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地处辰州以东,因为入冬的缘故,大雪落了满山,放眼望去,若不是探出的草棚飞檐,还以为此处不过是处荒凉的山沟。
马车在村口停下时,玳瑁往外钻出一个脑袋,很快便被冻得缩了回来。花九忍笑掀帘,对着玳瑁道:“乖乖留在车上,我们去去就回。”说完,便示意霍桐儿下车。
霍桐儿拢了拢身上的大氅,从马车上走了下来。第一眼瞧见这小山村时,只觉荒凉孤寂,远目一瞧,这村落并不大,约莫只有十几户村民。若如花九所言,这位李婆婆每日做的茶点限量,岂不是每日只做这十几份便没了。还是说,另有旁村的人慕名前来购买?她留心了入村的这条山道,今日一路行来,道上只有她们这辆车的车辙印子。也就是说,并无其他人前来此处买茶点。
“李婆婆当真在此处?”
“嗯。”
花九微笑着拿了纸伞过来,撑开为霍桐儿遮住落雪,指向了最左边的那户简陋小屋:“就在那里。”
这小村似乎平日鲜少人来,瞧见花九与霍桐儿大氅上的金丝描边,还以为来了什么大人物,看她们的目光都变得惊讶起来。
“此处叫槐花村。”花九温声介绍,“原本村头有两棵大槐树的,后来不知为何,两棵老槐树相继枯死,村长说,这是不祥之兆,所以村里许多年轻人都往外地谋生去了。留下来的,都是些走不动的老人家。”
霍桐儿终是明白,为何自打进村后,就觉得这村子格外的死气沉沉。
花九领着霍桐儿一直走,最后在李婆婆家驻足。花九叩响房门,扬声道:“婆婆,是我,花九,又来买您做的桃茶酥了。”
古旧的木门缓缓打开,年迈的李婆婆杵着拐杖打开房门,瞧见花九的一瞬,眸光变得明亮了起来:“公子这几月可一切安好呀?”
“自是安好。”花九莞尔,“婆婆您呢?”
李婆婆笑笑:“老了,都快做不动桃茶酥了。”说着,她看向了一旁的霍桐儿,“这位是……”
“这是我家娘子。”
“夫君说,婆婆做的茶点是人间美味。我这人颇爱美食,便不请自来了,今日可要叨扰您了。”
李婆婆笑得脸上的褶子皱得更厉害了,连连摆手:“有客自远方来,这是幸事,快请,快请。”
霍桐儿与花九入了小院,霍桐儿很快便被庭院的景致吸引住了——碎雪飞落,零星地飘上了假山,恰如苍山负雪,远看如同一幅极美的水墨山水图。假山左边种了一棵罗汉松,此处枝叶朝着假山探出,不偏不倚,松枝半掩假山,别有一番意趣。假山右边,有一潭清池,池中养了三尾鲤鱼,正在池中悠闲游荡。
照说此处不过是偏远山村,村中老人又与外人不熟,怎会有这种本事,将这庭院布置得如此雅致?
霍桐儿忍不住对李婆婆的出身有了好奇之心,可贸然开口详问,又略显唐突。她只好等入了座后,趁着李婆婆入厨房取桃茶酥的空隙,低声问道:“慕言,这位李婆婆到底是什么人?”
花九悠悠煮茶:“宫人。”
霍桐儿愣了愣:“到了二十五岁,放出宫的宫人?”
花九认真道:“私逃的宫人。”
霍桐儿大惊,没想到竟是这样的身份。所以这桃茶酥多半是宫中的茶点,可是既然是私逃,怎么又敢在这里售卖宫中茶点,就不怕被人发现了,举报官府么?
花九给霍桐儿斟了一杯茶:“已是陈年旧事,就算报至官府,官府多半也是不信的。”
“陈年旧事?”霍桐儿一脸狐疑,捧起茶盏喝了一口,入口只觉茶汤中透着一股桃花的香味,“这是什么茶?”
花九这次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神秘笑笑。
李婆婆端着桃茶酥走了出来,放在了茶几之上,热情地道:“尝尝,要趁热吃。”
霍桐儿瞧这桃茶酥是做的真像是几枚桃子,拿起一枚,稍稍用力,便觉这桃子皮酥脆易破,没有数十年的手艺,绝对做不出这样绝妙的茶点。她也算是见识过不少精美茶点的老板,这还是第一次瞧见这般精巧的物事。她小心地咬了一口桃尖,入口酥甜,回味中夹杂着一股浓烈的茶香,这甜味多一分则腻,酥脆重一分则如灰,如此恰到好处,实在是人间绝品。
李婆婆坐下后,瞧见霍桐儿如此喜欢,心中欢喜,笑道:“小姐若是喜欢,今日厨房中还有一盘,过会儿老身与你装好,送小姐路上慢慢品用。”
霍桐儿连忙道:“婆婆盛情,多谢,多谢。”
李婆婆目光变得悠远起来,慨声道:“当年的她,吃这桃茶酥的时候,也是如小姐一般,满心喜悦。”
霍桐儿怔了怔,婆婆口中的那个人,是她,还是他呢?
