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晚来天欲雪
后日就是顾长宁的生辰了,营地里上上下下都忙了起来。
菱生一从祁城带了信回来,就溜进了楚晏的帐中。
红蕊亲切地给他倒了茶,便立刻谨慎地退到门边守着。
他从衣兜里拿出一包小小的蜜饯,拆开那个包装,再从里头拿出被揉得皱巴巴的信封。
“给你,还挺甜,”他顺手还递了一块杏干过来,“吴爷爷给我买的。”
楚晏轻轻勾起唇角,接过杏干吃了,“嗯,挺甜,多谢。”
再拿过那封有些甜腻的信,放在桌上展开。
“这是”徐锦逢的字迹。
看来是第一封信的回信。
但故友的情谊系在信笺,跨越千里,寥寥数语,字里行间却满是担忧与宽慰。
信上还说已经上报朝廷,定会想尽办法营救。
想必此时第二封信也已经去往徐锦逢手中,只是因为商队不是每次都去祁城,下一封信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能见到了。
后日生辰宴,不知能不能趁着那时顾长宁心情不错,开口求情,让他放使团归去。
他深感无力,看着桌案上字字挂念的信,一时也不知要回什么。
“殿下,谢公子派人来请你过去赏画。”红蕊在门外通报,声音特意放大了些。
他赶忙把这字条收进了随身的香囊里。然后示意菱生先行离开,自己则捎上那个朱漆盒子,正好去退还这贵重之物。
外头如谢北轩先前所说已然阴了天,黑云压日,又起寒风,恐怕今天夜里就会下雪了。
他哈出一口白气,搂紧了怀里的盒子,跟着红蕊往谢北轩的幄帐去。
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个黑影穿过侍卫,潜进了帐中。
墨旗在楚晏的住处仔细搜查了一番,除了众人送的各式礼物,并无其他。
他总觉得不对劲,上次请他移步中军帐用膳的时候,楚晏似乎就想支开他。
但他连桌上的每张竹纸都瞧过了,不过是些默写的圣贤文章。
“奇怪。”
他四下翻找,直觉总在告诉他这里必然有什么。
或者说,曾经有过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还原了每件物品,走出帐内。
正巧跟人撞了个满怀,掉了好些文书在地上。
他抬头一看,是墨岩。
“嘶抱歉,我没看到你出来,不过,你怎么从楚晏殿下的帐中出来了?”墨岩一边弯腰拾起那些文书信件,一边开口。
墨旗蹲下身帮忙捡,也不慌张,悠哉地回复:“替殿下来送蜜饯。”
“原来如此,其实殿下还是挺照顾楚晏殿下的,”墨岩的脸上有了几分喜色,站起身,接过墨旗递来的文书,“那我先去了,你别忘了殿下晚膳想吃清蒸鱼。”
“嗯,我这就去让他们准备。”他应下,脑子里适时冒出另一个直觉。
该不会
他为了验证这个念头,转身去了墨岩的营帐。
另一边楚晏刚到了谢北轩的帐中,就被他拉着赏画,是一幅北梧名家之作,正巧也是以描绘冬景为主,只不过是一幅雪松图。
几笔勾勒形神,留白亦有气韵,当真是大家手笔。
“怎么样?我从都城来时在路上买的,看着不像赝品。”
“的确是难得的佳作,应当是真迹。”
谢北轩听了大喜过望,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见解和得画的经历,差点把楚晏说得忘了归还木匣。
“此物太过贵重,我不能收。”他将霞珠木盒推到谢北轩面前。
“不行!这是我的心意,无关贵重与否。不退的!”谢北轩又把木盒塞了回来。
这一来一回的,哪怕加上红蕊一起,楚晏也到底是没能拗过他,木盒还是被谢北轩咋咋呼呼地推了回来。
最终也没能退得掉。
又被拉着品鉴了几幅画,期间楚晏本想走,却被他拉着,道:
“楚晏哥哥,别急着走嘛,我难得有人说说话,再陪我一会儿嘛。”
谢北轩的性子太过热情黏人,是楚晏最无力应对的类型。
只能依他留下,又聊了起来。
谢北轩让人给他泡了一杯梧国专供皇家的青茶,茶汤透亮,香气绕萦。
不愧是侯府嫡子,连贡品也可随意带出都城享用。
仆从又端了些样式精致的糕点上来,小巧玲珑的,看上去就分外香甜。
谢北轩将推到了他面前,道:“这是厨子准备为后日宴席做的,我先试试手艺,你也尝尝,若是不好,明日我再让他改改。”
楚晏尝了一块,“味道不错,跟之前不同,这次的造型更加精致,而且甜而不腻,适合宴席上解腻。”
“那就好。”谢北轩也跟着夸了几句。
外头天已经黑了,风声四起,竟有几分骇人起来。
楚晏这才发现在这待得有些久了,整理衣摆,起身道:“多谢谢公子款待,只是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就走吗?不如留下来用了晚膳再走?”谢北轩似乎还意犹未尽,想拉着他再稍候片刻。
“多谢,还是不必了,楚晏已经受了谢公子许多好意,就不再叨扰了。”
谢北轩见留不下他,临走时就特意让人备了些糕点交给红蕊带回去。
楚晏没有多作推辞,郑重其事地谢过之后,出了帐篷。
红蕊拿着食盒,跟在他身边,见已经出来一段距离才悄声问:“殿下是因为庆平才收下的吧?”
“嗯,他爱吃,上回也吃得高兴,这些不是什么金银之物,收下也无妨,正好去一趟庆平那儿,拿给他吧。”
她点了点头,扶着些楚晏,突然眼尖地发现那个木匣不在楚晏手中了,“殿下,那个装霞珠的盒子您弄丢了吗?”
楚晏轻笑着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我留在谢北轩帐中了。无功不受禄,我只是个外来人,贸然收下如此厚礼,怕是难以保全。况且我与他并非熟识,如今手头上也拿不出等价之物回赠,多有不妥。”
“殿下说的是,”红蕊抬头看了看天色,拢了拢楚晏的披风,“我们快去快回吧,这会儿风正大呢。”
楚晏应下,没在庆平那里多做逗留,只把食盒交给他,看他乐乐陶陶的样子,说笑几句就走了。
只是回来的路上,远远地就望见自己的帐外围了一圈侍卫。
应当是顾长宁来了,这会儿正是晚膳时分,大概是来找他一起用膳的。
他刚到跟前,就听见墨旗朝帐中通报:“殿下,楚晏殿下回来了。”
红蕊十分知趣地止步,停在帐外。
顾长宁闻声竟然从帐中出来了,也不抬眸,差点跟楚晏迎面撞上。
“怎么这样冒冒失失的?今日也一起吃饭?怎么不去你那了?”楚晏拂了拂顾长宁肩头的乱发,问。
“都愣着干什么!拿下!”
第十二章 炉焰烧雪
“殿下!”
随着红蕊在身后的几声呼喊。
楚晏被一拥而上的侍卫摁倒在地,膝盖磕在了营帐前的木阶梯上。
红蕊也被人钳制住,跪在一旁。
他吃了疼,背弓起来,缓了片刻后才抬头望向身前的顾长宁。
后者的脸就跟此刻的天色一般,灰暗阴沉,好似面皮下是遮掩的雷霆。
顾长宁冷冷地瞥了楚晏一眼,左手拿着一封打开的信笺。
“这是你的?”
竹纸在风中翻飞,正是先前楚晏不翼而飞的那封密信。
原来还是落到了顾长宁手里。
如今否认也迟了。
他眉心微敛,道:“是。”
顾长宁难以置信地冷笑几声,拿着那封信在空中扬了扬,“那上面的内容也是你写的?”
“是我写的,但我只是想传信回去,让旁人知晓我的处境而已。”他辩解道。
顾长宁的眉梢微挑,语气讥讽:“什么处境?我看你在这私相授受,过得不是挺好的么。我是不是应该给你换个大些的住处,好让你将那些赠礼都分门别类地摆出来啊?”
“并非如此我只是想转达我仍然平安,好让——”
“好让徐锦逢来接你回去?”
楚晏的话被顾长宁打断,还有些懵,眸中凝滞了片刻,才摇头。
“你明明说你会留下的,你又骗我,”顾长宁甩开楚晏要伸过来的手,将那封信甩在他啊面前,“你心里是不是只有远在姜都的徐郎了?”
楚晏低头看向这封马上要被风吹走的信,慌忙抓进手里。这才发现,信封里平白多出了一张营地的布防图。
连那信上的内容也无故多出了好几句思慕「徐郎」之言。
“这不是我写的有人栽赃我,我从未画过什么布防图,也从未写过什么徐郎。长宁,我既然已经答应你留下,又怎么会寄这些东西出去?”
“呵,你方才都认了是你写的,如今还来狡辩什么?谁知道你是不是想先骗我放宽对你的看管,然后再跟徐锦逢里应外合呢?”顾长宁似乎已经认定了是他写的这信,听不进他一句辩解。
楚晏摇头又摇头,心口宛若滴血。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还有没有?”顾长宁质问道。
身上的香囊里还藏有一封徐锦逢的回信,可若此时拿出来,怕只会是火上浇油。
“没有。”他跪在阶前,事到如今,只能撒谎赌一把了。
顾长宁沉默地盯着他,那个厌弃的表情让楚晏喉中添了些涩意。
最后顾长宁还是信了这话,挥了挥手,吩咐周遭的侍卫:“来人,带下去,关起来!”
