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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药膏


    容娡拍打他手臂的动作一停。


    她有些艰难地将视线落在谢玹的脸上, 辨认方才是否是自己幻听了。


    谢玹的眉眼空净明淡,攫着她颈项的手指,却贴着她的颈侧细微滑动, 像是一种隐秘的催促。


    “你不愿试?是不想与我亲吻么?”


    ——她没有听错。


    容娡的颈侧被摩挲的发痒,腰后也浮上一点酥麻。


    她的眼神还晕着点方才同他亲吻时浮出的绵软, 感觉喉间有什么渴燥破碎的声音要溢出, 便没有回应他的话。


    惦记着门外传来的人声, 容娡的目光透过他肩上的发, 朝门外看去。


    依稀能看见, 门扇外立着个人影。


    此情此景下, 饶是她此行本就是有心来引诱谢玹, 也无法厚着脸皮与他作出亲密的事。


    说想不是,说不想也不是。


    定了定心神,她抬手摸了摸谢玹的手背,带着点讨好的意味,嗓音轻飘飘软绵绵的:


    “我自然是想的,只是如今门外有旁人在……”


    谢玹纹丝不动,如同一尊千钧重的神像那般屹立在她面前, 通身映着门窗外明霁的雪光:“既想, 那便不必顾及他。”


    他早就听到了脚步声, 也知道门外的人是谢珉。


    但容娡似乎在能与他亲吻这桩事上,会产生莫大的热忱与欢喜。


    她既然喜欢, 他可以抛下清规戒律, 为她去研磨学习。


    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学什么都很快。


    况且, 与她亲吻时, 主导权往往完全被他掌握在手中,他亦能在这种事里品出几分欢愉来。


    即使这欢愉是因她而起, 却也是被他掌控。


    至于门外的人……


    谢玹的眼眸缓慢地眨动了一下,瞳仁中泛起一点幽冷的涟漪。


    他俯低脖颈,偏头欲吻她。


    就在此时——


    门外的谢珉似是因房中久无回应,再次出声问:“容娘子,我是方才与你哥哥同行的谢玉安,你在房中吗?”


    他将声量提高了许多,身影在门前来回踱步,似是在犹豫要不要推门而入。


    容娡听见是他,眉头微微蹙起,偏头躲开谢玹的吻,用力拍打他叩住她脖颈的手臂,低声提醒道:“门外有人!”


    谢玹神色平静:“我知道。”


    知道还要吻她!


    脑袋被门夹了不成!


    容娡又气又恼,白皙的面庞覆上一层雾似的薄红,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怕谢玹再企图拉着她试些什么,她连忙出声回道:“郎君,我在房中。”


    心跳声怦怦。


    门外,谢珉看着面前的雕花门扇,目光温柔,温声道:“容兄怕你冷着,托我来瞧一瞧。我带来了些防冻伤的药膏。”


    容娡眉心一蹙,心中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果然,谢珉下一句便道:“门外并未侍女……容娘子现今可方便?如若方便,我进屋去将药膏给你。”


    容娡面露难色,求助的目光看向谢玹,轻声哀求道:“谢玹哥哥……”


    这是让他躲起来,方便谢珉进屋同她说话的意思了。


    谢玹面色一寒,沉沉地盯着她。


    她将他当什么了?


    容娡心尖一跳,自知做的不对,心虚地移开眼。


    房中的空气凝滞一瞬。


    攫住脖颈的手蓦地松开,容娡绷着的脊背一松,得到短暂的喘息空间。


    她听到耳边传来窸窣的、衣袖摩挲的细微声响,旋即谢玹将一个精致玲珑、半个掌心大小的瓷罐搁在她膝上。


    容娡愣了一下,用气声问他:“这是什么?”


    谢玹长睫轻眨,目光滑过她未着鞋袜的足,吐出几个没什么温度的字:“冻伤膏。”


    容娡微怔,目光从瓷罐看向他雪净的脸,心房极快地跳动两下。


    门外的谢珉疑惑的出声:“容娘子?”


    容娡回过神,纠结一瞬,拿开瓷罐,踩着地面上铺着的绒毯站起身,勾着谢玹的脖颈,踮起脚吻了吻他的唇角。


    “哥哥且先去屏风后躲片刻,好不好?待我将他打发走,再同你亲吻……”


    她的手臂顺着他的颈侧滑落,柔软的手心抚着谢玹胸口的衣襟,嗓音轻软甜润。


    循循善诱,引着人不由自主地往她甜言蜜语的陷阱走去。


    谢玹听罢,眼眸微动,似是有所动容。


    容娡暗自松了口气。


    然而这口气尚未松到底,她忽然感觉有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腰侧。


    旋即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袭来,她只感觉眼前所见扭曲成了缭乱的线条,失重感冲入脑海。


    而后便被谢玹带着,侧坐在他的膝上。


    容娡吓得心房扑通扑通急跳,反应一瞬,才发现谢玹搂着她,坐在方才她坐着的那张檀木椅上。


    她有些慌乱,目光不住往门外瞟,推了推他坚实平阔的胸膛。


    嗓音里带上一点恳求:“哥哥,你……你这是做什么呀,快松开我……”


    谢玹抬手捏住她细嫩的下巴尖,面容雪净冷淡,眼眸如同漂亮的、但无生机的琥珀。


    ——砌进冰块中的琥珀。


    “你让他走。”他嗓音低而清磁,“我来试何为正确的吻法。一举两得。”


    说这话时,谢玹的声音几乎是贴着她的耳发出。


    容娡的脊骨倏地窜上一阵酥麻。


    门外谢珉的疑问声再次响起时——


    谢玹微凉的吻落在她的唇角。


    她的唇瓣,被这人温柔的含住,细密的舔吮。


    容娡仰面承受着他的吻,面上发烫,手指不禁无措地攥住他的衣角。


    她听到了细微的水声,听到了谢玹不稳的呼吸声。


    也听到了门外谢珉的疑惑声。


    所有的声响混在一处,格外缥缈迷蒙,像是隔着雪幕。


    这令容娡产生了一种荒诞的错乱感——


    她感觉自己的脑子像是被人摘下来,用力被门夹了一遍,再丢到地上被马车轮用力碾过一样。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辗转间乱了套。


    乱了。


    什么都乱了。


    谢玹的吻极尽温柔。


    然而他的手臂却始终横在她的腰间,紧紧箍着她,不允她挣脱,将她的裙裾都压出几道凌乱的褶皱。


    短暂的发蒙后,容娡回过神,用力拍打他的胸口,想要推开他。


    见状,谢玹的舌变本加厉,耐心、温吞,又强势地在她的唇齿间试探。


    他的唇上还留着被容娡咬破的伤口,两人的唇瓣摩挲时,冷檀香混着一股极淡的血腥气,争先恐后地往她口鼻中钻。


    不知触及她口中的何处,容娡脑后一麻,呜哼一声,顷刻间便软在他臂弯间。


    室内温暖静谧,呼吸清晰可闻。


    此情此景,惊心动魄,感官却偏偏分外灵敏。


    一阵窸窣的衣料摩挲声过后,谢玹松开她的唇,若有所思:“姣姣……这般,是正确的吻法,对么?”


    容娡面色涨红,胸口因气息不匀而起起伏伏。闻言,她抬起蒙着水雾的眼眸瞪他。


    然而抬眼望见他红润的、泛着粼粼水光的唇,她目光一滞,忽地说不出话来。


    便只恼怒地隔着衣料咬了一口他的肩头。


    “都说了门外有人,你疯了不成!”


    ——嗓音压的很低,语气却嗔怨满满,是懒得在他面前惺惺作态了。


    冬衣厚重,容娡这一口对他造不成丝毫威胁,像幼猫抓挠一般无伤大雅。


    谢玹的目光自她薄怒的眉宇间滑过,极轻的笑了一声,胸腔震颤。


    他垂着眼眸,长睫如同鹤羽般轻颤,清楚的感觉到,他心中作祟的掌控欲,在某一瞬,得到了充盈的满足。


    他在心中冷漠的想,或许他是疯了。


    耽溺于他曾不屑一顾的情爱,执念于让她只拨动他的心弦。


    想让,她的一颦一笑,她的所有,皆如她曾经许诺的那般,独属于他。


    为他调动,为他掌控。


    若是容娡不再独属于他……


    沉默一瞬,谢玹低头亲昵的吻了吻她的唇角,喉骨轻轻上下滑动。


    “可能是。”


    说这话时,他的面容依旧空净明淡。


    甚至,因为低垂着眉眼,露出了眼尾的那颗小小的痣,神情显得淡漠而悲悯。


    容娡一怔,抬头看向他的脸,暗自磨牙,气哼哼的用足尖蹬他。


    门内久久不曾传来回应,谢珉拍了拍门扇,有些焦急地唤:“容娘子,你怎么一直不说话,容娘子?”


    哗哗声将容娡惊得回神。


    她抬眼看向门外,天色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沉暗,而谢珉这人竟一直不曾离开。


    容娡心中生出几分复杂,警告般地看了谢玹一眼,面朝门口,柔声道:“谢郎君,我无碍,方才只是在出神……如今我未着鞋袜,不方便请郎君进来。”


    衣袖摩挲出几声轻响,谢玹将脸凑到她耳边。


    容娡以为他要对自己说些什么,便没在意,略一沉吟,目光瞥向谢玹给她的那个瓷罐,软声道:“至于治冻伤的药膏,我这边有一些,暂且不需,还要多……呜嗯——!”


    谢玹含住了她的耳垂。


    温热的鼻息像羽尖一般扫在她的耳后,容娡瞳孔微缩,浑身剧烈的颤了颤,没能压住脱口而出的惊呼。


    谢珉察觉到异常,关切道:“容娘子,方才是你在呼痛吗?你怎么了?”


    容娡的一颗心简直要跳的挣脱胸膛蹦出来。


    她的眼睫扑簌直颤,眼中晃着水波,用力抿着唇,死死掐住谢玹的手。


    好一阵,容娡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红唇微张,缓慢地、艰难地道:“……不慎撞到了桌角,没什么事。多谢郎君好意,郎君请回罢。”


    她气息有些不匀,嗓音细弱无力。


    谢珉听出古怪。但他只当她是疼的,便没多想。踯躅一阵,叮嘱了句“娘子当心”,便离开了。


    待谢珉走后——


    含着容娡耳垂舔吮的力道也消失了。


    容娡眼尾发红,沾着泪珠的睫羽柔弱的颤了颤,转头看谢玹。


    她的嗓音带着点哭腔,语气却极为笃定:“你醋了,你是故意的。”


    谢玹面容雪净,神情淡然从容,像尊无情无欲的神像。


    “或许。”


    第42章 涂药


    天色完全黯淡下去, 偌大的府邸,阒然空寂。


    暖阁里,火光摇漾。


    容娡坐在檀木圈椅上, 面朝炭火盆,双手捧着茶盏, 小口小口啜饮。


    她心事重重, 垂着眉眼, 手里的茶水腾起薄薄的水雾, 缭绕在她面前, 显得她的神情很是温和乖顺。


    温热的茶水入腹, 喉间的干渴消减许多。容娡清了清嗓子, 透过缥缈的水雾去看谢玹。


    谢珉离开后,这人便若无其事的松开了她,此刻正淡然自若的坐在她身旁,垂敛眉眼,如玉的长指把玩着盛着药膏的瓷罐,一副超然物外、无欲无求的谪仙模样。


    仿佛方才那个摁着她、吻个不停的人并不是他。


    如若不是容娡看见他唇上被她咬出的伤口,她都要怀疑自己刚才是在做梦了。


    想到方才发生的种种, 容娡不免有些抓心挠肝, 胸口蓦地烧起一团烦躁的火, 连忙又灌了一大口茶水入腹。


    她算是看明白了,这人一反常态的做出许多令她觉得匪夷所的惊人之举, 就是在争风吃醋。


    原来, 他也并非她认为的那般无情无欲。


    然而这回, 容娡并未被得意的喜悦冲昏头脑。


    她拧眉思索一阵, 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谢玹的为人与她想的有所出入。


    远比她想的还要难对付, 还要难以捉摸。


    虽然二人相处亲昵,但容娡无法判断出他对她有多少情意。


    经此一回,她甚至有些怀疑,谢玹对她的情动,是否仅仅是出自于掌控欲……


    想到这种可能,容娡不禁有些惆怅。


    谢玹不通情爱,于此道上愚钝痴顽,


    偏偏极其认真地听信了她随口哄骗他的蜜语甜言。


    拉着她,好奇而严谨的胡闹。


    若是某天,她没留心说了些什么哄人的荒唐话,被他当了真,那她该如何是好?


    容娡越想越郁闷,想不出该如何与他相处,一时都有些无从下手了。


    一壶茶见了底,她收回心神,下意识地用足尖踢了踢谢玹,撒娇道:“还想喝茶。”


    说完容娡便有些后悔。


    谢玹的身份岂能是她能随意使唤的。


    谢玹没说什么,淡淡看她一眼,起身泡了一壶茶,斟了一杯递给她。


    然后他洗净手,拧开瓷罐,捞起容娡的双腿放在膝上,手指蘸了点药膏,往她冻得发青的足上涂药。


    谢玹指腹上有薄薄的茧,刮得她足上肌肤发麻发痒。


    容娡没料到他的举动,呛了一口茶水,惊天动地的咳了几声,连忙瑟缩着想将足收回来:“咳咳……脚没事,不用涂药!”


    谢玹按住她闪躲的足腕:“浸了许久的雪水,若不及时处理,会冻伤。”


    容娡浑身不自在,胡乱搪塞道:“回去用热水泡一泡就好了。”


    谢玹看向她,眸色微沉:“谁教你用热水泡便会好,脚不想要了?”


    没人教她……


    对上他冷澈的视线,容娡心里发虚,不再挣动,低下头嗫嚅道:“我、我不知道。”


    她打小便长在温暖的江东,雪都不曾见过,哪里知道这些。


    谢玹心知肚明她在想什么,不过是随口找个理由推诿,抗拒他涂药罢了。


    见状,他眼睫轻眨,拍拍她的足腕,淡声道:“听话。”


    容娡腰杆一挺,安分下去。


    谢玹用手蘸了点药膏,手指微动,凉丝丝的触感滑过她的脚趾,极其缓慢的在她从未被旁人碰过的足上涂敷研磨。


    有点儿磨人。


    容娡咬住唇,忍着酥痒,紧张兮兮地看着他的手。


    刚才挣动时,谢玹的衣袖被她蹭的上滑一截,露出一截冷白的小臂。


    他的肌肉薄而有力,随着手上揉敷的动作微微起伏,但并不显得文弱,反而像是内敛着矫健的力量。


    容娡盯着看了一会,鬼使神差的觉得喉间隐隐渴痒,连忙又灌了一盏茶水压下喉间的古怪感。


    谢玹垂着眉眼,严谨地将药膏敷到她足上的每一寸皮肤,好半晌,才松开她。


    “好了。”


    容娡立即飞快地将脚收回。


    她躲避的意味太过明显,谢玹眉尖微微蹙起,看向她的目光,隐有审视之意:“不愿让我碰你?”


