呼:“哎呀,崔老二,你个笨货。”
呕……
话音落去,三人齐齐趴去廊下。
崔植筠可一点也不笨,且看他在一片呕声里,默默蒙上了自家媳妇的眼。仓夷微笑着摇摇头,似是放弃了般,靠在门前的柱子上静静地看。
后来,风雪寂静,廊下被一群年轻人肆意的笑声掩盖。
众人默然对望。
这一起”孕吐“的经历,
当是不多见呢……
第109章 聚餐
初六的晌午, 太史筝打开粉盒坐在妆台,拿着香棉在脸上扑个没完。
崔植筠则躺在床上睁眼发呆。
除夕那晚后,伯府在节日的气氛里一片祥和。可他却总觉得这是暴雨前的宁静, 不叫人心安。可好在明日便该上值, 所有琐碎,都将在太学的忙碌中消散。
因为, 省试在近了。
压下心头的那口气,崔植筠转头朝太史筝去看, 妆台前尘烟漫漫,香棉在太史筝脸上伴随着砰砰的响声, 抬起又落。搞得崔植筠一脸茫然, 这东西需得这么用力才能上脸吗?
“夫人要出门?”崔植筠有些好奇,坐起身来。
他望着太史筝那张映在镜子里, 娇俏可爱的脸蛋, 恨不能将眉眼笑弯。这样举案齐眉,温馨和睦的日子, 是崔植筠从前想也不敢想的。太史筝的到来于他而言, 不是必然, 他把她当做恩赐。
筝在那端嗯了一声,“是要出去呢~我跟十一他们约好了要给一起给老五助助威!一甲咱们不提, 二甲他也考不上, 若是能中个三甲赐个同进士出身,我们就谢天谢地了。可就怕他是连个殿试都进不了……”
但瞧话音刚落, 筝自己便觉不妥,立刻搁下粉盒拍了拍自己这张破嘴:“呸呸呸, 这还没考呢!我怎么就说这么不吉利的话。老五一定能中,他一定得中。不然他很可能会夏伯伯送去渭州, 跟着大哥戍边……天呐,我想都不敢想,就夏老五那个笨样,到时候会被大哥折磨成什么样。”
被大哥折磨?
他这大舅子有这么恐怖吗?
崔植筠嗤然一笑,可等想起那日见过的大嫂,又变了主意。
是有可能的。
崔植筠依旧目不转睛看着太史筝,他问:“都这时候了,夏不愚可还有心思聚会?”
“当然有啊,就是老五邀的我们。酒楼也是他定的。”筝起身抖抖裙衫。这夏不愚是谁?是泰山崩于眼前,也要先吃顿饱饭。像他这样及时行乐的纨绔子弟,不到了最后一步,哪有什么危机感。
崔植筠亦也是佩服夏不愚的泰然。
可崔植筠才不管夏不愚是否在意省试,他已然尽了自己的力,奉了媳妇的命,至于夏不愚最后考成什么样,也都再与他无关。崔植筠知道,这些之中与他有关的,便只是今日太史筝是否将他撇下,自己出门?崔植筠沉声相问:“那夫人今日出门不带我吗?”
筝莫名转头,堆着笑脸一路来到床前。
瞧她捧起崔植筠的脸,看着他那充满期待的目光,用温柔的语气,吐出冰冷的两个字。
“不带。”
崔植筠瞬间泄下气来。
他不再将她相看,他只轻轻把她的双手放去,轻言了声:“那夫人路上慢些,玩得愉快。某有些困,就不送了。”
筝垂下双手,不明所以。
这刚还好好的,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
这是生气了?还是吃醋了?
男人还真是难懂。
“那好吧。”
筝看着这个小气的郎君,在眼前一点点背身躺下,故意转身离去。
可崔植筠偷偷地转头回望,却被她的余光逮个正着。
筝趁其不备,一个箭步趴上了床,趴在崔植筠身上说:“哎呀,夫君~我也不是故意不带你的,都是夏老五,是他说看见你就紧张省试的事,不叫我带你去的。你就别生气了。我一定早点回来,给你带好吃的!好不好?”
