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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祁晓张了张嘴, 又闭上,再次张开时问:“那,你还好吗?”


    孟宁拄着拖把, 身子有些斜:“你看我像不好的样子吗?”


    祁晓还真就上下把她扫描了遍, 她扬唇:“你以为自己眼睛是x光射线啊?”


    “就因为不是啊。”祁晓跟着她笑, 摇摇头:“我看不出来。”


    孟宁牵了下唇角,转身继续去拖地。


    心想别说你了。


    连我自己都看不出来——我还好吗?


    嘴里却继续跟祁晓打哈哈:“不过有件好事,话都说开以后,她让我继续用她的亲情卡。”


    祁晓:“她做慈善呐?人美心善,姬圈天菜!诶, 我单押上了么?好像没有……”


    “想得美。”孟宁拖着地, 把一小缕碎发挽到耳后:“找到工作以后要还的好吗。”


    祁晓默了一瞬。


    她想到一首诗,虽然很不贴切——“慈母手中线, 游子身上衣。行前密密缝, 意恐迟迟归。”差辈了这不是?


    总之就那意思吧。你要对一个人怀着很深厚的感情, 才会为她计深远,才会在她离开以前,帮她料理好一切,哪怕她再也没有归来你身边的一天了。


    祁晓有点难受,吸了吸鼻子,却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其实,她可以等你通过最后一次心理评估再走的。”


    孟宁摇头:“是我让她走的。她不走, 我怕我永远都好不起来。”


    越快乐,越愧疚。


    祁晓又沉默半晌,孟宁拖完地将拖把拿到洗手间去清洗:“别光说我啦, 你呢?你不是说方霁约你看电影么?”


    “啊,嗯。”祁晓回神:“今晚上去。宁啊。”


    “嗯?”


    “宋宵今天上班, 你下午不用去做义工是吧?陪我买身衣服去呗。”


    哗哗的水流声间,孟宁的头从洗手间门口支出来:“请我吃面。”


    “瞧你那点出息!”祁晓豪迈的大手一挥:“请你吃煲仔饭!别点素的啊,必须点有肉的!”


    ******


    一碗煲仔饭换不回孟宁这天下午所费的脚程。


    祁晓差点没把卖场翻过来才买了条连衣裙,淡蓝的小碎花,显得她整个人成熟了不少。她还特心疼的跟老板讲价:“要不是我今晚急着约会,我肯定就在淘宝买了,便宜得多。”


    “哟,约会啊。”老板挺爽朗的:“那我不得给你打个折?”


    祁晓双眼亮闪闪的:“打多少啊?”


    “便宜两块!”


    祁晓:……


    扫码付钱,拎着裙子往卖场外走,瞥一眼沉默的孟宁:“怎么不说话?被我的美貌震慑了?”


    孟宁虚弱的摆摆手:“累得我没力气说话了。你和宋宵平时逛街都走这么多路吗?”


    “是啊。”祁晓心想,你这体能不行啊,简直是我们1界之耻,难怪反攻得那么困难呢。


    这话她也就放在心里过过瘾,没说,怕刺激孟宁。


    两人坐地铁回家,出租屋太小了,就一面穿衣镜是放在客厅的。祁晓换了裙子走到客厅来照镜子,左看右看的。


    孟宁坐在沙发上,也没玩手机,就看着祁晓在那臭美,微微有些出神。


    祁晓为了搭配裙装的效果,索性把化妆包搬到客厅来,对着穿衣镜化。眼妆化了一只眼,她突然跑到沙发边来,蜷起一条腿对着孟宁坐下:“你觉得我比你刚认识我的时候,长漂亮了么?”


    孟宁瞟她一眼:“你先把两只眼妆化完再来问我这个问题好么?”


    祁晓哼一声,又跑到化妆镜前去把眼妆化完,重新跑到孟宁面前一坐:“怎么样?”


    孟宁把她穿着拖鞋的脚放下去:“小心把裙子蹭脏了。”然后仔仔细细看了她一遍:“嗯,有。”


    祁晓反问:“真的有变漂亮吗?”


    不是那种凡尔赛的问,是真的很没底气的那种问。


    孟宁笑了:“你自己不知道吗?”


    祁晓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啊。”


    祁晓说出这句话才发现,哪儿有什么人“美而不自知”这种事呢?


    她不知道,是因为“漂不漂亮”的评断标准,从来都不在她这里。


    嗨,她又在心里骂自己:今晚都要去跟别人看电影了,还想那个人干嘛?她走了这么些年,那个人肯定早把她忘了,反正那个人,只把她当个娇生惯养的小屁孩。


    孟宁在她肩上重重的拍了下:“很漂亮,祁晓。”


    别说,孟宁顶着那么张清秀明净的脸,说这句话还真挺有说服力的。她是美女认可的美女哎!


    祁晓开心了:“我知道啊!我这不是想你多夸我两句么?”


    孟宁陪着她笑。


    祁晓收拾完背着包准备出门时,孟宁交代她:“好好玩。”


    祁晓从防盗门里回了一下眸,挑起唇角:“嗯,我知道。”


    ******


    祁晓回家的时候孟宁还没睡,正靠在床头看小说。听到外面有动静,又凝神听了听,祁晓好像一直没回房。


    她放下书,走出去,果然看到祁晓就坐在客厅沙发上,包没摘就那样靠在身边,包带软塌塌搭在手臂上,另只手靠在沙发的木扶手上。


    孟宁过去坐到她身边:“干嘛呢你?”


    她老神在在的冲孟宁一笑:“回味。”


    孟宁跟着她弯唇:“那今晚是过得不错?”


    “挺好的呀。”祁晓把包摘下来,放到茶几上,又靠回椅背:“我跟方霁都喜欢剧本杀嘛,她又是dm,就挺多共同语言的。”


    “电影很好看,放映厅的环境也挺好,还有爆米花,绝了我跟你说,每一颗上面都裹满了金黄的糖浆。”祁晓说着就吸溜了一下嘴。


    孟宁唇角的笑意更甚了些:“挺好的,挺好的。那你们下一次还出去玩么?”


    “下一次,”祁晓眨了一下眼:“看她什么时候约我咯。”


    孟宁笑着叫她:“别回味了,不早了,赶紧卸妆洗澡睡觉去。”


    “嗯,你先去睡,别把你生物钟打乱了。”祁晓说:“我坐会儿就去,歇会儿。”


    “那行。”孟宁站起来:“你别太晚啊。”


    “知道啦。”


    ******


    祁晓结束完轮休回到岛上。


    人人都知道温泽念要走,却人人都不知道温泽念什么时候走。就连她们那个八卦的小群都没八出来,虽然里面也有行政处的同事,传来的情报却是:“没听说Gwyneth让人订机票啊。”


    祁晓心里就隐隐有个猜想:温泽念会不会是在等孟宁。


    可等什么呢?两人话都说开了不是么?陷入死局了。


    这天晚餐的时候,祁晓跟雎梦雅坐一处,小群里另个同事坐到她们对面:“可算知道Gwyneth为什么没订机票了。”


    “为什么?”


    “她后天走,先乘直升机去邻市办事,大老板的私人飞机在那,她要先陪大老板去趟瑞士。”


    雎梦雅问的是:“公事还是私事啊?”


    “不知道。”


    祁晓心里想的却是:后天。


    原来温泽念是后天走。


    雎梦雅在慨叹:“直升机哎,私人飞机哎,人家过的这是什么人生。”


    祁晓抬眸望一眼员工餐厅的远处。


    温泽念一个人坐在那里。后天要走,估计手头事务也料理得差不多了。今天没有管理层同她一起坐,她微曲着天鹅颈吃得很安静,执刀叉的姿态跟幅欧洲古典主义油画似的。


    夕阳从窗口投射进来,她的影子映到桌面上。


    祁晓也不知自己是被哪个细节戳得破了防,放下刀叉站起来就冲到温泽念面前。


    一道影子罩下来,温泽念抬眸。


    她没想到她同孟宁分手以后,忍无可忍冲到她面前来的人不是孟宁,而是祁晓。


    祁晓攥着拳贴着制服裤缝,手都在抖,温泽念抬头看向她,发现她眼圈都红了。


    她一开口就打了个嗝,捂了下嘴,再开口挤出一个颤悠悠的音:“我找你,有点事。”


    温泽念很平静的点了一下头:“好,时间地点,我再通知你。”


    “那什么,我挺急的。”


    温泽念又点点头:“我明白。”


    她端起吃完的餐盘对祁晓说声“不好意思”,就先走了。


    祁晓深吸一口气,走回自己餐桌边。


    雎梦雅:“你想检举谁啊?”


    祁晓傻了:“啊?”


    “你那么气势汹汹跑过去找Gwyneth。”


    祁晓拿起刀叉顿了下:“我想涨工资!”


    ******


    祁晓怕温泽念会让助理来通知她,也怕温泽念让她到自己办公室去谈。


    那多不合适啊!太理性的环境,人怎么感性得起来。


    回到宿舍,她又跟鸵鸟一样来回来去兜着圈踱步,一直到深夜,都没人联系她。


    走得腿都酸了,忽而手机响。


    温泽念那把压低的嗓音听得祁晓都怔了下:“现在方便么?可以到海岸线来找我。”


    祁晓一听就应下:“好!”


    海岸线这地方她熟啊,不指C酒店的海岸线,而指更靠边不对游客开放的那一块。以前孟宁天天晚上到这里散步或者游夜泳,她还来找过孟宁好多次,觉得多危险呐,生怕孟宁一个不小心淹死自己。


    她带上手机就向海岸线跑去。


    温泽念还穿傍晚见她时的那一身制服,金属腰链束出只堪一握的纤腰,抱着双臂望着海,偶尔勾一勾耳边被海风拂乱的碎发。


    祁晓心里想:像幅电影海报。


    温泽念指间夹着支烟,没点。一直到祁晓跑到她身边来,她冲祁晓压压下巴,才掏出打火机把烟点了。


    祁晓一看,用的是孟宁曾私自扣下的温泽念那打火机,孟宁到底是把这打火机还给人家了。


    温泽念说:“抱歉,晚上临时有些工作忙到现在,脑子昏,想吹吹风。”


    “哦哦。”祁晓说:“没关系。”


    “找我,什么事?”


    “我前天晚上去看了场电影。”祁晓没头没脑的说。


    温泽念抱着双臂抽一口烟,袅袅夜风吹着那烟往海面飘散,渐渐就分不清是烟是雾。温泽念说:“抱歉,我先打断一下,我想先问问。”


    今晚温泽念客气得过分。


    “嗯,你问。”


    “今晚是孟宁让你来找我的,还是……?”


    “是我自己来的。”


    温泽念又压了压下巴,看上去很平静,没说什么,只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前天晚上看那场电影,是和方霁一起去的。你不知道方霁是谁吧?”祁晓解释:“就是你有次去我们家楼下找孟宁,撞见我们从一辆车上下来,开车的那个就是方霁。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在意啊,总之,方霁感兴趣的对象真的是我,不是孟宁。哈哈,想不到吧!”


    温泽念摇了一下头,她所有的动作幅度都很小,看上去就自成一派的矜傲优雅:“不相关的人,我没有在意过。”


    言下之意,她只在意孟宁。


    这句话配上她那样特别的嗓音,妈的祁晓都要被她苏死了。


    但是!她和孟宁,分手了啊!


    祁晓捋了捋思路继续说:“总之我和方霁去看了电影,聊得很愉快,电影很好看,放映厅环境很好,爆米花也很好吃。但我回到家一个人在沙发坐了很久,总觉得哪儿没对。”


    温泽念点点指间的烟,神色平和的示意她继续。


    “后来我突然就想明白了。以前我跟那个人一起去看电影,哪里会注意到什么电影好不好看、放映厅环境好不好、爆米花好不好吃,我神魂颠倒的回家,连电影讲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估计看电影时给我吃纸,我也会吃得跟爆米花没区别!我所有的注意力全都在她身上!”


    温泽念又幅度很小的勾了下嘴角:“我明白。”


    明白什么明白!她越明白,祁晓越心酸。


    不管她明不明白,祁晓都要说:“真的,遇到一个自己特别特别喜欢的人,哪是那么容易的呢?离开她以后,我总以为时间会治愈一切,我总以为遇到下一个人就会好起来,可是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哪里还会有下一个呢?”


    祁晓说着就哭了。妈的她怎么这么爱哭!在姬圈天菜面前哭,好丢脸!


    温泽念抽烟的姿态顿了下,轻声说:“我就不做什么肢体接触来安慰你了,避嫌。”


    祁晓一边哭一边想:妈的为什么她说“避嫌”两个字都那么苏!


    “不需要不需要!”祁晓摆着手继续哭:“其实我就是想说,你们俩互相这么喜欢真的不容易的,我最清楚,你们这一分开,也许你们以为会遇到下一个喜欢的人,其实不会的,我都过了五年了,我还是没有啊,我一天都没有忘记她。”


    “孟宁她,”祁晓直抽抽,缓了口气才能继续说:“孟宁她生病了,她不容易的。她很轴,你就当是让让她,你去跟她说,你就是要跟她在一起好不好?不管你们是异地恋也好,怎么都好,你们继续在一起好不好?”


    祁晓哭得收都收不住,肩膀抖啊抖,她都不知是在哭温泽念和孟宁,还是在哭自己和那个人。


    温泽念还是走过来,很轻的在她背上拍了下,旋又把手撤开了。


    忖了下,开口:“祁晓,是这样。”


    她语调平稳,缓和了下祁晓的情绪。祁晓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听她说。


    温泽念说:“其实,我有一点委屈。这点委屈来自于,我还有那么一点小小的自尊。”


    祁晓怔了下。


    温泽念轻旋了下夹烟的手腕:“从小到大,都是我在追着孟宁跑。我跟自己说,我可以向她走九十九步,只要她向我走一步就好。我们谈恋爱,分手,是她提的。我不会假装自己没受到打击,但我跟自己说,我可以放下所有去找她一次。就那一次,我可以不顾所有的尊严,放下自己所有的情绪,去找她和好,只要她肯跟我和好。”


    我便不会计较她提出分手这件事,给我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温泽念轻挑了下唇角:“可是最终,这一步,她也没有走向我。”


    “孟宁她……”


    “我明白,她有自己的立场和执拗。可是祁晓,你们是不是都忘记了,我也有。”


    祁晓又一怔。


    温泽念抽口烟:“在我心里,我始终把她和我放在平等的位置。所以我保有了自己一点小小的自尊,和原则。我可以向她走九十九步,但不能一百步都是我来走。因为,”


    她说着看了祁晓一眼:“我想把她当成爱人来看待,而不是病人。”


    祁晓大受震动。


    她从没想过温泽念考虑得这么深。


    若温泽念把孟宁当病人,是可以无条件让着她,不顾孟宁的执拗而跟她在一起。可那样的话,两人的位置永远都不会平等,也永远不会拥有一段健康的关系。


    温泽念把孟宁当爱人,所以才渴盼着孟宁也能走向她,小小的、小小的那么一步就好。


    温泽念薄唇轻翕:“其实按我的性格,这些话,我不该对你说。”


    那她为什么说了呢?


    祁晓望着她被海风轻拂过的侧颜,忽然想,就像自己很容易站在孟宁的立场去想问题一样,弱者思维真的很容易让人忽略一件事——


    强大的人也会受伤。


    坚强的人也会难过。


    温泽念姿态优雅,不露破绽。可若真是这样的话,她为什么会在这样的深夜,吹着海风抽着烟,和并不熟悉的祁晓站在海岸线,说了一番这样的心里话。


    祁晓连哭都忘了,哽了哽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温泽念又很轻的压了压下巴:“谢谢。”


    祁晓又破防了。


    谢什么谢啊!永远保持着这么好看的姿态干嘛啊!这就是很容易让人不站在你的立场想问题啊!


    她闷闷说了声“不好意思打扰了”,扭头就跑。


    再在温泽念面前哭下去,她就要冒出鼻涕泡了!


    一路跑回宿舍,祁晓擤了鼻涕洗了脸,捏着手机靠在床头。


    她很想立即给孟宁打个电话,把今晚的事告诉孟宁,但又觉得自己正在情绪上,她有自己的故事又怎么样呢?她现在想通了,无论如何物伤其类,她其实没任何立场来帮孟宁和温泽念做选择。


    她怕自己任何带煽动性的话,反而会影响孟宁和温泽念的这段关系。


    她忍了忍,先去洗澡睡觉。一直到第二天吃完午饭,她觉得自己情绪最高点过去了,她站在员工餐厅外的僻静灌木边,给孟宁打了个电话。


    孟宁接了:“喂。”


    “你干嘛呢?”


    “铲猫砂呢。”


    “你今天那么早就过去了啊。”


    “嗯。”孟宁的声音顿了顿才传来,好似正关上一个笼子:“今天新来了批小家伙。”


    “那你现在有空么?”


    “有,刚忙完一阵。”


    “那你放下猫砂铲听我说。”


    “我拿在手里听你说行么?我这儿没地方放。”


    “你别跟我贫,我有正经事跟你说。”


    “嗯,你说。”


    孟宁是站在猫舍外,靠着一面刷了一半绿漆的木墙,听祁晓说完了这番话的。夏风如炽,在人小臂上扫出一层层的细汗,身后猫舍里新来的小家伙们喵呜叫着。


    祁晓讲完以后,道:“总之,她就说了这么多。到底怎么做,你自己拿主意。她明晚乘直升机离岛,之后,估计就再不回来了。”


    孟宁默半晌。


    轻声的说:“祁晓,谢谢。”


    “嗨,谢什么。”祁晓颇为感慨:“我也不知道你们这段关系走下去,怎样是对,怎样是错,所以,看你自己了。”


    孟宁轻轻“嗯”一声,祁晓那边挂断了电话。


    ******


    一天半的时间过得很快,不过铲了几斤猫砂,被流浪猫抓了一爪子打了针疫苗,吃了三顿饭,睡了四小时觉。


    一天半的时间过得也很慢,足以让人脑子里的想法变了又变,变了再变,摇摇晃晃的抓不住。


    温泽念离岛的那天傍晚,孟宁是站在公交车站接到祁晓的电话的。


    “我不是催你赶紧来岛上啊。”祁晓先这么说了句:“我知道你的性格,肯定犹犹豫豫到最后一刻吧。然后一看,Gwyneth马上要走了,不行啊得想办法赶紧找艘快艇上岛,但那时候已经没有快艇了。”


    “来到这个节骨眼,我应该很帅气的站出来说:别慌,我有办法!但不好意思,我是真没办法啊,到了那时候,我真没办法给你变艘快艇出来载你上岛。所以我想了想,还是打个电话提醒你一声,至于来不来,你自己做决定,别后悔就行。”


    “嗯,谢谢。”


    孟宁挂了电话,手指轻刮了下身边生锈的站牌。斜阳如诗,照着她纤细微垂的睫。


    第72章


    祁晓不是一个八卦的人。


    真的, 她真不是,她一直是在心里这么定位自己的。


    但到了温泽念快离开的时候,她还是鬼鬼祟祟朝停机坪方向摸索过去。


    这是因为, 孟宁就她一个朋友对吧?她不得关心一下这段感情的进展?她在心里正义的为自己辩解。


    夜幕渐浓, 印有C酒店标志的直升机保养得宜, 钛金属在一片昏暝里泛着后现代的光。此时这里静悄悄的,飞行员还未就位,也没出现那个令人过目难忘的纤窈身影。


    祁晓低头看一眼时间。


    也没多久了。


    老天奶,真的太刺激了,她是真不知道孟宁会不会来。


    又等了一阵, 祁晓藏在草丛边猛往自己脸上扇巴掌。


    不, 别误会,她没疯, 只是景色越好的地方植被越茂密, 蚊子多得没边。她穿着运动服遮得严实, 露出的脸和手就遭了殃。


    正当她“啪”的一声呼上自己侧脸时,电瓶车和加油车过来进行补给了,同时地勤开始检查保险。之后出现的是飞行员,检查登机后启动引擎。


    温泽念便是这时出现的。


    她穿暗蓝竖条纹西装,长发精致的盘于脑后,一手拎着包一手握着手机贴在耳边,语速很快, 感觉说的不是中文。


    直到挂断电话,她回了一下眸。


    祁晓顺着她视线扭了一下头,一下捂住自己的胸口。


    妈呀!孟宁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停机坪灯光大亮反衬得四周更暗, 祁晓在这儿藏了半天都没瞧见孟宁,温泽念又是怎么瞧见的。


    温泽念停了两秒钟, 往孟宁那边走过去。


    祁晓又低头看了眼时间。


    十分钟,她上网查过这种型号的直升机了,引擎准备的时间至多十分钟。


    也就是说孟宁和温泽念剩下的时间,至多只有十分钟。


    妈的,真的太刺激了。


    ******


    孟宁站在那已经许久了。


    时间再往前追溯,她乘快艇来到码头,先去了管理处。作为离职员工她显然不能无所顾忌的在岛上闲逛,她到临时管理处碰运气:“我来拿临时通行证。”


    温泽念那么缜密的人,如果她想要孟宁来,肯定一早安排人把通行证放在管理处了。


    管理处同事抬眸看过来的时候,孟宁蜷紧指尖。


    如果没有通行证呢?


    可同事冲她笑了笑,把通行证递给了她。


    孟宁接过,握在手里,小小一张卡磨了精致的圆角,可握在掌心无限用力的话,还是会感觉切割着自己的掌纹。


    孟宁也说不上心里是松了口气,还是更慌了点。


    然后她便来到了停机坪。


    她注视那架通体金属光泽直升机的时间,也没比祁晓短多少。


    她在心里想:啊哈哈哈,看电视剧和小说里人家分手诀别时,都是去机场送、去火车站送,她是站在直升机边送哎,好酷!


    可无论她如何在脑内跟自己耍贫嘴,她笑不出来,她甚至也没感觉有蚊子在咬自己,她就那么静静站着,直到那个踩着细高跟鞋的纤窈身影出现。


    直升机引擎轰鸣,撕裂本该宁谧的夜。她张了张嘴,忽然想,在这样的喧嚣里,温泽念真能听到她唤出的一声么?


    可在她出声之前,温泽念挂断手机,没来由的回了下眸。


    她愣了下。


    停机坪灯火如星,她站在一片暗处像流落星河之外。


    温泽念是怎么看到她的?


    可温泽念的确拎着包向她走了过来,一片星火形成逆光,温泽念的面容五官看得不那么分明,却觉得那深邃的眸眼更亮了些。


    孟宁张了张嘴,觉得连周围草木都在被直升机扇动,不知何处而起的风,直往她口腔里灌。


    她变了变嘴形,又变了变,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温泽念没拿行李箱。也是,这样飒爽的美人就该一身西装拎着个奢牌包往直升机走,拖个行李箱的话就不酷了嘛!肯定有助理提前帮忙料理好了。


    温泽念望着她,没什么表情。


    她的手指在裤缝边蜷起,又放松,又蜷起来,掐着自己的大腿。


    温泽念在一片直升机的嗡鸣声间问:“你做什么来了?”


    孟宁并没有像一切女主角那样利落帅气的给出答案。


    她放任了一阵沉默,才用很低的声音说出一句话。


    “什么?”噪声中温泽念听不清,微微向她这边倾身。


    温泽念用的香水不一而足,可无论哪款,混了温泽念自己的体香,都变得又轻盈又厚重,像白昼里你怀念的氤氲的夜,像夜色里你向往的那片澄明。


    孟宁轻嚅唇瓣:“你可不可以……”


    「不要走。」


    孟宁心想,每个人的人生里,一定都有最难说出口的一句话。


    有些人是“我爱你”。有些人是“再见”。而对她来说,这句话是——“不要走”。


    她曾对时央说出过这句话,不是用语言,而是用心机和行为。


    之后上天给了她最惨酷的惩罚。让她亲眼看着时央病,让她亲眼看着时央由美丽温婉到孱弱苍白,让她亲手给时央削一个苹果、时央却已无力到握都握不住、然后苹果骨碌碌滚到地上去沾了满身的灰。


    上帝用最残酷决绝的方式,掰开她紧紧攥住的手指,掰到她指关节都发出嘎嘎的碎响,然后,连哭都哭不出的放时央离开。


    放时央到死神的怀抱里去,而不是继续留在她身边,受无望病痛的折磨。


    从此这变成了她的一个梦魇。


    无数次她想留下温泽念时,她总会想,如果这一次她让温泽念的人生轨迹因她而发生转变。


    又会迎来上天什么样的玩笑。会不会有任何一丁点不好的事情,发生在温泽念身上。


    她的肩膀太薄,已被过往磨出斑斑的血痕,再背不起任何的愧悔。可……


    「不要走。」


    她望着温泽念那双深邃的眼睛,发现只要那双眼克制的哪怕只透出一点点难过,无论如何,她都会来。


    只要她来了,无论再难,她都会说出那句话。


    就算她以后再无宁日。


    就算这句话会让她掉入更为愧疚的深渊永远遭受着良心的折磨。


    就算她再也不能安眠,每天洗澡时会下意识会看一眼浴室镜里,自己的肩膀上有没有被过于沉重的负担磨出新的血痕。


    可是——「不要走。」


    她望着温泽念,她素来习惯了淡淡的无表情,又或是故作随和的笑,可是这时,她的眼尾泛出一点点红。


    深红,像是从心底沁出来的血色。


    可在她把这三个字说出口以前,温泽念与她拉开了距离。


    望着她,手指微动,看上去像是想要摸一摸她的眼尾。可最终没有,只是平静的开口:“孟宁,你这个人总是这样。”


    一片噪声反而成为最好遮掩,除了她们自己,没人能听到她俩说话。


    温泽念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拿走了你给我泡罗汉果茶的那个保温杯么?因为我要我自己记住,你这个人总是这样。做一些看起来很温柔的事情,全然不顾那在对方看来会是更深的残酷。”


    “你惦着我嗓子不好,泡了罗汉果茶来给我的同时跟我提分手。你今晚这样不管不顾的跑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怕我难过。”


    孟宁肩一滞。


    温泽念实在太了解她了。


    孟宁:“我……”


    温泽念直接打断她:“如果你根本还没理清自己的想法,其实你今晚不该来的,那对我来说才是温柔,你明白么?”