红蕊被利落地带了下去。
但携着楚晏的侍卫刚要走,随行之中一直沉默的墨旗却突然迈了一步站出来,阻拦道:
“殿下!方才虽然搜过帐中了,但还没有搜过身,军中泄密是大罪,若是草草了事,怕是难以服众。”
顾长宁扫了他一眼,又带过楚晏,宛若一把带着戒备与提防的利刃,直直刺向楚晏。
“搜身。”两个字说得极轻,好像在怀疑自己的命令,又好像在害怕这命令带来的结果。
“是。”
墨旗得令,走到楚晏身边,将他的外袍扒下,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又检查了袖口里,最后瞥见腰间的香囊,一把扯下。
楚晏还想来夺,却被他眼疾手快地抢走了。
他扯开香囊,绸布的夹层里果然还有一张字条。
“殿下,你看!”
顾长宁接过字条,他认得这字迹,就算不认得这字迹,也认得落款锦逢二字。
情深义重的字句又在耳畔,信中又春树暮云,尽是关切之语,甚至还被楚晏贴身收着。
他也想信楚晏没有骗他,但就在刚才,楚晏还在骗他没有旁的信件了,这要他如何再信?
他的眼眸里压制不住的怒意翻腾,将墨旗手里的香囊抢过扔在楚晏的脸上,里头的香料翻了一地。
“给你递信的人,是谁?”
楚晏垂眸,无力辩驳什么,软绵绵的香囊打得并不疼,但他的心里却像是被割了一刀。
看来是他的出现阻扰了一些人的利益,否则也不会如此大费周章地陷害他。
但眼下决不能再拖累菱生。他闭上了眼,道:“不知,我只是趁着散步之际,将信放到一处雪洞里,自会有人来取了送出。眼下既然已经闹大,恐怕那人也已经逃了。”
周遭的议论愈发不可收拾,甚至互相起了猜忌之心。
顾长宁本想着,若是楚晏能供出那人,给众人一个交代,他也能从轻发落。可如今楚晏这番话,倒像是把所有罪责揽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难道以为自己猜不出是谁吗?
那些个贱民的命当真就比你楚晏要珍贵吗?
他最是讨厌楚晏这副惺惺作态、宛若圣人一般的行事作风,从前他便是被这副样子骗得最深。
以至于在狱中天真地盼着楚晏来救他,却先等到了楚晏被立为太子的消息。
而如今他对楚晏心软,也只换来了楚晏的背叛。
想到这些,他又狠下了心。
既然楚晏可以对他无义,他也不必留情。
“军中泄密,按律当斩。但念在你我相识多年,那人我可以不追究,但你我之间,也就到此为止。来人,看住他,在这跪着,让所有人看看泄密奸细是什么下场,以儆效尤。”
言罢,他甩开幕帘,头也不回地进了帐中。
帐中堆着好几个箱子,金银也好,不值钱的玩意儿也好,通通占据了这个他给楚晏安置的地方。
他心中的情绪已然分不清是醋意还是怒火了,冲着身后跟进来的墨旗道:“将这些东西,都给我扔出去。”
墨旗得令,让人整理了帐中的东西,一一送进库房。
顾长宁只闷闷地坐在炉边,气得难以自己,端来的茶连看都没看一眼,就打翻在地。
他依稀记得那日醉后问楚晏的问题,还有楚晏答应他时的笃定。
可那些信件抵赖不得,楚晏再怎么哄他也终究是个姜国人。跟那些害他和母亲遭受劫难的人是同本同源。
他怎么能就那么轻易地相信了楚晏呢?
“殿下,”他捧着楚晏案上的画卷,“其他东西都收进了库房,但此物不知该如何处置,听说是要送给您的,属下不敢妄动。”
他侧目看了一眼。
这些也不过是楚晏哄人的手段,什么描万里雪景以作生贺,统统是假,想要越过这茫茫荒野逃回姜国才是真。
他要血染姜国,要为母亲报仇,就绝不能再被这种东西绊住脚!
他铁了心道:“烧了吧。”
墨旗应下,抱着画出了幄帐。
楚晏一眼就看出了他怀里的东西,眉头微皱。
墨旗叫侍卫搬了个炭炉过来,然后抱着那卷画立在炉边。
阶前的楚晏仍然跪着,但他也大概明了要发生些什么,本就略显虚弱的脸色顿时就吓得煞白。
“你要做什么!”他干涩地吼了一声。
可墨旗一个眼神,两旁的侍卫便上前按住想要起身的他。
他死死盯着那幅画,目光随着那纸上的枯枝落进炭中,被火星吞没进焰舌里。
“不要烧我的画!不准烧!”他冲着墨旗喊,几个字全好似拼了全身的气力。
墨旗微微颔首,好像礼数周全,不紧不慢地回答:“属下只是奉殿下的命令行事。”
是顾长宁
顾长宁不信他,说什么「到此为止」,连带着他送的东西也不要了。
他心如刀绞,可被侍卫按住,连想站起来都做不到,只能无助地喊几声,眼睁睁看着明火渐起,将画上的雪一点点卷入其中。
火光又映着他眼底的雪尽数融化,划过脸庞,浸染衣襟。
站在炉边的墨旗并不理会他的嘶吼,将那些竹纸一并倒了进去,火星扑腾着升起来,散进空中。
“不要”楚晏的声音带了哭腔,从怒吼变成了卑微地乞求。
顾长宁不是不知道他花了多少心思在画上,也不是不知道这时隔三年的画代表了什么,可他还是将这些付之一炬。
这好比将他的心用剪子绞了个稀碎。
他哭得有些难看,好几次差点喘不上气来。
帐中再有动静时,是墨岩出来传话。
跟墨旗的大方磊落不同,墨岩的心虚几乎写在了脸上。
“殿下说,您要跪直了,若是倒下一次,就杀一个使团之人。”墨岩轻声道。
楚晏苦笑一声,抬手乏乏地抹开泪痕,跪直身子。
夜已经深了,外头的侍卫并不多,墨旗也已经回了自己帐中。
天上开始零零碎碎地飘雪。
墨岩见此,把火炉朝楚晏的位置搬近了些。
那炉边还有几片没有烧完的碎纸,他弯身捡了起来,又往炉子里添了些炭,陪在楚晏身侧。
楚晏没有吭声,也没有抬眸,灰色的眼睛紧紧盯着营帐。
碎云一般的雪片落了又落,厚厚地覆在阶上,只有火炉周边把雪地烫了个洞。但到底外头开阔,这样的火也暖不了身子。
一旁的楚晏唇色苍白,跪得挺正,整个人像是冻僵了似的立在雪中。
墨岩实在看不下去,或者说良心作痛,咬着牙进到帐中,冒着惹怒顾长宁的风险劝道:“殿下,已经四更天了,外头下雪了,您看是不是让楚晏殿下起来?”
顾长宁今夜宿在楚晏的帐中,但墨岩知道他一直翻来覆去不曾入眠。
床榻上的顾长宁并没有出声作答。
墨岩心里明了,行礼退下。
他走到楚晏跟前,弯身扶他,“您可以起来了。”
楚晏只拂开他的手,自己站起来。
他的鞋袜已经湿透,离火炉远些的一侧,发尾还有些冰屑,是那些雪沫融化又结成的冰。
墨岩看着楚晏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可还没走上一步,就又直挺挺地栽下去——
第十三章 无恙
徐锦逢得知使团被困之事的当日就立刻写了信回复,并且上报御前,可已经过去了好几日,宫中却丝毫没有动静。
甚至皇帝又巧立名目,以苛捐杂税搜刮百姓财富,用来养练兵马。
看来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和谈,让楚晏过去,只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
早知如此,他跟袁冼就不该送楚晏去到梧国。
“大人,您歇会儿吧。” 录延将灯盏中快要燃尽的蜡烛移走,拿了一支新的点上。
都不知道楚晏是否无恙,他怎么能够安眠。
“不用,你去睡吧,我写了这封折子就歇了。”
录延没有再劝,退出去,把门带上。
夜深人静之时,窗外却隐约听见几声熟悉的鸟鸣。
是信鸽!
他投笔而起,打开窗户,一只白鸽带着风飞了进来,落在案上,啄食案头备好的鸟食。
徐锦逢取下信鸽爪子上的竹筒,迫不及待地拆开,里面有几张纸条,是从竹纸上一张张截下来的,第一张上是楚晏的字迹,写着「无恙勿念」四字。
另外几张则是简略地描述了目前的情况和楚晏的想法,他想送使团离开,至于他自己,恐怕不会回来。
信上还说顾长宁虽然待他还算好,但想要他劝降溁城守将。
但徐锦逢也只是震惊了一瞬,便把注意力全放在了那开头四字上。
“「无恙」。”
他这几日提着的心总算是能放下一瞬了,长舒了一口气,靠坐在椅子上。
只是这次该如何回信呢?
难道要告诉楚晏,皇帝已经将他当成弃子了吗?
朝中如今并无栋梁,上下不齐,皇帝久病不朝,四子楚毓又虎视眈眈。
都这样了还非战不可吗?
更没想到顾长宁也有如此野心,剑指溁城,意在姜都。
昔日旧友,竟然会反目成仇,兵刃相见。
他的头愈发疼了。
透过那扇窗望向外头的明月,十五的日子,月亮大如银盘,悬空挂着,大概第一封回信也已经乘着月色到了楚晏手里吧。
“大人,有客人到访。”
徐锦逢正惆怅之际,门外还未去休息的陆延敲了敲门,道。
这么晚了居然还有人来访。
他心下生疑,迅速收起密信,点头应允。
客人坐在一架木轮椅上进来,披着一件挡风的斗篷,他抬手拍了拍衣襟,摘下帽子。
是五皇子楚源。
昔日略显稚气的少年仿佛一夜间长大了,连神情夜沉稳了许多,只是眼圈附近有些泛灰,看样子是和他一样,难以入眠。
徐锦逢没想到是他,起身行礼,却被楚源按住。
“徐大人,不必多礼,我前来是想问你,兄长真的被顾长宁扣下了吗?”楚源的声音听上去努力地克制着愤恨,那个人的名字被这少年咬牙切齿地吐露。
“目前来看,的确如此,也是臣的错,臣以为此行会是殿下唯一的出路,才在御前反复进言应梧国要求让殿下出使,没想到会是如此。”
楚源摇了摇头,举手投足之间竟也有了几分皇室子弟的威严,“并非你的错。我听闻父皇压下此事,不做打算?”