筝半挂在床边撒娇,一个劲地摇晃床上躺着的人。
一声夫君叫得崔植筠心里痒痒的,他哪还会去生气?崔植筠本来也不是生气,只是假装给太史筝闹些脾气。伸手揽过筝的脑袋,崔植筠刚想垂眸吻去,却被爱妻脸上扬起的脂粉,呛得咳嗽起来。
“咳咳,小筝……你的脂粉是不是拍的……咳咳,太厚了些。”
“咳咳……”-
宋门外的仁和店,
是汴京数一数二的酒楼,就是官家亦是常常叫他家的外送。
夏不愚这样的五陵年少请客吃饭,自是不会失了场面。所以像白矾楼、仁和店这样的地方,就成了他们的首选。登上仁和店的顶楼,筝打眼看着半开的精致雅间内,几个身穿锦衣簪金花的富贵人,与她挥手相迎。
筝提裙而入,雕梁的轩窗外,是巍峨的宋门与湛蓝的天,融为一体。
汴京风光好,今日的风也和煦。
众人熟络,不曾拘泥。
筝一进屋,抬眼望见窗前靠着的夏老五,没跟众人招呼,便忍不住打趣:“老五,你今日怎么想着请我们到这仁和店?往前咱们夏大舍人不是非白矾楼不去的?怎么改性了?”
夏不愚一听这话,满脸地吃瘪相,“你快别提了,你以为是我不想吗?还不是我爹跟那边交代了,不准让我再到白矾楼去。你说,这上将军的都交代了,他们哪还敢招待我?你们就将就将就,这仁和店也挺好。”
“该,夏老五,我看你就是作。”齐佳觅坐在小榻前,翘着左腿,怡然自得剥起花生。
她接茬说:“家里荫封给你的差事,不好好做。那翰林图画院,多少人想进都进不去的地方,在十哥身边呆着画画图,混混日子多好。你行,就知道疯玩乱跑。现在好了,把夏世伯惹毛了吧?不过夏世伯也是,叫你考功名?倒不如叫你去清风楼烤鸭——”
这俩从出生起就住对门的青梅竹马不对付,已不是一两日了。
“啥?你叫小爷我去烤鸭!”
瞧齐佳觅刚开口说罢,夏不愚的眉毛便拧成了一团,伸着手就要上去跟她争论,“你少在这儿说风凉话!你给我去翰林图画院试试,你知不知那群老头,整日是怎么明里暗里挤兑我的?他们那挑刺的本领,不去白矾楼给客人挑鱼刺,都是屈才。”
“要是你去图画院,我保你呆不过三天。”
齐佳觅看着夏不愚那憨样,缓缓吐出一句:“那不见得。”便抬手当的一下,将花生壳弹到了他的脑门上。
“齐佳觅!”
“作甚!想让本王孙送你去烤鸭?”
齐佳觅仰起头,夏不愚握了拳,二人的战火一触即发。筝两眼一翻,想这两人,这么多年怎么还是这样。无奈抱着双臂插在二人中间,筝张口盖过他们,“打住!你们回去再吵,我饿了。”
筝的话,当有奇效。
且看夏不愚立刻松了拳,齐佳觅拍拍掌心欢快站起,“哦,筝饿了。那咱们就开饭。”
两个仇家一左一右分坐两旁,谁也不与谁相碍。
筝松了口气,可等她转眸看去窗边那怅然独立,半晌都不曾开口的易字诗,不禁生疑。平日他二人拌嘴,易字诗总是第一个出言,今日她这是怎的?筝走上前,“易姐姐,我怎瞧着你情绪不高?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易字诗愣然转眸,瞧着太史筝的脸笑了笑,“没什么,吃饭吧。”
齐佳觅瞧去窗边,她那直肠子岂能憋的住?瞧她拿双手撑着面,缓缓说道:“你跟筝就别藏着了。筝,我跟你说,她啊——是因为放榜之后,易家准备为她榜下捉婿的事犯愁。他们家打算给她捉个状元郎。”
“什么?”筝不可思议。
榜下捉婿,这就意味着易字诗将要嫁给个完全未知的男人,甚至不容她做选择。
她的惆怅也是自然。
“这事小娘娘知道吗?”筝转眸看向易字诗。
