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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长灯(十一)


    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所有人被驿站长赶鸭子上架。


    他们没有身份、没有计划、没有支援、甚至没有足够的武器!


    而就这样,驿站长居然一枪打中了血族!


    业火枪是愤怒的火种遗留物所做,不拘打到哪,只要沾上一点血族的血,就能把对方当干柴点了。李斯特火种能力透支,耳鸣得像个开水壶,典型的漂亮“极乐”脸被眼泪糊了一片。


    可他笑容还没成型,又僵在了脸上。


    就在业火枪的子弹撞上血族爪子时,那血族手上忽然浮起一层近乎透明的薄膜,隔绝了子弹和血族皮肉。血族的爪子被子弹撞飞,但那致命的“愤怒”子弹只在薄膜上撞出一颗小火花。


    这血族不光自己实力强横,身上还财大气粗地带了天赋物!


    脱力和惊喜让李斯特无法保持专注,而接踵而至的绝望让他再难以调动火种能力的原材料——快乐。极乐的“知觉扭曲”开始失效。


    周遭树林上附加的幻觉上浮,好像被缓缓擦掉的图层,一寸一寸消失,显露出本相,隐藏在其中的人当然也无处遁形!


    李斯特如堕冰窟,整个人都冻住了,一瞬间他甚至没有往四下看的勇气——


    以前出任务,极乐最多是配合主攻手给敌人添点小乱,成功了是助力,不行也没事,霍尼小队的“愤怒”们打起架来本来就自有章程,不会依赖他。


    驿站长让他担纲这么危险的任务,而且来不及推拒,情急之下,李斯特只能强行回避心里莫大的恐惧,听命硬上,以防敌人没出手,他自己先被恐惧淹没。


    可是果然,他害怕的结果还是出现了,他把信任他的队友全暴露了!


    就在这时,耳机里传来草莓的声音:“闭眼!”


    李斯特这会儿脑子里已经空白一片,成了个自动听命机,立刻依言闭眼。


    闭上眼,李斯特恍惚地想:噩梦,这都是噩梦,我还在河中驿站的小院里睡懒觉,嗯……一定是……


    下一刻,强光炸裂。


    知觉扭曲出现漏洞,所有人收到耳机里命令的瞬间,一颗强力闪光弹就在小树林里炸了开。那玩意也是从尾区黑市进的货,专门针对昼伏夜出的血族,光照强度几乎致盲,隔着眼皮都能感觉到眼珠灼痛!


    幻觉失效不要紧,先让对手瞎一会儿。


    强光一下补上了李斯特的漏洞,没等找不着北的火种想明白这样的强光会不会动静太大了,耳机里再次传来小少女的声音:“扭曲听觉,混淆他左右耳!”


    李斯特再次将耳机里的命令照单全收,依言将知觉扭曲发出去才意识到不对。


    等会儿……


    第一次使用“知觉扭曲”,他收到了驿站长的加持。驿站长本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但火种能力使用起来相当恐怖,就是货真价实的三级水准,所以第一次扭曲成功不是完全不可能。


    可这回驿站长没给加持啊,那他个只会变戏法的一级极乐还“扭”个啥?夹心饼干?


    而且……


    他们之前也是听耳机里的孩子们指路,但火种小队的人知道,驿站长就在旁边盯着,孩子们说的话肯定是乌鸦同意的。


    可现在驿站长在他旁边啊,谁在指挥?


    草莓他们?!


    三个路标上的字还没认全的半大孩子,一个脑子很不灵光的傻大个“警果”,还有个至今算数要掰爪爪的小罴人……在指挥他们几个打血族天赋者?


    李斯特茫然,李斯特困惑,李斯特魂飞魄散。


    迷藏空间里,四人一熊各自拿着一副新的对讲机,收音后,直通火种小队中某一位的耳机。


    树林里没有监控,他们只能通过无边镜和驿站长随身带着的摄像头看现场。


    无边镜和监控旁边,则是那副神奇的“飞行棋”。


    飞行棋上这会儿有五个棋子,迷藏内外正好一边五位。飞行棋上那粗制滥造的木头骰子没人碰,自动飞速旋转。棋盘上的每颗棋子就在骰子的指挥下跑得飞快,每个格子都传达一个命令,由留在迷藏里的执棋手传达给自己对应的“棋子”。


    草莓的“棋子”是李斯特,两千对应艾瑞克,迅猛龙对应茉莉,五月对应加百列……任务最轻松的是小熊马克,他的对讲机直通驿站长。


    虽然不管是“执棋人”还是“棋子”,都是在那颗来自黑山谷、与自己主人心意相通的木棋子指挥下行动,没什么自己做主的余地,但每一对搭档都被放在同一视角下,分担任务的同时,也正好分担了现场困境。


    已经完全找不着北的“极乐”小哥不知道,他的知觉扭曲奇迹一样,再次成功。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视觉都是获取信息的主要来源,血族也差不多。强光中暂时失明的费雪感官平衡一下子被打乱,本能地,这吸血鬼释放了他的天赋能力,想靠精神感知周遭。


    费雪判断自己是被有预谋的埋伏了,围猎一个强悍的天赋者,对手也是需要高度专注的,脑内会清晰回忆他们的计划。


    可血族万万没想到,他那“对手”的精神状态竟然可以这么跌宕起伏!


    别说计划,几位“对手”毫无准备地直面“记忆读取”附带的精神威压,基本已经丧失了思考能力,脑子里全是乱七八糟的“走马灯”。


    周遭三十米内,几个混乱的精神世界叠加在一起,杂乱无章的破碎画面潮水似的冲了回去,爆炸的信息量给毫无准备的血族当头一击。


    这时李斯特送上的“知觉扭曲”虽然力量微弱,却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草。


    “骆驼”轰然跪了。


    与此同时,乌鸦好像一点也不担心知觉扭曲不成功,两发冷枪已经一前一后地朝费雪的脑袋打了过去。


    混淆的听觉,让瞎眼血族对子弹方向做出了完全反了的判断。费雪偏头做出躲闪的动作,却不知道自己的脑袋正朝第一颗子弹方向撞过去。


    然而,防护类型的天赋物再次生效。


    费雪朝子弹撞过去的左侧太阳穴上再次出现了那个透明薄膜,挡住了子弹。


    可那第一颗子弹只是普通子弹,并不是从业火枪里射出来的,薄膜只能隔绝血族身体不和危险物品接触,却挡不住冲击。


    强悍的血族当然不至于被这一撞打伤,但费雪的脑袋还是不可避免地顺着子弹倒向另一侧。


    刚好撞向第二颗子弹,那是一颗业火子弹!


    防护的薄膜再次生效,但这一次,天赋物的出现明显慢了一拍。


    子弹瞬间擦破了血族的皮,在即将点燃黑血的时候,薄膜阻断了费雪的血管,只有那飞溅出去的一点血沫烧成了小火球,弹了出去,这本该致命的一枪只在血族脑袋上留了一道灼伤痕迹。


    而闪光弹的强光已经消散,虽然只是瞬息之间,却已经足够天赋者恢复视力!


    那血族明显看见了暴露出来的火种小队!


    与此同时,艾瑞克和茉莉同时听见了耳机里的声音。


    茉莉听见迅猛龙语速飞快地说:“他身上的护具是被动触发的,不受本人意志控制……”


    否则费雪的听力被扭曲做出错误判断的时候,护具薄膜应该出现在另一侧。


    艾瑞克的耳机里却是两千的声音:“……护具的防护范围只有巴掌大,能快速在他身上游移,但有时间差,而且不能判定攻击类型……”


    否则方才它应该放弃普通子弹,只拦截后面那颗业火弹。


    迅猛龙:“一二三审判!”


    两千几乎同时:“卸力他左脚踝!”


    茉莉一道“审判”白光朝着血族咽喉而去,同样,一级的审判连普通血族都杀不死,遑论天赋者,但那带着不祥气息的白光激活了费雪身上的护具,薄膜闪现在血族咽喉。


    而“万物卸力”和审判不同,“审判”就像子弹一样,果断而且目标明确。“万物卸力”却是可点可面,艾瑞克要把火种技能收缩到一线,要比茉莉多一个极短的反应时间。


    迅猛龙和两千明显是商量好了同时发声,“卸力”抵达血族脚踝时,刚好比“审判”慢了一瞬。


    这一瞬,不够让护具从高大的血族咽喉移动到脚踝,“卸力”中了!


    艾瑞克没有越过“二级”,他的“卸力”能让普通血族跪下,放在天赋者身上,却只是推对手一踉跄。


    天赋物护具和费雪同时反应不及,虽然只有一刹那,对黑暗中的杀手已经足够了。


    李斯特一直给正面干架的霍尼当跟班,对“力量”的理解相当片面。


    加百列作为人类,身体强度的上限的确就是一级天赋者里最弱的程度,力量的上限也的确就是他能从天赋物上“借”到的那些。他当然不可能去跟一个接受过正规格斗训练的强悍血族掰腕子摔跤,就像表带粗的毒蛇不可能和几十上百公斤的人比力气。


    但毒蛇杀人,只需要裤腿和鞋袜间一线的漏洞。


    费雪身上的天赋物试图阻断施加在脚踝上的“卸力”时,加百列手里的天赋物——一根细长的银色手杖,正敲在了费雪的后脑上。


    这件天赋物叫“混乱”,和艾瑞克的“万物卸力”有点像。


    “万物卸力”是让身体失力,“混乱”则是能造成一定范围内有脑子的生物失智,也是范围型,使用范围越大,效果越微弱。


    加百列选择带走它,是预防在血族地盘上被大队人马围攻。此时将范围型的天赋物力量集中在一点,银色的手杖就像一记重重的闷棍,直接敲进了费雪的脑壳。


    自负力量的血族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加百列用手杖一接,另一只手已经熟练地摸出了紫外线电棒——


    然而就在这时,他耳机里突然传来五月变调的喊声:“闪开!”


    正常情况下,加百列不会听他说话。但此时,虽然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加百列已经猜到耳机里这几位都是乌鸦的传声筒了。


    他毫不犹豫地放弃下杀手,在血族天赋物的加持下,闪电似的退到数米之外。


    一支仿佛从虚空中钻出来的箭堪堪擦过了他的头发。被避过一次后,那支箭倏地凭空消失,下一刻闪现在加百列面前,以人眼无法捕捉的速度钉进了加百列的咽喉!


    第122章 长灯(十二)


    加百列喉咙上冒出一层从费雪身上蹭来的天赋物,神出鬼没的箭尖笔直没入透明薄膜中,剧烈撞击后一起消散。


    直到这时,艾瑞克才反应过来,“万物卸力”将他们几个人围在中间,大范围地横扫出去。


    下一刻,丝毫不受他火种能力影响的脚步声从树林另一边传来。艾瑞克一惊,猛地转向异动传来的方向,上前一步,半挡在加百列面前。


    加百列抬起手中能量尚未耗尽的银色手杖,轻轻抵在喉咙上磨蹭了一下。


    他皮肉没受伤,但箭撞上来的力度也不小,如果不是方才借天赋物强化了身体,喉骨怕是要断。他一时失声,看着艾瑞克的背影,眉头微动,露出一个介于“挑眉”和“皱眉”之间的模糊表情。


    耳机里,那大嗓门的小男孩喋喋不休地追问他“怎么样了”,加百列不明白乌鸦为什么就不能分给他一个安静点的。他被五月问毛了,无端有点烦躁,抬手就要把耳机摘下来。


    然后他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手腕。


    “他没受伤,不用担心,五月。”乌鸦声音温和,语气却不容置疑,“不许摘。”


    喋喋不休的五月安静了,加百列也安静了。


    直到这时,树丛后,那悠闲的脚步声主人才露了面。


    那是一个穿着保镖制服的血族,男性。


    他嘴角挂着夸张的笑容,可能是刚吃完夜宵,牙上还有血迹。因为瘦削,统一型号的人皮制服不大合身,宽松的脸皮垂下来,折出了一对很深的法令纹。


    又一个血族天赋者。


    “很有意思的小道具。”来鬼说,“你们野怪特产吗?连闪光弹都能罩住,要不是我跟着这蠢货出来,没准也会忽略呢。”


    “血族保镖”说着,饶有兴致地扫过火种小队,在加百列和乌鸦身上各停了一下,最后看向被一闷棍敲晕的费雪。


    “嚯,”这神秘血族发出“啧啧”有声的赞叹,“哦哟哟,看看我们圣月华的优秀毕业生,果然不同凡响,真让我们乡下人大开眼界。难怪他那农民老爸要花高价从黑市上雇保镖,这大宝贝,稀罕,是得保护。”


    此时迷藏里的会议室已经炸开了锅。


    那神奇的木头骰子不知为什么,忽然不动了。


    迅猛龙脸色惨白:“怎、怎么会又有一个天赋者?”


    小熊马克焦虑地把指甲咬得“咯吱”响:“黑市能雇到天赋者,我以前听猫叔说过,但是基本都有案底,而且都是天价……”


    “还是攻击型……这有几级?”草莓问,“不会比刚才那个等级还高吧?这要怎么办?”


    五月的视角一直紧跟加百列,立刻回答:“我看到他的天赋好像是一支箭,能隐形,还能追踪目标……”


    “不,”加百列的喉咙缓过来了,略带沙哑地出声,打断了少年们无知的讨论,他眼中银光一闪,用方才那护具天赋物残余能量开了一次“洞察”,“是‘寄生’。”


    神秘血族抬起头,针尖大的瞳孔对准了加百列:“哦,洞察?”


