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异界穿越, 这种题材在各式轻小说与少年漫画中屡见不鲜。
或出于意外事故,或被蓄意召唤成勇士。无数学生甚至社畜们从备受压迫的原生环境里跳出,天降金手指, 终于能够在不用坐教室和办公室的异世界里重获新生, 大展拳脚。
当初,刚发展起来的开荒期还会有许多创作者积极地填充世界观, 细讲原理,顺带讽刺社会——如今却已经是卡车一撞、穿越、立刻接受现状一体化的流水线时代。套路偶有创新, 总体渐而趋同, 但这样的桥段经久不衰有它的道理。
我有时无聊闲着淘书看,也很乐意到穿越冒险的轻小说区逛几圈。
从故事性强的作品衍生到升级流、无敌流等仿佛从一个厂子里批量售出的标签, 我算是众多观众中的其中一个见证者。
最起初的主角日日想着如何回家, 主线剧情也紧扣着时空穿越的奥秘。而现在不少看客都看腻了对主角想方设法反穿的大篇幅描写。因此, 大多数作品的主线开始更多侧重于穿越者给异世界的降维打击, 简单粗暴地将主角心理一笔带过。
要么更省事一点,干脆直接抓一个游走在社会边缘、随时可能死去而无人在意的人当主角。这样转生在异界反而欢欣鼓舞。
对此,我得对着我珍藏许久,搬入新家后就全数收纳到书房里的漫画书与小说诚恳承认:
在见惯了穿越转生桥段后,本人确实更乐意看这种可以无脑过滤信息的设定来打发时间。
当然相对而言, 现在再看到正常想回家的主角,也会产生一种喟叹的怀念。毕竟它的受众曾经是小学时的自己。
同时说到书房, 还得再点名批评某个把书房另一面墙填上一堆诸如《如何在今天杀死一个人却让对方在三天后死去》此类看似小说实则工具书的诡异书籍的人。
该罪魁祸首以一己之力使(我期待亲自装修已久的)书房呈现出犹如双重人格一般的场面。
一半是我丰富多彩、海纳百川的藏品, 一看其主人就是一位能雅俗共赏的好品味人士;一半则散发着阴森气息,一旦被查搞不好会被当成某宗连环杀人案的犯罪嫌疑人。其中还混着几本教育学相关。
吐槽过一句,反被里包恩说我拉踩他。
我觉得我何其无辜, 只不过是说了实话而已。他那些书封也走血腥暗黑风的杀手方法论内容都干巴巴的,衔接很多生物学与行为心理学的知识点以及业界不同观念, 夹杂着乱七八糟的专用名词。
梦回中学,又不是感兴趣的领域,我甚至读得睡着过。
至于家里严格的家庭教师,在某个晚上发现我抓着本摊开的《雇佣杀手是否应当创新杀人诡计》睡得又香又沉之后,就给我多带了几本书。有的表面是子供向连环画册,其实只是用可爱通俗的方式进行杀手入门教学的课本。
我十分感动,并婉拒,且吐槽这些书到底是谁编的。
“里面还有用你喜欢的漫画人物作案例。”因材施教的里老师如是说。
我于是又感到有几分可读之处,花了点时间当二创作品看完。
虽说知识以猝不及防的猥琐姿态溜进大脑,但对我来说根本谈不上实用,迟早得统统还给老师。所以这倒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扯远了。
话说回来,这几年文艺作品里的穿越者主角一个比一个容易在异界扎根。我也曾做过类似的美梦,可想象不能与现实混为一谈。
在确认了假期结束前会回来等等事项后,我考虑片刻,判断基本可控才答应了去异世界参观的邀请——
一是可以保证顺利来往。即使传送位置极大可能会偏,但就像尤尼和伽马来的时候一样,再偏也不会离太远;而且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一模一样。只是那边相对落后几年。
二是保镖恪守职责,表示到时会跟我一起再过来。
在这方面,他似乎早就做好充足的准备与打算,压根不需要我多操心后续的安全问题。我作为老板很是满意。而作为亲近的人,不由多关心一下:
“你给学生的考试内容不是很多么?”就待三天的话怎么想都用不完,除非只挑出几个来考。
里包恩却答:“我可没说真的会一天一天慢慢考。”
我:“……”
里包恩:“放心,死不了人的。大概。”
我:“要用这么笃定的语气补充最后一句吗!”
简而言之,和短途旅游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史卡鲁果不其然想要待在家里,放言“我有预感我快长大了”,理由是最近膝盖有生长痛。
然而不久就被风无奈地揭发。
其实他只是有次打游戏太激动,蹦起来恰好猛磕到桌角而已。体贴的中国男孩沉稳道,“这几天我也留在家里陪史卡鲁,你们放心去玩就好。替我向一平(他的小徒弟)问好。”
本来就不是特别担心,有风在就更不用说了。
而尤尼,在听说我也愿意去的时候相当开心。这位年少而友善的黑手党老大表示如果可以去吉留罗涅的基地做客,换她来招待我。
我恭敬不如从命,说一定一定。
最后带小朋友去涩谷玩了一遍。纵然商业街比起年前显得冷清,也有不少勤奋的商家还在营业。
提前警告了某些人别跟过来当尾随犯,耐不住在抓娃娃店又碰上乔装打扮成店员的保镖。
业务能力稳定发挥的店员热情地推荐本家新推出的娃娃机。
一看竟是抓手榴弹。
我在报警和吐槽中选择了当没看见,心态平淡得可怕。
时间很快就来到约定当日。我照常给家里的两个留守小孩留了足够撑三天的零花钱。
异世界科学家给的定点坐标在一个普通的神社前。
前夜,东京下了一场雪。鲜红的鸟居便沉默地矗立在尚未消融的皑皑洁色之中。它的身旁紧挨着两排常青树,褪色的纤细的树枝如爪牙般垂下,银装素裹,在几缕干涩的寒风中瑟瑟低语。
过了人流量最大的时间。此时行人寥寥,脚下的石板路稍显湿滑。偏僻的冬景被不会说话的植被拥簇着,徒添萧条之意。
我们每个人都穿得相当厚,像企鹅迁徙一样晃到指定地点。
由尤尼用通讯手表传送信号。
墨绿色头发的女孩半张脸都埋在柔软的围巾里,给手表注入火焰能量后,还需等待一段时间。她这才抬起头。鼻尖有些冻红,眼睛却神采奕奕。
“传送可能会分开,”尤尼说道,表情郑重又认真,“请务必注意安全。我和伽马会优先来找婶婶的。”
金发青年附和地颔首。
我两手揣着羽绒服的衣兜,也点点头。
异世界的小首领还是很值得信任的。按照预计的安排,我只要做到在原地等待汇合就够。
而身边拎着行李包的保镖不合时宜地开口:
“你昨晚还兴奋得差点失眠,现在怎么冷静下来了?”
我嘴角一抽,用手肘排挤了他一下,“要你管。这就和考试差不多,前一晚复习的时候总觉得哪里都需要补漏,走进考场门口就无所谓了。”
里包恩一针见血:“只是困得没力气而已吧。”
我漠无表情:“面刺寡人之过者开静音。”
面前的吉留罗涅二人各自被逗笑,一个掩嘴一个假咳。
但正如杀手所言,我满打满算只睡了五、六个小时。一大清早爬来神社,眼皮底下还时不时蔓延着一种困乏的酸涩。
忍不住打个哈欠。
这次异界旅游基本安排得妥帖。但“准备充足”的Flag这种东西,就如励志影视剧里加速跳过主角的努力片段那样,等一阵热血轻快的配乐逐渐落幕后,所有人都能猜到这时或许就要出现不妙的转折。
正心想着传给异世界的信号太慢,我把手从温暖的口袋里伸出,揉揉眼睛。
怎料再睁开眼之际,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坐在椅子上的人影。
同伴原地消失。
“……”已经启动了?这还是国内吗?
我放下揉眼睛的手,插回兜里。周遭从冬季神社莫名其妙零帧切换成一片浑浊的异空间。
一切发生得太唐突,以至于我毫无真实感可言。气温倒是仍然鲜冷。脚下是漆黑的地板,以站地的触感而言像一般的水泥路;四周像空旷的方屋子,又似绵延不绝、摸不到尽头的黑暗。充满欺骗般的幻觉的作用游弋在这片诡谲的空间中。
唯一的光源如镁光灯似的,打在不远处正中央的椅子上。
一身深青色和服的白发男人站起身。
我遥遥对上他的视线。口袋里的手指碰到冰凉的枪身。
“新年好,川平先生。”
“没想到这么快又见到你了,友寄新奈。”
川平站在华丽的维多利亚式扶手椅前,没有接近。他戴的圆框眼镜反着光,说话时看不清神情,但至少口吻十分平常:“这么轻易就决定孤身一人去另一个世界,你不担心这是个骗局么。”
我收回观察环境的目光,平静接话。
“我不是孤身一人。”
“你们几个之中,可只有你不是那边的人。”
“你挑拨离间得太明显了,这是每次出场必刷的KPI么。”
川平评价:“你真是个没有情趣的家伙。”
我:“找我有什么事?”
白发眼镜男明显也没什么再跟我扯皮的心情,微微一扯唇角,直接开口道:
“不用紧张。这次从穿越能量里把你拦截下来,确实是我擅作主张,但同时也是为你、为星球的稳定而考虑。毕竟这还是首个从异界而来的案例。作为管理者,我有必要保证世界的平衡。”
我静候片刻。
没等来下文。看在他提供了那么个方便的租房的面子上,我耐心捧哏:“安检啊。”
川平唇边冷淡的笑意似乎真心不少。
“你这么认为也没错。”
他说着,轻描淡写地抬起手。我凭借还算良好的视力瞧见他手指上微微闪烁的奇怪戒指。紧接着,这位会法术的上古人类嘴唇轻动,冷静地默念了什么。
指环拨动出一阵黯淡的光辉。
我没感觉到任何异样,川平便放下手,重新拢进和服袖子里。
“好喽。”他一改有些沉厉的面色,又开始像个略显随性轻浮的大叔,“免得引起什么浪费我时间的麻烦,我先跟你说好。我只是调整了一下你的死气能量的周转频率。”
我伸手看看掌心,外表没变化。
“为什么?”我稍来了点兴致,抬头请教,“因为我的能量可能和那边的世界不匹配吗?”
川平答:“简单来说,这个世界和七的三次方没有太大联系——里包恩应该跟你讲过这个吧。所以,你的觉悟被成功激发出来,却也一直是处于压抑的状态。”
“原来如此。”
“就像被强行塞入小盒子里的史莱姆,挤压变形。环境一变,打开盒盖就很容易失控地溅出来。甚至可能造成蝴蝶效应。”
我:“你的比喻着实有点超乎我的想象。”
川平:“能得到解释应该知足,异界人。”
的确。
“我明白了。”我紧了紧有些松垮的针织围巾,朝他正经颔首,一码事归一码事地答谢:“谢谢你。”
站在明亮之处的和服男人瞥了我一眼。
他不置可否,反而悠然地重新坐下,舒舒服服地靠着椅背翘脚。“别误会,我只是首要地为世界着想。何况你和里包恩的关系我没有意见,也乐得促成,所以不差帮你这个小忙。”
对他来说或许确实是洒洒水的事。
不过,我留了个心眼,估测着。以目前对这位中介的了解而言,他在这个节骨眼把我捞到他的异空间里,可能不仅仅是为了排查风险。
我倒是不担心会对身体有什么影响。身为自尊心强的星球管理员,他犯不上花精力暗算我一个普通人。
思路忽地一转。
我顿了顿,环视一圈仿佛包拢而来的阴沉沉的晦暗环境,扬起眉毛。
“你说是把我拦截下来,也就是说穿越已经开始。其它人已经过去了么。”我问,“这个空间的时间流速和外面一样吗?”
川平闻言,发出一声“哎呀”。
在我愈发死鱼眼的注视中,坐在扶手椅上的男人终于反将一军似的撑着脸颊,看起来颇为愉悦。
“你不提我都忘了。敏锐真是你可贵的优点,友寄新奈小姐。”
他显而易见地在笑,在镜片的反光下衬得神秘而狡黠,“但是我也不清楚,这是随机的。这里度过的十分钟,在外面可能只是做了个梦的时间……可早就过了十天也说不定。”
哈?
“你说几天?”
“打个比方罢了,杀气别这么重。”
我冷着脸,正色地表示社畜开不起这个玩笑:“我要上班。川平先生。就算真的过了十天,也麻烦你动动小手把进度条拉回假期。要是全勤奖没了你打算怎么赔我?”
川平:“我以为你会更担心发现你失踪的同伴和男朋友。”
我一哂:“这时候承认我不是只身一人了?”
白发男人嘴角向下。一挥宽袖,留下一句“你还是说话客气一点比较可爱”,把我逐出空间。
第102章
玄幻的事见多了习以为常, 可亲身经历的感觉更不一样。
穿越时空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不适。正如从异空间里被赶出来,也只不过是眨眨眼的功夫。头不疼,心跳正常, 就像睡了一场好觉——或许梦境的余韵会残留一二, 但感官更清晰的,是现实的落地感。
面前已然是神社的风光。
我睁开眼, 有那么一刹那以为自己被反送回了原世界。
然而,映入眼帘的便是夜幕中黯淡的、小小的拜殿。木制的古朴建筑宁静地坐落在森沉沉的茂密树林前。屋檐微微拱起, 注连绳下是狭窄的奉纳用的箱子。
相比起来时的我那边的大神社, 这里明显小太多。
人气也稀薄。
自从搬到大城市居住之后,已经鲜少见到这么阒静的拜殿了。一些有名的大社纵使在夜晚也灯火通明, 经常有来自五湖四海的旅客或摄影师在附近蹲点。
我拨了拨厚实温暖的围巾, 抬起头, 几股冬夜的寒意趁势钻入衣领。
冷归冷, 但好歹让大脑清醒不少。我迅速反应过来,仔细看了眼泼墨般的天色,肉眼可见的烂漫的繁星与皎洁月轮。接着上前几步,透过暗沉的夜光望向殿前的牌匾。
那里窄小而端正地写着四个字,“并盛神社”。
嗯, 看来是异界了。
很早以前和里包恩聊起他远赴日本当家教的故事,就有听过这个地名。只是在那边要搜索的话, 也仅能搜到牛丼店的相关讯息, 而非确切的市町村。
暂时还是没什么真实感。我旋即低头,摸摸羽绒服又宽又深的口袋:几颗糖果、钱包、证件(不知道能不能用但带了)、手机,以及保镖特意塞来的一把袖珍手枪都在。
拿出手机一看, 没信号。
尝试拨一个电话给本地人男朋友。果然打不通。
换洗衣物之类的行李还在他手上呢。
仿佛头顶有乌鸦嘎嘎飞过,我对搞这种恶作剧的川平中介表示深刻的无语:只是聊了两句, 清早到夜暮之间的时间就凭空蒸发,知不知道这大半天能回多少邮件啊?
只是虽说屏幕显示是1月3日当天,没校对的手机时间却还是在清晨。我不确定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
腹诽一会儿,把手机揣回兜里。
毕竟急也没用。来都来了,左右没看到洗手的地方,便简单地擦擦手,在殿前鞠了一躬。随即从钱包里掏出五円塞进赛钱箱里。
想着大晚上的别太吵,就只轻轻摇了一下铃。紧接着再一拜,拍手,许愿。
“初来乍到,还请多包涵。”我默念。
正闭着眼祈祷一切顺利、同事领导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搞什么急事之际,耳畔忽地窸窣响过几缕风声。
一道颇为冷淡的、压低的年轻嗓音从左侧传来。
“你。”
我抬眼,循声转过头。
只见一名穿着白衬衫与黑外套制服的男生站在树林边缘,目测不过十几岁,看起来像刚从里面钻出来。他的外套并没有完全穿起,而是披在肩膀,因此可以瞧见他垂在身侧的手上握着什么,被外套下摆遮住了一半。
男生语气平稳地接着道:“这个时候,为什么还待在这里。”
明明不像自来熟的人,措辞却像负责管事的。难不成这里的学校有安排学生在神社值班?(冬天居然穿这么少)
我放下合十的掌心,侧身向他颔首。
“我是外地来旅游的。刚刚才到,就先来参拜一下。”
学生了然地应了一声。
他面色不改,转身就走。一只胖乎乎的小黄鸟从半空扑闪着翅膀飞到其肩头。衣摆随之被晚风拂起的瞬间,我看到他握着的似乎是一把拐棍。
“新年庙会还有半个小时收摊。”这个单薄又利落的背影留下一句宣传,“想逛的话注意时间。”
我一顿,“好的,谢谢你。”
奇怪而好心的少年人转眼间消失在夜色中。
新年庆典一般就在1日到3日间。这种大型活动还没结束,说明还不至于特别晚。我收回礼貌目送的视线,决定接受建议,动身下山去看一眼当地的庙会。
既然那男生会这么提醒,说明就在神社附近。
结果刚转身,前脚还没向参道走两步,后脚又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聊天声,由远而近。
“真是……这家伙越来越难搞了。”
“再松懈下去小心真输给人家,BOSS。”
“呃!我心里有数好不好,哪有那么容易被打败啊?你们不许笑。”
紧随着几声隐忍的闷笑。
听着都是些上年纪的浑厚男声,只有一个比较年轻。
我回头瞥去一眼,果不其然是四个男人。他们和方才的学生一样,都从树林里晃出来,三个穿黑西装的围着一位穿毛领大衣的金发男青年。后者似乎是领头人物,边走边无奈地挠着后脑勺。
即使谈笑氛围很是轻松,看上去也多少有点特殊身份。像刚约了架的黑-道人士。
夜黑风高。
我平静地加速离开。
穿过暗红色的鸟居,下面便是有点陡峭的长长的石阶;阶梯两边保留着原生态的灌木等植被,纵使在冬天也保持着良好的绿化。
山的海拔不算高。不久,远处连绵的红灯笼便如一线烟火,满盛着喧嚣与人情味,泡沫似的浮现在山脚下。
我站在山腰居高,能够俯瞰见在摊位间走动的几粒缓缓行人。
以经验推断,现在最晚也就九点左右。我两手插兜,一面注意看路地迈下阶梯,一面盘算:如果到街上手机还没有信号,说明是异世界的电子设备在这边不能用了。
钱包里的资金很充足,要买新的倒是绰绰有余——不过以免再出意外,得找个公共电话亭试试里包恩和尤尼的号码能不能打通。要是不能,当务之急是先找个过夜的住处。
最差就是证件不能用,正经的酒店无法入住。那订个网咖包厢包夜也凑合,还能看看异世界的互联网冲浪状态。
我打定主意,沿着石阶走到底。一拐弯,包揽整条街的庙会热闹、朴实而温馨的气息扑面而来。笑声,吆喝声,交谈声不绝于耳。红黄相交的灯光仿佛拥有人心的热度,暖烘烘地在寒夜里打着铺盖。
有人在厚外套下穿着柔美的和服,有人则和我一样一身普通的日常冬装。有结伴而行,共吃一盒章鱼烧的年轻人,有出行的一家几口,也有独自在面具摊边挑选的孑然一人。
我轻易混入其中。花五分钟顺着逛过去,这边围观一下小孩捞金鱼,那边买一支苹果糖啃。本该觉得自己是来自异界的格格不入的游魂,却又无端感到一种凡尘间的踏实感。
不论是哪个世界,天下好像都一个样。
哪怕再怎么光怪陆离,总有人在认真生活,连微笑都很用力。
炒面摊的摊主正是这般不留余力地向我热情招呼:“小妹,听你口音应该是从京都来的吧?”