    温柔与残忍。控制与被控制。留恋与分开。


    孟宁想,为什么她与温泽念之间的所有感觉都像蛇与玫瑰,来回转换的不留痕迹。


    温泽念说:“从前对时央阿姨,你觉得你该为她的选择负责,为她的人生负责。现在对我,你也一样。”


    “可是孟宁,以前时央阿姨是一个成年人,现在我也是一个成年人,我们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并不需要一个人背起我的人生,我只需要一个人来……”


    她笑了,在夜色中笑得诚挚又难过,像首有低哑大提琴加入的交响乐,又或者明亮之中忽铺了笔暗色的古典油画,因那抹克制的悲怆而衬出了绝美的盛放。


    她笑着说:“我只需要一个人来爱我。”


    “清清楚楚的、没有犹豫的爱我。”


    那是她留给孟宁的最后一个笑容,随即她的神色转而像夜色一样淡。


    她回眸看了眼直升机,瞥见准备起飞的手势,又转过头来看了眼孟宁,上前一步,拥住孟宁的肩,双手轻轻交叠于孟宁的脊背。


    孟宁怔了下,因为没料到温泽念还会拥抱她。


    温泽念耳后茶香与百里香混合的调子更明显了些,足以点亮一个明净澄澈的夜。她的香味她的吐息和她的手臂一般拥着孟宁,凑在孟宁耳旁轻声说:“今晚要梦到我。”


    孟宁心里一跳。


    那是她与温泽念重逢那夜、温泽念凑在她耳旁说过的一句话,那时话语里是缱绻的勾人。到现在温泽念离开时重又说了这句话,语调更温柔也更温暖。


    孟宁忽然就明白了温泽念先前的话。


    为什么她泡了罗汉果茶的保温杯是残忍。


    为什么她今晚怕温泽念难过而这样跑来是残忍。


    因为温泽念的这句话也好残忍。


    抚慰了她的同时,给她降下永生不灭的诅咒。


    从此她不再失眠,却也夜夜不得安眠,有一个温柔到叫她永远也放不下的人,夜夜来入她的梦。


    温泽念放开了她,拎着包头也不回的向直升机走去。


    停机坪另一侧的祁晓突然就开始朝孟宁这边猛跑。草木葳蕤,祁晓差点被绊了一下。但她不停歇的跑过来,因身体的惯性重重搡了孟宁一下,在直升机噪音里吼道:“你搞什么鬼啊?她要走了!”


    祁晓下定决心不再为自己的情感波动而干涉孟宁。


    可这是孟宁,这不是她。


    她现在抛开了自己的所有过往来看待孟宁和温泽念,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两个人要分开。


    她跑得气喘吁吁,孟宁静静站在原地:“她不会留下的。”


    “为什么啊?!”祁晓吼。


    “因为她觉得我还没理清自己的想法就来找她了。”孟宁说:“她只需要我向她走一步,可如果我这一步走得不够坚定的话,她就不要了。”


    温泽念从来都是清楚而坚定的人,她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小时候那样艰难的环境里,她什么都没有,她要的是活下去。


    长大了她从一片荆棘中杀伐出来,拥有了一切,她要的是一段纯粹坚定的感情。


    或许这也是她一直放不下孟宁的原因,因为只有孟宁对她的感情,与她的容貌无关、与她的成功无关,在她一无所有的人生之始,无论孟宁走向她时是否怀着复杂的念头,她能感到孟宁对她的善意里,依然有股纯粹。


    祁晓站在原处,带着一整晚被咬出的蚊子包和孟宁一同仰头,直升机缓缓升空气旋翕动草木,向着广袤夜空而去。


    祁晓仰得头都酸了,瞥一眼身边的孟宁。


    孟宁始终仰着头。


    其实此时她心里,只是在想很平实的一句话:直升机上所载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应和着她俩去买炒豆的那夜,小超市老板笑笑说出的那句“再来啊”。


    在人心上划出重重的一道,再也无法消弭。


    ******


    祁晓觉得温泽念挺厉害的。


    真的,其实目送温泽念离开时她很想用力推孟宁一个屁股蹲儿,让她跌坐在草丛里听自己吼:“孟宁我去你大爷的!你这破性格怎么这么纠结啊!”


    但她做不到。


    这让她在心里反思:她是不是潜意识里还是把孟宁当一个病人在对待。


    停机坪灯光熄灭,孟宁和祁晓一同离开。祁晓瞥一瞥她:“那什么,这么晚也没快艇了,你到我宿舍凑合一晚吧,明天一早走。”


    孟宁点点头:“好。”


    两人回到宿舍,祁晓一看孟宁床上被她堆满了衣服就头疼,正想把衣服都抱走,孟宁叫住她:“不用那么麻烦了,我占不了多少地方,把衣服往旁边堆堆就行。”


    祁晓瞪她一眼:“你就是变着法儿显摆自己瘦是吧?”


    孟宁扬唇,祁晓跟她一起笑,心里想,有些时候真不是谁想装大尾巴狼。


    只是事情都到这一步了,不笑的话,还能怎么样呢?


    祁晓并非完全不能理解孟宁。


    孟宁有着那样的过去,面对温泽念时,就算把后槽牙咬了又咬、咬了再咬,把那句“不要走”说出口,孟宁的心里能没一点犹疑么?祁晓扪心自问,就算是她,在让另一个人为了自己放弃光辉璀璨的人生时,她能没任何心理包袱么?


    谁都知道感情不该这么多计算。可理论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回事。


    也许今晚温泽念走了是好事。


    孟宁没彻底想通透,就算两个人勉强在一起,又是另一番纠结。


    孟宁坐在窗口的写字桌边,看一眼桌上的置物盒:“怎么摔坏了?”


    “有天早上起晚了,拿爽肤水的时候手一快带到地上了。”


    “有502么?我帮你粘上试试。”


    “好像有吧,很久之前的,不知过期没有。”


    “找出来看看。”


    祁晓翻了翻抽屉,找出来递给孟宁。孟宁看了眼:“还能凑合用。”


    “那我先去洗澡了啊?”


    “行。”


    孟宁坐到桌前拉开椅子。


    祁晓从浴室出来的时候,看她还在埋头拼那置物盒,专心致志的,台灯下纤长的睫毛一翕一掀,脸上表情很平静。


    祁晓想,生活真的很容易蒙蔽人。


    很会制造出岁月静好的假象,让你觉得其实也没有多大的事。就像她乘火车离开北方时,她清楚的记得那时她跟她妈闹别扭,手里根本没什么钱,坐的还是节绿皮火车。


    抱娃的。剥橘子的。扯着嗓门聊天的。


    身边喧嚷不已,她被吵得连心痛都感觉不到。也曾盲目乐观的想:嗨,生活这么热闹,有什么大事儿啊。


    要到她下了火车,一个人找了间青旅,她记得很清楚,她挑了间最便宜的,没热水,一个床位费是三十块。


    入了夜,她一个人虾米一样蜷在窄窄小小的硬板床上,觉得无论如何蜷紧身体,好像也无法抵御那种心痛。


    所以她这会儿看孟宁终于粘好了她的置物盒,去浴室洗了澡,躺到那张一侧堆满衣服、另一侧空出的单人床。


    那床不大,可对这晚的孟宁来说,还是显得太空了。


    祁晓说:“我关灯了啊?”


    孟宁:“好。”


    她们员工宿舍到底没有酒店房间那么奢侈,没什么声控系统,祁晓得一只手肘撑起身子来关台灯。


    就在关灯前,祁晓看了眼孟宁的背影。


    孟宁不移开她乱堆的那些衣服是对的。即便有那些凌乱的衣服做后盾,孟宁的背影还是显得太薄了,微微蜷着,背对着祁晓,让人看不到她脸上的神情。


    祁晓又哪里需要去看她的神情呢。


    关了灯,祁晓叫一声:“孟宁?”


    “嗯?”


    “你说我现在过来从背后抱着你的话,是不是肉麻得要死?”


    孟宁半晌没说话。


    正当祁晓以为她被自己感动了、正准备下床过去的时候,孟宁背对着她说:“别了吧,咱俩都是1啊。”


    祁晓一个靠枕朝她砸过去,孟宁闷声笑。


    祁晓没好气的躺倒在自己床上:“你真是!”


    静了两秒,孟宁轻轻的说:“睡吧,没事。”


    说所有话的时候,她全程背对着祁晓,没有回过头。


    “嗯,睡吧。”祁晓应一句。


    关了灯的宿舍,重新归于宁谧。


    祁晓很轻很轻的翻了个身,在枕上压着自己的一只手,在一片黑暗里,睁开眼望着孟宁的背影。


    像一片春山,失去了她的春天。


    不知为何,祁晓心里涌现了这个无比文艺的比喻。


    她用眼神拍了拍孟宁的肩,又拍了拍孟宁的背。


    呃是有点肉麻,尤其她俩都是1的情况下。


    可祁晓是在安抚孟宁,也是在安抚五年前独自出走的她自己。


    睡吧,明天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谁也不知道事情会不会好起来,可是明天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


    第二天一早,祁晓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叫她:“祁晓,起来早训。”


    “宁啊。”祁晓抱着枕头翻了个身:“我今天觉得好累,待会儿耐力跑的时候,你拉我一把啊。”


    又传来一声轻笑。


    祁晓一下从床上坐起来:睡傻了不是,孟宁早就离职了,哪还能在什么耐力跑的时候拉她一把。


    孟宁很温和的跟她说:“闹钟响了你还不醒,每天早训真的没有迟到么?”


    祁晓揉着眼:“雎梦雅走的时候会来叫我一声,我刷个牙洗个脸就冲出去呗。”


    “嗯,今天不用那么赶。你快去洗漱,我去码头等快艇了。”


    祁晓怔半晌:“啊,嗯。”


    孟宁想了想:“算了,还是等你起床洗漱完我再走,我怕你又睡过去。”


    “嘿!我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形象?”


    祁晓洗漱完,孟宁跟她道别,一个人去码头等快艇。


    祁晓想,这样也好吧,就算她再E,这样的一个早晨,她实在不知该跟孟宁说些什么。


    ******


    孟宁先去管理处还了临时通行证,站在码头边,望着海面上茫茫的晨雾。


    快艇还要等一段时间,她回忆着昨晚的梦。


    她知道她肯定会梦到温泽念,但她没想到会是那么激烈的……春梦。


    好色啊,孟宁!她腹诽自己。


    大概潜意识里也知道,就算修建了巴别塔,人类的语言也并不相通。又或者说,人类的语言已变成了矫饰灵魂的道具。


    有时我们说着“再见”,是在说“再也不见”。有时我们说着“遗忘”,是在说“念念不忘”。


    大概只有在欢爱的时候,你去看她微红的眼尾、潋滟的眼波、面向你皱起的眉,那些极乐之时无可遮掩的神情,才更接近于灵魂的真相。


    快艇开过来,今天开船的不是小张,不过他也与孟宁打过交道。看这个身姿纤细的年轻女人双手插兜,仰头望着晨间碧灰色的天,跟着仰了一下头,却看到空中什么都没有。


    他问:“你看什么呢?”


    “没什么。”孟宁笑着摇摇头,登上了快艇。


    ******


    接下来的时间,或许以狂犬疫苗的注射时间来计数更方便。


    孟宁被流浪猫抓伤后,顺利的打完了第二针,又打完了第三针。盛夏到了极炽的时候,事物一旦推到最高点便会让人联想到,离它的终结,不远了。


    不过在这一气候区,就算夏天过了又怎么样呢。


    夏天过了,还是夏天。反反复复,没有尽头。


    四季失效,仿佛连时间都失去了意义。


    祁晓有次轮休回来,说早训越来越磨人了。她跟孟宁商量:“等你通过评估,要不你别去找什么泳池巡查员的工作了,你回C酒店救生队来和我一起呗。”


    她这句话藏着两重试探。


    第一,孟宁不久后要迎来又一次心理评估了。第二,温泽念走了这么久,孟宁还回避跟她相关的一切么。


    孟宁笑笑:“等评估通过后,我可能有点别的想法。”


    祁晓放下一点心,因为孟宁正面回应了心理评估的事。又没完全放下心,因为孟宁轻飘飘带过了跟温泽念沾边的话题。


    祁晓若无其事的问:“什么想法啊?”


    “到时再告诉你。”


    “够不够意思啊?没你这么当姐们儿的。”


    时间就在这样笑笑闹闹中过去了。


    听过几声蝉鸣。淋过几场大雨。西瓜给夏天降了温。又被升腾的烟火重新鼓噪。


    孟宁迎来了新一次的心理评估。


    韩医生出来接她,她还和上次一样,安安静静坐在等候椅看一本《哈利波特》的英文原版小说,窗口透进的阳光照得她皮肤好似半透明。


    韩医生走近了瞧出来:“打耳洞了啊。”


    “对。”孟宁扬唇:“韩医生眼力真好。”


    “怎么不戴耳环呢?”


    “刚打没多久,还得养养,晚上戴纯银耳棍,白天就不戴。”


    “怎么突然想起打耳洞?”


    孟宁顿了顿:“多件首饰嘛。”


    韩医生弯了弯唇:“年轻女孩,总是爱漂亮的。跟我进来吧。”


    在心理医生看来,乐于打扮自己了,这是好事,代表人内心对生活积极许多。


    其实孟宁倒没想那么多。


    只是耳枪一打,一点点烫又一点点疼,让耳垂变得很有存在感。人体不适应痛觉,让她总会时不时抬手,在耳洞周围轻轻摸一摸。


    像有个喜欢戴钻石耳钉的人,总习惯时不时抬手,轻抚耳垂旋一旋耳钉一样。


    第73章


    夏天的阳光很刺眼睛。


    孟宁从医院出来, 往右转了一个弯,顺着红砖铁栅栏的小路走去坐地铁时,心里忽然涌现出很平实的这样一句话。


    当时头顶茂密的树冠开着一从一从淡黄白的小花, 孟宁不认得那是什么, 有些像桂花, 但盛夏是不会有桂花的。叶片如零散拼图般堆得很密,但边缘没有规则的相嵌,阳光从里面漏下来,掉到孟宁的眼皮和睫毛上。


    嗯,夏天的阳光很刺眼睛。


    孟宁想, 这就是好起来的意义了。她通过了最后一次心理评估, 好像生活也没什么不同,只是心里冒出这么普通的一句话时, 她终于认定这是一次很普通的感悟, 而不是自己都一二三层的向下发掘自己潜意识是不是有什么更多想法。


    有些时候不止祁晓把她当个病人。


    可能连她都忍不住把自己当个病人。


    她下地铁以后, 周围的景色就更生活化些。老城区么,尽是些开了很多年的小店,三分之一没招牌,墙面油腻腻的。


    路过那无限喧嚷的菜市场时,她接到祁晓的电话。


    祁晓今天在上班,所以这个电话,是从吹满了咸津海风的岸边打来的。祁晓问:“怎么样啊?”


    温泽念在国内的时候, 祁晓是不会这样问的,联系人一栏填的是温泽念的名字。可温泽念现在出国了,按照规定她的名字便被移除了。孟宁没有亲人, 联系人一栏便填上了祁晓。


    不过孟宁通过两次心理评估后,目前已算不得什么“高危人群”了, 所以非紧急情况的话,“普通联系人”祁晓并不会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


    孟宁顿了顿,祁晓那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孟宁说:“我过啦,最后一次评估。”


    祁晓那边停两秒,很平静的说:“嗯,那挺好的。”


    孟宁实在没憋住,噗的一声笑。


    祁晓跟着她嘿嘿嘿哈哈哈的终于笑开了:“妈的我还怕这事太当回事了给你压力,你自己也挺开心的嘛哈哈哈哈!”


    孟宁说:“开心啊,怎么不开心呢。”


    她终于可以面对自己心里涌现的平实一句话了,哪有不开心的。


    祁晓说:“我后天回来,咱一起吃小龙虾庆祝去啊。”


    “行,我请你。”


    “你哪儿来的钱请我。”


    祁晓知道孟宁在刷温泽念的亲情卡,每笔钱都花得小心谨慎的。


    “我不是一直想去711打工么?我看我们家附近那店正在招人,我去问问时薪多少,也不知打两天工够不够请你吃顿小龙虾。”孟宁说:“要是不够,你就,少吃点。”


    “不!”祁晓豪迈的说:“我要吃两盆!我不管!你去想办法!”


    她是真开心呐!开心到去瞭望台换班的时候都是用飞的。


    飞着飞着,脚步又沉甸甸的落回地面上来。


    她在想:还真是温泽念离开不久以后,孟宁就好起来了。


    ******


    宋宵下班回家,也不好直接问孟宁,孟宁主动跟她分享了这个好消息。


    “太好了啊,喝点酒么?”宋宵问:“诶,你能喝酒么?”


    宋宵没祁晓那么E,相对就没祁晓跟孟宁那么熟,两人间有点淡淡客气的味道。


    “喝可乐吧。”孟宁笑道:“冰箱里我冻了可乐。”


    其实她停药以后也不是完全不能喝酒,就是感觉,没到那份上。


    “好啊好啊。”宋宵是真替她开心。


    两人笑着聊了一阵,宋宵这个社畜其实累得够呛,洗完澡就回自己房间了。


    孟宁盘腿坐在客厅,把下午打开没看完的那部电影看完。


    然后洗了个澡,也回了自己房间。


    坐在床沿用干发巾揉自己湿漉漉的头发时,她另一手握着手机查,巴黎与国内的时差是多少。


    这是她第一次敢于去查,得到的结论是:六小时。


    也就是说,她这里午夜,温泽念那里是黄昏。她等到明早朝阳,温泽念那里是深夜。


    她本来想着,要不要给温泽念发条微信,把评估结果告诉她。


    只是,人家都已经走了,特意去通知,干嘛呀,臭显摆似的。


    孟宁把手机摁了锁屏。本来嘛,温泽念国内那个手机号十有八九也没再用了,想联系也联系不上。


    她脑海里永远都印着温泽念所乘的那架直升机腾空而起,温泽念登上直升机的背影,再没回过一次头。


    从此,便是晨与昏的距离,昼与夜的错过。


    ******


    祁晓不是诓孟宁,她是真的每天下班后无事可做时,便在宿舍时装秀。


    这天晚上卸了妆洗了澡,迷迷糊糊躺回自己床上时,手机响了。


    “喂?”她闭着眼摸到手机,接起来。


    对方不说话。


    祁晓睁开一只眼,看了眼来电显示。


    一个很奇怪的号码,00开头,国外打来的。


    祁晓一下子心都紧了:妈呀,别是境外那什么组织打来的,看她长得漂亮盯上她了,要把她拖去割腰子吧!


    她刚要直接挂断,却忽然想到另种可能:“Gwyneth?”


    电话就断了。


    祁晓捏着手机靠在床头,想了一会儿,毕竟还是怕诈骗电话,没敢给打回去。


    又或者说,也许她内心深处觉得,这俩人放过彼此,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


    温泽念不知道孟宁的评估结果。


    她刻意让自己不知道的。她怕孟宁没通过,她会难过。她怕孟宁通过了,她也会难过。


    但她一直没有失去孟宁的消息。


    孟宁的微信绑着她的亲情卡,每天小小的花一笔,好像证明给她看,自己还在这世上小小的呼吸着。


    然后直到有一天,卡里收到了一笔进账。


    孟宁先前便问过她卡号。温泽念算了算日子,那是孟宁做完心理评估后的第三天,打进来的钱不多,九十块。


    那么应该是,孟宁去某个地方打工的时薪,扣除当天的生活费后,给她打过来了。


    那时温泽念坐在路边的咖啡馆里,陈露滋坐在她对面吃着沙拉,絮絮叨叨说着昨天去看高定秀的事。


    语带一点抱怨的娇嗔:“这季设计不行,一点都不好买。”


    见温泽念埋头瞧着手机,好似微微出神,另一手轻旋了旋耳垂上的钻石耳钉。


    “有工作啊?”


    “没有。” 温泽念把手机摁了锁屏,暂且放到一边。


    九十块日薪,和一件外套动辄十多万的高定秀,连她都觉得有点割裂。


    孟宁其实可以每个月还她一次钱的,但孟宁很快的把日薪打了过来。好像在告诉她:我通过评估了,可以工作了,你别担心。


    “啊!”忽地对面陈露滋低呼一声。


    温泽念本来望着街道路过的行人,这时扭头向她望去。


    看到她颈间起了淡淡的红痕,正用手去挠。


    “别挠。”温泽念说:“你过敏了。沙拉里有什么引发过敏的食材么?”


    “我不知道。”


    “那去医院。”温泽念观察了一下她颈间的红痕,当机立断。


    剩下的沙拉打包,一并带来医院。


    陈露滋做了检查,过敏不严重,吃药就好。


    等着拿药时,俩人坐在医院走廊,陈露滋抵着椅背笑。温泽念瞥她一眼。


    “我不是为过敏开心啊。”陈露滋扬着唇角摆手:“我是觉得,你挺帅的。”


    温泽念:?


    “你今天的黑西装阔腿西裤很帅啊,陪着我到医院,跟医生交流时有理有据的。”


    “大小姐。”温泽念说:“你要有什么事,大老板还不宰了我。”


    陈露滋笑嘻嘻问:“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都不慌的?”


    温泽念很微妙的抿了下唇角,视线平移,望着走廊对面那幅人文主义的抽象画。


    想起在C酒店孟宁过敏的那次。


    她够浮华,调用直升机去送药。只是那样的浮华里,有没有几分真心在?


    只有她自己知道,有。她会慌会乱,会笨拙会无措,才更要表现出一副自己无所不能的样子。


    两天后到医院取过敏原测试报告,两人还是坐在走廊,等医助拿着报告走来,温泽念率先站起身。


    陈露滋笑吟吟望着她西装拉出挺拔的肩背线条,腰线又是只堪一握的优雅。


    温泽念瞟她:“你不用知道自己的过敏原到底有哪些么?”


    “要啊。”陈露滋从她手里接过报告。


    等陈露滋读完,温泽念又拿回来,大老板及其亲友的各项信息,她也疏漏不得。她看着过敏原报告上写:户尘螨、狗毛皮屑、矮豚草、芒果。


    她忽而很轻的勾了下唇角。


    某种意义来说,她也是孟宁的过敏原。


    她与孟宁最苦痛的过往息息相关,她的现在又与孟宁拉开巨大差距。只要她留下,孟宁便忍不住把她的行径判定为“牺牲”,再往自己本就脆弱的肩头不停加名为“愧疚”的砝码。


    她最想守护的,是她必须远离的。


    她一靠近,便引发孟宁心脏上斑斑的红痕。


    温泽念勾唇的弧度更甚至了些。


    世间的事大抵如此。


    所以她走出医院,看街对面美式咖啡店外张贴的海报上写着“miss”一词,是想念,也是错过。


    ******


    孟宁一边在711打零工,一边找工作。


    一次祁晓轮休时,孟宁请她吃烧烤,告诉她,自己找到了市内另一家五星酒店的泳池巡查员工作。


    “这不是跟你以前说的一样么?”祁晓咬着牛胸膘:“那你干嘛不回C酒店救生队啊?”


    祁晓忽然捂住嘴。


    “怎么了?”


    “咬嘴了!”