    迷藏中,“咔哒”一声,沉寂了半晌的骰子忽然又动了一下,所有棋子前行一步,棋盘上出现了长篇大论:


    “寄生”,血族七大神圣天赋之一,来自“沉默”家族。


    沉默家族的家徽是一条蛇,代表七宗罪里的“嫉妒”,因无明确政治立场,与勒森魃、梵卓并称为“中立三家”。


    勒森魃和梵卓都是典型的商人,商人要赚钱,不管鸽派鹰派,买卖一样做,因此骑在墙上“中立”。


    但沉默家族中立,却是因为这一家鬼如其名,极少在公共场合露面。


    这是血族七大家族里最神秘的一支,是角区的“隐士”。外人看来,沉默家族像一盘散沙,而且由于“寄生”基本无法产生二级以上的天赋者,他们显得很弱势。但角区权力更迭五百年,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不显山不露水的沉默家族却始终屹立不倒。


    就算在血族天赋中,“寄生”也相当邪异了,据说它能模仿别人的天赋。当年安全署调查“血族天赋者连环杀手”时,就怀疑凶手的“天赋”可能类似于“寄生”。


    其实不确切。


    耳机里传来迷藏里的转述:“……更确切的说,‘寄生’不单单能模仿天赋,它能模仿一切,外貌、举止、气质……”


    艾瑞克越听越不对劲——这是什么情况?


    他们奉驿站长之命,冒险闯入血族物流园刺杀几个普通吸血鬼,取得他们的身份,结果也不知怎么那么倒霉,正好撞上了这个集团高层的天赋者巡查。


    他们是因为“刚好被堵住,无法撤离”,才被迫豁出去,搏命伏击这个可怕的天赋者。就在他们将要创造奇迹的时候,发现目标身边有个更可怕的存在——伪装成普通保镖的黑市天赋者。


    而这个“黑市天赋者”依然是一层伪装,来自神秘的角区、血族食物链顶端的“嫉妒之蛇”……此间曲折离奇,连路边摊上的小说都不敢这么写。艾瑞克敢肯定,迷藏里那几个从来没离开过星耀城的孩子,没有一个人了解血族七大神圣天赋,这磕磕绊绊的捧读语气、详细到近乎于匠人造物说明书水平的介绍,分明是有人早准备好的。


    可是场合不对,在可怕的血族天赋者面前,悲伤大哥无暇开口,只能用余光扫向驿站长那张没什么波澜的脸,心里冒出个匪夷所思的猜测……


    “不、不会,不可能。”艾瑞克暗暗深吸口气,用呼吸平复情绪:他肯定是太紧张,以至于白日做梦起来。


    驿站长好好的,没疯没病的,怎么会故意往神圣天赋者跟前撞?再说人类的脑子根本想不出这么曲折的内情,听这意思,地上躺着的那位都不知道自己身边跟了个天赋者,花钱在黑市上雇天赋者的也够不知道雇来个“寄生”,驿站长一个尾区的人类又怎么可能会知道……


    肯定是巧合。


    艾瑞克迅速“想通”了。


    肯定是驿站长想着要逃离尾区,到处搜罗了许多资料放在会议室了,方才加百列提到“寄生”,那几个孩子恰好找到……只有这才是合理解释。


    悲伤大哥在脑内海啸中拼命维持着摇摇欲坠的世界观,“寄生”在打量加百列。


    “传说居然是真的,”他喃喃说,“梵卓家那改了姓的老疯子真做出了一个活‘容器’,是你?能接触到‘洞察’,这是跟尾区那不见光的地头蛇勾搭上了吗?那家伙可真厉害啊,让风暴栽了这么大个跟头,然后也不跟小迈卡维正面冲突,转身就找到了迈卡维派的废物‘漏洞’,暗中把自己的‘秘密武器’塞过来……不会还知道了费雪家香料工厂的秘密吧?”


    血族说着,一个叹为观止的后仰:“女神哪!喂,漂亮的大可爱,你能替我引荐吗?我可以叛变哦,早觉得迈卡维系没前途了。”


    加百列没回答,只是用一种新奇又有几分古怪的目光盯着“寄生”。


    接话的当然是驿站长,乌鸦额角挂着虚汗——方才跑那几步对他来说负担有点大。


    “沉默家族利用‘寄生’,伪装成各种身份,潜入各个派系。”乌鸦缓缓地说,“听起来您本人没什么立场?”


    “寄生”一摊手:“抽签抽到的,运气不好嘛……你的瞳色很罕见啊,小浆果,看起来不像天然的。”


    人类的“黑眼睛”,虹膜其实大多是深棕或者褐色的,很少有这种奇异的黑。


    “谢谢,都说我品相好,不过大概不能算天然的。”乌鸦面不改色——他也没胡说八道,他以前的瞳色挺正常的,现在的漆黑其实是跨越生死时过度用眼的后遗症——他用“人工培育”品种的天真语气说,“如果您说的是真的,替您介绍主人是可以的,但我需要知道您和我们的敌人……那个可怕的风暴现在是什么关系。抱歉……”


    乌鸦按住耳机,轻声细语地对迷藏里的人说:“把‘真实之钟’拿出来好吗?”


    同时,被他挡住的加百列从兜里摸出个手机,大喇喇地打起字来,不知是要给谁发信息。


    “迈卡维家现在当家的还是小安德鲁他老爸,”“寄生”说,“家族派我过来,也是一直在跟那边接触。不过那是个心胸狭隘的老顽固,很讨人嫌,天赋也不是神圣天赋,本人实在有点忍不了,才跑出来观察小的。”


    乌鸦按着耳机的手没放下,似乎在通过他说的“真实之钟”判断这话的真伪。


    迷藏会议室里的木骰子开始旋转。


    “这可不是去尾区的路。”乌鸦像个警惕的野生动物一样,压低声音说。


    “是啊,”“寄生”坦坦荡荡地回答,“观察完毕,感觉小的有点意思,但不像他老爸那么好糊弄,要想跟他建立关系,空手上门肯定是不行的。”


    乌鸦了然:“费雪家族掌握着背区大量土地资源,财力雄厚,还有全洲最完备的物流网,只可惜偏向于另一派——您本想把他们作为给迈卡维的见面礼。”


    “但是现在我改主意了,还是觉得你家主人是更理想的合作伙伴。”“寄生”笑盈盈的,目光近乎慈爱地看着乌鸦,“帮忙传个话,如果你家主人愿意,你们可以把地上那货的尸体带回去,以后‘亚历山大·费雪’少爷就是他的好朋友。”


    乌鸦:“是‘她’。”


    “啊,不好意思。”


    乌鸦摩挲了一下左手:“其实她也在场,您想见她吗?”


    木骰子停下,飞行棋盘剧变,躲在最后面的李斯特冷汗顺着后脊流了下去——


    “寄生”看了一眼浆果们身上的耳机,误解了什么:“真是我的荣……”


    他话音没落,李斯特提供的巨额恐惧被乌鸦转换成了力量加持,打哪来回到了哪去,险些把极乐小哥那单薄的身体撑爆了。两行鼻血顷刻间涌了出来,李斯特用尽全力砸了个“知觉扭曲”——


    加百列方才将洞察得到的信息发回了迷藏,等于告知了驿站长,极短时间内,木骰子已经在飞行棋盘上排演完毕。


    李斯特耳边是草莓的声音:“‘寄生’没有自己的攻防能力,只能模仿,而当他扮演这个角色的时候,只能用这个人的天赋能力,短时间内无法调动其他。他现在寄生的能力叫‘命运之箭’,通过知觉锁定目标,只要他能感知到目标位置,那根箭就能射中,所以主要靠你。以及李斯特哥……”


    在险些吓死李斯特之后,草莓看了一眼棋盘上的指令,又补了一句:“你尽管发挥,就像刚才那样,即使你做不到,战友也会帮你补上漏洞的,我们是一起的,你相信他……相信我们吗?”


    “知觉”扭曲的效果被放大了无数倍,同时,所有人都在耳机中的指令下离开原地,刚好避开了闪现的“命运之箭”。


    “寄生”叹了口气,不慌不忙地摸出一把“伞”:“干什么呢,你们这些想不开的小家伙,又没有别的招数……”


    李斯特和艾瑞克两个“神秘”同时感觉到了什么,瞳孔倏地放大。


    下一刻,“伞”面打开,更强横的“知觉扭曲”从伞上辐射出来,压过了李斯特被加持过的效果。


    那伞是一件“极乐”火种遗留物做的违禁品,原料至少二级!


    李斯特的“知觉扭曲”当即被破坏,所有人暴露在“命运之箭”下,而打伞的“寄生”却在众人视野里消失!


    第123章 长灯(十三)


    “命运之箭”附带一定的必中效果,那可是连加百列都没躲过去的。


    李斯特刚刚被草莓点亮的心气就像瓢泼大雨下的火星,连丝烟都没冒,凉透了。


    其实最让他灰心的还不是临到头的大祸,而是敌人手里那件已经无法诉说自己生平的“违禁品”。


    极乐一级和二级相差如云泥,驿站长就算把他的“知觉扭曲”放大十倍、一百倍,李斯特也到不了二级。因为二级的极乐是能构造全方位真实幻境的,即使在圣地也相当稀少。


    “极乐”比其他方向更脆弱,必须是极优越的出身才能得到培养,而这条路又分外难走。因为偏向精神,极乐们总是需要更多的灵性和天分,又因为缺少自保能力,他们必须有足够的运气……对无数不幸觉醒了极乐的秘线人来说,那条二级的门槛犹如天堑,每一个成功迈过去的,都会成为万千后来者仰望的高山。


    而“高山”就这样草率地成了血族手里的伞架,用来对付同胞。


    “李斯特!”草莓在尖叫。


    李斯特听见了,可是他从精神到身体都提不起力气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必中的箭出现在身边。


    连离他最近的艾瑞克都已经鞭长莫及。


    艾瑞克目眦欲裂,恍惚间,耳边依然回荡着方才两千的话:“你是神秘!”


    小小的匠人学徒大概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艾瑞克知道,这是驿站长让她带给自己的。


    艾瑞克早就隐约摸到了二级的门槛,始终不得要领,在河中驿站休整的时候,他闲来跟驿站长请教过。


    驿站长从来不去训练场,日常像坨加多了水的泥,逮哪往哪一糊,说出来的话果然也很玄。


    他想了想,说:“你记住你是‘神秘’就行了。”


    “啊……那不然呢?”


    “历史和文明都被扭曲了,‘神秘’作为一条路线,却穿越遥远时空流传至今,你想象不到它的源头有多强大。别说血族那些‘这爵那王’的,莉莉丝复活,大概也只能给她提鞋。”


    艾瑞克心说这里头怎么还有人称,说得跟你见过似的,忍不住问:“多强大?”


    驿站长的目光看着很远的地方,说话时表情有点怪,像怀念,又像牙疼:“有灵魂的地方,就是疯……‘神秘’的统治区域。她甚至不需要智慧,只要有一颗基础的爬行动物脑,就得被她摆布。她只能杀,无法收监囚禁,否则哪怕她被封闭五感、束缚到头发丝、关进无人区,也能靠藏在沙尘下蜥蜴推开地狱的门。这就是‘神秘’的终极。”


    “太远了,我不想知道‘神秘’的终极,就想知道‘神秘’的二级什么样。驿站长你头不晕吗,麻烦蹲低点,用我们凡人的视角看看呢?我说你是不是忘了,摸不到三级的边,根本没有‘知觉扩张’,还别人的灵魂……我连别人说我坏话都听不见。”


    “说你什么还用听,自己心里没点数吗?所以我才说,是‘哪怕被封闭五感’。”


    “啊?但是第六感……也太玄了吧?”


    “艾瑞克啊,”驿站长叹了口气,“你要知道,‘万物卸力’并不只是一种火种能力,那是一种陷入极度悲伤和绝望时的表现。当你使用这种火种能力的时候,本质是想通过共振,把别人拉入这样的绝望里,让你的悲伤像病毒一样传播——‘卸力’不是放松肌肉的麻醉剂啊,老哥,你是在谋杀‘意志’。”


    “呃……听着确实怪燃的,但对我们这个方向很难,总感觉我们这方向的人都垂头丧气的,振奋不来……果然,前期还是‘愤怒’的路更好走。”


    “‘传播悲伤、谋杀意志’并不一定要让你亲自做领哭员,很多时候,强横的意志是会吞噬虚弱犹疑那一个的。”


    “我感觉我的意志也不那么坚定……”


    “记得我最开始说的话吗?你是‘神秘’。”


    你是“神秘”……


    “命运之箭”,本质上来说也不是箭,是血族意识的具象。


    有灵魂的地方,就是神秘的统治区。


    无声无息的万物卸力爆发出去,艾瑞克差着境界,无法像三级的霍尼那样迅速领会乌鸦的意思,但他将全副心神深深地沉入“悲伤”里。


    一瞬间,艾瑞克就看懂了李斯特脸上的心灰意冷。


    从觉醒火种开始,李斯特就一直是艾瑞克的跟班。“极乐”年纪太小,跟霍尼队长差了好几十个代沟,实在是不好沟通,小队里其他人又嫌弃他是个只会拖后腿蹭经验的极乐……艾瑞克当然也有意见,只是碍于面子不表现出来而已,就被那小子黏上,从此成了他妈。


    艾瑞克看着他努力察言观色,努力融入小队,只要力所能及,让他做什么都不抱怨。他的贡献常年被人忽略也不要紧,打杂不要紧,闲来总被人当成解闷的吉祥物也不要紧,好像他真就胸无大志,是来随波逐流的……


    如果是那样,这个圣地出身的二世祖为什么不回去当少爷呢?