他低下头,默认。
“那晏哥哥还好吗?”
“密信中说,他无恙,还请五皇子莫要担心。”他将信中的内容讲与楚源听。
愁意压低了楚源的眉头,“顾长宁真是狼子野心。”
“恐怕事情要比我们想的复杂太多,我会尽力再与殿下联络,若是事态不妙,京中又无人可用,届时我便亲自去一趟溁城。”
徐锦逢说这话时语气坚定,他必须要确认楚晏平安,否则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他还以为顾长宁是念在旧情才会以和谈之名接走楚晏,所以送楚晏离开时虽有万般不舍也甘愿成全,但现在看来,自己似乎是把楚晏送进了另一个火坑。
他顿觉提心吊胆起来。
那样满心纯粹的人,却被心上人攥进手里利用,该会有多难过呢?
——
“殿下!殿下您醒了!”庆平端着热水过来,喜出望外地叫嚷。
楚晏倒不觉得他吵闹,只是眼前这种情景似乎之前见过一次了。
但这回的帐子似乎不是他原先的,这里小的多,除了简陋的床和桌椅就只有一个小小的火炉。
他乏乏起身,喝了一口庆平递来的水。
“怎么是你,红蕊呢?”他几乎听不出来这是自己的嗓音。
“她也被关着,听说是用了刑。墨岩怕您醒了没人在身边,才偷偷让我过来照顾您,长宁殿下也太过分了,好歹您也是跟他互通心意的人,怎么能这么不信您!”庆平说得气恼,脸都涨红了。
楚晏虚弱地按下他的手,咳了几声,道:“红蕊怎么样了?”
庆平摇了摇脑袋,“不让人去看,我也不知道她如何了。”
楚晏万万没想到顾长宁居然会迁怒红蕊,看来这是气极了。
“那赵大人他们呢?”
“他们没什么大事,只是杂活变多了,什么脏活累活都要做。”
庆平将炭火搬到床榻前,又摸了摸楚晏的额头,才郑重松了口气。
正要端着热水给楚晏擦身时,门帘动了动,是墨岩进来了。
楚晏偏头对庆平道:“你先出去吧。”
墨岩很自然地从庆平手里接过了湿帕,拧干,低着头走过来。
“你去见过红蕊了吗?”楚晏闭上眼睛,靠在床头。
像是很意外他会问这个,墨岩的脑袋顿了一下,垂得更低了,小心翼翼地用手上的热巾帕给楚晏擦腿。
“见过了,此次事情重大,殿下要是太草率了事难平众怒,还请您理解。我送了些药过去,您不用太担心。”墨岩看到膝盖附近的淤青和擦伤,手有些抖,拈轻怕重地擦拭伤口周围。
细致地擦了身之后,他抬眸看着不再言语的楚晏,轻声恳求:“对不起属下也是有苦衷,求楚晏殿下不要告诉我们主子属下之后一定为殿下鞍前马后。”
榻上的楚晏缓缓睁开了眼,并不意外。
要说这营地里谁能模仿他的字迹,必然绕不开墨岩。
所以他昨夜见到那封写了什么徐郎的信,很快就反应过来是墨岩做的。
只是昨夜他就算说了,正在气头上的顾长宁恐怕也不会信他。
他偏了偏头,还是没搭话,视线落到那炭火里。
墨岩从袖口中取出几片碎纸,放在床侧的矮凳上,是那幅冬景图的碎片,可惜墨迹周边被灼烧有些脏,看不出是画的什么了。
“他们还买通了给您瞧腿的太医,所以殿下才会舍得罚您跪着。”他低眸,这话听上去像在为主子辩解。
他的后半句说得很犹豫,似乎自知理亏。
楚晏只难受地咳了几声,翻了个身。
墨岩的胸口一阵闷疼,他猜到了楚晏不会这么轻易地原谅他,昨天是墨旗突然拿着找到的信来威逼他添笔,他一时无措,心慌撩乱地照做,铸成了大错。
就算楚晏恨透他也是应当的。
没在顾长宁面前揭穿他,已经是顾念多年相识之谊了。
他收拾了一下,正要出去,身后响起楚晏的声音:
“我只有一件事。”
他眸中一亮,行礼,道:“殿下请说。”
“替我照顾红蕊,军中混乱,不要让她有什么闪失。”
第十四章 合欢堪恨
转眼已经是第二日的午后了,早间墨岩来过一回,送了些治风寒的药还有腿上外敷的药粉。庆平用这些替他包扎了腿上泛紫的伤口,煎了一上午药。
他腿疼难耐,只能撑起一边身子,整日靠着床头才舒坦几分。
这里不同先前的幄帐有里外几层防风保暖的帷幕,这里只有一层,所以外面热闹的人语声也会时不时传进来。
毕竟今日是顾长宁的生辰。
所有人都在忙着准备夜间的宴席。
那被他收进木匣里的碎纸片,原本也应当是阔别多年之后呈给顾长宁的贺礼。
只怪他天真地以为,送出这画便能回到从前。
“咳咳!”他今日咳得更厉害了,庆平也别无他法,只能不厌其烦地拍着他的背顺气,递来热水。
楚晏喝了一口,热意灌进喉咙里,让喉中的咳意稍微纾解了些。
庆平将汤药放在炭炉边热着,又上前给他掖了掖被褥,“殿下,外头下雪了,您千万别冻着。我今天见到菱生了,也传达了您让他别再过来的意思,但他没怎么跟我搭话,幽幽地就走开了。”
“这样才好,不然连累他,我也难心安。”
他点了点头,说完这话又止不住咳嗽起来。
庆平拍着他的背,“殿下要不休息一会儿?”
“不用,咳咳你去忙你的吧。我就坐着就行了,药我会喝的。”
因为是偷闲来照顾的,所以庆平白天还得回去做些打水刷盆的杂活,楚晏也不可能一直让他在这待着,要是被顾长宁发现,指不定又有一通脾气要发。
“去吧,我无妨的,你多穿些,别冻着。”看庆平担忧得不肯离去的模样,楚晏拍着他的手,宽慰道。
庆平手上的冻疮已经好了许多,但因为日日要碰冷水,多少还是有些反复。
“那好,殿下您等我,我晚些再溜过来。”庆平整理了衣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才踏出门。
他刚出去片刻,楚晏就实在忍不住了,伏在榻边猛咳了一阵。
他拿帕子擦了擦嘴角,目光瞥过那几片潦草的碎纸,伸手合上了匣子。
又强撑着精神坐了一会儿,撑着起来,拿过炉边的药碗,将其中苦涩的汤药饮尽。
或许是因为风寒,他的味觉有些失灵,这样的汤药喝起来竟然有丝丝甜意。
倒让他心情稍稍好了些。
他挪回榻上,躺下。
虽说困倦,但一闭上眼总是些噩梦,所以楚晏并没能睡着,只是闭着眼养养神。
帐外忙碌的声音听起来似乎跟帐中是两个世界,闭上眼之后听力倒是更加敏锐了,他索性专心地竖起了耳朵,去听这些嘈杂里有没有熟悉的脚步声。
但夜幕渐临,顾长宁没有来。
一次都没有来。
“殿下,您睡着了吗?”庆平端着食盒轻手轻脚地进来,见床榻上的他睁开了眼才接着又说,“墨岩送了晚饭来,我给您一块儿拿进来了。”
他徐徐起身,庆平放下食盒过来扶他。
“殿下您坐床上就是了,我给您夹菜。”庆平轻轻按住他,把碗筷拿过来。
开设宴席的那顶营帐离这里并不远,外头舞姬和乐师笑着经过的声音,还有酒碟、食盒轻碰的声音,在一天之中到了鼎盛。
大概是宴席要开始了吧。
他惘然一叹,但看着庆平给他堆满菜肴的碗,又收起了那些妄自菲薄的心思。
吃了饭,庆平又收拾了碗筷,准备去煎药,楚晏瞥见他从袖口里拿出了小小一包东西,便问:“这是什么?”
庆平摸了摸脑袋,一副憨厚的样子,老实回答:“这是我从厨房要来的糖,放进药里,就不苦了。”
“他们怎么会给你?”
“我上午多洗了些菜,他们见我干活利索,所以就给了。怎么样?殿下,中午的药苦吗?”