易字诗却说:“这事就是姑母授意的。”
既是贤太妃授意,那此事就更无转圜。
一时间,筝也不知该如何去安慰眼前人,可易字诗却笑了笑,她很明白,身为世家女,她的一生都很难做出选择。太史家若非有太史正疆,与圣人那样开明的人,筝定也和她活得一样。
这场宿命,她早已认定。
易字诗是他们之中,接替司寇珏的存在,她反倒安慰起太史筝,“没事筝,你不必担忧我。能通过科考选拔,对方也一定是个很优秀的人,姑母也是为了我好。这件事就让她顺其自然吧。咱们今日是来给夏老五打气助威的,别被这些事影响。坐坐,你不是饿了?咱们开饭。”
“易姐姐。”筝轻轻地唤。
易字诗摇摇头,拉着筝坐去了桌前。齐佳觅快言快语,将气氛又拉了回来,“筝你担心什么?你是担心这状元郎不知根不知底?没关系,咱这儿不是还有个应考的?说不定老五深藏不露,一鸣惊人,忽然高中状元,小娘娘一瞧这榜下捉婿不靠谱,转头就不给她选了。这事就这么顺利解决了。”
“诶,老五,那这可全靠你了——”
齐佳觅凭实力一句话得罪两个人。桌子下头是左一脚,右一脚的,踹得她是瞬间闭嘴微笑。易字诗却忽而发笑,“若是老五真能高中状元,就算榜下捉的是他,我也就认了。”
“那也是。只不过那就不叫榜下捉婿了,那应该叫榜下捉鸭。”
“烤鸭的鸭。”
齐佳觅接话倒快,挤兑夏不愚的事,她乐意得很。夏不愚闻及此言,再也不想看这二人一眼,转头便对着太史筝说:“筝,不理她们,来来来,点菜。你不是饿了?”
筝却一脸真诚地与夏不愚说:“我想吃烤鸭。”
“……”
夏不愚只道太史筝跟着她们不学好,他头一遭拒绝了太史筝的请求。
“不许吃烤鸭。”
筝想了想,便退而求其次道:“那我想吃莲花签鸭。”
夏不愚却愤然一声怒吼,“不许吃烤鸭,不许吃莲花签鸭,就是不许吃鸭,嘎——”
第110章 烧香
这顿饭吃得热闹, 几人似是找回了当年在资善堂的时光。大抵午时刚过,出了仁和店往西,太史筝跟齐佳觅和易字诗她们坐了同一辆牛车, 夏老五则马跟在了一侧。
齐佳觅瞧着时候还早, 便提议说:“这会子反正也闲来无事,不若咱们去大相国寺烧烧香?以保我们老五高中状元。听说凡是应考的学生, 都往那去烧香。”
筝是吃饱了就想睡觉,瞧她靠在易字诗身边, 懒洋洋地附和了句:“我同意。”
“既然你们都同意,那就——师傅, 麻烦改道去大相国寺。” 易字诗自是无甚意见, 只要是跟他们几个呆在一起,就是大冬天去金明池摸鱼, 她也愿意。
可姐儿几个商量好了, 却不问人家“状元”的意见,弄得夏不愚一脸懵地跟着牛车掉头, 心想怎么一声不吭就改道了?-
刚到大相国寺外头, 那浓浓的香火味就扑了鼻。几人在不远处下车, 眼前沿街叫卖香烛的小贩,带着浓厚的汴京口音, 和来往的马蹄声混在一起。筝放眼看, 今日这地方好生热闹。
“看来啊,今日大家都来抱佛脚喽~”筝好奇地左顾右盼, 不禁发出感叹。
她眼中学子成群结队,络绎不绝。皆是期盼着今日能在这大相国寺里, 得到佛陀的眷顾,一举得中, 最好还能有个状元做。
可状元有几个?人人想中岂是人人能中?佛陀保佑,也是保佑那有准备的人。
拉着易字诗的手往前,筝看着大相国寺飘出的屡屡青烟,转眸与夏不愚说:“老五,你今日可得好好磕几个头,叫文殊菩萨好好保佑你。咱不说状元,倒是先叫你把省试过了,殿试成不成的,让夏伯伯看到点希望,这样的话,他应也不会逼你逼得那么紧了。”
夏不愚望着太史筝嗯了一声,满眼惆怅。他有几斤几两,他自己还不知道?