    为什么霍尼让他跟着乌鸦,他就二话不说地来了呢?


    驿站长自称“伟大的船长大人”,虽然是开玩笑,也是在暗示他们,迷藏会开向狂风惊雷深处,很可能一去不回。李斯特听不出来吗?“极乐”分明是世界上最擅长听言外之意的人啊。


    他从不抱怨境遇,也从不透露愿景,是因为一直以来,都没有人正视过吗?


    无声无息地止步于此,那也太可悲了。


    悲伤产生绝望,绝望消弭意志。


    绝望是沉默的憧憬夭折,隐秘的梦想腐烂;是滔天洪水中睁眼看着栖身的叶片化为齑粉;是回不去的家,茫茫无所知的路;是明知道没有未来,还要假装寻觅,做出古神逐日的姿态,自知只是一场行为艺术……


    命运之箭几乎碰到了李斯特的皮肤,那一瞬间,艾瑞克在万物卸力里捕捉到了箭矢上附着的意志。它如此具象、如此微弱,以至于在他心里横亘的万古长刀面前不堪一击。


    “你是神秘……”


    我是“神秘”。


    虚空中一声裂帛般的脆响,李斯特仿佛被抽干了力气,腿一软跪下,神经质地搓着脖子,找一个不存在的血洞。


    一直以来都仿佛被什么压制着的“卸力”暴涨,范围和强度扩大了十倍不止,艾瑞克终于跨过了他的千山万水。


    二级的“悲伤”对上二级的“极乐”,但毕竟一个是活人,一个只是血族手里的遗留物。扭曲的幻境破开,“寄生”重新出现,正落在茉莉身后,手里的伞“喀拉”一下折断。


    迅猛龙:“后面!”


    茉莉一眼没看,回手一记审判——因为血族移动速度快,闪现在人身后或者颈侧的情况很常见,这时候人的第一反应往往是循声看,而这无效的本能动作会浪费逃命和反击时间。为这,茉莉捏着鼻子求加百列当陪练,辫子险些被白毛揪秃,硬是训练出听见风声回手就死刑伺候的反射。


    “审判”割开了保镖的人造皮衣,血族肌肤裸露,顿时被手里的“违禁品”反噬。


    “寄生”一顿,紧接着不祥的感觉袭来,血族倏地错身躲过直冲他皮衣破口而来的紫外线电棒,银色手杖又紧随其后,当空扫来!


    “寄生”的脸骤然一沉,原本就松松垮垮的脸皮耷拉得更松。眼前这“浆果”那狩猎的眼神让他感觉到了莫大的羞辱,两根愤怒的命运之箭飞出,一根撞向银色手杖,一根撞向加百列的咽喉。


    手杖飞了,加百列却不闪不避,命运之箭再次撞上他从费雪少爷那蹭来的天赋物薄膜,可护具的能量已经所剩无几,一触即碎。


    千钧一发间,艾瑞克险而又险地再次截杀箭里的意志,悲伤大哥根本来不及沉浸在火种升级的喜悦里,刚支棱起来的意志再次崩溃,只想发出灵魂呐喊:有没有人管管他?!


    有是有的,但现场来不及。


    “寄生”和加百列的移动速度肉眼都跟不上,更别提出声说什么。手杖已经脱手的加百列扣住了“寄生”脸上的人皮,他手指猛地往下一沉,暴起的关节泛起骨瓷般冷冷的白,在让人牙酸的锐响中,人皮被他徒手撕裂。


    下一刻,加百列手上陡然泛起与那手杖如出一辙的白光——


    虽然方才那血族天赋物一直在他手里,可那东西碰到他,依然遵循“边用边漏电”原则,此时手杖飞了,加百列本人就变成了一根人形手杖。


    放倒了费雪的精神麻醉直接就要按在血族裸出来的脸皮上!


    “寄生”不是杨查理,手里的违禁品终究是有限的,他一时轻敌失手,此时终于顾不上从容,也顾不上防备加百列蹭走天赋物能量,周身陡然浮起长满尖刺的护甲,撞散了加百列掌心白光,刺向加百列掌心。


    加百列掌心立刻出现了一模一样的刺甲,“当啷”一声撞在一起,活像一个刺球扇了另一个刺球一嘴巴。


    “寄生”顺势飞掠到数米之外。


    被彻底激怒的“寄生”终于失去了耐心,脸上人皮被加百列撕掉了一半,剩下的软塌塌地挂着,五官都已经对不上。他双手骤然攥紧,贴身的护甲将最外层的人皮衣刺得坑坑洼洼。


    小树林里,几十支命运之箭同时闪现!


    艾瑞克麻了:这二级也不够啊!


    想要有资格和血族天赋者掰掰腕子,必须是人类火种的三级以上。二级的“卸力”,拼尽全力也只够抵挡一根箭,漫天箭雨,他挑哪根能让大家死相比较好看?


    艾瑞克寄期望于耳机,那一刻,他和李斯特一样,只会听命了。可是耳机里只有两千小姑娘自己也不相信的一声“卸”。


    卸什么卸!卸下人生重担,躺平等死吗?!


    可是艾瑞克走投无路,只好从命。


    他将刚被升级的火种充盈的力量一股脑地闭眼砸了出去,感觉自己像只撼树的蚍蜉,方才摆脱的无力与绝望再次灭顶而来。


    而绝望的尽头是……


    “凭什么呢?”那一瞬间,艾瑞克心里流光似的滑过了这个念头,“人类和血族长得这样像,一样有灵智,灵智一样生在劣根上,一样被爱恨情仇磋磨一生。凭什么我拼命苦修几十年,却在血族的天赋面前如此不堪一击呢?”


    艾瑞克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神,尾区的绝望人类们自创出许多喜怒无常的神明,为他们充满恶意的命运负责,听着都很荒谬。


    可如果那是真的,真有神明,祂凭什么这样憎恨人类,将他们剥夺至此呢?


    绝望的尽头是……愤怒。


    愤怒来自人类最撕心裂肺的呐喊,也来自高傲血族被几颗“浆果”羞辱的暴怒。


    浓度终于够了。


    借着加百列方才撕脸敲闷棍退出战圈、隐在角落的乌鸦双手泛起“愤怒”的红光,第一次动用了这一笔“遗产”。


    一瞬间他的身体仿佛分崩离析,而突如其来的业火天罚般落下——


    第124章 长灯(终)


    加百列倏地停下脚步,艾瑞克难以置信地瞪起眼,被大火熏得涕泪齐下。


    他就说今天的行动哪不对劲——是啊,驿站长人都出来了,对付这几个天赋者用“知觉扭曲”,干吗还让一股菜味的李斯特上?


    乌鸦的“恐惧”是大庭广众之下合并的,在这天之前,所有人都默认他的第一方向是“极乐”——在地下城袭击狼人的时候,他跟艾瑞克单独行动过,没有三级“悲伤”。


    可是愤怒……怎么会是愤怒?


    且不论三级愤怒能不能合并其他方向,他也不像啊!


    人不像真的,火却一丁点也不假。


    那愤怒之火像地狱红莲,自虚空降临,当空怒放,一口吞下了“寄生”。


    “红莲”尽头牵在乌鸦手上,他摊开的掌心似乎还有大火残迹,苍白的脸从火光中借到了一层薄薄的红。大家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只见他放出火之后就一动没动,也没说接下来要干什么,连迷藏中的飞行棋也跟着静止下来,像是在大火中失了语。


    “啪嗒”一声。


    迷藏里,围桌而坐的几位“指挥”一同朝桌上看去,原本飞速旋转的木骰子突然“死”了一样滚落,不动了。


    草莓最先感觉到了什么,倏地抽了口气。


    还没等她出声,异变又起,愤怒之火的包围圈陡然撕裂,一个周身被火的“怪物”狂奔而出,挥起比成年人腰还粗的上肢,抡向放火人。


    加百列几乎化成一道残影,卷起乌鸦离开了原地。他已经长到肩头的银发被火光染成了火焰色,与怪物擦肩而过时,瞳孔倏地收缩。


    怪物是人形,却足有两个人高,小山似的堆在那,四肢如巨蟒,周身流着一看就很是不妙的红褐色脓水。随着它行动,脓水四处喷溅,落到周遭,植物和人们的衣服就像沾到了浓硫酸——连腐蚀的过程都跳过,直接碳化!


    怪物身上的能量不容拒绝地涌向加百列,告诉他那庞然大物也是一件血族天赋物,加百列忽然直觉不妙。


    耳机里不知出了什么事,迷藏里七嘴八舌乱作一团,加百列余光扫见还在愣神的茉莉,刚要开口提醒,那怪物仰天咆哮,声音频率超过了人耳的接收范围,无法感知的音波横扫出去。


    所有人都仿佛被看不见的恶意淹没,五感登时过载。


    李斯特整个人僵在了原地,艾瑞克眼前一黑,年纪最小的茉莉直接断片。


    加百列踉跄落地。


    加百列先后接触了好几件血族天赋物,但也许是这段时间一直跟乌鸦在一起,他此时精神状态还算稳定,只是稍微有点暴躁,尚在忍受范围内。


    可是这东西……


    擦肩而过的瞬间,加百列已经明白了这件天赋物的原料是什么:一团拼接怪,沉默家特有的拼接怪。


    与非常罕见,以至于传承经常断代的“风暴”“洞察”不同,神圣天赋“寄生”在沉默家族的觉醒概率很高。角区的小道消息说,身负“寄生”的沉默,比觉醒了“药师”的梵卓还多。


    他们隐去身份,游走在摩羯洲盘根错节的权力游戏里,带着一张又一张不属于自己的面具,暗中左右局势。


    然而一切都有代价,沉默家这可怕的天赋也带着同样可怕的诅咒。


    正如当年诺菲勒家的以诺所说,不同的血族天赋之间,彼此是不兼容的,盗取别人的天赋,灵魂也将会被别人污染。沉默们想要锤炼天赋能力,必须一次又一次地“寄生”,也必须反复被污染。越强,他们的神智就越混沌,天赋能力达到二级水平,“寄生”们会在别人的身份里忘记自己,彻底疯狂。


    如果是其他种族,疯就疯了,只要有人给口吃的,没脑子也能凑合活着——安东尼那小儿子看起来就挺健康。但血族特殊,他们一旦失去神智,身体也会跟着慢慢腐烂,这个种族好像一群寄生在尸体里的魂。


    多年来,一代又一代的沉默们苦苦寻觅着保持理智的办法,反复失败、最后都绝望地走向家族宿命:升到二级,然后变成一具又一具气息驳杂的腐尸。


    这天赋物……怪物,是梵卓家一位药师的毕生心血。


    它叫“化身”,原料是十二具达到了二级标准的“寄生”腐尸,是一件只有“寄生”能用的天赋物。


    使用者用自己的“寄生”天赋寄生在这具化身里,将获得一个强横到金刚不坏的躯体,据说能扛住二级风暴,寄生成功后还能调用这十二具腐尸生前寄生过的任意天赋。


    只要使用者能在短时间内扛住拼接怪的精神污染。


    加百列没有“寄生”,但无法拒绝化身“漏电”。


    他感知到这东西来历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做任何应对了。


    前所未有的混乱攫住了他,理智顷刻间分崩离析,真实与幻觉同时炸裂,一起碎成了砂砾,不分彼此地混淆在一起。


    他从哪里诞生,邪神掌心……还是一个雪白的实验室?


    他是灾厄吗?


    灾厄为何有血肉之躯?


    他活着还是死了?在哪里?


    他……存在吗?


    加百列眼神骤然空洞,身形凝固,只有双手本能地抱紧怀里的……怀里的……


    怀里的什么?


    加百列不知道,他甚至已经无法分辨这是件东西还是活的什么。无意识中,他弓起后背,像是要挡住整个混乱的世界,死死收紧双臂。


    而就在这时,一道人影趁着所有人都被怪物镇住,从怪物身后飞掠而出。


    “寄生”放出了自己压箱底的宝贝,但并未选择正确的使用方式——他才不要亲自寄生其中。


    寄生进这种恐怖的天赋物里,哪怕只有一分钟,之后也百分之百会留下精神污染的后遗症。


    这位姓“沉默”的先生惜命得很,才不肯为了区区几只野怪付出这么大代价。


    这黑眼睛野怪放的火实在邪门,一瞬间消耗了他两件天赋物护具,但显然难以为继。剩下几只不算什么,只有那个梵卓家的人造“容器”危险,正好能被“化身”克制。


    为了从那邪门的火里脱身,“寄生”忍痛将自己寄生的伪身推了出去。


    他寄生的伪身——那血族保镖,身高足有一米八五,身材笔挺有型,“寄生”先生本人却要矮一个头还多,体型单薄得像未成年。他本可以轻易从那巨大怪物脚下溜走,连片叶子都不会惊动,然而一抬眼,“寄生”正好看到了那几只痴痴呆呆的小野怪。


    那一刻,方才的屈辱、此时的灼痛、让人不愿细数的天赋物损失、此前所有化为泡影的计划和努力全浮现在“寄生”心头。这条嫉妒之蛇刹那间被怨毒控制,獠牙从满是血泡的嘴唇上呲出,鬼使神差地,他朝离他最近的茉莉探出了手。


    打从业火焚起、怪物出没,小熊马克就想捂眼——他一直都这样,遇到可怕的事,就闭上眼埋起头,用想象力哄自己“什么都没发生”。比起去面对恐惧,他宁可死在自欺欺人里。


    可是驿站长临走的时候拍着他的头说:“有事喊我,要一直好好看着我,不然一眨眼错过,我可能就死了,我很容易死的。”


    马克当然知道,人是很容易死的,哪怕是比巨人还强壮的爸爸大哥、比老师还聪明的姐姐、跑起来比风还快的薮猫们……何况手心总是很凉的驿站长呢?