    祁晓是有点走神。刚才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有点烦自己这样。干嘛总试探孟宁啊,孟宁那么敏感的人,难道听不出来么?


    孟宁拿了串小牛肉:“临时工,不买公积金,随时辞职那种。”


    “你辞职去哪?”祁晓警惕起来。


    孟宁笑着望过来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眉毛拧着,神色紧张得过分。


    便用力在孟宁肩膀上一拍:“是不是不带姐们儿飞啊?”


    孟宁叫她一声:“祁晓。”


    “啊?”


    “你没擦手,油又蹭我T恤上了。”


    “不是,你不知道。”祁晓瞥着那油指印给自己找补:“我新买了瓶洗衣液,说特牛,咱们今晚回家试试,不好用的话去给它差评!”


    孟宁转着手里的竹签,回答她方才的问题:“邶城,你去不去?”


    祁晓愣了下。


    哎,她又有点心酸。孟宁都通过心理评估了,她还总把孟宁当病人干嘛呀。孟宁心多细,特意把目的地都告诉她,意思是自己不会再无故玩失踪。


    “干嘛想去邶城?”


    “想换个环境。我家乡在中部嘛,南方也待过了,再换的话,想往北方走。”孟宁说得很细:“我查过了,往北方走的话,也就邶城的五星级酒店多些,按我的简历,可能还是去五星级酒店比较好找工作。”


    “啊,那,”祁晓咬着根空掉的竹签:“挺好的。”


    孟宁把竹签从她手里拿过来,放到桌面:“我还以为。”


    “怎么?”


    “你会哭呢。”


    “去你的!咱俩都是1,说得跟我暗恋你似的,我哭得着么我。”


    孟宁弯唇:“不是啊,就是少一个人陪你玩了。”


    孟宁发现,温泽念那番“弱者思维”的言论还是给了她启发的。


    人们往往很难发现“强者”背后的脆弱。比如祁晓这个E人,典型的社交强者吧,可她当年二十出头的年纪一个人坐绿皮火车离开北方,跟家里闹僵到几乎断绝关系,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这么多年她再没回过故土,再没见过亲人。看起来跟她笑笑闹闹的人无数,可真正跟她亲近的人,又有几个呢?


    当那些热热闹闹的饭局、酒局、剧本杀局散了以后,祁晓一个人坐在跟她以往生活天差地别的出租屋客厅,不开灯,包也懒得摘下来,任由包带子软塌塌挂在手臂。


    那种时候,她会觉得寂寞么?


    祁晓问:“你说什么?少一个人陪我弯?”


    孟宁愣了下,看祁晓贼兮兮的笑,抓起一团卫生纸向她丢过去。


    祁晓还挺准的接住了:“你这人就是想太多你知道么?你看咱俩,就是朋友吧,难道你还想把我的人生也往你肩上背啊?”


    孟宁微微低着头。


    祁晓说:“你放心去你的吧。”


    “嘿。”孟宁抬眸:“你怎么骂人呢!”


    祁晓又哈哈哈的笑。孟宁拿了串烤豆干:“赶紧吃,都有点凉了。”又告诉祁晓:“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得先攒点钱,不然到了那儿不能预支工资,牙刷都买不起。”


    她每月赚得不多,一边网上面试,一边把工资分为三份:一份当生活费,一份还给温泽念,一份攒起来。


    她是想过先把温泽念的欠款还完再去北方,但不太现实,按她这“巨额”欠款的数目,她可能很久都去不了北方。


    她和韩医生聊过,换个新环境,的确对她有好处。


    所以她只能很鸡贼的想,反正温泽念也不缺她这点钱,对吧。


    两个月后,孟宁定了去邶城的高铁票。


    祁晓给她践行,还在她们旧楼下那家烧烤摊,宋宵也在。


    祁晓团购了个三人套餐,举着AD钙奶同孟宁干杯:“宁啊,有件事我没征求过宋宵的意见,不过宋宵,你看在你加班快挂了的时候我给你煮过好几次泡面,泡椒的酸菜的都煮过,你可得答应。”


    孟宁和宋宵一齐看着她。


    她捏着AD钙奶,很豪迈的吸了一大口,打个奶味的嗝:“宁啊,等你去邶城以后,就别跟我们联系了。哈哈哈哈你知道我很惨的嘛,我现在听到‘邶城’两个字都过敏,你给我打电话,我都闻不得听筒里飘散的邶城味儿。”


    “那我给你发微信,行不行?”


    “不行!”祁晓直瞪她:“你的指尖也飘散着邶城味儿!”


    她今晚不喝酒,就是怕孟宁当她说酒话。


    孟宁那么敏感的人,听懂她意思了。


    她就是想孟宁往前走,跟过去的生活彻底告别。她觉得人就是这样,不是情商高不高的问题,而是她知道孟宁的那些过去,她就做不到若无其事去对待孟宁。


    有时候关心也是一种负累。她有时候看着孟宁小心细致的给她解释,又不戳穿她过度的担心,她都替孟宁觉得累。


    现在不用担心孟宁做出什么过激行为了,她得放手啊。祁晓生出一种老母亲的心态。


    孟宁先是低了会儿头。


    仰起脸来冲她笑:“知道了。”


    祁晓鼻子一酸,猛吸一口AD钙奶。


    妈的她可真是太伟大了!可转念一想,她的放手尚且如此感怀。


    那,当时的温泽念呢?


    送孟宁走的那一天,祁晓看着孟宁没带行李箱,背着双肩包拎着行李袋进了火车站。


    孟宁的行李太少了,显得那背影单薄薄的,轻飘飘的。


    祁晓站在火车站外看着,一下子就不行了。


    她跟宋宵说:“不行啊,我得进去啊。”


    “得有票才能进去。”


    “我知道。”祁晓掏出手机就开始想办法买票。


    当孟宁拎着行李袋走上站台的时候。


    “孟宁!”


    孟宁回头,看祁晓挥着双臂向她飞奔而来,一把拥住了她的肩。


    孟宁一愣,虽然两人认识这么好几年了吧,但祁晓嘻嘻哈哈说她俩都是1不能太亲近,这是她们之间极其罕见的拥抱。


    当着站台上这么多人,还挺,不好意思的。


    孟宁很害羞,但她回抱住祁晓,轻轻拍了拍祁晓的背。


    她感到祁晓哭了,耳侧的呼吸有灼热的气息。


    她叫了声“祁晓”,想拿给祁晓一包纸巾。


    但祁晓死死抱着她不让她动,也不让她看到自己的眼泪。


    直到火车远远开来。


    祁晓一直抱到其他排队的人都鱼贯上车了,才放开孟宁,一把推着孟宁的肩让她转身,又推着她往车厢门边走:“快去快去。”


    于是孟宁全程都没有看到祁晓的眼泪,拎着行李袋被祁晓推上了车,然后祁晓转头就跑。


    “孟宁!”


    孟宁正要往车厢里走的时候,看到祁晓又跑回来了。


    孟宁视线越过门边的列车员,瞧见祁晓的耳尖哭得有些发红。


    说话也是一哽一哽的,但很用力的大声喊:“她叫林清婉!”


    孟宁一愣。


    那个在邶城的人,那个让祁晓逃离了这么多年、又惦念了这么多年的人,她的名字,叫林清婉。


    祁晓是为孟宁哭,为温泽念哭,也是为她自己哭。所以她的眼泪汹涌得在脸上挂不住。


    孟宁忽然很后悔方才没硬塞给祁晓一包纸巾。在车门闭合前,她也很用力的大声喊:“我记住了!”


    我记住了,祁晓。


    车门闭合不过那么一瞬间的事,让人对真实的离别总显得措手不及。


    祁晓怔怔站在站台,望着列车载着孟宁离去。


    站台上的工作人员向她走来:“哎,你怎么没上车呢?”


    “我不上车。”


    “不上车你买票进来干嘛?”


    祁晓吸着鼻涕很大声的说:“我进来看看我们现代化发展得有多好!结果这辆车不是传说中的和谐号啊!哈哈哈哈!”


    ******


    孟宁抵达邶城后还挺顺利的。


    她去完成了网络面试的五星酒店入职。也是一家老牌五星级酒店,熙华酒店,不过近几年发展略有些落后于时代。


    孟宁拿到泳池巡查员的工作牌,又去领员工制服。人事部的同事带她参观了员工餐厅,又带她去员工宿舍。


    奢侈,孟宁想。


    员工宿舍居然是单人单间,虽然面积挺小,但这可是在寸土寸金的邶城。孟宁不禁想起温泽念,温泽念优化C酒店时,该大方的层面大方,该抠门的地方那是一点不手软。


    熙华酒店的支出管理显然有些手松,“开源”之前显然没做到“节流”。


    别她入职不久就倒闭了吧……孟宁在心里说,呸呸呸,不可能,人家怎么也是底蕴深厚的老牌五星级酒店。


    办理完入住后,孟宁去附近超市简单买了些生活用品。


    端着装满了牙膏牙刷毛巾衣架的盆往回走时,路过一家手工巧克力店。


    一个小女孩趴在玻璃上张望,她妈劝她:“不能吃,你过敏。”


    “你给我买一盒嘛。”小女孩不舍得离开:“我不吃,我就抱着盒子闻闻味道好不好?”


    孟宁勾了下唇角。


    她忽然想,温泽念就像她的巧克力。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过敏。可她此时站在北方的街头,望一眼头顶秋高气爽的天,空气里微微冷冽的味道是她久居南方好久都没闻到过的。


    祁晓在知道她买完车票后,说过一句:“等你到邶城,那里就是秋天了。”


    孟宁是想告别过去。


    她现在也还没什么能力去往巴黎。


    可是她所来到的邶城,不再是四季如夏,而和巴黎一样,有一个清新的、冷冽的、天空高远的秋天。


    第74章


    “Cara。”


    同事邹珉过来叫孟宁:“开会了。”


    “好。”孟宁收起刚刚填完的记录本, 站起来:“来了。”


    自打她入职熙华酒店后,她担忧的倒闭情况并没发生,工资不多但稳定发放。她住员工宿舍, 吃员工餐厅, 花不了什么钱, 每月一笔的准时给温泽念打过去。


    一年多过去,四季轮转了一个遍,等她拿到这个月工资,便能还温泽念最后一笔钱了。


    今天开会是强调员工礼仪。


    邹珉偷偷跟孟宁咬耳朵:“听说最近有投资人要来。”


    “酒店要转让?”


    “那不至于,股份买进卖出什么的, 我们基层也不懂。”


    “来的是什么人呐?”老实说, 孟宁对到过C酒店的那群投资人印象并不好,想起那只搭在她肩头的中年男人的手, 胃里还一阵阵泛恶心。


    “不知道, 神秘着呢。生意场上的事么, 大多都要保密的。”


    散会以后,孟宁和邹珉一起去打扫泳池。虽然负责大型清理的是另一部分同事,但日常清洁是归她们巡查队来做。


    孟宁刚才忙着去开会,里面的黑色连体泳衣没脱,外面套了运动裤和运动服,这会儿拿着拖把正拖泳池边沿,微微有些热, 运动服的拉链敞开一半,黑色泳衣的领线在颈下勾勒一弯月。


    邹珉拄着拖把望着她笑。


    孟宁扬唇回应:“怎么了?”


    “嗯哼。”邹珉说:“偷会儿懒。”


    “行。”孟宁也不恼,微噙着点笑意一个人继续拖。


    孟宁入职以后跟邹珉搭班最多, 所以两人相对也更熟。孟宁五官长得偏冷调,乍一看挺有距离感的, 不过接触下来发现她人挺随和,聚餐聊天什么的也都随她们。


    这会儿孟宁拿着拖把拖个地,邹珉都看得赏心悦目的。窗口一点阳光透进来,莫名像张日系电影海报。


    “Cara。”


    邹珉在心里偷笑:得,又来了。


    来的是销售部的许暄,背着手穿着制服套装和一字裙,玻璃丝袜也规规矩矩的。背着手步子缓下来,先一视同仁对着邹珉也打了声招呼:“Jenny。”


    邹珉看着她挑唇,她就有点不好意思。


    明明是猫系长相,上挑的眉眼显得很狡黠,偏偏是极容易害羞的个性。


    也不知是怎么能当销售的。


    许暄大学毕业不久,二十出头的年纪总显得澄澈明亮。她背着手慢吞吞的跟邹珉说:“我今年中秋月饼销售额还不错,拿奖金了,请你们吃饭呀。”


    “喔。”邹珉拖长一点尾音:“请‘我们’啊。”


    许暄的耳尖就红了。


    邹珉笑着替她问孟宁:“人家请‘我们’吃饭呢,你去不去?”


    许暄好像全程只在跟邹珉说话,看也不看孟宁:“还有我们部门的几个同事,大家一起。”


    孟宁说:“不去。”


    许暄这才转过头微瞪着她:“为什么?”


    说害羞吧,偏又有点小脾气,执拗得很。


    孟宁暂停拖地,一本正经:“不是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吗?我们五行相克。”


    孟宁那套“所以你打游戏总输”的言论对许暄无效,因为她不打游戏。


    又或者说,孟宁那套言论对陌生人有效,对稍微相熟点的人通通无效。


    这时一般人会半开玩笑一句:“手上戴着佛珠,就能随便忽悠啊?”


    但许暄一本正经回她一句:“我不怕。”


    孟宁勾勾唇角。


    许暄又瞪着她。她舞着拖把勾着腰:“脚让让。”


    许暄挪开脚,又听孟宁说:“去,好了吗?”


    “好呀。”许暄开心了:“好呀好呀。”


    背着手就转出去了,跟邹珉打招呼时也许觉得自己脚步过分轻快了些,说一声“Bye”后又刻意拖慢下来。


    邹珉觉得好玩极了,等她走后跟孟宁闲聊:“那么多人追你,你怎么通通给拒了啊?”


    孟宁长得漂亮,太招眼,从入职熙华酒店后,追她的人不少。她没一个有回应的,渐渐追她的人才少了。


    说起来就是“泳池巡查队的那个孟宁”。


    对方就会很了然的“哦”一声:“那个孟宁啊。”


    孟宁回答邹珉:“因为我算过了,五行都相克。”


    “你可拉倒吧你。”邹珉是邶城本地人,一口邶城腔听得孟宁分外亲切,总会想起留在南方的祁晓。


    追孟宁的这些人中,许暄不算是其中之一。因为她从没表示过什么,就是总爱往孟宁这边凑。


    于孟宁而言,要说一点暧昧都没感觉到那肯定是装大尾巴狼。但成年人的暧昧就是这样,若有似无,也不一定就会发展成什么。许暄不表态,孟宁也不好主动说什么,两人又是同事,便大概把握着许暄约个七八次、她去一次的尺度。


    孟宁在邹珉这糊弄不过去,换种糊弄法:“都没感觉。”


    “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啊?”


    “姐系。”孟宁诌道:“我喜欢姐系。”


    三天后,孟宁领到了这个月的工资。


    她往常都是用手机银行直接给温泽念转账。她甚至都不知道温泽念还有没有理会过国内的这张卡,毕竟她用一年还上的这笔钱,可能不过是温泽念的一顿饭钱。


    温泽念这个人,看起来端庄优雅,骨子里其实挺决绝的。


    就像孟宁说的,她曾花了很长时间、用了很多心思等孟宁向她走出那一步,可孟宁走得不坚决,她就不要了。


    转账成了两人之间仅存的一丝牵连。孟宁有时觉得,这张温泽念也许早已弃用的卡像她的一个小树洞。


    她把自己都不能言传的心思投进去,像寄一封无字的信。


    因为知道不会得到回音,所以觉得安全。


    最后一次还温泽念钱了,她决定不用手机,去银行柜台转账。


    有点搞笑,可能现在有工作能挣钱了,面对生活这场游戏,不是销号以后一穷二白的新手玩家了,就开始追求做作的仪式感了。


    其实也没多有仪式感。


    就是一个小小的营业厅,门口三台自动存取款机,一个穿制服的保安大叔守着,她走过去排队,前面是一个戴眼镜穿长裙的女生,正跟她妈打电话说这个月发了奖金。


    轮到孟宁。


    现在也不需要什么银行卡了,手机号就能操作,其实跟手机上差别也不大,只不过是否确认转款的界面跳出来时,孟宁瞧见自己映在微微泛蓝光屏幕上的一张脸。


    手指顿了顿,点击“确认”。


    原来无债的感觉并非一身轻,而是一种淡淡的怅然。好像本来无论温泽念在世界的哪个角落,她纤指上总有根细细的丝线,悬于孟宁的后颈。


    随着孟宁摁下“确认”,那丝线“啪”一声断了。


    孟宁走出银行,北方紫外线强,秋日阳光晒得她有些眼晕。


    路边有卖糖炒栗子,和桂花一起构成秋天的典型标志。她走过去买半斤,今天她轮休,没急着回酒店,坐到了路边一张长椅上。


    还没到一场雨一番凉的时候,天空碧湛湛的,正是秋高气爽好时节。


    孟宁心想,这不对头啊。


    这也不是什么跟一段过往告别的氛围。


    还有,她为什么要买半斤糖炒栗子?剥得指尖黏腻腻的,也过分香甜粉糯了点吧?


    C海岛的那段日子,现在想来已觉得那样不真实,那时她状态的确不好,总用平静与随和掩住内心的伤痛。到了现在,她终于走出那个好似永无尽头的夏,来到了一个崭新的秋。


    可温泽念又在哪里呢?


    想起温泽念,孟宁对那段日子的一声“再见”就说不出口,站起来走到护城河边,去看大爷钓鱼。


    “哟嘿!”大爷喊得挺豪迈。


    孟宁:……


    完蛋,更没跟往事告别的文艺氛围了。


    她一直耗到天擦黑了才往回走,这样的季节真的人人都过分明朗了些,放风筝的,谈恋爱的,吃糖葫芦的小孩蹭了她一身。


    直到路过一家餐酒吧,淡黄的灯光才有了那么点深秋的氛围。


    孟宁从窗口瞥一眼垂放下来的投影幕布。


    居然在放《巴黎夜旅人》。


    她推门撞响门廊所悬的一串风铃,走进去。


    不可能不点酒对吧,一杯酒七十八,那么贵,吓死她了。还完温泽念所有的钱后她总共就剩了三百,希望这个月别有什么其他开销。


    淡白幕布上是熟悉的光影流淌,虽然温泽念现在应当已经不在巴黎。


    温泽念行程那么满,完成巴黎C酒店的优化后,又不知在世界上哪个城市了。


    七十八一杯的酒是不一样啊,又或者孟宁许久没喝酒了,耳朵有点烫,头有点晕。


    她掏出手机,在手里握了会儿,转为食指拇指捏住,在桌面轻磕了磕。


    点开温泽念的微信。


    国内这个手机号温泽念应该没再用了吧,毕竟完成了国内C酒店的优化,温泽念也没别的什么事由再回国了。孟宁有一点点想,给她发一句什么。


    越是有很多的话想说。


    越是不知说什么才好。


    孟宁思来想去,发了个“。”


    她想着总要给过去那段混沌迷离的日子打一个点,像某种完结的仪式感,然后,才能真正往下一段日子走去。


    心里这小小的仪式感,她希望共享的人,是不知正在世界哪个角落的温泽念。


    ******


    一个月后,又一天轮到孟宁和邹珉打扫泳池。


    邹珉神秘兮兮:“听说投资人来啦,是个很漂亮很有气质的女人。”


    “是吗?”


    孟宁心想,能有多漂亮。


    她生平所见的惊艳,再不过漫天烟花之下,有人轻抬皓腕,摘下了眼前所覆的黑色蕾丝面罩,风情无两。


    但邹珉挺兴奋:“你不知道,她们说……”


    她俩归还了打扫工具一道往主楼外走,邹珉就这样跟她聊了一路。


    熙华酒店经过改造,曾经的一道旋转玻璃门成了现在的员工通道。


    孟宁听完邹珉描述,笑着吐槽:“我不相信,能有多漂亮?别是钱堆出来的吧。”


    正说着,邹珉一搡她胳膊,示意她噤声。


    她和邹珉正通过旋转玻璃门,顺着邹珉视线微一扭头——


    与她一扇透明玻璃之隔的女人走路带风,黑色西装配窄脚西裤的套装显得人极利落,浓颜长相与精致盘发中和了那一丝英气,成熟气韵中恰到好处的妩媚露出来,贴在她天鹅一般的纤颈。


    孟宁一怔,视线下移,落在她纤细脚腕下所踩的高跟鞋。


    鞋跟怎么越穿越高了?这都快十厘米了吧。


    温泽念看都没看孟宁一眼,身后众星捧月般的跟着数名工作人员,踩着高跟鞋头也不回的走了。


    孟宁没忍住回头望着那背影。


    温泽念好像瘦了啊。


    那收腰西装掐出的纤腰,感觉一只手臂都能圈过来了。


    诶不对,她想什么呢这是。


    她不是应该想——温泽念为什么会在这?!


    ******


    “温总,温总!”


    温泽念总算慢了下步子。


    杜舒文跨前两步跟上她:“你以后能别穿你那快十厘米的高跟鞋么,走那么快,衬得我跟在你屁股后面一路小跑跟你助理似的!”


    “不敢当。”


    杜舒文啧一声:“你看你这人吧就是这样,嘴里说着不敢当,语气乍一听吧还挺谦和,仔细一琢磨吧,傲得不行!”


    温泽念瞥她一眼:“那你就别细琢磨。”


    “嘿!”杜舒文心想我这暴脾气!


    杜舒文跟温泽念平级,邶城本地人,没有出国留学经历,在管理层中一路摸爬滚打混到今天这地位算个奇迹。她一说邶城腔就显得有点贫,偶尔不叫人英文名,半是玩笑的叫人职级。


    用她自己的话说便是——“这些外国集团习惯就是不好,好不容易混到这位置,都没人叫我一声‘总’!”


    她追上温泽念后,与温泽念并肩:“你看到没?”


    “什么?”


    “刚才那小美女啊,就我们过旋转门的时候。”


    温泽念回忆了下:“短发那个?”


    “不是不是,就她旁边那个,长头发绾在脑后的,五官特别清秀。”


    温泽念低头翻了下手里的文件:“哦,没注意。”


    “你走路翻什么文件啊,你高跟鞋那么高再摔着你。”杜舒文还在琢磨:“是不是光线原因啊,她刚才走出去的时候皮肤显得也忒好了,看着好像没化妆,但怎么可能没化妆?肯定是很高级的素颜妆,也不知怎么化的。”


    “没化。”温泽念没抬头的翻着文件,嘴里冒出这么句。


    “你怎么知道?”杜舒文一挑眉:“你不是没注意么?”


    “猜的。”


    杜舒文:……


    她和温泽念被叫做“黄金搭档”,黄金个屁啊!她一天天能被温泽念给气死!


    她怒瞪温泽念,温泽念收起文件瞥她一眼:“以后过旋转门的时候别乱看。”


    “为什么?”


    “小心脑子被门给夹了。”


    “……温泽念!”


    好不容易跟杜舒文分道扬镳,温泽念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坐在办公桌前,手肘撑着桌面,双手十指交叠垫着自己下巴。就那么坐了大约一分钟,纤指伸向座机的内部通话键,悬停两秒,摁下去:“把酒店员工名录发我一份。”


    “所有?”


    “所有。”


    “好的,Gwyneth。”


    文件很快发到温泽念邮箱。温泽念点开,翻到泳池巡查队。


    往下翻了大概四五个人后,一张清丽的入职登记照出现在她眼前。


    温泽念滚动鼠标的指尖蜷了下,望着登记照旁的姓名:“孟宁。”


    再往下翻,看了眼入职时间,大约是一年前。


    视线又往上,挪回那张登记照上。不过半秒,纤指在鼠标上“啪”的一点,关了文档。


    ******


    另一边,邹珉和孟宁一同走出酒店主楼,一叠声的:“看见没看见没看见没?”


    “啊。”孟宁说:“哦。”


    “你哦什么啊!是不是很漂亮?”


    晚霞如夕颜,在天边铺开一团团的火烧云。孟宁放轻了语调:“很漂亮。”


    邹珉反而一时没接话。


    孟宁偏头看她一眼,她方才笑道:“你从来也没点评过谁好看不好看的,好像对任何人都不感兴趣一样,你猛然这么一说,我还有点不习惯。”


    “可是,”孟宁目光轻轻落在树影折射出的一道夕阳,在一片暖金的色调中说:“真的很漂亮。”


    与她分别后的温泽念,好像生活得很好很好。


    ******


    第二天,泳池关闭后,队长把所有巡查员召集起来:“有特别访问组来我们酒店的事,大家都已经知道了吧?”