临近收摊,她卖的炒面打七折。我肚子空,顺理成章地要了一份,“算是。不过准确来说,老家在福冈那头。”
“啊,我也有认识的亲戚在那儿工作!”
“您有去玩过吗?”
“唉,没有没有。说起来,我也已经好久没去旅游了。”
看着约有四十来岁的摊主叹了口气。她两手握着小锅铲,娴熟地在铁板上飞快翻炒面条,“家里有三个孩子,总感觉自由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呢。”
我闷在热火朝天的香气中:“说明您是很有责任感的母亲呀。”
摊主登时露出一个红润的笑脸:“哎呀!是吗?我才懒得管那些小麻烦鬼啦!”
不出片刻,炒面装盒打包。
新鲜出炉的小吃提在袋子里,热气一瞬瞬往手上涌,很快便在指间皮肤结出一层薄薄的轻盈的湿意。
“欢迎来到并盛,玩得愉快哦!”她和身旁打下手的学徒一起朝我挥手。
“谢谢。”我感动道,“您知道附近哪里有电话亭,或者好一点的旅馆吗?”
热心的本地人立刻推荐了好几个酒店与民宿,并把最近的电话亭方位描述了一遍。
我拿出手机,在备忘录里挨个记下。这才正式地道谢作别。向庙会出口走去之际低头再翻一翻触屏机的各项功能。
依旧没信号。
有够麻烦。川平你赔我点钱吧。
我绷着脸暗自吐槽。然而还没来得及依着摊主给的路线去找酒店,迎面忽然猛地传来急促的奔跑的动静,伴随远处一声石破天惊的呼喊:
“抓小偷!小偷!救救我的钱包!”
“我的也是,我也被偷了!”
怎么刚到就碰见这种小概率事件啊!
饶是已经反应够快地从屏幕里抬起头,一股冲劲还是不长眼地撞在侧肩。肇事者仍不停歇地向前冲刺。我被实打实撞得一个向后趔趄——心头当即燃起无名鬼火,正要极力稳住重心,后肩却蓦地被谁轻轻扶住。
有些耳熟的年轻嗓音严肃地在头顶响起。
“罗马里欧、芬克斯。”
“是。”
“了解。”
两个黑西装的男人应声而追,还有另一个西装男在四处安抚群众。我一时紧蹙起的眉心没松开,站稳回头,直直撞见同时垂首望来的目光。
是之前在拜殿前见过一眼(疑似黑-道)的金发男青年。
近距离看更显然是欧洲人。可相比起伽马,他的头发更长,颜色更深一些。脸庞生得俊美英气,五官深邃,额前柔顺的碎发下眨着充满异域情调的眼睛,连下睫毛都纤长得迷人。
长着这双眼,垂眼看木头都会显得脉脉含情。
“那个,”他开口,声音也放得颇为温和,但不知为何似乎有点犹豫,“小姐,你没事吧?”
“没事,多亏你扶住了我。”
我稍拉远距离半步。青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掌一直握着我的肩膀似的,连忙松开并道了声歉。我没当回事地表示没关系,下一秒陡然发觉哪里不对劲。
一手提着炒面,一手空荡荡。
放眼一望,地上没有丢失物。我在冬夜里沉默地望向小偷逃窜的方向,路口已然围着探头探脑的游客与摊主。我刚松开的眉毛又皱起。千言万语汇成倒霉到没脾气的平淡口吻:“我手机也被抢了。”
金发青年道:“不要紧,罗马里欧他们已经去追了,所有人丢掉的东西都会要回来的。”
他们一看就像专业人员,我也没什么好担心。因此只是收拾着心情点点头。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
“谢谢你们。”我仰起头,弯起眉眼朝这位好心人一笑,“那就拜托了。”
受托人的脸颊被摊位的灯笼映得微微发红。他好像反倒不太好意思起来,微笑的模样坦然、真诚又稍含青涩。
“尽管放心吧。怎么好让漂亮的女孩失望呢?”青年说。
虽然这话让我怀疑了一下他是不是也是意大利人,但因为态度诚恳,脱口而出反而让人觉得清爽。他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遥遥落到追逃的路口,即刻话锋一转,“他们这次好慢啊。以防万一,我亲自去看看情况。请在这等我回来。”
我看见他的眼神近乎霎时变得沉静,裹挟着靠谱而老练的稳重。继而伸手,从大衣内衬里掏出一把叠好的鞭子。
果然是混黑的吧。我想道。
却见一米八的高个男青年意气风发地迈出两步,倏地左脚拌右脚,紧接着嗷一声前扑摔倒在大阪烧摊位前。
“……”倒是坚持多帅一秒啊!
连脑内问号都来不及打,我第一时间赶忙上前,和绕出来的大叔摊主一起把他搀起身,“摔哪了?有破皮吗?”
摊主:“小伙子小心点啊?我摊子有药膏。”
我:“身体不舒服的话就不用勉强了。”
金发青年:“……咳!我没摔伤,小事小事。”
他潇洒自如地摆摆手,紧紧抓着鞭子,若无其事继续前进。就这样留给我和大叔一个勇往无前的背影。结果刚走远一些,不慎踩到先前被小偷撞翻的水果篮,又一脚蹬到圆滚滚的橙子,猛然打滑一摔。
这回是后脑勺着地。
我大骇。
再次和更多摊主一起扶起他,顺带收回前言:比起黑-道,可能还是更像哪个有钱人家的少爷。
老实说,在来到异界的半个小时内就碰见如此遭遇,也是不可多得的人生体验。
我在吐槽无能的同时不免对这个世界的画风感到惊奇且佩服。
留在原地攀谈得知,这里有开店许可的摊主们并不特别担心小偷造成的亏损。并非信任警察的手段和效率,而是因为街道受特殊组织的保护,在缴纳保护费之后,剩下的利润是能得到一定保障的。
这个组织不是黑//帮,不是民间义警。是当地中学里的风纪委员会。
真是卧虎藏龙。
我听着边收摊边唠嗑的人们拉瓜扯皮,时不时搭话,饿了就吃口炒面。都快在这边混了个脸熟,才总算有种这里是魔幻异世界的实在感。
至于为什么被派去追小偷的两位西装男士迟迟未归,答案也很快揭晓:
“这里的风纪委不肯让旁人插手,所以我的部下也花了点时间对付他们。”顺利折返回来的金发青年解释道,“总之,现在大家丢失的物品已经找回来了,来认领吧。”
他身旁的黑西装部下拎着一个鼓囊的小麻袋。
灯笼渐暗。夜风几乎打湿棉厚的衣料,冷得刺骨。庙会的摊贩与摆架该收的收,该卸的卸。商家纷纷将自己的炉子、食材与其余器械搬上推车。
照常说早该要到安静寂寥的时间了。只是围观看热闹的本地人,以及被偷东西的游客都还留着徘徊。有的正积极地去领失物,一顿感激;有的交头接耳,叽叽喳喳。
人多还相互认识的时候,光是收尾都热闹非凡。
由于小偷扒窃的基本都是钱包,即使袋子小,装得也多。失主们紧挨着挤在西装男周围。好不容易维持好秩序,又排起小长队。
本异世人认命地缀在队尾。
炒面吃完,没手机看,打发时间只能望望夜空。然而没过多久,一个人影忽然凑到了跟前。
(疑似有钱人家少爷的)男青年低头朝我一笑,眉宇间轩昂俊逸,丝毫不见临走前两连摔的狼狈。除此之外,我瞧见他手里握着两部手机。
一部翻盖,一部触屏。后者挂着一枚小巧的海浪挂饰。
“久等了,小姐。”他说着,将两部都递来,“那个小偷兜里只有这俩是手机。我没注意你的款式是什么,但其中一个应该——”
青年的嗓音戛然而止。
以至于我刚想认领,手指才伸向亲爱的触屏机便停顿在半空。
“怎么了?”我问。
“等、等等。”
他拧紧眉头,带着三分不解,两分狐疑与五分难以置信地盯着触屏的手机屏幕。它恰巧因为感应到外界手势而自动亮起,“……抱歉,这是你的手机吗?我不是故意要看的,只是它突然显示出来。”
我很理解:“嗯,是我的。没有关系。”
锁屏而已。
我接过手机,表示非常感谢他的帮助。而这位金发的年轻人在听我说话时却仍是一副神游天外的神情,睁着漂亮的眼睛看我一眼,又看手机一眼,辨不清是沉思或是迟疑。直到他的身后随即传来部下的催促:
“BOSS,你呆在那边干什么?”
青年瞬时正经,平静地侧过头,“我确认一下手机的失主,很快。”
他话音一落便再次看向我,神色凝重得前所未有。
“不好意思,”他说,“请问我能再看一眼么?”
第一次碰到这种请求。
我虽不太理解,但瞧见眼前年轻人莫名紧张的模样,倒也不介意再把手机拿给他看。
“当然可以。你是想看锁屏壁纸吗?”我合理推测,干脆直接把屏幕摁亮,正对着递到他面前之际顺口讲解,“这是我在冲绳出差的时候拍的照片。那时是夏天,现在去海边的话就没有很好看了。”
这张用作锁屏的照片,正是当初傍晚时分坐在沙滩上,拜托路过的大学生帮忙给我、里包恩(小学生版)和列恩拍的合影。
闪光灯捕捉的刹那之中,尽是轻快惬然的笑意。
第103章
庙会收尾, 昏白的路灯取代了小吃摊位喜庆的灯笼光,衬得清冷的夜色愈发浓重。有几个身穿黑色制服的飞机头男生在街角巡视、登记。似乎是风纪委的人。
一旁,还有不少遭窃的失主市民聚在一块嘀嘀咕咕。小地方民风淳朴, 大多数人还上了年纪, 便连唠嗑带抱怨地向满脸无奈的西装男申诉治安问题。
面前的金发青年郑重地接过我的手机。
他微卷的刘海有些偏长,低头时郁郁然地垂挡在眼睫前。纵使掩住些许神情, 也耐不住他把手机拿得非常近地看——电子屏幕微弱而刺眼的光线照在脸上,一下就在年轻人稍有瞪大的眼睛里印出方形的光。
这打光自下而上, 突显眼下阴影, 让他看起来像个半夜打游戏到一半忽然想起要查成绩结果发现自己高数差一分及格的大学生。
“咦?为什么显示的时间是……”他盯着屏幕小声嘟囔,但很快收声, 意识到自己不应该管太多似的假咳两下, “那个——”
我歪了歪头, 等待下文。
“抱歉, 我没有找茬的意思,只是有一点在意。”青年叠甲完,才谨慎地抬眼看向我,嘴角扬着不知是客气还是掩饰冷汗的轻笑,“既然这是去出差拍的照片, 那旁边这个戴帽子的小朋友是……?”
我注视着他仿佛在等待什么确切答案的表情,心底划过一些预感与猜测。
不会真这么巧吧。
“是我的保镖。”我想了想, 先答道。
男青年一眨眼, “保镖?那么小?”
我说:“是啊。虽然年纪小,但挺会打架的。”
他又有点紧张地瞄了一眼锁屏壁纸。下一秒,手机自动熄屏。这位暗怀心事的年轻人连忙把手机还给我, 一边道:“我看合照里还有一条……蜥蜴么?”
“嗯。”我拿回方方正正的触屏机,揣回兜里, “是他的朋友。”
青年陷入两秒沉默。
“请恕我冒昧。”
他一瞬不瞬地对上我的视线,俊秀的脸上仍然维系着平易近人的微笑,却无端显得局促。“你的保镖,”他话头一顿,语气颇有故作轻松之嫌,“不会还叫作里包恩吧?”
我看着他。
他看着我。喉结微动,似是隐隐咽了口唾沫。
我起了点兴致,在金发男青年那副好像随时想接话说“开个玩笑只是觉得这孩子很像我一个认识的人而已哈哈哈打扰你了”的神态中,两手插兜,开口:
“你果然认识他啊。”
“开个玩笑只是……啊?”
我忖度道:“金黄色的头发,看起来二十来岁,部下不在的话就笨手笨脚的。你叫迪诺对吗?”
迪诺:“啊?”
他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部下:“是的,这是我们加百罗涅家族的首领。”
我:“你好你好,久仰。之前听里包恩说起过你。”
迪诺:“你、你好……罗马里欧你发完钱包了?不对,等等,诶?啊?”
首领年纪轻轻,叫作罗马里欧的男部下则是一位中年男人:几乎成眯眯眼的小眼睛,戴一副方框眼镜,蓄着短而直的唇髭。
显而易见,在某些方面他比自家老大要更沉稳得多,此时正好整以暇地出声提醒:“我们早就把失物全部归还了,BOSS,你手上另一部手机的失主还在等呢。”
迪诺这才回过神,把震惊的目光从我脸上挪开,发觉手头还捏着一只可怜巴巴的翻盖机。他的面颊霎时略为羞愧地微微泛红。
“我没有忘啦。”尚且年轻气盛的青年低声回应手下,接着紧切地对我说:“请先等我一下,千万不要走呀。”
我点头。目送他犹如一只大金毛转身小跑向街边零零散散的市民堆,喊着这是谁的手机。
再一侧首,一身黑西装的老部下站在原地。他望着首领的背影,隐隐从鼻腔里叹了口气。继而看过来,与我四目相对。
社畜雷达叮当作响。
“罗马里欧。”他伸出手。
“友寄新奈。”我跟他握了握。
“幸会幸会,我们家BOSS给您添麻烦了,真是不好意思。”
“不麻烦。你们帮我拿回了手机,是我该说谢谢才对。”
“不不,应该的。”
我:“你们穿得那么少不会冷吗?”就只有普通的西装。
罗马里欧:“说实话挺冷的。”
可能干他们这行着装要求也很严格吧。
熟门熟路打了一套客气话太极,罗马里欧却也不多废话,开门见山地聊:“请问友寄小姐是什么时候和里包恩先生认识的呢?”
我诚然:“去年夏天。”
罗马里欧十分稳重:“原来如此。那时里包恩先生消失,BOSS他作为以前的学生难免心急担心过一段时间,所以这次再得知老师的新消息就激动了点。”
我非常理解,“不如说这才是年轻人该有的反应。”
中年男人笑了几声。
“友寄小姐看起来也才二十出头啊。”
“我今年过完生日可就二十七了。”
“那也还小呢。”健谈的罗马里欧摆出属于年长者的不以为意,“要算起来的话,只比我们首领大四岁。”
小四岁的黑手党首领恰好从不远处折返回来。
两手空空,看来失物都物归原主了。当地看热闹的居民也走的走,散的散。原本繁闹喧哗的街道此时忠实地归属于无人问津的夜晚。
“你们怎么这么快就聊上了?”
来者挨到部下身旁,外套一圈黑色毛领在夜风中绒绒地晃动。刚插完嘴,望向我的一刹又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认真地伸手道,“虽然已经被猜中,但还是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迪诺·加百罗涅。”
我照样握个手,交换姓名。迪诺的神情却没怎么放松,反而眉峰一敛,细细地看了我两眼。
“完全没想到……友寄小姐应该不是黑手党的人吧?”他问。
“不是。”
“里包恩给人当保镖,雇主还是可爱的女孩子,我真是想象不到。”像是终于稍微消化了信息量,迪诺慨叹着,用坦率的口吻攀谈道,“照这么看,友寄小姐是从异世界来的吗?那就是说,里包恩也已经回来,并且从小婴儿长大了一点?”
嗯?
我姑且抓住最后一个重点,“里包恩过来没有联系你们么?”
迪诺和罗马里欧对视一眼,苦笑着耸耸肩:“没有。”
我:“他应该早上就回来了啊。”
迪诺:“什么?为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罗马里欧?”
罗马里欧为难地皱起眉:“我们也没得到消息。”
不应该。
我捏着下颔思索须臾,抬头问:“那尤尼和伽马呢?”
只见金发青年惊讶地挑起眉毛。
“尤尼她也去异世界了?”
“……”
知道会有信息差,但没想到这么大。
我和加百罗涅的二人面面相觑片刻,各自都意识到不对劲。在气氛变得针落有声之前,我裹了裹羽绒服衣领,率先道:
“这里不是聊天的好地方。”我说,朝他们稍扬起唇角,“你们肚子饿不饿?正好我刚到这个世界,想尝尝这里的夜宵如何。我请客。”-
迪诺原本打算把几个手下都赶回家,但罗马里欧为了避免首领在外出什么事,更以不能给我添麻烦的理由加班加点地留了下来。
路过一座公共电话亭之际,我尝试拨打了里包恩和尤尼的电话。
都不在服务区。
我捋了捋猜测的思路,决定先和迪诺聊聊看。
不过说是要吃夜宵,我肚子里的炒面也还没消化完。因此选址在附近的一家会开到深夜的烧鸟店。我自己只点了几串烤物以及一杯桃子酒。至于迪诺似乎真的有点饿,拉着罗马里欧几乎把半个菜单都点了遍。
在场都是成年人,他们再添了两杯生啤。
“跟恭弥切磋实在是太耗精力了,我饿得都比以前快。”年轻的首领如是吐槽,“难得到了新年,我本来想在师弟家玩的。”
这个名字我好像也听过。
我稍作回想,记起恭弥应该就是挂了史卡鲁电话的那位,是阿纲同学家族的成员之一。以迪诺的说法,不难推断出先前第一个从树林里冒出头的男生或许就是他。
居然还真是约架,黑手党的新年都充满硝烟味啊。
但腹诽归腹诽,即使经历有点倒霉,刚来就能碰上里包恩以前的学生倒也是一种幸运。起码对方友善、开朗又好交流,一来二去能把事情都搞清楚。
异世界的居民日常生活没什么太大区别。
烧鸟店装潢依旧是传统的木屋风格,木桌木椅,颇为低矮的天花板点着一盏盏暖橙色的昏朦的氛围灯。在慢节奏的小地方,仍有不少顾客闲靠在座位边,吃喝畅聊,却并不拥挤。
我们挑了一桌偏角落的位置,加百罗涅坐在对座。开胃的小前菜不一会儿便端上桌。
而在此同时,我收到了第一个令人无语凝噎的消息。
“今天是一月一号?刚跨年?”
“是没错。”正对面的迪诺说道,这时倒是语气平稳得有老大的做派,“看到你的手机显示1月3日的早上的时候,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呢。”
我震撼一秒,喝口果酒压压惊。随即盯着桌上如今约等于废铁的手机诅咒了一下诡计多端的川平。让我推迟过来也就算了,提前是什么意思?这个时候岂不是两个世界都有我的存在,这不触及悖论吗?
果然无良中介不可信。
一碟又一碟烧烤陆续呈上,炸串的香气引人垂涎地攫着胃袋。迪诺迅速地啃了两串烤得油滋滋的鸡皮与鸡颈肉,“这么说,友寄小姐不仅是异世界的人,还是从未来来的吗?”
