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欲望
她眸子垂了下,鸦睫遮住了眼瞳,手上的帕子被她捏紧了又松开?,看着一副纠结的样子。
筠儿毕竟年纪小,这个时候早已被时春抱下去睡觉了。
宫中人都琢磨着秦阙的意思?,未曾进来侍奉晚膳,撷月殿里,就只有他?们两人。
盛夏的晚上,殿外的木犀开?得正好,淡淡的幽香顺着半开着的窗子中飘进来,在人鼻尖缭绕一圈后又悄无声息地钻进肺腑中。
殿内烛影昏黄,经风一吹,便在新铺的窗纱上点?出斑斑驳驳地影子来。
也将两人的身影映得影影绰绰。
碎影斑驳在祝蘅枝的眉梢鬓边,让人不得不怪月色太婉约。
她就这么坐在秦阙对面,久久没有出声,似乎是?在深思?熟虑。
秦阙一时看痴了眼,实在是?勾心摄魄。
他?细细回想,他?甚少见到这般的祝蘅枝,他?们之间的回忆,好似大?多是?狼狈不堪的,难道有这样的时候。
有那么一瞬,他?好似看到若干年后。
他?也不禁猜想,倘若他?与祝蘅枝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相敬如宾,是?不是?也会举案齐眉?
她会在自己上朝的时候,亲手替他?整理好朝服,偶尔他?疲于政务的时候,她也会为自己洗手做羹汤。
思?绪渐渐飘远。
秦阙的心头渐渐泛上一层酸涩,这些,难道不是?自己本?来就拥有的吗?
如若能回到过去,就好了。
祝蘅枝缓缓抬眼,“陛下先?告诉我,我再,依你所言。”
不知是?不是?错觉,秦阙竟觉得眼前的人温柔不像是?重逢后的祝蘅枝。
熟悉又陌生。
祝蘅枝见他?没有回答,面上显露出犹疑来,抿了抿唇,道:“你骗我的时候太多了。”
语气中带了几分独对如意郎君的嗔怪。
秦阙突然觉得周身一阵燥热,喉头干涩,缓缓道出一声:“好。”
洛阳一片晴好,南越方?下过一场雨,苗寨中云雾层层。
乌远苍翻身下马,将缰绳顺手交给自己的心腹。
苗寨中的人看见他?回来了,反应各异。
有欣喜庆幸,也有惊讶诧异。
乌远苍淡淡扫过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抬起长?腿朝自己的营寨中去了。
乌曾这些年在南越运筹帷幄,虽然做得不露声色,但?若是?仔细想想,还是?能找出纰漏的。
平日和他?过从甚密的人根本?用不上细细去查。
乌曾自从在云岭没有将乌远苍置于死地后,便逃往了更南边的小国,是?打算伺机再动。
“主上,您看是?不是?要将他?平日交游的那些人叫过来,一问究竟?”他?的心腹藏彦在一边躬身,请示他?的意思?。
乌远苍抬手挡了他?的动作,“不必。”
“为何?乌曾在云岭的时候,那可?是?冲着您的命去的,您难道还要放过他?吗?”
“如今大?乱方?休,我原本?以?为他?会带着妻儿向北逃亡楚国,去寻求他?岳丈的庇佑,再不济回到这里,和我殊死一战,但?没想到他?竟然如同丧家之犬一般,抛妻弃子,逃亡了南边,既然如此,那寨子里的这些小虫,自然也就先?不着急收拾。”乌远苍一边摘下手上的护腕,一边踏进了自己的房中。
藏彦忙过去将灯油添好,让屋子重新亮了起来。
“主上是?担心寨中乌曾的残余势力?,狗急跳墙?”
乌远苍淡淡地应了声,又转头问:“我不在的这几个月,澧州那边,可?有信传来?”
大?致上处理好疆内的事情,他?关心的第一件事情便是?祝蘅枝。
自己当时匆匆离去,也不知道她如今在洛阳怎么样了?
藏彦赶紧将桌案上的一个匣子拿过来递给乌远苍,说:“这些都是?祝娘子那边寄过来的信了,属下一直妥善收拾着,最新的在底下。”
乌远苍接过匣子,取出一封信笺来,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远苍亲启”,唇角勾起,面上的神色也和缓了几分。
这些信件的确被藏彦整理的很好,乌远苍一封封地看过,又小心翼翼的将信纸折好放了回去。
顺手拿起最后一封,一边往回收一边道:“我就知道她一定可?以?做到。”
这才?注意到匣子的中放着一个很小的竹筒,倒像是?军中常用来传递紧急关键信息用的,他?转头问:“这个,也是?她传来的吗?”
藏彦点?头:“的确是?洛阳传来的。”
乌远苍心中升起一丝不安,他?没有留意到自己的手都在颤抖,“什么时候的?”
“就这两日,飞鸽传书过来的。”
乌远苍将那张小纸条从竹筒里取出来,扫了一眼当中的字,心底一沉,立刻阔步朝外面而去。
藏彦不知其中缘故,连忙追了上去,“主上,您这是?去哪?”
“备马,去徐州。”乌远苍只吐出来这两个字。
祝蘅枝那张纸条很明显就是?慌乱之间书就的,她在洛阳到底遭遇了些什么,不是?之前几封信还是?一切顺利无虞,怎么突然就要回澧州了?
秦阙又对她做了些什么?
这些事情乌远苍都不知晓,因此,才?更是?担忧。
藏彦常年跟在乌远苍身边,看着他?的反应和目的地,便猜到了大?抵是?和他?家王上的心悦的那个祝娘子有关。
但?现?在南越一团乱麻,乌远苍好不容易从云岭捡回来一条命,现?在南越上下都指着他?一个人,寨子里乌曾的人不少,他?若是?就这么一走了之,乌曾立刻会回来,到时乌远苍这么些年的经营都会付之一炬。
藏彦只能伸出胳膊将他?拦住了,“王上不可?,您如今是?我们南越的主心骨,您不能走,更何况巫医说了,您身上的伤经不起长?途奔波了。”
乌远苍伤得很重,乌曾在云岭设伏的时候,根本?就没想过给他?留生路,他?能活下来,全靠命大?,他?这么纵马去徐州,就是?不要这条命了。
可?能他?自己还没到洛阳,就先?死在半路上了。
“但?我不能就这么不管她。”乌远苍一把拨开?藏彦,朝马棚的方?向而去。
“但?是?王上,您先?是?我们南越的王,是?苗疆的大?祭司!”藏彦追了上去,大?声道。
乌远苍停下了步子,眸中尽是?痛意,“我不想再错过她了。”
“还请王上三?思?。”
正当两人对峙的时候,另一个下属匆匆朝这边赶来。
乌远苍压着眉头,连身也未曾转,问:“什么事?”
“王上,有您的信。”那人说着双手递上一封信笺。
乌远苍随意道:“知道了,交给藏彦便是?。”
藏彦依言接过那封信笺,等看了上面的字,才?道:“王上,是?洛阳过来的,会不会是?祝娘子的消息?”