    “不是。”容娡搓了搓胳膊上浮出的小颗粒,连忙回道。


    顿了顿,她觑向谢玹的脸色,怕他多想,哄道:“哥哥莫要误会了我的意思,只是以往从未有人像你这般碰过我的足,我有些不大适应,并没有丝毫不情愿的意思。”


    她露出甜甜的笑容,没骨头似的歪向他:“最喜欢谢玹哥哥啦。”


    谢玹若有所思,望着她娇美的面容,淡然地轻轻颔首:“知晓了。”


    他站起身,濯洗满是药膏的手,而后瞥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时候不早。”


    容娡眼眸一转,眼尾流转出几分狡黠,没应他那句话,而是娇滴滴的道:“哥哥抱。”


    谢玹只犹豫了一下,便遂了她的意,走近她身旁,将她捞入怀里。


    容娡顺势偎在他平阔的胸膛前。


    谢玹端正地坐在紫檀圈椅上,面容雪净,指尖勾着一小绺她的发,淡淡嘱咐道:“稍后我会派婢女送你回去,晴菡院中亦有些效命于我的侍女,你日后若想见我,她们自会带你来,不必如今日这般大费周章。”


    容娡知道自己此行是来找他的盘算,瞒不过他,便没置喙什么,只乖顺地点头。


    顿了顿,有些委屈的道:“哥哥难道不想见我么?怎么只安排人带我见你,只字不提你该如何来见我。”


    谢玹垂敛眉眼:“我若想见你,随时可以。”


    容娡听出他声音里的冷淡的清傲。


    她忽然想起那个带她来暖阁的婢女。


    不知谢玹如何将她支开,总之那婢女无声无息,一直不曾前来打扰。


    容娡心中一跳,蓦地意识到——


    这是谢府,而她面前的谢玹,是这座府邸未来的掌管者。


    他若想生杀予夺,甚至比以前还要轻易许多。


    这里不是寺院,由不得她随心所欲的放肆。


    她没由来的有些不寒而栗。


    沉默一阵,容娡慢慢点头:“好。”


    她抬眼,看向谢玹空净明淡的脸,想到方才的事,心里浮出点不甘。


    内心激烈的挣扎一阵,她抿着唇,微微支起身子,咬上他的耳垂,用舌尖舔了舔。


    谢玹长睫一颤,偏头看向她。


    计谋一经得逞,容娡便飞快地从他的怀抱里爬出来,裙裾在动作间蹁跹,像一朵盛开的菡萏。


    她踩着绒毯,躲在数步之外,露出得意的笑容,眼角眉梢皆在暖融的烛光下洋洋舒展开。


    “哥哥今日始料不及的吻了我这么多次,实在是令我刮目相看,只好亲你一下来回报啦。”


    哪里是什么回报。


    她这分明是——以牙还牙。


    报复他刚才吻她耳垂那一下。


    容娡自认为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人,她记仇着呢。


    谢玹怔忪须臾,慢慢掀起眼帘,望向沾沾自喜的她,喉骨意味不明的轻轻滑动两下。


    冷澈的眼眸里,却并未沾染情|欲。


    他岑静地注视着容娡,面色平静,眸光冷邃。


    直至此刻,他才迟钝的意识到——


    他生来临深履冰,一贯极为谨慎,


    然,竟对容娡毫不设防。


    —


    名唤白蔻的婢女将容娡送回晴菡院。


    天色已晚,她们又是初来乍到,谢兰岫并未注意到她身边的婢女换了人,只蹙眉打量容娡一阵,有些不悦:“怎么回来的这样迟。”


    容励从她身后探出身,替容娡解释道:“姣姣的脚冻着了,走不快。”


    谢兰岫转头呵斥:“行了,你就知道护着她,课业都做完了?”


    “阿娘,好阿娘,儿子知道了,这就去写——”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容励撇着嘴耸耸肩,抛来个让她宽心的眼神。


    经他一打诨,谢兰岫的面色松动不少,瞥容娡一眼:“进来用膳。”


    用过膳后,容娡心中记挂着事,便将白蔻叫到跟前,围着她好一番打探,从她口中探听出赵双乾的身份。


    此人是谢家主的妹妹——也就是谢玹的姑母,谢嫣之子。其父乃是平乱有功的定光侯,赵双乾是两人唯一的孩子。只是不知为何,定光侯夫妇和离,谢嫣搬回谢府,赵双乾同母亲亲近,长居在府中。


    听到此处,容娡不禁有些苦恼。


    她才至洛阳便得罪了这么一个权贵,不知日后是否会举步维艰。


    白蔻似是看出她的苦恼,宽慰道:“娘子不必忧心,赵世子只在喝醉酒有些乖张,平日里还算平易近人,不会因梅园中的小事便为难娘子。再者,有主上在。”


    容娡惆怅的点点头。


    而后,她想起赵双乾面对谢玹时,毕恭毕敬的态度。


    心里不禁浮出些复杂的波动。


    连王侯之子,面对谢玹皆得恭敬客气,可见谢玹地位之高。


    她的眼光着实是好。


    只是……


    若万一,她日后发现谢玹并不适合她安身立命,想要另择人选,同他一刀两断。


    当真能如她所愿,顺利的断开么?


    谢玹绝不是她能够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


    容娡不敢深想,连忙打断思绪。


    罢了。


    走一步算一步。


    —


    翌日,谢氏的族老遣人来请容娡。


    容娡对此早有预料,虽对这些老古板们有些畏惧,但并不怕,坦然自若的应对他们的询问,将自己对谢玹的蓄意勾引撇的干干净净,只说是巧遇之后互通身份,蒙受长公子照拂,一路随行他到了洛阳。


    她对谢玹做的那些引诱之事,多半只有二人知晓,况且她一向擅长伪装,又有谢玹只手遮天的帮衬,没怎么费劲便糊弄过去。


    自慈宁堂出来后,白蔻引着容娡,前往一处阁楼。


    阁楼里。


    二楼的临窗处,有两人隔着对弈桌,相对跪坐。


    一人坐的极为规整端方,另一人则懒怠随意。


    “父皇近来越发沉迷修仙问道,你不在的这半年,不知听信了哪个方士的浑话,要找什么天命圣女,说与其交|合方可延年益寿,真是荒诞至极……”


    棋盘被人轻轻叩动两下。


    谢玹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神情淡淡,随手落下一子。


    对面的青年扫视一眼他落子之处,“啧”的一声,气笑了:“云玠,你今日怎地心不在焉?”


    谢玹面容雪净,画中人似的端坐,默不作声。


    那人哎吁两声,蓄意调侃道:“我与你说朝政你都不留心听,莫不是惦念上哪家的小娘子,思之不得,失魂落魄了?”


    谢玹瞥他一眼,眉眼间恍若覆着霜雪:“还要不要下棋了?”


    “……要要要!”


    两人对弈两招,谢玹对面的青年不知发现什么,“咦”了一声,奇道:“你唇上的伤口如何弄的,我瞧着怎么像咬出来的?”


    谢玹执棋的动作一顿。


    对面人打量他一阵,讶道:“还真是被人咬的?不会是你惦念的那个小娘子咬的吧?”


    话音才落,静昙自楼下走上来,拱手对两人行了一礼。


    “三殿下,公子。”


    而后他低声对谢玹禀报道:“公子,容娘子来了。”


    谢玹眼睫一眨,轻轻颔首:“让她过来罢。”


    第43章 皇族


    如今的大巍皇室乃是贺兰氏一族, 方才与谢玹对弈之人,正是国君的第三子、三皇子贺兰铖。


    他二人年岁相差不大,又有几分血缘, 自小一同长大,关系尚可。


    迎着贺兰铖探究的目光, 谢玹神色自若的站起身, 走到楼梯前等容娡。


    阁楼里燃着清淡的月麟香, 容娡提着裙摆、踏着楼梯往上行时, 清苦的香气幽幽飘漾, 沾染上几分属于她的甜香。


    谢玹居高临下, 目光轻飘飘的落在她身上, 始终不曾移开。


    容娡若有所感地抬起眼,瞧见他,立即笑逐颜开,疾走几步扑入他怀里,双臂如柔软的藤蔓一般缠住他劲瘦的腰身,没骨头似的往他怀里贴,娇滴滴的唤:“谢玹哥哥!”


    楼梯的护栏不高, 谢玹怕她摔着, 抬手揽住她的腰, 将她拥在怀里。


    容娡略带埋怨地嘀咕了两句谢氏的族老,谢玹沉默的听着, 轻轻颔首。


    顿了顿, 他微微抿唇, 轻声提醒道:“还有旁人在此处。”


    窗边立即飘来贺兰铖一句不满:“谢云玠你这厮!我几时成旁人了!”


    容娡将埋脸在谢玹怀中磨蹭的动作一顿。


    她虽欲与谢玹更亲近几分, 但脸皮还没厚到能当着旁人的面同他亲密的地步。


    她面上发烫,红着脸站直, 娇嗔谢玹一眼。


    谢玹神色不变,拥着她侧过身,先是简略地介绍了容娡的身份,然而语气没什么起伏地对她介绍道:“此人是三皇子。”


    皇子?!


    容娡脸色微僵。


    别说是皇子,以往她在江东时,连皇亲国戚都不曾见过,听见有皇室中人在此,难免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攥住谢玹的衣角,心里不禁抱怨起谢玹为何不早些提醒她。


    略一踟蹰,她垂着眼帘,规规矩矩地屈膝行了一礼:“拜见三殿下。”


    贺兰铖带着些探究的目光自她身上滑过。


    的确是个娇美绝色的女子。


    只是不知有何特殊之处,竟会引得谢玹这样沉闷古板、冷情冷性的人心动。


    贺兰铖同他相识十余年,别说是有女子能入他眼,就从来没见过有哪个女子能近他的身。


    而今日,谢玹竟如此纵容这位小娘子。


    贺兰铖抬手免去容娡的行礼,不禁奇道:“谢云玠啊谢云玠,真是纳罕,你不是从来不让人接近这栋阁楼的么?”


    谢玹瞥他一眼,虽神色寡淡,什么都没说,但意味很明显。


    ——你不是人?


    贺兰铖摔了棋,嚷嚷道:“我的意思是女人!女人!”


    谢玹垂眼看向容娡:“容娡不一样。”


    贺兰铖便不说话了。


    容娡低头听着两人的对话,见谢玹面对皇子时,语气自若,气势竟也不输分毫,一颗心渐渐安定,心里的紧张消退不少。


    她扯了扯谢玹的袖子,小声道:“谢云玠?”


    谢玹颔首:“云玠是我的表字。”


    容娡眼眸一转,从善若流:“云玠哥哥。”


    谢玹只稍一犹豫,便默许了她的这个称谓。


    见状,贺兰铖有些坐不住:“你既有约,我便先行离开了。”


    “等等。”谢玹出声拦住他,“方士与天命圣女之事,你刚才说的语焉不详,记得派人将相关的案牍给我。”


    贺兰铖搪塞道:“好好,这半年来的朝政,我也命人整理之后拿给你。”


    谢玹亦有些自己的耳目,对离开后的朝政知晓一些,贺兰铖的提议有些多此一举。


    略一沉吟,他微微颔首:“可。”


    贺兰铖脚步匆匆,才要下楼,便听谢玹毫无羞涩之意地淡声道:“离开时,记得避开族老的耳目。我与她在此见面,须得你帮衬遮掩一二。”


    贺兰铖脚步一顿。


    他算是看明白了!


    谢玹这厮今日叫他来,就是拿他当掩人耳目的幌子!


    —


    贺兰铖走后,容娡想到从白蔻口中打探出的一些往事,不禁有些唏嘘。


    提到当今掌权的贺兰氏,不免要一并提及十几年前的那场战乱。


    彼时夷狄入侵,佞臣与外敌勾结,大开宫门与密道,任其屠杀。宫中数千人死于夷狄之手,积尸成山,破碎的血肉堵塞了洛水。


    前任国君一脉……惨死宫中,无人生还。


    好在谢氏一族誓死抵抗,又有前任国君的胞弟、也就是如今国君,不远千里从封地前来平乱,才驱除匈虏,守住了大巍江山。


    谢氏二房的长君,正是亡在那场战役里。


    谢氏一族如今的安富尊荣,与那一战关系匪浅。


    白蔻是个极为冷静清醒的女子,然而同容娡讲起这些事时,语气中竟隐有愤恨的怒火。


    国恨家仇,哪能不恨呢。


    那场战乱发生时,谢兰岫嫁到了江东,未受到波及。容娡彼时才降生,对此并无太大感受,但她听谢兰岫提到过很多次前任国君的雅儒贤能,还有那位早夭太子的福慧双修,偶尔也会生出些憧憬,想要亲眼瞧上一瞧。


    可惜,他们早就湮灭在史书中寥寥的几行文字里了。


    ……


    容娡坐在谢玹身旁,思绪飘远,不禁叹息一声,想到一路走来见到的流民,心里生出点惆怅。


    听到她这一声轻叹,谢玹放下手中的书籍,偏头打量她,微微蹙眉:“姣姣,你是觉得与我在一处,很是无趣么?”


    他手里拿着的那本书籍,古朴又厚重。


    容娡刚才见他在屏气凝神的翻阅,神色认真专注,便没有打扰他,兀自出神思考。


    闻言,容娡收回心神,摇摇头,往他身上偎了偎,娇声道:“能与哥哥相处,我怎会觉得无趣。方才只是在想事情罢了。”


    谢玹抬手将她揽入臂弯间,垂眸凝视一阵她娇美的面庞,缓声道:“你若觉得无趣,可言于我,我近日看了些书,若觉得无趣时,或许我们可以试一试书中所写。”


    他跪坐时背直如松,端方恪礼,哪怕容娡没骨头似的缠在他身上,也不曾改变他的坐姿。


    容娡不禁有些好奇:“什么书?”


    谢玹垂着眉眼,眼睫轻眨,似是回忆一阵,而后温声背诵:“凡交战,先须端坐,定气凝神,以鼻引清气,口呵浊气一二口,节次叩齿舌搅华池,咽液,行导引之法。候他情|动,掐取彼右手指纹,咂住他舌,取他津液一口,仍吸……”


    容娡只问他是何书,没想到他直接诵读起书中内容来。


    他所读的书多半是圣贤典籍,容娡还以为他要告诉什么大道理,默默腹诽——哪有情人间的相会是背书的,这未免太枯燥了些。


    但想到谢玹的禀性,又觉得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左右他声音很好听,即使是念书也不沉闷,便耐着性子听。


    然而听着听着,她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


    谢玹口中所述分明是……


    分明是房|中|术!


    背后好像烧起了一团火,烧的容娡面色涨红,忙用力推了推他,将他的背诵打断:“哥哥!”