“是的。”也只能接受现实了。
我感受着口腔里漫延的清甜桃香与轻微的酒精味,拿一串鸡软骨下酒,顺带直白地说明一番情况:“我六号要回去上班。原本是趁着放假,和里包恩、尤尼和伽马一起准备来看看的,没想到出了这样的意外。现在手机也没办法用。”
迪诺:“要在这里买新手机么?”
我:“我在考虑。”
罗马里欧放下啤酒杯:“可以找彭格列的技术人员修修看。我记得他们有在研制异世界也能用的手机。”
“罗马里欧说得有道理。”金发青年露出一个爽朗的笑来,“现在有点晚了,友寄小姐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先帮你把手机送去给他们试试能不能修好。明天如果有结果,我再联系你。”
他经验老道的部下适时道:“可友寄小姐没有手机,BOSS你要怎么联系?”
迪诺却早有准备似的提出方案。
“请她住到我们订的酒店里就好了,那边是五星级,至少不会亏待人家。友寄小姐刚到,现在应该也还没有找到住处吧?”他说到最后看向我,眨了眨动人的琥珀色眼睛,“里包恩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加百罗涅还不至于让贵客自掏腰包。住宿的费用不用担心。”
不愧是资深的家庭教师,某个保镖的名号就和游戏速通券一样好用。
感慨感慨。能少一桩事当然最好,我答应下来,“但是要修手机的话,我得亲自看着,抱歉。云盘里有一些重要的工作文件和照片备份在手机里。”
善解人意的年轻黑老大点点头。
“没关系,那明天我可以直接带你去。”
“彭格列的技术人员也在日本吗?”我问。
“嗯——虽然总部在意大利,但因为下一任继承人在日本,所以一些干部目前也都住在这里。技术支援比较方便。”
确实。
迪诺的面前已然叠起几碟搜刮干净的空盘。学生吃饭的速度似乎和老师有得一比。
“说起来,友寄小姐既然知道我,应该也知道阿纲吧?”他自然而然地提道。想起自家师弟,笑容也熟稔轻快不少,“那家伙要是听说再过两天里包恩要回来了,一定会开心得不得了的。刚好他也放假在家,明天要不要一起去阿纲家玩?他妈妈做饭特别好吃。”
我最后咬一口烤串,开玩笑道:“可以是可以,我也很想认识一下。但作为异界人,吓到他就不好了。”
罗马里欧把半杯生啤都喝下肚,闻言豪爽地笑起来。迪诺也摆摆手,笑着接话:“他可能确实会被吓到,但绝对不会因为友寄小姐啦!老实说,我一开始还猜你是在外读书,刚放假回来的大学生呢。”
他身旁的干部促狭地说:“BOSS,友寄小姐可比你年长啊。”
迪诺一怔,睁大眼,“诶?真的假的?”
“她大你四岁。”
“那也还好,没有差很多嘛……”
我跟着不由闷笑两声,拿起酒和两人碰了个杯。
聊得多,嘴馋得快。一巡结束又续杯,点了一些额外的烤鸡腿肉。解决完当下的问题,话题不知不觉就开始围绕到共同熟人身上。
迪诺相当好奇地问起老师在异世界的状况和经历,我也细细解答:最开始的时候,以里包恩自己的说法是在收保护费,然后或许是玩腻了、闲不下来,想找点乐子就来上门应聘当保镖。那会儿他还是个二头身的小婴儿。
堂而皇之出现在门口,还带着自荐信,我都以为我上班上得精神出问题了等等。
加百罗涅的两个上下级都是非常称职的倾听者。
听到里包恩第一天就把我家当他家似的,连浴缸都自带,两人发出丝毫不意外的大笑;简略地讲起我几乎能称之为前科的前任的光辉事迹,两人则不掩嫌恶地皱眉吐槽,给足了情绪价值。
“原来异世界还能加速前彩虹之子的成长,”迪诺听着,哑然失笑,“怪不得那么久都杳无音讯,连风先生过去都没回来。”
我闲来无事地靠着椅背,应声:“他和史卡鲁这次也决定待在家里。说是快恢复了。”
迪诺露出有点难以想象的表情。我总觉得他可能在幻想一些长出大叔脸的小婴儿风和史卡鲁之类的画面。
“对了。”
他蓦地眼睛一亮。金发年轻人两臂搭在桌沿,上身稍微前倾着,暗含期待地望着我,“友寄小姐有别的照片吗,我能不能看看?”
哦,真聪明。
我搁下玻璃杯,拿起手机翻到相册,“行啊。我偷偷给你们看,不要告诉他们喔。”
对座二人吃串喝酒的动静都纷纷停了下来。
迪诺十分上道:“放心吧,我和罗马里欧的嘴都很严的!”
我:“请看。”
把触屏机转一个方向,推到男青年面前。后者的属下也凑来看。
我点开的照片是史卡鲁和伽马打游戏的场面。小的坐地上,穿着深紫色的章鱼连体睡衣,化着浓妆面目狰狞;大的坐沙发,表面游刃有余,嘴角带笑,额间却有一丝冷汗暴露了他操作不熟练的真相。
“噗。”迪诺饶有兴味地感叹,“他竟然还没放弃化妆啊,这么浓真的没问题吗?看起来才十岁?但是竟然真的长高了,而不是二头身。”
我:“这个我也很想知道,但是孩子想化就化吧。”
罗马里欧:“我对记忆里十年后伽马先生的印象很深。没想到他现在还是一副青涩的样子。”
金发首领深以为然地附和。
我示意他们可以点屏幕往后滑。
倒着看了一眼,下一张是尤尼坐在过山车上招手微笑的照片。我自认手机摄影不如她的站哥伽马的相机直拍,但迪诺很给面子地夸了好几遍抓拍得好。
再下一张。风在院子角落静静地打坐。身着红袍的男孩两眼低阖,墙上蜿蜒的常青藤蔓晃头晃脑地耷拉在他乌黑的辫子后面。而如此岁月静好的一幕,镜头边缘却出现了鬼鬼祟祟的史卡鲁——蹑手蹑脚地想要把小瓢虫放到风脑袋上。
有着墨绿色头发的女孩蹲在一旁,捧着脸偷笑。她的部下站在身边,抱着臂,挑着眉,以一副“你真以为人家不知道吗”的狐疑神情消极围观。
迪诺笑了半天。
“炎真可担心他了,没想到这家伙在异世界这么有节目。”
我深有同感:“有史卡鲁在的话每天都很热闹。”
“根本安静不下来吧,有时候说起史卡鲁,连恭弥都会说太吵,哈哈哈……”金发青年笑着,手指戳戳,滑到下一张,脸上温存的笑意却在看见照片的瞬间凝固,紧接着震惊地收敛,“哈哈……嗯?”
我顺着他的目光,疑惑地看去。
这张是新年参拜当天,准备离开神社的时候尤尼提出帮忙拍的。
我难得换上压箱底的和服,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虽然毛绒披肩御了些寒,但依旧捱不过年初清早的寒意,于是大方的保镖就把他的深咖色厚风衣披到了我肩上。他自己穿着单薄的西装。
外套下摆几乎垂到我的小腿。有些沉,不过胜在暖和。
彼时,我和他并肩站在一起。脚下是石板路,头顶是清透的天空,背景里朴素庄重的拜殿人来人往。
照片里身量高挑的卷鬓角男人戴着礼帽,唇角仍然不着痕迹地翘起,微微屈起臂弯。我则习以为常地挽着他的手臂,朝着由尤尼执掌的镜头扬起浅浅的笑脸。
都站得很板正,就像普通的游客照,没什么特别之处。
我愈发诧异地抬起眼。
只见罗马里欧已经礼貌地收回视线,年轻有为的首领却瞪大了眼睛,再次发出一声饱含情感的:
“啊?”
他先是打着磕巴,“慢着,这是里包恩没错,等等,他已经恢复了?这么快?”然后皈依佛门般沉进片刻悠远的宁静之中。少顷又赫然抬起头,迅速看了我一眼,再低头看照片。
“这是友寄小姐也没错——诶?为什么……抱歉,我是想说,我怎么感觉有点——”
金发青年好像对什么感到非同凡响的不敢相信。
我并不确定以他的视角是在顾虑什么。看着他仿佛被打回部下不在身边一般的,如同清澈的大学生的状态,思考半晌。接着转头瞧向在安然喝酒的稳如泰山的罗马里欧。
情商极高的老干部欣然当首领嘴替:“BOSS的意思是,友寄小姐难道是里包恩先生的女朋友吗?”
迪诺猛抬头:“喂,罗马里欧!”
我了然,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说的。
对上金发青年似乎立刻想要向我道歉的神情,我语气平常地说:“是啊。”
空气一时安静。
烧鸟店内偶尔响起食客低声交谈的杂音,与服务员走动的脚步声。迪诺仿佛呼吸都暂停了几秒钟。他一副脑内思路百转千回的模样,白皙的脸不知是憋得红,还是多余的情绪上了头。青年不可置信地深吸一口气。
“女朋友?什么?以后会结婚的那种吗?他怎么去一趟异世界还能交到女朋友?”
我坦然道:“还没这个计划,这次过来也算是观察期。”
迪诺登时浑身紧绷,“观、观察期?!”
罗马里欧:“咳,首领。”
年轻人倏地意识到失态,当即沉着地摆出冷静的姿态,干笑一声解释,“不好意思,虽然里包恩之前也跟我说过他交过情人,但那明显称不上谈恋爱,又是个小婴儿……我就觉得肯定是忽悠我的。加上第一次看到他拍这种照片,所以现在有点惊讶。”
“我懂。”我感同身受,抿了口酒,沉重道,“再怎么说,我也不是恋-童-癖。所以即使有人能接受和婴儿交往也属实无法理解。我是在里包恩成年后才和他确定关系的。”
迪诺:“哈哈,原来如此,是啊是啊。”
紧随而来又是一阵沉默。
金发青年最后定定看了一眼照片。像是没有再翻看的精力,心情复杂地,小心翼翼地将手机推还给我。
我品鉴完果酒,收起手机,“不继续看了吗?”
桌上没吃完的鸡肉串散发出凉掉的信号,迪诺浑然不觉,只表示不用且感谢我的慷慨。我见他盯着木桌的纹路半晌。青年神色莫测,随后才重新望过来。
“那个,”年轻的首领斟酌着说,“那如果里包恩他过了观察期,您是不是就和他订婚了?”
好突如其来的敬语。里包恩当老师究竟给这个年轻人带来了什么啊!
我只好直接表态:“没事,我们年纪相仿,你不需要用敬语。结婚毕竟是两个人的事,但要考虑的东西有时候甚至不仅仅局限于两个人的关系,所以我觉得还早。以后也说不准,可起码不是现在。”
这么一来应该就能解除他的疑问了。
我心想着,不料话音刚落,眼前的欧洲小帅哥更是一脸有话难言、难以置信的表情。
罗马里欧在一旁点头道:“我很认可您的想法,友寄小姐。”
而迪诺张了张嘴,终于开口:
“里包恩这几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啊……”
我仿佛能看见他的后脑勺有宇宙在旋转。
第104章
吃饱喝足, 店内的挂钟走到将近晚十一点。
过了刚得知第一手爆炸新闻的劲儿,加百罗涅年轻的老大看起来已经把信息量消化完全,平常地和我聊了点别的。例如工作(这方面反而我和罗马里欧比较有共同话题, 他在家族内部似乎也分管文职方面的事务, 是个全能万金油),穿越的感觉, 对某位共同熟人的第一印象等等。
只是提起里包恩的时候,迪诺偶尔会有些欲言又止。
以神态、肢体语言以及话题相关性来看, 我推测他可能是想问我和这个魔鬼老师的交往细节, 但是碍于礼貌忍住了。
鉴于两位都是能说会道的外向的类型,深入聊起来相当杀时间, 到最后毫不意外地到了互称名字的程度。直到隔壁几桌的客人都陆陆续续离开, 桌上最后一杯酒喝完。金发青年才看了一眼钟表, 道:
“不好, 都这个点了。”
罗马里欧适时接腔,“我已经让人去酒店订了一间总统套房,等会儿直接送新奈小姐过去。”
人在异乡,十分感动。
“多谢。以后如果有机会欢迎来我家玩。”我诚挚邀请。
迪诺一怔,随后朗声应下:“好呀, 我一定不会客气的。真想看看里包恩在异世界是怎么享受的啊。”
我吐槽:“那他可太会享受了,还专门做了个衣柜放他的cosplay服。”
年轻人秒懂地大笑起来。
“他还没放弃那些奇怪的变装呢!”
“毕竟是人生爱好。”
迪诺笑喷, “对喔, 要是不喜欢就不会换着花样玩了。”
唠得差不多,友好的加百罗涅便打算送我去酒店。临走前,罗马里欧收到迪诺的暗示去买单, 没想到我早就在中途去上厕所时付过钱,失败而归。
我熟练地挥挥手, 挡下生怕占普通市民便宜的善良黑手党的控诉,用这是请男友的学生及其朋友吃饭的理由堵住一切回旋的余地。
出店门,门外停着一辆极为高调的红色法拉利。
“走吧。”迪诺丝毫没有首领的架子,直接绕到驾驶座开门,“顺便带你们兜兜夜风。”
他的部下则在拉开副驾车门,周到地请我上车后自然地坐到后座,一边笑着拆台:“你想在新奈小姐面前耍帅的想法太明显了,BOSS。不过还好你没有在冬天选择敞篷跑车。”
“罗马里欧……”青年嘀咕。
我系好安全带捧场:“很帅啊。你们家BOSS从气质上看就是家里应该会有一部超酷跑车的类型。”
罗马里欧:“您这样说他又该骄傲了。”
迪诺哎呀一声,害臊地闷声道:“好了好了!饶了我吧。”
接地气的加百罗涅老大据说平时就很喜欢开车兜风,车技也确实了得。半夜的街巷没什么人,在保证速度的同时开得很稳,没有任何颠簸的急刹或猛起步。
不仅如此,车内无异味,清淡雅致的香氛还是让人嗅得舒服的果香型。车载音响放着舒缓的曲子,溪水般沉浸式环绕。
整体都对容易晕车的人相当友好。不晕则体感更不错。
年轻的临时司机询问本次Uber服务如何打分,我不吝五星地夸一通。
他的笑声清亮又爽快。
“说起来,得多亏有里包恩。”迪诺两手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道,“要不是他当初来当我的家庭教师,现在的我恐怕没机会这么轻松地开跑车溜达了。”
我背靠副驾,扭头望去。
这位仿佛天生就与香槟、雪茄与跑车相配的金发青年含着笑。他第一印象就给人一种无论如何都会在人群里闪闪发光的耀眼感,却又不会显得高高在上;此时眼里流动着的直率更是平添几分鲜活的神采。
看来的确和他老师说的一样。
“那个时候,我正不得不面对加百罗涅陷入存亡危机的事实。惊慌失措得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一门心思只想着逃避……回想起来真逊啊。”
迪诺边打方向盘边说,口吻感慨,“是里包恩毫不客气地骂醒了我。否则我肯定会后悔一辈子。”
将目光转回面前平稳驶过的路况。我听完,也不由轻轻扬起唇角。
“我猜如果他在这里,”我接话道,“不管嘴上说什么,真心话一定是:‘和我没关系,你真正要感谢的是始终信任你、追随你的家族成员,以及关键时刻拼死也不肯丢下家人的你自己’。”
车内悠扬地回荡着纯音乐,小提琴声宛如低语地倾诉着作曲家轻盈的心境。
我说得慢。话音落下,挡风玻璃外夜色高悬,街景不停向后平移。时间便安静地停顿两秒。
迪诺再开口时,嗓音柔和:
“嗯。也是啊。”他抬起眼,抽空往我这边投来一瞥,“里包恩有跟新奈小姐说起过当时发生的事吗?”
我难得想逗一逗年轻人。
于是学着若是在场肯定会摧毁煽情氛围的保镖,我托着脸,转头欣赏车窗外的风光道:“有哦。”
“诶?都说了什么?”
“比如你被迫穿着绵羊套装被野狼追得边跑边哭着喊我不好吃的样子很好玩什么的。”
迪诺:“……”
法拉利稳健的步伐受到驾驶员影响,隐隐漂了一下。
“怎么连这个都说啊,不提我明明都快忘记了!”脸愈发红的首领在后座部下憋也憋不住的忍笑声中无奈申诉,“等一下,他当初口口声声是要锻炼我化敌为友的能力,但果然根本就是在玩吧!”
罗马里欧公正地劝说:“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里包恩先生了,BOSS。”
迪诺头疼似的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可恶”。
气氛再次快活起来。
地方不大。即使为了兜风绕了点路,也很快抵达酒店:修建得高而宏伟的建筑物在黯然的夜色中楼灯环绕,低调奢华。大堂前的喷泉缓缓变幻着喷洒的花样。辐射到周边的旅游产业相对更发达。
比起神社附近那片僻静的居民区,这边大抵是并盛最繁华的地带。
泊车人员非常及时地前来接车。身着正装的礼宾服务生候在大门。然而我两手空空,本该有的行李在两天后才会来的男朋友的手中,用不上搬运服务。
全部的事务已经由加百罗涅打点好,很方便。
我一路绿灯地入住高层总统套房。
纵使以前跟着大领导出差,也享受过高级套房的舒适,但这回的待遇明显高出以往任何一次外出住宿太多——套间基本独占一层楼,有花园下午茶配置的阳台。它偌大的会客厅足够举办一个舞池宴会,落地窗前摆放着漆黑的三角钢琴;壁灯复古,以一段短而宽阔过道毗邻大餐厅。
书房是现成的小型图书馆,整面墙覆盖着分好类的书籍。同时兼为办公室。临窗摆着红木桌与真皮靠椅,桌上已然备好茶水、座机电话、平板电脑与护眼的阅读灯。
扫了一眼这如同给总裁办公的开阔厅室,竟莫名心生工作的念头。
没有比这更恐怖的事了,现在可是假期。假期啊!甚至还是诡异地多出两天的假。真是权欲熏心。
我坚守初心,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这不祥之地。
套房主卧带浴室,浴室带犹如演艺圈多人化妆间般的梳洗台。梳洗台紧邻着衣帽间。衣帽间直通私人健身房和按摩室。
我对自己很有自知之明,最多体验一下按摩。接下来的活动空间应该主要流连于卧室。
专属的私人管家妥帖地介绍了服务内容,便和两位加百罗涅一同离开。
而迪诺在临走前,仍不忘特意强调如果有事一定要通过酒店联系他。我一概答应,叫他放心。结果刚要舒舒服服躺下看电视,管家就送来一部小巧的、崭新的翻盖手机。
里面存着一堆电话,除了迪诺以外还有加百罗涅的各个部门干部,带着一个个对应能提供什么帮助的备注命名。
譬如芬克斯(打架找他);乔瓦尼(迷路找他);约翰(吵架需要加油找他)。
很贴心,我希望我一次也用不上摇人。
另有三条新短信。
跳马迪诺:【ciao!】
跳马迪诺:【我是迪诺(显而易见吧?),跳马是我的绰号。这个手机送给你,之后要是用不上了闲置或换掉都没关系,反正只是加百罗涅的一点心意。通讯录里的家伙都已经打过招呼了,有困难的话不用客气地叫他们就行。】
跳马迪诺:【当然,罗马里欧就住在楼下,在酒店找他最方便。我的话,准备去师弟家小住一晚。虽然之前说明天就带你修手机+找阿纲玩,但我猜刚穿越过来你也很累,所以尽管休息到精力充沛了再联系我吧!在意大利明天就要继续上班,不过我请假了。[墨镜]】
不愧是当上师兄的优秀毕业生,各方面都相当会照顾人。
我半躺在主卧宽大柔软的沙发里,盯着长方形的小屏幕,后知后觉地感到隐约绷紧的神经放松了些许。心底漫起一股温吞的暖意。
学生时代用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按键机。因此打字手速如常,飞快触键传讯。
真诚地表达完感谢,再作约定:【没问题。我没有很累,甚至因为时差还很精神。倒是你辛苦了。明天多睡一会儿。我会晚点联系你】
对面秒回。
跳马迪诺:【OK】
我放下小手机,抱着膝盖研究这里的电视遥控器。
刚玩完遥控器打开电视,挑了部喜剧电影。挨在一旁的翻盖机又叮铃铃地响起短信铃声。
不知是不是复盘回忆今晚经历后忽然更有点兴奋,或是感到新奇的年轻首领再次跳来。
跳马迪诺:【我想了想,果然还是想感叹,本来我觉得里包恩会突然在异世界交女朋友很令人惊讶。毕竟在我看来,这家伙在这方面也挺难搞的吧,实现不了的承诺就不会给出,而隔着异世界又是个巨大的不定因素】
跳马迪诺:【但是这次和新奈你接触下来,我反而发现你们会谈到一起好像也没什么可意外的】
跳马迪诺:【最开始看见你的时候,我的直觉就莫名告诉我你和里包恩很像。不仅仅是神态,尤其是对小偷有杀气的那一下(这似乎有点损的意思,相信我没恶意)】
耳濡目染,人在朝夕相处之间总会不自觉地同化一些小动作、口头禅或别的习惯。即使我本身没感觉哪里像里包恩,也明白可能某些细节上会向亲近的人靠拢。
里包恩也一样。
我有次发现他竟敢学我咬着牙刷打领带。天知道我是为了节省通勤时间,他一个平时会站在镜子前乖乖刷满三分钟牙的游手好闲之士究竟有什么必要好的不学学坏的!