乌远苍听到“祝娘子”三?个字,立刻转过头来,只瞥了一眼,但?上面不是?他?熟悉的字迹,也没有叫他?“远苍”。
而是?很苍劲有有力?的笔迹——南越王亲启。
信是?秦阙传来的,大?致意思?是?祝蘅枝已经和他?回宫了,一切无恙,让他?无须“担忧”,当然也提到了乌曾作乱的事情。
秦阙似乎有和他?联手,南北夹击楚国之意。
乌远苍捏着那封信笺,深吸了口气,看了眼马棚中摇着尾巴的马,纠结了半晌,还是?回了自己的屋子。
祝蘅枝并没有如那个纸条中所说的那样,在徐州等他?,而是?在秦阙洛阳的宫中。
如若是?这样,他?贸然前去洛阳,非但?救不了祝蘅枝,还可?能会让自己从洛阳回不来。
他?想起了藏彦方?才?劝他?的话,他?身后,是?整个南越。
为今之计,还是?得先?稳住南越内部,而后再与秦阙商榷联兵的事情。
*
秦阙支着下颔,看着祝蘅枝缓缓开?口:“乌远苍啊,刚平定了南越的内乱,好得很。”
“当真?”祝蘅枝不太相信秦阙的话。
若是?乌远苍真得没事,他?不会这么长?的时间都不回自己的信。
秦阙一副被冤枉了的样子,撇了撇嘴角:“这件事我骗你做什么,乌远苍和我可?是?情敌,他?死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祝蘅枝看着秦阙的神情,眸光有意无意地扫过不远处点?着香的小香炉,短暂地相信了他?。
“那我是?不是?可?以?索要——酬劳了?”秦阙说着身子朝前倾过来,语调温温。
祝蘅枝松了手中的手帕,朱唇扬起一抹弧度,笑道:“当然。”
她甚至没有等秦阙站起来,便先?起身,走到秦阙身边。
她眸光向下,看得见秦阙期待中不失惊讶的眼神。
而后,令秦阙猝不及防的是?,祝蘅枝竟然主动坐到了他?怀里,手臂很自然地勾住自己的脖颈,就这么吻了下来。
这是?,祝蘅枝第一次,这么主动。
四年前在邺州的驿馆里,她的确主动了,却也因为身份问题,没有做到这一步。
秦阙不可?避免地起了反应,想要伸手将祝蘅枝按在自己怀中的时候,祝蘅枝又从从容不迫地起身,朝着自己嫣然一笑。
“陛下,妾来月事了,恐不便侍奉。”
秦阙也只好压下心中的欲望,慢慢地匀出一息来,说了句:“好。”
说着下意识地舔了舔唇,似乎是?在回味。
祝蘅枝为他?斟了杯酒,递给他?。
又亲眼看着他?饮下。
她等得就是?这一刻。
第62章 刺客
她看见秦阙的眸中似乎是蒙上了一层氤氲之色,而后他将头低了下来,支着手撑着自己的头,一副困倦极了的样子。
秦阙常年行军,并?不是酒量小的人,恰恰相?反,他的酒量一直很好。
如今脸上竟然也升起了一丝不正?常的酡红,又轻轻点着头。
“陛下,陛下?”祝蘅枝试探着开口问了两声。
秦阙又轻轻抬起头来,眸色不甚清明,也一脸迷茫,有些微醺的样子,但意识早都不清晰了。
祝蘅枝看着他的神色,依旧不太放心,于?是俯身凑到?他跟前,抬腕在他面前晃了晃,想?看看他的眼神有没有转移。
但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怕重蹈覆辙,遂在秦阙的唇边又轻轻印上一个吻,借此查看他是否真得?中?招了。
秦阙喉结滚动,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眼尾曳着不正?常的薄红,但却与情至深处那?种迷蒙不太一样。
“蘅枝,别走,留下来陪……”
他这句话?甚至没有说完,捉着祝蘅枝手腕的胳膊就?散了力气,垂在了一边,而后支着下颔的那?只手也塌在了桌子上,连带着他整个人也伏在了桌案上。
祝蘅枝刚开始着实?吓了一跳。
她还以为是自己手软了,剂量没下足,刚将另一只空闲着的手探入自己的怀中?,想?要摸出那?包药粉,但看到?秦阙这种反应,也松了口气。
她本想?着倘若这些药量还不够秦阙受的,那?她便孤注一掷,将剩下的药粉直接朝秦阙泼洒而去。
但万幸,还没有到?这一步。
毕竟她也没有真得?想?将秦阙杀了,她只是想?逃而已。
看着秦阙如同死人一般倒在桌子上,祝蘅枝伸出手在他的脊背上戳了两下,“陛下,陛下您还好吗?要不要我扶您去休息?”
她这句话?几?乎是贴着秦阙的耳朵问的。
但人依旧没有什么反应,就?好像她是对着空气说话?一般。
祝蘅枝看了眼不远处的香炉,蹑手蹑脚地朝那?边走去。
这香炉中?燃着的香和她唇上涂着的药是相?互作用的,唇上的药,是入口即化,即使太医来把脉查验,也查不出什么来,但是香炉中?的香可就?不一定了。
所以她只能先将香炉中?的香灭了,把这些都处理干净了,再谋之后的事情。
但就?在她刚将香炉的炉盖掀起时,秦阙却突然做了个起身的动作。
惊吓之余,祝蘅枝手一时不稳,银质的炉盖便“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秋莺在外面守着,听着屋内迟迟没有传来说话?的声音,还以为皇后娘娘又和天子冷战了,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其实?也难怪。
作为女人,谁会?不嫉妒祝蘅枝的美貌,以及天子对她的情意。
其实?秦阙后来查清楚了,三年前东宫的那?场大火,是祝蘅枝蓄意为之,但他并?没有怪罪皇后,当时陈听澜说祝蘅枝摔入悬崖,尸骨无存的时候,秦阙连着罢朝了半月,自己也素食斋戒了半月,听闻他堂堂天子之尊,竟然亲自到?上京城外的寺庙为祝蘅枝做祷告,爬完了三千长阶。
此后更是不允许宫中?所有人提起她。
就?连大燕境内的衡州,也因为撞了她的名?讳,被?迫改成桓州。
她从前只是羡慕,倘若自己能嫁这么一个对自己用情至深的郎君,此生也算无憾了。
但当三年后,祝蘅枝重新回到?洛阳,被?天子两次领回宫中?的时候,她才知道为何这位皇后娘娘拼尽全力也要逃出去。
因为天子的爱,或者说近乎于?病态偏执的占有,并?不是谁都可以接受得?了的。
她曾设身处地地想?过,倘若她是祝蘅枝,此时只怕早已痛苦不堪,哪里还能对天子巧笑逢迎?
殿内安静得?听不到?一点声音,显得?原本藏在树中?微弱的蝉鸣声都有些聒噪了,这声炉盖掉落砸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也格外明显。
“陛下?可是出了什么事?”