    谢玹止住声,略带疑惑地看着她,面色空净又明淡。


    容娡又羞又恼,推着他的胸膛,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然而抬眼对上他淡然冷澈的眼眸,忽地又不知说什么好。


    支支吾吾半晌,只声如蚊讷道:“你、你从哪找来的这种书看……”


    谢玹面色坦然:“你既对与我亲吻感到欢愉,却又说我的吻法不对,我便命人去寻了些秘籍,借此学习,方便你我来试。”


    容娡霎时哑然无声。


    想到从前自己为了勾引他而说过的轻浮话语,她顿时觉得自己是在玩火自焚,咎由自取,浑身都如虫蚁啃噬般麻痒而不自在。


    她原以为谢玹是坐怀不乱、清冷自持的君子,才肆无忌惮的任性撩拨。


    怎知此人虽的确品性高洁,但太过较真,她随口浑说的话皆被他记入心中,因她的话,什么都想学上一学,这可如何是好?


    容娡想到方才谢玹专注的神情,又窥见他眼中的好奇与探究,越发不自在。


    她再也不要乱说话了!


    僵坐半晌,容娡耷拉着脑袋,小声道:“我当真不是觉得无趣,只是想到一些往事而有些感慨。——哥哥知道‘血河之役’么?”


    谢玹收放自如,见容娡不是在诓骗他,便没在此事上多作纠结。


    听到血河之役四个字,他神情变得微冷。


    沉默一会,才慢慢点头:“知道。”


    容娡又是一声轻叹。


    她抬眼看向谢玹,谢玹薄唇微抿,眉宇间攒着点薄冷的阴翳,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两人沉默的对望一阵,他主动出声问:“怎么问起这个?”


    容娡有些惆怅:“方才看见三皇子,忽然便想到了。我阿娘说,她未出阁时,曾见过先皇与太子。先太子出生时满城祥云,福慧双修,阿娘称赞他天姿灵秀,若他尚在人世,不知该是怎样的风貌。可惜……唉,真想见上一见啊……”


    肩膀忽地被人扳了一下,容娡不明所以地止住话声,抬眼对上谢玹沉冷的脸。


    ——明显是不悦了。


    谢玹将她扳的面对着他,冷着脸审视她一阵,忽地俯身用力吻住她。


    容娡吓了一跳,双手撑住身后的棋桌。


    棋桌歪斜,玉质的棋子哗啦啦倾落,洒满她的裙裾,凉润润的,有点儿痒。


    谢玹的吻也有点儿痒。


    容娡的惊呼被他温凉的舌尖堵回口中。


    好半晌,谢玹松开她的唇,脸上的神情重新恢复冷淡。


    容娡气息不匀,微张红唇吐气,唇瓣红润润、水粼粼的。


    谢玹深深看她一阵,抬手将绵软的她箍入怀中。


    两种不同的心跳声,因为这个几乎要揉入彼此骨血的拥抱,渐渐同频交融。


    容娡隐隐觉得,此时的他似乎有些古怪。


    但她没多想,只气哼哼的指控:“云玠哥哥,醋坛子精。你是不是又醋了!”


    谢玹目光闪动两下,嗓音沉缓:“不许想别人。”


    “……已经过世的人也不行?”


    “死人也不行。”


    第44章 妄念(加更)


    在谢府中住上一段时日后, 谢兰岫开始带着容娡在各个院落间走动,同各房的夫人、娘子渐渐相熟。


    容娡其实并不太喜欢这种人情往来,她更愿意待在寡言安静的谢玹身旁, 也好过承受那些夫人仆妇们看向她时,如同衡量物件一般的目光。


    但如今她们是居人篱下, 有些应酬交际无法避免。好在容娡一向擅长伪装, 面对人时作出一副温婉端庄的模样, 尚且能够应付她们的打量。


    来谢府第一日时, 容娡便见识到了府中严苛沉肃的家风。随着在各院间的往来, 慢慢发现整个家族的人做事皆一板一眼, 她深受影响, 不得不谨言慎行,渐渐有些理解谢玹为何是那种古板的禀性了。


    谢氏重学风,府中像容娡这样大的小娘子,多半在学堂中修习课业,容娡在江东时也在学堂读书。谢兰岫听闻后,与四夫人商议一番,索性也让容娡前往学堂跟着听学。


    如此一来, 既不用应付各房夫人, 与谢玹的见面也要方便许多, 说不准还能物色到更为合适的郎君,容娡自然乐意。


    —


    谢氏的学子皆在一间讲堂中修习, 不拘男女。


    容娡与谢氏族人并不熟识, 她心知肚明谢氏的小娘子们未必待见她, 便也没有主动去攀谈。往往跟着容励来到学堂后, 便寻个角落坐下,一个人安静的温书。


    偶尔学的累了, 会悄悄抬眼打量在座的年轻郎君们。


    谢府学堂里所学的内容,比她以往在江东的学堂里学的要难许多,她虽称得上聪颖,但所学内容跨度太大,要多花一段时间方可熟读于心。


    容娡还算好学,对此并无多少怨言。反正若她有不懂之处,暖阁里还有个学富五车的谢玹等着,随时可以教她。


    只是,容娡虽无意攀谈,但她的容貌实在过于显眼,让人难以忽视。


    一连几日在学堂听学后,渐渐有人按捺不住同她搭话。


    谢珉是第一个被郎君们推搡过来的。


    他一见容娡便脸红,话都说不利索了:“容、容娘子。”


    容娡放下谢玹给她写了批注的书卷,目光不舍的在他清峻横姿的字体上流连一阵,慢慢抬起头,柔声道:“三郎君,寻我有什么事?”


    众人瞧清楚她的脸,四周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叹。


    谢珉屏气敛息,轻声道:“容娘子似乎有些畏寒?我这里有手炉……”


    容娡下意识地摸向袖中谢玹给她的手炉,对他笑了笑,才要说些什么,门外忽然有人嚷嚷着跑进来:“夫子来了!夫子来了!快坐好!”


    众学子推搡着,轰然如鸟兽散,规规矩矩地回到各自坐席上坐好。


    容娡低下头继续温书,看着谢玹的字,不禁有些感慨,这人的字写得实在是好看。


    她温书时,轻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入堂中。


    容娡坐席旁的小娘子不知看见什么,蓦地一声雀跃的惊呼。


    容娡有些奇怪,抬起头来,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竟望见一身霜白衣袍的谢玹。


    谢玹面容雪净,目光极具威严的扫过每一人,看向容娡时,不着痕迹的停顿一瞬。


    “今日夫子不在,由我来授课。”


    他嗓音温冷,不怒自威,哪怕课室里皆是与他一辈的兄弟姊妹,也无人敢窃窃私语,一时如鸦默雀静。


    容娡看着他如玉的长指拿起书卷,若有所思地眨眨眼。


    谢玹的授课方式,与平时教她并无太大出入,容娡不似旁人那般畏惧他,随着他的思路认真听讲,一堂课很快便过去。


    课间休憩时,谢玹没有离开,端坐在讲堂前。


    零零散散有几个学子上前请教疑问之处,容娡捏着书卷,正犹豫要不要过去找他时,忽然感觉书桌前围了几个人。


    见她抬头,三房的小娘子谢云妙首先同她搭话:“妹妹与容励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吗?”


    容娡乖巧地点点头。


    谢云妙转头看了一眼容励:“眉眼间是有些相似,只是你们兄妹二人的性子实在不像。”


    正与人谈话的容励,闻声低声笑啐道:“我瞧你就是羡慕我有这么个仙姿玉貌的妹妹!”


    谢云妙的胞兄同他笑着推搡,但却无人反驳容励的话。


    顾及着讲堂前的谢玹,众人不敢放肆,偶尔有一两声过火的谈笑声,立即有人假咳掩盖过去。


    几人攀谈一阵,有人小声喃喃:“容励兄说的不错,容小娘子的确美若天仙,洛水女神也不过如此了……只是早先便听说三房有意同她议亲,不知现在如何了。”


    谢珉的一张脸涨得通红:“容小娘子并不知情,此事暂莫要提了!”


    谢云妙打趣道:“兄长,表弟又没指名道姓说你,你脸红什么。”


    谢珉一下僵住,木头似的杵着,眼神不住往容娡身上瞟,红着脸说不出话。


    容娡听见他们的议论,下意识地越过人群去看谢玹。见他紧抿着唇,目光似有若无地瞥向她所在的这个方位,眉眼间的悲悯荡然无存,整个人冷的好似刚从雪地里穿行而出,顿时心道不好。


    这醋坛子精,听了这一番话,岂不得醋晕?


    容娡苦笑一声,略带怜惜地看向谢珉等人。


    谢珉没品出她的意思,只知她在看自己,越发僵硬,脸红的要滴血。


    如她所料,讲学时刻一到,谢玹便冷淡的点了几个人名:“谢珉,谢琼,谢瑶,容励,邢简……谢云妙。”


    课室里凭空冷了几分。


    被点到名的几人齐齐看向他。


    谢云妙大着胆子问:“兄长,你唤我们所为何事?”


    谢玹冷漠道:“课间言语吵闹,举止不端,有悖家训,此堂课站着听讲。”


    几人瞬间噤若寒蝉。


    容娡暗叹一声,一脸“果然如此”。


    严格来说,谢玹的指摘并没有错,这几人的言行确实有不妥之处。


    除却谢珉要同她议亲这层缘由,这些人毕竟正是喜爱玩闹的年纪,谢玹又是他们的兄长,完全可以闭着眼放过他们。


    容娡私心觉得,谢玹是在公报私仇,有些不近人情。但经此之后,坐席中其他人看向谢玹的眼神中反而多了几分敬意,连带着被罚的几个谢氏中人看向他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崇意。


    她本想打抱不平,见状,有些不解,但观这些人神情,顿时便觉得谢氏家风如此。虽然有些说不出的古怪,但并非是她能置喙的。


    —


    下学后,容娡故意墨迹一会儿,伺机与谢玹相会。


    怎知谢珉有意与她同行,等了她许久。容娡不大好拒绝,略一思索,与他同行了一段路,而后才寻了个借口与他分别,悄然溜进谢玹的暖阁。


    暖阁里温暖如春,一片静谧。


    容娡嗅到一股淡淡的冷檀香,清楚谢玹应是在此等了她好一阵了,心里当即浮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她原本可以态度强硬一些,一开始便推却谢珉。


    但她没有。


    她只是想着要给自己留条别的后路,便没有拒绝谢珉。


    甚至,在与谢珉交谈时,还装作不经意的,留下几句引人浮想联翩的话语。


    她有些心虚,又有些怅然。


    谢玹这般恍若神明的人物,因她的妄念而动容,向她投来注视,也因她染了几分凡尘。


    若他知晓,她这信徒的对他的信念并不虔诚,届时会如何呢?


    她抬步迈上楼阶,慢吞吞的往上走,心知肚明自己的小动作瞒不过谢玹,不禁有些苦恼。


    抓心挠肝思索一阵,她心念一动,大致想好了为自己开脱的说辞。


    而楼上的谢玹——


    谢玹早知她与谢珉同路而行。


    他能看出来,容娡似乎不抵触谢珉刻意的示好。


    可她分明口口声声说爱他,又为何要接受谢珉的情意?


    还是说,她的心意,并非她口中所说?


    一想到容娡脱离他的掌控,面对谢珉的示爱言笑晏晏,他心中便不受控制地烧起冷冽的妒火,火舌灼烧着他的理智,令他几近无法冷静思考。


    思绪破碎又重组,辗转间,他竟生出一分,想将容娡牢牢锁在身旁,只由他一人掌控、只由他一人可见的妄念。


    ——她只能属于他一人。


    然而即便是在想如此可怖的念头,他的面容依旧是空净明淡的。


    听见脚步声响起的那一刻,谢玹放下手中的茶盏,掀起恍若覆着霜雪的眼帘,决定听一听容娡的说辞。


    不及谢玹发问,容娡一看见他,便犹如一阵袅娜的香风一般飘到他怀里,眼眸闪了闪,娇声细语道:“哥哥是不是等我许久了?”


    谢玹不声不语,沉默的听着。


    见状,容娡清澈的眼眸立即浮出几分水雾,定定地瞧他一阵,伏在他怀里,耷拉下脑袋。


    她攥着谢玹的衣角,吸吸鼻子,委屈巴巴道:“哥哥是不是怨我了?”


    谢玹垂眸,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咬字微冷:“怨你什么?”


    容娡观他神情,不禁倾身将他抱紧,纤长的睫羽脆弱的颤了颤,嗓音也适时染上几分哭腔。


    “怨我朝三暮四……虽嘴上说着与哥哥有情,却任由谢珉与我纠缠不清。”


    谢玹面沉如水,任她将他整洁的衣料揉出层叠凌乱的褶皱。


    他本来是有些话要与她说的,然妒火烧心,竟忘得一干二净,说出口的话语也不受控制的带上点冰冷的讥诮:


    “你也知道自己的见异思迁啊。”


    他的手搭在容娡的后颈上,拢着她纤细的脖颈,微凉如玉的手指贴着颈侧的皮肤摩挲,却并无暧|昧之意,反而有种说不出的阴冷,令容娡背脊生寒,脑后发麻。


    “是,我是知道。”


    容娡僵了一会,迫着自己自阴冷的触感中抽出心神,半真半假的嘤嘤垂泪。


    “母亲迫切的想为我寻个好夫婿,她颇为钟意谢珉,频频敲打我。我只得顺着母亲的意同他周旋,但那实乃是无奈之举,我心里自始至终都只有谢玹哥哥你一人,即使是死了也只甘愿同你长相厮守。”


    她搬出母亲为自己开脱。


    谢兰岫的确有与三房结亲的意思,她并非是在撒谎。


    谢玹清峻的脸在她的视线中变得模糊,容娡抽噎着落泪,一副为母所迫的模样,楚楚可怜。


    心里却满不在乎的想,若是谢玹因此嫌恶她、不再同她亲近,还好她未卜先知,为自己找了谢珉这条后路。


    虽谢珉处处不如谢玹,但总归年少一些,又满心满眼皆是她,比谢玹要好拿捏的多,倒也算差强人意。


    谢玹望着她盈盈的泪眼,听着她哀切的言辞。


    虽明知她或许是心口不一、假意哄骗,但心中烧着的那团火,还是被她的眼泪浇灭了。


    她承诺过的,会一直在,会一直陪着他。


    谢玹垂下眼帘。


    睫羽垂落,遮掩眼眸,眉宇间隐有悲悯,眼底却深沉莫辨。


    犹如一尊毫无生气的佛像,慈悲有余,但超然物外,不通人性。


    不知想到什么,他抚在容娡脖颈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一分。


    容娡敏锐地察觉到,连忙凑上前吻了吻他的唇角。


    她动作亲昵,隐约带着点安抚与讨好之意。


    谢玹木然地看着她,唇角慢慢的、反常的,露出一抹清浅的笑。


    笑里隐有一丝森然的轻讽。


    不知是笑她拙劣的吻技,还是在笑,自己因她破绽百出的哄骗而动容。


    窗外的天色无声无息的沉黯下去。


    谢玹长睫一眨,眼眸泛起波动,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庞:


    “你会与我长相厮守。”