所以让我反省的是杀心。一个两个黑手党都这么评价,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单纯凶还是确有其事了。老天有眼,我是好人。
贴墙的电视循序渐进地播放着影片。我笼在它微弱的光影变化之中,抱着手机准备回复。
打两个字,新消息再次弹出。
二十岁出头能藏得住什么事,何况是本身性格偏为大方爽朗的人。点开讯息,小小的屏幕上赫然展现出工整的几排字:
【总而言之,我尽力了,希望他早日度过观察期。[墨镜]】
我被逗笑。忍着笑意回一则:【收到,董事会正在采纳意见】
跳马迪诺:【Yes】
跳马迪诺:【欢迎来到这个世界,玩得愉快![蛋糕]】
我:【谢谢你![刀叉]】
过五分钟,管家真的送来一个精致的奶白色小蛋糕。
长得为人端正,呈正方体。小得一口就能塞进嘴里,但极为细腻地点缀着香槟果冻、曲奇碎、坚果,花开般缠着一圈可食用金箔。
纯白的瓷盘在它身下如辽阔的平原,边上摆着无关紧要的香草。形成价值不菲的象征。
我沉默片刻,拍了张照片。切一小块品尝,然后剩下的一口吞了。
有钱真好。立一个小目标,死之前过上这种生活。
第105章
到异世界的第一晚, 我有幸失眠了。
只是说失眠也不算恰当。清早出发,却转眼间夜幕降临——以清醒的时间来看,现在半夜十二点才是我生物钟里的正午。
套房主卧的床又大又软, 备有助眠香氛与唱片机, 睡前还能随便用崭新未拆封的知名品牌护肤套装、眼罩与耳塞。我不怎么认床,因此完全有边享受边轻松入睡的自信。但在万事俱备之下也只睡了两个小时。
凌晨自然醒, 精神抖擞。
干脆爬起来继续看电影。
看完嫌无聊,漫无目的地在总统套房里晃两圈, 在客厅发现半自动的迷你吧台。冰箱里的饮料与酒种类丰富, 储有不少水果。
于是把书房的平板电脑拿来。开着朦胧的暖灯,调调酒喝, 顺便上网观察一下这个世界都在干什么。
“世界地理没有区别, 但每个国家的最高领导人和那边的都不一样, 社交软件的名称和功能倒是大同小异……短视频还没发展起来。”我一面心想着, 刷着新闻,一面拿着玻璃杯喝两口朗姆酒兑雪碧,“现在看来是各种论坛比较热闹。”
搜索并盛。除了地理位置的百科说明外,相关性内容最多的是并盛中学。
思及这里居民所说的风纪委,我对这种连黑//帮职能都兼具的学生组织感到几分好奇。然而从学校官方网址里登录论坛, 版面上清一色是日常学习打卡、求书、失物招领之类的正经帖子。
当过学生的都不会相信论坛上只有这些健康的东西。
我回想以前的路数,依葫芦画瓢地找到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小版块。一点进去, 飘红的大热帖标题就是:【第十一届!~校花校草争霸赛~火热打响!来为你心目中的那个人投票吧~☆】
我默了默, 抿一口酒。
好久没当国中生了,头皮隐约发麻之余还是略有怀念。
抱着缅怀青春的心情戳进去围观,跳过日常水帖, 被提名并贴上照片的小朋友们长得确实个个清秀靓丽。稚气未脱,风格迥异, 却各自怀揣着这个年纪独有的熠熠神采。
国中生都很实诚,没一个提名老师或者校领导。
其中,目前校花预选呼声最高、追随者最多的是一位叫作笹川京子的女生。校草预选那边的大热门则叫作狱寺隼人。都是三年级生。
相比起每张照片都笑得温柔可爱的女孩,这个男生似乎因为过于有个性而更有讨论度。
他一头银灰色的头发,翡翠般的绿眼睛。体育课穿着白色体操服,沐浴在阳光里的时候皮肤白得近乎发光。
而且说是混血儿。五官颇为深邃,臭脸时更是如此。
他的许多照片基本都是角度刁钻的偷拍视角,但依旧漂亮得实力过硬:扎着小辫子翻书时戴眼镜的瞬间(窗缝角度),足球场上潇洒传球的姿态(外围观众角度)等等。有的拍糊了反而更有氛围感。
扫一眼跟帖吐槽,有人说狱寺学长的单人照最难抓,引起广大共鸣:
【因为他老是跟着他朋友啊啊啊啊】
【这个是其次吧(笑)他也没贴得很近,闲杂人等还是能裁掉的】
【我觉得最难的是偷拍都会被发现……说实话59君凶起来别有一番风味,但那样上镜有损他的真实颜值(T ^ T)】
【想问……为什么叫59君[疑惑][疑惑]】
【谐音啦ww或者叫GDH君www】
【不懂你们女的】
【(笑)有些男同学麻烦照照镜子再上论坛】
【引战禁言,别乱讲话】
【wwwww超糟糕www】
【但是学长不是很在意自己被偷拍吧!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很多人跑他班上偷看,换谁都习惯了!他只是不耐烦而已!】
【他超级护短[汗]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反正要拍就大方一点,不要让他误以为你是想对他那位朋友做什么坏事就行了】
关于狱寺隼人的讨论非常广泛。
有的羡慕他看起来都没怎么在读书,成绩却好得离谱;有的感慨帅哥都在跟帅哥玩,他朋友山本武也是校内数一数二的人气王,甚至是大名鼎鼎的棒球部领队。
我觉着眼熟,专门把山本武的名字念了两遍,忽而想起他好像就是里包恩提起过的守护者之一。
之所以有专门说起他,还是因为这个男生曾经被里包恩亲自一对一辅导过一段时间。后者难得地跟我吐槽这孩子是个天生的杀手,不过有时候神经大条的程度让他都有点失语。
没想到这么快就隔着网线看到正主了。同时也是校草竞选帖里的热门候选之一,看照片是很经典的运动系男生形象:短短刺刺的黑头发,棕眼睛,小麦色皮肤;对镜头总是笑容满面,棒球比赛上的照片却神情冷硬犀利。长得很高。
既然如此,跟他关系好的狱寺君应该也不是等闲之辈。
然而翻来翻去没怎么看到提起阿纲同学的。
我对国中生青春生活实在没有太多兴趣,随便再浏览片刻,发现果真没有多少明确提起风纪委发家史的帖子。
遗憾。就算版规没有明文禁止,什么是不该提的大家似乎都心里有数。
只有一些充满奇怪花名、代称和缩写的帖子(我解码得相当费力)看起来是在吐槽为什么风纪委的成员都是飞机头,或者非常隐晦地提起委员长早该毕业了为啥还留在学校,再或者大胆预测风纪委迟早统治日本。
少年人连打字发言都显得元气满满,感叹号、可爱符号与颜表情齐飞。
点击退出。
盈盈冒气泡的清透酒液荡在杯底,托着一小簇薄荷叶摇曳着。我饮下最后一口,细润的、 爽快的清甜顿时漫过味蕾。
再倒半杯,玩玩别的调制花样。
上网打发的时间转瞬即逝。
搜搜彭格列,这种有头有脸的大家族真有个完整的大词条;查查彩虹之子,跳出一串彩虹糖的广告和在意大利看到彩虹的博客,索性点进去欣赏一下旅客拍的照片。
顺着相关搜索看完世界各地旅居博主写的日常趣事,不知不觉又刷到其推荐的短篇小说。
津津有味地读完,抬头才发现快凌晨五点。
客厅巨大的落地窗两侧半掩着巴洛克式窗幔,层层叠叠的细软窗纱束着腰,从流苏之间垂落在沉密的皎洁的月色里。天仍然黑得无动于衷。
我感受着脑子毫无困意的精神,百无聊赖地趴在吧台椅背上盯两眼窗外的高楼夜景。
对了。
转头再拿平板搜一下数学家柏林。
网速飞快,页面跳转。我看着百科附上的照片里戴着学术帽开讲座的二头身小婴儿,缄默两秒,被萌笑。
还真有啊!在讲台后面要垫好高的凳子吧!
戳开学术论坛分享的讲座视频。小孩微笑着面向话筒,咬字清晰不怯场。那稚嫩而清亮的熟悉嗓音跨越屏幕、时空与炎夏的过往,稍显失真地响起。
不仅是讲数学,还是英语授课。
我抱着研究的心情看了十五分钟,从饶有兴致到意兴阑珊,梦回大学高数课堂。原本饱满的精力直线骤降,走神一会儿回来就压根不明白台上小老师在说些什么非人类的话。
听困了。
睡觉-
这一觉昏昏沉沉睡到早上十点。
我穿着酒店提供的毛绒睡袍,慢吞吞地洗漱完毕,换上前一晚委托私人管家送来的新衣服。由于行李不在身边,只能姑且先买一套用来换洗。
下楼吃个自助。大堂装潢豪华,主打日料和法国菜。我空手来,吃饱后拎着赠送的大袋小袋礼品回房。
再摸了摸鱼,才悠闲地收拾好贴身物品出门。
罗马里欧并不在酒店。作为加百罗涅的高层干部,他一早就去工作了,不忘给我短信留言,表示有事可以直接找他。而我回复简讯,跟他和迪诺说明安排:决定自己先逛一逛,等晚点他们有空的话再联系。
罗马里欧:【收到,祝您玩得开心。】
迪诺则还没有回。
我戴上围巾,把两部手机都放进羽绒服兜里,溜达出酒店。
并盛町位于东京一角,景色与另一个世界没有太大出路。居民住宅的类型主要是一户建。从酒店出来,不远处就是车站。
交通便捷,人流量大。旅游业在周边发展得如火如荼。即使才刚过完年,也有不少商店继续开始营业,赫然一片安定的欣欣向荣。
这边好像还没下过雪。天气干冷,但接近中午的时间点风不大。太阳正聊胜于无地注视着这座和谐而安详的城镇。它仿佛也被冬乏催得困了,直视也不刺眼。
正值正月假期,街上尽是年轻活力的面孔。
呼气间,轻微的白雾弥散。目光越过以红绿灯相连的街道,可以望见车站附近伫立着的巨大易拉宝海报。上面字体显眼地介绍地下商业街的新促销活动。
一些学生样的少女少男结伴前去,不紧不慢地闲聊嬉笑。
我混入人群,钻进车站。
乘电梯向下,似乎前不久才翻新过的商场入口便映入眼帘,明亮开阔。平整的地砖上贴着各个街道方向的指示图标。恰逢新春,梅花、竹子与松树枝的卡通立牌憨态可掬地摆在过道口,店铺前都挂着暗喻吉祥的饰品。
车站商场功能繁杂,人们形形色色。打着电话快步路过的、拎着行李箱的、驻足挑选商品的,各有各的忙事。
现代化的商场布局大差不差。
我走没两步就瞄见动漫周边店,进去看两眼。
另一个世界大热的IP在这里完全找不着影。我自诩博览群漫画,身处其中竟然像个被无形排挤的冷圈人。
墙上的特写主角团海报不认识,衣架一排联名T恤写着不认识的梗和图案;店内平板屏幕播放着乙女游戏PV,里面一个赛一个邪魅的纸片男人更是陌生至极。
我本来还期待说不定这个世界有健康长寿且勤快的富○义博,已经把《全职猎人》画到完结了呢。
看来异世界也没什么好待的。
在二次元街道失望离开。走之前望见挂在店门口的电视在放送新番片段,忍不住停下脚步鉴赏片刻。
超能力打斗番,有点意思。买来看看。
商场不算非常大,闲逛二十分钟就算结束。我没看见有卖漫画的店铺,便只到美食街道吃了碗拉面(川平当时非得踩我世界里的拉面没创新,我觉得这边味道也谈不上惊艳,中规中矩罢了!)。随后拎着购物的战利品回一趟酒店。
迪诺在此期间回了讯息。说是天太冷了,他和他师弟原本起床了,却在被炉里打盹,懒到中午才惊觉太晚,连赶着起来吃第一顿饭。
接着嘱咐了一声在外面注意安全,玩完了联系他云云。
冬天多睡觉是本能。我很理解,回了个好的。
赖在酒店小憩一会儿。
下午快三点。
我照着管家给的路线,抵达当地最受年轻人欢迎的综合书店。
它昨天歇了一天,今天就勤劳地开店接客:有三层楼。一层是小说、杂志、教辅与文学书籍,二层是漫画、CD、同人志等等,三层是可供自习的小咖啡厅。甚至划分了成人区,里面是贴好相关标签的本子,各个性向与癖好百花齐放。
比起早上,午后出街的小朋友更多。涵盖不同年龄段的学生遍布店内,整个书店都充斥着蓬勃的朝气。
我在一楼扫了一圈,果然这个世界有名的作家都没听过。倒是那些经典的文学巨著还是一样的。
转一转,挑到两册感兴趣的杂志,以及一本悬疑小说。
上二楼。
那部引起我注意的新番应该就是当季大热门之一,主角团的立牌相当显眼地站在中央。
本品鉴大师和其余顾客一起站在专门摆畅销书的圆柱形书柜旁,试读了第一卷 的上册。情节紧凑,总体而言设定还算新颖,主角是搞笑役。
遂拿下前两卷,决定留给晚上睡前品读。
书店只有第三层禁止大声喧哗。一、二楼都有不少人三两扎堆,跟伙伴交头接耳,从四方传来讨论声与不时溢起的压低的笑声。
而我身旁无人能蛐蛐剧情内容。一匹孤狼晃悠在塞着满满当当的书册的书架之间,没看到其它对胃口的漫画,便提着书篮子,准备下楼结账。
不想刚走到楼梯口,一阵压着嗓子的争执声忽地从楼下响起。
我放慢步伐,多迈下两个台阶。以俯视的视角正好瞧见有个穿着蓝色厚卫衣的小男生搭着扶手,似乎正要上楼,却被什么绊住似的,回头和谁吵着架。
“我都说了我就看看而已!”
男生听起来抓狂得很,语气带着三分无奈,两分不耐烦与五分浓浓的不爽,低声抗议道:“你凭什么不让我看漫画啊,好不容易放个假,在家还整天整天地被你们强迫学习已经很累了好吗?我就看一眼!”
“你今天睡了一早上。本来的安排是英语补习,缺掉的课程下午要补回来。”
我微微睁大眼睛。停下脚步,站在阶梯上。
死扒在一楼楼梯口的男生口气变得苦不堪言,“早上你不也在充电吗?!我知道了啦,这和我现在看看漫画有什么关系啊。”
“你一松懈下来就很难回到原来的节奏里,”有个小孩被挡在他的脚跟后面,声线稚气可爱,说起话来却一板一眼得颇有机械感,“有这个看漫画的功夫,不如多买几本练习题。”
话音一落,一声清脆的枪支上膛声蓦然乍响。
男生:“噫?!”
我:“……”哦。
这位一头棕褐色头发的学生吓得一个激灵。随着他翻身跌坐在台阶上,我得以看清其身后小萝卜的真面目:
二头身,黑西装,戴一顶黑毡帽。有着一双黑黢黢大眼睛的小婴儿面容无辜,正轻松地端着一把凶残的步枪,枪口直愣愣地抵着男生屈起的膝盖。
紧接着枪身一抬,正对额头。
“还是说,你不想和笹川京子一起读高中了?”小孩慢条斯理道。
男生霎时怔了怔。
在他凝噎般仿佛陷入什么回忆的时候,凶手陡然扣下扳机。子弹在沉闷的枪响中不偏不倚地飞驰而去,正中卫衣男孩的脑门。后者毫无抵抗能力地仰倒在台阶上。
脸色发白,死不瞑目。
我被硬控在原地,提着篮子贴墙站,脑海里蹦出一个巨大的问号。
转眼望去,周围在挑书或闲谈的顾客居然都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然而他们的悠闲时光时日无多了。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名年轻的死者忽而眨了一下眼,继而猛然间暴起,厚实的卫衣和长裤如纸屑般爆开:
“复活——!”他粗着嗓音宣誓,作出大力水手的姿势。
我:“…………”
只见男生头顶冒火,浑身上下仅剩一条喜庆的红色四角内裤,气势高昂地跳起来。旋即在旁人震惊的注目中一路尘烟滚滚地冲进一楼书架间。
那边我就看不见了。于是连赶几步迅速下楼,到楼梯底层探头一瞧。
在大冬天裸奔的男学生犹如强盗突袭,正飓风过境似的搜刮着教辅区的中考学习材料。仔细听,还能听清他自言自语地喊着“学到死掉也要和笹川京子一起考高中”、“国语习题册在哪里”、“英语单词背诵本?All in!”之类的豪言壮志。
周身形成真空地带,包括店员在内无人敢近。
但由于东京本来就什么怪人都有,一些顾客发现不是什么恐怖事件,也就将就着继续干自己的事去了。
至于我刚消化完震撼感,忽而感到裤脚被谁轻轻扯了扯。
低头一看。罪魁祸首不知何时来到脚边。小不点仰着脑袋,在对上我的视线之际松开手,反而抬起两只短短的手臂,讨抱似的开口:
“新奈。”
我觉得他萌得很离奇。
在一片混乱声中蹲下来,一手拎着书篮,一手将小孩搂在臂弯里抱起身。我观察着他脸上细微的机械纹路,有点意外地眨眨眼,扬起眉毛。
“你真是机器人啊。”我说,“会认出我是因为本身就有相关的指令吗?”