秋莺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祝蘅枝看着一边的秦阙,刚直起身子,好像是要朝她伸手,但才动了一下,又慢悠悠地倒在了桌子上。
她不知道秦阙什么时候会?醒过来,愈来愈提心吊胆。
她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了口气。
祝蘅枝知晓,这个时候时春并?不在自己的身边,秋莺不是自己的人,秦阙身边那?个叫谈辛的锦衣卫说不定就?在哪个房檐上蹲着,一旦让人察觉到?异样,她不敢想?以秦阙的性情和手段,会?发生些什么。
她眸子紧紧盯着地上那?个炉盖,并?没有去捡,而是刻意挤了挤嗓子,发出一声类似于?娇嗔的声音:“陛下——”极尽妩媚与婉转。
又刻意制造出些很明显的衣物窸窣声。
下一刻,她果然听见秋莺将门合上了。
“奴婢先告退了。”秋莺的声音听着有些局促。
听着她的脚步走远了,她才彻底换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块绣帕,将其平铺在香炉旁,将其中?燃着的香熄灭了,才执起香炉旁的小耳朵,将其中?的香炉灰倒在帕子里。
目光在周遭游走一圈,最?终落在了不远处的妆奁上。
她从妆奁中?取出一把上妆的刷子来,将香炉中?没有倒干净的炉灰一点点地剐干净了,才将刷子放回原位,又从盒子里取出了一个小香盒,里面盛着的是正?常用来安神的香。
她回宫的这几?日总是难眠,秦阙便让尚宫局和太医院为她准备了许许多多不同味道的安神香,供她选择。
她颇是自嘲地勾了勾唇角,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收了笑意,只是往那?个小香炉里倒了些安神香,点燃后,才从地上捡起那?个炉盖,轻手轻脚地盖上。
做完这一切,她伸手试了试手帕里炉灰的温度。
已经不烫了。
祝蘅枝细细地将那?些炉灰收拾好,藏进自己的衣衫。
眼光再次投向秦阙,人依旧睡得?很沉。
她走到?秦阙跟前,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来,在灯烛下转了两圈。
昏黄的灯火似乎能柔和模糊一切。
本应泛着寒光的匕首,此时竟也让人觉得?不过是把钝刀。
这不是她第?一次对秦阙动手,但却远比第?一次紧张。
她心神一时有些乱,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何。
或许是因为当时没有顾虑,如今有顾虑了吧,如若这次逃不掉,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道理她还是知晓的,陈听澜跑不掉的。
祝蘅枝如是想?。
于?是在刀尖即将碰到?秦阙肩头的时候,她的手停顿了下,刀尖堪堪擦在他的衣服上。
祝蘅枝控制不住自己乱抖的手,于?是伸出左手,将自己的手腕握住,眼睛一闭,也不管那?是什么地上,直直地刺了下去。
而后她听见一声低沉了闷哼声。
她一时大惊失色,匆忙睁开眼睛,但秦阙并?没有起身,还是那?般趴在桌子上。
若不是真得?昏迷了,秦阙断然不会?是这个样子。
祝蘅枝确信无疑。
但看着鲜血慢慢地顺着匕首和血肉的缝隙流淌出来,也渐渐的晕染了他衣裳那?块的布料。
秦阙一直喜欢玄色的衣服,从前做太子的时候如此,如今做了天子,也是如此。
“幸好这件衣服是黑色的,沾了血不容易被?发现?,要不,蘅枝今天可真得?要弑君了。”
祝蘅枝有些怔怔地看着那?处伤口,脑中?突然就?响起了秦阙这句话?。
那?次的场景又在祝蘅枝脑中?回放了一遍。
可怖到?血肉模糊的伤口,还有秦阙那?句“仿佛痛意是真得?,你也是真得?。”又带着些阴冷裹挟了她。
三年前她做太子妃的时候,三年后她在洛阳被?秦阙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画面,一瞬间犹如雪崩一样,在她脑中?炸开。
祝蘅枝突然回过神来,握着匕首的手突然就?松开了,然后仓皇地后退,若不是压住了桌子的边缘,她几?乎要跌倒在地上。
她没有留意到?自己此时的鬓发已经有些松散,额上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水来,微微喘着气。
她闭了闭眼,让自己不去看秦阙,而后扬声朝外面道:“来人啊!快来人啊!有刺客!”
外面果然一阵骚动,传来宫人的奔走声。
破门而入的是谈辛。
谈辛看到?的是祝蘅枝一脸狼狈地站在秦阙身侧,而秦阙肩头插着一把匕首。
未等他开口,祝蘅枝先出声道:“有、有刺客行刺,陛下为了,保护我……”
她这句话?没再说下去。
“戒严!传太医!保护娘娘!捉拿刺客!”谈辛大声朝外面吩咐。
一时情况更是混乱。
而这一切都在祝蘅枝的计划中?。
她趁着这边一片混乱,溜进了祝筠的寝殿。
筠儿和时春其实?都没有歇下。
祝蘅枝迅速换上内侍的衣服,朝时春道:“我拿到?他的令牌了,按照原计划,我们迅速出宫,这边这么乱,顾不上我们。”
时春点了点头,筠儿虽然什么都不懂,却也没有吵闹。
跑到?半路的时候,还是被?人发现?了可疑之处。
“什么人?站住!”
祝蘅枝匆忙间将令牌塞给时春:“带着筠儿先走,宫外见。”
时春不敢违逆。
祝蘅枝看着羽林军头子点着火把步步朝她的方向靠近,但那?边好似是出现?了别的状况,身边的人和他说了些什么,他又走了。
祝蘅枝松了口气,一转头却撞到?了一人身上。
“就?这么想?逃?”那?人藏在黑暗中?,轻笑了声,问道。
第63章 徒劳
即使那人刻意压低了声音,但不?用多想,祝蘅枝也知道是秦阙。
一阵阴冷顿时就将她笼罩住了。
秦阙还是发现了吗?
这次,他还会如同往常一样容忍自己吗?
那哥哥,会不?会也被自己牵连。
祝蘅枝将眸光投向?不?远处的宫门,明明自己已经足够小心,明明躲过了许许多多,明明差几步,就能出?去?了。
她哆嗦着唇,轻声喃喃:“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应该……”
“明明应该在你殿中点着的迷香和唇上的迷药的双重作用下昏迷过去?,被你用匕首刺进肩头,然后应该躺在榻上,等着太医诊脉,放任着宫中一片大乱,好让你逃出?去?,是不?是?”
秦阙伸出?手?捏住她的腰,将她往怀中一抻。
祝蘅枝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原来,一切都是命运吗?
良久,她才问出?一句:“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些的?”
秦阙低头在她眉间轻轻落下一吻来,眸中的柔情似乎能化?成一汪春水:“早在你和尚宫局要那些很寻常的香料的时候,在一进门就闻到那股寻常,又不?寻常的香味时。”
祝蘅枝的眸子中大写着“惊恐”两个字。
秦阙的手?顺着她的腰线缓缓上移,一时到了她的后颈处,尔后拇指很自然摩挲着她的侧颊,说:“蘅枝,其实你不?知道,你今晚很紧张,你的每一个动作都让我觉得?不?对劲,甚至,比我们当时在邺州初见时的动作,还?要生?涩笨拙,我想要发现,实在是太简单了。”
祝蘅枝的唇轻轻哆嗦着,她很自嘲地一笑,问:“那你为何不?从一开?始就拆穿我?把我当玩意吗?”
秦阙轻轻摇头:“当然不?是了?我这么爱你,怎么会把你当玩意,只是想让你尽兴罢了,你这么讨厌我,我不?让你捅上一刀,怎么能平了你心里的那股子气,怎么能让你心甘情愿地留在我身边?”