    她说过,她是属于他的。


    便是死,她也得与他的尸骨埋葬在一处,陪在他身旁。


    如此,倒也算允诺她所说的——


    至死不渝,长相厮守。


    第45章 沉沦


    容娡浑然不觉谢玹心中所想。


    她悄悄抬眼看谢玹, 只觉得他的神情在暖融的烛火下显得很温柔,眼角眉梢攒着的雪意消融,染了几分案边放着的红梅的昳丽之色。


    此时的他, 像神山之上,一株含雪的寒梅, 晶莹美丽, 近乎妖冶。


    却有一种不容冒犯的凛然神性, 让人生不出半分亵渎的心思。


    容娡偏要去做那个剑走偏锋的犯上者。


    谢玹似乎对她的话有所触动, 才伸出手温柔的摸了她的脸。


    容娡想了想, 凑上前去吻谢玹的唇角, 毫无章法的啃吮一阵。直至听到谢玹的呼吸微微不稳, 才心满意足的松开他,打量他的神情。


    这下,总算染上几分烟火气了。


    见谢玹神情温和,容娡便没细究他方才古怪的言行,只当自己再次哄好了谢玹。


    让他深信不疑,她非他莫属。


    —


    在谢府的日子,日复一日, 循规蹈矩的过去。虽有些一成不变的枯燥, 但比容娡逃亡路上要舒坦太多。


    唯一的变数是谢玹。


    容娡总觉得, 回到洛阳后的他,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她也说不明白, 只直觉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越发让人难以捉摸。


    她心知谢玹并非是她能够掌控的人, 他未必能长久的给她安身立命之所。


    在谢府里住的久了后,她渐渐躲着谢玹, 悄悄为自己相看合适的年轻郎君,留作后路。


    此举对谢玹来说,似乎有些不厚道,容娡也曾在内心激烈的思索良久。


    不过,想到谢玹未必对她有几分情意,他同她亲昵,或许也只是出自于如今的她,对他那样的人来说,有几分新奇。


    母亲同她说过的担忧,并非全然没有道理。


    且不论谢玹这样的身份地位,会不会同世家大族联姻。


    就算他有要娶她的念头——


    日后引诱之事暴露,如若谢氏族老施压,谢玹仕途不顺,未必不会对她生出厌弃之意。


    说不准还会将罪责尽然推到她身上。


    更何况,谢玹虽同她相好,却从未提过半点婚娶之事。


    这样想,似乎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但她没必要吊死在他身上。


    总归她也算是下了血本救过谢玹,如今所作所为,倒也无可厚非。


    除却谢珉外,长房夫人的外甥邢简似乎也颇为合适。只可惜他并不在谢府久居,容娡身边又常有谢玹派来的白蔻与白芷跟着,一时寻不到偶遇的机会,只得暂且作罢。


    —


    谢府有几百仆从,人多的地方,一旦交谈起话,不免要生出些真真假假的流言。


    令容娡意外的是,谢府这样严苛古板的地方,竟也会有人乱嚼舌根。


    谢玹最近有些忙,容娡照常下学后,询问白蔻,知晓谢玹去忙朝政,不在府中,便径直回了晴菡院。


    她正围坐在暖炉前取暖,忽听门外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谢兰岫不知从哪个院落回来,惊慌失色的走进门,看见她,面色一缓,抬手将仆从皆斥退,轻手轻脚地掩上门。


    容娡有些奇怪,才要问话,便听谢兰岫低声质问:“姣姣,你同长房那大公子是不是还有来往?”


    这段日子,容娡偷偷同谢玹见面,偶尔回来的晚了,会胡编借口托容励为她遮掩。眼下谢兰岫目光灼灼,她想了想,没有否认,轻轻点头。


    谢兰岫叹息一声:“我就知道。”


    她脸色复杂:“我从前不是说,怎么都想不到谢府里有这样一位人物?今日才有了头绪。”


    容娡若有所思。


    “府中有这样一位公子,却鲜少听那些夫人们提起,我本就有些奇怪。”


    谢兰岫走到门前张望一阵,回来后声音压的更低,“今日路过花苑,不经意听到两个仆妇在说闲话,我悄悄听了几句,这才知道那位郎君命里带煞,一出生便险些将大夫人害死,她们好像还说什么,原来大夫人怀的是双胎,不知为何降生的只有他一个,许是被他克死了……”


    “方士断言他命格凶险,长君险失爱妻,便将他送去寺院养着,不曾张扬,也没取名,待他七八岁时,大夫人养好身子后,才将他接回府中住。不过这位郎君及冠后似乎极少在府中住,最近不知为何回来了。姣姣,依我看,要不然——”


    “阿娘。”


    听到此处,容娡缓慢的眨眨眼,脸色平静地打断了她的话:“你还记得我六岁那年的大旱么?”


    一听这话,谢兰岫的脸色忽地变得惨白,说不出话。


    “那些人为了求雨,捏造了个名头,险些将我烧了祭天。”容娡不甚在意的勾了勾唇角,笑意不达眼底,“我不信这些荒谬的命格论,也不喜这样的言论,阿娘日后还是莫要在我面前提及了。”


    顿了顿,她站起身,叮嘱道:“这里是谢府,不是容府。阿娘教导过我的,要谨言慎行,方才那些话,日后还是不要提及为好。”


    谢兰岫惨白着脸,望着不知不觉间同自己一般高的的女儿,在一刹那,没由来的,自心底感到一股冷淡的疏离。


    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压迫感。


    下一瞬,容娡敛去所有外露的情绪,乖顺的冲她笑了笑,柔声问:“阿娘看见那仆妇的模样衣着了么?”


    谢兰岫脊背一松:“我没大在意,只记得有一人似乎穿着血青的夹袄……哦,对了,嘴唇上好像有个胎记。”


    这便足够了。


    容娡笑着对她说了些安抚的话,待谢兰岫恢复如常,便抬足往外走。


    谢兰岫在身后问:“姣姣,你干嘛去?”


    容娡转过头,温和一笑:“阿娘宽心,随意转转啦。”


    迈出门后,她的脸色蓦地沉了下来,半点笑意也无。


    “白蔻,白芷。”


    白蔻与白芷依言走近。


    瞧见她的神情,二人双双不禁一怔,旋即话多的白芷轻笑道:“人人皆说有情人相似,我原先不信,如今瞧着娘子的神情,与君上当真有几分相像,唬了我一跳。”


    容娡摸摸脸,敷衍一笑。


    “随我去拿两个人。”


    她自诩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人。


    虽然自己费尽心思,不过是在利用谢玹。


    但,她看不得别人对他哪怕是有半点诋毁。


    这人毕竟是,从初见开始,便将她自危难之中拯救出来的——


    高居神坛之上的神明。


    容娡此举虽意在惩戒出气,但同样抱有私心。


    如今她与谢玹之间的相处不温不火,没什么进展,她也是想趁机试探谢玹对她的情意。


    眼下,谢玹依旧是能给她庇佑的最佳人选。


    如果有可能——


    她想让他在神坛上,便对她心生爱意。


    —


    天色渐晚,暮色四合,暖阁里的光线有些昏暗。


    侍从依次点燃灯盏,昏黄的光线里,谢玹穿着一身白衣,犹如一抹未曾消融的雪。


    他端坐如松,沉默地听贺兰铖倒苦水。


    “父皇越发迷糊,将那些烂摊子朝政丢给我,我真是半点也不想管。你说他就不能立个储君么?我既不为长也不是嫡出,那些皇兄皇弟却因此事处处给我使绊子。你前些日子不在不知道,父皇说让我代理朝政时,大皇兄看我那眼神,简直要把我原地杀咯……”


    谢玹满脸平静,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淡声道:“无为自化。”


    贺兰铖长长吐出一口气。


    “无为……谢云玠,你是不知道,如今朝中世家鼎立,哪有半分容我治理的空间。不过前些日子各州郡新选拔出一些大中正,似乎有一些可用之才。”


    谢玹摩挲着茶盏:“嗯。”


    “父皇近日独宠一位美人,传言说她是天命圣女。昨夜却不知为何突然暴怒,将那美人蒸——”贺兰铖有些说不下去,摁了摁额角,“罢了,得过且过吧。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血河之役后,他的父皇便像变了一个人。


    贺兰铖吐够了苦水,试探着问:“你当真不愿治理朝政?”


    谢玹似笑非笑:“我不是国师么?”


    贺兰铖沉默下去。


    国师……


    国师哪有什么实权。


    与其说是国师,不如说是在谢玹身上加了层禁制。


    贺兰铖暗叹一声,枯坐半晌,起身辞别。


    下楼时却险些同脚步匆匆的静昙撞在一处。


    静昙匆忙对他赔礼。


    贺兰铖免了他的礼数,想了想,有些好奇地停下脚步。


    静昙道:“主上,容小娘子带着白蔻和白芷,以‘谣诼’之名捉了两个仆妇,将人揭举到了戒律堂。”


    白蔻与白芷效命于谢玹,戒律堂里有不少族老之人,如此一来必然能看穿二人之间的往来。


    谢玹并不在意这层缘由。


    他眉尖微蹙,神色微冷:“如何谣传她?”


    静昙摇头否认,语气却颇为畅快:“她们并不是谣传容小娘子,而是谣传您。”


    谢玹一怔。


    贺兰铖在楼梯处侧耳听了一阵,见方才还沉如死水的谢玹,神情泛起波动,啧啧称奇,笑道:“谢云玠啊谢云玠,你那位小娘子,倒是当真护你护的紧呢!你何时给人家一个名分?”


    他略知容娡的来历,心知肚明,以谢玹的身份,绝不可能会娶一个无权无势的表姑娘。此番出言,不过是意在调侃。


    说完,他便离开了。


    谢玹垂着眼帘,沉默一瞬,沉声道:“不会太久。”


    “她人如今在何处?”


    不及静昙回应,谢玹便披上鹤氅要往外走。


    清隽的身影,才走出暖阁,便听到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旋即他便被容娡温软的身躯扑了满怀。


    “云玠哥哥!”


    容娡环着他的腰,眼眸亮晶晶的。


    她在笑。


    漂亮的眉眼鲜活飞扬。


    笑容里隐有邀功之意。


    好像在说——


    看吧,我说我会帮你处理这些说闲话的人。


    我做到了。


    谢玹看着她娇美的面庞,心里蓦地掀起古怪的浪潮,细密地牵扯着他的心绪,剧烈的翻涌。


    他其实从未将这种谬论放在心上。


    旁人去处置时,他也往往事不关己地漠然置之。


    只是如今为他出头的人是容娡,便有了几分不同的意味。


    她是他的。


    她兑现了她的誓言。


    奇异的情绪,一点一点攒积为滔天之势,层叠击溃着他的理智。


    谢玹不是谢珉那些年少之流。


    这种讨好他的手段,以往不乏有人用在他身上,并不能令他有所动容。


    令他动容的,是频频脱离他掌控的容娡。


    他清楚地知道容娡的所作所为,或许并非出自真心。


    但他愿意听信。


    也甘愿沉沦。


    谢玹俯身将她拥紧。


    清浅的甜香幽幽缭绕。


    谢玹嗅着她的甜香,忽地忆起,自遇见她后,他好像……极少梦见那些尸山血海了。


    容娡总是如此有本领。


    令他不由自主的生出,想让她永远只属于他的妄念。


    第46章 赴宴


    容娡从戒律堂来暖阁时, 天色已晚。


    她才到暖阁不久,外面便隐隐起了风。寒风刀子似的割着人脸,天幕阴沉, 似乎有要下雪的意思。


    容娡畏寒,窝在谢玹臂弯间思索一阵, 索性决定不回晴菡院, 留宿在长房这边。


    至于阿娘, 自有谢玹会想办法帮她遮掩。


    谢玹的暖阁里放着的尽然是各类书籍, 并未设床榻, 她便跟着谢玹回了他的院落。


    路上, 容娡不禁好奇地张望。


    这还是她第一回 来谢玹在谢府的院落呢。


    容娡原本有心打量一番, 奈何夜黑风高,看不清楚,只觉得院落十分大,空旷而冷清。


    谢玹一手持着灯盏,一手牵着她的手腕,走在她身前,颀长高大的身影为她遮挡大半寒风。


    待将她引到一间居室前, 他温声道:“你今晚宿在此。”


    容娡偎在他身旁, 抬起眼看。门窗里黑黢黢的, 支摘窗被风吹得咣当作响,有点瘆人。


    她当即瑟缩着抱紧谢玹的胳膊:“我一个人睡, 会害怕。”


    谢玹抬手指向旁边的居室:“我宿在邻室, 莫怕。”


    容娡还是害怕。


    与谢玹相处这样久, 她渐渐熟悉他的脾性, 知晓谢玹极为好洁,虽平日不大显露, 但他所用之物绝不能被旁人沾染。她记得很清楚,上回他同贺兰铖对弈后,冷漠地唤来静昙将他用过的棋子丢弃。


    想到此处,不禁委屈巴巴地吸吸鼻子:“哥哥是嫌我么?为何不愿我与你同宿一间房?”


    谢玹沉默一瞬,垂眸看向她,有些无奈的叹息一声。


    “姣姣,你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子,与男子同宿,甚为不妥。”


    听了这话,容娡不以为意,心道,若是与旁的男子同宿,当然不妥,她必然要避之若洪水猛兽。


    但之前她中了药,百般勾引谢玹,这人仍坐怀不乱,可见他绝非为欲|念左右之人。


    她才不会怕他。


    便摇晃着他的胳膊,满不在乎,甜声哄道:“我心悦你,若是不能与你同房而宿,那才不妥呢!”


    谢玹这回沉默的稍久一些。


    最终还是无奈的向她妥协,容她宿在自己卧房中,他自己则睡在外间的卧榻上。


    容娡嗅着冷檀香,雀跃的在被褥间滚来滚去。


    然,因着之前几次谢玹突如其来的吻她——还吻的那般让人招架不住。容娡虽蠢蠢欲动,但有些拿不准他如今的想法。辗转一阵,没敢不知死活的撩拨他,窝在温暖的被褥里,很快便入睡。


    夜里,她睡得有些不踏实,迷蒙的哼唧了几句谢玹。


    半梦半醒间,好像真的看见谢玹走到了她的榻边。


    无边浓郁的夜色里,他的神色莫辨。似乎,在盯着她瞧了一阵后,俯身轻柔地吻了她的额头。


    吻过她后,还伸手攥住她的手腕。


    容娡困的迷糊,不知自己是否是在做梦,只当他可能是要量她的手腕,给她做什么暗器防身。


    第二日晨起后,她头脑发沉,哈欠连天,将夜里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好在今日不必去学堂,容娡依偎着谢玹,温习了一会课业,被他送回晴菡院。


    —


    谢玹并未刻意声张她与他的往来,但自那之后,也并未刻意将与她的亲近避人耳目。


    府中人多眼杂,谢玹又身份特殊,盯着他动向的人不少。


    以往那样多的小娘子试图亲近谢玹未果,如今竟让初来乍到的容娡接近了他。


    很久便有风言风语兴起,越传越离奇,说容娡是勾人的狐狸精。


    但没几日,那些谣言便偃旗息鼓。


    容娡不知谢玹是如何摆平的,但既有他出手,她便不必忧心。


    —


    许是因为想撮合谢珉与容娡,与谢珉一母所出的谢云妙,频频来找容娡攀谈,渐渐与她相熟。


    毕竟是三房唯一的小娘子,同她亲近没什么坏处。容娡衡量一番,坦然接受了谢云妙的亲近,假装温和地同她相处。


    但她知道她们彼此不过各有所图,实则待谢云妙并无多少亲近之意。


    腊月的某一日,下了场极大的雪。


    出行不大便利,又临近年关,夫子索性停止授课,让他们休假。


    学子们不禁欢呼,皆称瑞雪兆丰年。


    容娡望着白茫茫的新雪,也有些欢喜。


    下学后,谢云妙凑近她:“近日天寒,侯府说要举办暖寒会,妹妹应当还没出府逛过吧?要不要与我同去?”