    上级说话的艺术,呵呵。


    在事情板上钉钉以前,投资团不能叫投资团,得叫“特别访问组”。


    队长介绍:“访问组需要从每个部门抽调两名员工,每天下班后花一小段时间做个简短访谈,帮她们快速了解酒店的真实运营情况。”


    “咱们就按平时的值班分组,我把每组两个人的名字写在同一张纸条上,抽签好吧?这样最公平。”队长把手伸进桌面的一个玻璃罐。


    邹珉问:“要占用下班时间,有没有补贴啊?”


    “没有。”队长摊摊另一只手:“有的话,我就让你们自愿报名了。”


    邹珉对孟宁压低声:“那可千万别抽中咱俩,我还得回家吃我姥包的茴香包子呢。”


    孟宁也在心里说:千万别抽中我,我还得溜达出去看大爷钓鱼呢。


    但抽签这种事,就跟上课时老师点人回答问题一样,你越怕点到你的时候,往往越会中招。


    上天在这里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队长展开抽出的那张纸条念:“Jenny,Cara。”


    邹珉:……


    她举手:“我不住宿舍,每晚还得回家呢,能不能换人啊?”


    队长问:“有人愿意替她的么?”


    鸦雀无声。


    邹珉半是玩笑:“平时的茴香包子白给你们带了!”


    “那?”


    邹珉想了想:“没事,去就去吧。”又跟孟宁耳语:“看看美女也挺好的,对吧?”


    孟宁表面很平静的:“……嗯。”


    巡查队解散后,两人一同往会议室走去。


    “Cara。”


    邹珉一听这声音就笑了。


    许暄每次都这样,隔得老远先元气十足叫孟宁一声,然后像这段时间里积攒的勇气都已被用尽了一样,转而始终对着邹珉说话,好像多看孟宁一眼都不好意思。


    这次又是,走近了就只盯着邹珉:“Jenny。”


    邹珉弯唇冲她点点头:“你也中签了啊?”


    “中什么签?”


    “你们部门不是抽签选人么?”


    许暄摇头:“我们自愿报名啊。销售哎,多掌握一点酒店动向比什么都重要。”


    三人说话间往里走,许暄同事先过来了,作为对本次访谈最热衷的销售部员工坐在第二排,许暄过去找她。


    孟宁指指最后一排:“咱俩坐那儿吧。”


    “跟我想得一模一样。”邹珉乐了下:“怎么显得咱俩,跟那什么后进生似的。”


    众人刚刚坐定,会议室还喧嚷着,一阵高跟鞋声传来。


    本以为投资团多少有些架子,没想到反而比通知的时间早到,雷厉风行的做派可见一斑。相较下来,熙华酒店平素的管理是太松散了些。


    孟宁低着头,手指抠着自己的运动裤。


    “大家好。”


    一个陌生女声响起,孟宁一愣。


    抬眸,的确是张陌生的面容。黑长直发,什么装点都没有的披在肩膀两侧,其实她长相有些媚,眉眼微微上挑着,不笑的时候也给人感觉像狐狸,风情万种的,但那套西装很大程度中和了这种感觉,尤其是她后腰靠在主席台,抱着双臂带点严肃扫视会议室的时候,反而有种锋利的压迫感。


    她扫视一圈后点点最后一排:“最后那两位。”


    邹珉:?


    她指尖打了圈落在第一排:“这儿还空着,坐过来。”


    邹珉:……


    人生啊就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本以为幸运的占到了最后一排,谁想到第一排没人坐而给叫了过去。


    孟宁跟邹珉一道走过去,心里反而有些庆幸:她不怕面对其他人,只要不是温泽念就好。


    她这全无防备的,昨天一见后,脑子恨不得到现在还嗡嗡作响,她该怎么面对温泽念?


    况且,现在的温泽念对她又是个什么态度?


    其实昨天偶遇后她想过,这会不会是温泽念“制造”的。


    祁晓知道她的行踪,虽然祁晓不会主动透露。但温泽念是五星酒店行业的,她想查孟宁行踪的话,其实不难。


    但孟宁觉得不可能。


    首先温泽念并非什么“恋爱脑”,不可能拿这么大的生意来“制造”与她的偶遇。其次,正如她一直所想的,温泽念是个决绝的人,她没有坚定的迈出那一步,温泽念就不要了。


    所以今天来的也不是温泽念,孟宁说不上自己什么心情。


    也是嘛,投资团里又不止温泽念一个人,哪可能事事亲力亲为的。


    温泽念应该不会从C酒店集团离职,那么就是,C酒店集团要购入熙华酒店的股份?


    杜舒文后腰靠着主席台,抬起手腕看了眼腕表,时间差不多了,便开口道:“今天把大家召集起来,主要是说下注意事项,以后我们都是一对一轮流约谈,不会占用大家很多时间。”


    “关于本次约谈,有几点要跟大家强调:第一,大家不用为了……”


    在她说话之间,一阵轻轻的高跟鞋声,邹珉赶紧搡了孟宁一下。


    孟宁没想到还有人要来,再想低头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她望着那白衬衫黑西装的纤窈身影,踩着高跟鞋走进来,在视线淡淡扫过会议室时,先是与坐在第一排的她相撞。


    然后并未多停留一秒,不着痕迹的移走了。


    结合昨天旋转门偶遇的那一幕,孟宁知道现在温泽念对她的态度了——


    温泽念彻底把她给无视了。


    第75章


    孟宁很迅速的低下头。


    指尖在运动裤上抠一下, 停一下,很用力,皮肤都是微微的疼。口袋里手机震了震, 掏出来看, 是邹珉发来的微信:“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


    孟宁悟了。


    温泽念这人的魔力, 就是让人激动到把同样的话非得说三遍。


    温泽念进来后杜舒文瞟了她眼,温泽念很轻的摇了摇下巴,意思是不用被打断。杜舒文收回眼神继续,她坐到主席台后,跟杜舒文所倚的那块隔了个座位, 轻轻纸页声传来, 好似她微低着头在翻文件。


    她没看整间会议室了,孟宁才敢轻轻掀起一点眼皮。


    邹珉坐在第一排不好对孟宁耳语, 疯狂输出微信:“那西装看着挺普通的为什么穿她身上那么好看啊!”


    “不对只是看着普通, 其实肯定不普通, 就那肩线那剪裁也不知一件要多少钱。”


    关于温泽念一件衣服要多少钱这事,孟宁可太清楚了。


    毕竟她曾哭湿过温泽念的一件衬衫,上好料子娇贵得碰不得水。她拉不下面子不赔,所以在还温泽念钱时,她在网上搜到那件衬衫的价格,照价还了回去。


    那时季末,官网打九五折。就是这么豪横的牌子, 季末都只打九五折。


    孟宁很鸡贼的想:是按原价还?还是按九五折还?


    最后还是按九五折还了。毕竟她穷,这衬衫贵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别看区区零点五折, 不少钱呢!


    孟宁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满脑子跑火车多少能缓解点紧张, 她这才敢放任自己视线往温泽念身上落去。


    温泽念的确没看她,温泽念在翻文件。


    今天温泽念身上那件白衬衫一看也要价不菲,不是挺括面料,柔柔的贴着锁骨,头两颗扣子解开来,领口塌成好看的形状。


    邹珉还在对孟宁疯狂输出,孟宁垂眸看一眼微信,视线又回到温泽念身上。


    美人与美人是不一样的。


    其实杜舒文长得也很漂亮,媚惑被她的雷厉风行中和成特别的气质。但无论有多少美女在场,只要温泽念一出现,还是会吸引所有人视线往她身上落。


    孟宁也想过这是为什么。


    大概温泽念那浓颜的长相很少见。又或许是她那矜贵的气质太特别。


    后来孟宁想透了,大概也没有什么原因。就像群星虽璀璨,但当月亮出现的时候,你不用费心去分析她为什么是月亮。


    她皎皎其华,你唯一所能做的是仰望。


    当温泽念抬眸的时候,孟宁一下子收回视线。伴着杜舒文尾音落下,温泽念站起来,看起来那么矜傲却没摆什么谱,踩着高跟鞋把手里的文件一排排往下发。


    杜舒文在主席台上说:“这是保密协议,我们的每一次谈话请大家务必遵守。大家仔细看一看,确认没问题后就签名,有问题的话当场提出来,我们解答。”


    温泽念先走到的是孟宁身边。


    其实孟宁心颤的瞬间,并非是在昨天旋转门偶遇时发生的,而是现在,没了玻璃门的格挡,两人离得那样近,温泽念把两页保密协议放到桌面,纤细食指尖好似轻轻一点。


    她腕间熟悉的香水味,密不透风的裹过来。


    人果然是对气味记忆更久的。视觉也许会骗人,可此刻孟宁的身体本能在告诉她,这是一个你曾无限亲近的人。


    你们曾拥抱,接吻,欢爱。她坐在你腿上起伏流浪,手腕拥在你颈后,密密传过来的就是这样的香。


    还有你们一起去逛菜市场,你挽着她手臂、去吸她递到你唇边的一支烟时,她的袖口也是这样的香。


    回忆里的气味最伤人,温钝又锋利的刺激人鼻腔,泛起一阵不受控制的涩。


    孟宁腕子一转,手里捏的那支笔便骨碌碌滚了下去。


    掉在了温泽念的高跟鞋边。


    ……丢人了不是?


    温泽念犹豫一下,退开一步。


    孟宁生怕她帮自己捡,慌得弯下腰去。


    好在温泽念好似也没有帮她捡的意思,倒显得她仓惶的动作有些狼狈。但温泽念也没走开,静静站着,等她勾腰捡起了笔,才踩着高跟鞋继续向后排走去。


    孟宁坐直了身子,感受着自己砰砰的心跳。


    温泽念发完保密协议回到主席台坐下。杜舒文在提醒她们:“一定要看清楚再签,有任何问题当场提出来。”


    孟宁的视线往下。


    往下。


    往下。


    其实很奇怪的,她能看懂这些零碎文字拼接在一起所组成的句意,好似她并没走神,可她又的确能清晰的感受到,温泽念坐在主题台,微曲着天鹅颈在看手机。


    邹珉低声问孟宁:“好像没什么问题?”


    孟宁点点头,正要拿笔去签名的时候,笔尖隔着薄薄纸页划过桌面发出钝响。


    完了,尴尬了,笔摔坏了。


    这时许暄从身后拍拍孟宁的肩。


    起先是笑着的,孟宁一回头,她偏又不笑了,低着头只管把手里的笔往孟宁那边递:“我签完了,借你用。”


    邹珉在一旁偷笑:是有多关注孟宁这边的动静。


    孟宁扬扬唇:“谢谢。”


    她转过身低头签名的时候,主席台上的温泽念从手机上抬起视线,一只典藏版万宝龙钢笔被她很不经意的架在纤指间,一旋,两旋,轻轻啪的一声掉在桌面上。


    她视线先是落在孟宁低着头的发际线,很快往后移,落到孟宁身后的许暄身上。


    很薄的一张脸。


    不是说体量,而是说,那张脸生活平顺,没经历过太多的故事,视线探进去,像一汪清浅的溪。而温泽念自己眸眼深邃,有心人看进来的话,会发现那是茫茫的海,深沉的湖。


    许暄正望着孟宁的背影发愣。


    温泽念收回视线。


    杜舒文扫视教室一圈:“都签完了?签完了就从后往前传吧。”


    自己踩着高跟鞋走到邹珉桌边来,把那叠保密文件收上去。重新靠回主席台:“最后跟大家强调几点……”


    她说这些的时候,温泽念还是低头看着手机。


    直到她说完,蜷着指节在桌面轻敲了下,问温泽念:“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温泽念仰起脸,还是那样很轻的摇了摇下巴:“没有了。”


    杜舒文实在没忍住,又往后转了转脖子,避开一众员工的视线瞪了温泽念一眼。


    “哦对了。”她转回头对着员工们,指尖点一点自己:“Kelly。”又点点温泽念:“Gwyneth。”


    又扫视一圈会议室:“没什么问题的话,大家就散了吧。”


    孟宁站起来和邹珉一起走出去时,杜舒文正一手摁在主席台上跟温泽念说话。


    温泽念半垂着浓睫,并没抬头看孟宁一眼。


    杜舒文问的是:“你就为了来说三个字啊?”


    温泽念:“嗯?”


    杜舒文竖起另只手的后三根手指:“你今天过来,总共说了三个字。就是我问你还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时候,你说,没有了。”


    温泽念点点头:“嗯,是没有了。”


    “那你今天过来干嘛啊!大老板既然找你,你迟到了索性就别来了呗,压轴登场后还全是我在介绍,显得我跟你助理似的。”


    温泽念说:“因为,我对工作负责?”


    她用的还是疑问句。


    杜舒文差点没把桌子给她掀了。


    温泽念站起来:“你把保密协议带回去,我有点事。”


    她踩着高跟鞋走出会议室,往员工宿舍方向走一小段,果然瞧见了已与邹珉告别的孟宁。


    “孟宁。”


    孟宁的背影一滞,转回头来的神情犹如怀疑自己幻听。


    可初升的月光下确实映出温泽念浓醇如酒的一张脸,踩着高跟鞋向她走来,又在半人远的地方站定:“好久不见。”


    孟宁完全没想到温泽念会主动叫她,炸出了一背的汗。


    毕竟旋转门偶遇时温泽念睥睨天下的姿态好像这辈子没再打算跟她说一句话。


    她努力找回自己的舌头:“好好好久不见。”


    心里又说一遍:好久不见了。


    内容相同,语调不同。


    温泽念的神色很淡,也很平和:“需要把你换掉么?”


    “什么?”


    “这次的访谈,需要换其他人来替你么?”


    “哦,我们巡查队抽签了,我和邹珉……”


    “我不是问你们巡查队是怎么选出人的。”温泽念直接打断。


    孟宁心里忖道,看吧,美女果然都是不耐烦的。


    温泽念:“我是说,如果你现在跟我相处会不自在的话,我可以找人把你换掉。”


    孟宁想,温泽念肯定是在说她尴尬到掉落在地的那支笔。


    结果温泽念斜着眼尾睨她:“毕竟你都给我发句号了对吧。”


    孟宁:“……哈?”


    原来国内的手机号,温泽念还在用啊。


    不过关于这个句号的意义,有没有可能,温泽念理解错了……?


    她开口:“其实那个句号……”


    温泽念又一次直接打断她:“要不要换掉你?”


    穿着将近十厘米的高跟鞋站在她面前,精致无暇的一张脸,平和的表情下也不知有没有藏着些微的不耐烦。


    毕竟打断她两次了对吧。


    好、好女王……


    孟宁强摁着紧张的心跳看着面前的温泽念,世上有任何人看到差距如此大的她俩时,会想到她俩有过一段恋爱关系么?


    从道理上说,孟宁或许该让温泽念把她换掉。


    她想起那个对巧克力过敏的小女孩。明明知道自己对巧克力过敏,为什么非要去碰?


    可月光淡淡的铺洒,在温泽念额边凝出一枚很淡很小的光斑。孟宁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不要。”


    温泽念望了她一眼,停了一秒。


    尔后点头,公事公办的语气:“那好吧,合作愉快。”


    便踩着高跟鞋离开了。


    ******


    孟宁回到宿舍。


    洗完澡靠在床头,手里捧着打开的《哈利波特》,却也没低头去看。


    她是在想,自己还是太自大了,为什么会觉得温泽念无视她呢?


    回避,或刻意靠近,都说明对这个人还特别着,温泽念显然没有这样了。


    温泽念对她的态度,好似她是一个旧日熟人。


    连无视的必要都没有。


    第二天,孟宁和邹珉便接到了杜舒文的约谈电话。


    大概访谈这种事,总要从细枝末节的部门开始,一点点往里深入。


    约谈的地点是酒店酒廊。


    孟宁和邹珉一同过去,杜舒文陷落在沙发里翻一本熙华酒店出品的杂志,听到脚步声抬眸冲她俩笑笑:“坐啊。”


    孟宁发现杜舒文这人有个很神奇的本事。


    她希望人觉得她干练的时候,她便显得很干练。她希望人觉得她亲切的时候,她便显得很亲切。


    变色龙一样。


    孟宁和邹珉对视一眼,落座。


    “没什么可紧张的。”杜舒文翻杂志的姿态很放松:“就是担心你们紧张,所以约在这里,喝点什么?酒店没办法给这次约谈做薪资补贴,我自己掏钱请客怎么样?”她笑着开句玩笑。


    邹珉瞟向孟宁,孟宁:“其实我们酒量不怎么好。”


    杜舒文扬唇:“怕我灌你们套你们话啊?那不能够。喝西瓜汁怎么样?再点些小吃,好吧?”


    挺客气的征询她们意见。


    不像某个人,自己对一件事有明确倾向的时候,总爱使用祈使句。


    孟宁正这么想着,某个人就踩着高跟鞋走过来了。


    温泽念走到杜舒文旁边,杜舒文一仰头:“跟大老板聊完了?”


    “嗯。”


    “那赶紧的坐下,别总让我仰望你。”杜舒文收起膝盖让温泽念进去。


    杜舒文是与邹珉对坐的,温泽念瞥了一眼,也没问杜舒文“你为什么不坐进去”,擦过杜舒文的膝盖,到孟宁对面坐下了。


    她一落座,带起淡淡一阵香。


    坐姿总是端雅的,双手叠放于膝头,浓睫微垂着:“喝什么?”


    她视线落在桌面灯光的投影,孟宁也不知她这句话是对着谁问的,邹珉没答话,杜舒文正低头回短信,孟宁只好轻声说:“西瓜汁。”


    温泽念便叫来服务员,要了四杯西瓜汁。


    杜舒文处理完工作,一看自己面前已上了杯西瓜汁:“嘿,我没说我也喝西瓜汁啊,我要喝酒。”


    又瞥一眼温泽念面前:“你这个酒鬼,怎么也喝西瓜汁啊?”


    她在员工面前吐槽起温泽念也没什么忌讳,好似刻意拉近距离,让人放松下来。


    温泽念没回怼,只说:“嗯,就西瓜汁。”


    她压低的嗓音配平和的语调,总有种让人心悦诚服的感觉。杜舒文撇了下嘴角:“那点些小吃,好吧?小吃点了么?”


    “还没。”


    她让服务员上了些Tapas。


    四人边吃边聊,孟宁发现杜舒文的问话很有技巧,先是很随意的聊着两人的生活,间或插一些关于酒店的问题,让人的确很难判断她问这一问题的目的,也就很难准备出所谓的“正确答案”。


    温泽念见缝插针的补两个问题,两人的确配合得天衣无缝。


    温泽念姿态优雅,模样漂亮,喝西瓜汁的样子也像在品一杯醇酒。皓腕搁在膝头,行政酒廊灯光偏暗,她浓睫总是半垂着,让人分不清她在同谁讲话。


    孟宁有时都不确定她是不是在问自己,见没其他人说话,才开口接下去。


    温泽念抿一口西瓜汁,淡淡的“嗯”一声。


    邹珉渐渐放松下来,在杜舒文又开一句玩笑时也能哈哈一笑,孟宁端着西瓜汁,也跟着轻笑了声。


    温泽念直到这时,掀起眼皮看了孟宁一眼。


    孟宁本想移开视线,又觉得,温泽念昨晚主动找她时那样坦然,她这么回避着不太好,便抿唇冲温泽念轻轻笑了下。


    温泽念好似有一点点意外,眸光凝了凝,才轻飘飘的从孟宁脸上移开。


    温泽念第二次抬眸,是在孟宁发出第二声轻笑的时候。


    那眼神好似并非问孟宁,而是在自问:杜舒文讲话有这么好笑?


    视线停在孟宁脸上时,她忽而放下手中的果汁杯,杯脚磕在桌面轻轻“咣”的一声。


    这一声对普通人来说很正常,但对一个训练有素的五星酒店从业者来说,显得有那么一点点反常。


    只有那么一点点。


    因为温泽念站起来很平静的说:“跟我走。”


    孟宁感受到温泽念视线落在她头顶,才意识到温泽念这句话是对着她说的。


    “啊?”


    “你好像,”温泽念垂着手腕并没有来拉她的意思:“过敏了。”


    ******


    昏暗灯光下,温泽念这么一说,杜舒文才向孟宁看过来:“哎哟,好像是有那么点,脖子上起小红点了。”


    杜舒文催促:“赶紧的,去酒店医务室。”


    “不。”温泽念言简意赅:“去医院。”


    她贴着杜舒文的膝盖走出去,才回眸来看孟宁:“听见了吗?”


    孟宁站起来:“听见了。”


    ******


    孟宁跟着温泽念走出行政酒廊,心里想,上次她过敏的时候温泽念很浮夸的找直升机给她送药,这次不会同样浮夸的找直升机送她去医院吧,哈哈哈哈,那才真有绿江小说女主角待遇了。


    想多了,温泽念带着她往酒店内部停车场走去。


    毕竟她俩现在的关系,也不是温泽念来替她造梦了。


    孟宁本以为温泽念会找司机相送,没想到温泽念自己掏出车钥匙,解锁一辆迈巴赫。


    迈巴赫?温泽念自己的车?


    “上车。”


    “哦。”孟宁回神,拉开门坐上副驾。


    副驾跟驾驶座是有那么些过从甚密,但孟宁也不好意思坐后排,跟把温泽念当司机似的。


    温泽念开车的姿态很熟练,所以有种轻盈的优雅。她把车开出停车场,嘴里问:“过敏的食物变多了?”


    今晚的食材里,并没有孟宁以前过敏的白蘑和青豆。


    孟宁觉得这样的感觉很奇怪。


    分明她现在和温泽念的关系淡而疏离了,甚至温泽念连对她刻意的无视都没有。


    可温泽念的的确确记得,她对哪些食材过敏,那些都以为自己可以忘却的记忆,实则DNA一样刻进血脉,平时不彰不显,非得遇到些什么事时才冒出来。


    偷袭般给人一击。


    孟宁扭头望着窗外:“我不知道。”


    她到现在也不知自己是对今晚的什么食材过敏。


    颈间带着淡淡的痕痒,她望着车窗外不断掠过的街景。古老的皇城自有它的魅力,钟楼与鼓楼隔着段距离遥遥相对,在夜色中像两个老朽的说书人,而它们也曾以自己的声音为时间划下刻度,暮鼓晨钟,声声年年。


    四季轮转间,时间就那样过去了。


    车窗外一片枯叶凋落,孟宁忽然发现——她是在同温泽念共度一个秋。


    路灯洒出一条起伏的琥珀色的河,曾经她以为从此隔着晨与昏、昼与夜的人,与她同乘在一叶小小的扁舟上,共度一个秋。


    温泽念开车很安静。


    没有刻意打开车载CD,没有跟孟宁寒暄空调的温度是否适宜。等一个红灯时,她双手轻轻搭在方向盘上,纤长食指好似极不经意的点两点,孟宁望着窗外,能听到她指尖轻点的声音。


    孟宁也能想象,此时路灯透过挡风玻璃洒在她脸上,暖黄的,把她也染成一个秋。


    可孟宁看枯叶,看路灯,看打着旋儿的夜风拨弄店招的风铃,就是不看温泽念。


    心里的感觉很奇怪——她竟然觉得,舍不得去看一眼秋天的温泽念。


    温泽念开车的姿态像在送任何一个普通员工,并没过分急切或关切。下车时她握着手机回复工作信息,只略回头看了眼,看孟宁有没有跟上来。


    然后摁一摁车钥匙,很利落的锁了车。


    医院也是秋天的医院。


    不知为什么,秋天连医院都显得更温柔些。


    两人走进去,温泽念带孟宁在自动挂号机上挂急诊,孟宁又得先用手机注册诊疗卡,她埋头操作时,温泽念站在离她两步远的位置,也埋头摆弄手机。


    夜晚的医院人潮并不密,挑高的穹顶让人联想起神圣的教堂。


    温泽念压低的声音甚至带一点点回响:“好了么?”孟宁点头,她说:“那走吧,就在一楼。”


    抽血做检查,此时孟宁颈间的红痕已在逐渐明显,医生建议输液。


    孟宁:“不用了吧。”


    此时温泽念脸上的神情明显有点不耐烦:“该输就输。”


    背后潜藏的语句好像是:废什么话。


    孟宁:……


    她有点替温泽念头疼。


    温泽念无论从哪个层面来说,现在肯定都不愿在她身上浪费时间了。偏偏温泽念运气不好,摊上她不知为什么食材过敏。这事发生在约谈期间,温泽念又不可能不管。


    孟宁想提议:“要不你先回去?我自己输完液打个车就行。”


    但她不敢。


    她直觉温泽念会更不耐烦。


    于是她顺从的答了句:“好的。”


    那时她面对医生坐着,温泽念抱着双臂站在她身边,居高临下的瞥了她一眼,下巴复又抬上去:“嗯。”


    孟宁发现了,自打这次重逢后,温泽念就很爱单字单字的往外蹦,懒得跟她多说一个字似的。


    偏偏温泽念那又冷又慵的调子,很,好,听。


    第76章


    缴费是温泽念帮孟宁去的。


    她从医生手里接过刚打印出的处方单, 打印机刚刚吐出的纸页还带一点微微的温。她腰细腿长,一穿那恨不得将近十厘米的高跟鞋就气势十足,别说孟宁了, 就连杜舒文走她身边一不留神, 都显得跟她助理似的。


    孟宁追在她身后小声说:“我自己去吧。”


    好不容易把欠温泽念的钱还完了, 这怎么又要欠上了。


    温泽念没回头的说:“工伤。”


    “嗯?”