花九顺势道:“数月之前,我路经此处,瞧见婆婆一人拖着柴火,走路艰难,便帮了帮手。谁想到,竟是有缘尝到了这味人间绝品桃茶酥,还听婆婆说了一个有意思的故事。”
李婆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腼腆地道:“人老了,便健忘,老身怕有一日再也想不起那些事,便忍不住向公子唠嗑了半日,还请公子勿怪。”
花九轻笑:“怎么会呢,我游历四方,能听到这般温暖的故事,那可是我的幸事。”
李婆婆欣慰叹息:“公子不觉我与阿桃荒唐便好。”
“情之所钟,相守一世,这可是人间美事,岂会荒唐?”花九说着,悄悄地瞥了一眼身边的霍桐儿,原先她从未有过这些心思,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竟也有了一二。
霍桐儿越听越是好奇,问道:“到底是什么温暖的故事?”
李婆婆眸光忽然变得温柔起来,这次并没有像上次那样,与花九煮茶聊了半日,而是简而言之地说了一部分——
她与阿桃都是临淮行宫的宫婢,阿桃年长她一岁,性情最是温和。初入宫时,李婆婆只有十三岁,阿桃便经常照顾于她。年少时的李婆婆颇是机灵,御膳房中的管事公公也最是喜欢她,许多菜肴只须提点一二,李婆婆便能牢记在心,并且动脑子青出于蓝。
可是,宫中的人越是优秀,就越容易折损。李婆婆当年不懂这些,所以很快便成了众矢之的,不慎被人暗害,有人在御膳之中放了一根头发。这事可是大罪,管事公公哪敢担罪,便将罪名都推到她一个新来的小宫女身上。万幸那日天子心情极好,便免了她的死罪,只罚了她十板子。
即便是十板子,对于一个小宫婢来说,也是可以残废的。为了保护李婆婆,阿桃私下与那行刑的内侍做了约定,同意当那内侍的对食。如此一来,那内侍手下留了情,也算是保住了李婆婆的脊柱。李婆婆后来知道了此事,又是心疼,又是懊悔,可阿桃只是捧着她的脸,温柔地擦去了她的眼泪,笑道:“要好好的活着,才能捱到二十五岁平安回家,知道么?”
宫女大多都是笼中雀,哪怕到了二十五岁放出宫去,许多人的家已经不是年幼时候的家了。不少宫女也都是父亲无钱,所以拿来买卖的货品罢了,又有几人能回家呢?不过是离了一个大笼子,又找了个小笼子,勉强过活。又或是与宫中稍有权势的太监约为对食,在宫外帮忙看管太监们的私产,当太监们的玩物罢了。
“可是……我没有家了……”李婆婆是被父亲卖掉的家中最小的女儿,即便到了年龄放出宫去,回家也不过是父亲的另一桩买卖。
“你有。”阿桃坚定地看着她。
李婆婆抽泣着,迷茫地回望她:“在哪里?”
“等你二十五岁出宫,我会在宫门口等你,我们一起寻个山明水秀的地方,相守过一辈子,好不好?”
“我们……可以么?”
“活着,便可以。”
那时候李婆婆还不懂阿桃待她的情愫到底是什么,可阿桃的话给了她一个从未有过的希望。与其跟那些阴晴不定的太监对食,亦或是随便找个汉子嫁了,倒不如与阿桃姐姐一起过日子。直到阿桃二十五岁那年,她按律出了宫,她们约定,阿桃下一年的这个时候一定会来宫门前接李婆婆回家。
分别终是让那时候的李婆婆看清楚了这份情愫是什么,那种深入骨髓的相思之情,让她辗转难眠,艰难地数着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
可没等到出宫的日子,临淮却出了霍乱。不幸的是,李婆婆也染了霍乱,奄奄一息。不等断气,她便被太监们裹了草席扔去了郊外。她以为她快死了,满心都是对阿桃姐姐的遗憾,她没能活到二十五岁,没能赴阿桃姐姐的约定,更没能亲口对阿桃姐姐说一句——我想回家,回我们的家。
说到这里,李婆婆眼睛里有了泪花,连语气都有几分哽咽。
花九给她斟了一盏热茶,轻抚李婆婆的后背,安慰道:“剩下的,我讲给妙娘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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