看着庆平满眼期待的样子,楚晏摇了摇头,“不苦。”
庆平乐得眯起眼,挽起袖子拿着糖包就往外走。
等喝了药已经是该入睡的时辰了。
“庆平啊,”楚晏叫住要回去的庆平,跟门前回头的他对上视线,尽量露出笑容,道,“我不是小孩子,不怕药苦,你手上冻疮都还未好全,不必多做那些事,好好休息吧。”
庆平垂着脑袋,点了点,应下一声退了出去。
熄了灯,就更衬得外头未尽的喧闹恼人,就像是心头有顽猫抓挠,不疼,但足够让人无眠。
看来顾长宁这个生辰应当过得尽兴吧。
楚晏不知道枕着风到了几时,只听见外面的欢闹将歇未歇,他却还仍无困意。
渐渐地,外头只剩下风声,外面的光亮也逐一落下,只有帐前守哨的营火还亮着。
风声里隐约夹杂了几声脚步,起先还以为是喝醉了的宾客,但随着距离的拉近,也越发熟悉,直到从门口迈入,那人慢慢到了他跟前。
他起身点灯。
微弱的烛光映着顾长宁醉红的两颊,眼神也有些迷离。
“长宁?”他听得出他的脚步,所以才不慌张,甚至心中有几分宽慰。
顾长宁的身上尽是酒气,楚晏的印象里,他的酒量一向不错,不知这是喝了多少才成了这副样子。
顾长宁看清了他的脸,抬手抚过来,眸中尽是惋惜,“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要留下的事我没有骗你,那布防图也不是我画的,是旁人加害。”他解释道,但似乎跟眼前喝醉了的顾长宁解释这些也没有什么用,跟重逢时那股冷静无波完全不同,现在的顾长宁就像掉进了情绪的陷阱里,借着酒劲就一味地发疯。
“不,你骗我,你从前就骗了我,你说你我两心同,却转头抛下狱中的我,当了什么太子。”顾长宁眼中的惋惜变得愈来愈淡,最后却骤然成了愤恨,好似恨不得要从他身上撕咬一块肉下来。
“我是为了救你,若非答应做这个太子,父皇就要将你问斩。”他伸手覆在顾长宁的手背。
“既然说是为了救我,那为何你成了太子之后,尽是你骄奢淫逸的传言?”顾长宁拂开他的手,带着酒气逼近,将重逢时所谓「不计较」的事一一细数起来,“你根本就不是为了救我,你只是为了满足你的一己私欲,你跟那皇帝一起陷害我,好让你摇身一变做了那穷奢极侈的太子,而我做了阶下囚,你们姜国做了正义之师!”
“我并没有!我怎么可能会害你?我此前说过,传言并非事实,那些不过是父皇为了让旁人以为我无能荒淫才捏造的,我从来没有属意过旁人。”楚晏揪着心口处的衣服,字字恳切。
顾长宁凑得很近,跟他鼻尖相抵,但语气却远比这动作来得淡漠疏离,“你觉得,我还会信你吗?”
他的心口一紧,好不容易强忍下的病症又冒了出来,偏过头剧烈地咳了一阵,但喘息之间,扯住抽身要走的顾长宁。
“我不曾害你你相信我”他又止不住咳了起来,却死死抓着顾长宁的袖口。
顾长宁俯下身,冷漠地看着他,就像是他们之间再无情分一般,“我说过,你我之间,到此为止,你那些解释去说给你的徐郎听吧。”
“不是”他摇头,但咳嗽比解释先一步出口。
顾长宁身上的酒气有些熏人,他轻抚地撑着床榻,问道:“你口口声声说没有,可他的回信里字字都是牵念,甚至听闻你离京时,他以跪礼拜别,还是说你跟他之间早已狐绥鸨合,才让他对你这般情深义重?”
“啪!”
火光也被这一记耳光声扇得晃了晃。
这些话听得楚晏耳根发烫,他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情绪又怒涛般汹涌起来,也不知道从哪就冒出了这股气力,等动了手之后,掌心火辣辣的痛感才又让他清醒了些许。
他张口克制地喘息,别开脸,解释:“我与徐锦逢之间是挚友亲朋,并无任何苟且,你不要口无遮拦今日是你生辰,我不想与你闹得这般不愉快”
“好一个挚友亲朋,为了他都舍得打我了”顾长宁动了动下颚,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讥讽地重复了一遍。
楚晏的目光缓和了些许,最后甚至带着关切,犹豫着投向被打红的脸颊,“很疼吗?抱歉——”
但还没说完,喝醉了的顾长宁就彻底失去了理智,欺身压上来,打断了他的话:“你既知道今日是我生辰,那我今日是不是可以随心所欲?”
“什么?!”
“你不是说跟徐锦逢只是挚友亲朋吗?那你跟我,我们之间是不是就能越界了?”
顾长宁沉着脸道,像在攀比,也不顾楚晏的反抗,直接扯开了他的衣裳。
楚晏意识到了他的用意,在他的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锈腥味从嘴角滴落。
顾长宁任由他咬着,吃了疼也不撒手,只是用宛如铁钉一般的视线盯着他,道:“你就这么讨厌我?”
楚晏不肯松口,脸上沾着血渍,死死地瞪着与记忆中判若两人的顾长宁。
或许是看到了他的怒意,顾长宁缓缓直起身,甩开手。
“罢了,我对你这种虚伪之人,也不见得有多少兴致。”
顾长宁这一句说得不轻不重的话,却让楚晏如坠冰窟,浑身冰冷,再也动弹不得。
“你来找我,难道只为这个吗?”他盯着顾长宁欲走的身影,问。
“不然呢?你又不肯写劝降信,难道你对我还有别的价值吗?”
价值
从前说着两心同,如今他们之间却只剩下利欲价值。
楚晏苦笑,只觉得心口堵得慌,任他爱意再翻腾,也是彩云易散,不得长久。
反正都虚伪,也不差这一回。
他无望地开口:“你先答应我放了红蕊。”
顾长宁停下步子,回头轻蔑地看向他,“你连这种时候都不忘跟我谈条件。好啊,我答应你,那你是愿意了?”
然后迎着楚晏的目光移步回到床前,又伏身上来,将刚刚没有扯落的衣服都扒了个干净,那些碎布条了无生机地垂落榻上,就像楚晏本人一样。
“顾长宁”他的咬字还用着方才咬人的力度,可接下来要说什么却毫无头绪,只爱恨交织地念着他的名字。
离京时他也曾欢喜,还以为是顾长宁信守承诺,来接他逃离囚笼,如今才知,顾长宁指名他出使,不过是为了清算这糊涂账。
他想起往年顾长宁的生辰,总是三五好友共聚,到筵席散尽,他与顾长宁挑灯赏画,不问风雪人归时。
哪能想,今日会是如此境地。
等他再回过神的时候,脸上的血渍里混入了几滴清泪,稀释开那抹扎眼的红艳。
「我讨厌你」
他昏睡之前,多想就这么说出口,但最后还是忍了下来,将苦楚与疼痛吞入腹中,藏进黑夜。
「不求共白首,但求两心同」,如今种种,当真还能两心同吗?
第十五章 病骨难支
“殿下?殿下!”
顾长宁从墨旗的呼唤中回过神来,皱着眉投过去目光。
墨旗被这有些寒意的目光瞪得不敢多动,只指着放在案边的文书,“殿下,我方才说这是宫中来信,请您尽快阅览。”
顾长宁将信封扫了过来,打开,里面又是父皇催促攻下溁城的旨意,让他不要对楚晏留情,尽快利用他攻城,否则便一杀了之。
他放下信,揉了揉眉心。
“殿下是没休息好吗?”墨旗端了杯茶呈上来。
“嗯。”
“您昨夜是去哪吹风散心了?听说半夜才回帐中。”
“不要多问。”
他不是不记得昨夜去了哪,恰恰是记得太清楚了,哪怕醉得厉害,早上在自己帐里醒来的时候,眼前也总是闪过昨夜楚晏泫然的神情,连带着一整天都不舒坦。
他的目光落在手背上的咬痕上,皱起了眉,道:“午膳不要别的,就随便一碗甜粥吧,吃不下。”
“是,我去吩咐厨房。”
墨旗领了命,出门正好撞见庆平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求你给长宁殿下通报一声,我们殿下今日从醒来到现在都高烧不退,恐怕是昨夜着了风寒,还请派个太医过去看看吧。”庆平喘息未定,就开口恳求道。
墨旗听了这话,眸光一转,便又有了心思。他先安抚住急得快要冲入帐中的庆平:“你先别急,我进去通传。”
顾长宁见他回来了,抬眸便问:“还有何事?”
“并无什么,只是外头楚晏殿下差人过来说腿又有些疼,可能还有些风寒,想叫个太医过去,您看需要叫军中的哪位太医过去呢?”墨旗瞒下其中关键,垂手问。
顾长宁闻言不再抬头,今天一早已经让人去放了红蕊,安置了住处,楚晏还想怎么样?难不成要演一出苦肉计吗?
他蹙起眉,喝了口手边的茶,不知为何,温热的茶水反倒让他心中更加烦闷了。
“上次太医不是说腿已经好全了吗?而且治风寒的药墨岩昨日就送过去了,他又想耍什么花招?不必叫人去看了,打发来人回去吧。”
“是。”
一见他出来,庆平便迎了过来,“怎么样?我们赶紧找太医一起过去吧?”
他轻轻拨开庆平攀上来的手,将他推给不远处的侍卫,道:“殿下说,楚晏如今是军中囚犯,不便请太医看诊,你且回去吧。”
庆平听到这话,气得攥紧了手心,挣开侍卫的钳制,道:“什么叫囚犯?!现在不是你们主子在姜国被我们殿下护着的时候了?你们怎么能这样无情!”