    温泽念停下脚步回眸,脸上神情还是那么不耐烦:“我说你是在约谈的时候出了过敏这档子事,算工伤。”


    “……哦。”


    孟宁心想温泽念果然觉得挺倒霉的吧,第一场约谈就遇上员工过敏这档子事。


    她也不敢再去惹温泽念了,停下脚步想找个地方坐下等, 偏偏温泽念多看了她一眼:“你要是实在想还, 也行,我私人收了, 你再微信给我发个句号。”


    哟呵, 还能心平气和的讽刺她了, 孟宁心想,温泽念就是大气,不像她,想东想西的。


    她弯唇冲温泽念笑了笑。


    温泽念走路带风,踩着高跟鞋走了。


    ******


    温泽念缴完费回来的时候,先把单据交到注射室,孟宁已自己在注射区找了个座位坐下来等。


    温泽念远远望一眼, 孟宁好似在发呆,一只手肘架在座椅扶手上,无意识的不断捏着自己指尖。


    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侧脸那么白。


    温泽念收回视线。


    其实她方才不耐烦, 倒也不是完全针对孟宁。


    她只是在想,怎么一个两个都过敏啊, 孟宁也是,陈露滋也是。这些曾经被娇养过的孩子,连身体都显得娇气一些,常过敏。


    不像她,荆棘堆里摸爬滚打起来的,身体一路杀伐能保命就是巨大胜利,怎会有过敏这么奢侈的毛病。


    陪她们来医院看过敏这种毛病,好像在提醒温泽念,她生命之初是一点爱意都没得到的。


    她也知道自己这想法有点没道理,敛了心神,多问一句:“请问过敏原测试多久出结果?”


    “两到三天。”


    温泽念忽然想:等拿到测试报告,会不会发现今晚的食材里根本没有孟宁的过敏原?


    过敏的发作,不过是因为心理反应一路蔓延到脖颈。


    孟宁不是对什么食材过敏,她才是孟宁的过敏原。


    温泽念些微挑起唇角,牵出一个浅浅自嘲的笑,打消了心里这个荒唐的想法。


    孟宁那边,护士端着注射盘走来。


    确认患者身份后,开始消毒注射。


    孟宁倒不是很怕打针,她小时候体弱,时央带她跑医院的时候不少,打针什么的也很习惯,在时央的仔细将养下,青春期才变得强健起来。


    孟宁手背展平在座椅扶手上,感受碘伏在皮肤打圈带起一丝微凉。远远望一眼走廊远端,温泽念站在那里压低声打电话。


    温泽念的姿态永远那么端雅,不会把手插进裤兜什么的,就规矩的垂放。肩背线条永远拉得笔挺,显出后腰的凹线很好看。微曲着天鹅颈,光影之间,雕琢出她侧颜的线条,鼻骨优越得像什么整容样板。


    她打完电话,扭头往孟宁这边望了眼。


    见护士已经注射完走了,孟宁一个人坐着,她没走过来,就在走廊的那排等候椅坐下,低头对着手机打字。


    孟宁另一手伸进口袋,把自己的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指甲抠了抠摔裂的保护膜。


    她有些想给温泽念发条微信,真那么忙的话就先走吧,忙完早点休息,她输完液自己打个车回去真没什么。


    又觉得,人家都说了这是工伤,万一留她一个人在这里出了什么状况,谁来负这个责?而且同样的话一直说,显得跟赶人家走似的。


    温泽念都坦然面对她了,她这么小家子气干嘛?


    又把手机塞回口袋,仰头望着注射区的悬挂电视。


    这是一个风平浪静的夜晚,注射区的患者没几个,零星坐着。悬于最前的电视以很低音量放着晚间新闻,模糊的声音传来,倒衬得夜晚更寂寂。


    这跟小说里描述的陪前任看病的场景很不一样,温泽念没有跟她坐在一起,没有问她要不要喝水吃东西,没有给她买暖手宝加速手部血液循环。


    温泽念始终坐在走廊另一端的等候椅上,偶尔打个电话,尔后低头发信息。处理完一阵工作的时候,便把手机捏在手里,扭头望着窗外。


    她不往注射区这边看,孟宁反而敢看她。


    她在看窗外的什么呢?


    是树影,是暗夜,是残月,还是一个深沉的笼统的秋。


    她又在想些什么呢?小半张侧脸透出的情绪太少,让人寻不到端倪。


    药效上来,孟宁渐渐有些困了。


    新闻里女主播对国际形势的播报,逐渐成为规律的白噪音,孟宁渐渐阖上眼。


    再睁开的时候,先是觉得夜更深了些,尔后发现不是,而是温泽念带香的影子罩在她身上,驱开了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


    温泽念微微勾着腰,用自己的手背,很轻的碰了下她的手背。


    孟宁反应过来,温泽念是过来看她输了这么久液,手冷不冷。


    其实她不冷,反倒温泽念西装轻薄,手背比她还更凉些。


    见她睁眼,温泽念才发现她醒了,站直了身子,抿了下唇,倒也没解释什么,甚至一句“我看你手冷不冷”这样的话也没解释,看上去想继续回到走廊另一端的等候椅,想了想,大概觉得没必要。


    便在孟宁对面的输液椅上坐下了。


    又掏出手机来处理工作。


    孟宁心想:最新款手机的电池效能就是好啊,陪她在这里输液这么久,手机居然还有电。


    可温泽念与她坐得太近了,这么满脑子跑火车的乱想也没能缓解她的紧张。


    说紧张也不准确。


    她觉得好像有一层薄膜罩着她,空气略稀薄些,呼吸比平时略重。而有些感官又被放大,比如鼻端闻见温泽念的香水味,比如指尖微微的发麻,也不知是不是输液太久的缘故。


    她视线往下垂,落在温泽念的高跟鞋。


    真是的,秋天还穿这种露脚背的鞋。


    孟宁发现自己想错了。


    秋天的温泽念哪会穿什么粗针毛衣呢。一年四季温泽念的着装估计都差不多,西装西裤配露脚踝的高跟鞋,夏天不怕热冬天不怕冷的。


    毕竟五星级酒店都有恒温系统,她几乎二十四小时待在那,其他时间都在豪车上。


    她不在意人间的季节更迭,时序流转,时光的逝去侵蚀不了她。


    陪孟宁来医院这一趟,跟下了趟凡似的。


    她暂停打字,对着手机屏幕在看什么。孟宁逮着机会轻声问:“你冷么?”


    她捧手机的手滞了下,停两秒,才很平和的答:“不冷。”一边继续对着手机开始打字。


    孟宁缓缓的吐出一口气。


    温泽念一直在看手机,很偶尔抬眸,望向孟宁输液的吊瓶。见差不多了,便叫护士来拔针。


    她自己没跟着护士过来,还是就站在走廊里,低着头继续打字。


    一直到孟宁走到她身边,她才收起手机,望一眼孟宁贴着止血胶带的手背:“走吧。”


    “好。”


    两人走到停车场,温泽念解锁迈巴赫。


    孟宁很自觉的坐上副驾,温泽念把车开出医院。


    夜深了,路上行车渐少,连带着声音也安静。孟宁望着窗外,枝头一片枯叶缓缓坠落,路灯斜斜射过来的光线充当了金色的降落伞,带着它在半空轻摇、慢旋,直到轻轻落地。


    因为太静,孟宁总觉得耳旁能听到枯叶落地时“啪”的一声。


    唉,温泽念怎么就没听音乐或电台的习惯呢,要了I人的老命了。


    孟宁很微妙的转了下脖子,眼尾朝温泽念瞟过去。


    一点点倦怠,肆无忌惮的为美丽添砖加瓦。


    孟宁唇瓣轻嚅了下,出于礼貌,人家工作这么忙还陪着来医院走一遭,无论如何都该说句“今晚辛苦你了”。


    可考虑到两人先前的关系,又总觉得太刻意。


    真难办。


    孟宁就这么想了一路,直到温泽念把车开回熙华酒店的内部停车场。她解开安全带的同时,温泽念拉开车门下车。


    见她跟着下车,温泽念锁了车,问她:“直接回宿舍?”


    她点头,温泽念轻压了压下巴。


    她睡了一觉,所以较之她,熬夜的倦色在温泽念脸上更明显些。


    “辛苦了。”她还是说出这句话:“好好睡觉,晚安。”


    又冲温泽念笑了下。


    温泽念居高临下的瞥了她眼,没回答,那种不耐烦的神情又冒了头,踩着高跟鞋往酒店主楼走去。


    ******


    第二天,温泽念差点没被杜舒文烦死。


    等一组数据核验时,杜舒文贼兮兮问她:“你是不是看上人家小美人了?”


    温泽念看着文件,不说话。


    “温总,温总。”杜舒文尾音一拖叫出了波浪线的意味:“跟你说话呢。”


    温泽念问:“为什么总叫人家小美人?她看起来很小么?”


    杜舒文啧一声,心想温泽念这什么抓重点的能力。


    她问了这么重要一问题,合着温泽念就听见里面“小美人”三个字。


    “不是说她小啊,她应该跟我们差不多吧。就是人家不化妆嘛,总显得青春无敌些。”


    “我卸了妆皮肤会很差么?”


    杜舒文乐了:“怎么还激起你的胜负欲了?诶不对,你别岔开话题,我问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没有。”言简意赅的否定。


    杜舒文“呵”了声表示不信:“别人不知道你,我还能不知道你?你这人吧乍一看挺有距离感,一接触吧还真挺有距离感!一点小说女主流行的反差萌都没有。”


    接着又道:“你会亲自送一个过敏的员工去医院?我怎么那么不信呢。”


    温泽念淡淡的说:“我没看上任何人,没有谈恋爱的打算。”


    “对哦,你谈了两段后怎么就偃旗息鼓了?到底受什么创伤了?你跟我倾诉下,我这高贵冷艳的肩头也不是不能借你……”


    “杜舒文。”


    杜舒文知道,一旦温泽念叫她中文大名的时候,就意味着真的有点生气了。


    “我昨晚没睡好,今天不想再加班了。我们能快点把这组数据分析完么?”


    “哦,好吧。”


    ******


    两天后,孟宁点开医院官微,看到自己的过敏原测试已出结果。


    但电子报告显示不全,还附赠一句“以纸质报告结果为准”。


    麻烦,还是得跑一趟医院。


    白天要上班,孟宁便决定下班以后去医院。她跟邹珉一起走向员工通道的时候,邹珉一撞她胳膊。


    她顺着邹珉视线望去,恰望见温泽念和杜舒文一行人。


    温泽念的西装套装永远那么妥帖,太适合站在五星酒店挑高的大堂内。踩着高跟鞋气场全开,一张五官浓郁的脸很少笑。


    邹珉说:“其实她人还挺好的哈,上次一见你过敏,亲自开车送你去医院。”


    “啊。”孟宁收回视线:“是。”


    “什么感觉啊?”


    “嗯?”


    “单独跟她近距离相处。”


    孟宁忖了下,决定实话实说:“紧张得要死。”


    邹珉拉开唇角笑:“是吧,她那样的人。”


    孟宁问:“她们要在酒店待多久啊?”


    “不知道,这种金钱游戏不是我们能了解的。”邹珉答:“一两个月?听说她是那种满世界飞的,估计行程也忙。”


    “难得啊。”邹珉同孟宁玩笑:“这还是头一次看见你对什么人感兴趣。”


    孟宁玩笑着回应:“大美女嘛,又是这种级别的,都市传说似的谁不八卦啊哈哈哈。”


    别说见到温泽念了,就连谈到温泽念她都紧张,一句话尾喜欢接上“哈哈哈”的毛病都又冒了头。


    她坐地铁去医院。


    相较于上午的繁忙,暮色中的医院总是冷清得多。她去取完报告,站在走廊翻阅,心中涌现个荒唐的想法:这份报告上,在“户尘螨、梧桐、青豆”等一众过敏物后,会不会写着温泽念的名字?


    温泽念才是她最深的过敏原。


    孟宁又想起那个趴在巧克力店外张望的小女孩,分明对巧克力过敏,却好声好气跟她妈商量:“我不吃,我就抱着盒子闻闻味道好不好?”


    可闻了味道,真能忍得住么?


    大概人人对过敏原的态度便是:明知有害,欲罢不能。


    ******


    又一天,温泽念和杜舒文穿越酒店大堂,恰碰见去给入住儿童做泳池安全培训的孟宁和邹珉。


    制服倒还是那身制服,但邹珉戴了个螃蟹头套,孟宁戴了个海星的。


    杜舒文扑哧一声乐:“快看快看,你的小美女变身了。”


    温泽念纠正:“第一,不要再叫她小美女。第二,不是我的小美女。”


    “我可听说了,她可受欢迎了,追她的人不少呢。”


    杜舒文每到一处,对各类小道消息摸得门儿清。


    这倒不是她天生八卦,而是一个人要从底层摸爬滚打起来,必得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因为永远不知哪条信息会为自己所用。


    温泽念:“与我有什么关系吗?”


    “你干嘛总一副清心寡欲的样儿,上两段恋情对你打击到底有多大啊?你不会去出家吧?别啊别留我一个人在这红尘俗世间!”


    温泽念提醒她:“戏过了。”


    远远看见杜舒文和温泽念的是邹珉,拉了下孟宁的胳膊。孟宁望过来的时候脸上神情清淡淡的,邹珉冲这边挥了挥手,杜舒文挥手回应。


    孟宁好像在犹豫应该挥手还是鞠躬。


    毕竟她们是上级,挥手是不是显得有点不太礼貌。


    于是孟宁冲着温泽念的方向鞠了一躬。


    温泽念:……


    杜舒文面上保持着微笑,实际抿唇在邹珉和孟宁听不见的距离噗哈哈的笑:“怎么这么搞笑啊,我怎么觉得她挺怕你的,你送人去医院那晚到底做什么了?”


    温泽念心想,我能做什么。


    我不过就用我的手背,很轻的碰了下她的手背。


    ******


    虽然同处一个酒店,但孟宁见到温泽念的时间并不多。


    除了偶尔的约谈,最多便是在酒店里远远碰见。孟宁没鞠躬了,改成和邹珉一样的挥手,温泽念好像特别忙,连停下来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


    她没再找过孟宁,甚至孟宁过敏原报告出来的那天,她也没问结果。


    本来,这也是只需孟宁自己知道的结果。


    只是有次孟宁跟邹珉一起做儿童泳池安全培训,一抬眸,却见温泽念一身西装,倚在活动室后门的门框上。


    孟宁:……


    温泽念什么时候来的?


    虽知道投资团会不提前通知的参观酒店各处,但温泽念来的这时间,也太赶巧了吧。她正带着海星头套,跟戴螃蟹头套的邹珉一起,带小朋友一起跳“螃蟹舞”。


    不要问为什么没有海星舞,海星那么软,在小朋友面前模仿起来跟耍流氓似的。


    孟宁方才竖起双臂在耳侧模拟蟹钳,脸上笑得挺开的,都不知自己五官有没有变形。


    邹珉没发现温泽念,一室小朋友也没发现温泽念。只有孟宁,穿越一众欢声笑语,脸上挂着残存笑意,眼神却已变成难得一见的柔和,与倚在后门的温泽念有一瞬静静对视。


    “Cara老师。”邹珉叫孟宁过去帮她拿英文卡片。


    孟宁拿了卡片再一回眸,后门处已然空荡,只见活动室外浅米的墙面和古典木包边。


    方才温泽念的出现,像一场幻觉。


    ******


    办公室内,杜舒文滚着鼠标翻着第一轮访谈的结果。


    “很防备啊。”杜舒文对着电脑伸个懒腰:“这哪儿问得出什么真实情况啊。”


    杜舒文想了想:“咱请她们唱歌去呗。”


    “你。”


    “啊?”


    “是你,不是咱。”


    “嘿,不能这种冲锋陷阵的活儿就我来,去大老板面前汇报那等好事就全归你啊。”杜舒文故意开她玩笑。


    温泽念还真停下整理文件的手,把文件往杜舒文那边一递:“那下一次跟大老板的电话汇报,你去。”


    “别别。”杜舒文秒怂:“我怕她得很。”


    杜舒文便把参与访谈的员工通知了个遍:“都得来啊,按打卡上工那么算,不来的算缺勤。”


    她这话是笑着说的,让人也分不清她是玩笑还是认真。


    上挑的眼尾笑起来生出丝丝风情,绝不至于让人生厌,跟她严肃时仿若两副面孔。


    自然没人不到的。


    杜舒文挑了家邶城有名的KTV,开了最大的包间,访谈员工悉数到场,也能松松绰绰的坐着。


    杜舒文不可能在这种场合套话,也没刻意展示热情,酒水果盘点好以后,握着手机进进出出的打电话,好似没注意员工们在做什么。


    见她注意力不在这,员工们的氛围逐渐放松下来。


    酒过几巡,当杜舒文一只手肘撑在沙发上、纤手托着头参与进聊天的时候,也有人敢跟她说话了。


    还有人大着胆子问:“Gwyneth不来么?”


    “怎么?”杜舒文盈盈浅笑,转为手肘支在膝头、手背托着下巴:“我一个人来不行么?我没她漂亮么?”


    “不是不是。”员工赶紧笑着摆手。


    “来来,你仔细看看我。”她笑着把脸往员工面前摆:“今儿必须把话说清楚,她漂亮还是我漂亮?”


    杜舒文的笑很特别。


    你决不能说她笑得很假,但也没有过分真情的投入。她用了七分心意在纵情享受人间,像今晚这样热闹放松的场面她也喜爱,但像斟酒只斟七分一样,她永远给自己留有三分余地。


    初见她长相会以为她是只狐狸。稍微接触下来,孟宁觉得,她是只变色龙。


    她这样的玩笑效果很好,同事们纷纷败下阵来笑言她比温泽念更漂亮。


    孟宁这个I人缩在角落,心想:杜舒文可千万别问到我。


    但世界上的事就是怕什么来什么,杜舒文笑盈盈坐到她跟前:“来来来Cara你也看看,你说,她漂亮还是我漂亮?”


    她还冲孟宁挑了挑眼尾。


    孟宁:……


    妈呀,她好害怕。


    杜舒文鼓励她:“说嘛,说你的真心话就好。”一边又拂了下肩头垂落的长发,风情万种的。


    孟宁:“那我可说了。”


    “说!”


    “她漂亮。”


    “嘿!”杜舒文眉毛一挑:“我人可就坐你面前呢啊,这么不给面子?”


    “不好意思啊。”孟宁淡淡笑道,搁在膝头的手抠了下自己的指腹:“但是,她漂亮。”


    说话之间,隔着热门金曲在耳膜震荡出的嗡嗡声,一阵推门的声响传来。


    孟宁和杜舒文一同扭头看去。


    温泽念一身西装高跟鞋的站在那里,手里握着部手机,跟来开会似的。


    第77章


    “温总!”杜舒文这样叫一声, 上来便告状:“她说你比我……”


    “哎!”孟宁几乎顾不上社交礼仪了,慌得想去阻止杜舒文。


    但大家都是职场成年人了对吧,她也不可能真的去捂杜舒文的嘴对吧, 于是杜舒文那句话还是完整的说了出来:“她说你比我漂亮!”


    孟宁心想:完了。


    尴尬死了啊!


    温泽念掌着门的手顿了顿, 两秒后, 视线才朝孟宁扫过来,旋即又离开,落定在杜舒文身上。


    杜舒文托着下巴,笑吟吟的望着她。


    她没往这边走,就在门边最近的沙发边坐下, 嘴里对着杜舒文答了句。


    “什么?温总你大声点, 听不清。”


    温泽念把手里的手机滑动解锁,点了点, 长按对着收音孔说了句什么。


    这边杜舒文的手机便震了。她点开来, 孟宁发现她俩回国后用的是微信, 温泽念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来:“她说句客观事实,你很意外么?”


    一句话给孟宁的行为定了调。


    孟宁怦怦的心跳一方面缓和了点:对嘛,她只是诚实嘛,说出了自己眼里的客观事实嘛。


    另一方面却又更快了些:温泽念的嗓音太特别,那样的质感在一众热门金曲里也能钻出来,些微的柔妩,最后个问句尾音扬起。


    孟宁有一点点不想, 她在微信里,用这样的嗓音对其他人说话。


    转念一想,难道她现在不算“其他人”么?毕竟温泽念都对她那么冷傲了对吧。


    这样想着自嘲的牵牵唇角, 温泽念望着点歌屏没看到,这点笑意倒是被杜舒文捕捉:“笑什么?有人给你撑腰了是吧?”


    “没有没有, 不敢不敢。”孟宁笑着拿啤酒冲杜舒文举杯:“饶我一命,好吗?”


    杜舒文喝伏特加,端起酒杯浅浅与她碰了下。


    抿酒的时候眼神透过杯沿往下瞟,在打量孟宁。


    杜舒文觉得这姑娘还真挺有魅力。你说她冷吧,她又挺随和的,也能开得起玩笑。你真说她多热情吧,杜舒文又敏锐的捕捉到,她对这世界有某种游离感。


    孟宁放下酒杯,看到杜舒文望着温泽念坐的方向,啧了声。


    孟宁瞟一眼,发现温泽念一直坐在那看手机。


    其实孟宁想说:包间灯太暗,这样的环境下看手机对眼睛不好。


    但她现在好像也不方便去提醒。


    杜舒文坐到温泽念身边去了,把原先邹珉的位置让还给她。邹珉也不算那种爱闹的性子,没唱歌,有一颗没一颗的剥着开心果,微偏着头跟孟宁聊天。


    过了会儿,见许暄低着头从包间出去了。


    邹珉轻轻搡了孟宁一下:“你跟出去看看呗,别出什么事。”


    许暄今天挺反常,瞧见孟宁没远远便唤她一声“Cara”,反而消沉的闷头坐着,酒倒是喝了不少。


    邹珉和孟宁都知道怎么回事。许暄家有只折耳猫,十一岁了,十多年前折耳猫的危害还不够普及,许暄那时候小,瞧着可爱就买了。


    到现在猫上了年纪,呼吸道收窄的问题冒出来。邹珉闲聊间知道孟宁在流浪猫机构当过义工,便让孟宁去给了些建议。现在猫要去做扩张气管的手术,结果未明,许暄很是担心。


    平常孟宁会刻意回避跟许暄的接触,但这种情况下,不去不好。


    她放下酒杯走出去。


    在洗手间和吸烟区找了圈,都没瞧见许暄,毕竟许暄也不抽烟。


    她又转到KTV外,秋风萧瑟得让人不禁裹紧外套。许暄一个人坐在路边围栏上,淡黄的灯光洒在肩头,有重量似的,那肩便瑟缩着。


    孟宁走过去。


    她抬眸,勉强笑了下:“嗨。”


    “嗨。”


    孟宁静静站在她面前,倒是许暄说:“你不是应该安慰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么?”


    孟宁顿了顿,方才轻声道:“谁能做那种保证啊。”


    她曾用尽全力、不顾姿态狼狈去挽留的人,留不住的,还是留不住。


    许暄的头重又埋下去:“那怎么办啊,你要劝我什么?尽量多陪陪它,万一最不好的结果发生,不让自己留遗憾么?”


    孟宁:“其实怎么样都会有遗憾的。”


    她分分秒秒陪在时央身边了。在时央生命的最后时刻给她买最喜欢的那家牛肉面了。在时央最后一个春节时,她对着护士求了很久,在医院窗户上贴满时央喜欢的窗花了。


    就没有遗憾了么?怎么可能。


    人心总是贪婪的。总觉得时间还不够多,吃完牛肉面还有烧麦包子馄饨,过完春节还有樱花初绽的春、蜻蜓立小荷的夏。


    还有那么多的来不及。


    许暄吸了吸鼻子,反而被她气笑:“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


    孟宁跟着勾了勾唇。


    “怎么办啊?”许暄晃了下脚,很无措的:“那怎么办啊?”