    小罴人在仓皇无措中失去了所有的亲人,除了“快跑”,没有人告诉他怎么办。这是第一次,有人要求他做什么。


    是不是只要他“好好看着”,就不会再面临失去呢?


    马克其实不知道,但他太无助了。无助的人,随便在路边捡块路牌,也会迷信地将上面写的话奉为圭臬……而这种荒诞的迷信,有时甚至能战胜最深的恐惧。


    强撑着没有捂眼的小熊在别人都慌起来的时候,贯彻了驿站长的命令:有事喊他。


    “驿站长!”


    幼年罴人那带着胸腔共鸣的诡异奶音撞进了乌鸦耳朵。


    “驿站长……呜……驿站长……”


    软绵绵垂在一边的手忽然动了,一把抓住加百列的手臂。


    那几乎攥碎他骨头的怀抱倏地一松,一口气冲进乌鸦肺里,骤然恢复的痛觉险些碾碎他。乌鸦没敢大口喘气,勉强牵起加百列,拉向自己怀里的业火枪。


    那只铁牢般的手没有一点反抗,一拨就动,顺从地扣住业火枪。


    “天使长……”乌鸦喉咙被血堵住了,只动了动嘴唇,没有声音,可莫名的,加百列像是听见了,往他嘴边侧了侧头,像是要亲昵地讨一个亲吻。


    “……听见我在跟你祷告了吗?”


    “愤怒”的火会自动追逐黑暗生物,此时火仍在烧,乌鸦不用眼睛看,都能感觉到“寄生”所在。


    疯狂逃窜的吸血鬼突然一顿。


    乌鸦虚握住加百列持枪的手,闭眼瞄准。


    忘乎所以的吸血鬼掐住茉莉的脖子。


    已经没力气扣扳机的乌鸦轻轻按了一下加百列手指关节。


    神色狰狞的吸血鬼朝茉莉张开了嘴——


    “咻”!


    业火子弹径直穿透血族的脖颈,没入他身后的余烬中,又激起一簇火花。


    沉默……沉默了。


    第125章 利刃(一)


    加百列的感官还能接受信息、肢体还能灵活运动,但大脑已经在黑屏重组。


    其实对他而言,这种感觉并不陌生。


    他也不是一生下来就能和各种幻觉和平共处的。


    在改造中活下来、第一次接触血族天赋物、第一次摄入血族的脑髓……加百列漫长的旅行中的每一个“第一次”,他都要经历一次精神的毁灭和重建,然后才能慢慢适应。


    在这个过程中,自我保护的本能会让他遗弃曾经鲜活真实的东西——比如幼时的朋友和“敌人”,比如存在过的孤独与恐惧……当然不是失忆,只是那些记忆会褪色成简笔画似的浅印,加百列也能说出来龙去脉,只是不会再被激起什么感觉。


    这样,等醒来,他就会变得更无懈可击。


    不记住就没有遗憾,不想象就没有欲望。


    没有遗憾与欲望,幻觉的种子不过是落在沙漠上的草籽,不管有多么大的毒性,晒上一会儿,自然就在一片荒芜里风干了。


    可不知为什么,这一次,加百列觉得格外艰难。


    他听见熟悉的咳嗽声,有血点溅到了他身上;他听见慌乱的叫声,有的在耳机里,有的在身边……加百列无法分辨发生了什么,可是忽然间,强烈的恐惧——那只一向被他吊打的“小怪”猝不及防地暴走,正中他要害。


    本可以轻易摆脱的恐惧死死咬住他咽喉,加百列一时窒息。他在濒死的痛苦中剧烈挣扎,仓皇中病急乱投医,什么动作都往外冒。


    首先是他惯用的:把会让他刺痛的记忆都剔除出来,暴力打包、一股脑丢弃。可是做不到,这似乎会引发更强烈的痛苦。


    那么毁掉呢?这其实也是他的惯用手段。亲手毁掉,就不用再怕失去,有时候绝望是好事,起码比踩在随时会碎的薄冰上好多了。


    有熟悉的声音叫他的名字,加百列的额角缓缓暴起青筋。


    随后有人跑过来,似乎想拉他……加百列倏地抬头,然后还不等他动,原本挂在他胳膊上的手忽然一紧。


    “别动。”他听到那声音说。


    力量有时候并不是客观的,转身逃窜的时候,能抡起数吨重物的血族虚弱无力;以“猎物”自居时,曾主宰了这星球千万年的数十亿人手不能缚鸡。


    但有的人,可以用耳语般的音量“言出法随”。


    乱成一团的脚步和人声都停了下来,连同林间细碎的风。


    加百列的手臂依然紧绷着,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心里冒出微弱的期冀,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然后他感觉到微弱的挣动,靠在他身上的人慢慢扶着他站直。


    那人没什么力气,每一个动作、每句话,都要停顿好一会儿。可是慢归慢,所有行动毫不拖泥带水,像是每一步都精打细算过,直奔目标,不浪费一丝气力。


    “不要怕,”那个声音说,“交给我。”


    加百列一动没动,犹疑着,像一生第一次落地的鸟,不敢踩实。


    于是那个声音又不容分说地重复了一遍:“交给我。”


    好像他是分海的先知、补天的神明、点亮万物的光。


    好像他无所不能,言出必行。


    要相信吗?


    要……冒险相信吗?


    捅开培养箱、颠覆自己所有过往时,就是加百列冒险的开始。他和血族每一次交手都不计生死,他所到每一处都是他乡。加百列大概天生了一个世界上最能挣命的灵魂,死到临头,可能也要用牙撕开桎梏、再往外看一眼。


    这回,他徘徊许久,终于再一次选了同样的路——


    迷藏内外,所有人屏住呼吸,看见加百列忽然保持着站立的姿势闭上了眼,一只手还牵着乌鸦的发梢。


    半晌,艾瑞克才感觉到方才让他汗毛倒竖的张力松弛了下去,小心翼翼地去看乌鸦:“驿站长……”


    他后半句变了调子:“你又在吃什么鬼东西?”


    乌鸦摆摆手,艰难地把苦得舌根发麻的止痛药和提神剂混在一起,干吞了。他咽一口饭能磨蹭半年,喝水都比别人慢,咽药却仿佛飞流直下的瀑布,比尾区任何一个下水道都通畅,属实有些歪本事。


    李斯特九死一生,鼻涕眼泪糊一脸,这会儿打嗝停不下来,看着分外凄惨:“医、医生的药不……不能……这么滥用,我……嗝……我……呜可以背你。”


    乌鸦一手按在胸口上,无声地朝李斯特微微一欠身。


    李斯特茫然:“什么……嗝!”


    “心领了,”还头重脚轻的茉莉晕晕乎乎地走过来,随口替乌鸦翻译,“以及让你节哀顺变——那家伙死了,然后怎么办?”


    乌鸦这回的药是从黑山谷的黑医途径弄来的,比洛那拿来的正经药效虎狼得多,反正一咽下去,剧痛就立竿见影地麻痹了,提神剂也像一管神奇的鸡血,不听使唤的四肢立刻有了点活动的力气。


    他朝其他人打了个手势:准备撤。


    还不等火种小队问怎么撤,物流园里平地一声巨响,警铃大作!


    可是警铃响了几秒,又集体哑巴,与此同时,建筑和路上的不少遮阳板突然自动上升,灿烂的阳光瞬间播撒在整个园区里。


    茉莉激灵一下蹦起来,手里又抄起微弱的审判。


    艾瑞克:“怎么回事?什么动静!”


    “第一声是炸弹,”乌鸦这会儿终于清开了被血和药糊住的嗓子,一边吃力地哑声接话,一边收拢着他罩在这片区域外的匠人造物——那是件能加强一定区域隐蔽性的东西,“断电和遮阳板混乱是我的定时程序……加百列交给我,战利品别忘了。”


    艾瑞克:“……”


    还可以这样?


    不,等等,既然可以这样,他们干吗早不用这种方式脱身?


    “指挥官们,盯紧各处监控。”乌鸦敲了敲耳机,提神剂吃多了,这会儿他呼吸心跳过快,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他脸上泛起不自然的血色,伸手拉起加百列——加百列虽然没有意识,却不知正运行着什么神秘程序,会自动跟着他走。


    然后乌鸦深吸口气,定了定神,转向他的火种小队。


    “此间所有血族天赋者已清空,干得好,水手们,每人加一个成就点。”


    一句话,让三个火种回到迷藏里仍在恍惚。


    今天以前,他们是见到血族如老鼠见猫的“浆果”,一想到背区那“血族人口大区”,就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地狱的锅边。


    可他们竟然……驿站长那话怎么说?


    “清空了此间所有天赋者”,其中一个还是七大神圣天赋之一,就好像他们是来山里采蘑菇抓野兔的!


    无对比无伤害,突然之间,“背区”的恐怖程度直线下降,从翻滚着岩浆的地狱,变成了只是环境有点险恶的大森林,里面充满了宝藏!


    载着迷藏的车没开走,乌鸦胆大包天,趁着整个园区断电混乱,直接将货车混进仓库。


    虽然身心都被逼到了极限,但除了加百列,没人能安心休整——乌鸦药劲没过,想晕都晕不过去,于是开着无边镜警戒,全聚到了会议室里,清点战绩。


    这一行,他们带回了两具血族天赋者尸体。


    加百列打晕的费雪被茉莉扒掉了头上的皮衣,将紫外线光调到最高档,直接从最脆弱的眼球打进了脑子,幸福地在睡梦里“安乐”了。


    “寄生”被“业火”一枪打穿了脑袋。但毕竟是个天赋者,业火枪没能把他“火化”,只在枪口附近造成了一拳大的烧伤。


    艾瑞克想起来都后怕,如果不是正中要害,这普通吸血鬼沾一点就灰飞烟灭的业火枪恐怕打不死天赋者。


    主人死后,那无人操控的“化身”也不动了。这件天赋物过于邪异,而且副作用太大,无法利用,搬回迷藏后,乌鸦就让艾瑞克用业火枪烧掉了。


    两具尸体暂时存进迷藏的仓库里“保鲜”,接下来是尸身上的东西——说实话,比血族们本人有价值得多。


    “寄生”手里那件用二级火种遗留物做的伞折了,作为违禁品它是没法使用了,但里面的火种遗留物不会因此损坏。还有费雪少爷身上的天赋物护具,损耗再加上被加百列蹭走,能量已经见底,天赋物基本废了,但许多材料还可以再利用。


    匠人学徒入门后,学的第一个基础技能就是根据感应拆东西,因此提取火种遗留物和回收材料的活都交给了两千。不是当务之急,她可以不用着急,慢慢琢磨。


    费雪自负武力,身上除了那护具,没带别的天赋物。倒是“寄生”,作为神圣天赋的继承人,家底堪比星耀城前任治安官。


    首先是一条沉默家族人手一件的项链,可以稳定精神,大概是延缓发疯用的。


    不过这东西又是件血族天赋物,本身对人来说又是一重污染,放在加百列身上会有什么效果不好说,只能等他醒来再研究。


    而作为专业二五仔,“寄生”身上其他天赋物就有点猥琐了。有专门窃听的、专门监控的、溜门撬锁的……


    还有个手套更神,隔着人皮衣碰一下,能检测到血缘,对血族秘族……甚至人都生效,一下就能判断对方身份,是所有伪装的克星。


    当然,“寄生”以己度人,存货里还有针对以上所有家伙式的相应防具。


    最后,最有价值的是“寄生”身上一件空间型天赋物,那东西就纹身似的纹在“寄生”本体的胸口——尾区乡巴佬们没感受过,血族一些重要场合是禁止携带天赋物入内的,门口有专门筛查不和谐能量波动的安检仪,而这件与“寄生”的皮肉融为一体的天赋物,可以完全被主人气息遮蔽,安检仪检不出来。


    为了取下这件天赋物,艾瑞克他们只能把那块皮整个割下来,虽然恶心,但值。


    “纹身”里空间大约三十立方米,相当于一个小房间,“寄生”的天赋物都是从里面翻出来的。


    除此以外,空间里还存了各种见不得人的东西,比如分门别类放好的秘谈录音、密信复印件、可以让无数血族名流身败名裂的一架子偷拍视频……以及好几套血族天赋者的“身份”。


    乡巴佬们再次涨了见识:原来“寄生”天赋发动,需要被寄生者的皮。


    “寄生”本身越强,需要的皮面积就越少。他们猎杀的这位给自己准备的皮大约都是一掌见方,通过被寄生人的天赋等级,驿站长判断,这位“寄生”大约是一级中游水平。


    “寄生”发动的时候,被寄生者的皮会被天赋能力渗透,紧紧地贴合在“寄生”身上,并以此为中心实现全身拟态,根据黑市上流传的秘密资料,整个过程大概要一刻钟左右,这也是为什么“寄生”无法在对战中随意切换身份。


    除了皮,当然还有被寄生者全套的身份证件、通讯工具,甚至银行卡。


    这些身份中,除了来历不明混迹黑市的,居然还有两个合法身份:一个是首区的社会名流——网上还能查到此人半年前发布的隐退公告。


    另一个是个角区贵族学校学生,不知身后是哪一方的势力。


    活血族不可能任凭别人剥那么大一块皮,还顶替身份,可见“沉默”家族之所以沉默,也是因为私下里做了太多不可见光的勾当。


    两千哆嗦着清点完毕:“人……血族皮有六套,但是其中几个本身就是黑市上的,还带着好几套假的证件,真假加在一起,身份有十四个……男女老少都有。”


    “十五个。”乌鸦说着,朝会议桌上弹出了一张名片——亚历山大·费雪。


    第126章 利刃(二)


    名片落下,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乌鸦也不催,只是摸出个屏幕碎了一角的手机摆弄,静静等着别人回神。


    坐他旁边的茉莉探出头:“这是哪个吸血鬼的手机?”


