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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举兵救人


    “刘……少将军!”


    这一脚下去, 在场的人似乎都惊呆了,脑子里方才那声惊天动地的骨肉相撞声萦绕不散。


    大家鲜少见过?少将军生气,更遑论?是对着地位非凡的刘宁,众人如何也没想到, 少将军竟是众目睽睽下对着军师一脚踹了下去。


    愣了半晌, 丁木率先反应过?来, 冲下台去便要?扶起刘宁, 岂料刘宁竟兀自甩开扶他的手, 颤巍巍支着胳膊勉强撑起半个身子。


    他缓缓抬头,面色苍白?如纸, 竟是望着江淮笑道:“都不必劝,刘某早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少将军果?然没叫刘某失望啊哈哈哈哈——”


    江淮居高临下站在他身前,望着他,又似乎在透过?他望别的人,双唇紧闭, 看?不清神情,两手紧握成拳垂在身侧,唯有小臂上爆出的隐隐青筋昭示着主人似乎在死死压抑着什么。


    面前此人不是别人, 是素有“活阎罗”之称叫敌军闻风丧胆的鬼见愁江淮, 他这正中心窝的一脚本?非凡人受得住的,何况此时的整个人正处于暴怒的边缘。


    好半晌,他似乎才能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音色中强压着隐隐的抖:“她一届弱女子, 被你扔到徐青的地界不管不问, 刘宁…… 你真是找死——”


    刘宁受了重创,嘴角已泛着隐隐血迹, 听了这话,他却恍若未觉地一把抹去,抬头望着阴影下的那张面孔,笑声?似乎比方才更高亢了:“是啊,江小侯爷,她是一届弱女子,不过?和我刘宁又有什么关系?我在乎的不过?是军功加深满门荣耀而已,她林若雪于我何故何干?我凭什么要?在乎她一个破落民女的死活——”


    “……”.丁木早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他觉得刘军师定然是疯了才会在这里找死激怒一个活阎王,每听他吐出一个字都恨不得要?冲上去捂住他的嘴:“军师您快别说了——”


    果?然,没等?他捂住刘宁的嘴,江淮已又是飞出一脚踹了过?来,正中刘宁的肩头。


    这一下,刘宁似乎被踹得起不来了,整个人趴在地上吐了好大一口血,可?纵然满嘴满脸的血,他却还在笑着,似乎比方才笑得更剧烈了,笑得整个身子都在抖。到最后?已经不知是笑还是痛,整个人竟然抖得缩成了一团,脑袋深深埋在胸前,却还听得那阵笑声?连绵不绝,回荡在整个帐子内,只觉苍凉可?怖。


    丁木终于从过?于剧烈的震惊中回过?神,冲上去便死死抱住江淮的腿大声?叫道:“少将军您息怒啊,咱们还要?靠刘军师出谋将林姑娘救出来的啊!您这样下去….军师他要?没命了!”


    似乎怕刘宁再口出狂言,抱着江淮腿同时又转头大声?劝刘宁:“军师您少说几句不行吗!跟将军解释几句不行吗!非要?惹将军生气做什么!都冷静下来想办法不行吗!”


    丁木都快哭出来了,江淮便没有再动,只盯着地上那一滩血迹中的刘宁,望了半晌,似乎冷静了些许,眉间的狠戾之色褪了大半,只眯眼瞧着他道:“刘宁,你今天?是非要?找死不可?吗?”


    良久,那血迹中的人终于止住了笑,将脑袋从胸口前抬了起来。


    两人对视半晌,江淮竟从那双眼中瞧出一抹讥嘲之色,只见刘宁淡淡望着他,双唇一张一合,竟是勾出轻蔑一笑,不知是嘲笑自己多一些还是对方多一些。


    他望着江淮,慢慢地道:“早料到你是这幅没出息的德行,我还苦心谋划这么多做什么,便该当初一刀杀了她,断了你的念想才好——”


    丁木觉得自己脑袋都要?炸了,眼前一黑,一股大力便挣脱自己的怀抱,冲到刘宁面前,竟是一拳一拳地狠狠砸向他的面庞。


    “将军,刘军师!”丁木彻底要?疯了,望着地上缠斗成一团的两人,听着空气中回荡着沉闷的皮肉相撞之声?,只觉得舌头都僵在嗓子眼,颤抖着想上去劝架,却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他实在不知如何甚至准备出去求助临阳城主的时候,听得帐门口一阵喜气洋洋的音色传来:


    “淮哥你看?看?是谁来——”说话的人突然一顿,似是见到了无比骇人的景象,话语间骤然变成一声?厉喝:“草江淮你疯了!都给老子住手!”


    丁木如梦初醒向帐前望去,只见一个胖乎乎十分憨态可?掬的公子一颠一颠急急跑了进来,冲到两人面前使劲要?将近乎疯魔的江淮从已经不成人样的刘宁身上扯下来,边扯边大喊道:“刘宁你是傻缺了么!你不知道这人什么德行吗!你出个声?服个软会死啊!”


    丁木缓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眼前一亮,惊喜道:“王公子,您到了!”


    王敞之累得满头大汗,抬起头咬牙切齿道:“现在是寒暄的时候么!你再不过?来拦着你家将军你们军师可?要?小命不保了!”


    “哦….来了!”丁木回过?神,终于也冲下去,两个人的战斗瞬间变成四个,他们俩四只手,一人各扯着江淮一条胳膊想拉开他,可?奈何江淮看?着颀长?高瘦却似乎力大无穷,王敞之猛地用力没把他拉开,自己却狠狠摔了个屁股蹲儿。


    王敞之边擦汗边骂道:“草了,实在是草了,疯了都疯了——”


    就在两人绝望之际,突然门口又一声?惊天?的暴喝,这声?大喝中气十足,似乎也是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个半死:“草了,真是草了,江淮,这他妈什么鬼!”


    来的人身量高挑,一身素色绸衣,正是王洛。


    他和王敞之接到刘宁的消息,从京城远道而来,原想自己主帅发小的身份怎么着也得是红毯铺地鲜花掌声?相迎接的场景,谁料一进来就看?见两个熟悉的人滚在地上,一个死死掐着另一个脖子另一个一拳拳将地上那个揍得半死。


    王洛吓得一把扔掉那个天?寒地冻只能起一个造型上作用的纸扇,三两步冲上来,从背后?抱住江淮大吼:“江淮你小子先冷静!你别打了,我跟你说,事实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刘宁他虽然自作主张了但?真的是为你好!他为了救你从这里赶到京城,找到林姑娘拿到兵符,因?为自小知道你冲动易怒,武功虽然比我强上一点,但?脑子有点…”


    王敞之忍不住破口大骂:“我草了,王洛你说重点会死吗!”


    王洛咬牙切齿道:“总之,是林姑娘怕你担心才不叫刘宁高速你她来过?,她也是怕你冲动救她乱了方寸啊!”


    王敞之歇了一会又加入撕扯大军:“是啊是啊!淮哥我跟你说,刘宁他嘴硬但?其实私下一直盯着呢,林姑娘不会有事的!现在正好吃好喝被徐青供着呢!”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的动作突然停了。


    见状,几人均累得瘫坐在了地上,王敞之更是擦着满头的汗大口大口喘着气。


    江淮松开两手,虽经历了一番缠斗却丝毫没有受累的样子,反而比在场所有人都为平静。


    他面无表情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几个人倏地一下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去扶整个人趴在地上的刘宁。


    打了一架,江淮站在那里却似乎毫发无伤,连喘气也无,只两鬓旁的发丝微微凌乱,而刘宁的脸已经完全不能看?了,被人扶着勉强抬起头,一只眼睛已经完全肿得睁不开。


    “刘宁。”江淮俯视着地上刘宁的双眼,语气竟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我知道,你并非是贪慕功名之人,你我相识十几余载,你的为人,我心中有数。”


    王洛终于舒了口气,大喜过?望:“对嘛这就对了,你俩都正常点,也不枉我辛辛苦苦——”


    王敞之则咬牙切齿打断他:“闭嘴!”


    江淮则恍若未闻,自始至终淡淡地望着刘宁:“你也并非罔顾他人性命之人,只是自始至终在你心里,觉得是她挡了我的路罢了。”


    “……”扶着刘宁的几人相互茫然地对视一眼,王敞之挠挠头:“这……”


    “只不过?你想错了一点。”


    江淮俯身拾起打斗中掉落在地上的佩剑,将剑锋缓缓归于鞘内。


    “并非是她挡了我的路,而是我本?身便是胸无大志之人,我对这些事其实毫无兴趣,坦白?讲,我也并不甚在乎几个国?家的生生死死,自始至终,在这片帐外?的土地上,我最在乎的便只有一人,那就是林若雪。”


    室内一片寂静。


    几人似乎都不知该说些什么,纷纷低下头对着地板叹气。


    江淮则淡淡抬起眉眼,那双冷冽若寒潭的星目中,两道目光似乎穿过?了营帐,略过?层层山脉,直透白?帝城更远的地方:“你以?为是她拖累了我,但?事实上,没有她,本?就没有今日的江淮。”


    利剑重新佩于身侧,少年简单理好衣衫,脚步如风,迈步向帐外?走去。


    几人呆呆望着江淮颀长?的背影淡在帐门口的虚空,听得一句平静却不容违抗的命令:


    “全军整队,北伐白?帝城!”


    破冰


    临阳城门前, 朔风呼啸。


    浩荡队伍整肃在城门前的荒原之上,日光落下,映出一片齐整的鳞光闪烁,辉映在队伍中数百面?高?悬在马的“江”字旗上, 迎风招展。


    离城门不远处的一座灰暗的阁楼上, 开?着一扇小窗。


    此时?原并非黄昏落山之时?, 可这阁楼内竟是一片破败昏暗, 唯有一盏破旧小窗作为唯一的光源, 透着死气?沉沉的一点光亮,与其说是住所, 倒更像是监牢。


    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此处。


    随着军号低呜声传来,一双女子的手扒上了封窗的铁杆。


    料是主人近来的日子也不?算好过?,那十指上原本鲜红的蔻丹竟磨损得斑驳掉色,似乎之前又用指甲死死地?扣划过?什么,向来圆润平整的甲床也磨得形状诡异,更在一片灰败之中显得阴森可怖。


    红莹包着头巾走了过?来, 脚步迟疑,终还是将手中茶水搁到面?前的破旧木桌上,哀哀叹气?:“小姐, 您别看了。您这次…城主对您这次的行为已是暴怒, 您就听他老人家的话,在这里安心思过?,不?要再想着少将军了,让大家都省心——”


    “你在教训我?”