祝蘅枝的胃里此时也泛上一阵恶寒。
她低下头,本来因为紧张攥着的手?还?是认输一般的缓缓地松开?了。
恍惚在那么一瞬间,那些不?堪的记忆又重新在她脑中演绎了一遍。
是她四岁那年,被父亲接回金陵,所有人都说她和她阿娘好命,说父亲能在这乱世中成为逐鹿的枭雄,是她们娘俩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他们拜过楚帝派来的人后,笑着说她们从此以后再也不?用指着这一亩三分地过日子了。
掐着尖细嗓音的内监问她和阿娘是否愿意跟着他们回金陵。
她清楚的记得?,那天楚帝并没有来,而阿娘也陷入了踌躇和犹豫,她记得?阿娘说什么不?愿意让阿爹为难。
那时她听不?懂阿娘的言外之?意。
楚帝是因为娶了华阳的母亲孙氏才能坐到最后那个位置,这件事她后来才知道,但彼时阿娘应该是知道的,她也知道自己如果带着祝蘅枝回去?了,身份必然尴尬。
但祝蘅枝却不?懂这些,只是拉着阿娘的胳膊,轻轻摇着,央求她:“阿娘,皎皎还?没有去?过金陵,皎皎想爹爹。”
多年以来,刻意被她藏在心底的记忆在这一刻就像去?岁没有被烧尽的荒草,只需要春风轻拂,便又重新被唤醒且长得?更加茂盛。
阿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禁不?住内监在一旁的催促和看热闹的邻里的起哄声,应下了内监,抱着她上了去?金陵的马车。
后来她再想起,才恍然明白过来,这是她此生?噩梦的开?端。
从澧州到金陵的路程算不?上近,马车走走停停了将近一个月,但她从未见过阿爹来看看她和阿娘。
阿娘便叫她不?要吵不?要闹,说爹爹毕竟是一国之?君,日理万机,顾不?上也是正常的。
她和阿娘被安排住进一个小院子里,还?没有在澧州的家大,但她那时到底是天真无忧的年岁,竟也不?觉得?有什么。
直到她有一日在花园里见到个锦衣华服的女人,身后跟着一大堆宫女内侍,旁边的宫女手?里抱着一个比她小一些的小女孩。
那个宫女颐指气使?地和她说,自己眼前的是皇后娘娘,是整个大楚最为尊贵的女人。
可据她所知道的,皇后不?应该是皇帝的娘子吗?那难道不?应该是阿娘吗?为何,是眼前这个女人。
那个宫女看着祝蘅枝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子,甩手?就给了她一巴掌,她一时没站稳,跌倒在了地上,连带着手?里捏着的一块桂花糕,也被摔碎在了地上。
那是她从膳房好不?容易顺出?来,想带回去?和阿娘一起吃的。
她一时没了主意,就哭了起来。
但那群浩浩荡荡的人群根本没有理会她,只扔给她一句:“果然是下贱胚子,说两句就哭了。”
那个宫女并没有手?下留情,她回去?的时候半边脸肿得?老高。
是夜下了一场雨,大风刮破了她们住得?屋子的窗户,呼啦啦地从外面灌进来,没有人管她们的死活,阿娘抱着她用半边身子替她挡着雨,哄着她,让她别哭。
她那时以为阿娘脸上的是雨水,可到如今才反应过来,雨水明明打在了阿娘的背上,怎么会到她的脸上,所以,遍布阿娘满脸的,只能是绝望的泪水。
从此,她便知道,不?要出?门,见到那个尊贵的皇后娘娘就要跪下,一言不?发。
最终在她六岁那年的时候,阿娘因为一场很普通的风寒缠绵病榻,她还?是见不?到楚帝,求不?来药。
她在阿娘榻前哭得?厉害,说自己当时不?该央求阿娘带她来金陵的,这样她们还?能在澧州好好地生?活着,贫寒一点也无所谓,起码不?会落到这般境地。
她其实都记不?太清自己是怎么从六岁长到十七岁的。
那个被华阳指控,差点就死了的中秋夜;那个差点被冻死在邺州的风雪;那场差点就死无葬身之?地的上京除夕宴;还?有那场差点就和母亲一样病死在东宫的瘟疫。
一点一点地占据了她的记忆。
直到她再次看清眼前站着的人。
是不?是当时她没有去?金陵,她就不?会嫁到燕国来,秦阙这样的人或许是她这辈子都遇不?到的。
令她感到可笑的是,她这半生?都在为了活下去?挣扎着,到了今天这般田地,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时候,她竟然不?知道这样究竟有什么意义。
秦阙的面庞在她眼前一次次模糊,又一次次清晰。
她瑟缩着肩头,想慢慢后退,却被秦阙一把抓住了肩头,让她不?得?动弹。
盛夏的雨,说来就来,她回过神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原来已经下起了瓢泼大雨,好像这场大雨,从四岁一直下到了二十二岁这一年。
“我就这么可怕吗?就这么想让你一次又一次地,不?择手?段地逃跑吗?”秦阙的眼底压着浓浓地痛意。
暴雨如注,劈里啪啦地砸在地上。
锦衣卫将她和秦阙环在中间,所有人都压着腰间佩戴着的绣春刀,不?敢抬头,只有铁质的护腕泛着寒冷的光。
其实很微弱,但在祝蘅枝看过去?的时候,莫名地有些刺眼。
她低着头,似是失神,又似是在认真思考怎样回答秦阙这个问题。
而后,她感觉到秦阙伸出?食指将她的下巴挑勾了起来,夺走了她的视线,让祝蘅枝不?得?不?和他对视。
“回答我。”
声音里带着上位者不?容半分拒绝的威严。
她盯着秦阙深沉的眸子看了许久,才刻意扬声道:“是,我犯了欺君之?罪,且妄图行刺陛下,按理当治死刑,请陛下责罚。”
周边围着的锦衣卫听见“行刺”两个字,齐刷刷地抽出?了绣春刀,而后抬起头。
她一点也不?想再呆在秦阙身边了,不?想对他虚与?委蛇。
她怕有一天自己被玩腻了,落得?个和阿娘一样的下场。
但秦阙只是勾了勾唇角,突然贴近自己,湿热的气息喷洒在自己的耳畔,说:“你还?是太天真了,蘅枝,你不?知道吗?锦衣卫,向?来只听朕一人的命令。”
秦阙说罢,又短暂地松开?了她,而后朝那些成群的锦衣卫压了压手?,很冷淡地说:“今夜之?事,是皇后与?朕闹脾气,都退下吧。”
那些锦衣卫果然又动作整齐地收回了绣春刀,应了声“是”,离开?了。
秦阙看着她灰败的眼神,说:“放心,我们夫妻之?间的小误会,他们不?会说出?去?的。”
——前朝的那些臣子,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你也别妄图将事情闹大借此逃离。
听到这句,祝蘅枝周身的力气都被卸了下来,她腿发软,稍稍踉跄了下。
秦阙则将她打横抱起,将她紧紧收进怀中:“乖,别和我闹了,好不?好?”
祝蘅枝没有回答他,他也没有说话,就这么抱着祝蘅枝回了寝殿。
既然一切都在秦阙的算计之?中,那秦阙和筠儿自然也是没有成功的。
她回去?的时候,秋莺已经准备好了热水,要服侍她沐浴。
秦阙却没有理会秋莺,抱着祝蘅枝径直往里面的浴池去?了。
太医说祝蘅枝身体虚寒,他便命人在撷月殿里通了小温泉。
“你出?去?吧,这里有我就好了。”秦阙这句话是和秋莺说的。
第64章 哽咽
随着殿门被?合上?的声音,祝蘅枝的眼睛也逐渐被小温泉中氤氲出来的水雾朦胧了。
秦阙也将她从怀中放了下来。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想要和秦阙拉开距离。
但只听见一句:“再退,可就摔进?池子里了。”
祝蘅枝怕水,虽则她是楚国公主,自幼在江南长大。
她的妹妹华阳自小?便心悦章融,她十岁那?年,章融在宫中迷了路,祝蘅枝正好路过,便给他?指了路,却远远地被?华阳瞧见了。
“你以为你是什?么?身份?也配和融哥哥说话!”华阳小?她两岁,但那?个时候,与她身量是差不多的。
她没有防备,就被?华阳推下了旁边的荷塘里。
水仿佛隔绝了一切声音,她什?么?也听不见,那?个时候她以为自己要被?淹死了,使劲地扑腾,却因为用力不当抽了筋,后来还是宫中的内侍将她捞上?来的。
事实上?,在那?次之前,她根本?不认得那?个少有才?名的章家公子章融。
这件事传到燕帝耳朵里,燕帝也只是说华阳年龄小?,手上?没有轻重,祝蘅枝是姐姐,应该多多让着点她。
但她永远忘不了被?困在深深的水池里的绝望。
因此,她听见秦阙这句话的时候,几乎是本?能?地转头看了眼自己距离温泉的距离。
那?个温泉毕竟是引进?殿内的,并没有很深,她站在里面?,可能?水也只是没过她的腋下。
但秦阙用的不是“温泉”,而是“池子”这两个字来形容。
在她回头,看见自己距离温泉的边沿还有男子一步的距离时,几乎是惊呼了一声,然后向前挪了两步。
于是,再次撞进?了秦阙的怀中。
秦阙的手拈起她的一缕湿发,在指节上?缠绕了两个圈,笑道:“这不是还有一步么??”