小婴儿乖乖坐在怀里,“是喔。因为老板是出资人之一。”他回答着,伸手抱住我的脖颈,便像进入待机状态一般毫无动静。
意思是我发的工资和奖金都用来制造斯巴达魔鬼教师机器人了么!
我无语半晌,想想算了。毕竟能看到小时候的里包恩还怪感慨的,时间过得真快。
绕出楼梯口去前台结账。
店员看起来被吓得不轻,惊魂未定,仍不时往裸奔男孩那边瞅。仿佛是凭着肌肉记忆才顺利地扫到条形码、装袋并找钱。但她的试胆大会还没结束。
我刚拎起装好书籍杂志的袋子,一阵邪风便从身侧呼啸而来。
紧随一声闷钝的“砰”,又是倒塌的“轰”声:男生细胳膊细腿,竟然生生抱着一大摞练习册与辅导书冲到前台。店员惊呼出声。在她恐慌的视线中,那摇摇欲坠的书山一经放下,便几乎不带考虑地瞬间铺满收银桌。
罗刹般面目狰狞的国中生猛一伸手,拍在其中一本数学题册上:“全都给我包起来!”
店员的泪花飚出:“好、好的……”
我站在一旁,冷静地远离两步,给他腾出结账空间。吐槽欲在心底翻滚激荡。
这种比守护甜心形象改造还可怕的情况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啊!明明一开始看这位同学(我猜他可能就是传说中的纲吉君了)不是这么热血到恐怖的性格。
不用想都能知道肯定是和机器里包恩开的一枪有关系。
说起来,风之前好像提起过,有什么特殊的子弹可以激发所谓的决命状态。虽说不知道别人如何,但我是能看见他额头上燃烧的澄澈的火炎。那么应该就是人点燃死气的状况之一吧。
这样真的没问题么。我心想,黑手党继承人的社会颜面难不成可以无限刷新,等继位之后见过他裸奔的人都会被相关工作人员使用一忘皆空吗?
那工作量未免太大了,牛马也不能这么使的。
腹诽间,眼前气喘吁吁的男生绷紧的肌肉开始慢慢放松。很快,他额间的火炎熄灭,凶神恶煞的神情也逐渐变得正常而茫然。
店员欲哭无泪地努力嘀嘀扫条形码;回过神来的国中生欲哭无泪地抱紧自己的赤膊,以一个崩溃的内八夹紧哆哆嗦嗦的腿。
“好好好冷,好冷!”他原本粗犷的声线瞬时细若蚊吟,压根不敢往周围看似的满脸通红,“我怎么会拿了这么多……阿嚏!……嗯?”
男生愣愣地转过头,手指下意识捏住被披到肩上的羽绒服衣领。
我穿着打底的白色保暖高领长袖,外套一件雾蓝色的针织毛衣,已经足够御寒。一边重新拎起事先放在地上的书袋,一边向他抬了抬下颔示意:“不介意的话先穿着吧,感冒就不好了。”
呆滞的国中生这才反应过来。他本就脸红,这回一路不知所措地烧到耳朵和脖子。
“谢、谢谢您……!”
我:“不用不用。”放着不管反而说不过去吧。
脱外套前被我放到前台柜子上坐着的小婴儿机器人:“别愣着,阿纲。赶紧付钱。”
阿纲同学似乎早就习惯了,一点也没有跟魔鬼教师算账,只是被提醒着连忙试图翻找,“对了,钱包——我钱包呢?!”
和衣服一起爆体而亡了。
我毫不意外。
“同学,你等一下。”
“啊,好的。好的?”
他身形一顿。我让他把羽绒服穿好(由于是长款,我穿了衣摆垂至大腿,比较矮、腿也偏短的男孩基本能包到膝盖以下),拉链拉上。随后从其口袋里拿出钱包。
收银台的店员兴许是见恶霸疑似转性,人也镇定不少。她用两个大袋子装好书册,顺畅地收钱找钱,然后深深地朝我们鞠了一躬。
“请慢走。”
我清点余额,完事收起钱包,也向她颔首:“辛苦了。”
接着侧头望向被羽绒服包成企鹅般的男生。
“这些你一个人提得回去吗?”我问,目光对上他仿佛要流下宽面条泪的眼睛,“我自己也有一袋,可能帮不动,要不要找两个朋友过来?”
第106章
国中生正要回应, 孩童稚气的声音却唐突地率先打断:
“他不需要。”小机器人绅士说道。他——或者准确地说它,丝毫没有以己度人是不好的行为的自觉,从柜台上站起身, “这点程度的重量, 对现在的阿纲来说只是小意思。”
纲吉:“我怎么不知道?!”
小孩:“我说过了,你对自己的潜力缺乏自觉。”
它嘿咻一声, 灵活地自柜台一跃跳来。我只稍一抬手,前者就精准降落在臂弯:很轻, 比不上真正的实心小孩的体重, 抱在怀里也没那么柔软。
但当它仰起脑袋看过来,那双与原主极为相似的黑眼睛仿佛依然能生动地闪烁。
“抓紧时间回去吧。”小老师放话。
然而, 不甘于被轻易摆布的少年人显然没被说动。阿纲同学眼睛一瞪, 根本无法理解机器人行为逻辑的似的皱起眉, 便不赞同地伸手要来扒拉它:“你不要莫名其妙就让这位姐姐抱你, 明明出门的时候都充满电了吧。赶紧下来,人家可是好心帮……噗嗷!”
机器里包恩收回小短腿。颧骨上赫然多出一枚泛红鞋印的男生生无可恋地捂住侧脸,“疼疼疼!我说错什么了?!”
事发一秒钟不到。我感到脑壳也有些奇异的幻痛。
小孩语气不改:“少啰嗦。”
我冷静地暂且把袋子挂腕上,用另一只手捂住它的嘴部开关,“好了。同学, 你没事吧?后面有人要排队结账,我们先出去。”
“我还好……”
纲吉以一种在心里腹诽痛得快死了的神情下意识应道。接着才猛地回过神, 赶忙放下捂脸的手, “啊,好的!”
我于是弯腰把穿西装的小机器人放地上,先帮国中生将两大袋教辅拖到店外。
沉甸甸的书袋安顿在门口边上的角落。
男生险些被知识的重量累垮, 但终于松开袋子挂耳后还是坚强地直起身。
显然,这个有礼貌的孩子非常不好意思给陌生人添麻烦。他首先做的不是马上联系朋友来帮忙。而是光速鞠了好几躬, 用力地,期期艾艾地闷头说着感谢的话,敬语横飞。
我摇摇头,一律驳回。他说对不起浪费您的时间,我说我正在放假没什么事;他说谢谢您的衣服我回家洗好明天还给您,我说不用着急。冬天要晾干比较花时间,晚一点也没事,送你也无妨。
学生的客套话太极拳打不过万恶的成年人。纲吉君别无办法,脸上一清二白地写着世上果然有好人,打算先把外套口袋里的物品还给我。
摸出兜里的两部手机之际,他愣了一下。
本以为他会产生疑问,结果年轻的小男生将注意力的重点全数放在触屏机(它在这个世界尚未完全普及)的先进程度上,惊讶地想知道这是不是改造机。
我诚实否认,表明是直接买的。收获对方疑似看待有钱人的目光。
户外寒意凛然。米白色的羽绒服尽职尽责地套着他纤瘦的身躯,只露出裸露的半截小腿与双脚。男生的鞋子也在热血复活之中惨遭蒸发殆尽。
不过他貌似早已习以为常,有了基本的防寒外套后就没当一回事,反而朝着面前海纳百川的习题册愁云惨淡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会写得完啊。”他说。
一月的低温简直能让学子应试的苦涩酿成冰美式。
虽然现在看来,读书时代,的确在某种层面上说完全称得上最无忧无虑的时候。各种祭典、部活与校活动同样承载了一拨又一拨少年青葱的峥嵘岁月。那时世上最复杂的东西无非是功课与人际关系,其它社会性的压力远在天边。
但如果要我再经历一次准备升学考的复习阶段,我绝对是不乐意的。
“挑着写就好,”我打开翻盖机,一边理解道,“全写完未免太反人类了。”
小机器人跳上鼓鼓囊囊的书袋。它刚才只乖乖背手在一旁看着,直到现在才适时插话:“阿纲很快就要接手彭格列了,黑手党的BOSS能把这些做完是应该的。”
两句话击穿国中生护甲。
纲吉同学脸色一白。像才发现它还在似的,霎时冷汗如瀑,向我急急摆手:“没什么没什么,哈哈哈,请不用听他乱说。小孩子不懂事闹着玩的啦。”
不懂事的小孩:“我可一句都没开玩笑。如果你这次没有考上高中,就给我去意大利的黑手党学校上——”
“啊啊啊啊啊!”国中生如同突然被踢了一脚的汤姆猫似的虎躯一震,两手抓头发,试图以更大的分贝盖住家庭教师恐怖的发言,“我不要!你别在人家面前胡说八道了,什么都没有的事!你电池藏哪了?!”
他边说边蹲过去,似乎想把小孩的电池抠掉。结果手指刚扒住机器的嘴就被噼里啪啦一顿闪光带火花地哇呀呀触电,瘫倒在街道门店的墙边。吓得几个路人惊疑不定地远离。
电麻了似的两眼无神,整个人焦黑。
我维持着点开拨号界面的动作:“……”
发生什么事了?里包恩做的这个机器人是高压带电体吗?不会死人吗?
善良的学生以身体力行交出答案:不会。年轻人超乎寻常得抗造,下一秒就找到失落的灵魂般慢吞吞地爬起来,浑身隐约滋滋带着电光,眼角含着泪花。接着一低头。
阿纲同学被电得像花猫一样的脸上那副“我是不是快死了”的表情赫然惊恐地转变成“我真的要离世了”。
我随着他的视线看去。白的羽绒服爆改焦黄色,糊着一片片不规则的焦痕。
“对、对对对对不起!”他又猛鞠躬。
青少年身体素质真好,还能如此迅猛地甩头折叠。
纵使我自认已经能心平气和地面对各种奇特的突发情况,好不容易回过味来,也不由在震撼中委婉吐槽:“不不,这不是该急着道歉的时候吧,我说过衣服送你都可以,虽然这种情况还是扔了比较好。你真的没事吗?”
纲吉似乎都快用眼泪下面条了,“没事,就是感觉麻了一点。”
我看向小机器人。后者立于辅导书之上,欣赏风景般抬头看天。
装无辜的样子和原主一模一样。
太真实了,就像又回到小出租屋里的时光似的。我不打算放过它,蹙起眉头:“你干嘛电人家?”
小豆丁这才望来。“明明是他先威胁我。”语气板正。
“他威胁到你哪里了?”
“他刚才要抠我电池。”
我在阿纲同学忽而怔愣的、欲言又止的辗转视线中面无表情道:“你跑掉不就好了,人家天寒地冻光着脚还能来追吗。”
里包恩(电子)无动于衷:“小孩都是风之子,在冬天也能抗冻地跑来跑去。”
我:“抗不抗冻那是相对的,现在他除了外套什么都没穿啊。”
里包恩(电子):“他还有一条内裤。代表火的红色。”
我嘴角一抽:“它红归红又不会真的热起来!”
本还有点不知所措的纲吉顿时崩溃开麦:“不用强调这个也可以!”
没错,现在不是吐槽强词夺理的魔鬼教师的时候。
我一经提醒便迷途知返,重新摁亮按键机,“抱歉。得赶紧叫人过来帮忙,记得朋友或者家里人的电话号码么?”
“呃?”
男生好像迟疑地想说什么,但听到问话就马上被打断思路,条件反射般回道,“记得,记得几个。”然后眼神一虚,极为小声地自言自语一句“应该吧,说起来根本没刻意去背过”。
我当没听见,把手机递给他。
阿纲同学感动地接过。
他拨了一个号码,将手机贴到耳边。那边很快就接通。国中生立刻开口:“喂?妈妈?”
我无意听小年轻给家里打电话。扭头观察四周,商业一条街的店面井然有序,有的仍未开始营业。冬天的白昼冷清得发白。一开始被吓到的路人在观望片刻后竟然就离开了,如今除了进出书店的顾客,没什么人会朝这里多看两眼。
是因为短视频未普及,大家还没有建立看热闹必拿手机录的习惯,还是并盛町的住民都习惯了这种动静呢。
第二种可能性怎么想都太核平了。
养老还是在原世界最好。
心想着,余光瞥见脚边又凑来一个小身影。
我观察性地歪头看着它。西装革履的机器小朋友犹如程序使然般,伸出圆圆小小的手揪了揪我的裤腿;我装作看不懂它想干什么,它也毫不气馁,仰着脑袋,相当委屈地扁了扁嘴。
两条没发育长开的细眉毛原先就又淡又塌,一耷拉下来更显可怜。
神态倒是做得很鲜活。
我被萌了一秒,心软了。弯腰把机器人抱起来。
“……总之,就是不小心买太多了啦。”一旁的阿纲同学朝听筒说着,目光无意间落到这边之际话音一卡,表情略有崩坏地继续保持着通话,眼皮狂跳,“啊,呃。什么?迪诺先生已经走了?偏偏是这个时候……别让蓝波他们来!好好,我知道了,我去问一下别人。”
他跟妈妈说了再见,便放下手机挂电话。
紧接着迅速找回状态吐槽抠不掉电池的机器人:“你怎么又爬到——那、那个——”
我这才想起忘记自我介绍。
“友寄新奈。”我熟练道,“叫我友寄就好。”
男生也发现自己忘了,当即脸颊泛红地交换名字。他有时的神情让我想起尤尼。这两个年轻人身上好像有着某些无形的共同点。
但彭格列的继承人会更有强势的气焰,即使吃过苦头也毅然地将正义贯彻到底。
阿纲同学道:“你不会不好意思吗,为什么非得——”
怀里的小萝卜倏地抬手,手背跟金刚狼一样猛然歘一声伸出锋利而巨大的铁爪。
阿纲同学惊悚地住口了。
而我嘴上没贴封条,几乎在同一时刻顶着死鱼眼担任嘴替工作:“这还没有我半个掌心大的手背哪里塞下的金刚狼爪子啊!”
阿纲同学顿时投来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充满希望的目光。
第107章
迫于电子斯巴达教师的恐吓, 弱小又无助的国中生只好当作没看见。他纠结地抱着手机低头,努力回忆朋友手机号码之际,偶尔也会悄悄瞄我一眼, 瞟机器人一下, 好似有什么天大的疑问难以启齿。
我替他开口:“怎么了,沢田君?”
棕头发的男生登时略一紧张地抬头, 随后才稍微放松,慢吞吞地坦白道:“没什么, 只是在想能遇到好人真是太好了什么的……对了。”
他将手机递来, 倒霉认命,“我实在想不起来朋友的号码, 果然还是自己搬回去好了。”
这样啊。
我点点头。腾出一只手接回长条形的按键机, 提议:
“你这样不方便, 我直接叫人来帮忙吧。”
“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
“没关系, 你应该也认识。”我边拨通电话边说。
阿纲同学一愣,像是没反应过来一般眨了眨眼。明显无法把书店偶遇的陌生人和自己交际圈里的人联系在一起。
“嗯?”他费解道,“我认识?”
三分钟后,一辆高调炫酷的红色法拉利从街道拐角绕出,堂堂在我们面前靠边减速, 停车。紧接着车门推开。在国中生吃惊的注目中,随着率先自驾驶座上迈出的长腿, 金发青年清俊的脸庞带着意气风发的笑意跨出跑车。
加百罗涅首领的目光落到穿着烧焦羽绒服的男生身上, 扬起眉毛,语气了然:“真是阿纲啊。你们竟然这么快就遇上了,我本来还想抢占介绍人的身份呢。并盛好小。”
罗马里欧也下了车, 朝这边颔首示意。
“Buon pomerigio,彭格列十代目、新奈小姐。”
我挨个打招呼。
纲吉左看右瞧:“咦, 咦?”
迪诺看向堆在墙边的书山书海,“这就是要搬的东西吗?刻苦得我都有点自愧不如了。”
纲吉即刻否认:“不是啦!这不是我自愿的……等等,居然不是重名,友寄姐姐原来是迪诺先生的朋友吗?!那岂不是说——”
国中生相当好懂,用头发丝猜都能知道他在想些脑洞大开的东西。我只好主动解释:“不,我只是普通人,不是黑手党。”
“没错。”
金发男青年和善地附和,“新奈是正经企业的上班族。其实我们也是昨天才认识。”
“原来如此……”
阿纲同学下意识回应。他看起来不知为何松了口气似的,随即注意到盲点。
“昨天才?”
我讲解:“我逛庙会的时候手机被小偷抢走,是迪诺他们帮忙拿回来的。”
迪诺走到书袋边,拽起挂耳试了试重量,“举手之劳而已啦!”他谦逊道,随后一使劲,利落地将大袋子扛起,并拒绝了我和阿纲同学的帮忙。
顺便闲扯。
“你怎么穿成这样?”迪诺搬运工问道。
“说来话长……”纲吉的口吻极为无力。
迪诺扛两步回头,“哦,我说怎么有点眼熟。这是新奈的外套吧?”
“是、是的。”男生急忙解释,“新——呃,多亏友寄姐姐临时借给我穿了,但现在被里包恩搞得根本还不了。”
金发青年听笑了,不以为意地转过身。
“哈哈哈,没事没事,里包恩肯定会赔的。”他揶揄。
阿纲则摆出无可奈何的神情,小声嘟囔了一句“那家伙才不会管,肯定又要我赔”。
惨遭老师(电子版)抓包。
“那还用说吗,我才三岁,哪有经济能力帮你赔偿。”小机器人如同触发关键词一般倏然发话,“买书的钱也是新奈给你垫的,还不请人家去家里做客?”
又胡扯还拉上我,它代码是某人亲自写的么!
本人可没有刁难小朋友的兴趣,闻言再次毫不犹豫捂住它的嘴。国中生一看就正在心里疯狂吐槽。我与他对上视线,语气平常地说道:“不用听它的,没多少钱。相识一场也是缘分,就当我的见面礼,祝你顺利考上高中。”
棕发的小年轻泪眼如蛋花:“谢谢你,新奈姐姐。”
按在手掌心底下的电子小婴儿:“哼。”
我:“别哼。”
阿纲继而用食指挠了挠脸颊,小心翼翼地正色道:“但是,里包恩说得也没错。你有空的话,要不要来我家?我回去找我妈拿零花钱,把书费补给你。还、还有羽绒服的……”
我还没来得及婉拒,路旁靠谱的加百罗涅一人一袋,总算把乱七八糟的辅导书塞进车里。迪诺侧过身,手搭在抬起的后备箱上,欣然插话。
“正好。”他朗声道,“新奈,你还记得我说阿纲的妈妈做饭好吃吗?我是认真的,一起过去玩吧,刚好找人修手机。”
有道理。
明天就到对我而言的正常的时间线了。如果手机迟迟修不好,同事领导有什么事的话可以说是多添麻烦。我一点也不想放假回到公司就被高木抓住唠叨一通。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想了想,朝杵在一边连连点头的男生一笑。后者脸皮薄,一阵脸红地狂摆手,说着“应该的”之类的话。
后备箱轻轻阖上。
“全都是教辅啊。”罗马里欧说。
“确实想不到。”首领直起腰,真情实意地感慨:“日本中考要学这么多东西么?”