    没?等她说完, 秦诗诗转过?头来森然打断, 原本一双秀丽的面?上满是干涸的泪痕,只一双眼睛还不?甘地?死死盯着, 愤怒和悲伤之余,竟好似还压抑着一股深深的疯狂。


    茶盏碎落在地?,红莹惊得连连后?退,想是最近没?少受到惊吓,仿佛面?前的人下一瞬就要暴怒着跳上来掐住自己。


    她使?劲摆手道:“小姐您莫怪罪,是城主托我告诉您,说是少将军….少将军他说,您这次故纵谣言出去?,他暂且不?究,但?….若您还是不?知悔改,他….少将军他…”


    秦诗诗唇角的笑?意更甚:“他待如何?”


    红莹终于退到门边,却是退无可退,只得硬着头皮哆哆嗦嗦道:“他….他说会亲自取小姐您的性命——”


    “你敢!”


    不?出所料,一声女子歇斯底里的暴喝穿透阁楼,震得红莹耳边嗡嗡作响。


    只是这呵斥并非是对着她,而是对着窗外百丈之外丝毫瞧不?清轮廓的江淮。


    秦诗诗终于暴怒,青白眼球上瞬间爆出血丝,双手死命拍打着面?前的栏杆拍得手肘沁出血迹也丝毫不?觉:“江淮!我一片痴心却被你这样折辱!我秦诗诗在此立誓,一定叫你后?悔,叫你后?半辈子时?时?刻刻都要为你今日言行付出代价,心如刀绞,肝肠寸断!”


    然而天地?这样大,谁的怒意传到整装待发的江家军前都会化作一片虚无。


    随军在侧的马车里,一个声音却徒得惊异起来,还夹着一点隐隐的兴奋,王洛猛地?将脑袋伸出车窗外:“闭嘴!都噤声!听!我怎么感觉有女人的声音!”


    又一只胖胖的胳膊一把将他扯回车里,王敞之十分鄙夷道:“女人女人一天就知道女人,这鬼地?方连头母猪都没?有还想着女人!你看我做什么!大冬天的成天晃你那把破扇子,闲的没?事?你就去?把后?头马粪挑了!”


    王洛使?劲儿瞪他一眼,摇着扇子从鼻孔里轻哼一声:“你个胖子当然不?懂,连女人都没?见过?几个自然分辨不?出女子的音色形容,你说没?有,我看就未必……”说着竟将目光缓缓转了过?来。


    丁木大惊失色,面?色大变将双臂护在胸前:“王公子你看我做什么…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现?在可没?有女装!”


    王洛却嘿嘿一笑?猛地?探了过?来,双臂蛇一般将丁木圈在了怀里:“小丁木,哥哥怎么如今才发现?你竟然也颇有姿色呢…”


    丁木被他圈着挣脱不?了,只能使?劲儿向后?仰着身子一边大喊:“草,救命啊!”


    “你叫,叫破喉咙也没?人救你!”“破喉咙破喉咙——”


    “…….”


    他俩一边骂一边闹,小小的马车本就禁不?住三个大男人折腾,跟着剧烈抖动了起来。


    王敞之再也忍不?住,破口大骂:“你俩无不?无聊!车抖成这样外别还以为咱仨怎么了呢,一会再散架咯!还有丁木你小小年纪怎么骂脏话了,小心我给你家将军告状!”


    他骂累了开?始用手扇风:“江淮这小子也是真小气?,自己坐着高?头大马耍帅,让咱们几个挤这么一辆憋屈小车里,真是颇不?地?道!”


    二人止住了玩闹,丁木一边整理衣衫一边跟他耐心解释道:“敞之少爷莫气?,这也是因为少将军见你们远道而来长途劳顿,心疼大家,才特意找了更为舒适的马车载着去?白帝城。”


    王洛则摇着扇子悠悠道:“心疼谁倒也是未必,若是敞之少爷骑马,怎么说也该是更心疼那匹马才对。” “我草了,王洛你找死!” “嘿嘿不?找死难道找女人么?来啊打我啊——”


    眼见俩人一言不?合又要扭在一起,丁木忍不?住了使?劲儿咳嗽一声:“两位公子都不?要争了,刘军师骑马朝少将军那边走了!”


    一听这话,两人果然立即分开?,纷纷蹿到车窗边,争前恐后?扒着车窗要看。


    王洛边伸脑袋边啧啧奇道:“哎呀,这么些年好不?容易打一次架就打这么狠,也不?知这俩货现?在和好了没?有?王敞之你屁股往那边儿蹿点,挤死人了我看不?到了!”


    王敞之则哼了一声,用屁股将其余两人挤得更加卖力:“再多嘴我把你那破扇子撕了,都安静,认真看,江淮那小子也朝他过?去?了!”


    大小三个脑袋整整齐齐地?摞在小小一扇车窗上,屏息凝神地?望向队伍最前一黑一白两匹高?头大马,认真紧张地?盯着,纷纷猜测俩人到底会不?会重归于好。


    而在他们的视线中,队伍前的两马终于汇聚在了一起,并排向前慢慢走着。


    大黑马上的是刘宁,依旧是整洁的灰色衣衫,脑袋上端端一个青白皂帽,稳稳坐在马上,远看并无什么不?妥,只是走得近了才能发现?,这军师面?孔上缠着好几圈绷带,黑色眼罩盖住一只左眼,露出的那只右眼围着圈如何也忽之不?去?的乌青,十分狼狈,却又叫人不?道德地?感到滑稽。


    江淮骑着雪灵駒缓缓而近,快要挨近黑马的时?候一扯缰绳。


    他一身银白战甲,在看见对方面?容的一刹似乎隐隐地?抽了下嘴角,趁对方转过?脸来时?又及时?地?目视前方,俊白的面?孔上无波无澜。


    刘宁望了那白马一阵,从鼻孔里轻哼一声,纵马靠了过?去?,两人并肩而行。


    刘宁平静地?目视前方,犹豫了半晌,开?口道:“哼。”


    “……”江淮缓缓转过?头:“你哼什么?”


    刘宁道:“你管我哼什么?”


    江淮:“你是我的部下,我如何不?能管?”


    刘宁道:“可我偏要哼?”


    江淮道:“那你哼。”


    “…….”


    隔着大小交叠的几层绷带,还是能看出那肿了一圈的眼睛狠狠朝上翻了个白眼。


    刘宁冷冷地?道:“我就知道,昨日若不?故意激你叫你小子狠狠发泄一通,你小子还不?知要抓狂出什么乱子!”


    江淮也冷哼一声道:“昨日若不?是我故意收着手上的力道,你个脆骨头早不?知散架成几截了。”


    “……”似乎是觉得对方说的都有道理,两人十分默契地?沉默了一阵。


    两个少年高?坐在一黑一白的马上,互相赌气?地?不?去?看对方。


    半晌,刘宁绷带下乌青的眼睛快速瞟了江淮一眼,倏尔又飞快转回去?,从鼻腔中冷嗤一声道:“少将军可真是一身蛮劲儿几头牛都拉不?住!”


    江淮也不?客气?回赞道:“刘军师也一肚子坏水好兄弟都轻松瞒过?。”


    两人望着前方,唇角动了又动,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望着彼此哈哈大笑?起来。


    *


    白帝城,都督府的天机台上灯火长明。


    书房里,雕花楠木的笔架镇在书案一方,精绘着百戏图的书架陈放着一排排的兵书古籍,一盏烛火在案台跳动,火光映在靠于角落的一把黑色长枪上,更显寂寥。


    白帝城处于两国交界,此地?又隶属鞑靼,可这书房内陈设的家具雕饰竟全是大乾汉人的风格。


    落月越走越觉惊心动魄,心道怪不?得都督大人的天机台从不?轻易叫外人进来,毕竟大人原本身份特殊,叫人看见这些陈列免不?得生出“心系故国旧主”之嫌。


    书房虽大,盖因只有摆着一书架一书案的缘故,仍显得空旷落寞。一个人影坐于案前,落月在他背后?站定,低头小声道:“大人。”


    她第一次来此地?,低着头却也难免好奇地?偷偷乱瞟,目光落在靠在角落的那把黑色长枪之上。


    那枪杆上的层层锈迹昭示着它早被主人弃用,但?她还是难免心生疑惑:这么长时?日,她怎么从不?知大人会使?枪?


    她是徐青叛国后?一路跟着伺候的丫鬟心腹,不?知他在故国的那些旧事?更不?敢去?问,也就更加想不?通:若大人擅长枪法,为何从不?用它?若既是早已弃用,那为何不?扔掉,反而要摆在这里,藏起来?


    察觉身后?声音,徐青缓缓从阴影中露出半个侧脸。


    落月这才注意到他手上一直拿着一封信。


    他似乎十分满意信中的内容,两指捻着信纸一角慢慢摩挲:“这秦小姐还真是个烈性的女子,人都被关着,却还是差人快马加鞭送信来,可见真是恨极了这两人。”


    落月微怔,随即便明白过?来,想是虽有了婚约,这秦小姐还是十分不?放心,主动写信和徐青联手,报偿是事?成后?必须将江淮交给她处置,并且要除掉林若雪这个眼中刺永绝后?患。


    江家军还没?到,她的信却先?到了,可见其心中怨气?浓烈。


    从大局来讲,对方主动投敌自然是件好事?,但?一个女子,为了点风月之事?便要将另一无辜女子赶尽杀绝,落月暗暗皱眉,心中仍生出一丝鄙夷来,道:“这秦小姐也当真是肚量很小,既已有婚约,又为何非要置林姑娘于死地??


    “婚约?”


    似是听到了什么十分可笑?之事?,徐青竟嗤了一声。随即,将那封信放在烛火上慢慢点燃,似笑?非笑?道:“你们真相信那什么狗屁婚约?”