“还请慎言。”墨旗说罢,朝侍卫使了个眼色,便又有人上前来拖拽住他。
庆平这回手脚并用也没能反抗得了,一直被人拖到远处,扔到路边,吃了一嘴雪泥。
但他根本没时间为自己这副狼狈样子委屈,一想到帐中不省人事的楚晏,就难以心安。
早上他端着药去看了一趟,发现楚晏有些发烧,服了药之后又用湿帕敷在额上,方才他又去了一趟,可楚晏并没有退烧,反而昏在榻上,身上像是炭炉一般,碰都碰不得。
早知来此会是这样,他当初就该抢过那道圣旨从楼台上跳下去的。
白白让殿下受这么一遭累。
他一边想着一边艰难地爬起来。
却觉得身后的衣摆蓦地一重。
愕然回头,身后站着一个半人高的孩童扯着他的衣服,正是菱生。
“怎么了?”孩童的声音要比他这个大人还冷静。
“我们殿下病了,我想请个随军太医过去瞧瞧,但是被轰回来了,说什么因为殿下是囚犯,也太过分了”他怨愤地看着中军帐的方向,抹开脸上的泥渍,“罢了,我们殿下还在发烧,我得先回去了。”
菱生不松手,追到他身旁,“我有办法,你先回去等等。”
说完之后,就在庆平困惑的目光中跑远了。
翌日——
榻上的楚晏眼睫轻颤。
他感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好像自己在湖中泅渡,直到最后筋疲力尽,被无边的湖水淹没。
他疲惫地睁开眼,喉口像是吞刀一般的疼,目光轻移,先跃入眼中的床侧之人却是个陌生的老头。
“殿下!”一旁的庆平出声唤他,过来将他扶起来喝药,看上去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您饿不饿?还有没有哪里不适的?”
他被扶着坐起来的时候还有些头晕,但面对庆平的问题还是摇了摇脑袋。
床边的老先生把碗递给他,道:“醒了就自己喝吧。”
他伸手接过热乎的瓷碗,有些吃力,开口问庆平:“这位是?”
“这位是菱生请来给您瞧病的郎中吴虞老先生,您烧得厉害,怎么都退不下,我去中军帐求请太医的时候被赶出来了,幸好这位前辈肯帮忙过来瞧瞧。”庆平解释了一番。
楚晏先道了谢,又将碗中的汤药喝尽。
“红蕊呢?”他放下瓷碗,便又关切地问。
庆平脸上稍稍露出了喜色,“昨日就放出来了,只是还在原先的帐子里养伤,墨岩在照顾呢,您别担心。”
楚晏松了口气,看来顾长宁也没有食言。
“看你烧也退了,药也喝了,人可还清醒?”老头给他把完脉,捋了捋胡子,问。
“嗯,多亏先生妙手回春。”
这问题听起来有些古怪,楚晏稍稍坐直了身子,审慎地看着这个白发白须的老人。
吴虞沧桑的双眸对上了他的目光,但此中并无慌乱,反而有如深谭,宁静悲悯。
他一边拿过一个捣药臼,一边摆手让庆平再去舀半桶雪,还说要在外头等雪化成水再拿进来。
一向不听外人吩咐的庆平竟然二话不说就拿着木桶出去了。
虽说已然退了烧,但楚晏身上还是没什么力气,坐直还没一会儿就又只能倚在床头的枕上,偏头看向衣衫破旧的老郎中。
“您要和我说什么?”他问。
老头停下手上捣药的动作,抬头,道:“你挺聪慧。”
“是前辈支开人的意图太过明显。”楚晏说完又咳了咳。
老头继续捣鼓那些药粉,不再看过来,只是问:“你可有顽疾?幼时可否体弱?心口处是否常常闷痛?是否偶尔觉得身体不如从前?”
“不曾有过顽疾,也不曾体弱。不过确实时常闷痛,身体倒还好,但比起从前的确偶尔力不从心。”
不知道是不是他听错了,捶打的声音里似乎夹杂了一声叹息。
吴虞将药粉倒出,又捣鼓起药箱中的其他药材,片刻后,拿着那些药粉走上前。楚晏看清他的脸上多了几分动容,连语气都藏了些恻然:
“那你可知,你身负顽毒?”
第十六章 相思无医
见他不回话,吴虞又将药粉过筛,继续道:“还没打仗的时候,我曾在姜国游历过一段时间,你身上的毒,叫做「苦思」,是姜国南方极为罕见的一种巫毒,服用者起先不见任何不适,甚至三五年都不会见效,但人会愈来愈虚弱,后期则肝肠寸断,宛若饱尝相思之苦,最后郁郁而终,若非了解,名医都诊不出来此毒。”
楚晏的脸色并没有太大的变化,眸光流转,也只添了几分释然。
“「苦思」原来是叫这个名字,也算是贴切了。”
吴虞只觉得他一副淡然模样很是碍眼,但出于医者仁心,还是问道:“有人要如此害你,你可知是谁?服用多久了?”
床榻上先传来几声咳嗽,然后接着是楚晏带着喘息声的回复:“是我父皇,用了三年。”
这回轮到吴虞哑然了,什么父亲能舍得给自己的孩子用此种奇毒?
这未免也太荒唐了。
“此毒可有解法?”楚晏却仍然淡定地看着他,问。
他有些于心不忍,但踌躇片刻后还是摇头。
楚晏并未有什么激烈的反应,只默默收回了看过来的目光,落在榻前的一个小木匣上。
吴虞跟着瞥了一眼,猜想那里面大概是傍身的贵重之物。
“我所见者,都未能活过而立之年,”他将筛过的药粉倒入钵中,又将铜钵放在炭火边热着,“你如今,多大年纪了?”
“若按您的说法,约莫还能活个四年。”病人平和一笑,倒是比他这个看病的郎中要淡泊豁达。
四年?
吴虞心下一叹,不好再问什么,正巧庆平提着半桶雪水闯进来。
“您看这些可以吗?”他呆头呆脑地将木桶提至面前,里头碎还有些雪碎,但基本上化了,晃荡晃荡正好半桶。
吴虞只舀了一勺雪水,浇在的铜钵中,雪水淹没混合的药粉,他拿木勺搅拌搅拌,待粉末都化在雪水里,再将药汤倒进碗里,递到楚晏面前。
“喝掉,有点难喝,忍忍。”
楚晏的目光中含着谢意,接过来皱着眉头喝下。
吴虞收拾了药箱,“此药三日一次,我带菱生去别处避一避,改日再来,其他的药我交给庆平了,照常煎煮就是。”
“多谢。”楚晏在床榻上稍稍欠身。
庆平也和善地道了谢,又送至门前。
冷风灌入,吹得楚晏又咳了一阵,镇定些许之后,被庆平扶着躺下。
庆平给他收拾了帐中,添了些炭,便又出去干活了。
楚晏望着帐顶的,嘴里喃喃:“苦思”
三年前在大殿上,父皇亲手递给了他那个小巧的药瓶,让他服下其中的药丸,还让他发誓绝对不会跟四弟楚毓争夺皇位。
这才换来了释放顾长宁的旨意。
不过他当时只以为这是什么牵制他的蛊毒,多年未曾发作,也没放在心上。
没想到父皇竟然是如此不信他,疑他疑到要除之而后快的地步。
他三岁时母妃带着他从宫中出逃,半路被拦截,母妃坠崖身亡,只留下了他一人。自此父皇便厌恶他到了极点,从不肯来看他。
也因为是逃妃之子,他受尽宫人白眼才长大,如今却被告知,连生父都不想他活下去。
他这一生当真应了这毒药之名,苦思而不得解。
几日后——
风雪依然呼啸,这荒野中的「城镇」是夜晚唯一有光亮的地方。
墨岩听命给顾长宁的杯中添了热酒,但还是忍不住劝道:“殿下,您少喝些吧,这几日您总是晚间饮酒,难免第二日起来会觉得伤神。”
顾长宁没有回答,只举杯饮尽。
烦愁几许,哪是一两杯酒就能浇灭的。他拨开墨岩的手,拿过酒壶自斟自饮。
被他推开的墨岩杵在一旁,欲言又止的,最后像是鼓起了勇气一般地开口:“殿下,我听说前两日楚晏殿下好像病得挺重,今日才好了些。”
“这样的天还病了得多难受,长宁哥哥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坐在一旁的谢北轩也跟着劝,还偷偷拿开一旁的酒壶。
“别提他。”顾长宁放下酒杯,不留情面地斥道。
过得越久,他脑海中的「楚晏」便闪现得更频繁,他隐隐有些不服,尤其是当他摸到右手上的咬痕时,心里就愈发的郁闷。
他拼命喝醉就是为了不想再满脑子都是楚晏,偏偏一个两个的都爱提他。
风寒而已,又能有多严重?他对那个违令去瞧病的老郎中,还有偷偷去照顾的庆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经是格外仁义了。
“人病了一场总会服软些的,不如趁机去好好谈谈,总不能一直不去见他吧?”谢北轩冒冒失失地接过墨旗端上来的青茶,递到顾长宁的面前,“来,长宁哥哥不要喝酒了,喝杯茶漱漱口吧。”
看着谢北轩笑盈盈的双眸,顾长宁再生气,也不好拂了他的意,端起茶喝了一口。
“我看外头雪正要停了,殿下要今晚过去瞧瞧吗?”墨岩试探地问,一边让人将桌上的酒器都尽数收走。
“谁说我要去了?”他喝了茶,敛眉低声道,“收拾收拾,我乏了,要歇息了。”
谢北轩也不好再劝,无奈地起身,回了自己帐中。
墨岩失落地垂着脑袋,收拾了桌案。又往炉中添了炭,服侍有些醺态的顾长宁就寝,吹了灯,跟着墨旗一起行礼告退。
从顾长宁的住处走出没多远,墨旗便拉过他到一处无人的角落。
“你要叛国吗?”墨旗的语气听起来怒不可遏。
墨岩被这没来由的重罪指责吓了一跳,反手就推开逼上来的墨旗,“你疯了?我怎么可能?”
“那你为什么要帮楚晏?你想让他们和好吗?”