    容娡垂眸思索。


    谢云妙又道:“据说排场极大,许多达官显贵都要去,连大房的长兄他们都要去。走吧,随我去见一见。”


    容娡来洛阳这样久,还不曾出过谢府。听她说连谢玹都要去,想来会有不少合适的青年才俊,或许她能物色几个合适的郎君。


    思索须臾,她点头应下。


    如今洛阳时兴淡色,容娡来到谢府后,便常穿素色衣裙,打扮的温婉素雅。


    翌日去赴宴时,她挑了一条素净的水色曲裾穿在身上。想着要显露身姿,并未穿的过于厚重。


    容娡与谢云妙同乘一车,怎知行至半路,不知是因地面太滑、还是因马车出了故障,车厢猛地一歪,险些散架,无法再继续前行。


    她们只得下车。


    举办暖寒会的地方与谢府离得颇远,路也有些偏僻。


    继续走着前行,或是走路回府,皆要大费周折。


    容娡站在冰天雪地里,冻得手脚僵硬,安静的垂着眼,听谢云妙叱责车夫与仆从。


    她眼皮直跳,有些后悔今日去赴宴了。


    仆从们对马车束手无策,聪明些会来事的侍从,小跑着回府请新的车夫,至于愚笨些反应慢的,只得陪着谢云妙她们站在原地挨冻。


    不知过了多久,她们没等到谢府的马车,倒是遇见了同去赴宴而路过的小娘子。


    那些娘子同谢云妙相识,瞧见她,命马车在她们面前停下,掀起帷帐,同谢云妙搭话:“妙娘,这是怎么了?”


    谢云妙冻得不住哈气暖手,一瞧见熟人,也顾不得礼仪,连忙钻入马车里,同她简要说明了来龙去脉。


    说到最后,忍不住埋怨道:“真是倒霉!”


    那娘子连忙柔声宽慰。


    她们谈话的期间,容娡始终垂着眼,死死攥着不怎么温热的手炉,不声不响,只觉得手脚都冻得失去了知觉。


    她心知肚明,自己初来乍到,又无权无势,同城中这些显贵家的女儿并不相识。她们未必会在意她。


    好一阵,谢云妙才想起容娡来。


    她掀起帷帐,才要唤她上车,然而环视车内,忽地面露难色。


    这辆马车并不怎么宽敞,除她之外,还坐了四人,已经容不下别人了。


    谢云妙不大好意思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容娡,出言相求这些贵女。


    车里众人并不认识容娡,原本见她容色倾城,正犹豫要不要挤一挤,然而问过容娡身份,听说是个远道而来的表姑娘后,便不怎么在意受冻的她了。


    踯躅一阵,谢云妙愧疚而懊恼道:“妹妹,车里容不下人了……是我对不住你。”


    容娡抬起苍白但仍不失娇美的小脸,温顺的摇摇头,轻声细语道:“姐姐说什么呢,我不碍事的。”


    表面上柔声细语的安慰,实则心里一片漠然,恨得咬牙切齿。


    待她如愿以偿,得了权势,早晚有一日……


    然而她这副柔弱无助的模样,落入谢云妙眼中,便是她即使受了委屈,却还反过来安慰她。


    谢云妙越发愧疚,坐在车中,陪她等了一阵。


    谢府的马车迟迟没来,反倒是有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停在她们面前。


    一个阴柔俊美的男子掀开帷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容娡,慢悠悠的开口:“这位小娘子,你似乎遇到了难处,可需我载你一程?”


    正是大冷的天,这人的手里却反常的拿着一把刀扇,古怪至极。


    容娡心念微动,垂着眼帘,琢磨他的身份,没有应声。


    哪知马车里的谢云妙瞧见这人,脸色大变,步履匆匆的下了车,挡在容娡面前,用力“呸”了一声,语气里满是嫌恶:“贺兰铭,你少惺惺作态!我们谢府的人可由不得你胡来!”


    贺兰铭不甚在意的笑笑:“胡来什么?谢小娘子出言不逊,未免有些过于放肆了。”


    他姓贺兰,应为皇室,然而面对出身于世族之首谢氏的谢云妙,即使是她不知礼数,也拿她毫无办法。


    容娡被她挡在身后,见此一幕,若有所思,眸光微闪。


    谢云妙紧紧护着她,仰着脖颈,犹如一只骄傲的孔雀,闻言冷笑道:“你为了讨陛下欢心,做的那些腌臜事,整个洛阳谁人不知!被你带走的那些女子哪有一个落得好下场的?休想拿我们谢府的人去应付差事!”


    不知她揭穿了什么,贺兰铭脸上的笑荡然无存,阴鸷地盯着她。


    他长着一张容长脸,眉骨很高,沉沉压着狭长的眼眸,不笑时面相有些瘆人。


    “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你懂什么!”


    谢云妙毫不客气的回怼:“不阴不阳的老男人,休想捣鬼!吃你的五石散去吧!”


    贺兰铭阴沉着脸,阴森森地瞧她们一阵,视线轻飘飘地自容娡身上滑过,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抬手命马车离开了。


    谢云妙转过身来握住容娡冰凉的手,嫌恶地看了一眼贺兰铭离开的方向,沉声道:“此人是国君的长子,为了帮陛下找什么神女,用尽手段。不过他没什么权势,我们谢氏也并不畏惧皇权,有谢氏在,你不必害怕,日后见到他避开些便是了。”


    容娡想起那人毒蛇一样的目光,吓得哆嗦了一下,乖巧的点点头。


    谢云妙受不住冷,同她说完话,连忙又钻回温暖的马车。


    容娡本就畏寒,此刻虽然裹着大氅,仍冷的牙关直颤。


    口鼻间呼出的稀薄热气,在她纤长的睫羽上凝成晶莹的薄霜,显得她整个人盈盈柔弱,有种楚楚动人的美丽,像是雪中的仙子。


    众位娘子不禁看得呆住。


    但她们急着去赴宴,不能因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容娡误了行程。


    容娡故作柔弱的试探一番,见她们丝毫没有动容,便没有自讨没趣地开口,恳求她们让她上车暖和。


    谢云妙望着雪中茕茕独立的容娡,纠结一会,虽有些愧疚,但心知不能再等下去,便塞给她一个手炉,好声好语的嘱咐她一番,便准备离去。


    就在这时,马车里的一位娘子往车外张望一阵,拍了拍她的手,道:“妙娘快看,那是不是谢府的马车?”


    谢云妙闻言松了口气,心里的负担减轻不少,忙对容娡道:“妹妹冻坏了吧,快些上车去。”


    然而当她望向那位娘子所指的方向,看见那辆画轮四望通幰七香车时,忽地犯了难。


    是谢府的马车不假,但是……


    “似乎是国师的马车。”


    有位娘子小声道。


    众人面面相觑,齐刷刷的噤声,目露敬畏。


    国师谢玹,渊清玉絜,盛名在外,无人不知。


    在座的小娘子,或因他的容色,或因他的才华,总之倾慕谢玹者不在少数。


    虽如此,但……传言他有命煞加身,如今盛兴神佛之说,她们不敢随意靠近。


    况且,放眼洛阳,谁人不知谢玹那不近女色的习性?


    早些年时,有位爱慕他的女子偷偷靠近马车,未近他身,便被兵卫当作刺客就地斩杀。


    他是国君看重的心腹,是生杀予夺的掌权者。


    这样一个犹如神坛之雪的人物,又怎会屈尊降贵,破了先例,同一个女子共乘一车。


    有热心肠的娘子连忙提醒容娡:“娘子且慢……”


    然而听见行车声,一直默然垂着头的容娡,抬眼望见那辆逐渐靠近的、属于谢玹的马车,眼眸忽地亮了亮。


    “表兄!”


    众娘子纷纷用惊异的眼神看着她,觉得她太过大胆,也太过不知死活,一时也忘了要赶路之事,不约而同的等着看后续。


    只有谢云妙,望向那辆渐渐减缓的行驶速度的马车,面露古怪之色,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马车碾过结着冰的路面,发出些噼啪的脆响,一声一声,敲打在人心上。


    容娡没有动。她在等着他来。


    那辆属于谢玹的马车,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停在容娡面前。


    谢玹抚开帷帐,露出半张雪净清峻的侧脸,清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扫过她冻得通红的鼻尖,微微蹙眉。


    容娡紧了紧身上的鹤氅,仰面看向他。


    谢玹的手里拢着一串碧色的菩提手持,手持的穗子被微风轻轻抚起。


    这一幕,似曾相识。


    只是这一次,他的视线不再漠无一物,而是落在了她身上。


    不枉她使遍浑身解数,让他对她侧目。


    容娡望着谢玹清隽的眉眼,没由来的有些委屈。


    好像这一个时辰里,所有的难过与不甘,尽数在此刻翻涌上她的心头,横冲直撞,撞的她眼眶酸涩。


    她的眼眸里,浮上薄薄的雾气,泛出一点,她自己也有些分不清是真是假的泪光。


    只垂着头小声唤:“哥哥……”


    谢玹走下车,身形如松,霜色的衣摆扫出些冷清的气流。


    他展开手里的狐裘,披在容娡身上,冷淡的偏头,瞥了一眼坐在一旁马车里的谢云妙,面容冷的如霜雪凝铸。


    谢云妙窥见一丝冷漠的警示之意,当即打了个哆嗦。


    然而谢玹垂眸望向容娡时,眉眼间覆着的霜雪却在一点点消融。


    谢云妙想起府中的那些流言蜚语。


    她原本不以为然,并不相信。


    但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她不得不相信——


    传言非虚。


    车中众人惊得说不出话。


    谢云妙明白在座的这些娘子在想什么。


    但,此刻的她无比清楚,她们皆想错了。


    并非容娡不知死活。


    而是,长兄的确待容娡很是不同,可以为她破例。


    他对她有情意。


    第47章 走水


    谢玹的马车宽敞又温暖, 容娡坐进去后,顷刻间便被温融的暖意包围。


    厚实的狐裘裹在身上,残存着些谢玹的体温, 很快便将她浑身上下的寒意驱退。


    冷檀香熏得眼眶发胀,容娡垂着脑袋, 没由来鼻尖发涩, 安静地倚着车壁坐好。


    踯躅一会, 她目光闪烁, 虽然心里委屈, 但没敢往谢玹身上贴。


    此回出门, 她并未知会谢玹, 白蔻与白芷也被她支开,没有跟着随行。


    她并没有刻意遮掩行踪的意思,但也存着几分不想让他知道的心思。


    谢玹并未追究她这些事,而是打量她一阵,若有所思。


    “穿这么少。”


    闻言,容娡不禁心虚。


    她本就爱美,此回出门又是为了伺机相看合适的郎君, 特地穿的修身的轻薄衣裙。


    怕他察觉端倪, 她心念一动, 连忙哭出声来,抽噎着道:“哥哥是在责备我吗?”


    谢玹沉默一瞬:“我并无此意。”


    容娡怕他发觉自己的心虚, 刻意将哭声放大了些:“我知自己人微言卑, 洛阳的权贵皆轻视我……哥哥若是也像他们那般嫌我, 我现在便可以下马车, 不再令哥哥美玉蒙尘。”


    说着说着,想起自己低微的身世, 想到方才站在雪地里犹如罚站一般的憋屈与难堪,又想到谢玹见她冻得瑟瑟发抖,却并未说出关切之言,她心里生出几分恼火,眼泪不受控制流的越发凶,哭哭啼啼地喊“停车”。


    车夫听命于谢玹,自然不会任她使唤。


    见状,容娡越发火大,怒火攻心,竟当真要跳车。


    谢玹长臂一捞,掐着她细柳似的腰将人扣紧怀里,眉尖紧蹙:“不要命了?”


    容娡踉踉跄跄地坐在他怀里,泪珠啪嗒啪嗒地砸落,气恼地挣扎两下,奈何不得他,悲从中来,呜咽着道:“对,洛阳人人皆轻视于我,不活也罢!”


    她惜命的很,此番不过是羞恼之下的气话。


    然而谢玹听了这话,面色忽地一沉,自她身后伸出手,捂住她的嘴。


    他贴着她的耳,嗓音冷涔涔的:“你是我的,命亦是我的,没有我的允许,你若胆敢死……”


    浸着寒意的发丝溜入容娡的领口,像一尾滑溜溜的小蛇,冰的她打了个哆嗦,头脑也因此清醒了些。


    她说不出话,但没由来的心生畏惧,心里突突急跳,只觉得谢玹的话意十分古怪,一时分不出他是在说气话,还是在威胁她,不敢再挣动。


    唯有思绪惊疑不定。


    好半晌,谢玹将她松开,面色如常,慢条斯理地抬手,抚平满是褶皱的衣裳。


    他凝视着容娡,淡声道:“今日出门时,你当知会我。”


    语气淡淡,并不像是窥破了她的小心思,只是告诉她,不必捱受这遭冻的做法。


    容娡尚未从方才缓过来,总觉得他话语里带着过于强势的掌控之意,令她觉得古怪至极。


    须臾,她思忖着哄道:“人言可畏,我是怕有损哥哥名誉,才没去告知。……我知错了。”


    然而,最后还是倚靠谢玹,才得以从那种难堪的局面中走出来。


    还好他路过了。


    若不是有他,容娡也不知该如何收场。


    她小心地往谢玹身上偎靠,不禁郁闷的叹息一声。


    谢玹长睫一眨,目光松动,将她的手拢入袖中:“不碍事。——还觉得冷么?”