    “这……”落月疑惑道:“可是这段时?日几乎都传遍了的,人人不?是都知道城主之女要和江小侯爷喜结连理…?”


    “呵。”徐青冷笑?一声道:“我倒是十分好奇江淮如今是什么心情。”


    “可你们是真的不?了解江淮那人。”


    他望着信纸在烛焰中烧成灰烬,火光映在徐青脸上,却说不?清是什么神色:


    “他若是会娶秦诗诗,那便不?是他了。”


    疯狗


    眼看着那一瘫在烛火中燃尽成粉末,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笃笃笃!”隔着门板传来紧迫的铜环撞击声。


    有侍从惶惶在门外大喊:“都督,都督,不好了!不好了!江家军攻来了!”


    “什么!”最先反应的是落月,她面色当即大变, 先?去看那边的徐青, 却见他半个身子凝在阴影中, 辩不清神色。落月咬牙, 提裙冲出门外, 逮着那前来报信的侍从一阵逼问,又急匆匆冲进殿里。


    “都督!”她双手将战报递到徐青面前, 紧张道:“下头传来的消息,江家军两日前便突然发兵,一路连破好几个关隘,势头汹涌,不出三日便要到咱们这里来了!”


    “这么?快?”徐青这才将另半张脸从阴影中?探了出来,他眯了眯眼, 有些?意外,却又没那样慌乱,最终还是施施然将那封战报也置于烛焰上点?燃, 口气淡淡:“是早了些?, 但不碍事,总是要来的。”


    他这副冷静的模样让落月也心中?安定了些?,低头踱着步子细细分?析道:“对,对, 是这样。纵然他们来势汹汹, 但我们早有准备,又有秦小?姐派来的增援, 自然是不怕的。”


    事实也正是如此,江家军的可怕战力天下皆知,也正因如此,身?为江淮死敌的徐青不可能不提前设防,并且由内到外由远及近地,防得十?分?彻底,甚至就算对方侥幸一路杀到眼前,他也早就做好准备,只等江淮自投罗网。是以接到了这样的消息,也无需惊慌。


    不过是来的时间早了一点?而已。整个都督府上下都这样认为。


    可随着远方的战报一天天、一封封传到天机阁里来时,徐青案前握笔的手就有些?渐渐捏不住了。


    第一日,门外登登脚步声纷乱,伴随着士兵的大声吆喝:“报——”“秉都督,江家军已过芥阳城,城中?兵马不敌,江家军大胜!”


    第二日清晨,叩门声急响,传来的消息却依旧叫人沮丧:“秉都督,江家军昨日趁夜奇袭,连破我方设下六个关隘,平都城主不堪抵抗,被俘!”


    第三日:“秉都督,江家军已横渡秋月河!”眼看着一封封战报传来,徐青的面色眼见着一天比一天难看,但一道道消息还是毫不留情?如乱石一般向他砸来。


    第四日:“秉都督,江家军行至云安城门前,云安城主他……他…”


    云安城是离白帝城最近的一处城池,也是徐青当初设下重兵把守防御最为到位的一处要地,此城若破,下一步,便是要直捣白帝城他徐青的老巢了。是以那报信的士兵似乎并不敢说下去,浑身?哆嗦着不敢抬头。连带听着这么?多天的战败消息,落月一颗心已经沉到了谷底,但还是咬牙厉声道:“继续说!云安城主如何了?!”


    那士兵四肢一凛,这才犹豫着颤声道:“云安城主他….他主动大开城门,未战受降……”


    “哗啦啦”一声,阴暗处,杯盏碟盘坠地的碎裂声将屋内的紧张安静的气氛撕破,忍了许久,徐青终于从阴影中?缓缓站了起?来。


    那士兵感受到风雨前的压迫感向他沉沉倾来,簌得一下转身?跑远了,徐青则终于走到了有光照的一片砖石上,脸色黑得骇人。


    一向胸有成?竹算无遗策的都督,竟在短短四天内被江家军一路取胜攻到一城之外,担心整个都督府的安危之余,落月根本不敢去想他此刻是什么?心情?,更不敢去问。


    纵使?他极力隐忍着,落月还是看出他四肢因震慑产生的微微的抖,她犹豫着刚想启唇,徐青就猛地拿起?案上的玉石砚台狠狠摔向地面,一向阴冷寡言的都督终于破防大声咆哮道:“废物!都他妈的一群废物!”


    落月侧身?避开从地上溅起?的碎石,咬唇抬起?头,还是担忧地开口道:“都督,这是怎么?回事?以江家军那边刘宁他们的性子,不该是这样不留后?路地埋头苦攻的呀!”


    的确如此,这些?年来徐青能悠哉悠哉游刃有余的前提,便是自诩对江家军的那两人都足够了解,他心知纵然江淮有时冲动,但刘宁心性缜密多思?,绝不会贸许江淮这样不留后?路地猛攻,这也是他一开始胸有成?竹的原因。


    可这几日看下来,江淮却突然一改之前的严谨之态,似乎夹杂着可怕的怒意,一路埋头猛打,竟凭着一股莽劲儿短短几日就破了他埋下的防隘!


    徐青边在地上左右踱步,一边头痛欲裂:“不对,不对,这不是他。以往他就算要发疯,也有刘宁拦着他,纵然有了王洛王敞之那两个废物增援又怎么?样,他们绝不可能突然间这样厉害!”


    “他怎么?会忽然间一改之前的打法,突然间变得如疯狗一般,不对,不对!”


    落月也低头思?索:“对啊,江家军是受了什么?刺激吗,怎么?忽然间变化这样大?”


    似乎是受了提醒,徐青猛然间想到什么?,忽而抬起?头目视前方,又将目光缓缓转向了天机阁之外的方向。


    落月顺着他视线望去,认出那是林若雪的居所?所?在的方位,疑惑道:“林姑娘怎么?了吗,她不是一直在我们这里么??”


    徐青却恍若未闻,眼中?却露出一股诡异的兴奋来,嘴里不住道:“受了刺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江淮最在意什么?人,徐青心中?一清二楚。若是江淮忽然一反常态地发疯不要命,那也只能是为了这一个人。


    徐青忍不住地扬起?嘴角:原来,你一直都是不知道的啊。


    他也不知此刻是什么?心情?,想到那女?子竟背着他在自己府里养了这么?久,说不出是兴奋多一些?还是快意多一些?,心中?某些?积郁已久的妒火竟也微妙地融化了些?,他忍不住扬声大笑道:“原来如此,江淮,你竟也有身?边人玩弄于股掌的时候哈哈哈哈哈哈……”


    “江淮,这些?日子,你怕是很不好受吧。”


    落月看得一头雾水,心中?疑惑都兵临城下了大人突然在这笑什么?,忽然门外有一阵急急地脚步打断思?绪,徐青脸色倏地又阴沉下来,冲门外吼道:“什么?事!”


    来的又是方才报消息的小?兵,这回他面色却明显不那么?紧张了,甚至有些?兴冲冲地跑到徐青面前跪下:“秉都督,秦….秦小?姐和援兵到了!”


    原来是秦诗诗。


    徐青面色不惊,心中?却着实松了口气,这些?天实在是被折磨得提心吊胆,终于来了一个能让他换口气的消息,他调整了神色,挤出一个欣然神情?道:“快快有请。”


    徐青走进天机阁旁的密室。


    察觉脚步声,一个红衣女?子转过身?,摘掉头顶的黑色纱帽,露出一张苍白明丽的脸,正是秦诗诗。


    长途奔袭,她身?上的衣衫已稍显狼狈破损,纱帽下明明也是年轻明媚的一张脸,眼中?却透出的是与?年龄不符的隐隐戾气和凶光。


    落月和她对视一眼便本能地心中?不喜。


    徐青却施施然迈进,走到她面前,礼貌地一颔首:“秦姑娘雪中?送炭如此及时,徐某没齿难忘舍身?不足为报。”


    秦诗诗则直直地盯着他看了一阵,扯起?唇角冷笑道:“徐都督不必说这一套,我杀了贴身?侍女?,背着我爹冒着天下之大不违前来增援,徐都督心里明白我到底想要什么?。”


    徐青一笑,点?头欣然道:“这是自然,秦小?姐自可放心,事成?之后?,这两人徐某都会绑了皆数交由秦小?姐手中?,任凭秦小?姐处置。”


    “哦?是么??”秦诗诗却忽然抬头,笑着望向他:“那既然如此,不如都督现在就带我去见那个贱人如何?反正早晚都是落到我手中?的,都督的援兵到了,也叫我提前出出气,岂不正好?”


    落月一怔,随即心底涌出一股恶寒,蹙眉望向她。


    “铮”得一声,两人面前寒光一闪,竟是秦诗诗从怀中?掏出一把细刀来,落月瞳孔微缩,秦诗诗眼中?歹毒的笑意却愈胜:“我来时路上可听见了,这贱人平日里对徐都督也是诸般不敬来着,如此我也替都督好好出出气,应该没问题吧?”


    一阵静默。


    落月紧张看向徐青。


    林若雪虽说只是牵制江家军的人质,按理说也算是敌军一员。但这么?多天相处下来,不知怎的,她对这个温柔灵巧的姑娘就是讨厌不起?来,甚至有时遗憾地想,林姑娘要是能归顺都督和鞑靼就好了。这些?当然也不会发生,但反观这个秦小?姐,虽然一样的美丽,甚至还是来向他们投诚的,可她便是一眼便觉得不喜。


    她嘴唇动了动,唯恐都督会答应秦小?姐的请求,帮着搓磨林姑娘。


    这秦小?姐的歹毒一眼便知,又恨极了林姑娘,若是姑娘真落到了她手中?,会遭受什么?非人的折磨,她想都不敢想!


    对峙


    徐青背对着她, 看不清神情。


    半晌,她见徐青抬起手臂,一颗心直悬到嗓子眼:落月想,若是都督真的要叫人给秦诗诗带路去折腾林若雪, 她冒着风险也是要阻拦的?!毕竟眼缘这个东西, 实在是妙不可言。


    千钧一发之际, 张口劝阻的话已到嘴边就要脱口而出, 却见徐青的?手竟是落到了秦诗诗身上, 压着她握刀的那只手臂,缓缓将?那把尖刀按下。


    “秦小姐玩笑了, 这么急切可不好”,徐青笑道:“秦小姐这般心急,倒是难免叫徐某猜疑,是否秦小姐您自知来的?援兵不力?,才着急叫徐某提前兑现诺言呢?”