“楚晏殿下不是坏人,他从前也帮过我,而且殿下明明就是喜欢楚晏殿下的,我们非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对,为了殿下能够硬下心攻城,我们绝对不能让他们和好。姜国是如何对待我们殿下的你比我更清楚,不许再帮他,否则我会告诉殿下是你伪造了布防图和信件,还要告诉陛下你通敌叛国。”墨旗威胁完,甩手松开他的衣领。
另一边的中军帐里,许是外头的风声太盛,顾长宁总觉得心中躁闷,根本睡不着。
楚晏当真会服软吗?
他在脑海中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从前,每次他们闹别扭了,楚晏总是先低头的那个,会不动声色地拿一堆他喜爱的物件来哄他。
可如今的楚晏不会再这样了,他只会一遍一遍地痛斥他为何不能放下仇恨。
他已然是恨意的傀儡,又怎么可能放下仇恨呢?
三年前,墨旗接应他出逃,此后又想办法将他的母亲送回梧国,可路上却被溁城附近的强盗劫杀,明明离故国只差一步之遥,他又怎么会放过溁城那些人呢?
恍惚间他在黑暗中似乎看到了楚晏垂眸泪眼的样子,生动地仿佛就在他身侧。
“呃——”
到底还是喝多了,醉意后知后觉地涌上来,让他头疼得紧。
这下更加难以入睡了。
他索性坐起来,披了件外衣。
之前也有过这么一次,也是喝得烂醉却头疼,到营地外头散心,最后在茫茫的雪里走着走着——
就跟现在一样走到了楚晏的帐前。
第十七章 痴人说梦
床榻上的楚晏睡得正熟,丝毫没有察觉到他进来了。
顾长宁坐到床边的矮凳上,点亮了床头的灯,昏黄的光线打在楚晏略显憔悴的脸上。
怎么又病成这幅样子了?
不是说只是风寒吗?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拈过楚晏鬓边的乱发,又替他掖了掖被角。右手上的伤口明明已经愈合,但在这一瞬间骤然作痛。
“嘶——”他不适地皱眉。
这轻微的抽气声却把床榻上酣梦之人惊醒了。
之所以说是惊醒,是因为楚晏一看清是他,便如临大敌一般地朝床内躲了躲,眼中也掩不住惊惧之色。
“你来做什么?”楚晏的声音还带着病后特有的沙哑。
顾长宁原本还想和缓些说话,但一见楚晏这样提防他,心里就更加不快,语气也就不好起来:“我的军帐,我难道不是想来就来吗?”
楚晏背靠到墙边,偏过脑袋,用从未有过的讥讽语气道:“你当然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他本想就着这态度怼回去,但不知为何心口一阵闷疼,抓住楚晏的手腕,逼近身前。
“怎么?我可没有食言,已按照你要求的放了你那宫女,你又为何要用着苦肉计做给我看?”
楚晏的眸光凝滞了一瞬,奋力抽开手,弯身咳了几声,再抬眸时,眼底已添了愠色。
“我就算病得快死了,在你眼里也只是苦肉计?”他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又难以置信的求证意味,嘴角似有似无地流露出自嘲。
顾长宁看不惯他这副嫌恶的模样,要安慰的话到了嘴边又变得尖酸刻薄:
“病得要死了?你这副牙口,我可看不出是病危之人,”他看着自己的手背冷笑道,又凑近些,“还是说,只因我不是徐锦逢,所以你才千般悔恨、气恼至此?”
楚晏只觉得他在无理取闹,疲惫地摇摇头,“与他无关。”
顾长宁抓回他的手,借力抽在自己的脸上,“那你打我出气?”
“你做什么?!”楚晏被他这番动作吓了一跳,强行抽开手,但又被他抓进手里。
顾长宁逼上来,凑在跟前盯着他,眼底的情感让人琢磨不透,“不是生气吗?打我不就消气了吗?”
这幅样子在楚晏看来更像一条疯狗。
他奋力推开顾长宁,又往角落里缩了缩,蜷进被子里躺下。
“我要歇息了,请吹灯离开吧。”
被褥外头果然熄了光亮,但身侧的床榻一陷——顾长宁二话不说躺了上来。
“你——!”
楚晏气恼的字眼被顾长宁突如其来的怀抱融化,只剩了个尾音。
他的心没骨气地颤动,好像被冻僵的全身又仅凭这么一个怀抱就暖了回来。
不是不肯信他吗?为什么又要做这种让他误会的事?
他咬着牙,躲开顾长宁的臂弯,“你到底要做什么?”
顾长宁毫无痕迹地又揽上来,将他拥入怀中。
“别动,我不做别的。还是说,你想让我又把红蕊关回去?”
有时候楚晏觉得顾长宁没有变,就连会温声威胁人这一点也没有变。
他不再躲,躺在顾长宁的身侧,身后的体温一点一点传过来,像海潮一样,一遍一遍拍打他焦躁不安的心。
「顾长宁,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楚晏睡得很快,大概是这几日里入睡得最迅速的一回。
但床侧的顾长宁却没能睡着,他只是在黑暗中一直看着楚晏,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恨楚晏,恨楚晏抛下他成了太子,也恨那些荒唐的传言,更恨害死他母亲的姜国人。
但为何看到楚晏伤心欲绝的模样,他又会觉得心颤。
甚至有过那么一瞬间,他甘愿时间就停在这一刻,没有朝堂利益,也没有敌我之分,只有他跟楚晏二人,在茫茫天地间酣睡。
可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这终究只是痴人说梦。
他花了一晚上的时间,在心底不停地说服自己,楚晏,已经不是从前的楚晏,他决不能再心软。
次日在他楚晏帐中起来的时候,墨旗不知从哪儿得来的风声竟然知道他在此处,端着热水候在一旁等着伺候洗漱。
他瞥了墨旗一眼,“你倒是消息灵通。”
“是墨岩守夜时发现您不在帐中,我们便斗胆猜您在此处,”墨旗低着头拧干帕子,“您看是否在此处用早膳呢?我已让人备了楚晏殿下的份。”
“不必了,”他转过头,穿上墨旗备好的衣裳,偏头望着刚醒的楚晏,“对着他吃不下。”
楚晏的眼眸微动,垂着头没有言语。
他洗漱完,用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水,“让人另外送几床厚被褥来,免得我们太子殿下又染了风寒。”
墨旗听了并没有立刻行动,弯身凑近顾长宁,用恰当的声量道:“殿下,听厨房的人说,抓到了贼,属下不知该如何发落,特来请示殿下。”
“窃人财物,以为己利,此谓盗军,犯者斩之。军律你应该熟悉。”他起身,墨旗自然地给他理了理衣摆。
“属下清楚军中戒律,但,那人是楚晏殿下带来的庆平,所以属下不敢妄动,只是暂且将人扣下了。”
顾长宁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偏头望着满脸不相信的楚晏,“你有何看法?”
楚晏穿戴好,靛青色的外袍衬得人有了些许气色,他垂手问:“他们说庆平偷了什么?”
“厨房说是糖。”墨旗答道。
楚晏了然,不卑不亢地起身,冲着顾长宁作揖行礼,“那要罚便罚我吧,庆平是怕我觉得药苦,所以前阵才多做了些杂活向厨房讨来了白糖,只是不知为何厨房又声称是他偷盗所得,恐怕是生辰宴忙昏了头才弄错了吧。”
顾长宁面上依旧毫无波澜,只瞥向墨旗,问:“你可听清楚了?”
墨旗有些犹豫,看着楚晏,道:“那,霞珠也是楚晏殿下的意思?”
“什么霞珠?”顾长宁似乎有了兴致,追问道。
“是谢公子的霞珠,说是送给楚晏殿下,但被楚晏殿下退回来了,可几天前不慎遗失,昨夜在看管使团的侍卫帐中搜出来了,供认出是庆平用来贿赂他宽待使团的。”
第十八章 诛心之论
中军帐里,气氛要比平常更加凝重。
案前被打过一顿板子的庆平正伏身跪在地上。一旁站着楚晏,案头放着侍卫的供词和那个朱漆盒子,盒子里是那颗硕大的霞珠。
墨旗见主位的顾长宁不发话,便上前代为审问。
“厨房的白糖是你拿的?”
“是我多干了些活换的,不是偷的。”
“你帐中的糕点盒子,可是谢公子采买的那批?”
庆平点头。
“这些糕点是楚晏殿下给你的?”
他再次点头。
“那么,那霞珠也是楚晏殿下送的?”
庆平一怔,用力摇头。
“那,是你去偷来的?”
“我没有!我根本没见过这个!”
楚晏听不下去这审问,开口替庆平辩解:“这样成色大小的霞珠异常珍贵显眼,庆平若是偷盗,断然不会选择此物。”
顾长宁脑袋偏在一侧,淡淡地看着他,问了个不搭边的问题:“徐锦逢见过这类霞珠吗?”
“你这又是在说什么?与他何干?”楚晏也有些恼了,明明是当下的冤情,何必牵扯进毫不相干的人。
顾长宁的目光慵懒地移开,落在案前的木匣上,“那就是没见过了,该不会是你指使人偷来好带回去借花献佛吧?”
“不是说此物是在守卫帐中搜出来的,若我是让人偷了带回去,怎么会用来贿赂?”
顾长宁随意拈了几颗葡萄干放进手里,一副好像恍然大悟的样子,“哦,我忘了,用来贿赂了啊,那就带不走了,多可惜。”
楚晏看出他这是在故意装傻,根本就没想公正地处理此事。
顾长宁只迎着他愠怒的目光从容一笑,继而转头问庆平:“当真不是你偷的?”