一步,她当年被?华阳推下水的时候,离那?个荷塘也是这样的距离。
祝蘅枝没有应秦阙这句,只是哆嗦着唇。
秦阙转眸看她,发现她脸色苍白,唇上?也不是正常的殷红。
以为她是着凉了,便想着低头以自己的额头对着她的,试试她是不是感染了风寒,却被?祝蘅枝推开了。
“怎么?了?”
祝蘅枝闭着眼睛,“你出去。”
“蘅枝?”秦阙不解她是何意。
被?雨水淋湿的衣裳贴在祝蘅枝的身上?,让她想起了当年她被?从荷塘里捞上?来的时候,她太想逃离这场噩梦了。
她几乎要被?困得难以呼吸,甚至不想管秦阙了。
手指搭上?自己的腰带,解开,外衫便从她的肩头滑落下来,堆在了她脚底下。
两行泪顺着祝蘅枝的眼角淌了下来。
秦阙看见她的手又碰到了亵衣的衣带,内心一时竟也生出了些惧意。
这样的感觉,他?生平是第一次。
他?纵然曾经在战场上?也是手上?沾满鲜血的,无数次面?对的生死的时候,怕过;面?对性子阴晴不定的先帝时,怕过,但都不是现在这样的感觉。
他?手指颤抖着将祝蘅枝松了开来。
他?想到了不久前他?借用鄢卿的身份让她主动来找自己的时候,那?个时候,祝蘅枝的神色似乎与现在别无二?异。
秦阙垂了垂眼,轻叹了声,最终还是掀开了隔着里外的珠帘。
祝蘅枝不知道自己在温泉中泡了多久,那?些事情在脑中一遍遍地回放,几乎要掠夺走她所有的理智和清醒。
她只记得最后一次睁开眼看到的是秦阙焦急的神色,而后又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衣衫整齐的躺在寝殿的榻上?。
祝蘅枝抬起有些沉重的眼皮子,第一眼看到是秦阙。
她只觉得喉咙间?干涩,想要吞咽都很艰难。
秦阙俯身,试了下她额头上?的温度,似是松了一口气,道:“还好,烧已经退了。”
他?想要搀扶祝蘅枝起身,却被?她拦住了动作,自己用双臂撑着坐了起来。
秦阙倒也不恼,只是拿过一旁的靠枕,为她垫在腰后,又将一杯温热的水递给她,看着她小?口小?口地抿下。
才?开口道:“我昨夜在外殿等了你许久,也没有见你出来,又在外面?连着唤了你几声,听不见你回答,才?进?去的,那?个时候,你好像已经昏过去了,整个人都是滚烫的,”他?说道这里,稍稍顿了下,又补了句:“你的衣服是时春换的,我没有……”
“你吵死了。”祝蘅枝将杯盏握在手中,也没有将眸光分给秦阙,淡声道。
秦阙后面?的解释,显得有点可笑。
两人又不是头一次见面?,连筠儿都已经三岁了,他?却还说这样的话。
想到这里的时候,秦阙又颇是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秋莺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屏风外,启口问道:“陛下,娘娘的药煎好了,要不要现在端上?来?”
秦阙的眸光始终在祝蘅枝身上?,看着她憔悴的神色,回了秋莺那?句:“现在趁热端上?来吧。”
话音刚落,祝蘅枝便听到了脚步声。
秦阙抬腕从托盘上?端过药碗,摆了摆手,让她下去。
“我烧已经退了,不想喝药。”祝蘅枝只是瞥了一眼那?黑黢黢的药,便别过头去。
秦阙只是轻轻用勺子搅着那?碗药,微苦的味道便钻进?了她的肺腑之中。
“太医来诊过,说你是阴虚,给你开了这调理的药,你就算是同我置气,也不要气坏了自己的身子。”秦阙温声道。
祝蘅枝闻言,冷笑一声,反问了句:“我从前好好的,怎么?就阴虚了,你不清楚?”
秦阙知道她这句话是意有所指。
是当时她头一次有孕,明明已经熬过了那?场瘟疫,到后面?还是落胎了,但他?当时并不以为意,一直没有回去,也也没有理会过这个孩子。
后来他?才?知道,如若他?当时能?好好照顾祝蘅枝,孩子大概是能?活下来的。
想到此处,他?心中也一阵钝痛。
搅着药的手也停了下,良久才?很是艰难地开口:“蘅枝,我,当年是我的过错,是我太自以为是了,是我,对不起你和孩子。”
祝蘅枝用手捂住自己的口鼻,“所以呢?你是觉得你现在和我这么?轻飘飘地嘴上?说两句‘对不住’,就能?将从前的事情一笔勾销是吗?”
秦阙只觉得喉咙中积了千言万语,但看着祝蘅枝的脸,那?些话却突然哽在了喉眼,最终这跑出来一句:“身子重要,先喝药,好不好?”
祝蘅枝突然转头,一把?将那?碗药打翻,药汁便洒了秦阙一身,“我不想给你生孩子!我不要依照你们燕国立子杀母的规矩!”
如若换做以前她还是太子妃的时候,她大概会立刻软下声音朝他?讨饶,但现在祝蘅枝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他?身上?的污渍,一言未发。
她看见秦阙额头上?青筋跳动,似乎是动怒了。
祝蘅枝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眸中其实已经跃起了微弱的火焰。
不知道为何,她现在竟然有点殷殷期待秦阙动怒,这样无微不至的秦阙,只会让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被?装在华丽精致的笼中的金丝雀,时时刻刻都好似被?包裹在窒息里。
但秦阙并没有如她想象中,或者说期待中的那?样做,只是沉默着将地上?的碗拾起来,放在一边,任凭药汁慢慢浸透他?的衣裳,还是刚才?那?般温存:“身上?有没有溅到?”
祝蘅枝怔愣了一下。
秦阙方才?压低的眉峰又恢复了原来的神色,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回答了她前面?那?句:“我怎么?会强迫你非要给我再生一个孩子呢?我爱你,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孩子于他?,反倒是阻碍。
这句话在祝蘅枝听来,足以让她想起,从前秦阙说的那?句:“你就算是死,也得死在我怀里。”
她看向秦阙的眼神已经被?惊恐占据了,于是往后缩了缩,“你出去,我不想见到你。”
祝蘅枝说完这句,连呼吸都是一节一节的,中间?有很明显的间?断。
秦阙看着她的神色,想去抚她的肩头,再碰到她眸光的那?一刻,还是收回了手。
很不合时宜的,他?突然想起来前人有一句诗讲:“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原来,当真是越在意、越会感到畏怯吗?