    “呵呵,放屁。”秦诗诗一口否决了他这个可能, 冷言讥诮:“临阳城立城数百年,护城军以一当十的?美名,徐都督不可能不知晓。”


    “你寻这种荒唐的?借口, 难道是…咦?”秦诗诗直直地?盯着徐青的?眼睛, 望了一阵,忽像是堪破什么一般扬声大笑道:“哈哈,徐都督,难道被我猜中了?”


    她笑声高亢, 回荡在密室中直听得人心生悚然?, 说出的?话却像是一根利刺插进徐青的?心肋:“恐怕徐都督您在乎的?不是什么临阳援军,而是那姓林的?小女子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秦诗诗还在笑, 似乎是真觉得很好笑,胸口剧烈起伏,最后?竟笑得直不起腰来。


    “鞑靼的?都督居然?心悦一个大乾来的?人质,哈哈哈哈,实在是可笑至极哈哈哈哈——”


    闻言,落月眉心一跳,蹙眉望着她,手却悄悄按在腰间佩刀上,唯恐这女人突然?疯了做出什么应激的?事来。


    “秦小姐,还请您慎言。”不知她笑了多久,徐青方开口。面上仍维持着方才的?笑,但眼中涌起的?寒意却难以压制,手指蜷起发出“咯噔”一声响。


    这声响显然?被秦诗诗忽略,似乎笑累了,她终于直起身子,两只手按在肚子上,一下下喘着气道:“那水乡来的?贱人,究竟有什么魔力?,让你们一个个的?都——”


    “……都如何?”


    她的?模样实癫狂骇人,落月的?刀快要按不住了。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高声的?一句“报——”登登登登,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在门前停住,门外士兵扬声道:“秉都督,临阳城的?援军来了!”


    原来是援军。落月暗暗松一口气,抬头等着徐青吩咐。


    “来得倒是很巧,够与?江家?军再撕杀一阵了。”徐青紧绷的?面色终有稍许缓和,“至于秦小姐嘛——”他笑着转身,目光意味深长?。


    见徐青再不掩饰望向自己目光中的?肃杀寒意,秦诗诗终生出几?分慌乱,声线发抖,却还强撑着一副恶狠狠的?模样:“我如何?援兵已到,徐青,你还不快带我去见那个贱人!”


    “秦小姐,临阳城主难道没有教过您,说话要放干净吗?”


    “…你什么意思!徐青,我可是秦牧的?女儿,你要过河拆桥吗,你别?——”


    她再说不出话了,因为?徐青的?身形正在缓缓逼向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刀锋雪亮的?匕首。


    不知恐惧和愤怒哪个更多一些,秦诗诗极力?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直到她的?身形彻底被覆盖在对面男子高大的?阴影之下——


    “啊啊啊啊——”密室内传来女子凄厉的?尖叫,随即便是什么柔软之物狠狠坠地?之声。


    尖叫声停了,变成?了一阵嘈杂恶心的?呜呜声,混着满口的?血水,再也叫不出说不出了。


    落月盯着地?上那块鲜红湿热的?物体,叹了口气,将?房门从屋外掩上,转身而去。


    *


    白帝城外,半山腰,玄衣银甲的?少年高坐于雪灵駒之上,衣袖在朔风中翻飞如蝶,一双冷冽如平湖的?眉眼中映出山下的?刀光剑影。


    “少将?军,有刘军师在阵前亲自指挥,攻下白帝城最多三日。”丁木同样俯瞰着山下正厮杀热烈的?战场,神情愈发沉稳。


    “什么三天?,刘宁那小子心里有愧非要临阵指挥,不过有他在,我看最多两天?,啊不,一天?!”王洛边看边鼓掌,看到己方的?军士杀得精彩了还忍不住要挥拳大声喝彩:“我草了,漂亮!漂亮!江淮,你小子的?江家?军还真是有点东西,砍他!给我砍他个狗日的?对就这样,漂亮!”


    “……”王敞之有些看不惯就他一个人来疯在这里手舞足蹈:“我也草了,这么严肃的?场合,王洛你能小声点不要嚷嚷?你别?太自信了,临阳城的?援军马上就要到了,我看胜负还不一定?。”


    “什么不一定?!”兴头上被浇冷水的?王洛大怒:“你个死胖子少在这里乌鸦嘴,什么狗屁援军?哦你说秦小贼从秦老贼那儿偷来的?几?个临阳刁民是吧?几?个土老帽能成?什么气侯,亏你长?一身膘胆子比刘宁的?眼睛还小——”


    “不想被从这个山头丢下去的?话,你们俩都给我闭嘴。”江淮回头淡淡扫了他俩一眼。


    “……”


    “江淮!你小子不要以为?自己是大人物就可以在这里言语羞辱我们!我们俩也是千里迢迢跑来支援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王敞之你不要碰我让我说!”


    “……”


    “…….啊这个….也是啊,江少将?,注意下言辞嘛!”


    “我向来不注意这个。”


    “…哦。”


    一胖一瘦俩人纷纷作石头状,随即噤声。


    但事实证明,王洛虽然?猖狂,他想得却没错。所?谓临阳城以一敌十的?援军,在身经百战的?江家?军面前可谓是草台班子,都不用江淮亲自上阵,刘宁轻易几?句号令,这群乌合之众便灰飞烟灭了。


    三日之后?,白帝城的?城防破了。


    城楼下黑压压一片都是江家?军的?士兵,兵临城下,兵马在城门前列阵,一片静默,队伍中成?百上千的?明黄军旗在半空中高高飘扬,每一面都用浓墨写着一个大大的?“江”字。


    徐青坐在天?机阁的?乌黑书案前,面前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好半晌,他手中的?杯盏应声而碎,地?上的?人将?脑袋埋得更深了,尖锐的?碎裂声在空荡的?房内回响,尤像巨兽伏诛前的?哀鸣。


    徐青静静地?端详着膝上那只被瓷片扎得血肉模糊的?左手,竟让他回想起四年前被江淮一剑刺穿的?那一日。


    好半晌,他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本座还没有输,你们一大早在这里哭丧干什么?”他蜷起血淋淋的?手指,目光却望向角落里搁置多年的?那支长?枪,心道:江淮,这么久了,你我也该彻底来个了断了。


    见他从座位上站起身,地?上跪着的?侍从们小心翼翼窥他神色,徐青用绢白手帕细细拭去枪杆上的?蒙尘,眼中却寒光一闪,想到一人:“去将?林若雪绑了来。”


    “白养她这么久,到了她好好报答我的?时候了。”


    *


    寒风肃杀,城楼下的?江家?军如一片密如天?幕的?巨网,将?这座城池包裹得毫无喘息之地?。而城楼上,自都督府建立以来便稳插三年的?鞑靼四爪蟒旗,似乎是终受不住强风摧折,软塌塌地?倒了下来,掉落在门口积水的?泥潭里,被战马的?铁骑碾得稀烂。


    虽然?城池还未破,但数十年如一日讨生活的?百姓最为?敏锐,知晓白帝城不保,有的?已经按耐不住,打包拖家?带口地?想要逃出城池,但又不敢贸然?出城,便犹犹豫豫地?缩在城楼的?一处小门旁查看情况。


    徐青手执长?枪,正面黑压压一片的?江家?军,站在城楼之上。楼下已聚成?了一堆想要出城的?白帝城居民,鬼鬼祟祟地?缩在城门后?,时不时探出几?个脑袋。


    江淮几?人骑马立在军队最前,这种光荣场合,王洛自然?要居于军队最前排的?正中,他高坐在一匹大黑马上,一脸正色朝城楼上大喊:“徐青!放弃挣扎吧,你已经一无所?有了,快快缴械投降,我们还可饶你一命!”


    江淮则凉凉地?道:“谁说要饶他一命?”


    王洛当即改口道:“对,也许不能饶你一命,但我们可以善待你的?家?人!”


    徐青望着他们,道:“我没有家?人。”


    “哦对。”王洛一巴掌拍向自己脑门:“抱歉,忘了你从小便是孤儿爹不疼娘不爱还被逐出师门这件事了。”


    “……”徐青嘴角微微抽搐,冷笑一声道:“真是可笑,如今竟轮到你这种坑爹的?草包来评判我。”


    “呔!”王洛大怒,拿扇子指着他质问道 :“本公子何时坑爹了?我向来是我爹的?骄傲!反观是你,如今一无所?有大难临头还在这里强撑……”


    “王公子!”徐青高声打断:“你不要忘了,你们如今还没有攻破城池,我白帝城里可还有人!”


    “哼!那又如何!”王洛目光一转,向墙根蹲着的?一群白帝城居民招手道:“来啊,乡亲们都到我这儿来,你们都督就要完蛋了,快些弃暗投明才是!”


    徐青这才发现城墙那里早就聚了一堆想要出城的?百姓,一股火腾得从脚底直升,朝着那群跃跃欲试的?百姓厉声道:“谁敢!今日谁迈出城门一步的?,本座要他狗命!”


    百姓们畏惧他已久,听了这声喊当真驻足,原本已走到半路的?也停下步子,去也不是回也不是,僵在原地?纷纷求助地?望向江家?军这边。


    江淮一直高坐在雪灵駒上,目光冷冽。


    王洛见这群人竟真不动?了,大怒,高声喊道:“乡亲们别?听他的?鬼话!你们都督如今可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快快到本公子这里来,前十名都有小礼品相赠!”


    “王洛你要点脸!”


    “本公子就不要脸你待如何来打我啊!”


    那群百姓面面相觑一阵,最后?一个独身一人的?率先咬牙硬头皮往对面走,剩下的?见他竟毫发无伤走到对面,纷纷效仿,也不管徐青在脑袋后?恶狠狠的?威胁,拖家?带口地?向对面走。


    挟持


    有一个带头平安过去了, 剩下?的胆子?也就大了许多,一个个百姓拖家带口,在徐青愈来愈铁黑的脸色中?纷纷走到?对面,绕到黑压压的一片江家军身后, 抱团缩了起来。


    江淮向旁边侧了一眼, 丁木会意点头, 当即掉转马匹向队伍后面走去, 指挥这些百姓在军营里暂时安置。


    王洛很是满意, 看得哈哈直笑?,笑?够了, 得意洋洋转过头,冲着城楼上的徐青高喊:“徐狗,这下?你看见了看吧,你已经民心尽失一无所有了,还不束手就擒!”