今朝拜佛,佛陀看他脑袋空空,也不知该如何做想-
大雄宝殿与文殊殿的转角,宝念今日也是早早拽着柳愈庚来烧香磕头,以求个吉利顺遂。又正巧碰上今日寺里有免费的斋饭供应,二人便在后院用了些才走。
站在来往的香客之中,宝念双手合十,左右辗转拜了拜,她说:“二郎,我今日叫你来,你还不来。你瞧咱们今日还真是幸运,能碰上吃斋。如此这省下一顿饭的钱,还能给你多蒸些馒头带去考场。当是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你这回一定顺顺利利。”
宝念一心为他,一心为这个家。
可柳愈庚是打心眼里嫌弃这个家里给他讨的媳妇。他这还没应考,便想自己将来若是高中,家中有个这样的夫人,还不被人笑掉大牙?
只瞧柳愈庚一脸鄙夷地望向身边这个,与汴京城格格不入的乡野妇人挑刺道:“幸运?吃顿斋饭你就高兴成这样?钱钱钱,你整日便只知道钱。没事的时候,就不知道多读些书,多认些字,真是鼠目寸光。”
她和他聊生活,他与她说理想。俩人实属三观不合,话不投机半句多。
宝念张口想说些什么反驳,却又为顾忌柳愈庚的颜面,以及怕嚷了菩萨清净,遭了罪业,便自己忍下了这口气。她垂了眸,妥协应了声:“我知道了。”
柳愈庚将宝念数落一通,自己也没见得有多开心。反倒脸上越加挂不住。
他转眸瞧着越来越多太学生涌进寺中,便要与宝念分着道走,“行了,行了。我还要回舍里看书,你就自己回去吧。最近几日,到考试前,我都不归家了。你到时候把准备好的东西,直接送到太学吧。”
宝念惊讶,何故这么急着走?是自己又惹他不高兴了?她出言挽留,“诶?就今天半日也不多留吗?”
柳愈庚却拂袖往外,立刻和这糟糠的妻,拉开距离,跟着扬声抛下,一句:“不留。”便扬长而去。
且看他打寺门过时,还正与太史筝一行人擦肩,筝猛地抬眼瞧见了柳愈庚,柳愈庚却昂首带着怒气没瞧见她。筝指着柳愈庚离去的方向,疑惑了句:“诶,这不是那个——”
易字诗遂问:“哪个?”
筝摇摇头,她想大抵是人多看花眼了,又或许是认错了,反正她统共就见过柳愈庚一回,“没什么,让老五他们在外头买香烛,咱们先进去吧。”
谁知筝跟着易字诗刚路过门口的钟楼,就瞧见宝念一个人坐在院中的古树下头,怅然若失。
筝不明所以,这头暂别易字诗。
“易姐姐,你先去大殿那边等着汇合,我瞧见个熟人,想跟她说两句话。说完一会儿就去寻你。”
“好,那我先行。”易字诗应声离去。
筝与之相视一笑,抬脚朝古树走去。冬时凋敝,树杈休于天地,所以宝念孤身坐在树下的场景,便略显凄凉。正如她此刻的心情一样。
“宝念嫂嫂,也来烧香?”
筝背着手心轻快上前,宝念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抬眼看,“筝娘子,怎么在这儿?”
筝莞尔一笑,一如明媚的太阳,“听说这大相国寺的香火旺,我特意陪友人过来烧香,他今岁与柳师兄一样应考,是为图个吉利。”
忽而想起方才和自己擦肩的人,筝张口说:“啊,所以方才我在门口遇见的人,就是柳师兄。可他走的太快,没叫我认出来,只是…宝念嫂嫂,你们二人怎么不一起呢?”