纲吉瞬间露出死鱼眼,脸上赫然写着“根本不是日本中考的问题”。
我亦嘴角一抽,勉强为教育界挽回一点名声:“要看考什么学校。不过就算考重点也没那么夸张,买这么多是里包恩在背后推波助澜了。”
扒着我的臂弯挂机的电子小老师立刻申辩。稚嫩的嗓音不知从哪个零件飘出来。
“这是阿纲自己的选择,和我没关系。”
被推锅的可怜学生奋起:“我才没有主动选择!”
他师兄倚着后备箱又笑了几声。作为过来人,迪诺·加百罗涅好像不用听前因后果就能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同时也因为是过来人,他对此没有多作评价。这位意大利小帅哥只是突然注意到我怀里的小豆丁,怔了怔,随后颇为意外地开口:
“不管看多少次,都不得不说这个机器人做得真逼真啊。”他说,“要不是知道真正的里包恩明天会回来,我都要以为这就是本尊了呢。”
“是啊,我第一眼看到的时候也愣了一下。”
我深有同感地接话。旋即侧过头,看向在冬日没穿鞋的男生,“赶紧上车吧,沢田君。别着凉了。”
阿纲同学被叫回神。
“……嗯,嗯!”
他昨晚和师兄住在一起,我猜应该也听其说了里包恩即将回归的事。只见仿佛陷入内心世界的国中生迈向跑车,蹙着眉,嘴角却轻微地、不知想到什么似的地上扬,心事重重。
结果还没拉开车门就被师兄猛地揽住肩膀。
迪诺低下脑袋,挨着师弟笑道:“看你这样子,是知道了吧?”
“哇啊!”纲吉猝不及防地吓了一跳,迅速眨了几下眼睛,“知道什么?”
“抱歉啊,就这件事我特意没跟你说。不然就跟剧透一样没意思了。”
“剧透?”
他俩在一旁嘀嘀咕咕。而我抱着正在吹电子鼻涕泡睡觉的机器里包恩,和罗马里欧就工作内容闲聊两句——毕竟我还有些好奇黑手党的文职一般都在做什么(后来得知其实和普通企业也没有太大区别)。随后坐上副驾。
这回,迪诺攀着师弟钻到后座,便由下属开车。
后头传来声音压低的窃窃私语。
“就是新奈和里包恩的事啊。”这是迪诺。
“嗯?诶?应该……”这是头脑风暴之后好像在努力跟上思路的纲吉。
“我刚知道那会儿傻了半天,毕竟人家和黑手党八竿子打不着。里包恩果然总是喜欢给人惊喜。你也吓到了吧?”
“我还好……?”
迪诺讶然:“什么?你可以啊,变得这么稳重了。”
纲吉不好意思的声音小之又小:“没有没有,只是从一开始就有种直觉,感觉新奈姐姐应该认识里包恩,而且很熟。虽然不是黑手党,但既然迪诺先生也认识,那就没什么好惊讶的了。”
加百罗涅的年轻老大不吝赞扬地抬高声调。
“不错嘛,比我强多了。”他欣慰道,“你也快继任了吧?里包恩之前说你打算成立新的NEO彭格列,自己当一代目,我可期待了呢。”
“不不不不不!”男生宛如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排斥,口气听起来更是悚然,“我根本没这样说!从头到尾也没想当黑手党,更别说什么继任了!”
“你还在抗拒啊。”
“那当然了!不如说我绝对不会答应的!”
“有这股气势倒也行……”
我听一听,有点奇幻,却也不意外。和里包恩之前提到的一模一样。
身负血统命运不得不当黑手党而百般抗拒的初中生,这种题材画成漫画我或许还会买来看。
他们在后座闲谈间,跑车在加百罗涅干部手下平稳地驶向陌生又眼熟的街区。我望向窗外。由于建筑风格与城镇规划差不多,并盛町弯弯绕绕的路其实都长得和原世界任何一座小镇一样。
到现在也没有传说中穿越到异界的特殊感,就像国内短途旅行。
“新奈小姐今天有去哪里参观吗?”健谈的驾驶员大叔随口问道。
“嗯,我去车站地下商场看了一下。”我诚实回应,“本来买了一点送你们的回礼,下午没带出来,只能晚点给了。”
罗马里欧说:“哎呀,您太客气了。”
我接:“比起你们的帮助算不了什么。”
“那今天有看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么?”
“我主要是到ACG区逛,看到当季新番还不错。”我翻了翻放到手边的书袋,“所以来书店买了漫画。”
司机抽空瞥来一眼。
“噢——它最近很火啊。我们家族里也有年轻人工作摸鱼的时候偷看,被没收了,我还拿来看了一卷。”
从后座登时伸来两个脑袋。
迪诺挑起眉:“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想看就看呗。”
罗马里欧盯着路况一笑,“BOSS,你要知道管理层可不能随便纵容手下偷懒。”
纲吉吐槽:“黑手党为什么也要没收漫画……啊,是这个,我原本就是想来书店追连载来着!”
我很欣赏有品的人,“我试阅了一部分,奔着主角的人设买的。”
国中男生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尽管仍有拘谨,也如同一瞬间感到志趣相投似的,扒着车座说:“我也是。老实说,这一季度别的新番都很无聊,就这一部设定对我来说比较新颖。”
“还有一点是主角的超能力很帅。”我深以为然。
“没错没错!”纲吉正如世上每一个平凡的初中生那样,眯起眼睛畅想,“我也想要啊,能和星座对话。考试的时候还能告诉你答案。”
小婴儿的声音骤然在车内响起:“你直接去让风太教你就好了。”
各方视线顿时投向老神在在地坐在我腿上的电子里包恩。
阿纲同学很是无语。
“哪有这么简单?我要是能学会早会了。”
小老师极为无情地堵回去:“你也知道不简单,那还做这种没有意义的梦干什么。要是拿这个对漫画侃侃而谈的功夫去做功课,早就不用担心能不能考上高中了。”
我:“……”
纲吉:“……”一脸超级想反驳但哑口无言的悲愤颜艺。
我面无表情地低头找它的开关,“你是那种走进房门看见孩子写完作业在玩游戏就说‘把玩游戏的劲放在学习上早就考上东大了’的扫兴家长吗。”
阿纲同学马上含泪点头附和。两个加百罗涅肩膀颤抖地忍笑。
小机器人道:“我只是说事实而已。开关不在后背哦。”
我于是两手穿过它腋下,将黑西装的小萝卜头转个方向,面对面捧起来。
“那在哪?”我问。
“不告诉你。”两只小短腿晃呀晃。
就在我摁着机器人四处按一按、摸一摸,寻找开关之际,法拉利悠悠地打方向转弯,很快就在一幢独栋带院的居民房前停下。
罗马里欧的声音依然稳重地传来:“这真是壮观啊。”
国中生话音一紧:“它们又干什么啊!”
迪诺:“呜哇……”
我握着电子里包恩的手臂,疑惑地抬起头,紧随而来的便是一阵如惊涛骇浪席卷而来般的沉默。
隔着干净剔透的车窗,只见沢田宅的院门与围墙上密密麻麻地挤着一堆小婴儿机器人。
一个个都西装革履,流水线生产似的从一个模子刻出来——墙上有的威风凛凛地站着,有的托着脸蛋趴在上面;候在门前的摩肩接踵,有的在午睡(站立型),有的甚至在与彼此聊天。
车辆停在宅门口,机器人们便齐刷刷地抬起脸看过来。
我:“…………”
听风讲起来的时候还没什么太大感觉,亲眼目睹果然更震撼。我木着脸心想:阿纲同学能够平安地长大,未免也太不容易了。
第108章
“来, 请用~”
沢田家的女主人端来一盘精巧的糕点与果汁饮料。她留着柔软的深棕色短发,眉眼和善,脸上总是闪烁着近乎单纯的、活跃的热忱。
相比起身为吐槽专业户的儿子, 这位母亲对待奇怪事件的态度要宽和得多。
“请务必不要客气, 这是家里自己做的草饼。”
大方的东道主介绍道,微笑着坐到暖桌的对座。她的声音也透出一种少年派的天真, “还要感谢新奈小姐把外套借给小纲。真是的,那孩子怎么会在大冬天参加马拉松比赛, 跑热了就把衣服都弄丢了呢?都这么大了还丢三落四的。”
阿纲去换衣服, 迪诺去帮忙搬书,罗马里欧则有事先走了。如今客厅的活人只有我与热情待客的沢田奈奈小姐。
我应邀坐在暖乎乎的被炉里, 平静道谢, 并接话:“没关系, 据说也有不少人丢了衣服, 应该是马拉松比赛主办方为了提高难度而设置的关卡吧。”
沢田奈奈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一点也没发现打掩护的迹象。
“哎呀呀,是这样吗?那小纲能坚持到最后已经很厉害了呢!”
“是的。奈奈小姐教子有方。”
“你太会讲话啦。”她高兴又羞涩地捧着脸。
与这位可爱的家庭主妇相视一笑。我无意在这个(由机器人里包恩替阿纲扯的借口所引出的)话题上久留,恭敬不如从命地尝了口麻糬。
软糯而富有韧性的粉皮夹裹着红豆馅,一口咬下去, 带着艾草芬芳的甜腻便溢满唇齿。
“好好吃。”我咽下,发自内心地感叹。
世界上会做甜品的人都应该得到贵宾级的尊重才对。
“那就太好了!希望你能喜欢。”她的语气轻飘飘的, 始终亲切地说, “说起来,新奈小姐也是半个‘奈奈’呀。”
我含糊地把手头的甜点嚼完,“是哦, 这么说也没错。”
奈奈小姐道:“为了听起来更特殊一点,我可以叫你小新吗?”
我把垂在肩头的发丝从某个小机器人手里拨开, 镇静地抿了口被推到面前的甜滋滋的果汁。
“当然啦。”我朝她弯起眼睛,应道,“怎么称呼都可以。人的名字只是代号而已嘛。”
温柔的女主人笑得抬手掩住嘴唇。“说得也是,小新真是有趣的人。”她说,“就连小里包恩们都很喜欢你呢。”
“……”
先前说过,阿纲的妈妈在诡异事件上能够保持弥足珍贵的迟钝。
我板着脸,将又一个蓄意从后背爬上肩膀的西装机器人扒拉下来,两手抱到眼前审视一秒。那张小脸蛋十分仿真:满是萌萌的婴儿肥,白里透红,嘴角软软地上扬。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也一眨不眨地注视回来。
除此之外,有的电子小婴儿已经趴在后肩,幼稚无比地玩我昨晚刚辛辛苦苦洗过的头发;有的坐靠在腿边,自娱自乐地玩帽子魔术;
还有的在房子里散步。走来走去,发现什么好玩的东西就非要拿过来,扯着我的衣角要我看。
譬如阿纲同学放寒假前考了37分的国文试卷。
“啊啊!”从二楼楼道口远远传来男生焦急的喊叫,“你干什么又拿我试卷!快点还给——”
紧接着是一阵咚咙哐啷滚下楼梯的大动静,震得我甚至感到地板都在微微发抖。国中生紧张的祈使句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短暂安静后吃痛的轻呼:
“疼疼疼……”
“喂,你没事吧,阿纲?”这是帮忙搬书上楼,此时也在二楼的迪诺。
我转过头,从客厅门口逼仄的角度只能勉强瞧见倒在地上的毛茸茸的棕色头发。不料下一秒,在师弟勉强回答没事之际,像是要紧赶慢赶想要查看的加百罗涅首领也蓦地脚打滑,猛一骨碌滚下了楼。
“砰!”
“嗷!”
“呜噗……!”
挤在楼道口的棕毛金毛叠罗汉。垫底的纲吉君发出如同大半夜睡得正好却突然被从天而降的猫咪跑酷蹬了胸口一脚的声音,继而人生无望般陷入晕厥的宁静。
成年的金毛似乎慌忙爬起,握住师弟的肩膀试图唤回魂:“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至于客厅这边,坐在我对面的奈奈小姐露出温和的笑容。
“迪诺君和小纲每次玩在一起就很热闹呢。”
关系好是一码事,阿纲同学看起来走了有一会儿了是另一码事吧!
我心底悚然。正想要起身去看看,衣角却被其中一个机器小孩以诡谲的力道拽住。
“你看吧。”它说起话来与原主一样不紧不慢。望了一眼楼道口的狼藉,再仰起脑袋看我,无论是表情还是口吻都浮现出人性化的无奈,“我们做家教也是很不容易的呢。”
我没能站起来,坐在原位吐槽:“这个终于沉冤得雪的语气是搞毛啊!我可没说过你做得容易。”
“以前你明显不相信我说的。”电子里包恩灵活地翻旧账,“不仅如此,还帮他们说话。”
我:“人家本来就还是年轻人,谁都会犯错,我只是说两句公道话而已。倒是你究竟是具体什么时候制造出来的,怎么连这都记得?”
小老师:“我会实时更新重要的记忆模块。”
“这种细枝末节的东西哪里重要了!”
“你看,他都要中考了,国文连基础题都丢分。”小孩竟熟练地无视我的质疑,松开衣角,哗啦一声抖开皱巴巴的试卷。
纵使我一点也不想乱看无辜人员的试卷,红笔勾出的大大的圈还是精准地占据了注意力。
谚语题:在( )上坐三年。形容只要坚持,事情一定会有所改变。
很普通的送分题,正确答案是石头。意为哪怕是冰冷的石头,坐了三年也会变得非常温暖。
然而答题者颇具魄力地写道:
针。
我沉默。这应该是没认真看题,看到“坐”就以为是考“如坐针毡”吧。
否则谁的铁屁股能在针上坐三年。
而翻卷子的声响惊动了口吐白沫、魂魄出走的学生。被师兄抓着晃的阿纲同学顿时垂死病中惊坐起:“等等!我的试卷!”
又是短促的连滚带爬地站起身的动静,试卷守卫者闷头冲进客厅。
他已经换好了日常的便服,上是橘白相间的厚卫衣,下是深色的工装裤。此时只踩着单薄的袜子,噔噔跑来,一把将国文考卷唰地从魔鬼教师手里夺去。
“别未经允许就动别人的东西啊!”满脸通红的国中生低头怒视小孩。
但原先的杀手本就无情,作为毫无感情的机器人更是体会不到他欲将爆炸的羞耻心。一袭黑西装的宝贝老师与之对视,平稳道:“我可是一直在为你着想,阿纲。新奈是九州大学的优秀毕业生,拜托她分析你的试卷是有利无弊的好事。”
我被点名得莫名其妙:“不,我毕业那么多年知识点早就……”还给老师了。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摸着脑袋晃进客厅的迪诺听见,钦佩地插话:“哦,很厉害啊!”
沢田奈奈小姐也惊喜地双手合十,“小新一定读书很努力吧,有机会的话能不能传授一点经验给小纲呢?”
阿纲则一脸“偶遇的姐姐不仅认识黑手党而且还是名牌大学毕业生”的惊疑。
“咦?!不、不用了吧。”他犹豫着拒绝,把揉皱过的卷子藏到身后,“你不要随便提建议啦妈妈!”
“啊啦,是吗?”
他妈妈看起来并不理解儿子的抗拒。她瞧着他眨了眨眼睛,语气遗憾:“可这是难得的好时机呢,正好你最后一学期还没开学。等小新离开了,不就错过请教的机会了么?”
“但是!……呃。”
棕发男生下意识张了张嘴,似是想要反驳,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只见他仍把试卷胡乱地抓在身后,杵在暖桌旁,手足无措;随即不慎撞上客厅四周零星分散的各个机器人的视线,又是浑身一僵。
接着大脑正在飞快转动似的,连带着神情变幻多样(他的面部肌肉好像饱经锻炼,做表情非常生动)——但无一不是把心思都透露在脸上。
我简直能轻而易举看出他这几秒脑内风暴的心路历程:
0.5s(悲愤):【不行不行,这个姐姐才刚帮过我一次,现在干嘛又让人家给我补习啊?总是自说自话地替别人做主!】
0.7s(沉思):【感觉对方也是不想答应的,总而言之,得想个办法拒绝……】
1.0s(灵光乍现):【不对,等一下。】
1.3s(纠结):【自从放假在家就一直被里包恩的机器人逼着学习,读不懂就要被炸弹轰炸,我才不要假期最后几天时间还要被这些恐怖的家伙压迫!让好人姐姐帮忙补习的话,肯定不会这样,而且它们是不是就不会插手了?】
2.0s(恍然大悟):【是啊!从各个迹象里都能看出来,里包恩和新奈姐姐很熟,她不仅不怕他,还会帮我一起说他。只要她发话的话,说不定我就能平静地度过假期了!】
2.7s(新一轮纠结):【虽说如此,就这样麻烦别人不太好吧,更不用说才刚认识……】
3.0s(破罐子破摔):【算了不管了!命重要!】
我略感震撼地等待结论。
“那、那个……!”
终于想明白决定,阿纲同学鼓起勇气开口。他硬着头皮望向我。先是语速飞快,无奈又小声说,“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我妈说得对。”然后神态稍显严肃,紧张地,试探性地打商量道:
“请问,新奈姐姐这几天可以帮我补习吗?因为要准备参加升学考,哪怕是我也……啊,补习费的话我会想办法出的!”
我注意到眼前的小机器人们都微微勾起唇角。
对座的奈奈小姐闻言尤为开心,笑脸也明快不少:“小纲也长大了啊,会主动提出要补课了。费用这方面不用担心。爸爸的工资前两天刚好寄了过来,完全够用的哦。”
纲吉一怔,反而不知想起什么。
“老爸……”他颇有些郁闷地嘀咕。口气变得别扭。
对于沢田家的情况,我自然并不清楚。只是从以前和里包恩闲聊的只言片语里可以大概得知,纲吉的父亲同样作为黑手党一方的人员,并且属于高层亲信,常年在外忙碌奔波。
即使出于各种原因回到家,也无非是为了工作。待没几天就又坐上出国的飞机。就连新年都没放下手头的事务。
孩子甚至对爸爸感到陌生也是理所当然。
我坐在被炉里,与原先拿来考卷的那只里包恩对视一眼。后者微笑的时候依旧像猫一样。它张口,带着机械感的嗓音清脆又可爱:
“考虑得如何?以你的水平,对付国中的考试绰绰有余。”
学生及其家长的注意力纷纷转移到我身上。就连坐到暖桌一侧凑热闹的加百罗涅首领也瞧过来,感兴趣地发表意见。
“我也觉得是个好主意。”迪诺屈起手肘搭在桌沿,侧身替师弟趁热打铁,“拜托了,新奈老师!”