    徐青冷笑?一声,望着密如彤云的一片江家军, 默了一阵,目光扫视一圈,最后落到了队伍最前的江淮身上。


    两道视线隔空交错, 江淮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自始至终便?是一副冷冽的神色,岿然?不动,目光微抬与他对视,长睫下?的一片阴翳盖住眼底的一片冷刻。


    徐青就这样?望着他, 望了良久。


    视线中?的那个少年, 生得那样?出众,家世也那样?好, 一出生,便?什么都有了。而他,无论?身在顺境还是逆境,永远那样?一副端正傲然?的模样?,总是在他的对面,高?坐白马之上,神色冷然?地望向自己。


    那个如今声名狼藉、溃不成军的自己。


    甚至有时,被?噩梦惊醒的夜里,他竟然?也会想到?,若是当年自己真?照师父所言那样?“走正派”,会不会如今……


    少年尚未被?逐出师门时的那摒长枪紧握在侧,可另一边左手的五指却只软塌塌地垂下?,卷曲着。似乎是感?应,那卷曲着的手指关节倏尔竟发出“啪”地一声脆响,似乎在提醒着什么…


    只一下?,他便?又收起了那些纷乱没用的思绪,眼中?重新压上一层浓厚戾气,一瞬又让他想起现实,重重地提醒着他,哪有什么如果,哪有什么曾经!


    徐青的目光中?的寒意重新凝聚了,缓缓望向江淮。


    他迎接对方的视线,盯了良久,面上竟忽地浮出一抹诡异的兴奋来。


    他面露微笑?,双目却死死地盯着江淮的神色,倏尔开口反问道:“一无所有?”


    “江少将,你也这么认为吗?”


    你也这么认为吗?


    明明都兵临城下?,大难临头了,却没来由得说出这么一句话,这,是何意?


    一字一句在扑天的寒意中?显得清晰无比,叫人不由得绷紧了神经,警惕他话中?深意。


    冷风中?,江淮微微眯起双眼,手指却不受控制地紧握成拳。


    王洛依旧不明所以,皱眉骂道:“徐青你什么意思,都成穷光蛋了还在这抠字眼,你就…….诶?”


    他说不下?去了。


    所有人的话和心都突然?卡到?了嗓子?眼。


    因为他们看见了,城楼的台阶上,竟缓缓行走着一位被?反剪着双手的白衣少女。


    而这少女,这些人都认识,正是他们此番北上的目的:


    林若雪。


    江淮的瞳孔骤然?缩紧,那少女白色的倒影如同雪片一般融进他平湖般的眉眼,喉间一阵滚动,他不受控制地颤了颤下?唇,声线不由得低哑:


    “阿雪…”


    阿雪。


    林若雪走上了城楼。


    她抬起头,一眼便?望见了墙下?白马之上的少年,刚要出声,便?被?一只手强硬地拉拽到?身前。


    徐青将她的脸强行搬向自己所在的方位,脑袋几?乎贴到?了她颈侧,口中?气息一下?下?扑在她脖颈的皮肤上:“林姑娘,你的架子?可真?大啊。”


    城楼下?,所有人望见这一幕的人都是一阵唏嘘,纵然?混不吝如王洛,此时也不敢去看江淮的神色了。


    “…….”林若雪强忍着恶心,弯着脑袋从他臂弯中?滑走,目光朝身后斜看去:“徐青,缴械投降吧,现在投降还来得及,你若真?杀了我,可就没有回头路了。”


    徐青嗤笑?一声,歪着脑袋也饶有兴致地去看她,笑?道:“可是林姑娘,我养了你这么久,不就是为了杀你吗?”


    他似乎觉得很有趣,眼中?笑?意却多少带点凉:“林姑娘又凭什么觉得,你有和我谈判的资格?”


    “……”林若雪沉默一阵,低声道:“你赢不了。”


    “赢不了,我就不会先杀你吗?”


    “你不会。”


    “呵呵,为何?”


    “你喜欢我。”


    “……”徐青微微抽动嘴角,短暂地沉默了一阵,最后冷哼一声,移开眼去。


    大军压境,林若雪却看着他叹了一声,道:“徐青,你之前误上了贼船,就此收手吧,尚有转圜的余地。”


    “呵,我还有吗。”


    “有啊。”


    “有个屁,转过去,再看就把?你推下?楼摔死。”


    “……”好吧。林若雪老实转过头。


    她调回目光,稍向下?倾。


    正对上一双沉炽的眼。


    她微微一愣。


    记忆翻涌出海,林若雪记得,那一回对视,还是他在上,她居下?。他立在高?高?点将台之上,周身一片萧索,她躲在树丛之后,两道视线隔空对望,她心中?有怯,当晚却做了最亲密之事。


    已经不知是过了多少日,这回轮到?她在城楼迎风而立,俯视那张令人魂牵梦萦的脸。


    这些日子?,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一生会再见不到?江淮,甚至有时在白帝城等得久了,等到?她都倦了,也会疲惫地想,要么就这样?算了,只要母亲兄长安好,她就算老死异乡,也勉强死能瞑目。


    直到?今日。


    那玄衣软甲的少年独立于万人之境,就像十四岁夜晚的那个梦一样?,风轻轻鼓动他的衣衫,他就在城楼下?,望着她,林若雪一颗皱巴巴的心才终于得以舒展开:


    即使穿行火海刀山,他真?的会来。


    像一片冰心被?热水晕开,她在双眼温热中?再次对上江淮的视线,像是剔透冰层下?点燃暗火,她竟说不清,那双过分?漂亮的眼中?,究竟是沉冷、愤怒、隐忍动容,还是欣喜若狂。


    林若雪眉心一颤,一滴泪珠子?就滚落下?来,她没来得及呼出口,一道厉风就擦着她的耳边划过,身后传来一声闷哼。


    伴随着沉重躯体?倒下?的声音,徐青发出一声冷笑?。


    “江小侯爷,竟也学得了偷袭的毛病?”徐青顺手将挡在自己面前的侍卫尸体?推开,随意吹了吹手上的灰。


    “放开她。”


    江淮在弓弦搭上一支新的羽箭,再次抬高?手肘,对准了城楼上说话的人。


    “是啊是啊!”王洛焦急地看看这儿看看那儿,这才反应过来,指着扇子?冲城墙上喊道:“徐青,你好歹也是个男人,男人之间打仗堂堂正正,你挟持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子?算怎么个事儿!”


    “呵呵,弱不禁风?”徐青觉得好笑?,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林若雪,低哂道,坏了他这样?多的好事,她要是能算弱不禁风,西市屠宰场杀猪的孙大娘就该算是手无缚鸡之力了。


    徐青没理会王洛,兀自上前一步,五指间寒光一闪,一把?短刀便?直抵在林若雪脖颈。


    林若雪瞬间只觉颈侧的皮肤一凉,猛地吸了口气,那刀刃竟生生压低了几?分?,腻白的肌肤立即爬上了几?道红痕。


    “徐青你他——”一阵刺痛传来,她正要破口大骂,嘴里便?不由分?说被?塞进了一团麻布,猛地将她下?半句堵了回去,叫她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短短一瞬,林若雪在心中?将对方的祖宗问候了少说百八十遍,徐青则轻拍了两下?她的肩膀:“林姑娘先歇歇嘴,再坏了我的好事,我可真?要你的小命。”


    罢了,林若雪朝天翻了个白眼,这人怕是连自己祖宗是谁都不知道,骂也白骂。


    她白眼没翻完,又是一道箭风擦着她身侧刺过,这一次,明显比方才那次更快更狠,不消说就能感?到?夹杂了射箭之人的多少怒意。


    这回身前没有侍从被?他推来当替死鬼了,徐青手中?那柄上了年头的长枪轻轻一挑,那裹着劲风的利箭便?被?他轻松挡开。


    “哈哈,威猛如江小侯爷也难过情之一字么,居然?连着两箭都射偏了,诶——三思啊小侯爷,我手中?这柄利刃可是须臾便?能刺破她咽喉的!”


    江淮放下?弓箭,面色寒冷,死死地盯着城楼之上。


    诚如徐青所言,其实只要江淮自己愿意,攻破城楼拿下?徐青不过是弹指挥间的事情。可是,他纵有擒贼屠城只能,此时也只能处处挚肘。


    因为对方的筹码是林若雪。


    数万大军按兵不动,王洛和王敞之已经开始面面相觑,明明早已经是胜券在握,此时竟硬生生因为一个小女子?,各个身怀绝技的江家军竟无一人敢动弹。


    谁都心里清楚,江少将本骁勇善战擅攻敌于不意。然?而,对面手中?挟持着这样?一个人,少将军是死也不会冒险的。


    那难道就这样?生生耗着?


    一直稳坐帐中?的刘宁听了阵前传讯,眉心一蹙,转身吩咐了丁木几?句。丁木领命,跨上马匹挥鞭而去。


    城楼下?,眼见着双方僵持不动,林若雪又被?堵着嘴呜呜发不出声音,就在所有人都觉得就要从天亮等到?天黑时,楼上的徐青忽然?发话了。


    “咚”一声,城墙上竟被?抛下?一柄黑色的长枪。仔细看,正是方才徐青手握了许久,当初在京城学艺时用的那杆。


    尘封多年,那长枪竟然?尚未封刃,被?从高?空抛下?竟也是直直地插入地下?的砖石,枪杆微微晃动几?下?便?挺立不倒。


    这支枪…林若雪越看越觉得眼熟。


    她嘴里被?堵口不能言,心中?却腾起十分?不详的预感?。


    下?一刻,城楼上便?悠悠响起徐青裹挟着寒意的嗓音。


    “江淮,你还记不记得,五年前,你还欠我一只手?”


    断掌


    一只手?


    这…是何意?


    第一时间, 林若雪便回头紧盯向他!