“不是的!我从没偷过东西!也不敢偷东西的!”庆平一个劲地摇头否认。
“那就是你主子偷的了,对吧?”说这话时他又看向了站在一旁的楚晏。
楚晏的眼中微微透着怔愣,被顾长宁这无端的指责噎得无话可说。
“不!我们殿下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的!”
楚晏无奈地摇头,走近庆平身侧。庆平本就是个实心肠的人,这场面更是把他吓坏了,脑袋有节奏地磕在地上,一个劲地恳求顾长宁相信。
楚晏弯身拉住庆平,靛青色的衣摆在地上点了点。他抬头望向对这些熟视无睹的顾长宁,“你何必如此?污蔑我就让你如此高兴吗?”
“霞珠一事人证物证皆在,是你无法自证清白而已,凭什么说我是污蔑?更何况,你们当初何尝不是这么污蔑我的呢?这是你们欠我的,不过报应在了你们自己身上罢了。”顾长宁用那只残缺的右手抛了一颗葡萄干扔在楚晏脚边,干瘪的果肉颓唐地躺在地上。
楚晏苦涩地盯着那点果肉,像是看到了被抛下的自己。
“我该怎么罚你呢?”顾长宁抬起了那只残缺的右手,用玩笑的语气威胁道,“也砍下你一根手指怎么样?”
“殿下!”
楚晏还没说什么,身侧的庆平先拂开了他的手,不停地磕头,嘴里也不住地喊:“是我偷的!跟我们殿下无关,白糖也好,霞珠也好,都是我自己的主意!是我偷的!”
“庆平”楚晏伸手扶他,但这次完全阻止不了他磕头的动作。
顾长宁的神色并无太多变化,但眼中似有似无地闪过扫兴的意味。
“是吗?那带下去,让人仔细用刑,看看还有没有同谋。”
“不可!”楚晏惶急地出声阻止,庆平最是怕疼,再加上顾长宁这平淡的语气,怕是一旦用刑,便会指使人下死手。
“都是我做的!没有帮凶,也没有同谋,更没人指使!”
身侧的庆平突然边抖边喊,说完这话,只见他一咬牙,全力撞向了面前的案角——
庆平也知道自己的确不算聪明,明明怕成这样,却还是固执地担下了这莫须有的罪名。
他要比红蕊进宫晚,儿时也不过是个笨手笨脚的孩子,却还要照顾年长他几岁的楚晏,原以为会像在外头一样挨骂,但楚晏很少责备他,每次出门,还会给他带各式各样的甜糕和点心,虽然近三年再也没有机会出去,也从未苛待过他,多年下来,既是主仆,也是一同长大的玩伴。
他没读过书,也没有什么挂念的亲戚,唯一确信的事就是自家主子是个好人。
他也没把握自己会不会被屈打成招,要是那些刑罚要割耳朵、抽鞭子想到这些,他浑身就止不住地颤。
但他总不能让楚晏再病一次。
所以干脆选择最笨的方法——
楚晏趔趄地扑向那道血色,将庆平抱进怀里。
也不知是榆木的桌案实在坚硬,还是庆平决心已定,头颅被生生磕出了一个洞,粘稠的血浆从脸边汩汩流下,糊了整张脸。
“庆平!”楚晏从未想过庆平会做到这个份上,明明是最怕疼的人,撞上去的时候该是多绝望。
庆平没能回应他,嘴唇痛苦地张了张,却被血块堵住了喉咙,只能用手紧紧地抓着楚晏,那双粗糙的手上还有刚好的冻疮。
“庆平,你别怕,不要动,我在这。”楚晏的眼里蓄满了泪,他撕下一条袖口,将庆平的伤口包扎起来,压住那暗红色的血浆泵出的位置。
但那些血越流越多,染红了靛青的布料,泛着诡异的深紫色。
他抹开庆平脸上的血渍,抬眸案边的顾长宁,泪光顺着这动作滑下来,“求你,救救他,救救他”
顾长宁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示意墨旗出去叫太医。
楚晏的衣裳已然看不出原先的颜色,满是血污,他几乎把庆平抱到了身上,靠着庆平撞过的案头,轻声哄着快要闭上眼睛的庆平。
大概是嘴里的血块吐得稍微干净了些,庆平扯了扯他的手,迷糊地问:“殿下我是不是特别傻”
“你不傻,你最好了,庆平,再撑会儿好不好?我再给你买糕点,你想吃多少都可以,红蕊还在等你呢?庆平,醒醒”
那双握着他的手却陡然一松——
楚晏的心脏好像也停了一瞬,他抱紧已然没了气息的庆平,只觉得冷,冷到发颤。恍惚间手边有什么滚落在地,他看过去,那是一支冻疮膏。
他的下巴贴在庆平额边,腥甜的血渍蹭到唇边,让他一阵反胃。
姗姗来迟的太医杵在一旁愣了愣,再过来把脉时只摇了摇头。
庆平死了。
楚晏怔怔地坐在血泊之中,满面血泪。
“去换身衣服。”顾长宁五味杂陈地站到他面前,伸手拉他。
楚晏只悲愤地甩开他的手,一反平时的稳重,冲他怒吼:“你这是草芥人命!”
他垂手而立,俯视着楚晏眼中的悲恸,说不出话。明明应该觉得痛快才是,但为何,面对那双哭得通红的眼,他会如此心虚?
第十九章 寻常不再
庆平当晚被葬在了离营地不远的河边,晚间下起了雨,浇在还未见融的雪面上,着实寒人,顾长宁没有准允使团其他人前去送行,茫茫风雪里楚晏独自在坟前枯坐,直到哭昏了过去。
“自从那日从坟前回来之后,楚晏殿下就不进食了,也不说话,整日只待在榻上,再这样下去,我怕”墨岩在顾长宁身侧垂首,将实情禀报。
“他是要饿死才甘心吗?”顾长宁也明了墨岩未尽之言,恼火地将手边茶杯推到一旁,拂了拂衣摆,起身。
径直朝楚晏的帐子去。
拨开门帘,楚晏就坐在那略显寒酸的床榻上,静静地盯着床头的木匣。
桌上摆着一碗先前送来的甜粥,却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这么一看,楚晏的气色的确不好,从前透亮的眼睛里也灰蒙蒙的,眼眶周围肿了一圈,憔悴得哪还像个什么太子。
顾长宁不见还好,一见更是窝火,压低了嗓音:“你就为了这么一个阉人,非要跟我置气吗?”
“一起长大的情分,在你眼里也只是个「阉人」?”楚晏的眼里一下就蓄满了泪,坚定地抬头质问。
仿佛下定了决心要绝食守节一般。
他一时语塞,答不上来,但又咽不下这口气,抄起桌上的粥碗,一把拽过楚晏的下巴。
“喝掉,你是真想饿死吗?”他厉声道,手指掐进齿间,好不容易才迫使楚晏张开了嘴。
一直安静的楚晏突然试图挣脱他的手,最后又被他使劲摁住,趁着楚晏仰起头的空隙,顾长宁把粥碗抵在楚晏的齿间,倾斜着往里倒粥。
但因为他反抗得太过激烈,白粥只顺着脖颈流下来,真正喝进去的少之又少。
“天下还有多少人连口粥都喝不上,你要全都浪费在你这种人身上吗?”顾长宁边说边加重了手上的力气。
听了这话,楚晏才又妥协下来,任由粥液不由分说地灌进了嘴里,吞咽进去。
一整碗白粥喂完,楚晏的脸被掐出了两道红痕,一脱离顾长宁的手,整个人就往榻边栽去,几度反胃,但也只虚弱地干呕了几声,并没有吐出什么东西。
顾长宁的眉心几乎拧到了一起,他放下粥碗,“你就这么不肯服软吗?”
楚晏垂着脑袋,唯一的动作就是抬手擦了擦嘴边,又恢复了先前的坐姿,漠然移开视线。
顾长宁还是第一次觉得这么不顺心,哪怕从前在姜国当质子,也没有被气得这么狠过,“你别忘了,使团其他人都还在我手上,你最好是张开你那千金之嘴给我吃点东西,否则使团的人我见一个杀一个!”
大概这威胁也是有效的,从这之后顾长宁再没听到过楚晏绝食的消息,只知道楚晏在帐中日夜枯坐。
他去看过几回,软硬兼施,但楚晏也没再跟他说一句话。他索性一气之下就不再去了,正好姜国的密探传回消息,说是姜国皇帝已经集结兵马,似乎有意再次开战。
有时候他恍神之间竟也替楚晏觉得不值,他这么个和谈使团,究竟是来干什么来了?
楚晏却还不知道这个消息,顾长宁也不让任何人探望,除了他的亲信以外,谁都见不到楚晏。
墨岩幸好是其中一员,他负责楚晏每日的膳食,偶尔会给他透露些其他人的状况。
这日他一收拾好碗筷,就附在楚晏耳畔,忐忑地道:“殿下,近日红蕊染了风寒,再加上红蕊前些日子受刑,伤及了筋骨,她这两天又发着高烧,疼得下不来床。”
一直像是一尊瓷像的楚晏这才稍微有了些反应,眼眸里掠过担忧,开口说了话:“有大夫去瞧过了吗?”