你是来拱火的么!
我绷着脸腹诽两秒。顶着各方活人与非人的目光压力,镇静地摇摇头。
继而抬起眼,望向国中生道心破碎般逐渐失落的棕褐色眼睛,认真说明道:“我不是要拒绝。(彼时对方霎时眼前一亮)补习可以是可以,但我已经出校园很长时间了,教材革新后的知识点并不了解,一些基础的内容也不一定记得。”
更别说大学四年学的东西很多都和以前毫无干系,加上工作几年,平时用得少的知识点都快要忘光。现在如果问我“公顷”这个单位的换算法,我都会一时感到不确定,还得查一下。
真要给国中生补课,肯定要花时间自己复习一遍内容。
听我这么说,纲吉连忙腾出一只手摆了摆,“没没没关系的!我本来成绩就没多好,就算毕业很久也比我强多了。”
我一顿,补充:“而且我最迟五号就要回去。你们什么时候开学?”
阿纲面露初三生独有的苦涩。
“其实我们这次的开学时间比往年提前了,七号就要返校。也没差几天。”他说着,才意识到什么似的稍微睁大眼,“诶?‘回去’?”
旁边吃着草饼的迪诺适时帮忙解释:“啊,原来你还不知道吗?新奈是从异世界来旅游的啦。她六号还要上班。”
提到返工,我也面色沉重地点点头。
“嗯?什、什么?”
男生陡然震惊地僵硬在原地,左看看面不改色、像只是在说今天天气如何的迪诺,右看看我,随即难以理解地两手抱头。手头攥着的试卷纸随之飘落在地。他的双眼迸发出无与伦比的惊诧:“异世界——?!是我想的那个么?!”
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啊。
金发青年喝了口果汁。作为熟人,他并不意外师弟的惊恐,稳重答复:“是啊是啊。我知道的时候也和你一样惊讶。”
阿纲:“啊?啊?!”
在他犹如被无数个具象化的问号团团围绕的失语中,奈奈小姐跟着讶异了一会儿,但很快又笑得亲昵而柔和。
“小新果然很有意思呢。”她毫不吝啬善意的夸奖,好奇地拉家常道,“平时都在做什么工作?”
我这才回过神。
“目前是会社文员。”
“诶,很辛苦吧?”
“还好,就是动不动会加班。”我说。
“在东京?”
“是的。”
“真厉害呀~”奈奈小姐抚着侧脸,温声问道,“一个人来旅游,应该还没结婚吧?有男朋友了吗?”
她那总算摆脱震撼状态的儿子压根来不及细问异世界的问题,发觉这边的动静便立刻红着脸制止:“妈!你要查人家户口么,这种隐私就不要乱问了吧!”
“哎呀,小纲真是的。”奈奈并不领情,“主动了解对方可是交朋友的第一步哦。”
男生尚未反驳,一道稚嫩的声音便忽然横插一脚。
“妈妈说得对。”其中一个西装小机器人跳上暖桌,好整以暇地望着学生,一字一句说,“像阿纲你这样一惊一乍,可是会错过很多的。”
“你又是为什么突然说我啊!”阿纲同学吐槽。
话音刚落,棕发的年轻人倏地串起线索一般愣了愣。他迟疑地发出假设:“……这样一说,难不成,新奈姐姐是在异世界认识里包恩的吗?”
说完,他似乎又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小心翼翼地飞快瞄了妈妈一眼。发现她仍是笑吟吟的才隐约松了口气。
我不由眨眨眼。
本来还说迪诺可能已经跟他讲过这些事了呢,我心想。看来这位被蒙在鼓里的国中生还什么都不知情。
不过照这么看,奈奈小姐应该不大清楚黑手党那边的事。如果不知道阿尔克巴雷诺,不知道里包恩本体是失踪状态的话,说明阿纲同学他们为了不让她担心而扯了很多借口。毕竟在神经大条的人面前蒙混过关很容易。
看她的反应,所幸也是没在意异世界这种说辞,大概是以为在开玩笑。
斟酌片刻,我姑且先回答:“是。所以这两天刚好放假没事,干脆就来这边玩玩看。”
“原、原来如此。”
纲吉应道。新年严寒,竟然不妨碍年轻气盛的男孩的额角渗出薄薄的冷汗。他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额头,欲言又止。
少年时期的好奇心正是藏不住的时刻。我能看出这孩子好像有无数问题想问,但现在并没有开口。他擦擦汗,估计是迟来地发现两手空无一物,卷子不翼而飞——于是当即低头寻找:“咦?我的……”
遍布客厅的机器人老师有的在睡觉,有的在看电视,有的诡异地在烤年糕;有的还在试图捉我垂在后背的发尾。站在桌上的则老神在在地尝着麻糬。
谁知还有一只电子里包恩不知何时窜到我身旁,乔装成邮递员的打扮,一身深灰色制服。它手里正是原本掉在国中生脚边的试卷。
“给你。”
年纪尚幼的邮递员将卷子递来,接着拨开小挎包,从里面掏出一沓叠得整整齐齐,比它身形还要大的纸,“还有这些。”
接来定睛一看:全是不同科目,但成绩同样惨痛的试卷和单元小测。
最上方的英语单词听写也满是红圈。一眼就能看到被拼错成“hanberger”的汉堡。
我:“……”
能记住发音也很棒了。
惊觉家底快被掏空的阿纲同学顿时什么也顾不上。我只感到一阵飓风飚过,伴随着一声惶恐的“啊啊啊等一下等一下都说了不要随便拿我卷子”,手头的试卷纸便凭空消失。
抬起头,只见恼羞的国中生将纸张都抱在怀里,结结巴巴地找补。
“这,这些都没什么好看的!补习又不一定要用以前的试卷!”
我倒是觉得现在更值得在意的是刚才的速度,果然黑手党的继承人不容小觑。
“那家伙的潜力很大吧。”穿着邮递制服的小不点顺势说道。
“的确。”我不得不赞同。
“毕竟这可是我师弟呢。”迪诺颇为自豪。
“小纲越来越优秀了,妈妈很替你骄傲。”奈奈小姐笑眯眯。
阿纲的脸更红了:“你们究竟是在阴阳怪气还是说真的啊!”
桌上的糕点与饮料正好基本告罄。待客有道的女主人站起身。
“抱歉呀,我再去拿一点过来,你们慢慢聊喔……啊,说起来。”
她朝我露出充满亲和力的笑容,问道:“小新这几天要不要住在我家?虽然家里还有三个孩子,他们刚好出去玩了,晚饭前会回来。但请放心,楼上的客房够用。”
搂着试卷的国中生着急于她的自来熟:“喂,妈妈——”
虽然很感动,但我非必要还是不太好意思住进刚认识的人的家里的。
“谢谢你,奈奈小姐。”我婉拒,“我就不打扰了。之前说到我再过三天就要回去,这几天纲吉君需要补习的话,我可以定个时间过来。如果觉得在家里学习容易懈怠,纲吉君也可以来我住的酒店的书房读书,或者在外面找个家庭餐厅学。”
沢田奈奈的重点很快就被转移。她喜悦地一合掌:“是个好办法呢,小纲!”
而补习当事人听到最后,兴许是想到什么好处而眼睛闪亮,连连点头。
“可以可以!”
他忙不迭答应,一股胜利在望般的希冀在男生的神情中油然而生。甚至像在借台阶下似的说道:“没错,在家里很难读进去,这是没办法的事啊。我、我去新奈姐姐那边的书房吧!”
话毕又小声地自言自语吐槽一句好高级的酒店。
确实很高级,换在平时我可没心思享受。
既然能达成共识,我也不介意帮初中生备备考,便索性拍板:“我没有去考教资,所以就当和普通朋友一起读书吧,不需要给补习费。我们交换一个联系方式,你什么时候有空直接来找我就行。”
边说边摸摸口袋,拿出能用的翻盖机。而刚伸手递过去,阿纲同学就火急火燎地给出答复:“我现在就有空!”
我:“嗯?”
纲吉反应过来:“不……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本来就有安排下午和晚上的补习,为了,呃,为了不浪费时间,我现在随时都可以去。”
他说得有些支支吾吾,但不忘谨慎地靠近,绕过躺在地上睡觉的小机器人。国中生一手抱着乱七八糟的试卷,一手接过我的手机输入自己的号码。
始终围观的金发青年突然发出一声“啊”。
“差点忘了。”迪诺放下饮料杯,扭头看向我,“不好意思。你有把原来的手机带过来吗,新奈?我马上帮你联系技术人员过来。”
对了,不说我也快忘。没有工作邮件消息提醒的日子实在太好过了。
我从兜里翻出快要没电的触屏机,由衷感谢道:
“有。麻烦你了。”
加百罗涅的首领十分爽快。
“跟我不用客气啦。”他说,英气的眉眼满是笑意,旋即转而对一头雾水的师弟解释:“新奈的手机可能由于来到这里的缘故,信号出问题了,得找入江他们看一下能不能修。”
男生瞧着先前被他怀疑是改造机的手机,呆了呆。“这样啊。”
他下意识望过来,与我迎上视线。我看见他棕色的双眼。它们好像总是显得无害、明亮而温吞,赤诚地昭告着主人的平凡而稀有的良善。
我忍不住朝他一笑。
“你不用有太大压力。争分夺秒是无路可走的时候才要做的事,我记得统考应该在三月份,还有时间。”我说,“我修手机,你就好好休息放松一下,等修理的结果出来之后再考虑要不要去我那里读书。想必里包恩也会理解的。”
说着,我侧首看向站在膝边一言不发的小邮递员,“是吧?”
“……”
它抬起脑袋。目光从鸭舌帽檐下探来。
“是啊。”
小孩稍一翘起嘴角,在学生如蒙大赦般逐而雀跃的目光中开口,语气不变:“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也不会有意见。”
第109章
在并盛町, 随处可见居民们慢条斯理的生活情趣。
地势低平,屋舍低矮而俨然。早些时候站在高处便能眺见天高地阔,与地平线漫出的晨曦撞个满怀;街道四通八达, 左邻右舍紧紧相依。有的住民拽着牵引绳出门遛狗, 一路上也走走停停,四处与熟人寒暄。
有几户人家在院落里种了桃、石榴或柿子树。新春气温一再降, 冷空气过境,探出围墙的深色枝丫顷刻间结了一层轻薄的、晶莹的雾凇。
有些果树在秋收之际没有采摘, 如今霜打柿果。熟透的橘红色果实犹如一个个小灯笼, 圆头圆脑地缀在秃树枝之间,倒也颇为可爱。
沢田宅的院子周围同样植着常青树, 最高的一棵能与二楼窗户咫尺相望。天气预报后天有降雪, 但此时尚未到来, 院角落的灌木丛也仅仅覆上透明的霜。而宽阔的前院铺着一片修葺齐整的人工草坪, 仍算是绿意葱葱。
临近傍晚,冷清而阴沉的天光抖落而下。蛋黄色的昏霞在西边隐隐翻出边角。
阳台门被豁然推开。
“为什么要在外面?”多穿了件外套才来的纲吉君问道。
他隔着布料搓了搓手臂,抱着自己似的,一边迈下又低又窄的木阶。
一台中小型白色机器正摆在院中央。
它呈现出类似座椅的形状。圆柱体的“靠背”紧连着梯形基座,“坐板”则实为一面操作台。国中生好奇地凑过来时, 柱体的表壳早已两面敞开,露出里面复杂的排线与电路板。
几条粗黑的插线嵌入其中的圆槽中, 连接着一旁相对较小的, 似乎主要是用来探测信号的方体仪器。后者牵出一根电线,插口正好可以连着我的手机。
修理过程还能充个电。
而在操作台前,一名金发碧眼的少男盘腿坐在草坪上。他嘴里咬着一根棒棒糖, 戴着发旧的灰白色棉纱手套,护目镜推到额头。此刻正熟练且迅速地编程操作, 手指翻飞。
“因为要是在屋子里,”年轻的技术人员头也不抬,含糊地开口,“可能会影响到……”
一边,搬了个小凳子坐的迪诺接道:“手机信号?”
绿眼睛的男孩心无旁骛地盯着操作屏幕,没说话。
这厢似乎毫无预兆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厢便不得不帮忙解释——另一位技术员一样年少,一头棕红色的短发,戴一副方框眼镜,也不过是国中生年纪。他怀里抱着笔记本电脑,站在白色机器一侧,扭头道:“不是的。如果在室内操作的话,怕会扰乱磁场。”
他应该是刚度过变声期。尽管语气软,嗓音也偏低沉。
阿纲同学和他很熟,一来便站到其身旁。
“磁场?”棕发男生明显不太理解,态度谨慎地咨询,“如果影响了,会怎么样吗?”
“也不会很严重,但可能会让这片区域跳闸停电……”
“那算是非常严重了吧!搞不好别人家会过来骂人的。”
纲吉吐槽着,偷偷摸摸地瞄了一眼聚精会神搞研究的金发小伙,小声问:“对了,正一,斯帕纳他怎么没有回意大利?”
叫作入江正一的男生眨了眨眼,“诶?”
阿纲思忖着道:“他现在还要上学吧?我记得你们未来还是在大学认识的……不过现在这样说怎么感觉有点奇怪。”
说到底,入江与他一样,目前正在准备参加中考。
这位拥有未来记忆的红发国中生也哑然地干笑两声。
“确实。其实我本来也以为斯帕纳回去了,所以在接到迪诺先生的电话之后,我想着毕竟他也有在研究这方面的技术,就发了个消息。”
内向的少年技术宅缓声描述,口气也颇有些无力:
“没想到他直接回复我‘要在哪里修’……什么的,然后突然提着工具箱就跑到我家门口。把我吓了一跳。我姐姐看到了,还非要问我他的联系方式。”
沢田纲吉一脸“真是他的作风”的表情,无奈地笑起来。
身为在场唯二的成年人之一,迪诺·加百罗涅倒是很能融入小朋友的谈话中。青年一身普通的毛衣长裤,托着下巴,缩在矮小的板凳上,顺势开口道:“那斯帕纳是自从代理战后就留在了日本?”
盘坐在操作台前的身影岿然不动,手速出残影。
入江正一顿了顿,迟疑地接话:
“应该,大概吧。”
迪诺:“这样啊。”
入江:“嗯……”
院子里陷入沉默。
围墙外偶尔路过结伴买菜回来的妇人,一阵窃窃的笑语由近至远地经过。
年初的寒风晃悠悠地刮来。
在冬季依然繁茂的常绿大树忽然响起簌簌的风打叶声。这似乎成了冷气侵袭的象征,空气淡漠的温度沁在衣料间,使得颤颤凉意几乎透进皮肤里。
有谁努力忍耐不成,在一片寂寞中打了个喷嚏。
我穿着奈奈小姐临时友情赠送的厚风衣,站在名叫斯帕纳的外国小伙子身后,从一开始就安静地围观他的操作现场。彼时循声抬起头。
只见那位棕红色头发的男孩吸了吸鼻子。阿纲同学在他旁边,体贴地低声询问要不要纸。他却只是摇摇头,抬手扶眼镜,自认倒霉般表示是季节性鼻炎而已。
我把风衣脱下来。
“披一下吧,”我拎着衣领,伸手递去,“你穿得有点少。”
入江君一怔,那张一看就属于理工科的脸庞微微发红:“诶,诶?”
迪诺和纲吉纷纷点头支持。
他不太好意思,有意婉拒,但我说得没错。男生身形单薄,明显经常熬夜;由于急着出门,现在仅单独套了一件长袖的格子衬衫,一条宽松得让人怀疑会不会漏风的裤子。好像风一吹,他就会抖成筛子。
相比之下,所有人都穿得很暖和,就连行踪诡异的斯帕纳都有戴围巾。
而我没了外套,也不会冷到哪里去。
聪明的男孩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因此推脱的话语犹豫了一下,就不幸被第二个更响亮的喷嚏打断。我于是直接把风衣披到他肩上,再回头看专业的科研人施法。
入江君家里有姐妹,不至于像一些从未接触过女生的小宅男一样吓丢半条命。
因而,身后十分平静。少顷便传来一声乖巧又微弱的“谢谢”。
“没事,这也是沢田的妈妈给的。”我说。
何况小孩本就应该得到更多照顾。
一个小时前,加百罗涅的首领说是要叫顶尖的技术人员过来。在我的预想中会是那种要么非常胖,要么特别瘦,穿格子衫、头发稀少、脸上长痘且黑眼圈很重的成年人。
没想他积极摇人,竟然摇来两个矮我半个头的一红一黄的中学生。
都挺瘦。其中一个确实穿了格子衫,长痘是因为青春期,黑眼圈也有。
然而头发都还很茂密。
我还来不及感到意外,善解人意的迪诺就主动解释了一番:他们两个都是经历过彭格列未来战役的重要成员,同为年少有为的天才科学家。即使现在是未成年,也留有十年后的部分记忆。
当前都已经是彭格列的正式成员,更是阿纲的好朋友。在科研方面是无可或缺的人才。
“彭格列的其他编内技术人员当然也还在日本。本来是想叫强尼二来的,不过他在家搞奇怪的研究,暂时把自己困住出不来。”迪诺失笑地耸耸肩,如是说。
至于威尔帝——前彩虹之子中独一无二的鬼才科学家,因交情不够,以及性格问题而不被考虑。
就在这当儿,坐在草坪上的背影动了动。
“唔。”斯帕纳的两手离开操作台。他稍微直起腰,将扳手形状的棒棒糖从嘴里拿出,侧过头。平淡的眉眼扬起几分不易觉察的兴奋与期待。
“新奈小姐。”他唤道。
“有眉目了吗?”
“嗯,你可以现在试试手机能不能用。”
我上前两步,在给手机插电的小仪器前蹲下。身旁少年发明家的目光追随而来,重新含住糖果。我拿起陪伴好几年的心爱的触屏机。
飞快解锁。
电池满格,时间也顺便帮我校正了,感谢万能又贴心的技术宅。
我随手点开一个软件。首先是给人以希望的加载界面,白屏中loading图标呼啦啦转圈。
耐心地等了半分钟,悲情瘫痪。
仍是连不上网。
我稍有伤感地默哀两秒。一旁的斯帕纳沉吟片刻。
“放着吧。”他说。少年人的音色懒洋洋的,口吻拖得散漫,“不要紧,我再调整调整就好。”
纵使年纪小,听起来也尤其靠谱。
谨遵专家意见,把连着线的手机放回仪器基座。我这回没有站起身,干脆抱着膝盖就近围观码农的工作步骤。
有些专业领域的东西虽然看不懂,但在特定情况下光是看个新鲜劲也会觉得有意思。
后头窸窸窣窣地响起小朋友们的闲谈声。
“真的可以么。”阿纲同学还有些不敢相信地问,“如果能修好的话,岂不是相当于可以跨世界打电话了吗?”
他的好伙伴入江君说:“这样推演也不能说不行……不过没那么简单啦。异世界的手机到这里能用,也不代表可以跟另一个世界的人通话。那至少要打造一个特殊的基站才好说一点。现在的话,能找到稳定的电波频率就已经算大突破了。”
迪诺好奇道:“你们这阵子一直有在研究跨世界的科技吗?”