    楼下的江淮也是眉间一颤。


    在场的其他人包括王洛和王敞之却是不明所以,彼此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神?色中看到了迷茫。


    王洛一头雾水,嫌弃地朝楼上喊道:“徐青, 你别又阴阳怪气的?, 有话就直说, 什么左手右手上下手的, 说的?什么玩意儿?”


    瞧见?这些人的?反应, 徐青冷笑?一声,对着城楼下?的?数万大军, 在众目睽睽下?,举起了他那只一直垂在身侧的?左手….


    “江淮,你难道?还没有告诉他们,我的?这只手,是怎么被废的?吗!”


    “……”


    怎么被废的??王洛依旧不明白:“不是你徐青自?个?儿逃跑的?时候摔断的?吗?”


    “摔断的??”徐青眼中闪烁着寒意,与这些年沉积的?恨意不甘地交织在空气中:


    “当初, 我不过是想将林若雪当作诱饵绑至后山引他来与我决斗,并没有真的?伤她一分一毫。你们的?少将军,不论青红皂白, 便用他手中的?那只长枪, 一枪贯穿了我这只左手!”


    “…….”这…王洛一口?话生生卡在了嗓子眼儿。


    楼下?的?一众数人也都愣住,纷纷噤了声,深深浅浅的?目光忍不住都向队伍最前的?少年背影探去,有人震惊, 有人好奇。


    数万众人的?场子一时静若寒蝉, 唯有北风的?呼啸卷起破旧的?旌旗不甘似的?在城楼狂舞。徐青的?声音飘荡在一片肃杀上?空,更显清晰苍凉。


    他的?情绪愈来愈激动, 仿佛这些被人戳着脊梁骨度日的?累年恨意,一下?下?猛烈地砸砸向他的?胸口?,让他忍不住地胸腔起伏,就要喷薄而出!


    “江淮,那年你我不过都才十四岁,你用长枪贯穿我的?血肉将我钉在地上?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以后怎么办,我以后怎么活!”


    他上?半身的?耸动愈来愈剧烈,双目猩红死死盯着楼下?高坐在马上?那冰冷的?少年武将,一拳砸在坚硬的?城墙上?,殷红的?血瞬间从指缝中汩汩流出,他却像感觉不到痛。


    “江淮,你天生贵胄,便觉得能永远高居人上??你自?诩高贵自?诩正义,今日带了这些人来讨伐我,可若离了你的?出身,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你怎知道?,你就不会同今日的?我一样,被千夫所指遗臭万年!”


    “……”


    这一袭话劈头盖脸撩下?,满场竟无?一人敢吱声,连王洛都出不了声,怔在原地。


    甚至有些望向江淮的?目光里都多了几分微妙….


    “徐青,阿呸!”


    林若雪猛地将嘴里那团破布吐出来,实在听不下?去,回?头劈头盖脸就反驳他那些屁话歪理?。


    楼下?的?人原本许多已然心?思微妙,更有甚者,真对徐青产生了那么一些同情,连带着此次讨伐的?正义感都些许动摇。


    却骤然听见?林若雪出声,瞳孔均是哐当一震,思绪猛然间回?笼。谁也没想到这样的?关头,这位祖宗竟然能一激动将堵着嘴的?麻布都呸出来。


    “你还委屈上?了你!”林若雪实在被他的?一袭大言不惭震惊住了,“当初是你自?己输了比赛便要偷袭,偷袭不成又绑架我企图引江淮来报复,这些事难道?都是别人逼你做的??!”


    徐青面色阴沉:“林若雪你给我——”


    “给你什么给你,让我闭嘴是吧?我告诉你,没门儿!今天当着数万将士和你白帝城百姓的?面儿,我还就要把话说清楚了,别落得浑似我们欺负了你似的?!”


    “你…”


    “我问你,当初是你自?己先赛场偷袭江淮,衬他不注意出手,害他滚下?马来差点儿断了一条腿,是也不是!”


    “林若雪,这没你的?…”


    “我问你,是也不是!”林若雪徒然间提高了音量,只直直地望向他,一时间竟由?不得对方不答。


    徐青面色铁青地望着她,下?唇颤了颤,最终抿成一线没有答话。林若雪便接着道?:“你不答我便当你默认。那我再问你,本来你偷袭了江淮也没有同你计较,是你自?觉失了面子,又绑架了与此事毫无?关联的?我,想要引他到山中再痛下?黑手,是也不是?”


    “不同我计较?”徐青讽刺地笑?道?,那笑?中又饱含了许多恨意:“他害我被逐出师门,竟然还大言不惭地不同我计较,我还要匍匐他脚边跪拜他的?恩典吗!”


    “没人要你的?跪拜!”林若雪一字一句凛然道?:“你被逐出师门明明是因为自?己偷袭行事不正,你将这个?锅赖到被你偷袭的?江淮身上?算什么道?理??你绑架我一个?无?辜的?弱女子又是什么道?理??!”


    “……”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出身不好,可你去打眼看看,这城墙底下?的?将士百姓们,有哪个?出身高贵?又有哪个?像你一样,叛国投敌,残害忠良!”


    “你徐青不甘心?泯然众人想要出人头地,就踩着千万无?辜同胞的?血肉上?位,那些被你虐杀的?老臣们何辜?我大乾的?一众百姓又何辜!”


    “为了名利计较,自?愿上?了贼船,走到今日地步,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你…你们!”她越说徐青的?脸色越是难看至极,到后面声线竟含着隐隐的?颤:“若不是当初你们断我一手绝了我的?路,我何至于如此!江淮自?己便从小习武,他难道?不知习武之人被废了手是什么后果?我今日走到这步,都是你们逼我!”


    “我们逼你?”穿透肃冷的?上?空,赫然响起一声冷然的?笑?,出声的?竟是一直未发?一言的?江淮。


    长枪驻地,马上?的?少年武将缓缓抬起头来,所有人的?视线瞬间又向这向来寡言冰冷的?少年投去。


    “徐青,你大概是无?耻惯了,觉得天下?人都要让着你。”


    “你想打我杀我,便能不择手段,不惜用绑架弱女子这样的?下?作办法,我还击你,便需万般小心?避让,还要考虑你以后该如何自?处?”


    “徐青,我一早便警告过你。”江淮的?视线缓缓移到一旁的?林若雪身上?,“伤了她的?下?场,只会比你伤了我更要凄惨万分。”


    “江淮你——”林若雪望着他的?双眼,想说什么,却忽然住了口?。


    场下?的?所有人连同徐青也都沉默住了。


    众目睽睽中,一直高坐白马的?少年武将,手执长枪,竟然从马上?跨了下?来。


    江淮那只紧握银枪的?右手微微抬起,下?颌微扬,远远地,同林若雪对视一眼。


    目光交汇的?瞬间,林若雪心?头恍然一震。她说不清那目光中是藏着什么,有庆幸,又似乎怀有许多悲伤。


    她看见?江淮朝她微微一笑?,林若雪只觉得一阵战栗从脚底传来,心?头瞬间腾起一股极其不详的?预感!


    “徐青。”她看见?江淮扬起握着银枪的?那只手,口?气淡淡。


    “做人须得堂堂正正,你放了她,不就是一只手么?我还你便是。”


    “…….”


    不……不要…


    “江淮,不要!”


    林若雪急急地就要跑下?城楼,却被徐青死死地制住。


    她看见?那少年慢慢举起骨节分明的?左手,长枪的?利刃像是一把火光,瞬间便照映出那双平静冷然的?眼睛。


    林若雪许多次感受过那只手的?温度。她清晰记得,他食指的?第二骨节处的?一层剥茧,在那层茧的?旁边,点有一褐色温润的?小痣。


    那些冷白有力的?指节,写过家书,握过刀剑,穿越过千军万马九死一生,也触碰过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她清楚地知道?,将折一掌,究竟意味着什么。


    泪水徒然滚了满面。近乎疯狂得,林若雪哭喊着朝地上?的?少年哭求:“江淮,不要,对不起,你不必如此,你为何如此?”


    “胡说什么。”一片沉冷的?凶杀之中,她看见?少年抬头望向她,声音平淡得带出几许纵容:“阿雪,原本便是我欠你,是江家欠你。”


    “阿雪,谢谢。”


    谢谢你在我一无?所有生死未卜时,没有放弃我。


    他缓缓垂下?眼眸,将刀尖对准那只摊开的?手掌,“还有,对不起。”


    刀尖压下?去的?瞬间,所有人都闭上?了眼。


    一层细细密密的?血珠沿着手掌的?纹路缓缓低落,渗进地上?的?砖石里。


    王洛和王敞之双目紧闭地别过脸去。


    林若雪则僵在了原地,仿佛被从脚底腾起的?痛楚彻底冻住,愣愣地望着地上?的?血珠,在坠地的?瞬间开出朵朵殷红刺眼的?花。


    徐青则死死地盯着地上?的?那滩血色,眸底的?恨意不减,双手依旧死死擒着林若雪的?肩膀。


    不够,他心?道?。


    额角的?青筋逐渐凸起,江淮将双目彻底闭上?,就在即将用力彻底贯穿手掌的?瞬间,远处突然响起一声苍老的?高喊:


    “青儿,收手吧!”


    江淮睁开了眼。


    所有人如梦惊醒,纷纷向声音响起的?方向看去。


    只见?是一年迈苍老的?妇人,搀扶着另一满头银发?的?老者,拄着拐杖正踉跄向这边走来。


    那老者满头白发?,似乎这些年饱受病痛的?折磨,瘦弱得脸身子都支撑不起,细瘦的?双腿在被冷风鼓起的?裤脚中晃荡着。


    城楼上?的?徐青一愣,不敢置信一般,紧紧望着那一对老人。


    目光涣散了些许,终究颤抖着张开了嘴,一片泪意中,喃喃地嗫嚅道?:“师父…….师娘……”


    刘宁就站在他们身后,向丁木使了个?眼色,丁木便追上?前搀扶着两个?老者,一同缓缓向城楼走去。


    徐掌门和王氏便停在了城楼下?,仰头看着自?己当初亲手在街边捡到,又亲自?收归门中,又亲自?逐出师门的?徒儿,徐青。


    徐青之死


    徐青愣在?了?那里, 不仅是他,满场的江家军包括藏在江家军身?后的百姓都愣在?了?原地,静默地注视着凭倚风中的那一对老者。


    林若雪感觉到身后的人身体颤了?一下。


    徐青的面色隐晦地闪烁了下,涨红的双眼又将目光移向刘宁, 咆哮道:“姓刘的!你他妈是什么意思!要我的命便来拿, 把他们抓来是做什么!”