墨岩摇头,“殿下有令,太医们和营地的郎中都不许去给使团的人看病,也有不少人本就对姜国人心怀芥蒂,更加没人去看了。我只送了些退烧的药过去,那位赵大人帮忙煎的,但情况并不好,使团的随员好几个都病了,只是没有红蕊严重,都在带病干活。”
楚晏痛心敛眉,他还是第一次觉得这样疲惫,好像全身的气力都在那日哭完了。
他无力地意识到,在这异国他乡,他楚晏根本保不住任何人。
无论是庆平还是红蕊,只要顾长宁想,就能随意针对。
“他为何变成了这样?”他低喃,是问不在此处的顾长宁,也是问自己。
墨岩犹豫了片刻,接话:“陛下允诺,若是我们殿下能够攻破溁城,便属意他为储君,所以殿下才会如此执着。也才会有人如此针对您。”
原来如此,储君之位,的确是独此一份的好处,也难怪顾长宁千般万般地逼迫。
楚晏闭上眼,脑海中浮现起从前的寻常种种,终究是如隙中驹,石中火,大梦一场,如今再不可得了。
姜国——
徐锦逢几封奏疏都被驳回了,就连他自请前往溁城的奏折也被打了回来,他只能在府中焦头烂额。
再加上楚晏那边迟迟没有了回信,他隐约觉得不妙,只能反复说服自己相信顾长宁不会对楚晏下狠手。
如今皇帝已然缠绵病榻,近来国事都是由楚毓代理。
他穿戴好,拿上笏板,准备上朝。
虽然不必多想也知道昨日的奏疏也肯定被驳回了,但若是在此时称病不朝,怕是会被楚毓顺势架空。
朝堂上死气沉沉的,楚毓倒还不敢明目张胆地坐上那把龙椅,另置了一把木椅在一旁,代理朝政。
“今日父皇有道旨意,还请诸君听好。”楚毓抬了抬手,捧着黄绸圣旨的宫人便上前一步,宣读圣旨。
“陛下有旨:朕承天命,抚有四方,太子之选,关乎国本,非同小可。昔朕立太子,原冀其能承宗庙之重,守社稷之安。然观太子品行,未符储君之望,屡有失德之行,难以承继大统。加之太子如今远隔万里,归期未定。朕久病难支,念及社稷安危,特下此诏,废除楚晏太子之位,改立四子楚毓为储,以承天命。钦此。”
徐锦逢听完这冗长的旨意,立刻就明白这是要将楚晏彻底抛下的意思,心下气涌如山,若不是被身旁的同僚拉住,恐怕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抗旨了。
楚毓似乎也看出了他的心思,笑着安抚道:“徐大人不必如此气恼,我知你与兄长交好,但眼下改立太子也是不得已的做法。你自请去溁城的奏疏虽然父皇未准,但我也着实钦佩你的胆识。”
说到此处,另一个宫女抱着一柄长剑上前。
楚毓继续道:“所以我特地从府中挑了一柄宝剑相赠,还请徐大人笑纳。”
这把剑徐锦逢认得,是从前顾长宁的佩剑,顾长宁走之后,住处被抄,此剑便不知下落,原来是被楚毓收了去。
还冠冕堂皇说是钦佩他的胆识,明明是在威胁他不要再管楚晏。
他只咬牙忍下,躬身接过了此剑,道:“谢太子殿下赏赐。”
第二十章 生分
“殿下,楚晏殿下来了。”墨旗通传道。
帐中众人正宴饮,除了顾长宁以外,还有谢北轩和副将等人。
看到顾长宁点了头,墨旗才让墨岩领着楚晏进来。
几日不见,楚晏似乎又憔悴了几分,只随意地束发,着一件天青色的外袍,本是件窄袖的袍子,但袖口却多出一寸空荡,反倒衬得人更加瘦弱了。
他一进来,乐师就识趣地停了演奏,一向话多的谢北轩也安静了下来。
“怎么,肯服软了?”顾长宁盯着底下的楚晏,大概也知道他是为何而来,一手撑着下巴,嘲弄地问。
楚晏平静地抬眸望了他一眼,没有像之前一样沉默,道:“是,我来此,有两件事相求,除了劝降书以外,任何条件都可以。”
好一句任何条件都可以。
“求人可没有站着的。”
楚晏闻言,徐徐欠身,天青色的衣摆接了地,压在膝下。
顾长宁看到这一幕,眸光暗了暗。
一旁的谢北轩惊讶地张了张嘴,但没敢说话。
“其一我想求你,派人去医治红蕊。”楚晏声音不大,轻飘飘的,没什么气力一般,却又格外坚定,像是下定了决心。
顾长宁的指尖在桌上敲了敲,不以为意地应允:“可以是可以,但如果我要你夜夜来我帐中相陪呢?”
他还特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话说到这个份上,即使不明了,也都心中有数。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倒要看看楚晏能为了那些人妥协到什么地步。
“好,我答应。”楚晏淡然应下。
周遭的议论乍起,被顾长宁一记横扫的眼刀又压了下去。
他从未想过楚晏能答应得如此洒脱,有些吃瘪地皱起来眉,又问:“还有呢?”
楚晏朝他的位置伏身一拜,不紧不慢地继续说:“二求殿下送归使团众人。”
殿下楚晏还从未这样叫过他。
也不知道是因为这声称谓还是这一拜,他们的之间突然就生分了,好似四目相对之间却隔着隐隐遥山。
他的心里骤然一阵酸意,冷笑几声,攥紧了手中的酒杯,“把他们都送回去了,难道那些杂活你来给我干吗?”
“可以,我来做,只要你放他们回去。”
顾长宁还是第一次知道这圆滑的金杯捏紧了也会如此硌手,他的视线扫过堂下的楚晏,后者一副心若寒灰的模样,着实让人窝火。
他还盼着楚晏认个错,服个软,像从前一样说几句好听的话,或许他的恨意也能减淡几分。红蕊病了他不是不知道,只是碍于军中还有太多父皇的眼线,所以才闭口不提,背地里却也嘱咐人去送药了,今天知晓她发烧,还打算让人偷偷去瞧。
他没想到楚晏也会如此不信他。
在楚晏眼里,他顾长宁就那么狠毒吗?
“好,好得很,”他的吐字被怒气沾染,每个字都砸在心头,“那明日,不,就今晚吧,我让人护送他们回去。红蕊就等病好了再走,你可满意?”
楚晏佯装听不懂他的怒意和嘲讽,又是一拜,“多谢殿下,军中诸位都在,也做个见证,还请殿下不要食言。”
顾长宁切齿愤盈地望着楚晏自顾自起身离开的背影,连墨旗刚添上来的茶水也扫落在地,瓷碗的碎片在毯上滚了滚,最后到了楚晏脚边。
但后者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径直出去。
当晚,雨停了,难得也没有起风。
楚晏原本想出来为赵仁送行,但被侍卫拦下了,只能透过狭窄的门远远看着使团的随员被马队护送离开,走向黑夜的尽头。
那群人里有人甩开了马队,绕回来,披挂着月色朝他的方向一遍一遍地行大礼。
他不用看清也知道那是赵仁。
但他随后就被马队抓了回去,赶上马背,带着离开。
在这压抑的氛围里他也终于能得片刻喘息。
他望着马队走远,最后目之所及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夜,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那句「海清河晏,永世长宁」,如今看来这句话,是没有再见天日的机会了,就像他似乎也无缘故土一样。
也再回不去了。
到了亥时,他沐浴完起身,墨旗把送来的衣裳搭在了架上。
“殿下,还请着此衣。”
那是件用上好的绸缎做的衣服,在月色下透着淡淡的光华,衣摆和袖口还有松绿色的花纹。让他记起了来这的第一晚,那夜红蕊也给他准备了顾长宁最爱的松绿色,庆平为他着衣,笑谈间还说起花草定情的习俗。
如今庆平不在了,红蕊也病倒了,明明才过去月余,却已然物是人非,恍如隔世。
他轻叹一声,兀自穿上了那件衣服。
随后他穿过军中众人的白眼,进了顾长宁的帐子。
帐中的西北面挂了几副雪景图,正是那日谢北轩邀他同赏的画作,看来是送给了顾长宁。
后者肩上随便搭了件外衣,端坐在书案前,这个时辰了似乎还很忙,见他来了,眸中掠过一抹惊讶,但旋即想起了白日的约定。
顾长宁揉了揉眉心,又指了指床榻,“你睡吧,我还有事忙。”
他的余光瞥见楚晏应声坐到了榻上。他便尽力让自己不去分心注意楚晏,认真批阅这些文书。
文书上报的军中杂事繁多,但更多的是来自梧都的情报,说是定安侯近日总在朝堂上提起婚约一事,看来也是坐不住了。
蜡烛越烧越短,他本已无心去理会楚晏。但偏偏文书里夹杂了一封姜国密探的信,他拆开,上面说徐锦逢在御前屡次上书要接回楚晏,但被驳回,前阵子楚毓还在大殿上赐了一把剑给他。
一个个的,都只会让人不快。
他瞥了一眼楚晏,才发现后者并没有听他的话,先行睡下,反而是在榻边静坐。
也难为他这么良久都没弄出一点声响。
他收起这些信件,走过去,目光落在楚晏被折起的袖边。
“折起来不冷么?”他说罢,伸手去帮他撇下来,却触及那袖口的松绿。
他的手一顿,撤回来。
楚晏的脸上仍旧平淡,并没有因为他的动作惊慌,见他要躺上来,也只是不着痕迹地让了让。
“睡吧。”顾长宁往里一躺,甩了一床被子过来。
楚晏才动了起来,吹了灯,宽衣躺下。
次日,顾长宁起来时,却楚晏已然不在身边了,他立即起身。
“殿下,怎么了?”墨岩听到帐中动静,立刻进来,问。
“楚晏呢?”他坐起来,匆匆披上外袍。
墨岩愣了片刻,搭手替他整理衣袍,又系上那挂着同心佩的宫绦,道:“殿下您忘了?您昨日让楚晏殿下干活来着,所以楚晏殿下一早就起来了。”
“他去做什么活了?”
“回殿下,他去劈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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