他?轻轻摇了摇头,看了祝蘅枝一眼,默默地绕过了屏风。
在他?走下撷月殿的台阶时,有人叫住了他?。
“还请陛下留步。”
秦阙回头,是时春。
时春看见他?停下了步子,三步并作两步,小?跑到他?跟前,行了个礼,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秦阙按了按眉心,语气有些不耐烦:“有什?么?事就说。”
时春踌躇了一下,最终还是闭了眼,和秦阙道:“陛下和娘娘之间?的事情,本?不该奴婢插嘴,但娘娘她,从前实在过得辛苦,才?与陛下生出了这许多隔阂。”
她也想过,倘若她们家娘娘自小?在楚国是和华阳公主那?样的待遇,即使是嫁到了燕国,想必也会和天子恩爱偕老。
她改不了祝蘅枝的心意,但她看得见天子对娘娘的心意,也只能?冒险一试了。
秦阙示意她说。
时春便将祝蘅枝多年的心病都说了出来,说到最后,她自己都没忍住哭了出来。
秦阙听着,也如同万箭穿心。
他?看了眼殿内,所以,爱是时常觉得愧疚与亏欠吗?
第65章 阴沉
八月的洛阳很少碰上这样阴沉的天,日光稀薄,浓云压得人仿佛喘不过气来,只隔着罅隙露出几道光线来。
秦阙从撷月殿出来,没让人跟着,也?没有回勤政殿,只是沿着窄长的宫道又回到了东宫。
先帝信奉佛教,相信天命说?论,曾经的上京城内外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佛寺,起初还有大?臣上表希望他?停止这一荒诞不经的行为,但那次联名上奏的臣子没有几个有好下场的,后来,便也?再也?没有人敢提起这件事?。
秦阙登基后,便下旨将那些寺庙都拆掉了,当时大兴土木铸造的一些佛像,他?也?只保留了几尊比较出名的,其余的全被他下令熔成了流向市场里的铜钱。
洛阳作?为当时的陪都,又?深受前朝影响,佛寺也?不少,但是因为他?才到洛阳,还有许多迫在眉睫的事?情要处理,洛阳之前修建的佛寺也?尚未来得及拆除。
距离东宫不远处,便有一座佛刹。
但叫什么,他?却不甚清楚了。
正是暮色四合的时候,佛寺里敲响了暮钟,隐隐传到了这边。
秦阙抬眼看去,隔着幽长的宫巷和高大?的宫墙,他?只能看见佛塔露出的最顶尖的一端。
他?正欲收回眼光,头?顶却飞过一只雁。
准确来说?,是断雁。
他?突然觉得心头?一堵,缓缓匀出一息后,才抬腿跨进了东宫的门槛。
他?除了祝蘅枝外?,没有别的妃妾,准确来说?,除却筠儿,他?没有别的子嗣,也?就没有立储君,东宫也?一直空着。
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天子不知道何时就会大?驾东宫,故而东宫的洒扫从没有一日断过。
看着他?进来,所有人的宫人都战战兢兢地退往一边。
秦阙在东宫的撷月殿门口立了良久,忽然想起这里是洛阳,不是上京,这座东宫,不是他?与?祝蘅枝有过曾经的那座。
哪怕他?让人建造布置的时候,一切都按照上京的动作?进行复原。
但这始终不是同一座。
似乎他?和祝蘅枝之间,早已经结束在了三年?前的上京城外?,祝蘅枝哪怕是有可能担上“弑君”的罪名,也?要不管不顾地逃离。
秦阙突然笑了声,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抬手示意侍立在一边的内侍近前些。
“陛下可是要酒?”
他?瞥了一眼那个内侍。
是了,连东宫中?侍奉的人也?是他?从上京带过来的熟面孔。
往素他?在上京的时候,在那两个特殊的时节来东宫时,总是带着一脸的阴翳,九五至尊,不怒自威,叫人不敢靠近半分。
然后便会叫人抬上数坛酒,喝个酩酊大?醉,第二日正常上朝。
那个时候,他?以为祝蘅枝死了,希望能在梦中?见到她,以得到一丝良心上的慰藉,但如?今人就在自己身边,他?却好像将人越推越远了。
秦阙将内侍叫过来,却半天都是噤默的状态,吓得身边的内侍以为是自己侍奉不周,慌忙地跪倒在地上。
听见“扑通”一声,是头?碰到青砖上的声音。
秦阙这才缓过神来,睨着地上的内侍,淡声吩咐:“东宫以后不必洒扫收拾了,你们?的去处,会有尚宫局来安排。”
内侍不敢妄自揣度圣意,只能称是。
将要走的时候,秦阙突然顿住了步子,那个内侍还跪在地上,连带着所有的宫人,他?突然问了声:“朕很吓人吗?”
方?才答话的那个内侍有些惶然无措地抬起头?来,仿佛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轻轻地“啊”了声。
秦阙收回了眼神,喃喃了句:“算了,好像确实是这样。”
他?又?沿着原路回了内廷,在勤政殿和撷月殿之间犹豫了许久,他?还是进了自己的勤政殿。
他?站在窗子前面,一下又?一下地叩着窗沿。
想起了时春那会儿拦住他?和他?说?的话。
“娘娘从前过的很辛苦,从她四岁那年?被楚帝接到金陵后,就一直在失去,她太怕失去了,所以宁可自己从来没有得到过。”
所以,蘅枝对自己也?是这般吗?
他?当时和高阳王夺权,为了在朝野之中?赚取名望,为了稳固自己的储君之位,假装和祝蘅枝很恩爱。
那段时间,他?们?就好像上京一对最寻常的夫妻。
他?上朝回来,会有温热的羹汤等着他?,无论处理完政务有多晚,祝蘅枝始终会为他?将渐渐微弱的灯花再挑亮一些,桌子上似乎永远都是他?喜欢的食物。
碰见为数不多的闲暇时刻,他?会拉着祝蘅枝的手在上京的大?街小巷里走走逛逛,买一堆她喜欢的吃食和果子。
他?刻意提一嘴,要去酒楼里听上京新出的话本子,她虽然表面不同意,但还是会和自己一道去。
可是,还没等听到那些话本子中?的结局,他?和祝蘅枝就先撕开了脸皮。
紧接着,他?对着她露出了锋利的獠牙来,将所有的温存都撕得粉碎,不留余地。
是不是于蘅枝而言,她以为自己得到了幼时缺少的关怀备至,而秦阙却因为自己流产的事?情将这些都补上了,故而心里存了浅薄的希望。
可当那句“恶心你也?得受着,在诞下孤的子嗣之前,你哪里也?去不了”传入她的耳中?时,这么多天努力织起来的那层布,还是毫无征兆地被撕裂了。
也?毫无情分。
她以为自己得到了,实则只是一场更?彻底的失去。
所以如?今才对自己一直是不敬但远之的态度么?