    孟宁很认真的忖了下:“学着去接受。”


    五个字被灯光拽得很沉,掉在地上仿佛有回声。


    孟宁恍然中生出种感觉:也不知这五个字是对许暄说的,还是对她自己说的。


    许暄怔怔的,好像是听进去了那么点。


    不是因为以她的人生经历,现在就能理解这五个字的涵义,只是孟宁说这五个字的时候,很郑重,很真诚。


    “Cara。”许暄又晃了下脚:“抱一下可以么?”


    不是想卖惨,只是秋寒灯薄,肢体永远是最直接温暖的慰藉。


    孟宁摇头,轻声同她商量:“我就这么站着陪你会儿,行么?”


    许暄怔了怔,因为孟宁的拒绝,很柔和,却又很坚定。她自知不能勉强,扬了扬唇缓和这一刻的尴尬:“好残忍啊。”


    她一句玩笑,却让孟宁想得很远。


    温泽念曾说她一杯罗汉果茶是残忍。一次没想清楚便跑去找自己的行为是残忍。


    或许不能给人希望的时候,任何会导致暧昧联想的举动都是残忍。


    孟宁玩笑着应她一句:“残忍点好。”


    那么有时候坚定的残忍,反而才是温柔。


    许暄静静坐了会儿,犹豫良久,还是决定问孟宁:“你是不是经历过家人去世?”


    孟宁的有些感悟太深了。


    孟宁摇了下头:“我们不谈这个好么?”


    许暄又有点尴尬:“是,是,我们也没熟到那份上,不好意思啊,我问得太超过了。”


    “不是。”孟宁解释:“只是有些事,不那么轻盈,你知道以后,不可能装作不知道,我们再相处起来,总没现在这么容易。”


    许暄半是明白半是不明白:“噢。”


    身后有高跟鞋很轻的脚步。


    许暄坐在栏杆上是面向KTV的,这会儿便要站起来。


    “不必。”


    孟宁背对着KTV,先是这两个压低的字眼钻进耳朵。


    她没回头,心里的第一反应是:温泽念听到了。


    她刚才跟许暄说有些事知道以后、相处起来总没现在这么容易的话,温泽念听到了。


    许暄坐着跟温泽念打招呼:“Gwyneth。”


    温泽念擦过孟宁身边,带起一阵熟悉的香:“我有工作要先走,不打扰你们,你们继续聊。”


    “Bye,Gwyneth。”


    “Bye。”


    温泽念往停车场走去。


    孟宁远远望了眼,温泽念拉开迈巴赫的车门坐了进去,却没启动离开。


    温泽念刚才在包间里喝了酒吗?是在等代驾还是等助理来帮她开车?


    许暄跟孟宁说:“差不多啦,咱们进去吧。”


    孟宁回神,冲她浅浅噙笑:“跟我聊这么会儿,对心情没什么帮助吧?”


    但,其他事她可以随和,可以满嘴跑火车的开玩笑。


    与生命有关的事,她又不想说假话。


    许暄忖了下:“也不能这么说。有时候,残酷一点的真话比轻飘飘的安慰来得好,因为你讲那些安慰的话,其实对面听的人也都知道,那是假话。”


    “有点冷啊。”许暄缩了下脖子:“咱走吧。”


    孟宁陪她走到KTV门口,停了步:“你先进去。”


    “嗯?”


    “我,打个电话。”


    “喔,好。”


    许暄一个人先进去了。孟宁先是走到两人方才交谈的围栏边,已能望见温泽念的迈巴赫还没开走。


    她有种迫切的渴念,想要解释今晚的事。


    倒不是她这么亲近的陪着许暄,怕让温泽念误会什么,她觉得温泽念并不会误会她。


    只是,她怕温泽念听到她今晚对许暄说的那句话,会难过。


    毕竟温泽念就长在她的过去里,那些沉痛的纠葛的伤长进两人关系的血脉,拔不除也剔不掉。


    孟宁不能假装自己跟温泽念相处很轻松,但她想说:至少我们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我很喜欢和你待在一起。


    不是不痛。


    只是那痛和所有的温暖、极乐、相伴、占有、依恋一起,生动得很鲜活。


    鲜活得令人怀念。


    她不想温泽念误以为,她那样一句话,是在为两人的过往下定语。


    只是一片枯叶被夜风卷落,掉在她肩头轻轻“啪”的一声。


    就那么小小的一打断,她停下脚步。


    想起方才“温柔与残忍”的思辨。


    温泽念摆明是想要放下了,她现在又去找温泽念说这些,会不会反而是残忍。


    回KTV去吧。


    孟宁这样想着,步子却没动,静静站在围栏边,望着停车场的方向。


    ******


    温泽念心里有一点点烦躁。


    她喝得不多,意识也很清醒,坐在车里透过挡风玻璃,能望见孟宁和许暄一同离开了,过了一小会儿不知怎的,孟宁独自一人又绕了回来。


    步子急匆匆的,走到围栏边,却又忽地停下了。


    站在一束路灯洒下的光柱里,清冷的五官难得铺上些暖调,又被萧瑟的秋重新涂得偏凉,几重变化罩上去,像幅层次丰富的画作。


    两手的拇指勾在运动服口袋边缘,站得很安静。


    装什么文艺啊,温泽念腹诽她。


    既然那句话没说错,又为什么要转回来。


    酒店派来的司机这时找到了温泽念的迈巴赫,坐上驾驶座同温泽念打招呼。


    “走吧。”温泽念带些倦意的应一句。


    迈巴赫平稳的驶出停车场,驶过孟宁身边,带起的风,扬起孟宁鬓边的一点碎发。


    孟宁望见车窗内的温泽念平视前方,表情淡漠,看也没往她这边看一眼。


    ******


    温泽念觉得自己没有被孟宁那句话刺激到。


    她觉得自己内心深处也是那样想的。


    只是当杜舒文神秘兮兮来跟她说:“有个人想认识你。”


    “谁?”


    “现在告诉你,不就不神秘了吗?”杜舒文煽动她:“走嘛,工作累得头都快秃了,去见一下。”


    通常这个时候温泽念会拒绝。


    但这一次温泽念说了:“好。”


    谁不知道跟抛开那些残酷过往新认识的人相处,要轻松得多呢。


    杜舒文跟温泽念约好时间,敲定的地点是市内一家会所的酒吧。


    温泽念问:“就在熙华酒店的行政酒廊不行么?什么人那么大架子,还非得出去见。”


    “不是架子大不大的问题。”杜舒文瞪她一眼:“你每天这么工作不累啊,在熙华的行政酒廊,那不还跟工作似的。”


    说着又不忘提醒她:“穿好看点啊!不是工作的那种好看。”


    到了约定的那晚,杜舒文在停车场等温泽念。


    她的车比温泽念高调,阿斯顿马丁,毕竟在享受人间这事上,她从不亏待自己。


    远远望见温泽念走来,她先便嗤了一声。


    温泽念拉开车门上车,她挺无语的问:“不是让你好好打扮么?你怎么还是一身西装的。”


    “穿晚礼服?没必要吧。”


    “那也不能和工作时穿得一模一样啊。”


    “不一样。”温泽念纤指虚虚点了下自己。


    杜舒文:?


    “衬衫更软,多解了一颗扣子。”


    “姐姐!你是来搞笑的吗?”杜舒文放弃与她争辩,直接发动车子。


    跑车的轰鸣间温泽念坐姿也端雅,好似丝毫不受急停急起的惯性影响,还在握着手机处理工作。


    “你歇会儿能怎么着?”杜舒文握着方向盘等红灯,不满的问她。


    “你干嘛这么急着拖我出来?”温泽念问:“怕竞争?”


    “是啊。”杜舒文轻拍方向盘的姿势,像跑车是她的一位老朋友:“你这么卷下去,我在大老板面前怎么做人?”


    她的真心话说得带着玩笑意味,又或者说她的玩笑话掺着那么几分真心。温泽念笑笑。


    职场如战场。不过跟杜舒文这样的人合作,比一切都藏着掖着的人好得多。


    车开到会所停车场,温泽念拉开车门下车。


    “等等,你别动。”


    温泽念一手掌着跑车门望向杜舒文,看她为什么叫停自己。


    杜舒文自己轻抛着跑车钥匙走到车前,仔仔细细打量了下温泽念和自己爱车站在一起的身影,啧一声。


    她本来觉得吧温泽念这一身出来玩挺不放松的,不说别的,就跟她跑车站在一起肯定都格格不入的。没想到这时回眸一看,温泽念掌着车门自有种优容的气派。


    杜舒文忽然就顿悟了为什么长得漂亮的人挺多,偏偏只有温泽念是传说级别的大美女。


    因为温泽念太气定神闲,无论这股气定神闲是天生的还是后天历经艰险磨砺出来的,她能让周围一切都变成她的衬托。比如现在,她绝对不会被跑车的气场带跑偏,她这么一身商务装站在跑车边,也显得那么顺理成章。


    你能看到的,还是只有她。


    若杜舒文是面对一百个场景有一百面,那温泽念便是一面能对付一百个场景。


    杜舒文不太满意的哼了声,叫她:“走吧。”


    两人走到吧台,这会所消费高,人也不密,温泽念扫视了一圈问:“人呢?”


    “慌什么。”杜舒文拉她到台边坐下:“先喝一杯放松下。”


    温泽念脱了西装,杜舒文不得不认可,换了件衬衫便说自己打扮过,这事儿放在温泽念身上还真没法令人反驳。


    软缎的材质勾勒出姣好的身线,多解一颗扣子带来神奇效果,领口软软的贴着锁骨,在玉骨冰肌间多添些缱绻。


    她靠在吧台,正带些慵散的把衬衫袖子往手肘卷,露出雪白的皓腕,轻转了下脖子问杜舒文:“喝什么?”


    妈呀,妖精。


    杜舒文心想,妖精还真不一定是自己这种狐狸长相。温泽念那种,才是真妖精。


    她敲敲台面,按自己口味要了两杯威士忌。


    她一向喝酒喝得烈,温泽念这次也没拒绝,很随意的跟她碰了一下杯。


    今晚的温泽念有些反常,她问:“心情不好?”


    摇头。


    “心情不好就心情不好呗。”杜舒文捏着酒杯看她:“你又不是菩萨,还不允许自己心情不好了?我刚认识你的时候,就觉得你这人劲儿劲儿的,现在看,你都是在跟自己较劲。”


    温泽念勾了下唇角。


    忽地,对她摊开莹白掌心。


    “干嘛?”


    “你这么会看,”温泽念微蜷了下掌心又摊开,另一手撑着自己的太阳穴:“那你看看我命格如何。”


    呔,妖精!苏死她得了!


    杜舒文捂住自己胸口:“你撩我干嘛,你先收收功力成么?待会儿再发功,啊。”


    温泽念又勾了下唇,缩回手,喝口酒。


    “到底怎么了啊?”


    温泽念工作了一下午,这会儿算是空腹喝酒,烈度又高,她平时喝惯了酒神经反而对酒精敏感,酒意来得快,当一道影子照过来时,她扭头去看,眼尾便带了些飞扬的酒意。


    孟宁一张脸,无论在日光下、夜色中,还是此时吧台落叶棕的射灯之下,永远都显得那么清清朗朗。


    温泽念没来由的就勾了一下唇。


    孟宁的神情带一丝丝疑惑,像是不知她为什么要笑。


    温泽念扭头问杜舒文:“你说想认识我的人,是她啊?”


    “啊。”杜舒文还挺理直气壮。


    “我和她不认识么?”


    “不是那种认识,是那种……认识。”杜舒文眨了一下眼,心想中文真是博大精深,一个停顿就能带来截然不同的含义。


    温泽念又勾了下唇。


    她今晚着实笑得太多了些。


    又扭着脖子问孟宁,还是那副一手撑着太阳穴的姿态:“她怎么跟你说的?”


    孟宁:“她说,温总想见你。”


    “你就来了?”


    “我以为是你找我。”


    “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想见你,你就来了?”她撑着侧颊用眼尾看人,本不明显的醉意,被她这幅神态勾勒得更分明了些。


    “嗯。”孟宁觉得这么回答好像有点微妙,但还是照着自己心意,这么答了。


    “你这算什么?”温泽念又转头去问杜舒文:“我不是说了,我不想谈恋爱么?”


    “也不一定要谈恋爱嘛。”


    “杜舒文,我发现你这个人,”温泽念那把压低的嗓子,说得杜舒文心都软了软:“怎么蔫坏儿的啊。”


    “不是,你别这么古板嘛。”杜舒文凑近温泽念压低声:“享受生活不是一定要恋爱的。她之前说你漂亮,我说你私下想见她,一叫她就来了,你说,这说明什么?”


    温泽念问孟宁:“你说,我古板么?”


    孟宁:……


    那可太不古板了。


    杜舒文还要再劝,温泽念噙着点笑意:“你打住。”


    杜舒文也算是个人精,这会儿却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你说温泽念有那意思吧,她好像又没有。你说温泽念被她的举动冒犯了吧,好像也没有。


    反正以杜舒文纵横人际圈的经验,至少有一点,要说这两人之间一点电流都没有,那绝不可能。


    温泽念还是用方才那股语气,同杜舒文商量:“要不,你先撤?”


    杜舒文觉得奇了怪了,她跟温泽念这么熟,就这一次,她竟看不出温泽念的意思。


    “成吧。”杜舒文犹豫了下,还是打开手包,把什么东西塞进温泽念手里。


    温泽念没低头去看,只掌心握了握,眼尾又挑出些意味不明的笑意。


    杜舒文:“那我先走了啊。”


    “行。”温泽念压压下巴:“明天见。”


    杜舒文跟孟宁也打声招呼:“那你们,聊聊吧。反正就,凡事别勉强,享受人生最重要。”


    她拿着手包离去。


    孟宁站在一旁略有些尴尬,温泽念倒是很随性,努一努下巴:“坐。”


    孟宁便在她身边坐下,她问:“喝什么?”


    孟宁:“呃……”


    没等她回答,温泽念对吧台说:“一杯西瓜汁。”


    “抱歉女士,我们不提供西瓜汁。”


    “那我办一张你们最贵的会员卡,”温泽念浅浅笑着:“你能想办法为我提供一杯西瓜汁么?”


    孟宁在心里骂:壕无人性!


    对方略一思忖:“麻烦稍等,女士。”


    在他转头去跟同事商量的时候,温泽念压低声问孟宁:“你知不知道杜舒文走之前留给我的是什么?”


    她一直盖在台面的手掌往孟宁这边慢挪,然后莹白的手背揭开来。


    露出来的是,一张房卡。


    第78章


    温泽念稍微往孟宁身边偏了偏, 声线压得更低:“你说有没有可能,杜舒文以为我想包养你?”


    孟宁:……


    “她没有不尊重你的意思,在她的观念里也没什么高下之分, 谁都不比谁高贵, 各取所需, 享受生活。”温泽念解释:“她自己就是这样的人,明白吧?”


    “嗯。”


    温泽念把那张房卡挪回去,端端正正摆在自己面前,威士忌酒杯正前方。卡闪着暗金色的光芒,金钱堆出的一切, 都带着梦的意味。


    “你了解她是什么人吗, 她一叫,你就跟她来。”温泽念盯着那张房卡。


    “我没觉得她是坏人, 当然, 我的确不了解她。”孟宁低低的应了句:“我了解你。”


    这时, 吧台后的服务生唤道:“女士,您的西瓜汁。”


    温泽念对着孟宁摊一摊手掌,那杯西瓜汁便被稳稳当当送到了孟宁面前。


    孟宁又在心里慨叹一遍:真的壕无人性啊,还真被温泽念把西瓜汁要到了。


    她对着吸管抿一口,听温泽念在她耳畔问:“你了解我什么?”


    纤指把那张房卡挪到自己面前,中指和无名指轻轻摁着,食指在凹纹的卡面上点两点。


    孟宁放开吸管, 望着温泽念。


    嘴里是刚刚喝下西瓜汁的清凉味道,脊骨却在发烫。


    温泽念与她对视两秒,忽地一挑唇。


    一直紧紧绕在孟宁心脏上的那根琴弦好似突然松了劲, 弹出个意味不明的单音,心脏倏然放松的感觉让人有些措手不及。


    孟宁已经知道了, 温泽念没有跟她一起上楼去房间的意思。


    只是她忽然想:如果温泽念今天有这意思的话,她会拒绝么?


    温泽念喝一口酒,孟宁便低头去抿西瓜汁的吸管。温泽念薄唇离开杯沿的时候,她也放开吸管。


    不是刻意,是巧合。


    酒吧不喧嚷,温泽念声音一直压得很低:“今天跟杜舒文一起过来的时候,我心里有一半猜着是你。”


    说着扭头看孟宁一眼:“以后别什么人叫你,你都跟着走。”


    “知道。”孟宁瞥了瞥她微敞的衬衫领口:“我又不是傻白甜。”


    温泽念勾了下唇角。


    “我是想着,”温泽念道:“你来了也好,我们把话说得更清楚些。”


    “嗯,你说。”孟宁盯着西瓜汁表面那一层的白色浮沫。


    “那天在KTV外面,我坐在车里,看到你和Emilia一起进去后,又一个人转回来了。”


    Emilia是许暄的英文名。


    “嗯。”孟宁双手握着果汁杯,指尖微微相触。


    “你对她说的那句话,我的确听到了。我觉得,你说得并没有错。”


    孟宁盯着西瓜汁没抬头,温泽念继续说:“所以,你不用觉得我听到了就会怎么样。我不是说你和Emilia有什么,我只是说,我支持你去结识相处更轻松的人,我也支持你往前走,对我自己来说,我也在往前走。”


    她这番话说完,孟宁仍是静默。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吞一口酒。


    在她放下酒杯的时候,孟宁轻声开口:“其实我也没有觉得,我那句话说错了。”


    “嗯。”温泽念盯着琥珀色的酒液晃两晃。


    “从理性上来说,我觉得那句话并没有错。”孟宁说:“只是我那天转回去想要告诉你,我对你的感觉,不是那样。”


    你是理性之外的例外。是道理之外的没有道理。


    温泽念扶着酒杯的纤指轻蜷了下。


    “说跟你相处的时候,不痛、不难是假话,可那些快乐也是真的,我分得清。”


    即便我的心一度生病了,可我分得清。


    她说得很平实,温泽念却浓睫半垂,静了良久。


    开口问:“那你怎么没过来跟我说呢?”


    孟宁只是笑笑。


    温泽念于是知道,她是想起了两人关于“温柔与残忍”的那番对话。


    温泽念又问:“现在怎么还是跟我说了?”


    孟宁弯弯唇角:“有些话不说,也许就没机会说了。还是说吧,无论如何,我真实的感受,还是希望你知道。”


    温泽念知道,她是想起了时央。


    “嗯。”温泽念点点头:“知道了。”


    知道了,然后呢?


    温泽念只是问她:“走了吗?”


    “啊?”孟宁赶紧跟着温泽念站起来。


    走出酒吧时,温泽念说:“等我一下。”


    她对着孟宁晃晃房卡,孟宁知道她只是玩笑。


    温泽念往前台接待处走去的时候,孟宁一路望着她的背影。


    纤细的腰线。修长的双腿。走路从不会刻意婀娜,只是一种优雅的利落。


    西装搭在臂弯,露出莹白的皓腕,让人联想起她方才微敞衬衫露出的锁骨,平直而滑腻。


    对女性而言,也许情欲永远不只是情欲。


    它与大脑相连,与心脏相连,你指尖酥麻发颤的那刻,很难说心尖没有同频的共振。


    孟宁站在这陌生的会所里,被一张房卡引起怀念的,与其说是指尖的轻颤,不如说是心尖的轻颤。


    温泽念走回来叫她:“好了,走吧。”


    语气淡着,没给她任何多说话的余地。


    她只得点点头:“嗯。”


    ******


    两人走出酒吧,温泽念问:“你怎么来的?”


    “坐地铁。”


    温泽念忖了下:“懒得叫司机来接了,打车回吧。”掏出手机叫了辆专车。


    车来得很快,温泽念上车前问:“要跟我AA吗?”


    孟宁刚要说话,便听温泽念道:“把车费的一半打还给我,然后再给我发个句号。我倒要看看,我能攒下你发的多少个句号。”


    好,很好,又讽刺她。


    温泽念掌着车门待她上车,然后自己坐上去。两人坐得并不近,中间隔着小臂长的距离。


    她们的确一人一边望着窗外。


    可落叶碎成诗篇。灯光低语寓言。每个城市有每个城市的独奏。她们的确是并肩坐在一起,经历一个北方的秋。


    下车的时候,两人并肩走向酒店,很快,一个往主楼,一个往宿舍楼,便要分道扬镳。


    温泽念顿了顿,说了一句话:“孟宁,你要好好的。”


    然后冲孟宁很浅的一点头,便要离开。


    孟宁叫住她:“那个。”


    温泽念回眸。


    孟宁说:“我也没有新的谈恋爱的打算。”


    不是在一往无前的,为了追求什么轻松,在向着新生活奔去。


    温泽念立在原地看了她眼,她很柔和的笑笑:“晚安。”


    又冲温泽念挥挥手,才转身走了。


    ******


    一场KTV聚会的效果不错,约谈内容真挚了许多。


    杜舒文想要趁热打铁:“再组织一场烧烤局怎么样?”


    温泽念正跟她一起研究报表,摁了下自己的太阳穴:“你怎么那么多花活儿?”


    杜舒文竖起食指摇了两摇:“做数据,我可能比你差点儿。搞人际,你肯定比我差多了。”


    “是吗?”温泽念不这么看,只是两人路线不同。


    “那要不,我让座,你来操持?”


    温泽念忖了下:“算了,既然有效,你按你的路线来。”


    “你这人就是怕麻烦。”杜舒文算是看穿了她:“有人帮你兜着这些事的时候,你绝不自己上手。”


    又吐槽:“那你这次来不来啊?别像上次KTV,你来是来了,坐了那么一小会儿,喝了两杯酒,一句话没说,走了——哦不对,说了一句,不过是微信语音对着我说的。你说说你,当摆设来了?”


    温泽念滚动鼠标看着报表。


    杜舒文又推翻自己:“摆设就摆设吧,你往那儿一坐压压场子,也挺好的,显得我们投资团,高端啊!哈哈哈哈。”


    “不一定去。”温泽念不买她面子:“看有没有空。”


    “我肯定找一家最好吃的。”杜舒文拎过自己手机:“你不去,后悔死你。”


    杜舒文安排各种社交场合的确得心应手。


    她找的烧烤店并不路边摊,又不至于米其林几星几星的让人放松不下来。这群员工跟她熟了那么点,温泽念忙完工作迟到了些过去的时候,是有那么点宾主尽欢的味道。


    “Gwyneth。”杜舒文冲她招手:“这边。”


    温泽念过去坐下。


    杜舒文拎拎啤酒瓶:“今晚要的是啤酒。”


    “可以。”温泽念接过杜舒文手里的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


    杜舒文没吃多少,喝得倒不少,像她和温泽念工作压力这么大的,谁能离得开一杯酒呢。


    她端着杯子浅浅的抿,拉长自己喝酒的时间,眼神瞟着斜对方的孟宁。


    这姑娘长得确实漂亮,连杜舒文都认可。


    不知道上次她和温泽念怎么样了。杜舒文留下一张房卡便先走了,至于后续,大家都是成年人,她也不太好问。


    本想趁今天观察一番推断一下。没想到这两个人,一个坐桌角,另一个她一叫就坐她身边来了,全程连个眼神交流都没有。


    什么情况啊?这微妙的电流感,她不可能看错了啊。


    她拖着腮抿着啤酒,一直瞟着孟宁那边差点没瞟出斜视。


    “别看了。”温泽念忽然出声。


    “啊?”杜舒文装傻。


    “你以后能别干这么蔫坏的事么?你还叫人家来见我。”


    “不是,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要是我觉得你们其中一方没意思,我肯定不干这事啊。”


    温泽念喝口啤酒,没否认。


    “那,你们……”杜舒文眨了眨眼。


    “我们,”温泽念放下酒杯:“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


    杜舒文心想,都“我们”了,还不是那么回事呢。


    她凑近温泽念悄悄的说:“你是不是有点冷淡啊?你看你这张脸,总这么八风不动的……”


    越说越没谱,温泽念打断她:“她是我前女友,现在没可能了,所以你以后别去打扰她了。”


    “啊?!”杜舒文傻了。


    这下她的八卦之心彻底被勾起来了:“她居然是你前女友?为什么没可能了?”