    容娡又往他身上贴近一些,半真半假地落下几滴泪:“有哥哥在,早就不冷了。”


    谢玹便不再多言。


    容娡依偎着他,见他垂眼专注地翻看案牍,并没有安抚她的意思,不禁有些埋怨他古板沉闷,实在是不懂风情。


    但她丝毫不敢表现出来,只敢在心中默默腹诽。


    又过了一阵,不知是窥破她心中所想,还是因为什么,谢玹忽然出声:“不必因那些轻视你之人伤神。”


    他应是并不擅长说这种安抚人的话,语气显得很清傲。


    像是在告诉她,不必在意无足轻重的蝼蚁。


    —


    通幰七香车停在侯府门前,霎时便吸引了诸多视线。


    然而,当望见容娡自率先自车中走下来时,这些视线纷纷变得惊诧愕然,更有甚者还用力揉眼。


    容娡对此早有预料,坦然地接受了这些打量的目光。


    谢云妙乘坐的马车,紧跟在他们身后停下。


    察觉到身后传来的声响,容娡转过身,与谢云妙对视一眼,温婉乖顺地对她一笑。


    谢云妙面色古怪,打量她一阵,率先挪开视线,与身边人搭话。


    容娡的示好落了个空,她神情一顿,不甚在意地笑笑。


    暗中咬紧牙关。


    谢玹瞥她一眼,低声唤:“容娡。”


    她回过神,随谢玹走入侯府。


    陆陆续续有人围在谢玹面前,瞧见裹得犹如雪团一般的容娡,又惊又诧,踟蹰不前。


    容娡没料到他会这样受追捧,不好妨碍他的公务,渐渐有些不自在。


    好在入府之后,宴上男女分席而坐,她同谢玹知会一声,扫视一圈,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小娘子们三两成群,谈笑风生。


    谢云妙没有过来找她。


    容娡在洛阳并没有其他相识的小娘子,经过与谢玹同乘这么一遭,也不大好明目张胆的物色合适的郎君,便一个人安静的坐着,偶尔好奇的抬眼,悄悄打量侯府的装潢,倒也不算枯燥。


    过了一会儿,她身旁的坐席上,落座了一位女子。


    容娡听见动静,下意识的看过去。


    对方和善的对她笑笑,瞧清她的面容,由衷地感慨道:“姑娘生的真是美丽。”


    她夸得很是真诚,容娡喜欢美人对她的欣赏,便甜甜地冲她一笑。


    许是见容娡也是一人独坐,那位娘子便同她搭话:“我姓许,单名一个‘蕙’字。方才似乎见娘子是与国师一齐入府,想来是谢府中人?”


    容娡轻轻颔首。


    许蕙为人看上去很真诚和善,容娡并不反感她的搭话,只是不知如何同这样真诚的人交谈。


    顿了顿,她报上自己的名字,有些犹疑道:“姐姐提到国师,是要与我打探他么?”


    许蕙哑然失笑:“怎会,我早便成亲啦。”


    她抬手指给容娡看:“那位是我夫君,我二人成亲已有五载,女儿都已经四岁了。”


    容娡顺着她的手看去,看见她指的是一位正与谢玹交谈的温润如玉的郎君,视线轻轻从谢玹身上滑过,转头赞叹道:“哎呀,郎才女貌,姐姐同他应当很是恩爱吧?”


    许蕙面色晕红,掩唇轻笑,瞧着完全不似已婚的妇人。


    两人又随意搭了几句话,容娡方知她与夫君来自外郡,因着夫君被举荐为大中正,才搬来洛阳。


    同样是自外郡而来,容娡深有感触,与她生出几分亲近。


    用过宴后,众人分散开游园。


    谢玹位高权重,但因南下之故,许久不问朝政。此番一现身,立即被一大群朝官围着咨事,抽不开身。


    容娡没自讨没趣的往他跟前凑,与许蕙结伴而行。


    侯府的这座宅邸据说已有两百年历史,古朴庄重,亭台楼阁,多半用木质榫卯相衔,低奢华丽。


    容娡边走,边与许蕙交谈,忽然察觉到前方似有骚动,便止住话声,往出声处看去。


    一位衣着繁华的女子带人堵住前路,盛气凌人道:“李复举,你给本公主过来!”


    听见这个声音,容娡身旁的许蕙面色忽然一白。


    容娡心中奇怪,正犹豫要不要关切她,便见那女子大步向前,扯住许蕙夫君李复举的衣袖。


    她忽地明白了什么,偏头看向许蕙。


    许蕙面色发白,眼神虚浮,喃喃道:“是……骊华公主……”


    骊华公主同李复举拉扯一阵,李复举强忍怒火,挣开她的手,拉开距离:“公主自重,我已有妻室。”


    “妻室?”骊华公主轻蔑的笑了笑,“不过是个寒门女罢了,有什么好的?同她和离,与我成婚,日后有的是你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同样是寒门出身的容娡,听的心中不适,皱起眉头。


    许蕙死死咬着唇,注视着前方,强忍泪意。


    四周渐渐围上些人,好整以暇的看着这场闹剧。


    有人知道许蕙的身份,纷纷投来打量的视线。


    容娡站在她身旁,也承受了些各怀心思的打量。


    无故被波及,她渐渐烦躁,正犹豫是否要抛下她去找谢玹,蓦地察觉到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视线,下意识地抬眼寻找,猝不及防对上贺兰铭的阴鸷的眼。


    贺兰铭饶有兴致地盯着她,不知想到什么,缓缓挑起眉,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容娡仿佛被毒蛇蛰了一下,浑身寒毛直竖,连忙别开视线。


    这样荒唐的闹剧,分明有诸多风雅名士在场,却无人上前劝阻。


    拉锯半晌,反而是向来冷情冷心的谢玹,被身边的男子推着,如同一抹耀眼的新雪一般走上前。


    在场之人瞧见他雪净清峻的脸,吵嚷声霎时消减大半,连骊华公主都噤了声。


    见他成了众矢之的,容娡倏地止住朝他迈去的步伐。


    迎着各色视线,谢玹面容无波,略一沉吟,只淡声道:“复举,你方才询问之事,我有眉目,随我来吧。”


    容娡远远望着,敏锐地窥出谢玹一贯清沉的眉宇间,隐有一丝不耐之色,不知是怎么了。


    骊华公主明显忌惮谢玹,眼睁睁看着他将李复举唤走,却毫无办法。


    她柳眉倒竖,面色愠怒,待谢玹走后,怒冲冲踢翻一个炭火盆,凌厉的目光的在人群扫视一圈,似是在找什么人。


    贺兰铭捏着刀扇,悠哉走上前,同她低语几句。


    许蕙若有所感,连忙转身闪避。


    炭火盆滚了几圈,火星四溅,火舌舔舐着木质的栏柱,蓦地起了火。


    有人惊叫:“走水了!”


    众人纷纷慌乱奔逃。


    见状,容娡也无法置身事外的待在原地,目光逡巡一阵,未曾看见谢玹,索性起身往许蕙离开的那个方向走。


    怎料火势愈发大,浓烟滚滚,扰乱视线。


    府中霎时乱成一锅粥,吵嚷声此起彼伏。


    容娡不熟悉路,又寻不见谢玹,心中焦灼不已,渐渐与人群走散。


    不知走到何处,后颈忽然一痛。


    来不及反应,她便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第48章 锋锐


    谢玹身形如松, 走在李复举等人身前,沿着栽种绿竹的蹊径走了一段路,一经远离骊华公主的视线, 便停下脚步,转身看向面前并行的两人。


    周围的青墙上覆着点未消融的雪, 他的眉宇间也覆着清凌的雪色, 面容清峻, 显得疏离而不近人情。


    李复举是个聪明人, 心知肚明谢玹唤他来, 是在为他解围, 连忙恭敬地拱手道谢。


    谢玹淡声应下, 同他商讨了几句无关紧要的政事,便让他离开了。


    冷风岑岑,四下竹影婆娑,窸窣晃颤,偶有叶上几点残雪簌簌滑落。


    待李复举走远后,谢玹目若寒冰,冷声对身旁人道:“魏学益, 你未免过于放肆。”


    魏学益正是在刚才, 将谢玹推到众人面前的男子。


    此人目若朗星, 面如白玉,二十五六的年纪, 通身文人清儒气质, 如今在朝中担任御史大夫的要职。


    闻声魏学益的笑脸僵了一瞬:“君上, 我怎么了?”


    谢玹伸手拢了下身上的鹤氅, 瞥他一眼,嗓音沉冷:“你不该将我推上前。”


    他远远望见骊华惹出的乱子, 本欲置身事外,从人群中穿行而过,去寻对面惶惶不安的容娡,却被魏学益施以干扰,被迫出面帮忙。


    魏学益收敛了笑意,打量着他的神情,沉声道:“君上明知李复举可堪大用,我作出此举,是想为您麾下增添几位可用之人。”


    “何况方才那种情形,以骊华公主跋扈的性子,除却君上,也无人能制止。”


    谢玹垂下眼帘,默不作声,眼角眉梢的雪意却愈发浓郁,整个人冷的几乎要同身后覆着雪的竹子融为一体。


    魏学益环顾四周,目光灼灼,紧紧盯着他,压低嗓音:“君上南下遇刺,便应当知晓,如今虽国君昏庸,但朝中已有人在怀疑您的身份,万不可有半分松懈。”


    “况且……国君未必当真糊涂。”


    他沉声说了许多,条分缕析分析当今局势。


    须臾,谢玹掀起眼帘,不甚在意地淡声道:“知道了。”


    应下这一声后,他长睫一眨,眼眸晕开粼粼的波纹,冷白的面颊之上抖落一圈淡淡的雪光。


    未有半分犹豫,便转身折返去找容娡。


    魏学益望着他清隽的背影,分辨不出他听没听进去自己的话,眸光微闪,轻叹一声,跟上他。


    没走出几步,前方隐有混乱的脚步声传来。


    谢玹若有所感的抬眼,望见不远处滚滚弥漫的浓烟,微微蹙眉。


    旋即,浓烟里接连冒出几个黑色劲服的暗卫,凌空落到他面前。


    几人皆是满面烟灰,浑身狼狈。


    “主上,烟势太大,人序杂乱,我等无能,跟丢了容小娘子。”


    一听这话,谢玹空净明淡的面色骤变。


    他意识到什么,蓦地转身,看向默不作声的魏学益,眉宇间霎时闪过一道凛冽的杀意:“魏学益!你蓄意调开我!”


    魏学益咬着牙,面色惨然,声色俱厉道:“君上!”


    “安能因一女子误大业耶?君上心乱矣!我既为佐臣,奉先师命,当为您清剿一切扰乱您心念之人!”


    谢玹面露薄愠,冷叱道:“放肆!”


    他甩出令牌扔到侍卫面前,“调兵卫来。”


    魏学益赶在那暗卫前拾起令牌,“谢云玠,你疯了不成?!朝中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知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份,怎敢以身涉险?难道你忘了先师之誓,忘了十五年前是谁将你自尸山里刨出来的?!”


    十五年前……


    谢玹身高腿长,转瞬间便大步走到他面前,身上的鹤氅带起冰冷的气流。


    闻言,他极轻的笑了一声。


    谢玹比魏学益要高出大半个头,居高临下,同他目光对峙,眼眸微眯,一点一点用力将令牌从他手中拽出:


    “你就当我是疯了吧。”


    —


    容娡是在剧痛中醒来的。


    她的眼前一片漆黑,浑身不适,后颈处不时传来刀割似的抽痛,只记得自己昏迷前要去找谢玹,然后便被人击中后颈,失去了知觉。


    容娡动了动手足,感觉自己被捆在柱子上,足腕上似乎戴上了锁链,行动受限。


    她本就觉得侯府那场火来得蹊跷,如今陷入这番境地,哪里还不明白,自己这是遭人算计了。


    她忍着痛,镇定心神,竭力思索,将她掳走的会是何人。


    脑海中,几乎毫不迟疑地冒出贺兰铭那张阴柔的脸。


    会是他么?


    他将她捉来,是要做什么?


    容娡想到谢云妙说过的有关贺兰铭的事迹,不由得心惊胆战。


    好在,锁链只锁住了她的脚。容娡略一思索,悄悄将谢玹给的暗器攥在手中,准备见机行事。


    不多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脚步声。


    木门被推开,一个谄媚的男声道:“大殿下,您要的人我给捉来了。”


    贺兰铭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


    容娡感觉脚步声朝自己靠近,有一股阴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霎时浑身寒毛直竖,心扑通扑通急跳起来。


    她听到剑刃出鞘的冷铮声,心提到了嗓子眼,衣袖下的双手不受控制的发起抖来。


    剑尖挑开蒙在容娡脸上的布,光亮映在容娡娇美的脸上。


    容娡的双眼已经习惯黑暗,乍然望见强光,不禁用力阖上,眼尾渗出清泪。


    她在睁眼的一瞬间瞧见了贺兰铭的脸,惊惧不已,手指压在暗器的机括上,等待他的下一步举动。


    然而,贺兰铭看清容娡犹如海棠垂泪般的面容时,阴冷的神情忽地一僵。


    剑尖擦着容娡的鬓发移开。


    她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贺兰铭收回剑,转身一脚踹向身后的宦官:“瞎了眼的狗东西,你仔细瞧瞧你捉来的是谁!”


    宦官被他踹倒在地,闻言颤巍巍地抬眼看向容娡,瞧清楚她的样貌,惊慌失措道:“怎么会弄错……我明明是往她离开的那个方向追去的……”


    贺兰铭眉眼狰狞,面若鬼煞,抬剑伸入宦官口中,用力一挑,削去他的舌头,啐骂道:“你竟然敢伤她……不成器的杂碎,滚出去!”


    宦官惨叫一声,痛的满地打滚,连滚带爬的离开。


    容娡惊恐的看向地上血淋淋的舌头,死死咬住唇,将衣袖中的暗器攥的更紧。


    顿了顿,贺兰铭收敛阴鸷的神情,阖上房门,转身看向容娡,摇着扇子打量她一阵,彬彬有礼的露出浅笑。


    “容小娘子,许久不见,可还记得我?”


    容娡脑后发麻,垂着眼轻声道:“大殿下。”


    贺兰铭轻笑出声:“非也,非也!罢了,你不记得也好。”


    容娡面露疑惑之色,贺兰铭却不再出声,面容变得柔和,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之中。


    半晌,容娡见他没有要杀她的意思,看了一眼脚上的锁链,心里清楚谢玹必然会前来寻她,只是时间长短问题。便忍着惧怕,低声同他周旋以拖延时间:“殿下是要将我当作天命圣女,送给国君陛下么?我……我并不是什么圣女。”


    “不,你说错了,你倒恰好正是那位天命圣女。不过……那老东西不配!”


    贺兰铭上前捏住她的下巴,森然打量她一阵,“容小娘子,我魂牵梦萦你已久,你既为天命圣女,当与我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应归我才是。”


    仿佛有一条毒蛇爬过肌肤,容娡惊骇的睁大眼,竭力回想一阵,仍不得头绪,不明白自己何时成了天命圣女,又是何时招惹到这位阴晴不定的皇子了。


    她虽想要得到权势,安身立命,成为人上人,但薄情寡义的皇室,从来不在她的考虑之内。


    贺兰铭浑然不觉她的反应,若有所思地低声喃喃:“怪不得谢玹那厮大动干戈,原来是阴差阳错将你掳来了,啧……”


    听到“谢玹”这两个字,容娡不由得鼻尖一酸。


    她喉间凝涩,缓了好一会儿,才要说些什么,门外蓦地传来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声响。


    紧阖的门扇被人持剑劈开,木屑纷飞,日影摇漾,露出谢玹神姿高砌的一张脸。


    房里二人齐齐朝门口看去。


    容娡望见谢玹雪净清峻的面庞,心里的恐惧争先恐后地翻涌出来,眼泪霎时便决了堤。


    “云玠哥哥!”


    贺兰铭猛地一僵,面如厉鬼,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掼到身后的柱子上,暧|昧地凑到她耳侧,阴恻恻地问:“你这样唤他?”