    乌鸦想了想:“见钩就咬的那‘吸铁鱼’。”


    “哦。”茉莉秒懂他指的哪位,凑过去看,“你在给谁发信……哎?”


    茉莉比小伙伴们认识的字多,再加上这段时间废寝忘食地补课,日常遇到的通用语她已经认得差不多了,这会儿却没看懂乌鸦发的信息——没有标点、没有语法,只有一堆缩写词列队,用空格分开,看着像个只会“阿巴阿巴”的智障。


    “这是人话?”


    “当然不是,”乌鸦说,“是吸铁鱼鱼语。”


    茉莉哆嗦了一下,不知道是被叠词还是“鱼鱼语”恶心的:“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这种脏东西?”


    “刚才,”一目十行地将费雪少爷与秘书聊天记录加载完的乌鸦说,“鱼鱼兄喜欢手写独门创造的连笔字,喜欢暗号似的精简发言,这样既能表现出他浓缩的智慧和爱答不理的高贵,也赋予了他秘书解读天书的殊荣——别说,是挺省手指头。”


    茉莉:“……”


    “我们刚才炸了鱼塘……物流园,这么大动静,鱼鱼兄的跟班天团肯定已经发现他失踪的事了,秘书先生方才又打电话又发信息……唉语气好卑微,哪的打工人都不容易啊。”驿站长哀民生之多艰地感慨,“我肯定得替鱼鱼交代一下去向嘛。”


    茉莉的大眼珠转了转:那个鱼……那个吸血鬼是自己跟他们走的,在外人看来,他还“带走”了一个保镖。


    “炸弹之类的东西都是尾区黑市买的,吸血鬼住的地方不远处有打斗痕迹,有人在那使用过血族天赋、天赋物,还有我们留下的痕迹……所以只要跟那群吸血鬼说‘我去追偷袭费雪家的毛贼’了,一时不会有人怀疑,对吧?”


    “唔,一百分给你九十,别骄傲。”


    要是五月,估计已经哼上小曲了,茉莉却把脸一拉:“为什么扣我分?”


    “什么‘我们留下的痕迹’?”乌鸦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放火卸力扭曲和诅咒,那不都是‘违禁品’吗?”


    茉莉一愣。


    “费雪家是少数打通了尾区物流系统的企业之一,原本是不涉及任何势力的中立商人,自家继承人却在巡视时不顾影响,与星耀城的迈卡维治安官私联,交往甚密。尾区的地头蛇斗不过迈卡维,来捏费雪家这颗软柿子泄愤很好理解,结果正好撞在了无所不能的伟大天赋者鱼少爷手里。”乌鸦的目光落在李斯特身上,“少爷一怒之下,闪亮……霹雳登场,亲自追杀千里,震慑尾区大小毛贼。‘逆天,天网开一面,逆我,绝无生还’。”


    李斯特崩溃嚎叫:“别、别说了!”


    他这就把偷摸藏在会议室里的口袋书都处理了……驿站长不是日理万机吗,怎么这都能让他翻出来?!


    艾瑞克皱紧眉看着乌鸦——就算是四六不着的驿站长,这个状态也过于亢奋了,脸色红润得不正常,嘴唇抹过东西似的,鲜艳得让人不安。


    “你到底吃的什么药,洛那里拿的?给我看看。”


    “咳……就普通提神剂,当时有点紧张,手抖倒多了。”乌鸦打了个“哈哈”敷衍过去,也意识到了什么,略微收敛了一点。他用加密的“鱼语”发完信息,就把费雪少爷的手机倒扣在桌面上,“所以诸位,知道我们手里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吗?”


    那一堆触目惊心的阴私内幕、血族天赋者的身份……少年们或许还没回过味来,艾瑞克却立刻就想到了。


    这意味着,他们——几个渺小脆弱的人类,方才仓皇逃离尾区,撞大运似的捡到了一把通往血族高阶级世界的钥匙!他们可以通过把持费雪家继承人的身份,潜入背区血族高层,甚至能渗透角区权力游戏的幕后操盘手——沉默家族的秘密蛛网!


    果然,艾瑞克一提起这个,注意力立刻从药的事转移了,心率直逼驿站长的车速。


    艾瑞克艰难地清了半天嗓子,才开口:“驿站长,你是不是……是不是事先知道,我们今夜行动会撞见血族天赋者?”


    “没有,冤枉,我哪知道尾区海啸的余波这么大,这么快就把鱼鱼兄冲过来了?我又不会算命。”


    艾瑞克松了口气:果然是想多了,他就说,怎么可能……


    乌鸦:“我本来是打算潜进去假扮血族工人,在这多埋伏他几天的。”


    艾瑞克:“……”


    半晌,他努力板起脸:“驿站长!这也太冒险了,就算你事前针对这个天赋者做了足够的准备,也没想到他背后还有其他天赋者,还是七大神圣天赋之一的……”


    艾瑞克说到这,看清楚了乌鸦的表情,忽然又想起了会议室里事先准备好的沉默家族简介:“等等,你不会……”


    “啊,当然是冲着‘寄生’。”乌鸦一脸理所当然,“我原本预算要在这里逗留好几天的,我们时间紧任务重,那咬直钩的吸铁鱼哪值当这么多时间?”


    李斯特弱弱地提出疑问:“吸……那个财阀少爷自己都不知道……”


    “他当然不知道了,那货整天看人外小黄书做梦当血傲天,这一排货车加起来没他能装,哪有功夫看财报?”乌鸦拉过电脑,不慌不忙地调出了一张表,“打他入职,他的安保开支和团队人数就对不上。反倒是他秘书的私人账户,每月会多出一大笔钱流进又流出,打到不记名的账户上……这笔钱比秘书先生本人的收入高得多,任劳任怨的秘书没有怨言也不敢私自卡扣,账户这么偷偷摸摸,再加上这个价位恰好符合黑市的天赋者行情,很容易知道鱼少爷身边有天赋者保镖吧?”


    费雪少爷作为集团高管,秘书负责对外接洽。秘书先生的联系方式和个人信息就挂在“小可爱”的集团官网上,随便发条钓鱼信息让他点进去,就能摸进他手机里……难以想象,吮血啖肉、能徒手拧断钢铁的吸血鬼居然也有家暴虐待的破事。果然,人之恶毒比物种本身命长。


    “恰好咱尾区是黑市的大本营,综合时间和价位,我找中介打听打听就锁定了人选。‘命运之箭’,挺厉害的攻击型天赋,A级通缉犯,天赋者职业杀手……”


    “等等,”艾瑞克失声打断他,“你从哪找的中介?再说这不应该是保密的吗?怎么可能……”


    乌鸦活动了一下左手手腕,笑眯眯的:“当然是因为咱家‘主人’厉害啊。”


    艾瑞克:“……”


    对了,杨查理。


    李斯特告诉他,杨查理死前,加百列好像里里外外把她“洞察”了个遍……“洞察”这么恐怖吗?加百列当年是怎么单枪匹马拿到的?


    “‘命运之箭’的天赋辨识度很高,在黑市论坛里锁定他的账号不难,大概因为是个见不得光的身份,‘寄生’压根没想好好经营。去年‘命运之箭’失踪一阵回来以后风格大变,一看就是‘卖号’了——放着又赚钱又省事的猎杀任务不接,低价给二世祖当保镖,总不能是冲着鱼鱼的个人魅力吧?这神秘保镖大概率是角区的人,而且拥有某种能拟态的血族天赋……不管哪一样,对于现阶段无家可归的我们都很有用,很值得接触一下——不过‘寄生’只是备选可能性之一,排得挺靠后的,运气好成这样,我也是没想到。”


    会议室里再次鸦雀无声,只有茉莉喃喃说:“我想学这个,驿站长。”


    “干吗,学会了惦记篡位吗?”乌鸦弹了她一个脑瓜崩,“我还没死呢。”


    驿站长说着,十指交叉撑在下巴上,手肘抵着桌边,目光挨个扫过迷藏的成员。


    “所以明白了吧,诸位,”乌鸦轻轻地说,“在座所有人,今天都参与了这场围猎,并且做出了卓越贡献,我为你们骄傲,但这只是个开始。”


    茉莉眼睛亮了起来:“我们可以通过这个吸血鬼的身份把背区的黑匠人都抓回来!以后就可以猎杀更多、更厉害的血族,抢走他们的钱、他们的天赋物,把他们都抓回来给两千姐当原材料……”


    乌鸦叹了口气:“格局打开一点啊,这位想篡位的大副,你这辈子的梦想难道就是当个海盗吗?”


    “那我应该梦想什么?”


    “年轻人,要脚踏实地。”驿站长拍了拍她乱蓬蓬的头,“比如做一颗小小螺丝钉,钉进摩羯洲关键位置的轴承里;做一把不起眼的撬棍,撬进角区各大派系的裂缝中;做一只不声不响的打火机,把缝隙里暗流的岩浆点成战火……”


    乌鸦余光扫了一眼马克,后面的话没有明说。


    还有,做一个扎根田地和山林的背区老农。


    背区作为人口大区,是整个摩羯大陆上生命石循环最重要的一环。血族和秘族消灭了人类文明,篡改了历史,刻意含糊了曾经的“黑晶”与“黑晶残渣”,以正自己来路。


    久而久之,连他们自己都忘了,黑晶残渣——生命石,是血族和秘族存在的根本,也是人类想要重回牌桌的捷径。


    “我们需要休整,逗留。”乌鸦说,“少爷刚才已经发布了命令,将物流园的业务暂停三天,他要彻底摸一摸业务。但是鱼鱼兄本人目前在我们的冷库里休息,他的工作任务,看来只能由我们代劳了。茉莉,培育中心的浆果饲养观察报告还记得吗?”


    茉莉点头——那都是她小时候偷偷学通用语的材料,她是完全死记硬背下来的,连表格的形状都刻在了心里。


    乌鸦打了个指响:“打印出来,大家安心休整一宿,明天开始,按着那个格式写作业。”


    作为浆果……用血族的观察报告格式,观察血族。


    艾瑞克心跳得更快了,张了张嘴,一时竟没能发出声音。


    乌鸦看了他一眼,似乎洞穿了他的想法。


    “艾瑞克,”他轻声说,“我们是人。”


    艾瑞克眼泪差点下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哪怕死在这一刻也值,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明白了“我们是人”的意思……不是“野怪”们自我标榜与“家畜和宠物”不同的口号,不是自我安慰的强词夺理。


    “驿站长,我……”


    就在这时,他身上的通讯匠人造物躁了起来。


    乌鸦:“……”


    比物流园里所有仓库加起来还能装的驿站长脸色突然一僵。


    方才为了收拾战利品腾地方,两千他们把会议室里暂时用不着的东西搬出去了……包括那套能屏蔽通讯的飞行棋。


    艾瑞克还没回过神来,手比脑子快地接通了。


    下一刻,老太太暴跳如雷的怒吼响彻了整个会议室:“艾瑞克·萨博!你脑子让伊森的狗叼走了是吗?”


    第127章 利刃(三)


    迈卡维家红发的私人医生步履匆匆地闯进地下室时,一眼就看见她的老板——小安德鲁·迈卡维一动不动地站在阴影里,正盯着自己手里的东西发呆。


    迈卡维脚下是一口石棺,陈列在生命石堆上。棺材四壁绘满了血色纹路,符文还在缓缓流动,像活的一样。


    地下室逼近零度,红发的乔凡尼医生打了个寒噤,看清了迈卡维手里攥的东西。


    那是一大把头发。


    血族正统审美最崇尚黑发,另外,代表一些古老家族血统传承的特殊发色也各有受众,比如勒森魃家的银发、黑山家的金发、乔凡尼家鲜艳的火红色……但前提是颜色纯粹。


    像是各种深浅不一的棕、褐色头发,往往让人联想起血统驳杂的平民。当然,血族的血统歧视不怎么严重,他们还是更看重天赋,能觉醒天赋就是人上人,管他长什么样?只不过是拍马屁的时候删除“美貌”一个论点而已。


    背区出身的卡弗就是一头浅棕色的短发,人们说他“一看就知书达理,脾气很好”——这也就是说他“不起眼”的意思。


    乔凡尼医生却一直很喜欢这种“不起眼”,那种接近亚麻的浅棕色会让她想起家养浆果。


    亚麻色的浆果是最受欢迎的品种之一,普遍的刻板印象是,这种品相的浆果性格最温柔甜美……当然不太科学,正规培育所出来的血宠没有不温柔甜美的。可能是这种颜色让人联想起温暖柔软的东西吧,像幽暗壁炉旁的毯子。


    然而此时,那温暖柔软的头发已经黯淡无光,开始大团脱落了。


    血族就是这样一种可悲的生物,神智一旦受损,身体就会崩溃。被自己天赋能力反噬的卡弗并不算当场死亡,但他的意识无法修复,就不再能叫“活着”。


    再厉害的治疗天赋、再多的生命石堆上去,也只能延缓他身体衰败腐烂的速度而已。


    医生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上前,发动天赋加速了生命石的消耗。


    这无济于事,不管往里灌多少生命石,石棺里的人无法接受,能量只会白白外溢而已。


    虽然寒冷的石棺和符文可以延缓身体衰败,但还不到一个月,卡弗的两颊已经完全凹陷了下去。医生怀疑,再这样消耗下去,那只剩一层的薄薄皮肉恐怕就要露出牙齿和骨骼的痕迹了。


    “抱歉。”好半晌,医生干巴巴地说。


    她没有劝人放弃,反正迈卡维家也不在乎这点生命石,她一个打工的,老板让干什么干什么就完事了,提建议不是她分内的活儿:“唔……我今天从家族藏书里找到了几个罕见符文,也许能增加一点效果,要试试吗?”