    “因为她没有坚定的走向我,把我给甩了。”温泽念再次端起了啤酒杯。


    ******


    温泽念这人,有点傲。


    杜舒文觉得C酒店集团不止她一个人这么想,而是全集团的人都这么想。


    这种傲不是说傲慢,温泽念待人十分有礼有节,而是说,温泽念这人的情绪很淡,好像什么事都引不起她太大的波澜。


    杜舒文知道她交过两任女朋友,事后说起的时候温泽念也是很保留的说“和平分手”。


    这是杜舒文第一次听她用有些情绪波动的语调说:“因为她把我给甩了。”


    有人,把,温泽念,给甩了。


    杜舒文简直怀疑自己喝多,把这几个词语拆分重组了几次,才算确定温泽念的意思。


    “为什么啊?”


    “问那么多干嘛。”温泽念喝完杯底浅浅一层,又拎起酒瓶。


    “哎你别借酒消愁啊。”


    温泽念有些无奈的看着她:“你不知道我酒量么?我想借酒消愁的话,能用啤酒么?”


    “哦也是。”杜舒文把啤酒瓶还她,还好周围的人都在各自聊天,没什么人注意她俩,让她可以放心八卦:“我问问理由啊,帮你分析分析,看看还有没有挽回的可能。”


    “没可能。”斩钉截铁的语气:“我也没有什么愁,一年多以前的事了,该说的话也说开了。”


    “哦……”


    温泽念这人的嘴从来都很紧,她不想说的,杜舒文撬不出来。


    要不是为了让杜舒文不要再瞎猜着去打扰孟宁,杜舒文估计前女友这事温泽念都不一定会说。


    杜舒文悄悄观察了一整晚,整个烧烤局,两人的确全程无交流。


    散场后杜舒文安排大家打车,邹珉要回家不跟酒店同一个方向,便先走了,孟宁一个人安安静静等在一边,也不急。


    温泽念是这时候向孟宁走去的:“我找了司机来开我的车,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坐。”


    孟宁摇摇头:“不介意。”


    杜舒文在一旁偷瞟,眼珠子差点没粘她俩身上去。


    嗯,是挺平和。嗯,是挺大气。杜舒文第一次觉得自己看走眼了,这两人之间的电流估计是过往一段残存的电流。


    现在估计是各自看开了。


    比如这会儿,孟宁就表情平稳的上了温泽念的车,跟另个顺路的同事一起。


    杜舒文也找了司机来开她的车,回酒店后她还去了趟办公室,立马把孟宁的人事档案调出来看。


    大意了啊,原来孟宁之前在C海岛酒店工作过。


    不过即便杜舒文知道孟宁履历,估计也不会往两人恋爱过这方面联想。


    一个海滩救生员,把温泽念这种都市传说级别的富婆加美女给甩了?


    杜舒文撑着下巴手指在面颊一点一点,头都快想破了也只想出一个猜测:温泽念是不是真的有点冷淡啊?


    她说不想谈恋爱了,是不是自我放弃了啊?


    ******


    孟宁这天休假,去护城河边看了会儿大爷钓鱼。


    傍晚时分,踏着暮色往酒店走,望见路边咖啡店门口,有一个身影怎么看怎么熟。


    她疑心自己看错,没张口,先是尾随过去。


    人流如织,她险些没跟丢。


    一直到过了个路口才跟上,她超过那人身边,看了眼那人侧脸。


    好,这下确定了。


    她又慢下来一步,落到那人身后,冲对方肩膀上一拍。


    “妈妈呀!”对方惊叫:“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一回头,瞧见孟宁噙笑的一张脸:“祁晓。”


    祁晓尖叫一声,掉头就想跑。


    孟宁拖住她衣袖:“不是吧,跑来我上班的地方鬼鬼祟祟偷看,搞什么啊,跟暗恋我似的。”


    祁晓笑着回头,没忍住在她肩上砸了一拳:“你怎么在酒店外面啊?”


    “我今天轮休。”


    “干嘛去了?”


    “去护城河边看大爷钓鱼去了。”


    祁晓怔了下:“嗯,你的兴趣爱好永远都这么……别致。”


    “你什么时候回的邶城?”


    “三个月前。”


    “三个月?”孟宁扬起尾音:“你还真一直没联系我啊?”


    “不打扰,是我的温柔。”但这几个字用正常语调说出来太难了,说着说着就唱了起来。


    孟宁跟着她哈哈一乐:“怎么回来了?”


    “我妈病了,要做个手术。”


    孟宁脸色一下子变了。


    祁晓连连摆手:“你别担心,已经做完了,切片出来是良性的,在医院住着做一段时间后续治疗就行。”


    “你怎么不告诉我啊?”


    “我妈这人好强着呢,没出结果那段时间,她连亲戚都不让说。而且……”祁晓说了一半止住话头。


    她本想说,孟宁对家人生病往医院跑这种事应该有阴影,又觉得是自己想多。


    人孟宁自己都没说什么,她帮人下什么论断。


    “现在能去看了么?”孟宁说:“我什么时候看看阿姨去。”


    “成啊。”祁晓点点头。


    “你急着回医院么?”


    “不急,我大姨在呢,我妈没什么事了,我偶尔出来放松放松。”


    “走,吃饭去。”


    祁晓犹豫了下。


    “不是吧。”孟宁笑了:“你还真是打算来偷偷看一眼我工作的地方就走啊?这么深情。”


    祁晓没憋住,跟她一同弯唇。


    看着孟宁的状态,感觉比一年多以前是好多了。嗨,没办法,谁让老天让她们又碰上了呢。


    孟宁问:“想吃什么?涮肉吃么?”


    “不吃!一回邶城每个亲戚都请我吃涮肉。”


    祁晓说着往熙华酒店门口瞥一眼,使劲揉了揉眼。


    “怎么了?”


    “没什么……”祁晓心想,别是自己前段时间太累了,产生幻视了吧。


    孟宁顺着她视线望了眼:“你没幻视,是她。”


    “真是Gwyneth?!她怎么在这?!”


    ******


    孟宁带着祁晓,去了她和邹珉去过的一家烧烤店。


    坐下点了菜,把C酒店集团欲收购熙华酒店的事说了。


    “所以她才回国内工作的。”祁晓问:“那你们这纯粹是,偶遇?”


    孟宁点头。


    “这也太巧了吧。”祁晓颇为感慨,说着又瞥了孟宁一眼。


    孟宁比她坦然:“想问什么,你问啊。”


    祁晓觉得也是,老天都让她和孟宁重新遇上了,孟宁的状态也比先前好多了,她真的不能再把孟宁当病人看待了。


    于是直接问:“你重新见到她,什么感觉啊?”


    “我紧张死了。”孟宁闷着头:“倒是她挺自然的,还主动跟我把话说开。”


    “说开什么?”


    “就是,过往很美好,祝彼此也都有美好的未来。”


    “啊?她这么想的啊?那你呢?”


    这要是面对其他人,孟宁肯定就糊弄过去了。


    但这是面对祁晓。


    孟宁不知怎么说,也许祁晓的真挚曾深深打动过她。所以她面对祁晓的时候,也总会多一些连面对自我时都不曾有的,真挚。


    她先是很认真的忖了下,然后照实说:“我不是。”


    祁晓一时不知怎么说,转着手里牛肉串的竹签。


    孟宁:“我听她跟同事说,说她没有恋爱的打算。其实我也一样,我也没有重新恋爱的打算。”


    “那你是还,喜欢她?”


    孟宁很平静也很肯定的点了一下头。


    “那她呢?”


    “我不知道。”


    “那你……”


    “怎么说呢,上次她出国之前,她说我没想清楚就跑过去找她,应该是对我挺失望的吧。我现在,喜欢肯定还喜欢,但你说我们能和好么?我想,但我不知道能不能。”


    “我不知道跟她在一起,面对过去的那些回忆、还有我俩身份的差距,我能做到多好……我特别怕她因为我的心理状态,再有哪怕一点点的难过。”


    祁晓的竹签在烧烤盘上敲两敲:“是挺难的。她这次在国内待多久?”


    “不知道。”孟宁摇头:“对这种收购案不了解。也许,几个月?”


    其实祁晓想问,那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你打算怎么办呢?又一次眼睁睁的看她走,然后像她说的那样,无望的希望两人都有美好的未来?


    但温泽念说得也没错,如果不能无比坚定的走下去,无论对温泽念还是孟宁,都是更重的伤。


    祁晓叹了口气,孟宁望着她笑。


    “你笑什么?”


    “重新见到你,我高兴啊。”


    祁晓捂住胸口:“搞什么啊,你才跟暗恋我一样好不好!”


    孟宁又笑,祁晓跟着弯唇。


    孟宁:“那你呢?回邶城后,有没有见过……她?”


    祁晓自然知道孟宁问的是林清婉。


    现在两人交情是不一般了啊,而且她微妙的发现,孟宁也跟以前有那么点不一样了。以前孟宁从不主动问她这些事,从不越过那条名为“礼貌”的界线。


    她发现孟宁主动这么一跨过来,她心里舒服不少。


    摇摇头回答孟宁:“没有,一面都没见过。我觉得,她躲我呢。”


    第79章


    孟宁不说话, 咬着一串烤豆干,等着祁晓慢慢说。


    “她跟我妈关系一直挺好的,我妈生病这事没几个人知道, 她却知道, 我回邶城前, 都是她在忙前忙后的帮着张罗。不过我回来以后吧,她就再没去过医院了。”


    “这事儿本来我不知道,后来是有天护士来问,说你女儿呢,我妈指指我, 说这儿呢, 护士笑着说,我还以为之前那个特别文静的是。我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 不过我妈没提这事, 我也没问。”


    “我妈估计怕提起这事我俩又吵起来, 我又跑了。”祁晓笑笑:“其实她都生病了,我能跑哪儿去啊。”


    子欲养而亲不待,孟宁怕是最明白这道理。


    孟宁问祁晓:“想见她么?”


    祁晓顿了下,做了个挺华丽的手势从自己发型到上身扫了遍:“你觉得我变漂亮了么?”


    祁晓变了。


    这是孟宁第一眼看祁晓就生出的感觉,不然她也不至于看着祁晓的身影还不敢认。


    从前的祁晓怎么说,很像个小孩儿。倒不是说她长得幼齿,当然她五官偏圆钝, 但更多的是她身上那种感觉,有种天真无畏的劲头。


    其实想想也是,一个教授家的千金, 从小生活条件不错,读完大学后一分钱没拿自己跑了, 打过几份零工,最后当了海滩救生员,拿着不高的薪水跟几个女孩合住出租屋,那条件跟以前肯定天差地别。


    祁晓每天还乐呵呵的,而且她不是装的,她是真觉得没什么。生活条件的改换相较于林清婉带给她的创伤,她可能觉得不值一提。


    孟宁喜欢她,也羡慕她。这样天真奋勇的底气,其实是没经过生活磋磨的孩子才会有。


    但这次重遇祁晓,她一下子沉稳了不少,忽然就让人感觉,她是个大人了。


    一头长发披在肩上,穿着衬衫和卡其裤。一说话一笑起来还是以前那样,但她安静的时候,看上去有些沉郁。


    她成长了,也漂亮了。


    可谁想让“陪唯一相依为命的母亲闯过鬼门关”这样的故事来为自己人生托底,祁晓大概也更希望自己的人生永远天真,永远明亮。


    孟宁想把对话调性拉欢快点:“是漂亮了,这要是方霁现在看到你,肯定不舍得放你走。”


    “方霁一直都觉得我很漂亮好吧?”祁晓傲娇的翻个白眼,静下来笑笑:“不说别人,有时候我自己看着镜子,也觉得嗯,祁晓,是成熟了,是漂亮了。”说着摆摆手:“不是自恋啊!”


    祁晓弯着唇,眼神里没笑意:“我就是在想,我现在更接近她喜欢的样子了吧?她要是见到现在的我,会怎么想、怎么说?但我不敢。”


    说话间把桌上吃空的一根竹签捏在手里无意识的转:“我怕她现在看到我,还是觉得我不漂亮怎么办?”


    “祁晓。”


    “嗯?”


    “还饿的话就再叫点烧烤,别把竹签给吃了。”


    “滚。”祁晓笑着骂她。


    ******


    两人一起走出烧烤店,孟宁问:“你怎么过来的?”


    “我坐地铁,本来就是晃晃悠悠想放会儿风,我再坐个地铁就回去了。”


    “那等阿姨哪天方便,你告诉我,我去看看阿姨。”


    “行,不过我跟你说我以前觉得我妈话挺少的,但现在不知是住院憋久了还是怎么的,嘴挺碎的。”


    “那肯定还是不如你。”


    “嘿!”


    两人一路笑闹着,孟宁送祁晓走到附近的地铁站。祁晓问:“你跟她见面的时候多么?”


    孟宁摇头:“不多,她现在在熙华酒店做约谈,除了那时候,平时连偶遇都很少。”


    祁晓觉得现在这局面是有点难。


    退一步,又要看着喜欢的人眼睁睁从自己眼前离开。


    进一步,祁晓也不知该如何破局。


    孟宁拍拍祁晓的肩:“别操心啦。”


    祁晓:“怎么不操呢!”眉一蹙,露出亲妈一般的眼神。


    ******


    两天后,杜舒文组织了约谈同事的第三次聚餐。


    她的选择都很有技巧,要么是闹哄哄的KTV,要么是热腾腾的烧烤火锅,即便关系没那么相熟,丝毫不用担心冷场。


    而且她餐厅选的也讲究,既不让人拘束,又比路边小店多了些品质。比如这会儿黄铜色的火锅盆正中央有条张牙舞爪的龙,造型浮夸的惹来三个同事拿筷尖拨了拨它的龙须,杜舒文在一旁笑。


    然后端起条“龙舟”——竹筒做的,片片雪花牛肉摆盘无比精致。杜舒文问:“差不多了吧?可以下肉了吧?”


    孟宁瞥着和她呈一条对角线的温泽念,心里有点愁。


    温泽念……为什么要穿一件白衬衫来吃火锅啊?!


    杜舒文在一旁下肉,孟宁就半掀着眼皮盯着温泽念的白衬衫,生怕油点子迸起来溅到她身上。


    其实一件衬衫对温泽念来说没什么,能干洗就送干洗,洗不干净扔掉便是。但孟宁觉得自己有点强迫症,她单纯的、就是看不得白衬衫溅上油点子。


    温泽念在喝一杯菊花茶。


    孟宁发现了一件很神奇的事。


    那些油点像自动避开了温泽念似的,桌面溅的到处都是,可温泽念的一件衬衫上清清白白。她袖子挽到手肘,腕上从不戴首饰,露出形状优越的尺骨。


    菊花茶杯是透明,被她拈在指间,抿一口,手腕轻搁到桌沿来,玻璃杯轻轻放下,其间几多淡白的菊花宛若在她掌心沉浮。


    有人单看一只手,也是美的。温泽念虽然纤瘦,但她的肌肤软而腻,那样靠在桌沿勒出条浅浅的痕,无端就生了丰腴的感觉。


    孟宁轻翕了下睫毛,眼神往上抬。


    没防备的就跟温泽念撞了个正着。


    诶,温泽念瞧着她做什么?!


    然后孟宁就从那道眼神中读出,温泽念看她,是因为温泽念发现她在看自己。


    并且,因为她方才一直盯着温泽念的白衬衫,温泽念会不会以为,她是在看温泽念的胸啊?!


    孟宁:……


    对视一瞬后温泽念已把眼神移走了,玻璃杯复又端起来,蝶舞般的淡菊复又在她掌心翕动。


    肉煮的差不多了,杜舒文拿筷头敲敲自己的酒杯:“咱干一杯吧?”


    这里是那种新中式融合火锅,众人齐刷刷站起来围成一圈,杜舒文喝红酒,也有喝啤酒的,数个杯子碰在一起,孟宁发现温泽念还是端着那杯菊花茶。


    她眼神飞快的往上飘了下,温泽念浓睫垂着,盯着贴在杯壁的半片花瓣。


    一旁的杜舒文吃瓜都快吃飞了:这两人一直眉来眼去的,看起来也不像撕破脸分手啊,怎么就没可能了?


    温泽念胳膊肘很轻的撞了杜舒文一下:“说祝酒词。”


    什么动作被她做来都优柔柔的,幅度很小,藏着许多的克制。


    如柳拂银堂,雨浥轻尘。


    杜舒文心想你撩我干嘛,有本事你撩对面那个去啊。


    碰了杯大家又齐刷刷坐下,孟宁心里揣摩着,温泽念这么嗜酒的人今天为什么会不喝酒。


    身体出状况了?


    温泽念是个生理期都不避忌喝酒的人,那是怎么了?胃不太好?


    这时邹珉在一旁叫孟宁:“快吃啊,这肉质真挺好的。”


    说话间就给孟宁捞了一筷子。


    孟宁:“谢谢。”挑开肉片上的花椒一尝,嚯,好辣。


    又瞥一眼斜对面的温泽念,白瓷小盏摆在她柔腻的手腕边那么相称,都如官窑亲烧的某类瓷器,她一边听杜舒文说话,一边拿筷尖有一下没一下的挑开花椒粒。


    孟宁放下筷子站起来。


    邹珉:“哎你干嘛去?”


    “上洗手间。”


    不一会儿孟宁回来落座。


    尔后是包间的门又一次被推开,服务员端着小托盘进来,银制小夹往每人面前的骨碟里夹了一片吐司,轻声解释:“可以吸油解辣。”


    发到温泽念身边,她轻压着下巴:“谢谢。”


    说话间眼尾瞥一眼对面的孟宁。


    孟宁倒是不怕辣,毕竟她是鹤城人,这会儿压着肩,正吃一片红油笋,眼神沉静静的,唇尖冒着一点红。


    温泽念收回了眼神。


    杜舒文在一旁小声说:“憋死你算了。”


    “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杜舒文把一片雪花牛肉囫囵吞下:“大家快点吃,不然一会儿肉煮老了。”


    火锅的奥义就是有人张罗,有人抢食。


    孟宁食量不大,跟着笑笑闹闹的,很快吃个半饱。


    趁着缭绕的烟火气熏花了众人的笑脸,她站起来悄悄走出去。


    问遇到的一个服务员:“请问吸烟室在哪?”


    对方为她指明方位。


    孟宁走过去。


    其实她现在酒喝得克制,烟也基本不怎么抽了。就是今晚的心绪被温泽念一撩拨,四下作乱。


    非得用烟的味道压一压,让心绪沉一沉,不然她可就要……


    会员制的火锅店消费不低,吸烟室区分男女,孟宁走来的这间淡淡米色墙面,清雅得像间化妆室。


    其实她把烟点了,也没抽,腕子轻轻搁在膝头出神。


    直到门被轻轻推响。


    孟宁一抬眸,见温泽念踩着高跟鞋走进来,心脏怦的猛一跳,下意识便想掐了烟出去。


    转念一想,紧张什么,别那么怂。


    温泽念永远比她大气得多,看见她也在里面微挑了下眉,也没流露出过多惊讶,轻一压下巴算是冲她点头,然后往里走,路过她身边,走到最靠里的那一张沙发边去。


    坐下后把烟盒和打火机放在手边茶几,先是把手机掏出来回信息。


    这次温泽念没关静音,随着指尖轻触屏幕,哒哒哒的键盘敲击声传来。


    然后手机一响她便接起来,说句法语,语速轻而快,孟宁听不懂。


    三两句后她挂了电话,这才把茶几上的烟和打火机拿起来。


    那打火机还是孟宁还她的那个。她的指间适合一切洁白的事物,比如瓷盏,比如通体纯白的烟卷,似一轮清淡的下弦月,衬出她那浓墨重彩的一张脸。


    微勾着天鹅颈,对着擦燃的火石吸一口,嘶啦,烟头的火光亮了,袅袅薄烟,似是往那深邃眉眼里飘。


    孟宁和她隔着大半个抽烟室的距离,室内很静,好似连烟纸灼烧的声响都能听到。她斜斜的支着手肘靠在肋边,任凭烟在指间燃烧,另一手握着手机噼里啪啦打字。


    孟宁听着那机械的键盘音,半只手掌撑着沙发软沿,盯着对面墙边的木质踢脚线。


    “你怎么知道有面包片?”


    温泽念声音响起时,她吓了一跳,肩一抖。温泽念抿了下唇,没说什么,静静等着她。


    “哦。”她笑笑回过神来:“看点评啊。”她报出一个橙色软件的名字。


    这家店的面包片按需提供,需要自己跟服务员提出。


    而是她去找了服务员这事,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温泽念。


    “挺细心的。”温泽念语调很淡,也不知是说她发现这家火锅店有面包片很细心,还是说,她发现自己在喝菊花茶而让人上了面包片。


    孟宁咧开嘴:“难得来这么高端的店嘛,提前翻一翻,看看有什么自己喜欢的菜,可不能点漏了哈哈哈。”


    她紧张得都想打嗝了,句尾加上“哈哈哈”的毛病又冒出来了。


    温泽念没再说什么,复又低下头去打字。


    “你是不是胃疼?”——其实孟宁想问的是这个。


    只不过,温泽念的脸那么冷,关于“温柔与残酷”的思辨,反复在孟宁脑内交缠。


    这时,手机在口袋里震起来。


    孟宁掏出来看一眼:“喂。”


    无论声音怎么压低,紧闭的吸烟室似有回音。


    手机里传来的是邹珉声音:“你在哪儿呢?”


    “我,”孟宁眼尾瞟了瞟温泽念方向:“透口气。”


    “许暄她家的猫不是做完手术了么,这会儿状况不太好,她急坏了,我陪她一起去看看,你见过不少这种情况,一起去么?”


    “好。”孟宁急急应下来:“直接门口见吧,我先去打车,你帮我拿下外套。”


    温泽念问:“怎么了?”


    “许暄的猫,”孟宁解释:“做完手术状况不太好,我以前做义工的时候见过这种情况,我和邹珉陪她一起去看看。”


    温泽念站起来:“走吧。”


    踩着高跟鞋路过孟宁身边:“我本来也要走了,开了车,送你们。”


    ******


    邹珉和许暄匆匆跑出包间,看到孟宁站在门口。


    “打着车了吗?”邹珉这样问一句,才发现更暗处的门侧,温泽念立在那里,一愣。


    温泽念很自然:“走吧,我送你们。”


    许暄是个很容易害羞的人,耳尖又红了:“不用了Gwyneth,太麻烦你了。”


    “没事。”温泽念说话间已在往迈巴赫那边走:“我的车就停在门口。”


    许暄和邹珉对视一眼,邹珉小声说:“走吧,这会儿不好打车。”


    三人上了温泽念的车,许暄和邹珉先就往后排跑。


    孟宁看一眼温泽念,温泽念一手掌着门正往驾驶座上坐,对孟宁要坐副驾这件事没给出什么反应。


    那叫一平和,那叫一大气。


    孟宁拉开车门坐上去,她提醒一声:“安全带。”


    “喔。”


    忽就想到温泽念以前靠过来给她系安全带,下颌线紧致而好看,浓睫微垂,带起熟悉的一阵香。


    温泽念开车向来很平稳,车里很安静。


    车开到宠物医院门口,许暄和邹珉匆匆下车:“Gwyneth,真的谢谢了。”


    温泽念轻摇了摇下巴:“我本来就要去工作,不会在火锅店多待。”


    孟宁掌着副驾的车门,姿态匆匆的,却还是很认真的看住她:“谢谢你,晚上的工作还多吗?”


    温泽念并未回答,挑了挑指尖,算是挥手,让她别多话直接去。


    孟宁跑走后,温泽念握着方向盘,在路边多坐了两秒。


    古人云“一叶而知秋”,此时正有片枯黄的叶,摆两摆,不甘心被时光抽干水分般的挣两下,还是落在了她的挡风玻璃上。


    温泽念很克制,她方才望了眼孟宁的背影,只一眼。


    孟宁说自己也不想谈恋爱。


    这句话的时效有多长?


    就像她送孟宁搬出她在南方所置的那间公寓,那时车开过一个普通的路口,孟宁坐在副驾,祁晓坐在后排哼着首不知所谓的儿歌,她可曾想过,她与孟宁的分开是从那一路就埋下了伏笔?


    就像今晚。


    孟宁还是坐副驾,许暄和邹珉坐在后排很小声的聊着猫的情况。那么会不会,还是在她不曾想过的、过分日常的这一路,孟宁的下一个故事已埋下了开端?


    温泽念开车离去。


    ******


    万幸的是,许暄的猫救了回来。


    孟宁遇到过这种情况,把上次医生的处理方案说出来以供参考,虽然没被采用,但总之,猫平安无虞了。


    许暄守在一旁舍不得走。邹珉和孟宁坐在走廊的等候区,邹珉这会儿才有心思和孟宁闲聊:“你怎么会和Gwyneth在一起啊?”


    “抽烟室碰上的。”


    “她抽烟啊?”