秦阙也?从时春口中?得知了她怕水的事?情,知道了她不喜欢吃糖,是因为八岁那年?,有个刚来的侍卫看着她实在可怜,便给了她一颗糖,却被人曲解为与?外?男私通,差点丢了性命……
“娘娘没嫁给陛下之前,无数次和死神擦肩而过,无数次侥幸得生,故而才这般拼了命的想活下去。”
时春说?,就连祝蘅枝当时嫁到燕国?来,也?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一条性命,以身涉险罢了。
初见的时候,他?只觉得祝蘅枝聪明,与?他?以往见到的女娘都不太一样,却不知道这是她多年?小心翼翼的本能和孤注一掷后的决定。
“娘娘当时不慎染上了瘟疫,一直在按时吃药,但腹中?的孩子却一直没有什么异动,娘娘那个时候还和奴婢说?,定然是殿下在外?面恪尽职守,所以她腹中?的孩子才能从这么猛的药性中?死里逃生,瘟疫都好了,孩子还在一天天地长大?,还说?,等过些日子殿下忙完回来了,一定要与?您去拜拜菩萨,还愿保佑之恩。”
但后面的事?情都不必多言。
还没等到她想的事?情实现,孩子就没了,那个时候,他?还在外?面,说?出了那句“孤又?不是太医。”
现在想来,当真是可笑,其实那个时候,他?是完全可以走开的,因为大?局已经稳住了,剩下的事?情完全可以交给手底下的人去做。
但他?没有。
他?其实对先帝很惧怕的,就和祝蘅枝有一段时间梦魇,惧怕他?是一样的。
祝蘅枝怕他?立子杀母,实则,他?也?是立子杀母的受害者。
十岁那年?,他?被立为太子,随之而来的,是他?的母亲,故陈皇后被赐死的旨意。
他?跟着先帝祭拜完宗庙后,立刻前往椒房殿,一路小跑,不敢有片刻停歇。
等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母亲的寝殿时,母亲已经按照父亲的旨意饮下了那杯鸩酒,鲜血顺着她的唇角淌下来,刺痛了秦阙的眼睛。
他?不可置信地跑到母亲跟前,可母亲却连抬手摸一下他?头?的力气也?没有,手刚抬起,就悬在了空中?,而后无力地垂落。
而后,一口鲜血从她口中?溢出,也?溅到了秦阙的脸上,他?什么都不知道,只能抱着母亲的身体,痛哭流涕。
“母亲走了,不能再陪在你身边了,往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记住,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他?到现在都清楚地记得那最后一句话。
然后他?感受着母亲的体温在一点点的消失,直到冰凉。
他?提着剑,出了殿门,确是兜头?一场淋漓大?雨。
一步一步,从椒房殿,到勤政殿。
父亲没有理会他?,任由他?在殿门外?跪了整整一夜。
他?的舅父,陈大?将军其实是有过一个女儿的,算来是秦阙的表妹。
但就因为他?为了维护表妹顶撞了当时宠冠后宫的宋淑妃,没过多久,表妹便被封为郡主,送到漠北和亲了,这一去,便再没有了消息。
先帝只和他?说?:“掌权者,不应该有多余的感情。”
是了,他?和祝蘅枝本就同病相怜,又?何必互相折磨?
他?想起了远远瞥见的那个佛塔的塔尖,想起了祝蘅枝说?的还愿,于是第二日下朝后,也?想着去寺庙中?求个签。
他?没有带很多的随从,只有谈辛一个人跟着他?,看起来不过是很普通的香客。
听说?,这个寺庙求姻缘很灵验,故而来来往往的都是成双成对的男女,只有秦阙,是只身。
他?虔诚地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祈求菩萨能保佑他?和祝蘅枝冰释前嫌。
拜完后,他?去僧尼处求了签。
签筒掉出一支,他?伸手捡起,递给解签的和尚。
“是下下签。”小和尚抬头?看着他?说?。
第66章 断荷
秦阙闻言一愣,手?指轻颤着接过小和尚接过来的签面,看着上面的签文,张了张唇,却不知道说什么。
小和尚很明显没有认出自己面前站着的就?是当朝天子,只是朝着秦阙双手?合十,弯了弯腰:“善哉,施主此签为下下,是世间万象皆有因果善恶,莫要强求得好。”
秦阙攥紧了那?枚签,抬眼看着小和尚,眸中染着淡淡的血丝。
小和尚整理?了桌面,刚想劝慰他两句,却被他的眼神吓得退了两步。
像是从十八重?地?狱里出来?的阎罗一般,周身的戾气。
盛夏有些粘腻的风从回廊里吹过来?,竟也有些阴冷。
小和尚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叫了秦阙两声:“施主?施主?”
下一刻的秦阙又恢复了正常,就?好像方才只是小和尚看花眼了。
他将那?枚签又放回了签筒里,兀自拿起那?个签筒又开始摇。
不多久,掉落下来?一枚签。
——又是方才那?枚。
他不信邪地?再此重?复刚才的动作,如此往复三?次,还是原来?那?支签。
小和尚也忍不住说:“施主,您这是何?……”
那?个“必”字还没有从他的口中吐出,他便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将那?枚签握在手?中,稍稍一使?力,那?枚竹签便被他折成?了两端,而后无力地?跌落在地?。
周遭突然?阒寂下来?,甚至能听见竹签落在地?上的声音。
小和尚也不过十三?四岁,见着眼前这副场景,已经吓得快要哭出来?了。
但他不敢去叫师父,只能看着眼前的男人再次去摇那?个签筒。
秦阙不信了,他已经将那?枚签折断了,这次还会是一样?的结局。
又掉落出另一支,他挪了下步子,正好将方才折断的那?两段竹签踩在脚下,又缓缓蹲下身,将自己方才摇出来?的那?根竹签捡起,看着对面的小和尚,将那?枚竹签平推到他面前。
小和尚不敢和他对视,慌乱地?垂下眼睫,只扫了那?个签面一眼,便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秦阙看着小和尚久久不曾拿起那?枚竹签,语气中带了些阴恻恻的意味:“怎么不拿起来?解签?”
寺中有规矩,一位香客一次只能求一枚签,而秦阙已经是第五次了。
但小和尚不敢和他这么说,他总觉得来?人不善,可佛家讲究不杀,只是犹豫着要不要将签面的内容告诉他。
随着秦阙“嗯?”了一声,小和尚在巨大的压迫下,抖着指尖将那?枚竹签拿了起来?。
秦阙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手?里的那?枚签面,问道:“怎么说?”
小和尚久久没有抬头。
因为他知道,这次的签面虽然?不是上次那?个,但依旧是下下签,他想起了那?个令人无端生出惧意的眼神,藏在袖子里的手?不断地?摩挲、展开,攥紧,指缝里也渗出细细密密的汗。
小和尚心下一横,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就?在他将极尽委婉的腹稿打好后准备说出来?的时候,被另一个和尚的动作拦住了。
小和尚顿时就?松了一口气,眼睛一亮,看着白髯的老和尚,恭恭敬敬地?说出一句:“师祖。”
老和尚抚了抚他的背,看了眼被他紧紧捏在手?里的那?枚签面,心下了然?,只是将那?枚签面从他手?中抽出,温声道:“你回去吧,诵经的时候到了。”
小和尚不敢看秦阙,连连称“是”后便消失在了转角。
老和尚将那?枚竹签放在桌面上,朝着秦阙弯腰:“佛门?不论君臣,陛下,早悟兰因,早脱苦海。”
“早悟兰因,早脱苦海?”秦阙笑了声,将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问:“那?还请大师告诉朕,何?为当中兰因,何?为当中苦海?”
“阿弥陀佛,兰因即为过往尘烟,而凡让人沉陷不得脱之情欲,便是苦海。”老和尚声线淡淡。
秦阙双手?撑着小小的桌案,问老和尚:“照你这般说,世间爱恨嗔痴都是有罪么?”
老和尚捻着手?中的佛珠,道:“非也,是破镜不可重?圆。”
“那?我若非要圆呢?”
老和尚抬眼:“逆天而行?。”
“逆天而行?,又当如何??”秦阙步步紧逼。
“身灭形散,永坠地?狱。”老和尚的眼睛中看不出半点惧意。
秦阙突然?勾了勾唇,睨了眼桌上的签面,问:“此签为下下签,大凶,那?上上签,又是什么样??”
老和尚抿唇不语。
秦阙便将手?探进那?个签筒,在里面拨弄半天,才取出一支,“第四十九签,这支瞧着不错,接迎仙客归丹阙,玉佩叮啷声不绝。”
老和尚轻叹了声,喃喃低语:“姻缘自有天定,何?必强求?”