    迈卡维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似乎还在出神。


    医生于是兀自忙活起来,不管有用没用,手头有点事做总是好的。


    这时,她忽然听见迈卡维说:“我小时候万圣节聚会,一个堂兄发脾气摔东西……”


    “什么?”


    “忘了是什么缘故,对迈卡维来说,因为什么都有可能,你懂的。”迈卡维没看她,兀自说,“那小子在气头上的时候,把克里斯姑婆最喜欢的血宠从三楼扔了下去。可怜的小东西,只有十二岁,还是只幼崽,差点摔断脖子,后来再也没醒过来。那是老人家喝惯了的口味,管家怕她难过,就找来了全城最好的宠物医生,把那只血宠塞进了一个透明罩子里,浑身插满管。他们像养花那样,把它养了起来……只需要注射营养针,定期擦洗护理,那只血宠就能一直维持生命,直到很久以后姑婆找到了替代品。”


    医生明白了他的意思,目光闪了闪。


    “我们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必须借助外力,才能生育的种族,对吗?乔凡尼是最古老的家族之一,”迈卡维用耳语似的音量说,“你对此有什么看法吗?”


    医生耸耸肩,继续低头干着手头的活:“老板啊,我的看法是你得多吃点饭、多找点乐子,研究物种起源可不能增加幸福指数……”


    “不,这个问题不是我问的。”迈卡维打断她,“是前不久,有人放了一封信在这里……卡弗手上。”


    “什么?!”医生悚然一惊,立刻检查起石棺周遭,“我完全没感觉到!监控呢?守卫呢?有没有乱动什么?”


    “没有,只是放了封信。”迈卡维语气挺平静,“你没察觉也不奇怪,那是一种隐匿类的天赋,你们治疗系对这种鬼鬼祟祟的东西不太敏感。”


    “什么人?信上……啊,当然,我没有打听你们那些大事的意思,毕竟我只是个小大夫,不该我知道的不要告诉我。只不过把信留在这,该不会跟我的病人有关系吧?”


    “信是匿名的,”迈卡维说,“只有这一句话‘我们是世界上唯一一个需要借助外力生育的物种,我们是世界上唯一一个靠神智存活的物种。想知道怎么破除这个限制,来找我’。”


    “没了?”


    “嗯。”


    医生一头雾水,心说:“什么鬼,行为艺术?”


    血族生来就这样,好比鸡打鸣狗吃屎,破除个什么?找地方吊死然后重新投胎?


    “呃……”她想了想,委婉地说,“听起来是个专业水平走到我前面的人。所以‘来找我’是什么意思?去哪找,找谁?”


    “那就是对我的测试了。”迈卡维几不可闻地说。


    潜入者是一个混迹在尾区黑市的天赋者,多年来行踪飘渺,黑市上甚至没有这种隐匿型天赋的信息。锁定潜入者,是测试迈卡维对尾区、特别是尾区地下世界的掌控程度。


    能否立刻发现信、能否迅速补上监控漏洞,判断潜入方式,是测试迈卡维的反应速度。


    通过信件里短短两句提示,猜出寄信人身份和藏身之地,联系上对方,是测试迈卡维的智力和对摩羯洲整体局势的理解。


    “前一阵子有个姓费雪的小子来过,背区那家的,”迈卡维轻轻捻着指尖的头发,“自称他的校友,拿着他的推荐信……跑来说些效忠之类的蠢话,应该是那货带来的。”


    “小可爱”集团听着土,但占据了整个摩羯大陆上超市便利店的折扣区,医生不是这种便宜货的消费者,但听还是听说过的。


    “啊?”她莫名其妙,“卖快餐的来找你?想当军需供货商吗?”


    朴实的背区老农还能搞出这种花样?


    “当然不是,”迈卡维淡淡地说,“没猜错的话,是‘沉默’家的变色龙。”


    医生愣了愣:“嫉妒之蛇啊……难怪了,在这方面,他们家确实应该是了解最多的。”


    截至目前,她没有听说沉默家族对于“神智”这个领域有什么大进展,但这也不好说,嫉妒之蛇从不分享,保不齐一代又一代的“寄生”们已经搞出了专门针对血族神智的秘密武器。


    “如果是‘沉默’,我可能没法给你有用的建议。”医生叹了口气,“我也想知道他们的研究进展啊……而且他家本身就是一团墙头草似的散沙,站什么立场的都有,很难说这是橄榄枝还是诱饵。”


    你要和毒蛇打交道吗?


    是为了权力,还是为了别的?


    迈卡维没再就这个话茬说什么,低下头,眼神晦暗不明地盯着掌心的发丝,忽然轻声问医生:“安娜,你会做干花吗?”


    “哈?”


    “……人的头发可以像干花那样保存吗?”


    脱水脱色后烘干,就能让稍纵即逝的花草永生,不过这是个细致活,兵荒马乱的路上,大概也只有加百列有耐心一根一根地挑,手工处理。


    乌鸦放下“寄生”先生的手机,手很欠地从加百列精心摆的干花束里薅出一根,塞进自己笔记本里当书签。


    手机里的加密邮箱里,躺着一封头天收到的邮件,来自席卷了尾区的“风暴”。


    迈卡维来信很简短,就一句话:“你想要什么?沉默家想要什么?”


    感谢“寄生”,大概是想钓一钓迈卡维,还没回,解释权这不就落到他手里了?


    这会儿没人打扰他,驿站长方才机智地给众人表演了一通“一秒虚弱倒地气如游丝”,使用浮夸的“病遁”大法脱离战场,把被诓没了底裤的艾瑞克一个人留下面对霍尼长老的疾风骤雨。


    乌鸦打了几个字,回复完邮件伸了个懒腰,转头看向躺椅。


    加百列安静地闭着眼睛靠坐在那。


    乌鸦摇了摇他的手:“要不要躺下?”


    加百列顺势握住了他的手,人不动。


    加百列的身体保持了一定的自主行动力,肌肉蓄势待发,此时大量流经他身体的天赋物影响下,他的皮肤冰冷坚硬,仿佛真正的血族,普通的刀枪都无法穿透,随时可以徒手撕碎胆敢靠近的生物。


    乌鸦起身把躺椅靠背放了下去,可是看似倚在靠背上的加百列却没跟着一起往下倒,腰腿间保持着大约一百二十度的折角悬着。


    乌鸦观察了他五分钟,忍不住在他背上摸了一把:“……真的假的?”


    一动不动的加百列微微偏了偏头,似乎在追逐他的声音。


    乌鸦想了想,从抽屉最深处翻出了一把旧口琴——还是当年从鼠头人索菲亚小姐家里摸来的,转身把乱七八糟的桌面刨出了个能坐人的地方。


    口琴声响起,这是亡灵赠送的礼物,技艺高超得不讲道理,只要乌鸦记得的曲调,试几次,就能用口琴复述出来。


    这回,他没再吹鼠人的牧歌,也没有模仿那些吵死人的车载摇滚乐,口琴里飞出了失传了五百年的旧音。


    他以前不是什么音乐家,绝大多数曲目只能记住几句副歌,这样随心所欲地拼接在一起,居然也没什么违和感。


    最后,口琴声转了个花腔,欢快的调子一转,落在了一首摇篮曲上。


    这是少数他能完整复述的曲子,伴着廉价的洗涤剂香味,是他保育员“妈妈”留给他的……仅有的东西。


    摇篮曲一开始有些生硬,可是慢慢的,看着加百列的侧脸,曲声流畅起来。


    而那神奇的音乐仿佛一种能穿透时光的语言,竟能渗入到防备得最固若金汤的灵魂里。加百列微微晃了晃,居然慢慢放松了身体,顺着躺椅躺了下去。


    “毫无防备的睡美人啊。”乌鸦有些口干,放下口琴,低低地嘀咕了一声,他用手背探了探加百列的额头,在“睡美人”额角轻敲一下,起身倒水喝,“啧,幸亏本人道德水平高。”


    可惜这杯水没喝下去。


    才咽了两口,乌鸦就感觉到不对,下一刻,他一把捂住嘴,按住剧烈的呛咳,混着血的水从他指缝里涌出来,通知他药效过了。


    以及——


    “奇迹”并非万能。


    第128章 利刃(四)


    乌鸦背对着加百列,死死攥住杯子,胸口像是要炸膛。


    好一会儿,他都感觉不到自己僵硬的四肢和躯体,周遭一切都忽然与他拉远,只剩听觉,声音像断藕的丝,牵着恋恋不舍的弥留人。


    “站长哥,”草莓不放心,这会儿正在外面敲门,“你在吗?没事吧?”


    茉莉打了个哈欠,在旁边慢吞吞地补了一句:“在也没事,霍尼长老骂累了,正在听艾瑞克狡辩。”


    草莓:“要不要帮你拿点吃的?”


    两个女孩等了一会儿,屋里还是没声音。


    草莓开始不安:“睡着了吗?不会啊,我记得他睡眠很轻的……要不要进去看看?”


    “不行,别乱闯。”茉莉抓住她的胳膊,“加百列在里面,他现在状态不对,别随便靠近他,添乱。”


    “可是……”


    “哎呀没事的,谁没有睡死的时候?没准他塞住耳朵或者吃了安眠药呢,霍尼就老塞住耳朵。”茉莉不耐烦地推着她走,“没事的,走啦。他那么大人了,要你管?”


    “等……他为什么要吃安眠药?”


    “我怎么知道?为了装得像一点,或者让艾瑞克找不着他算账只能自己消气……啧,当然是装的了,就你信他那套。快走快走,你刚才不是说感觉到那件火种遗留物有变化嘛,这种时候最好自己安静待着,跟火种沟通……”


    草莓可抵不住“审判”的力气,三两下被茉莉搓走了。


    “明天等霍尼长老冷静了他就好了,唉,别又搞什么事就行……”


    小女孩们的声音渐行渐远。


    明天……


    乌鸦终于攒够了抬起手指的力气,用“恐惧”给了自己一点力量加持。


    然后他整个人一晃,侧歪半步才堪堪站稳,一口气终于喘上来,周身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告别旧世界的时候,修复了一半的大法官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对他此行风险与成功率做了预警,最后还有一句。


    “我必须再次提示,因为你的能力,对你来说,失去健康会带来额外的风险。”


    “盗墓贼”是跟死人打交道的,他必须反复浸染亡灵、承接遗愿,用自己的灵魂供养亡灵之海。没有足够的生命力,意味着他无法维系与死者间的边界。


    “尤其是,你将面临一个秩序全面崩塌的人类社会,保守估计,能被你视为同胞的人口数量将不足现今的百分之一。科技、医疗水平将全面倒退至少几百年,你没有后援。”


    疼痛、力竭、虚弱……归根到底,都只是症状,是身体在挣扎着向他发出警告。


    等有一天,连痛苦也离他而去了——


    “你会被自己的特殊能力吞噬。”


    他大概就要被拉进亡灵之海了。


    “那有什么?发现黑晶以来,哪个特级最后的下场不是被能力吞噬?下海当个活死人,总比变成反社会的恐怖分子,或者被自己的造物吸干强吧?搞不好我还能去跟木乃伊吸血鬼之类的选美。”


    乌鸦想起自己当年毫无远虑只有近忧的回答,有点想笑,单手撑住身体,他试图跟胡乱捶着肋骨的心脏讲道理。


    “你警告我没用,我有什么办法?”他耐心地用意念沟通,“当年祂估算,人口会剩下百分之一,现在看,连千分之一都未必有。活人资源太少了,我只能找死人帮忙啊。”


    心脏捶得更厉害了,比古时候大堂门口击鼓鸣冤的还气急败坏。


    乌鸦叹了口气,用他窝囊的精神自问造反的身体:“那你说怎么办嘛?”


    皮囊有口不能言,这毕竟不是个“鬼上身”的故事。


    而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回答他。


    门外的女孩子们走远了,迷藏中其他人在各自手忙脚乱,加百列还没醒。


    于是在无人知道的时间罅隙里,乌鸦的表情凝固了片刻。


    就像灭顶的孤独兜头给了他一耳光,扇飞了他安全帽似的扣在头上招摇过市的乐呵。


    空水杯滚落在地,他闭上眼,默默数着呼吸忍着。


    根据他的经验,失控的情绪就是离弦的箭,再猛,也迟早会力竭掉下来,这期间忍过去别做多余的事就行,乌鸦最高数到过607次。


    但也许因为他的肺活量缩水,呼吸比过去短促了,这一次,他轻松破了自己的记录。


    606、607、608……


    “好,现在一个全新的世界记录诞生了,”他给自己解闷,“奇迹的缔造者是这个赛道上最英俊潇洒的三号。”


    610、611……


    “这是一位官宣退役后又重回赛场的老将,多么值得赞叹的精神。现场沸腾了,观众都在为他疯狂!胃女士表演起后空翻,鼻子先生喷了血……这可不太文明,这件衬衫彻底报销了……”


    650……


    “万众瞩目中,激动人心的终点到底在哪呢?