    孟宁忽然发现,她见惯的温泽念的某一面,竟是旁人从未得见的另一面。


    是的,温泽念抽烟。


    并且温泽念抽烟的姿态很好看,细白烟卷夹在同样白皙修长的指间,那时候的温泽念要比平时慵一点,肩背还是挺拔的,只是微垂的眼睫有股疏懒的味道。


    睫羽一翕,如蝶翼,煽动的不是大西洋彼岸的风,是此去经年的茫茫时光。


    许暄终于吸着鼻子过来,脸上挂着笑:“好啦,我们走吧。”


    “交情不一般了啊。”邹珉叹一声,扭头问孟宁:“你见过几个同事这么哭?妆都花了。”


    许暄的耳尖又红了,但她坚决的说:“不可能,我的睫毛膏是防水的。”


    孟宁没忍住跟着笑了一声。


    许暄有时候抓重点的能力,真是挺偏的。


    三人一起走出宠物医院时,孟宁提醒:“你今晚最好做个冰敷,不然明早眼肿的没法看。”


    许暄点点头:“好。现在也很肿吗?”


    “喂,你一直拿手挡着我们哪看得到啊?”邹珉开她玩笑:“你就这么挡着下台阶,也不怕摔了。”


    “我裸眼4.0……”


    那时孟宁正迈下最后两级台阶,望着台阶表面所镂的猫狗暗纹,突然之间,觉得很生自己的气。


    为什么对着许暄就可以轻轻松松的关切。


    对着温泽念,偏要纠结反复,明明想问温泽念有没有胃疼,为什么想七想八的就是没问出口?


    ******


    邹珉和许暄都是本地人,各自打车回家。孟宁现在节省已成习惯,一段销号重练的新手玩家经历让她刻骨铭心。


    她坐公交回酒店,手里捏着手机,想等着待会儿旁边没人了,就给温泽念打个电话。


    今晚胃有没有疼?工作是不是很辛苦?


    就这么简单两句话,她在心里反反复复练习着。


    忽然手机震了下。


    她低头一看,是队长。接起来,队长问:“Cara,你在宿舍吧?”


    “我在回宿舍的路上。”


    “那麻烦你赶紧去趟泳池那边,我今天的值班日志忘了拍照上传,你能去拍一份给我吗?”


    “行。”


    孟宁先赶紧跑去主楼,走员工通道上去。泳池这个点早已关闭,她只开一盏灯,平素透蓝的水面变得暗沉,变作一池浩瀚的海。


    她匆匆走到工作间,拍了日志给队长发过去,关灯离去。


    手里还捏着手机,这会儿没旁人了,她准备下了电梯,就给温泽念打电话。


    可刚从员工电梯走出来,远远就瞥见员工通道的软椅附近,站着两个人。


    准确的说,一个站着,一个软塌塌的坐着。


    杜舒文在揉自己的手腕:“累死我了,你怎么这么死沉死沉的……等我歇会儿再走啊。”


    孟宁走过去。


    软椅上阖着眸子的是温泽念,看起来,像是喝多了。


    杜舒文回头:“Cara?你来得正好,赶紧帮我把她扶车上去。”


    这会儿她倒不是想看八卦,来的是任何一个人她都会感激涕零。


    温泽念喝多了。而喝多了的人怎么这么难扶啊,尤其是一个喝多了又觉得自己不需要扶的人。


    孟宁走过去,对着温泽念,微微勾下腰:“我扶你,好吗?”


    杜舒文站在旁边抱着胳膊想:哟,语气够温柔的啊,她还以为孟宁是那种特清傲的小美女呢,这一温柔起来,语气听得她骨头都酥了。


    温泽念呼吸里有清浅的酒气,微蹙着眉,摇了摇头。


    “可是我觉得,”孟宁双手扶着自己膝盖,声线进一步压低,像在哄温泽念:“相比起杜总扶你,还是,我扶你比较好。”


    说话间,她又看一眼温泽念微敞的衬衫领口,露出的那一线雪肌。


    回头瞥了杜舒文一眼。


    杜舒文心想:嘿!瞪我干什么,我又没乱看!我还能把我这俩眼珠子抠出来啊?


    第80章


    温泽念这时张开眼, 孟宁柔柔的冲她笑了下。


    搞什么?温泽念想,装什么乖。


    温泽念说:“其实我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扶。”


    “好的。”孟宁应着,却又伸手来扶温泽念的胳膊。


    温泽念推开她。


    既然还是要来扶, 那还“好的”什么“好的”, 嘴里乖乖巧巧, 行为不听劝阻。


    她缓了缓呼吸站起来,晃了两晃,杜舒文上手又要来扶她。孟宁挡开杜舒文的手:“杜总,还是我来吧。”


    杜舒文看孟宁一眼。


    孟宁抿了抿唇:“我力气挺大的。”


    “你来。”杜舒文一叠声的说:“你来你来你来。”


    她倒要看看这两个不可能的人,能不可能出什么花儿来。


    孟宁很快发现, 杜舒文方才抱怨温泽念太沉, 不是因为温泽念体重有多重,而是温泽念有自己的意志。她走得很坚持, 但扶她的人时时担心她会摔倒。


    好倔啊, 孟宁腹诽她。


    尤其那将近十厘米的高跟鞋, 看久了倒也觉得没有十厘米那么夸张,七八厘米吧,但又细又高看着总觉得摇摇欲坠的,吓人。


    孟宁扶着温泽念,杜舒文才腾出手来拿手机:“我也喝酒了,我叫个司机来开车。”


    孟宁又瞥一眼温泽念微敞的衬衫领口:“要不,我开?”


    这风景要是被司机看到了, 孟宁得气死。


    “啊?”


    “我没喝酒。”


    “喔。”杜舒文瞟了瞟温泽念:“也行啊,也行也行。”


    走到停车场,她先掏车钥匙解锁, 看孟宁拉开后门,让温泽念坐进去。杜舒文也跟着坐进去, 一边招呼驾驶座的孟宁:“别紧张啊,她这车有保险,你随便碰。”


    孟宁调整了一下座椅:“去哪?”


    温泽念都喝多了,还不回行政套房休息,还要去哪。


    杜舒文说:“她都喝成这样了还能去哪?送她回家休息呗。”


    “回……家?”


    “对啊。”


    “她不住酒店啊?”


    “住什么酒店?”杜舒文说:“她买房了啊,她买了之后我也买了,跟她一个小区。”


    孟宁愣了愣。


    但对着杜舒文,她又不好问太多。


    后座的温泽念酒品极好,规规矩矩靠着椅背,闭目休息,连呼吸的声音都轻。


    不是吃火锅时还喝的是菊花茶么?


    怎么一会儿功夫喝这么多?


    “她怎么喝这么多?”孟宁忖了下,觉得这个问题温泽念未必肯答她,于是对着杜舒文问。


    “今晚有两位投资人,她负责对接的,临时来邶城了,得去应酬。”


    其实她们这工作不好做。


    满世界飞,高压力,不离烟酒又熬夜,耗身体得很。


    孟宁拧了下唇角。


    以前温泽念优化C酒店时去应酬,也常常会多喝一些。


    孟宁开车没温泽念那么自在熟稔,但她技术不差,尽量开得平稳。


    进了小区,杜舒文指挥着她把车开进地库,停到温泽念的车位上。


    “哎哎,好,停。”


    杜舒文在一旁看着她倒车入库,正要去扶温泽念的时候,孟宁已拉开后排车门,把温泽念扶了出来。


    其实温泽念笔挺的站姿已深入骨髓,这会儿也没改换,孟宁扶着她胳膊,倒扶出了两分小鸟依人的意味。


    杜舒文看得有些想笑,替温泽念拎着包跟在两人身后,一边告诉孟宁:“十一楼。”


    三人进了电梯。


    这房子跟温泽念以前在C海岛边上买的差不多,都是一梯一户的高端大平层。


    温泽念买房干嘛?她能在邶城待几个月啊?


    投资?


    孟宁思忖间十一楼便到了,三人站到玄关,杜舒文拉开温泽念的包:“等我找找钥匙啊……你说你到底为什么不装电子锁,玩什么复古,钥匙呢……”


    她找了一阵,总算掏出来:“我就说怎么找不着,你以前钥匙上不是挂着个挺幼稚的钥匙扣么?怎么没了?”


    孟宁心里一跳,她以前就送过温泽念一个黄色小熊的钥匙扣。


    温泽念说:“扔了。”


    杜舒文:“啊为什么?”


    温泽念矜傲的扬了扬下巴:“不为什么。”


    杜舒文拿钥匙开了门:“你一个人待着行不行啊?要不我留下给你冲杯蜂蜜水,照顾你会儿?”


    “没问题。”


    “嘿,你还挺不客气。”


    “我是说我一个人待着没问题。”


    杜舒文闷笑了声:看来是没什么问题,还能跟她贫这一句。


    “行,那我走了。”


    温泽念还是那般矜傲的压了压下颌,一个人往里走。


    杜舒文眼尾瞟着孟宁,孟宁没多说什么,跟着杜舒文一起往电梯走。其实杜舒文方才说要留下来冲蜂蜜水就是句试探,就是看看这位“不可能的前女友”会不会有什么反应。


    看来没有,唉,无瓜可吃。


    孟宁和杜舒文一同等电梯,安静的站了会儿,目送杜舒文走进去。杜舒文回头看孟宁的时候,神情有一丝疑惑。


    因为孟宁静静站着,没有进电梯的意思,等电梯门自动闭合的时候,很沉稳的对她说:“Kelly,再见。”


    ******


    方才温泽念关门的时候,孟宁伸手轻轻带了下,杜舒文以为她是关了门,其实门保持着虚掩的状态。


    这会儿孟宁推门进去,一室昏暝,鼻端能闻见熟悉的香气,很淡,混了温泽念的香水味和体香。


    很奇异的感觉。


    这里是温泽念的家。


    其实以前在南方买的公寓,也是孟宁在住,温泽念待在C酒店的时间居多,以至于孟宁从未生出那是“温泽念的家”的感觉。


    她找了一会儿,没瞧见玄关的开关,尝试性轻说了声:“开灯。”


    果然一束暖黄的射灯亮起,她打开鞋柜,给自己找了双拖鞋。


    她根本摸不清这房子格局,一路走,又轻念了句:“开灯。”


    客厅灯火大亮,沙发上传来轻窸声,好似有人不耐烦的抬起手来,挡住了刺向眼睛的光。


    孟宁走过去。


    温泽念靠在沙发背上,其实坐姿还是端正,只不过高跟鞋被她甩在玄关边,这会儿孟宁一看,她没穿拖鞋,光着脚,纤细的足踝露出来,还有踏在浅灰大理石地砖上的足尖,莹白似玉。


    孟宁又走回玄关,找出与客用拖鞋不一样的那双,给她拿过来,放到面前的地板上。


    她没动,正当孟宁准备蹲下去给她穿鞋的时候,她自己趿进去了。


    孟宁倾身向前。


    温泽念能感觉到孟宁的接近,搭在眼前的小臂微动了下。可很快,孟宁又与她拉开了距离,那淡淡的香味也消失了。


    温泽念不明所以,挪开手臂,眼皮轻翕了下好似在适应灯光,然后才张开眼。


    孟宁站在她身前,一张脸还是那么柔柔的。


    然后温泽念发现,孟宁是帮她解开了两颗系紧的西装扣子,让她呼吸顺畅些。


    她又把眼睛阖上了,听到孟宁趿着拖鞋离开的脚步声。


    这房子还是中西双厨,孟宁走过去,找了找,有点住人的样子,有咖啡机,各类杯具也都洁净,打开橱柜,也顺利的找到了一罐蜂蜜。


    看来温泽念也知道自己常喝酒,喝的还不少。


    孟宁又找到直饮机,研究了下,调到适宜温度,用水把蜂蜜化开,搅了搅,端着玻璃杯回到客厅,搁在暗色玻璃面的茶几上。


    她这一下放得轻,却也没规避所有的声响,因为温泽念还是先前那般姿态,挡着眼,她弄出些动静来提醒温泽念。


    可温泽念没理她。


    她站了两秒,只得自己开口:“你要喝点蜂蜜水么?”


    “灯。”


    “嗯?”


    “刺眼睛。”


    孟宁心想那能怎么办啊,她横不能找条半透的丝巾来系在温泽念眼前吧。


    正当她思忖不语的时候,温泽念把小臂从眼前挪开了,眼尾软软的耷着,好似很无奈的轻叹了口气,开口的声线比平时更低些:“调暗。”


    好听得过分。


    于是世界和光影都听她号令,她一声令下,世界缱绻而朦胧。


    孟宁:……


    温泽念用那么无奈的眼神看着她干嘛!这又不是她的房子,她哪儿知道能调暗!


    温泽念就那么望着她,静静坐着,直到她提醒一句:“蜂蜜水要凉了。”


    温泽念才往前倾身,端起玻璃杯,浅浅抿一口,便要放下。


    孟宁:“多喝点嘛。”


    温泽念从尚未完全离开的玻璃杯沿掀起睫毛,看孟宁一眼,那眼神有点傲,却还是喝下大半杯去。


    玻璃杯放回茶几,她又靠向沙发背。


    孟宁还是站在她身前,望着她:“今晚不是胃不好么,怎么喝这么多。”


    温泽念阖上眸子,若想怼人,可选择的话有很多,比如:“你以为我想喝?”


    孟宁便可以顺势接一句:“不过一顿酒价值不菲,对吧?不是我们月薪五千的人该操心的哈哈哈。”


    温泽念和杜舒文,辛苦归辛苦,年薪惊人。


    但温泽念说的却是:“你管我?”


    孟宁默了半晌,才说:“没有。”


    她倒是想管。


    但现在温泽念一副挺烦她的样子,又怎么可能听她的。


    温泽念阖着眸子没再搭理她,或许,是在等她自觉的离开。


    这要是搁以前的孟宁,脸皮那么薄,察觉到人家赶人的意图,肯定忙不迭早走了。


    可现在,孟宁站着没动。


    心里想的,其实是迈过宠物医院台阶时,突然对自己感到生气的那一刹。


    明明她就是想关心温泽念,想陪在温泽念身边,为什么越是看重的人,越会催生出千回百转的心思,以至于最后的行为和初衷背道而驰,什么都不做的不了了之。


    她不想再这样。


    她轻声问温泽念:“喝了酒胃有没有更难受?要不要我下楼去给你买药?”


    温泽念便是在这时张开了眼。


    她脸上没任何表情,望着孟宁,问了句:“你还招惹我干嘛呢?”


    声音很轻,孟宁的心脏却似被攒起。


    孟宁很想辩解一句:“我没招惹你。”


    你以为约谈的时候,你浅浅淡淡坐在我对面,我不想多看你一眼么?


    你以为搭你车的时候,小小空间里都是你的香水味,我不想坐得离你更靠近一点么?


    你以为现在的你在我面前,周围再没其他人,我不想拥抱你、不想亲吻你那凝着光斑的双唇么?


    可所有这些冲动,我都忍住了,因为,你对我说过“温柔与残忍”的那番话。


    对孟宁来说,忍住这些冲动,不是什么斩钉截铁的事。


    它们不嚣张、不故作声势,但它们像春日里蚕食桑叶的小虫,把人的心也变成了那片桑叶,边缘一点点咬出锯齿状。


    她要很努力很努力的去忍,才能忍住那不断涌现的酥酥麻麻,蚀骨痕痒。


    忍耐不是一瞬,是朝夕,是与温泽念相处的分分秒秒。


    可温泽念这会儿瞧着她,很肯定的说:“就是你招惹我,孟宁。”


    “你看着我笑是招惹我,远远站在KTV门口隔着车的挡风玻璃看我是招惹我,跟我说晚安也是招惹我。”


    温泽念说着阖了阖眼,浓睫半耷着,脸上的神情无奈之中,甚至有那么一点点的无措。


    孟宁瞬间就领悟了温泽念没说出口的那句话——


    因为刚才吃火锅的时候她也想过,温泽念这人什么都不做,坐在她对面就是撩拨她。


    那么对温泽念来说,孟宁这个人存在,就是招惹她。


    ******


    孟宁事后回忆那一晚,觉得回忆断成了一帧一帧的画面,并不连贯。


    当醉酒的温泽念以那样的眼神望着她时。


    她很难再压下心头的那股痕痒,探出手去,轻轻抚上温泽念的头发,然后,是温泽念的侧颊。


    再然后,她也不知怎么的,两人就吻到了一起。


    重逢后没人说过分开的一年多是怎么过的,没人将想念或怨怼诉之于口,她们唯一的表达,便是凝在唇舌间的这个吻。


    这个吻并不汹涌,很安静,很缠绵,细细密密的接吻声中,能听到窗外一片枯叶打着旋儿撞上窗棱的声音。


    孟宁其实怀着私心,觉得吻得慢一点,这个拥抱就能维持得久一点。


    她很怕温泽念会推开她,可当她舌尖探过去的时候,温泽念翕开唇瓣接纳了她。


    孟宁的心脏快要爆炸,窗外的秋意越发深凉了,渐渐的,反衬出怀中人的皮肤,纹理间透出灼热的暖意,她的手开始不老实。


    温泽念忽然说:“我没买。”


    现在两人的关系,早不是温泽念会在包里带一个小小蓝色盒子的时候了。


    “那……”孟宁抵着她的额,声音里的无措更强一些。


    温泽念翕了下浓睫,低声说:“可以不用。”


    孟宁问:“你现在清醒么?”


    温泽念掀起眼皮,似是不满的望向她。


    孟宁知道自己有些破坏氛围,但她必须要问。


    温泽念反问:“清醒不清醒的,很重要么?”


    “重要。”孟宁已经习惯当一个随和的人了,可她此时难得的执拗:“你必须是清醒的。”


    温泽念双臂挂在她后颈,抵着她的额,眨眼之间两人的睫羽似微微相触。温泽念轻叹了口气:“我很清醒,孟宁。”


    “我的身体醉了,可我的意识很清醒,清醒到我还能问你,这一次,你不会还想躺着享受吧?”


    孟宁:……


    她轻蹭着温泽念的额:“没这么想。”


    温泽念一定不知道,在两人分开的一年多时间里,她有多少次在宁谧的深夜,回想起两人的那些缠绵悱恻。


    一点点细节掰开来,像把一帧帧画面定格下来反复琢磨。那些想念,都是无声的练习。


    孟宁放开温泽念去洗手前,温泽念软软勾住孟宁的脖子,问她:“那你呢?你又清不清醒?”


    孟宁轻声答:“我很清醒,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


    温泽念那身矜贵笔挺的西装每每被掌心揉皱,都无端催生起人的一股罪恶感。


    大概那强烈的反差太具有象征意义。


    象征着禁欲者的放纵,理智者的迷情,让人看到那素来玉一般罩着的无暇面具上,是怎样清晰的迸开了一道裂纹。


    然后以摧枯拉朽之势碎裂开来,粉碎之际,给你看藏在其下的绯色眼尾,微蹙眉心,和贝齿浅浅咬住的唇。


    温泽念觉得孟宁这人极其具有欺骗性。


    比如你素来看到她的沉静,遮掩着她清秀外表下近乎疯狂的占有欲。


    比如她此时轻柔的吻过来,甚至有余裕抚一抚温泽念发汗的额,又去吻她微蹙的眉心。


    她的眉眼尚且冷静,可你若察觉到她那样的冷静是为了更加专注的看向你,你便知她有多沉迷其中。


    她轻轻的哄温泽念:“嘘,好了,没事了。”


    可她的动作不是这样说的。


    她披着让人放松警惕的外衣,却要把人拉入一片温热的潮汐里与她一同跌堕。


    她仔细观察着温泽念的神情:“你要不要咬我?”


    她用很轻很柔的声音说让人破防的话。


    她说:“别忍着,在我肩上咬一口好不好?”


    ******


    温泽念被折腾的酒意散了大半,其实她今晚的胃没什么大碍,就是心情有些堵。


    现在倒好,她没什么泡澡的精力了,站在淋浴下快速冲了个澡。


    裹着浴袍走出去,到客厅一看,孟宁坐在沙发上,两只手肘搁在膝头,微微曲着腰。


    一个很乖巧安静的坐姿,好像方才肆意的人不是她。


    温泽念问:“你怎么还没走?”


    孟宁怔了下,抬眸,那张清秀的脸半仰着望她。


    温泽念转身往主卧里走,留下一句:“客卧的床单没铺,不走的话,你自己铺一下。”


    醉酒这件事就是这样。


    要等酒意散了后,头疼才后知后觉的袭来。温泽念换了睡衣倚在枕上侧卧,压着自己的一只手,指尖抵着太阳穴轻轻的揉。


    大概两分钟后,有人轻轻进了主卧。


    没往里走,先去了浴室。


    主卧里没开灯,昏昏沉沉的太适宜酝酿睡意,温泽念的意识一半模糊着,没什么力气搭理她,只听见她淋浴的声音传来。


    在温泽念快要睡着的时候,她轻轻掀开了鹅绒被,钻进来,从背后拥住了侧躺的温泽念。


    温泽念要睡不睡的,头疼得厉害,压在侧颊下的指尖下意识的动两动。


    孟宁刚淋浴完,指尖带着微热,贴上温泽念另一侧的太阳穴:“你睡你的。”


    指腹软软的,缓缓的揉按。


    跳痛的神经一得到安抚,睡意很快像浪潮般席卷了人,温泽念睡过去时想,孟宁方才气声念出的那句“你睡你的”,好似催眠。


    剥夺人的意志,到现在,是温泽念倚在孟宁的怀里,陷入了孟宁给她的一场梦。


    ******


    第二天一早,温泽念是被闹钟唤醒的。


    事实上她勤于早起,身体早已形成规律生物钟,鲜少有睡到闹钟响起的时候。


    不能怪罪于昨晚的酒,毕竟她喝多的时候也不少。


    不想面对杜舒文八卦打探的目光,温泽念摁了闹钟便起身。


    泳池巡查队上班很早,孟宁已经走了。


    温泽念坐起来就扶了下自己的后腰,嘶,腰疼。


    好久没做了,身体大概不适应。忽然就理解了孟宁连呼腰疼的那一次,还真就,挺疼的。


    她下床洗漱,客厅餐桌上,有孟宁用她家为数不多的食材,做出的一顿早饭,边上放着张字条,孟宁字迹清隽:“记得吃,不然胃更难受。”


    温泽念浅浅的吃了点,化好妆后盘了发髻,对着镜子里那白皙纤长的颈项细看了看。


    拎包下楼,远远便看到自己的迈巴赫前引擎盖上倚着个人。


    杜舒文抱着双臂,她穿西装比温泽念更洒脱些,大多数时候是不系扣子的,笑吟吟望着温泽念走近。


    温泽念不咸不淡的问了句:“你昨晚也回来睡的?”


    杜舒文一下站直了:“你这话怎么说的?你忘了昨晚谁把你扶回来的了?”


    “我是喝多,不是失忆。”温泽念绕过去拉开驾驶座的门,扬了扬下巴示意杜舒文从副驾上车:“所以昨晚扶我回来的人,显然不是你。”


    “没失忆那可太好了。”杜舒文食指敲敲中控台,上翘的眉眼这么不怀好意的笑起来,就更……


    不怀好意。


    像只戏弄人间的狐狸显了形:“那你说说,昨晚都发生什么了?”


    温泽念:“别套我话。”转着方向盘把车开出地库。


    杜舒文嗤一声:“你知道你这个人,昨晚见完了投资人,立马把我叫到办公室一起商量,我看你那样儿,清醒得还能做三个方案似的。结果一商量完,我跟你一起往外走,你忽然说,等一下,我有点晕,然后就在沙发坐下了。”


    “坐下了还特端正,端着手跟太后似的。但我了解你啊,我一看就知道你不行了,就想扶着你下楼赶紧把你弄回家来。一下楼,就碰到你前女友了。”


    “其实我远远就看到你前女友了,我还以为人家要躲开呢,毕竟你口口声声说你们不可能了。结果人家主动过来的,我没叫啊。估计你前女友觉得她扶你更有经验吧,就命我退位让贤了。”


    温泽念瞥杜舒文一眼,抽了抽唇角。


    “怎么?”


    温泽念:“你能不能别一口一个前女友的?”


    “怎么,不是前女友了,又变现女友了?”


    温泽念顿了顿:“不是。”


    “那你们昨晚到底干嘛了?总不能是赏秋月赏落叶,谈理想谈人生吧?”


    温泽念不应,杜舒文又严肃的伸指敲了敲中控台:“前面路边划了停车位,你停会儿。”


    “干嘛?”


    “你停会儿,我有事。”


    温泽念开车滑到路边,点了点刹车,杜舒文借着透过挡风玻璃射来的、正好的天光,细看了看温泽念的脖子,很大声的哈了一声:“想不到你前女友看着文文静静,其实挺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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