    容娡被掐的说不出话,泪如雨下。


    谢玹疾步上前,整个人冷的犹如冰雪铸就,剑尖直指贺兰铭,冷然道:“松手。”


    寒气弥漫,扑面而来。


    贺兰铭挑衅的笑了笑,将瑟瑟发抖的容娡揽入怀里:“国师——这是做什么,本殿下同心上人说说话罢了,几时竟劳烦国师这般大动干戈。”


    谢玹冷然的目光,滑过他触碰容娡的那只手,清隽的眉眼陡然变得锋锐、骄矜,倾泻出一种极致冷寒的压迫感。


    他抬剑横在贺兰铭的脖颈上,神情漠然,嗓音中寒意更甚:“贺兰铭,松手。”


    锋利的剑刃压在贺兰铭的脖颈上,割出一道极细的血线。


    谢玹睨着他,眸色幽深不见底,犹如在望着一个死人。


    贺兰铭自他的眼神中窥出杀意。


    他瞥了一眼谢玹执剑的手,感觉到压在颈侧的力道重了几分,脸上的笑维持不住了。


    “我……我是国君之子。”


    谢玹极轻的笑了一声,清冷又肆意,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之事。


    ——他虽为皇室,却连谢氏三房的娘子都奈何不得,又有什么资格,同手握大权的谢玹叫嚣。


    衡量片刻,贺兰铭惊疑不定的打量着他,慢慢松开容娡。


    谢玹立即伸手将人揽入怀里,紧紧拥住她——以一种几乎要将她揉入骨血的力道。


    容娡抖若寒蝉,死死攥住他的衣襟,泪珠大滴大滴砸落:“……哥哥。”


    谢玹垂着眼帘,吻了吻容娡的发顶,神情不变。长睫下,一贯浅淡漠然的眸色,却不知何时转变的极深,犹如沉溺于冰雪之下的深渊。


    他温声道:“我来了。”


    贺兰铭沉着脸,怨毒地盯着相拥的两人,面色阴晴不定,目光在谢玹的眉眼间多停留一阵,冷哼一声,拂袖欲离去。


    谢玹鸦羽般的睫羽忽然眨了眨。


    他抬起一只手,温柔的、轻轻的遮住容娡的眼眸,另一手执着剑,赶在贺兰铭转身前挽了个剑花,雪白的剑尖锐不可当地破开贺兰铭的衣袖,眨眼间斩掉他的左手。


    ——触碰过容娡的那只手。


    手掌骨碌碌落地。


    贺兰铭猛地一僵。


    尚不及他有所反应,谢玹漠然瞥他一眼,抬手又是一剑,斩断锁着容娡的链条,将她打横抱起,霜白的衣袖掀起一点冷寒的气流。


    屋中温度骤降,冰冷的犹如落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雪。


    谢玹抱着惊魂未定的容娡,与贺兰铭擦肩而过。


    及至谢玹清冷的身影走到门口,贺兰铭才从濒临死亡的威胁感中回过神来,踉跄坐倒在地,痛嘶一声,目眦欲裂,慌乱的扯住衣袖堵住自己汩汩喷血的手腕。


    他死死盯着谢玹犹如松鹤一样的背影,面如死灰,不知意识到什么,脸色大变,嘶吼着喊:


    “贺兰瑄!是不是你!”


    谢玹步履不停。


    他垂着眼,置若罔闻,只专注地望着容娡,面容空净明淡,低垂的眉宇间映着明灿日光,隐有淡漠的悲悯之色。


    容娡搂着他的颈项,当真是吓得不清,眼泪多的像流不尽一般,哭个不停,口齿不清的唤他的名。


    谢玹目光微动,轻叹一声,低头在她鼻尖落下一吻。


    清浅的甜香驱散咸腥的血味,安抚了他胸臆中横冲直撞的戾气。


    谢玹默不作声的抱紧她,用下颌尖轻轻摩挲她的鬓发。


    恍惚的想,自己可能当真是疯了。


    第49章 运筹


    谢玹抱着容娡走出贺兰铭关她的那间房屋时, 魏学益带着人匆匆赶来,恰好望见谢玹俯身轻吻容娡的那一幕。


    他的动作间,尽然是小心翼翼的轻柔, 充斥着沉默无声、却又汹涌澎湃的爱惜。


    魏学益不禁脚步一顿,别开视线, 仰头看天。


    半晌, 忧忡的长叹一声。


    空气中浮动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挑动着人脑中的弦。


    魏学益被血气熏得回过神, 眸色复杂地打量谢玹一番, 见他白衣染尘, 却并未沾血, 松了口气。


    旋即他忽地意识到什么,脸色微变,疾步迈入血腥浓郁的房屋里,望见失了左手的贺兰铭,大惊失色,倒吸一口冷气。


    “祖宗哟……”


    魏学益抬袖掩住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脸色发白:


    “医官!医官——!!快传医官——!!!”


    医官蜂拥而至, 捧着断手, 七嘴八舌地商讨该如何给贺兰铭接上。


    一阵人仰马翻过后, 魏学益气急败坏地追上谢玹:“你当真是疯的不轻!”


    谢玹神情不变,步履不停, 神情坦然地接受了他的指责。甚至, 还在容娡因追上来的脚步声而瑟缩时, 慢条斯理地抬起手, 将遮住她的鹤氅往身上提了提。


    他记着呢。


    记着容娡时时注重仪表,不喜欢让别人瞧见她仪容有损的模样。


    “我自有分寸。”


    魏学益简直要气得跳脚:“手都给人砍掉了, 这就是你说的分寸?他毕竟是个皇子!”


    “我知道。”谢玹眸光轻闪,没什么情绪地瞥他一眼,“又不是不能接回去。”


    说这话时,他的眉宇间再次浮出那种锋锐的骄矜,冷淡的神情中,分明隐有胜券在握。


    魏学益望着他的神情,愣了一瞬,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面色微变:“谢云玠,你算计我!”


    谢玹冰冷的轻笑一声,嗓音泠泠,不带半点温度。


    “如数奉还。”


    —


    谢玹带着容娡回到谢府时,天色已经渐晚了。


    他直接命人将马车驾驶到晴菡院。


    昏黄的天幕下,前来迎接的仆从,望见谢玹横抱着容娡自马车走出,辨认一阵,一个个惊愕的瞪大眼,像是瞧见了什么古怪至极的事。


    谢玹神情自若,没管他们,迎着仆从的目光,径直走入容娡的居室。


    容娡仿佛被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一路上皆不曾言语,只紧紧揪住谢玹的衣襟,似是对他极其信赖。


    直到谢玹沉吟片刻,要将她安置在榻上,她才猛地回过神,柔软的手臂紧紧搂住谢玹,犹如藤蔓一般将自己缠在谢玹身上:“哥哥别走!”


    她知道自己依赖的言行,能够轻而易举地拨动谢玹的心弦。


    谢玹抚摸着她的发丝:“我不走。”


    容娡将脸埋入他的肩头处。


    她虽已经不再流泪,但心头始终萦绕着恐慌与不安。


    贺兰铭究竟是何时同她相识的?


    他对着谢玹喊的那句“贺兰瑄”,又是什么意思?


    容娡总觉得这个名字极为耳熟,像是从前在何处听过。贺兰是国姓,她思来想去,没想到哪位皇族唤作此名,倒是某一刻福至心灵,忽地想起,母亲常与她提起的那位早夭的太子,名讳似乎唤作贺兰瑄……


    贺兰铭无缘无故提一个已过世的人作什么?


    容娡心跳砰砰,惊魂未定,感觉自己的思绪好像打了无数个死结,她迫切的想解开,却反而将自己的脑袋扯得生痛。


    索性不去想,只拥紧谢玹,坐在他怀中,将贺兰铭同她说过的话,小声讲给他听。


    谢玹面冷如冰,沉声道:“我命人去查。”


    闻言,容娡松了一口气。


    还好有谢玹。


    他既肯为她,与贺兰铭抗衡,想来待她应是有几分情意在的,如是倒省了她的力,不必劳神费心去另觅合适的良人。


    谢玹拥着容娡,垂着眼帘,静坐一阵,不知想到什么,忽然俯低头颅,去吻她的下颌。


    ——或者,不能称之为吻,而是细密的舌忝舐,如同狸猫伸出舌尖,为同伴梳理毛发。


    容娡正出神盘算着事,被他倏然吻的发痒,下意识抬眼看他。


    居室中光线朦胧,谢玹精致雪净的面庞离她极近,极具冲击感地撞入她的视线。


    他垂着眼帘,清峻的眉眼、高挺的鼻梁旁覆着浓沉的阴影,半明半暗。


    一贯清峻而淡漠的眉宇,因为低头吻她的动作,长眉飞鬓,此时无端显出些锋利的昳丽,像是暗夜里的妖邪。


    不像是,高高在上的神祇了。


    这一幕惊艳妖冶,犹如他被精魅附体,没由来的震撼而蛊惑,容娡不禁怔住。


    察觉到她的视线,谢玹掀起眼帘,看向她。


    他的薄唇红润,眼尾微微勾起,那双琥珀似的眼眸,暗得透不进一丝光,冷冽如霜。


    容娡怔怔的看着他,有些看不透他的眼神。


    但她没由来的察觉到一种强势的占有欲。


    她忽然想起,谢玹的落吻的下颌处,似乎被贺兰铭碰过。


    脑中极快地闪过一丝古怪,容娡尚未来得及反应。


    下一瞬——


    谢玹重新垂下眼帘,头颅俯的更低,微凉的薄唇落在她的颈侧。


    她脑中嗡的一声鸣响,整个人不受控地颤了颤,脊背窜上一股怪异的酥麻。


    细嫩的颈项,犹如脆弱的花枝般簌簌摇曳。


    容娡本来还有话要与他说,可此刻脑中一片空白,只得下意识地去推他的胸膛,偏头躲避他的唇,反而被他掐着腰紧紧摁在怀里,动弹不得,只能由着他一寸一寸,吻遍她的脖颈。


    奇异的麻痒,挑拨着容娡脑中的弦,蛊惑又难耐。


    她揪着谢玹的衣襟,白皙的面庞上浮出雾一般的薄红,澄净的眼仁蒙着一层水汽,整个人犹如被寒风裹挟的娇嫩花瓣一般轻颤不止。


    直至谢玹的微凉的唇,自她的颈侧移开,她才怔怔的看向他湿墨般的眼眸,视线滑落到他红润的薄唇上,眼睫一眨,红唇微张,如梦初醒般呜哼一声。


    “哥哥,你……你欺负我。”


    少女的鼻息紧张不稳,嗓音甜润,带着点哭腔,眼底深处的惊惶却如潮水般消退。


    谢玹打量着她,唇角勾起一个很浅、很短暂的弧度,眉眼矜傲,神情自若地应下她的控诉。


    “你难道不欢愉么?”


    容娡脸上发烫,无法反驳,心里有些憋屈,满脑子想着该如何报复回去,顾不得细究他异样的举动,惊慌不安也尽数抛到脑后。


    她睚眦必报,咽不下这口气。


    须臾,居室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侍者站在门外,道:“大公子,长君传令您去见他。”


    谢玹看向门扇,淡声应下,“知道了。”


    容娡忆起从前他的做过的事,眸光一闪,趁机张嘴咬了一口他的下颌尖。


    谢玹倏地止了声,睫羽一颤,垂眼看向她,湿润的眼眸里,竟带上点隐约的希冀。


    容娡飞快松口,瞧见他的神情,愣了一下,伏在他胸口轻笑出声,笑容明艳鲜活,又带着点小狐狸一样的狡黠:


    “哥哥,你在期待什么?”


    谢玹薄唇微抿,清沉的目光垂落,审视着她。


    不及她再说些什么,谢玹便狠狠吻住她的唇,唇舌带着几分强势的凶戾,将她的话尽数堵了回去。


    —


    侍者在门口候了许久。


    谢玹将容娡哄睡后,才轻手轻脚的推门而出。


    “父亲在戒律堂?”


    他像一抹新雪一般,出现在浓沉的夜色里,眼神冷得像是山巅之上终年不化的冰。


    侍者畏惧他身上冷冽的气势,不敢出声,只轻轻点头。


    谢玹垂着眼帘,若有所思。


    ——不出他所料。


    原本,谢玹是打算徐徐图之,一点一点的显露出他待容娡的情意,慢慢让世人知晓他待容娡情深义重,非她不娶。


    但,暖寒会上容娡被掳走,实属在他意料之外,打乱了他原本的计划。


    魏学益为了让他不沾情爱,故意支开他,让容娡身处险境孤立无援,再将一切过错推到贺兰铭身上。


    谢玹极度厌恶这种事态脱离他掌控的感觉。


    不过,他虽愠怒,却并未被怒气冲昏理智,派兵卫找寻她的路上,便极快地想好了顺水推舟的计策。


    索性借此意外——在劳师动众找寻容娡的同时,让他的心意大白于天下。


    甚至,不惜砍下贺兰铭的手,以此来彰显他对容娡的珍视。


    谢玹绝不是毫无头脑的莽夫。


    他运筹帷幄,算好接下来走的每一步。


    去侯府赴宴的人不少,他当着诸多权贵的面,蓄意闹出大动干戈的动静,几乎要将侯府掘地三尺,就是为了让他对容娡的情意传出。


    此举有悖君子端方,有损名誉,势必会引来谢氏族老的震怒。


    不过,他们无外乎是以家规处罚他,待受罚之后,这样大的动静也应传遍洛阳,届时,人尽皆知他对容娡倾心不已,几乎是近似疯狂的地步。


    族老们再怎么不情愿,为息事宁人,也当无可奈何的准允他迎娶容娡——


    步步为谋,处心积虑,只为能娶容娡。


    谢氏家规极其严苛,谢玹熟读每一条戒律。


    他一向严于律己,如今既然身为谢氏中人,便不会去违背谢氏的清规戒律。


    谢玹清楚的明白,接下来自己要面对的是怎样的惩戒。


    他收回思绪,神态自若地朝戒律堂走去。


    浓长睫羽下,昳丽的眼眸中,翻涌着冷邃幽深的情绪。


    容娡既然一直以来心悦他,想要得到他,如今,他来遂她的意,满足她的所求。


    她不会等太久。


    谢玹无法容忍事情会脱离他的掌控,他绝不会允许能够牵动他心弦的容娡嫁与旁人。


    经此之后,容娡当非他莫属。


    事态尽在他的运筹之中。


    从前,谢玹身负许多人的各式期许,因而对自己的要求极为严苛,一言一行,循规蹈矩,清冷自持,从未有过差池。


    眼下他竟因为容娡,作出这般令自己名誉扫地的疯狂之举,他以往从未料想过,细想过后,也不禁有些意外。


    意外之余,好似也没那么在乎了。


    他只在乎——


    只有这样,才能与她锁在一起。


    只有这样,才能彻底地掌控容娡。


    —


    暖寒会上,容娡险些被掳走之事,很快便传遍谢府。


    谢云妙听闻过后,想到是自己让她去赴宴,心里有些愧疚。见容娡数日不曾露面,以为她受了伤,踯躅一番,决定前去晴菡院登门拜访。


    但容娡并未受伤。


    她以前经受许多磨难,这点惊吓也算不得什么。


    之所以不曾露面,是因谢兰岫知晓容娡惹出的乱子后,气得将她禁了足。


    容娡久久见不到外人,白蔻与白芷也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出现,而谢玹竟也不曾派人前来寻她,她心里慌得很,一见到谢云妙,眼眸当即直冒光。