    “激动人心的终点”停在666上,刻意控制的呼吸把他的心跳和血压拖回正轨。


    平静下来的乌鸦决定把“6”作为他的新幸运数字。


    当年在桶哥的带领下,Z组有两条金科玉律,一条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另一条是“办法总比困难多”——没问题,他都独自穿越时空五百年了,这才到哪?


    退一万步说,就算是车到山前抛了锚,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虽然前襟上全是血,脸色比鬼白,但乌鸦的神采又飞扬起来。他用反正已经没法要的衬衫袖子潦草地擦掉方才洒的水渍,自我感觉相当爱干净了,心说怕不是被加百列传染了洁癖?


    然后“洁癖”的驿站长一转身,差点被吓得蹿上桌子。


    “我去……嘶!”


    躺尸的加百列不知什么时候起来了,背后灵似的守着他,一点动静也没有。


    乌鸦才刚安抚下来的心又差点炸裂,弓着腰捂住胸口:“你是想吓死我好继承我的脏衣服吗?你……”


    这时,他看见加百列的眼睛有些迟钝地眨了一下。


    乌鸦一顿,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醒了?”


    加百列含混地答应了,随后慢半拍地聚起焦,抓住了他乱晃的手。


    乌鸦有些迟疑:“这么快?”


    加百列第一次使用二级天赋者能力的时候,至少在偷人的猪手里昏迷了一天吧?按理说,这回应该比那次更严重才对……


    加百列脑子“嗡嗡”的,各种幻觉和杂音围着他转,以至于他连乌鸦在哪都要仔细分辨——不过好歹是能分辨了。


    他方才其实睡着了一会儿,在口琴声围成的甜梦里,但音乐一停,他心里就莫名冒出一股焦躁,逼着他强行收拢还没整理好的意识醒来。


    加百列有些烦躁地闭上眼,避开幢幢的鬼影,吃力地组织了一会儿语言:“你需要我吗?”


    乌鸦愣住。


    刚从“自动挡”切换成“手动挡”有点不顺滑,加百列上前一步,一脚踩到水杯上,差点摔到乌鸦身上。


    乌鸦赶紧伸手撑住他,把他抱了个满怀。


    也许是开始摆脱血族天赋物的影响,加百列的体温开始回升,洗涤剂和消毒水的味道被温暖的体温扩散出去,气势汹汹地压过了血腥气。


    那温暖让乌鸦微微打了个寒战。


    “向我许愿……”加百列的逻辑回路还没通,说话颠三倒四的,“我祈祷……你需要我……请你……”


    这一次我来祈祷,请你需要我。


    乌鸦扶着他的手指蜷了蜷,果断捏住加百列的后颈,往他嘴里塞了一颗安眠药。


    加百列下意识想吐出来,却被不由分说地堵住了唇舌。


    培养箱里教过他恶意的诅咒之吻、收尸超度时的幸灾乐祸之吻、蜻蜓点水的蛊惑之吻……没教过这种。


    毕竟最昂贵的“高级定制”需要保证体表所有器官完整,而为了避免体脂和骨骼发育失衡,除了“情侣装”,也要尽可能不用激素类药物。照看培养箱的设计师只好小心谨慎地保持他残酷堕落的纯洁,不让他接触到一点“容易造成培养事故”的污染。


    但整天在亡灵之海里捡破烂的“白恶魔”避免不了污染,他那脑子存储过各种各样不可拒收的“知识”。即使“奇迹”把他过去的收藏都抹去了,能力不见了,许多他用不着的知识也遗忘了不少,也总能剩下一些。


    要背的单词过眼一百遍如云烟,半夜不小心点进去的猎奇小黄片洗脑都洗不掉。


    唉,那不是……凡人么。


    遭到“凡人震撼”的加百列睁大了眼睛,本来就没组装好的理智再一次一溃千里,回过神……很不幸,他没能回过神来,因为那颗安眠药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咽下去了。


    乌鸦花了一刻钟才把他安顿好,喘匀气,换了身干净衣服。犹豫了一下,他决定把那件前襟沾满血的衬衫扔出去毁尸灭迹——感谢伟大的匠人造物,迷藏里的垃圾是消除各种气味后粉碎处理的,能最大限度避免在充满天敌的环境里留下痕迹。


    结果一开门,就在后门口捡到了一朵蹲在墙根的小茉莉。


    茉莉不知在那待了多久,差点睡着了,被开门声音惊动时表情还有点迷糊。迅速上下打量了乌鸦一遍,她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跳起来活动了一下发麻的脚,随便捡了个借口:“你在家啊,我想给你看看那个报告长什么样,呃……”


    她伸手一摸:噫,没带。


    乌鸦低头看她尴尬地东摸西摸:“我以为你刚才和草莓一起走了。”


    “让她操心那么多有什么用,连火种都还不是,本来就想得多……哎,等等,所以你听见了?”茉莉反应过来,“听见了你不吭声?”


    乌鸦笑起来:“装得像一点嘛,省得艾瑞克找我算账。”


    茉莉皱着眉瞪他,没接他的玩笑,指着垃圾袋说:“但那里面为什么有血腥味?”


    攻击型火种的五感总是会敏锐一些,茉莉伸手就抢:“我要看……”


    乌鸦先是想躲,忽然不知为什么,中途改了主意,任凭女孩子从他手里拿走了垃圾袋。


    茉莉只看了一眼,就深深地抽了口气,再抬起头,脸上已经带上了惊惶。


    乌鸦叹了口气,铠甲才披挂好,都快被这些人一人一把扯烂了。


    “只是鼻血,我……唔,为了来到这个世界,付出了一点代价。你可以理解成世界对我有限制,偶尔不小心超负荷,就会受到警告。”


    “有多严重?”茉莉的关节泛起青色,“你也会死吗?”


    像爱丽一样……


    乌鸦弯下腰,把视线沉到跟女孩齐平的地方:“会。”


    茉莉呆住。


    “人都会死,我会,你也会。死亡是结局,不是问题,不敢活才有问题。”乌鸦从她手里拿回自己的垃圾袋,“担心我的话,就快点长大来篡位吧,大副。”


    第129章 利刃(五)


    十岁死亲爹的时候,霍尼独自收了尸,回去以最快的速度把父女俩藏起来的口粮揣进肚子,然后倒头就睡,失怙,但她没失眠。


    十五岁,附近驿站暴露,小镇全封闭,还是少女的霍尼拎把柴刀加入了报信求援的敢死队,路上大伙轮流守夜,轮到她休息就抱着刀睡,随时可能没命,但她没失眠。


    活下来的敢死队员后来得到了镇长的特殊推荐,有了靠近火种的机会,从此命运天翻地覆,狂喜让她找不着北,没让她失眠。


    后来霍尼走过荆棘丛生的一辈子,筋疲力尽地躲在血族的墓园里睡过、在圣地的笙歌里睡过、抱着队友的尸体睡过、在无聊又不让她说话的庭审现场睡过……


    总之,对一个凶狠的老战士来说,“吃不下饭”和“睡不着觉”两件事跟她是绝缘的。


    不料临老,这俩玩意让一个小鬼给她打包送货上门了!


    乌鸦那人如其名的鸟货造谣她去蹲黑山谷……行,不稀奇,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可艾瑞克那一把年纪活到狗肚子里的二百五居然就信!霍尼长老血管“突突”得仿佛高压水枪,喘进胸口的气都短了一截。


    乌鸦私自联系背区黑匠人——也行,他都敢把罴人教父的遗孤拐回来往河中驿站藏了,干过的鸟事能判一百次“反人类罪”,再多一条不算什么——关键是他怎么和黑匠人联系上的?


    霍尼长老敏锐地听出了迷藏给出的暗示:这事跟黑山谷有关,个中内情简直让人不敢细想。


    乌鸦不躲着血族,还往上撞,还一磕磕对双黄蛋——俩血族天赋者!


    光听艾瑞克简化版的描述,都能知道当时的惊心动魄,霍尼长老半夜躺床上烙饼都忍不住捶床。


    遇到血族天赋者,绝大多数秘族也只能把脖子洗干净点,方舟和圣地的共识就是火种层次不到三级逃都逃不掉。他招呼也不打,带着手下那么一帮开玩笑似的就去了……混账啊!那小子怎么敢的?


    她霍尼是三级啊,为什么这种事不喊着她?


    还把她留在大后方,应付一帮油嘴滑舌但没牙的老东西!


    然后这居然还只是个开始。


    “您肯定不敢相信,加百列成功复刻出了‘寄生’的血族天赋能力,”她那没见过世面的间谍艾瑞克汇报,“我天哪,您肯定想象不到,关键是,真正的‘寄生’同一时间只能有一个拟态对象,只能使用一种血族能力,他居然可以在‘读取记忆’的同时使用‘洞察’!”


    霍尼很想翻白眼:你才想象不到。


    “……我问他是怎么做到的,加百列拿出一瓶药水,告诉我那是脑浆。我最近越来越觉得他也不算难相处,哈哈,还挺有幽默感的……”


    霍尼:“……”


    你小子挺有幽默感。


    “我顶替了‘寄生’原来的保镖身份,反正除了秘书也没人知道他是天赋者,费雪家发给‘天赋者保镖’的工资是一个月五十多万!天哪天哪,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尾区散装的人类社会无法支撑一个完整的货币体系,方舟、圣地和两大协会的地盘还能有一些公认的“硬通货”互相交换,更边缘的地方未必认,“硬通货”的兑换比例也总变,因此这里最好使的“钱”其实是“鬼钱”。


    毕竟连语言和文字都是“鬼话”了。


    “驿站长说,按照市场价,这钱够买十七个他——顺便说,这个钱是驿站长发给我的。‘费雪少爷’原来的秘书也跟着雇主躺进我们冻肉饼的抽屉里了。驿站长现在是最忙的,跟那些血族沟通联系的都是他,每天还要给少爷他爸汇报。”


    霍尼叹气:我看你更忙,又当保镖、又当牛做马,名义上的职位是“间谍”,实际上是你们驿站长的通讯工具——专线汇报离谱进度。


    成功猎杀了天赋者,又得到“寄生”这样重量级的神圣天赋,霍尼想到乌鸦他们肯定会冒领这个“费雪少爷”的身份,继而深入血族社会。老太太一边暗自骂骂咧咧,一边也做好了要长期替乌鸦遮掩迷藏去向的准备。


    然后再一次的,她的计划没能追上迷藏绝尘的尾气。


    话说回来,从她第一次失足……不是,突发奇想带了那小子出任务,这一路就没追上过那货的脑回路。


    艾瑞克那边沉默了好几天没动静,毕竟就算真到了背区也没有天赋者满街跑,就在霍尼以为乌鸦要放过她这可怜老太婆的血压时,艾瑞克联系她了。


    艾瑞克一开口就让人胃疼:“茉莉让我告诉您,草莓那孩子觉醒了圣线的‘守护’,请您帮忙告诉方舟一声。”


    霍尼简直无语:“这圣家的小崽子自己不见外就算了,还替老娘一起不见外,难道我是住在‘方舟’对门的好邻居?”


    低级别的“守护”在火种小队里的角色,跟秘线的“恐惧”有点像,都是不太起眼的辅助——这个方向的火种可以在小范围内制定个增益或者减益的规则,只不过秘线“恐惧”是加持力量和释放恐吓,“守护”偏向于增加防御。


    受火种的能力限制,大多数情况下,效果也就相当于穿个普通的皮甲。如果对上血族或者强壮的秘族,可能也就是增加一点小霉运。


    可这个方向在神圣路线的地位太特殊了,一旦“守护”上了三级,就会变成“守护神域”,开始有空间属性,能圈地建城。“守护神域”是方舟的根基,只有拥有这个方向的神圣才有资格角逐大长老的位置……再加上“守护”方向非常稀少,向来是方舟的重点保护对象。


    每个守护都必须回方舟,由专人负责教育,二级之前出任务必须有资深火种陪同。


    霍尼长老都还没想好怎么隐瞒迷藏去向,他们就要求她去通知神圣:他们秘线的人拐走一个“审判”不算,还拐走了一个“守护”。


    生怕人家方舟不追究!


    她就知道那边静悄悄几天,必是没憋什么好屁。


    “我不管,你们给我瞒着!”霍尼瞪着艾瑞克,“还有别的事吗?说完了快滚,看你就来气,一天到晚耷拉张肾虚脸……”


    新晋的二级“悲伤”委屈极了:“那是因为这两天被驿站长逼着临时抱佛脚,恶补了好多血族的财会知识,我现在看什么都想配平借贷……”


    “等会儿,你不是‘保镖’吗?”霍尼心生不祥的预感,“那卷毛又在搞什么鬼?”


    “哦,他在血族物流园破获了一起重大职务侵占案,刚才举报到了当地安全署,喊来了一帮血族警察,把这物流园的经理和他一帮手下抓走了。”


    霍尼长老听完,疑心自己耳背了,好半晌:“……你再说一遍?”


    你们一群“浆果”,破获了什么?举报了什么?啥玩意把啥玩意抓走了?


    艾瑞克顶着他二级之后越发显得生无可恋的脸,重复了一遍,末了又补充:“驿站长还说,让您尽快安排信得过的火种过来……呃,来这当经理。他要开始排除异己,安插自己人了。”


    霍尼茫然:“我上哪给他偷人去?”


    “不知道,他说让您自己看着办。”


    霍尼:“……”


    “哦,还有驿站长……就是他现在假扮的那个秘书,是少爷他爸派来的人,这事跟您说过了,所以他跟老费雪集团的董事长联系很密切。这一阵子成功挑拨得老费雪怀疑集团里几个高管有异心,李斯特旁听电话,记了半本‘如何创造是非、搬弄是非’的笔记,说自己对‘极乐’方向有了更深的体悟……”


    “别告诉我他悟出了什么,”霍尼长老打断他,“所以你什么意思?”