    “诶——”刘宁突然被他点到, 匆忙摆手道:“徐青, 这?次你可不能冤枉我, 你问问他们二老,是我将他们两位捉来的么?”


    他无辜地望向徐立仁和王氏:“分明是二老千里迢迢来寻我, 为了?见你一面?特意来的呀。”


    不知?是不是太多愧疚和恨意,徐立仁的头埋得很深,没人能看见他的神情,只?看见满头华发迎风飘扬。而那在?宽阔裤脚下的一双腿,不知?是否是因为病痛,窸窸抖动着支撑身?体, 堪堪欲坠。


    连林若雪也惊异地睁大了?眼睛,曾经名震京城的徐掌门?,年过半百却鹤发钢骨, 横眉一竖连王公贵族都要抖几抖怕三分。又怎么短短这?几年…….便苍颓至如此模样?


    徐青没有说话, 站在?原地,屋檐刚好挡住他的面?色叫人分辨不见。但林若雪却明显感觉到,一直死?死?扣住她肩膀的那双手,越来愈颤得吓人, 冷得吓人。


    无人窥见的阴影里, 徐青紧咬下唇,死?死?地盯着城下垂首而立的徐立仁。


    其实, 如今这?个景象对他而言也并不算太过陌生。毕竟他早就梦见过许多次。


    叛逃白?帝城的许多个晚上,午夜梦回?,他无数次梦见过自己浩然正气刚正不阿的师尊,对着他怒目而视。


    这?些年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计其数,那些人死?前?对他的诅咒辱骂早就听得他耳朵起茧了?。可唯独一人,哪怕是出现?在?他梦中,远远地站在?那里,只?需对他怒目而视,不发一言,便能叫他双腿都如筛糠顷刻便想跪地痛哭。


    此人无他,便是如今在?风中和他对立墙下的旧时恩师,徐立仁。


    肩膀一松,林若雪察觉背后那双颤抖的手慢慢停住了?颤栗,从她肩膀滑落下来。


    徐青放开了?林若雪,绕过她,走出阴影,站到了?城墙之前?。


    场下的江家军瞬间一片哗然。毕竟这?对于徐青而言,其实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举动,没了?对林若雪的挟持,他袒露光下,只?要别人想,一箭射去,顷刻便能要了?他的命。


    王洛和几个副将同时向江淮看去,却见江淮面?色沉冷,望着墙上的人,不发一言。于是他们也转回?目光。


    一片肃静中,忽然传来木杖拄地“咚”的一声钝响!


    木器接地,其实很少能发出这?样惊人的顿地声,可见持杖之人体内残余的功力惊人,和他的滔天怒意。


    所有人不约而同向发出声音的徐立仁望去。


    徐青的身?体也不由得一顿。


    只?见朔风中,徐立仁颤抖着身?体,似乎在?缓缓地抬起头来,双唇颤动着不断嗫嚅着:“孽……孽…”


    王洛疑道:“孽什么?孽障?”被刘宁白?了?一眼于是悻悻闭上嘴。


    徐青死?死?扣着城墙的指节渐渐发白?,他死?咬着下唇,面?色发白?,似乎早预料到并等待着徐立仁接下来的那个字。毕竟他尚在?师门?时便被骂过无数遍了?。


    可是当徐立仁抬起头来,他还是不由得一愣。


    他看见那个记忆中刚直不阿的师父,此刻并没有对着他怒目而视斥责他的许多罪行,只?慢慢睁开苍老的眼,任风吹得他眼中浊泪滚滚而下。


    双唇颤抖着张开,流泪叹息道:“青儿……”


    “青儿,听我的,收手罢!”话音没落又剧烈地咳嗽起来,王氏匆忙上前?搀扶住他。


    徐青的下唇动了?动,只?一瞬便又咬紧了?牙关,他双眼猩红地望着老者大声斥道:


    “徐立仁!你现?在?又在?这?里装什么好人!当初若不是你不顾我的祈求硬将我赶出师门?,我怎会?落得如此!那样大的雨,我在?你房门?前?跪了?三天三夜,你当初那般冷硬决绝,如今又在?这?里扮什么可怜!”


    “青儿,住口!”吼出这?话的竟是王氏。


    徐青微微愣住。王氏性子向来柔和,当初每每徐青受罚都是王氏安慰他给他涂药送汤,鲜少有这?样声色疾厉的时候。


    她一双平和的眼也流下两行泪来:“青儿,你师父当初怎会?真的赶你走啊!”


    “当时你偷袭江小侯爷至他摔下马,你师父若不明面?上将你赶出门?,那些王公贵族如何?会?放过你?若不堂而皇之告诉所有人他已经重重惩治了?你,偷袭这?件事便永远将你定在?耻辱柱上,你终身?都摆不脱这?个偷袭的烙印!”


    陈年旧事排山倒海般涌起,徐青眼球布满血丝,不甘心地吼道:“那又如何?!说到底还是为了?他一门?的名誉,却不给我留后路,是他逼我,是你们逼我!”


    “他如何?没有给你留后路?”王氏胸口起伏着垂泪道:“他明明给你铺好了?路,是你自己不要!”


    徐青额头青筋暴起,大笑一声:“撒谎!”,一掌拍在?城墙的石砖上:“他留了?什么路给我?他明明毫不留情地赶走了?我!”


    王氏道:“赶你走便是要害你么?自他做下赶你出门?的决定起,他熬了?数十个通宵,将毕生所学整理成册,想着你加以勤练后总能自立门?户,在?京城站稳脚跟。”


    “……”徐青面?部肌肉微微抽搐,不知?是不是太冷,连声线都抖了?起来:“整理成册?那我为何?从未见过!”


    王氏道:“你当然从未见过,因为在?你走的前?一夜,他偷偷溜进你的房中放进了?你的包袱里。可偏偏你气不过,说要断绝关系,将从师门?带来的一切连同那个包袱,一把火都烧了?个干干净净。”


    “我…我….不可能!他哪有那样的好心,不会?的…不可能!”徐青浑身?都抖了?起来,他惯性地望了?一眼城下的徐立仁,还没对视上便赶紧胡乱地逃开目光。


    “不会?的…不会?的,你那样讨厌我,我那样恨你…”徐青呆呆地重复这?几句话,目光发绿,面?部发颤,只?不住地重复这?几句话,连旁边的侍卫一一倒下了?都没有看见。


    忽然,林若雪觉得面?前?刮过一阵风,一片鲜红的色泽向她扑来!底下的众人齐齐发出“啊”的一声惊叹!


    她没来得及惊呼一声,便听见“簌”得一声锐器埋入皮肉的钝响,一片猩红滚烫的液体溅满了?自己的右肩。


    她回?过神,猛然睁开眼睛!


    只?见秦诗诗不知?何?时竟悄悄登上了?城楼,双目猩红,动作定格在?高举着利刃刺向自己的那一瞬。只?是那利刃没有刺到林若雪,而是埋入了?另一个突然冲出挡在?她面?前?的身?体。


    而她的前?胸,穿出了?另一柄黑色的匕首,从她的身?后刺入,心口穿出。


    林若雪愣愣地望着眼前?的几人。


    用利刃穿透秦诗诗心口的,是徐青,而挡在?她面?前?替她挨了?这?饱蘸了?怒意这?一刀的,是双喜。


    双喜的身?体颤了?两下,软软地靠在?了?墙根上。


    徐青貌似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偷袭吓了?一跳,愣了?一下,沉默在?原地。


    林若雪呆呆地叫了?两声他的名字,刚要上前?去扶,却听见耳边擦过一阵风声,她抬眼,只?见一把黑色的长枪冲眼前?飞来!


    她眼睛一眨,便见长枪的另一头从徐青左胸前?穿出,他抬头愣愣地看了?一眼林若雪,身?形晃了?两晃。


    就在?这?个关头,软靠在?城楼上的双喜忽然大喝一声一跃而起,猛地扑上去死?死?拽住了?徐青,从城楼纵身?一跃——


    “扑通”一声。


    两具肉身?齐齐撞在?了?楼下坚冷的砖石上。


    江淮面?无表情帝扯了?块衣角,胡乱包扎了?一下方才掷出长枪的那只?淌血的手,抬头望了?眼尚没有反应过来的林若雪,一跃跨下了?马,向城楼走去。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局势转换在?电光火石间,林若雪反应过来扒在?城墙向下看的时候,双喜还死?死?地抱着尚在?地上抽动的徐青,而他的□□了?无声息地,在?身?下开出了?一朵血色的花。


    徐立仁在?原地一愣,扔掉拐杖,牵着王氏,颤颤巍巍小跑向地上口吐着血沫的徐青。


    一旁的双喜已经了?无声息,徐青口吐血沫,双目猩红地睁大着双眼,胸膛微微抽动着,直愣愣地望着头顶的一片虚空。


    徐立仁知?道,此后他那徒儿的名字会?永久定在?叛国的耻辱柱上,而那支他少年时代在?师门?挥动过无数次的黑色长枪,此刻正贯穿他的身?体,牢牢地钉住了?他的肉身?。


    徐立仁,两泪纵横,踉跄倒在?了?他的身?前?,“青儿啊!”


    “师…师…”徐青大口抽搐着,王氏将耳朵贴在?他的嘴边哭道:“你说什么……”


    徐立仁原本老态龙钟,早就听不见这?样的低诉了?,他长叹一声,伸出手颤颤巍巍合上徐青的眼睛。


    “师父知?道,这?些年师父的身?体垮得这?样厉害,其实是你暗中做了?手脚是不是?”


    “养不教,父之过。你今天这?样,自有师父的责任,你恨我,师父不怪你。”


    “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悖逆师父从小教你的家国大义,帮着邻国欺负自己的同胞啊!”