    谢云妙没料到她丝毫没有芥蒂,心中愧疚更甚,因而当容娡求她,帮她遮掩、让她出门时,她毫不犹豫的应下。


    容娡偷偷溜出房门时,冷不丁听见侍者扬声报四夫人来访。


    院门前挤着许多侍从,容娡一时无法偷溜出去,又觉得四夫人来得蹊跷,或许来意同她有关,衡量一番,索性悄悄溜到谢兰岫房间的窗外,想听一听她们在说些什么。


    仆从被尽数屏退,四夫人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容娡站在开了一道小缝的指摘窗外,将她们的对话大致收入耳中。


    “……大公子绝不可能娶容娡。”


    四夫人沉声道,“如今流言四起,族老与长君震怒,禁了大公子的足,勒令他与容娡断干净。贺兰铭近几日频频向长君传达对容娡的爱慕之意,长君向我夫君施压,要么将她献给大皇子,要么将她逐出府。”


    “我衡量一番,不若为娡儿寻一门亲事,也好过日后举步维艰。”


    闻言,容娡的心,如同被一只满是利刺的大手紧紧攫住,攥的她喘不过气,一抽一抽的泛着疼。


    她的脸色骤然沉下去。


    怪不得谢玹近日杳无音信。


    亏她一直以来竭尽所能的引诱他,以为他会是她安身立命的凭依。


    怎料眼下不过稍遇波折,他便默不作声地对她不闻不问了。


    她还是想错了,谢玹那样的人,虽身居高位,但也有太多束缚与羁绊在身。


    他既不可能娶她,她另觅旁人便是。


    她又不是非他不可。


    第50章 识相


    屋中的交谈还在继续, 似乎是在商议为她寻一个合适的郎君,但容娡已无暇去听。


    最初的抽痛过后,她的心里烧起一团愤怒的毒火, 烧的她五脏六腑拧作一团,令她几乎要因羞愤, 而将口中贝齿咬碎。


    四夫人虽是在为她考虑, 但话里话外的意思, 无外乎是因长君的施压, 要将她草草嫁人, 打发出府。


    既是要匆忙了事, 又怎会为她寻一个好夫婿。


    心里的毒火越烧越旺, 容娡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同贺兰铭并不相识,究竟是何时招惹了这位阴晴不定的皇子,竟令他找上谢氏主君,用尽手段要得到她。


    容娡虽贪慕权势,一心想着安身立命,但她还没傻到要将自己送入虎口的地步。


    如今的皇室腐烂的不成体统, 草菅人命者不在少数, 他们从来不在她考虑的范围之内, 又怎会甘愿引颈受戮。


    贺兰铭想得到她,绝不会是他口中所说的爱慕, 极大可能是因天命圣女的噱头。


    她绝不会坐以待毙。


    思来想去, 容娡咬着牙, 视线不经意瞥过自己的居室, 神情一顿,心中有了主意。


    须臾, 她长睫一颤,眼眶霎时便红透,眼里泛起泪光,含泪走了几步,哭哭啼啼地跑回自己的房间。


    待容娡走远后,屋中正在与四夫人交谈的谢兰岫,望向她方才偷听的那道窗缝,若有所思,叹息一声。


    —


    谢云妙因为要帮偷溜的容娡打掩护,此时尚未从她房间离去。


    瞧见容娡哭着跑回来,似是受了什么委屈,她吃了一惊,忙问:“这是怎么了?”


    容娡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大滴大滴砸落,她哭的几乎喘不上气,缓了好一阵,才上气不接下气的抽噎着,将偷听到的对话,半真半假、添油加醋的说给她听。


    起先,谢云妙只是听的满面错愕,待听到贺兰铭所做之事后,当即大力拍着桌案起身,怒骂道:“贺兰铭这无耻老贼!”


    骂完后,她不知想到什么,迟疑着问:“我瞧着长兄待你特别,许是有情,又为你对贺兰铭出手,当不会袖手旁观才对……”


    闻言,容娡面色一僵,哭的浑身颤抖,几乎要晕厥过去。


    “我……我与长公子之间并无什么,只是因北上之时蒙受他的照拂,还算相熟,来到谢府后他便也照料我一二……他那样渊清玉絜的人,很难让人不对他心生爱慕,但……但他已数日不曾过问过我,想来是为保全名誉……我又怎敢痴心妄想,将他牵扯进来,令他美玉蒙尘……”


    她哭的可怜,真话假话掺着讲,言辞恳切。


    以往她的泪水,便是连谢玹那样目下无尘的人都能蒙骗过去,更不用说谢云妙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果不其然,听了这番话后,谢云妙斟酌片刻,面色复杂而纠结的看向她。


    “我兄长谢珉心悦你已久,想必你应当窥出一二。我最初与你交好,也是出自于兄长的授意。”


    容娡的哭声小了一些,眼尾垂泪,睁着一双水盈盈的眼眸凝视她,目光中隐隐泛着些期盼与希冀。


    “贺兰铭实在是欺人太甚,伯父许是气昏了头,处事不尽妥当。你莫要怕,待我回去知会过兄长,一同商议应对之法,他定会义不容辞。”


    容娡睁圆双眼,杏眼懵懂,整个人瞧上去如同受惊的小鹿般无害,怔忪须臾,啜泣着道谢。


    谢云妙看向她的目光中染上几分怜惜,叹息一声,拍了拍她的肩头:“等我回话。”


    容娡掩面而泣,哭的更厉害了,伏在桌案上哀切抽泣,像一枝不堪风雨磋磨的娇嫩花朵。


    然而被长袖遮挡住的眼眸里,却毫无波澜,岑寂一片。


    阒然冷漠。


    —


    四夫人为她相看夫婿的消息并未声张,容娡便只当自己毫不知情,实则自己也在悄悄物色合适的郎君。


    她绝不能让自己落入贺兰铭之手,但也没将谢珉当作唯一的后路。


    容娡惯来善于利用自己的美貌,很多时候,她甚至不需动一根手指,只需抬抬眼,利用欲说还休的眼波,在她物色好的郎君脸上多停留一瞬,对方便不由自主的失神,任由她随心所欲地使唤。


    让男子对她倾心,对她来说,实在是再轻易不过的事。


    唯一令她棘手的,只有无情无欲的谢玹。


    只有谢玹。


    然而这人,已经十余天不曾出现在她面前了。


    即便如此,想到自己处心积虑、费时费力的谋划谢玹那样久,想到谢玹处尊居显的地位,她还是有些不甘心。不甘之余,又觉得有些古怪。


    谢玹为她屡屡破例,想来待她应是有一丝情意在,一声不吭地同她断开,似乎有悖他的行事作风。


    深思熟虑过后,她试探着,悄悄去暖阁寻谢玹。


    暖阁外的守卫换成了不认得容娡的生人,语气生硬,不放她入内,谢玹所居住的明彰院,门前的守卫亦是换了人,只得无功而返。


    如是试探几次后,饶是一贯以温婉模样的容娡,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她暗自咬牙,想着最后再去试探一次。


    这一回,倒是当真让她见到了人,只不过她见到的并不是谢玹,而是谢家家主,长君谢奕。


    谢奕身量高大,身着清灰的褒衣博带,通身文人气质,站直时,身形有种刻板的笔直,让人不由自主联想到山崖上的松柏。


    但望见容娡后,他的眉宇间覆上一层冷肃的威严,看向她的目光,充斥着冰凉的审视。


    谢玹的神情同他有些相似。但他比谢奕要更冷淡、更漠然,毫无人气,像一尊覆着霜雪的、没有情感的神像,眉尖岑冷的雪意,极少有消融之时。


    容娡在谢玹面前有恃无恐,不怎么怕他,只会在他作出强势之举时,偶尔生出点畏惧。


    但谢奕乍看上去,分明是个温儒的中年人,却没由来的令她惧怕,丝毫不敢抬头直视。


    容娡其实因为谢奕对四房的威压,对他心生不满。但她就算再胆大包天,也绝不敢在谢家家主面前露出半点不恭敬之意,便规规矩矩的屈膝行礼:“长君。”


    谢奕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你来寻云玠?”


    容娡低着头,无法否认:“……是。”


    “云玠被我送去寺中修养,不必再来寻他了。”


    容娡鼻息一窒。


    她忽然明白,暖阁与明彰院外守卫的更换,是出自谁的手笔了。


    事态似乎比她想的要复杂的多,谢玹未必对她没有情意。只是谢氏家主与族老出手干扰,他就算对她有情,若是要娶她,恐怕即使大费周章,也无法顺遂的实现。


    容娡的心中好像下了一场雪,使得她的心房慢慢冷了下去,甚至比外面寒风凛冽的天气还要冷。


    她温顺应下:“好。”


    谢奕的语气虽然温缓,但明显有警告之意。


    她是时候识相一些,放下谢玹,利用旁人为自己搏一把了。


    哪怕她不甘舍去谢玹,不甘让自己的心血付诸一炬。


    但没必要。


    没必要将赌注尽数压在谢玹身上,去赌一个注定坎坷、波折,充满干扰与不确定的未来。


    —


    谢玹在戒律堂受过鞭刑后,谢奕丢下细鞭,痛心疾首,叱责他是因命煞作祟,才作出不知分寸的糊涂事,命他去幼年居住过的寺中静养参禅,压一压作祟的煞气。


    对此,谢玹并无异议。在面对与容娡有关的事上,他确实总是不由自主的失控而不清醒。


    不过是要在寺中待上半月而已,不算太久,他可以为了她,带着一身鞭伤来回颠簸。


    她与世人皆不同。


    她所谋求的是他,她心悦他,她值得他为她这样做。


    谢玹知道谢氏的族老或许会为难容娡,也会想方设法干扰她与他之间的通信往来。


    但他自己频频破规,不好再明着忤逆他们。同时也担忧族老们发现容娡身边跟着效命与她的人,对她的为难更甚,便将明面上效命于他的白蔻与白芷换下,暗中安排了暗卫守着她。


    容娡费尽心思想得到他这个人,想来即便有外力在干扰,她也会不舍得就此放手。


    庚帖与婚服,他去寺院禁足前,已命人去着手准备。


    只要容娡始终还想着得到他,待他自寺中出来,很快便能同她成婚。


    只是中间要费些周章,但也不算太难办。


    半月之期,转瞬即逝。


    族老与谢奕,果然想方设法地施压和阻挠。


    暗卫丝毫无法近容娡的身,但好在谢玹早有预料,命他们暗中截杀了多方想除去容娡的势力,将她严密的保护好。


    谢玹步步为谋,将与此相关的所有人纳入他的筹算之中,见事态逐渐依照他的规划在发展,便理所当然的以为,自己将一切尽然掌控在手中。


    因而,当他回到谢府,迟迟未曾见到一向想方设法想见他的容娡,不解地召来暗卫。


    听到暗卫的禀报,与他的料想有所出入时,淡然雪净的面容上,出现了一丝错愕的裂痕。


    谢玹的指间拢着菩提佛珠手持,以为自己听错,怔了一瞬,下意识地追问:“你说什么?”


    暗卫略带疑惑的看向他,只一板一眼的重复:


    “您对容娘子的情意传开后,长君果然如您所料,对四房施压。四房那边正在为容娘子挑选夫婿,容娘子似乎对三房的谢珉有意,恰好谢珉亦对容娘子有情,两家长辈已经在商议婚事了。”


    谢玹仿佛被经久不化的冷冰冻住,整个人仿佛一尊覆着霜雪的塑像,不言不语,陷入沉默。


    暗卫禀报过后,便悄然离开了。


    良久之后。


    “啪嗒”一声。


    手持被大力扯断。


    佛珠坠落,菩提四散。


    圆润的菩提珠敲在光滑的玉石地板上,叮叮咚咚,乍听犹如少女甜润的笑声。随着珠子弹跳着乱撞在一处,渐渐摩擦出一声声令人难以忍受的尖锐声响,像某种哀切恸心的哭诉。


    半晌,谢玹睫羽一颤,为自己斟了一杯凉透的茶水,欲要浇灭胸腔之中横冲直撞作祟的戾火。


    可当他的目光触及茶盏,望着盏中平静的水面,却倏地想起从前,容娡为引诱他,不顾一切的饮下掺了药的茶水——


    背后逐渐愈合的鞭伤,蓦地泛起细密的疼痛。


    谢玹眉眼间的淡漠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顷刻间便覆上极致的阴鸷,眼神幽冷森然。


    如玉的长指用力到泛白,几乎在痉|挛着发抖,指间端着的瓷杯承受不住他带着愠怒的力道,霎时便砰然四分五裂。


    锋利的瓷质碎片割破肌肤,血水汩汩渗出,滴滴答答,杂乱地沿着手臂蜿蜒,血色浸透如霜如雪、不染纤尘的衣摆。


    谢玹的面容却极度岑静,似是对痛感无知无觉。


    她怎么能……


    他算好了一切。


    唯独没料想到,容娡会改变心意,不再对他有所图谋。


    如那只死在他面前的狐狸一样。


    —


    谢玹再次见到容娡,是在翌日的午后。


    拂晓后,落了一场雪,过了正午,雪霁天晴,晴光洒金,赏心悦目。


    化雪之时,温度往往要冷上一些,今日格外冷。


    谢玹记得容娡怕冷。


    以往,为免冻着她,他总是命人将暖阁中的炭火烧的热一些,贺兰铖前来寻他议事时,总会热的抱怨不迭。


    但容娡这回,一直不曾来寻他。


    沉吟过后,谢玹命人备了些防寒的用品,准备送往晴菡院。


    若是见到容娡后,她同他服软认错,用假意的泪也好,用虚伪的笑也罢。


    只要,她依旧愿意用甜言蜜语讨好他,他可以既往不咎,不追究她的见异思迁、朝三暮四。


    可,不等他走到晴菡院,便在路过梅园时,见到了容娡。


    红梅映雪,幽香扑鼻。


    容娡裹着藕荷色的鹤氅,站在花丛间,日光映在她身上,她长睫轻颤,折射着金光,整个人无比娇美动人,像是行走在花间的精魅,令人不禁感到悦目娱心。


    ——如果她身边没有谢珉的话。


    谢珉望着她,面颊晕红,折下一朵红梅,小心翼翼地对着她的发髻比划。


    容娡娇笑出声,隔着衣袖拽住他的手腕,教他簪花。


    谢珉脸上红意更甚。


    谢玹远远望着他们,木然的伫立着。


    他听到容娡柔声道:“……从前我的确因长公子的照拂,对他心怀爱慕,不过经此之后,我看清了自己的心意,如今只心悦玉安哥哥一人,对谢玹已无情意。待婚事定下后……”


    她怎么敢,唤别人哥哥。


    她怎么敢,说她对他已无情意。


    是她先来招惹他的。


    她惹他动了念。


    可先放弃的也是她,另觅他人的也是她。


    凭什么……


    凭什么她能轻而易举的撩拨他的心,却又想轻飘飘的全身而退。


    她,休,想。


    休想脱离他的掌控。


    他绝不会准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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