宝念抬起头,赶忙敛起自己眼中的失意,尴尬笑了笑,“二郎,他急着回太学读书。索性就先走了。我没什么事,就想着在这儿坐坐。”
家丑不可外扬,
宝念暗自压下了柳愈庚对她的数落。
她似是习以为常柳愈庚这样贬低打压的对待,她甚至觉得…这样的相处,算是寻常。没有丝毫不公存在,既是不觉不公,她便也不会去争。她这样的人,只要日子能过,她就可以去忍。
可筝哪能读懂她的心事。
筝只点头坐去了宝念的身边,她隐约察觉出她的一丝勉强,所以想陪她坐坐。
举目望着朗朗晴天下的飞檐翘角,耳中听着僧人虔诚的诵念,筝不问他们发生了什么,只想跟宝念说些开心的事,叫这失落的人往前看。筝说:“嫂嫂,铺子那边都准备妥了,我想过了初八就开张,您意下如何?”
宝念眸中闪过欣喜,这于她而言,乃是天大的好消息,可她张口时依旧卑微着,“我能有什么意见,自是一切都听娘子你的安排,我随时都能到店里去。”
筝嗯了一声,瞧着宝念的目光由阴转晴,便信心满满地应道:“那既然嫂嫂这边没问题,那咱们过了初八就开张——”
二人相识而笑,这一次宝念不再勉强。
因为生活终于有了盼头,不再是晦暗不堪,不该再被祸心的人填满。她将从被动里抽身,一切都在慢慢好。
美好的春日,早已翘首以盼。
彼时,筝蓦然收回目光,友人却在不远处挥手。筝瞧见天光柔和落在他们身上,齐佳觅和夏不愚捧着满怀的香烛,高声相唤:“筝,东西买好了。快来——”
“诶,来啦!”筝挥手回应。
她站起身,与宝念短暂的相遇作别,“嫂嫂,我就先走了,到时候咱们面食店里见。”
宝念亦是抚裙起身,轻言了声:“去吧。”
二人分别。筝去到友人身边,看着他们买得香烛杂七杂八,忍不住惊讶道:“你俩这是把外头的摊子给买下来了吗!”
夏不愚闻言抱怨起齐佳觅来,“都怪齐十一。筝,你说她好歹也是个王孙。怎么小商小贩说什么,她就信什么?这不忽悠来,忽悠去,她竟给那摊子包圆了。真是比我还笨。”
“唉?我说夏老五,你别在这儿数落我,我们今日这特意跑来烧香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多给菩萨们敬些香火,好叫他们保佑你,还有错了?你别不识好人心——”齐佳觅也不服输,他怼她一句,她就回他十句。
可这回筝却是站在了齐佳觅这边,帮腔道:“对啊老五,你少在那抱怨。我们王孙被忽悠,也是为着为你求的事能灵验,你怎么不领情呢?太叫我们王孙伤心了。”
齐佳觅点头表示认可。
夏不愚却蹦了起来,“领情,我呸。我领什么情,她花的是我的钱——”
“啊?”
筝惑然转头。齐佳觅望着太史筝眯眼一笑,随手从怀里掏出一袋蜜煎塞进了她怀里说:“不止如此,我还用老五的钱,给咱们一人买了一份蜜煎。”-
院前吵闹,
可一靠近大殿与易字诗汇合,众人就自觉安静下来。
且看筝与他们在外头的香鼎前,废了半天劲才把香点完。如此还是给周围的香客赠大半,不若几个人就是点到日落也够呛。跟着来到殿中三拜,几个人整整齐齐跪了一排。
瞧着一个比一个虔诚。
筝将双掌合十,思虑着要祈什么愿,她觉得总不能四个人都祈一个愿,那岂不太浪费那些香火?筝便垂眸祈求店面生意兴隆,自己快些怀上。
可哪知旁边的三人如出一辙,乃至夏不愚自己也是这般想。
但瞧夏不愚垂眸跪在另一边,心想那既然她们三个,都为他一人祈愿,那就别重复了。
他便随便祈了个从此不被老爹吊打的愿。
谁成想,三拜过后,这群人搞了半天…竟谁也没许那保佑夏不愚高中的愿………可这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于是乎四人起身相识一眼,皆寄希望于对方的祈愿。
如此,夏不愚的钱算是白花了,佛脚也没抱上。佛陀他老人家压根没听见这条的祈愿。
他啊,便自求多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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