    徐立仁早已经哭得毫无一派掌门?的威严,徐青的身?体不动了?,就连王氏,都没有听清他最后的那句话。


    “师父……青儿知?道错了?……”


    大结局1:醒来


    那场雨下了很久。


    下到最后, 空中竟然飘飘扬洒起了雪,将逝去之人?的血肉,连带着他?们的精魂,一起掩埋在了厚重的雪堆之下。


    大乾一十四年, 建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主帅江淮, 带领十万江家军, 一举攻破白帝城, 成功收复了落月河以北, 被鞑靼割据三十余年的塞上边境。


    消息流到京城,说是叛将徐青穷途末路终于被擒, 死于江家军的铁骑下。


    此报一出,满城欢呼,城中百姓满面春风奔走相告,那个卖国?求荣名字被唾骂千万遍的人?,终于付出了应有的代价,据说死后无人?敛骨, 实?在叫人?痛快!


    安平侯府的祠堂里,多了一个陌生的名字。


    据说此人?生前不过是个无名小卒。


    府中下人?纷纷好奇议论,这个无名小卒死前到底是立了个什么天大的功劳?竟能叫小侯爷千里迢迢地从白帝城送来牌位, 立在江家众人?之间?


    何况连他?姓什么也不知, 牌位上只刻了简单的两字,叫做“双喜”。


    而白帝城内,似乎是因为冬日太冷的缘故,明明一举大获全胜, 但就连亲自坐阵指挥功劳满身的军师刘宁, 都很难高兴起来,对着满山的大学自饮自酌了三日, 放眼望去,只一片茫然的萧索。


    闹哄哄登场,茫茫然褪去。


    然而到底,人?间这场上演了数年的闹剧,在一片新春的爆竹脆响声中,终于是结束了。


    *


    林若雪睡了整整三日。


    从白帝城回到京城后,她便一个倒挺昏了过去,一直睡到现在。


    这三日里,江淮危言恐吓了不知多少个京都的名医,可这些名医哆嗦着腿来来去去也就那么几?句话,无非是什么“姑娘受到惊吓太重”啦,“半年来焦虑过多”啦……


    总之在脾气依旧很不好的少将军直抵命门的剑下,众神医还是胆战心?惊地坚持林姑娘并无大碍,只是之前在边境的日子忧思过多,将养几?日便能醒转。


    事实?证明,人?在性命攸关被恐吓的情况下判断十分准确。


    昏过去的第三日,林若雪终于大发慈悲地在床上醒转了。


    *


    她醒来的那个午后,阳光薄薄地洒进窗里。


    屋内空无一人?。她随手抓了手边的外衣披上,扶着额头从床边站起来,摸着门框走?到了屋外。


    阳光很是晃眼,她被刺得一扑棱,使?劲儿拿手遮了遮才勉强适应光线。


    这个府邸是皇帝为了褒奖江淮的军功专门赏给他?的。林若雪未曾见?过,所以人?和?路都不认识。


    也就不知在她晕过去的那几?日,朝中风云变幻地发生了许多事。


    比如旧皇见?着浩浩荡荡领者数十万江家军的江淮出现在城门外,二?话没说自请退位传位给新皇。


    再比如,前皇贵妃万绮柔在江家军进京的第二?日,不知怎么突发恶疾死在了寝宫里。据说死前曾带着阖宫上下,对着已故皇后江文鸳的陵墓方向,叩了整整一十八个响头。


    当初在军中提携过江淮的上官仪,主动将帅印传给江淮,而江淮如今,是掌握百万雄兵、名副其实?的天下兵马大元帅。


    老侯爷江文举带着夫人?赵氏回了江南老家,彻底舞文弄墨去了。据说在人?杰地灵的江南一带结实?了许多文人?墨客,每日赏画品诗过得很是悠哉悠哉。


    而刘宁……用已经是天下粮仓主管的王敞之的话说,便是不知脑子抽了什么风,或许是当初那张“最受欢迎京城公?子榜”没写够,留下一句“有事喊我”后便躲进山里,写风月志怪小说去了。


    据一部分神秘读者透露,有时书中谈情说爱的双方两人?,居然都是男性。


    “……”


    她脑子正发懵,前面?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什么人?在这鬼鬼祟祟!”


    林若雪被吓了一跳,猛地抬头,才发现她面?前几?步外站了个人?。是个陌生的中年人?,面?貌陌生,翘着半截胡子,模样十分生气。


    林若雪差点踩到他?的脚,赶紧向后退一步。望着对方吹胡子瞪眼的模样,挠挠头,“请问您是……”


    “我什么我?我是这府里的大管家!我告诉你,那屋子里躺着的可是未来的将军夫人?,你又是什么人?,在我们夫人?的院子里瞎转悠什么!”


    “那个,管家老伯,其实?我……”


    “你什么你!我们夫人?身子虚弱正在屋里静养,敢扰了她,我们将军必得让你吃饱了兜着走?!”


    “……”林若雪摸了摸后脑勺,“不是,您别?激动,其实?我是……”


    “你是谁都不行!”李伯明显更生气了,将手里的扫帚一转,杆子刚好对着林若雪,恶狠狠道?:“你赶紧走?,这儿不是你一个外人?该来的地方!”


    啊这…林若雪被这杆子戳得不得后退了几?步,望着对方依然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不得不无奈亮出身份:“老伯,其实?我不是别?人?,我是少将军的未婚妻呀。”


    “呵呵!”岂知李伯听到这句话,眼中的愤怒瞬间转成了讽刺。


    他?打量着林若雪,冷笑道?:“又一个为了荣华富贵不要命的,你可知上次那个说自己和?将军有婚约的秦小姐,如今是什么下场?!”


    “……”什么?


    什么秦小姐?什么婚约?


    林若雪脑子里一片乱麻,连李伯的冷言讽刺也听不见?了。又恰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一阵风尘仆仆的脚步声。


    玄衣的青年步子僵在了门前,佩剑“哐当”一声坠地。


    察觉到来人?,李伯方气呼呼地回头,张嘴就要告状:“少将军您看,这儿有个冒充夫…….”


    “江淮!你给我滚过来!”


    “…….”李伯的话头突兀地僵在了嘴边,愣愣地转过头去,就见?那个方才冒充夫人?的小女子,正胆大包天地直呼如今坐拥数万人?马的少将军名讳。


    而且,是叫他?“滚过来…….”


    “阿雪…….”江淮在原地怔了一晌,下一瞬便眼睛发直地大步走?近。


    李伯呆呆地望着素来冷酷寡言的少将军冲过去抱住那女子,手中的扫帚“扑通”一声掉到了地上。


    “你跟我说,那秦小姐是谁,婚约又是怎么回事!”


    林若雪被他?抱着,还气冲冲地朝他?喊。


    结果,忽觉一阵气血上涌,猛地冲击她原本虚弱的身体?。


    她脑袋一懵,居然就在江淮的怀中,直直地第二?次晕了过去……


    *


    床边怎么趴着个黑乎乎的东西?


    林若雪睁开两眼,尚且看不分明,入眼便是床边黑乎乎毛茸茸的一团,看起来有点好摸。


    她尝试着撑起身体?,嗓子干涩难言。


    第二?次晕了又醒来,眼睛和?脑子都有些发懵,随意打量一圈所处的陌生房间,目光却还是忍不住被床边的那个黑色球状物?所吸引……


    林若雪本悄悄地咽了口口水,却本能地忍不住觉得,还是摸一下吧….


    她伸出苍白的指头向球状物?探区,方触碰到一根头发丝儿,眼前便亮白的剑光一晃——


    “簌簌”一声利刃出鞘音色,伴随着黑衣的俊朗青年本能地从床沿一个打挺跃起,林若雪虚弱的身躯被他?这么一震,眼前一花又倒了下去。


    结果身子还没触到枕头,那被抽出的利剑又“当啷”一声坠地,她听见?了一声低沉的惊呼,紧接着就倒入了一个熟悉而温暖的臂弯。


    “阿、阿雪——”那好听的音色里多少带了点抖。


    “江淮,你职业病又犯了啊!”


    林若雪身残志坚,被对方稳稳接住的同时亦不忘要大声怒斥一句,他?喵的!


    刚醒来又要被这货吓晕过去,哪有这么对待病人?的!喵了个咪的!


    “你守在我床边的时候能不能就不带剑了,你知不知道?——”


    她的话断在了一个汹涌的拥抱中。


    青年胸前的衣料紧紧贴着她的面?庞,鼻腔中钻入熟悉的松柏香。


    林若雪的整个上半身,都被狠狠没入了他?的胸膛。


    她在青年的怀抱中,本能地颤动了一下,抬头睁大了眼睛。


    入眼是一片冷白锋锐的下颌,上面?长出一片隐隐发青的胡渣。江淮纵然当初深入虎穴,也鲜有这般憔悴过,可见?这几?日他?是如何度过。


    林若雪眨了眨眼,将整个脑袋贴地更近。


    一片沉默中,她听见?薄薄衣料下的那颗心?脏,擂动如鼓。


    “对不起——”


    林若雪愣了一下。


    这句话从硬汉江淮嘴里发出难免有些瓮声瓮气,她觉得头皮有些酥麻,原来是对方将脸孔埋到了她的发间。


    “江——”林若雪刚想说话,却突然察觉到什么那样兴奋地推开了他?的身子,仰起头,使?劲儿盯着那张俊秀的脸端详了半晌,终于惊喜地发出了一声惊叫:


    “美……美男落泪!”


    “……” 闻言,美男江淮立即将脸孔别?过去,生硬道?:“我没有!”


    “还说没有!”


    林若雪顿觉方才那股周身的疲倦感一扫而空,探出身子追着在他?面?下伸出手,刚好刚好,接到了那颗欲坠未坠的小水珠。


    “你看你看!”林若雪兴奋地将手掌摊在江淮面?前炫耀,却被对方一把反捉住了手,“林若雪!”


    “诶,我——”局势扭转,林若雪自觉吃瘪,刚要出声,嘴巴突然被另两片柔软的物?体?堵住——


    又是熟悉的晕眩感,林若雪觉得身子又要下坠的时候,后脑勺便被手掌托住。


    “对不起,阿雪。”


    天旋地转,林若雪其实?听不太真切。


    “我再也不会?叫你离开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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