    “所以我们……费雪少爷现在争取到了不着急回总部,严查背、尾两区物流系统的委任。他们董事长要趁机增加掌控力,抓手下‘封疆大吏’的小尾巴。驿站长说,我们也要有一条横跨背尾两区的物流网了。”


    霍尼眼前一黑。


    难怪让她大喇喇地通知方舟,说迷藏里出了个“神域”。霍尼长老终于听懂了,那卷毛妖怪压根没想隐瞒去向。


    尾区与背区相距数千公里,星耀城在终年没有四季的亚热带山区,而背区北部已经是莽莽雪原。就算他们只选择性地渗透其中很小一部分物流网点,也不是她霍尼一个没根没基的新长老……不,甚至不是神秘一家吃得下的。


    要是严格论起来,乌鸦的所作所为,能把他直接栽进黑山谷,整个匠人协会的高层加起来也没他犯的事大。


    但同时,霍尼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尾区的人类,除了少数出身显赫或者意外觉醒火种的幸运儿,九成平民都吃不饱饭。别看他们时常唏嘘圣线都是一群半大孩子冲锋陷阵,没几个能活到懂事,其实营养不良的普通人平均寿命也长不了多少。


    一张附在血族大财团上的物流网络……物资、武器、情报、匠人造物的原材料……


    这消息传出去,尾区会震个天崩地裂吧。


    第130章 利刃(六)


    “那么‘乌鸦’这个人,肯定不能再是我手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火种,”霍尼沉默了一会儿,正色问艾瑞克,“他要以什么身份降临尾区?”


    “这件事我也问过驿站长,但他……”艾瑞克说到这,面露难色——虽然他一直挺难的,但此刻明显更难了,“他说都行。”


    “艾瑞克,我不管你出门几天学了什么猫言狗语,现在给我说通用语。”


    “是真的,队长。他说请您随意发挥,可以说他是外区来的火种,被天降陨石砸了一下变异了,因为变身不完全所以病病歪歪的。也可以说他是您的狗腿子,去背区都是您指使的……”


    老太太肚子里的脏话开始像胃反酸一样往上涌。


    “够了,你叫那个崽种自己来跟我说!”


    艾瑞克摸出个手机,笨拙地在上面抠了几下——他就像个刚接触花花世界的乡巴佬,短短几天,已经从里到外都被腐蚀了,连这种危险品都敢上手了。


    然后过了一会儿——


    “他说他不敢。”


    霍尼:“……”


    “他还让我转告你,不要在这些小事上浪费时间,大家搞阴谋论都会自助的,随便糊弄糊弄得了。他扮演什么角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有理由从不见天日的原始森林里走出来。”


    霍尼愣住了。


    要说起来,医生协会目前登记的安全除味用品有十八种之多,外喷的、内服的、短暂压低体温的……都是为了满足人们在外隐蔽的需求。


    普通一级火种对付血族很困难,但人类火种是以“小队”方式行动的,没有人会单打独斗。火种小队还会配置各种匠人造物,狩猎落单的血族,至少偷几件人皮衣并不算太凶险的任务。


    用上除味品、披上人皮衣,短暂冒充血族,外出的火种小队虽然心里膈应,迫不得已的时候,基本也都这么干过。


    可是从来没有人做过乌鸦这样的事。


    太恐怖了,没必要。


    你与那些血族摩肩接踵,时刻担心自己会暴露什么,朝你射来的每一个眼神都让你疑神疑鬼。有些健谈的血族会在无聊时和你闲聊,你听他们随口一句“听口音是尾区来的吧”,心里就会“咯噔”一下——因为知道,你是他们的食物。


    前无接应后无支援地深入血族社会,就好比独自划着一艘小渔船进入茫茫大海。大海喘口气带出来的风都能让人命悬一线,鬼知道落脚的岛在几万里外呢?


    普通人最大的梦想就是可以过得好一点,对“好日子”最高的幻想恐怕也就是去驿站、直属小镇之类,得到个体面的差事,能衣食无忧。火种们思虑的也不过是争夺资源,变强、以便掌握更大的权利,这一点,哪怕是霍尼也不能免俗。


    如果她是乌鸦,当务之急应该是设法摆脱那不明原因的虚弱身体,回到“三级火种”应有的水平。然后尽可能地积累资源——功勋、人脉,回圣地争取长老位置和话语权。


    这样年轻的三级前途无量,以后一定能走到四级……甚至更高处。假如他有理想,那么作为空前绝后的天才,他也可以承载起所有人的期待,成为领袖。


    只有到了那一步,才是考虑拉拢盟友、布局改革的时候。


    可是乌鸦开着辆鼠头人的破车撞进河中驿站后,似乎就没想在“人间”久留。他只是背着手溜达进来看了看,大概是感觉满园的歪脖子树长势都不怎么喜人,随手砍了几棵,就丧失兴趣转身走了,根本不管别人怎么想。


    不……也可能是他太知道别人怎么想了。


    这不就是么,三下五除二,一通骚操作,所有人都被他轰出了尾区山区。


    但是他自己呢?


    也许就像乌鸦说的,他是什么角色不重要,结果才重要。可吸血鬼都知道“浆果”有社会性,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人设”、没有角色呢?


    难道他这一去不打算回来了吗?


    霍尼目光微沉,没再追问什么。


    摩羯洲大陆上,背区北部的雪还没化,尾区的旱季已经走进了下半场。一场季风送来的雨激起温暖过头的薄雾,冷热适中的好日子结束了,不适合血族生存的高温即将抵达。


    唯有迈卡维的地下室依然寒冷如冰窖。


    此时,冰窖石棺里的卡弗身上多了一条样式古朴的项链,卡扣是一条首尾相接的小蛇。


    前不久,一个包裹寄到了迈卡维的秘密地址,这条价值连城的项链就随意地混在一箱速食血里,被眼尖的乔凡尼医生一眼认了出来。


    沉默家族世代面临精神崩溃、躯体腐烂的问题,这条项链能极大延缓这过程。严格来说,卡弗只是昏迷,没有疯,有点不对症,但也许是因为他的大脑没有完全死亡,仍有一部分似是而非的意识活动,稳定精神的项链套在他身上后,卡弗虽然没有醒,但飞快的身体衰败几乎停下了。


    这条带有家徽的蛇链是那位沉默的诚意,比当年迈卡维他们初来乍到,地头蛇抛来的“罴人继承人下落”的诱饵诚多了。同时似乎也在向他们暗示,项链的原主人不再需要它了,肯定是找到了更好的办法。


    迈卡维治安官……不,代理治安官——他一手镇压了尾区动乱,趁着地下的蛇鼠们群龙无首时攻城略地,成了半个尾区土皇帝,倒逼角区给他升了官,现在小安德鲁·迈卡维是尾区的区治安防务司令官。不过星耀城环境特殊,这地方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合适的领主,因此迈卡维仍然暂代星耀城的治安官的事务——他在一封命令书上签了字:针对尾区猖獗的禁品、禁药走私,对整个尾区的物流货运系统展开严打。


    费雪集团就在调查白名单上,这样一来,大批闻风而动的走私犯被堵死了其他渠道,会被驱赶着去找白名单上的门路。


    迈卡维投桃报李,允许那位混进了费雪家的沉默来分一杯羹。


    签完字,迈卡维取出一张纸,开始盯着它发呆。


    这是张黑白复印件,跟那条蛇链一起寄过来的。原稿质地看不清,只能辨识出上面的字迹,是份缺字少页的残稿。


    上面的文字并不是现今三块大陆中任何一个地方的语言,但见多识广的迈卡维是见过的。角区洲立博物馆、各大家族的珍宝古董收藏里都有类似的东西,它来自“创世纪”之前的“黑暗时代”。


    “黑暗时代”许多传说经过各种别有用心的篡改后,历史已经不可考,但水瓶洲的主脑那里保存了一部分文字。


    其实最简单的破译方法,是去水瓶洲查数据库——这项服务可以付费购买。但那就等于把自己卖给了水瓶洲可怕的主脑。所以迈卡维只能最大限度地发动人脉,全洲范围内寻找研究上古历史的学者,七拼八凑,总算破译出了残稿上的几个关键词。


    “死而复生”“阴影”“黑暗生物”“吸血而生”……


    零散的词语汇聚到一起,真像是乔凡尼医生说的,让人想起物种起源。


    除此之外,复印件角落里,还有两个数字,看上去很像水瓶洲全球定位的经纬度坐标,就是对应的地点挺离谱,在海里。


    乔凡尼医生认为应该是“经纬度”的解读出了错,但迈卡维还是觉得不放心,让人把那处海域发生过的所有大小事件全收集了过来,逐条翻阅。排除掉了自然灾害、海洋污染、航海事故之类的记录,有一条消息让迈卡维有些在意。


    大约八十多年前,腹区一队业余探险家在近海区域发现了一艘沉船遗迹,欣喜若狂地发现船上有大量的贵金属和宝石。所有宝石中,看起来最值钱的是一块神秘的白晶,当时探险队里没人能认出那是什么,于是联系了岸上的后援团队,准备满载而归。


    没想到那块炫目的石头有可怕的放射性。


    整个探险队在一小时后失联,搜救人员找到他们的时候,探险队里所有人都像是睡着了,并且保持着这种状态到身体腐烂,再也没醒。


    后来经专家鉴定,那块白晶是一块特殊的“污染石”。


    “污染石”是一种白色晶体,据说是“黑暗时代”留下的污染物,非常罕见。指甲盖大的一块,辐射出去的能量都能对血族造成致命伤害,还会让周遭动植物变异。血族现存技术无法对其进行无害化处理,只能隔离封存。


    野怪浆果们都是围着这东西筑巢的,它们管这玩意儿叫“火焰晶”。


    迄今为止,血族发现的最大一块“污染石”也才指甲盖大,那白晶的体积比整个摩羯洲封印的污染石加起来都大。


    迈卡维呵了口白气,对“神秘白晶”那天花乱坠的描述不怎么感兴趣,他的关注点在那艘沉船上。


    这时,电话响了。


    “报告长官,我联系了当年参与搜救和调查的几个机构,据说当年他们没在那船的残骸上找到任何有用的信息,船上没有搭载武器,没有留下记录、航线地图,船身上没有一个字,无法判断沉没原因……甚至找不到线索推测这艘船的职能,只知道它大约是五百多年前生产的。”


    空白一片的船,里面只存放着一箱珠宝,在暗流丛生风暴肆虐的海里,五百年来保持了完整,诱惑着发现它的人将混在其中的致命白晶带到人间——简直像是往人间播撒灾厄的魔鬼船。


    “还有,长官,据说那块白晶后来被盗了,一直下落不明。”


    迈卡维一言不发地听完挂断,指甲在那疑似坐标的数字下面重重一划,轻声问:“你说沉默家的人是什么意思,利用我调动海军去调查那片海域吗?”


    旁边的石棺无声无息。


    迈卡维盯着复印件上那用古老恶魔语言写的“死而复生”发了一会儿呆,拿起电话联系了腹区海军。


    与此同时,尾区原始森林中,所有人都在奔走相告一个大消息:方舟、圣地和医生协会不约而同地扩招火种了!


    有人说是为了培养自己的匠人,有人说是尾区的太平日子到头了开始备战……反正不管怎样,不见天日的普通人都是多了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是大好事。没人知道各路线的长老团这一阵掉了几个下巴几把头发。


    不知道私下里是怎么商量的,霍尼没有“随便”瞎编。她将伯爵推到了众人面前,亮出了这个相貌锐利的女人“亚特兰蒂斯遗孤”的身份。


    亚特兰蒂斯法师陨落、秘境暴露的事距今不到二十年,尾区甚至有一些高层火种去过那,伯爵的身份不难验证。


    那颗消失的“圣晶”也终于有了下落。


    为防有人异想天开,想效仿伯爵“吞石头生人”,再干出些破底线的事,霍尼对此进行了改编。老人家自有老人的稳妥,霍尼长老只让伯爵说圣晶像火种遗留物一样,被她刚出生的孩子“吸收”后消失了——众所周知,火焰晶是不会被谁“吸收”的,“圣晶”是特殊的……到底是不是,反正别人没法验证也没法效仿,“圣晶”只有一块,乌鸦和别的火种都不一样,万一他死了,有没有火种遗留物都不好说。


    亚特兰蒂斯曾宣称,那块圣晶可能是第四条火种路线,能给夹缝里的人们带来希望。


    各方的老狐狸们信几分不好说,但他们确实看到了希望。


    人类再爱内斗,也知道火种是希望、是战斗力,谁还能不知道火种越多越好?


    可是低等级的火种对上外族,能力聊胜于无,有几个人能升上二级甚至更高?培养一个火种占用的劳动力、消耗的物资哪里来?


    人类已经画地为牢五百年,早吓破了胆,终于在诱惑下,缓缓往出口爬去。


    “又输了……哎哟!”茉莉呲牙咧嘴——双层内增高容易崴脚。


    没办法,血族可不兴雇童工,茉莉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一位,原主是个猴子似的血族老保洁。


    此时,这“保洁”鬼鬼祟祟四下张望片刻,竟抬脚溜进了“费雪少爷”房间。


    把门一关,畏畏缩缩的“保洁”挺直了腰杆,毫不客气地朝高贵的少爷伸出手:“最早响应的是方舟,罗兰长老亲自带队,已经在路上了……都是你非要赌霍尼——你逢赌必输是吧,‘队长’?我就知道跟你这一队没好事,天天半夜给吸血鬼扫地,白天还得回去扫会议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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