入江答:“呃,嗯。姑且可以这么说。毕竟之前里包恩先生被传送到异界,我们都很想帮忙,只是进度一直赶不上威尔帝。不论是斯帕纳还是我,其实都挺不甘心的吧。”
年少的科学家缺乏信心,说着也心虚,没什么底气。但另外两名门外汉都是非常善于体恤旁人的首领。随便挑出哪个都能够毫无负担地、真诚地贡献出对往日战友的信赖。
“那还用说吗,你们肯定可以超过他的!”
迪诺亲切而不失稳重地鼓励。
“是啊。”纲吉不知想到什么,恍然大悟般附和,言语间满是信任,“虽然威尔帝确实很厉害,但他再怎么说也只有一个人。以他的个性,大概率也不会找搭档之类的。”
加百罗涅:“阿纲说得不错。只要齐心协力,哪怕是威尔帝也不一定能垄断这项技术。”
(抗拒继位的)彭格列:“而且你们的实力大家都有目共睹!”
技术宅霎时发出仿佛待在阴暗的房间里猛然拉开窗帘以至于猝不及防被阳光哐哐扇了两巴掌的声音:“啊?啊——我,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了!但是真的没那么容易,只能尽量、尽量啦!”
男生们叽叽喳喳,总算没再陷入起先无话可说的尴尬的境地。
全神贯注的斯帕纳则在自己的思路里沉浸。
擅长集中注意力的人向来容易进入心流状态。他叼着糖,糖果融化完了,便只咬着纤细的杆子。冬日的黄昏不喜欢久留。愈渐暗淡的余晖之中,机器与操作台散发的荧荧蓝光倒映在他浅绿色的虹膜里。
我蹲得腿有些麻,便也直接盘腿坐到草坪。
下一秒,一个西装革履的小机器人神出鬼没地冒出戴礼帽的脑袋。随着一声萌萌的嘿咻,它跳到我屈起的膝盖上,一起看向闷头研究的技术人员。
小家伙很轻,踩上来倒也没什么。我低头,这个视角看不清被帽檐挡住的眼睛,却能瞧见鬈曲的鬓角,以及仿真的圆乎乎的脸蛋。
伸手戳一戳。
没以前真实的脸颊肉那么软。手感更像硅胶。
我面无表情,状若无事地收回手。
而被戳脸的小豆丁仰起脑袋,黑黢黢的眼睛盯过来,“你好像很失望啊。”
这种需要用电池驱动的小孩的口气更听不出喜怒,统一的听感只有可爱,令人心中生不出一丝防备。善意的谎言归根结底也是谎言。我保持着人性中宝贵的诚实,道:“有一点点。”
电子里包恩:“哦,说说看。”
我:“先确定一回事,你的记忆模块是不是能被正主查看?”
小绅士面不改色,“谁知道呢。”
它倒很坚持神秘感的人设。
我当它的意思是可以。两手把这个五短身材的机器人抱到眼前,与其四目相对,态度真挚,小声感慨:“说实话,我本来猜你会把自己的替身做得非常可爱,连婴儿肥也一比一还原呢。毕竟你之前就特别臭屁……疼疼!”
哪掏出来的塑料玩具锤子啊!
一松手,小家伙就顺利跳回膝盖。我单手捂着也没有很痛的脑壳,发自内心严肃谴责:“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是小人。”
“别承认啊!”甚至还双关!
“再怎么说,我的设定也是杀手。你觉得干这行的能有几个君子?”
我不搭理它。
冷酷的萝卜头杀手稳定输出:“不要摆出可怜的样子,我压根没用力。”
只是普通地不说话并别开视线,怎么就装可怜了!
听得忍不住气笑一下,我多看一眼旁边拯救信号的进度:金发男生仍在坚持不懈地调试程序,心思一动不动地黏在屏幕里,不知道快好了没有。再垂眼一瞥,恰好撞见机器小婴儿平静而专注的目光。
算了,没有完全还原也挺萌的。捏捏脸权当扳回一局。
“是啦,谢谢你手下留情。”我敷衍。
小里包恩勉强接受,只轻轻地哼了一声。旋即站没一会儿,又好像电量不够用似的,不紧不慢地挨着坐到我怀里。气定神闲当监工。
原本还充斥着热闹闲聊声的院子不知何时再陷入宁静。
鸦雀无声中,我颇感诡异地扭头一望。
然而刚看过去,三位年轻人如同忽然间又成为彼此人生中陌生的过客,一个九十度抬头看天,一个对鞋尖产生莫大的深情;一个慌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于是眼神到处飘忽,试图轻松地吹口哨,撅起嘴呼呼两声,吹不出来。
我:“……”
平心而论,我总感觉我见过很多次这种奇特的表演,意义不明。
天黑得飞快,温存的晚霞徒留几分钟的余韵。待暮色彻底笼罩小镇,除了路灯外,光源便来自沢田宅内暖色调的客厅大灯。透明而鲜亮,自阳台倾泻而出,流淌在暗绿色的草地上。
瞟一眼时间,才五点多。
屋子大门传来被推开又阖上的声响。奈奈小姐提着帆布包经过,温和又热情地叮嘱:“小纲,我差不多该去接蓝波他们啦。大家晚上一块吃饭吧?”
国中生下意识一僵。
“知知知道了!”他赶忙回应。
奈奈高兴地哼着歌离开。
阿纲同学惊魂归位。当即环视一圈,放轻嗓音邀道:“我妈妈肯定又做了很多吃的啦,新奈姐姐、正一、迪诺先生,还有斯帕纳,你们不介意的话要不要一起……”
迪诺猛抬起脑袋,笑容俊气,“当,当然。我可不会错过好料!新奈也会留下来吧?”
捱不住热心的邀约,我答应下来。
入江则迅速地摇摇头。
“我就不用了,纲吉君。”他镜片后的眼睛弯起,露出只有当弟弟才明白的虚弱笑容,“今晚我爸妈都不在家,姐姐让我给她带铁板烧。我还得去市场一趟。”
棕发男生十分体谅,神情中甚至裹挟着几分莫名感同身受的惺惺相惜。
“没关系,那你早点去吧。”
“等斯帕纳的结果出来了……”
“啊。”
操作台前的技术宅倏地出声(把两人都吓得一激灵),“我知道了。”
紧接着又热切地投入计算当中。
纲吉和入江才不约而同地松一口气,一阵接连不断的叮叮提示音又毫无征兆地猛然乍响,以迅雷之势划破黑夜。引得国中生惊悚万分地发出一声“噫”。
“什、什么声音?!”年少的彭格列下任首领惊慌地打磕巴。
“…………”
我心死的声音。
没什么表情地注视着开始跳新邮件弹窗的锁屏,我简直舍不得碰它。但按理说,即使是穿越当天消息被滞留,叠加起来应该也没那么多才对。
丝毫不懂上班族艰辛的金发技术宅很开心:“快看看。”
其余三人也赶紧凑了过来。
我不情愿地拿来,点开查看。
除去垃圾广告,剩下一排居然有来自1月4日的未来邮件。
简单告知了这个发现,我推测道:“这是因为我的手机直到刚才还处于原世界的状态么?”
斯帕纳把糖果棍塞进随身携带的小垃圾袋里。随后掏出新的扳手糖,分了我一个。我礼貌地道谢。他拆开包装,甜味四溢,无缝衔接地含住棒棒糖。
“嗯——你说出本质了,差不多。”天才发明家闷声说,心情好得语气都隐隐飘起,“不过你放心,已经调回目前正常的状态了。这些未来的邮件,就算你想回也回不了,IP地址是无效的。但是内容还是可以看。”
“我明白了。”
虽然得知过两天领导就会开始发癫,能尽早修好手机总也不是坏事。我对此感到十分敬佩,感谢地向他点头,“谢谢你,我本来都不太抱希望的。”
斯帕纳却说:“不,应该是我谢谢你。有了真实的异世界研究样本,我总算知道之前遇到的瓶颈是怎么回事了。”
外国男生白皙的脸庞似乎因为兴奋而泛红。我还没反应过来,没拿手机的那只手便被他紧紧握住,一丝不苟地摇晃两下。抬眼就对上一双闪烁着单纯科研热忱的绿眼睛。
“如果可以的话,我能留一个你的手机号码吗?”
“斯帕纳……”这是震惊的阿纲同学。
“喂喂,现在年轻人都这么大胆了吗?”这是调侃的迪诺。
“斯帕纳!等一下啊,我——”抱着笔电的入江君蓦然着急起来,比内向更紧迫的是对异世界探索的好奇心。他心一横,道:“要是可以我能不能也留一个?拜托了!新奈姐姐!”
我还挺欣赏这种类型的年轻人,自然不拒绝。
为梦想前进的姿态再怯懦也不会难看。
“你们号码多少?”我直接问。
写纸条太麻烦,还是用修好的手机挨个给他俩打去电话留痕更方便。而一点开拨号界面,一串未接来电赫然跳进视野,鲜红得扎眼,此时此刻却相安无事地滞留在记录顶部。
都是同一个人,在三号当天陆陆续续地打了七个电话。
备注是缀着颜表情的【保镖】。
第110章
我多看了两眼通话记录, 不动声色。先尝试拨出斯帕纳给的私人号码。
接收到未来的讯息这件事,好像就意味着有个无法改变的事实摆在面前,冷眼看着人向既定的命运靠拢:比如迟早要答复上司的邮件。再比如要帮因为放假前的工作出现疏漏, 被领导抓包而不得不赶紧校对数据, 却又无从下手,于是哭着来问该怎么做的后辈支招。
但既然能站在昨日、预见明天, 理论上说完全可以改变未来。
有电话没接到,那么到时候记得接就行。
然而问题就在于此。
现在打给这个世界的住民, 如果能成功, 说明我的手机在天才科学家的帮助下钻了运营商的空子,自然而然地融入了此界。而就算里包恩的设备同属于原世界的产物, 只要他想, 找威尔帝处理好信号也并不困难。
这样一来就不至于发生让人担心的形势。
毕竟这位可怜的员工本来提出邀请的时候就有点紧张。为确保一切无碍还非要塞一把小手枪过来(好在用不上), 当初又手把手教会使用方法, 盯着我用熟练了才罢休。
以他的责任心和脾气,要是真碰见发生七通未接电话的情况,不说自责也铁定有人会多多少少遭点殃。
可事情总是不会那么顺遂。
“……”
“打不过来啊。”咬着棒棒糖的男生说。
“嗯。”
我听了听电话一经拨出就响起的机械提示音,放下手机,越过黯然夜色望向两位小科学家, “看来还是先把号码写给你们吧。”
斯帕纳用齿尖磨了磨纤细的糖果棍。
没等他思忖结束,站在一旁的入江君便忽地开口:“不过……这也正常。”
两人对视一眼, 开始叽里咕噜地谈起一些由术语组成的加密通话, 东说时钟佯谬,西扯观察者理论云云。迪诺与纲吉君凑在边上听得一脸空白。我则在此期间低头玩了会儿手机,试试具体的其它功能。
除了邮件与来电以外, 社交平台也能刷到明后天的新闻与关注的博主的更新。但想要点赞、评论或转发,无一不是显示服务器出错;登上聊天软件, 收得到好友列表的消息,点进去却不会显示已读,更发送不了回复。
我试着再划到年前的资讯。
查看,可以。点赞留言之类的操作,也不行。
就像隔着一面透明的墙一样,能看到又无法触碰。从某种层面上说倒是一个可以偷看别人主页还不会留痕的好时机。
少年技术人员们越聊越起劲。
入江:“这岂不是说,手机要到后天才能正常使用吗?”
斯帕纳:“不啊。是3日早上穿越过来的对吧,那明早就能继续用,信息会重新接收。”
入江:“接收是一码事,关键是输出不了的话也没用。”
“可以输出的。”
“依据呢?”
金发碧眼的男生扭过头。我听见他不紧不慢地问:“新奈小姐,你现在能下载这个世界的软件么?”
我点点屏幕,继而将手机面向他。
“已经下好了,刚才注册了账号。”我阐述道,“现在的情况是,我目前没办法在原世界的社交平台上留下痕迹,也无法跟那边的人线上交流或者通话。不过这里的SNS可以使用。”
加百罗涅首领在一旁听了个半懂,疑惑地接腔。
“既然能上网,打电话还是不行吗?”他问。
在其身侧,纲吉君如同一架年久失修的风扇似的,左看看科学家,右瞧瞧师兄。国中生青涩的脸庞明晃晃地写着“我是不是不应该站在这里”。
而斯帕纳注意到小伙伴的茫然,慢吞吞地开口解释:“其实很简单,就比如——”
“啊!我明白了!”
入江倏地从沉思中拔起,头顶冒出一个闪亮亮的灯泡般,雀跃地了然道,“也就是说,新奈姐姐的手机相对于她原本的世界,正处于时空交错中的‘观察者’状态,只能看而不能改变已经发生过的历史进程或者还没发生的未来;
“但相对于这个世界,则是处于未来的状态——因为来时是3日,现在是2日晚上。身在3日不能打电话给昨日的人。”
他话音刚落,技术员同伴便略显不满地提醒,语气却仍是淡然:“正一,我刚才就打算说了。”
“咦?”入江君顿时回过神,认栽地抱紧自己的小笔电,“不好意思,斯帕纳,但是我没忍住。反正谁讲都一样吧?”
没错。这回阿纲同学也借由通俗的讲解反应过来,稍微睁大眼睛。“可是这样的话……”他心存疑虑,但更多是源于年少的好奇心,犹豫着望向我,“新奈姐姐现在要是发表评论什么的,发布时间是不是就会显示来自未来?”
迪诺反而松弛地朝我笑起来。
“搞不好会上社会新闻呢。”
“是啊。”我依旧盘坐在草坪上,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托腮。也不由扬起唇角,“‘某网站惊现未来评论,究竟是时空穿越还是恶作剧’之类的。”
棕发国中生当即吐槽:“严肃一点比较好吧!要是被什么奇怪的人盯上就麻烦了!”
光线自阳台里屋照出,悠悠然地映在他生动的侧脸上。年轻人全然是脑洞大开的模样,我几乎能看出他在想象我被非法机构反派抓去做实验,大家拼命在后面哭着追去救人的悲惨构图。
有警惕心也挺好。
我出声安慰,阻止他愈渐奔放的想象力:“安心吧。发布动态或者点赞显示的时间都是正常的。而且我试了一下就马上取消了,没有非要发的必要。”
纲吉:“正、正常的?”
斯帕纳及时接道:“因为是刚注册的新账号,时间与现在一致。”
迪诺:“等等,不是说手机正处于明天的状态吗?在未来怎么能注册过去的账号?”
入江:“未来状态是相对于已发生的状况而言的。在这里注册一个新的社交账号并不是发生过的内容,所以可以用。”
师兄弟面容如僧人般安详,眼神空虚地注视着科学家们。
斯帕纳一顿,伸出手。
“以彭格列继承的方式打比方,一条纵向时间轴是固定不变的。”他以自己的小臂为图像,比划着说,“从初代到十代,每一次继承都是已发生的事,无论如何都不会变。但在继承与继承的‘线’之间,总有无数的‘点’,代表着未发生的情况。”
在阿纲若有所思的怔愣中,金发科研人员放下手臂,反将掌心一摊,正对着他:“正如这个道理,彭格列。在这些‘点’之中,你发生过的事是穿越到未来打赢白兰,但也有其它未发生的可能性。如果有人穿越到过去,就算改变不了你打倒密鲁菲欧雷的事实,也能引出另一种可能,比如再给你多添一点敌人……”
国中生立刻感到头大地制止:“这种比方就不用打了!”
“然后,这些可能性会再开辟、分支出一个小的时间线。不过再怎么样,支线到最后都会收束,不可变动地走向你继承家族的既定事实……”
国中生又如听到世界上最恐怖的鬼故事,惊恐地两手抱头。
“不要乱讲啊斯帕纳!按你这样讲,岂不是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当黑手党么?!”
我竟已然习以为常,和迪诺一同以关怀的目光看着小朋友。
而入江正一听着,也文气地笑了几声。
“如果纲吉君你坚持不愿意的话,当然是会走向你拒绝继承的情况的。”他万分理解同龄人的崩溃,缓声道,“只是说,在必然发生的历史时间轴之中,会有正无穷的分支可以被改变。”
“有点像蝴蝶效应?”迪诺同学捧哏。
“像是像,都是在过程产生细微的差异,但和它没关系。”入江君解释道。有着棕红色头发的男生微微低头,从方框眼镜后投来的视线平和而颇为赧然。
“总之,新奈姐姐可以放心地上网。等到明天时间线收束,这里的电话通信肯定就可以正常使用了。至于能不能回复异世界的邮件,还要等到时候再看,毕竟没有实验的话理论还是无法被证实……之后有什么情况我们会再来找你。”
我点头,表示一切了解。
“谢谢你们,已经足够了。”
回不了邮件反而可以自由地开摆。假期失踪顶多被唠叨两句,回去马上处理就万事大吉。我心想道:只要明天不出意外,保持响铃,就能知道结果了。
忽地,斯帕纳懒洋洋的含糊嗓音兀自响起。
“慢着,正一。”
“怎么了?”
绿眼睛的科学家不知想到什么,仍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摸了摸下巴。接着将棒棒糖从口中拿出,咬字稍显清晰地说:“我们说错了。起点应该不是3日早上。”
入江君一呆。随即瞪大眼,“啊——”
我原本继续研究手机,注意到动静又抬起脑袋。不料直直撞见两人如有实质的热切的目光。
我:“……”
入江:“新奈姐姐,你具体是什么时间到这里的?”
斯帕纳:“那边3日早上来,这边出现在1日晚上对吧。”
我有种诡异的预感。
意外这种抽象的东西,就像随时会倒的flag,或是看恐怖电影时即使知道有惊吓的情节却也不知道是跳脸杀还是回头杀那样的微妙的等死感:希望没有,可迟早会有。
“是。”我只好先应道。
两人面面相觑。
斯帕纳道:“那么,已经过了快一天了。”
“所以说,”入江腾出一只手,抓了抓有些乱糟糟的头发,合理分析,“其实真正的起点是4日的凌晨到上午之间。唉,又变久了,我还以为明早就能出结论呢。”
棕发男生在旁边默默发问:“这个意思是……?”
我想了想,镇定推测。
“简单来说,通信要到后天才能正常使用是吗?”
“嗯,如果我们没算错的话。”入江君无奈地一笑,“已发生的无法改变,只有未发生的才能产生变动。它的通讯既然停留在4日凌晨之后的状态,那就是不能和4日以前的人通话的。”
难怪。
我瞥了一眼怀里始终静悄悄的、似乎处于挂机状态的机器人,想想也算了。至少已经碰到他的学生和熟人,重新碰面肯定不会太困难;纵使不清楚威尔帝会把他们传送到哪里,有会预知的尤尼在,应该不会出什么差池。
虽说让人白担心我也会有点过意不去。
“那也没办法。”我迅速接受事实,把小机器人抱到一旁,站起身,“这两天有事的话,就先联系我另一个手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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