他拦不住秦阙,只能任凭他将那?枚签拿走了。
*
祝蘅枝披了衣,坐在小案旁,支着下颔,手?中捏着一把金剪,似是在思索。
瓷瓶里的花枝是宫人新折的,放在她殿中,说是秦阙吩咐的,供她赏玩。
她看着其中开得正盛的并蒂莲,想起尚宫局的人送来?这瓶花的时候,小心赔着笑脸的话“花开并蒂,满池子就?找出这么一株来?,这是好兆头,娘娘与陛下定能和和美美的。”
她蹙了蹙眉,什么也没说,只是细细地?想着这句话。
那?年她在东宫,还是太子妃的时候,秦阙没有对她这般用过心,她那?时给秦阙绣的护膝上的暗纹,就?是并蒂莲的纹样?,但后来?,她从未见过那?对护膝。
想到这里,她反问了句:“好兆头吗?”
那?宫人揣度着她话里的意思,阖宫都知道陛下对皇后娘娘用情至深,但似乎没有几个人知晓这位消失了三?年又出现在众人面前的皇后的性情。
原本在东宫侍奉过的人,也不怎么见,只能尽力地?讨好着她。
听着她这句反问,又不知道是自己的哪句话说错了,只好跪了下来?,不敢出一言以复。
祝蘅枝看着眼前的宫人,想到当初在东宫的时候,他们对待秦阙也是这样?,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一时喉中涌出一股恶心来?。
她不要做和秦阙一样?的人。
于是抬了抬手?腕,让时春给了赏钱,将人打发了。
却没有说他们做得好。
如今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并蒂莲,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窗子是半开着的,秦阙在殿外的时候,便看到了这一幕。
但他看不清祝蘅枝脸上的神色,只以为她是喜欢自己命人准备的这株并蒂莲。
宫人跪了一地?,想要通报,却被他压了下来?。
他进了殿门?,从这个视角看来?,祝蘅枝手?中捏着的那?枚金剪子似乎就?抵在她的脖颈处,只差一分一毫的距离,就?要刺进血肉里。
秦阙一时慌了神,匆匆掀开珠帘赶过去,才发现是自己看错了。
他几乎是如释重?负一样?地?松了一口气。
但他本来?想给祝蘅枝一个惊喜的,这份寂静也被他这么打破了。
“陛下来?了?”话是这么说着,却没有转头分给他半个眼神,接着说:“什么时候,一贯冷漠的陛下,也这般焦急了?”
她有意无意地?压重?了“冷漠”两个字。
便如一把尖刀,戳进了秦阙的心头,背上的伤口,仿佛撒了盐一样?,又开始隐隐泛疼。
秦阙将手?中拎着的东西放在一边的八仙桌上,声音中略略带着担忧:“蘅枝,你不知道,我刚才站在门?口,看着你手?里拿着一把剪子,以为……”
后面两个字像是卡在了他的喉中,没有吐出来?。
祝蘅枝转动了手?中的剪子,日?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正好在剪子的光面上反射出一弧光线来?,秦阙下意识地?挡了下眼睛。
“以为什么?”祝蘅枝慢悠悠地?转过身来?,“以为我要自裁吗?”
秦阙有一瞬的怔忡,他不认为这是什么好的开端,只好口是心非地?回了句:“没有。”
祝蘅枝扫了一眼手?里的剪子,轻笑了声:“当然?不会。”
秦阙抬眸看向她,说:“那?便好。”
他这几日?时常做噩梦,梦见了当年自己灭高阳王满门?的时候,东宫那?场他自己没有看到的大火。
梦中的祝蘅枝神色凄然?,孑然?一身立在冲天的火焰里,他隔着火焰,怎么也抓不住她的手?。
又梦到她以三?尺白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时常惊醒。
故而在他看到祝蘅枝手?中的剪子时,也下意识地?往梦中的方向想去了。
他话音刚落,祝蘅枝便顺手?将那?株并蒂莲中的一株剪掉了,“我当然?不会自裁,我只会,毁掉阻碍我的。”
秦阙看着那?支被剪掉的并蒂莲,几乎都没有摇摇欲坠的时候,眨眼之间,便掉落在了桌子上。
只那?一刻,他好像看到了春秋更迭,满塘枯荷。
他一时只觉得谁用力地?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不能呼吸一般。
耳边又回响起那?句“早悟兰因,早脱苦海。”
“非也,是破镜不能重?圆。”
耳边不断响起嗡鸣声。
但祝蘅枝只是随手?将那?截段荷捻起,看向秦阙:“陛下不要多想,只是觉得生出来?的这支,有些碍眼。”
碍眼?
但秦阙不能问,也不敢问。
平息心头的气,从袖中取出自己从寺中强取来?的那?枚签:“蘅枝,我从寺中为我们求了一支签,是上上签。”
第67章 067
祝蘅枝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竟然觉得秦阙递给她竹签的那一瞬,带了?些试探和小心翼翼地的?感觉。
但这个?念头只是在她的心中留了一瞬。
她扫了一眼放在自己面前的竹签上的?签文,目光并没有在上面多做停留,反问了?句:“所以?呢?”
所以?是上天在“保佑”我们能长长久久。
但这句话在秦阙喉中上上下下许多次,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因为他太清楚这个?上上签的?来历了?,当时只?是信手抽了?一支,等到了?祝蘅枝面前,却好似被扼住了?咽喉。
他只?是看着那?支签,抬眼看着祝蘅枝,说:“蘅枝,慈恩寺里有株求姻缘的?树,听说夫妻同时挂上一条红绸,便可以?得到菩萨保佑,”他稍稍顿了?顿,复道:“你,我们要不要改天去一趟?”
他的?尾音收得很轻,眼前人像是一支短暂栖歇的?蝴蝶,但凡他稍稍用点?力?,她便会扑动翅翼飞走,从此自?己再?抓不住。
祝蘅枝下意识地想说“不”,但转念一想,自?己已?经许久未曾出过宫了?,那?批应该送到西域诸国但被秦阙命人拦住的?丝绸到底怎么样了?,自?己在洛阳的?宅邸又如何了??之前被秦阙打乱的?一切,她如今一概不知。
话到嘴边,又转成了?“好。”
秦阙眉间明显地沾染了?一些笑意,似乎也忘了?之前祝蘅枝对他的?冷脸相待,以?及那?支被剪断的?莲花。
他从一边的?八仙桌上提过那?个?红木匣子,搁在自?己的?膝头,而后一壁将匣子打开一壁说:“今日出去路过香满楼,买了?你素日在上京时喜欢的?桂花牛乳糕,尝尝看,哦对,香满楼的?厨子是上京来的?,应当还是从前的?味道,”他将那?碟子做的?精致的?桂花牛乳糕,推到祝蘅枝的?面前。
眼神中隐隐藏着几分期冀。
祝蘅枝看着碟子中摆得整齐的?那?碟子糕点?,是她熟悉的?样子,莹白的?糕点?上点?缀着细细碎碎的?桂花碎屑,上面还包着一层浅浅的?桂花糖浆。
只?是低首轻轻一嗅,便能闻到那?股撩人脾胃的?味道。
上京也有香满楼,难道秦阙刚迁都?到洛阳,那?香满楼的?老板就能在洛阳找到地方,开起一座新的?香满楼?
连厨子也是一起带来的?。
秦阙现在尚且还沉浸在祝蘅枝答应和他一起去慈恩寺的?欣喜中,并没有留意到祝蘅枝有些出神的?表情。
“你尝尝,若是喜欢的?话,我便将香满楼的?厨子召入宫中,天天变着花样给你做。”
祝蘅枝即使刚来洛阳,但是也知晓,香满楼与慈恩寺根本不在一条路上,甚至两家隔了?大?半个?洛阳城,谈何顺路?
分明是秦阙有意为之。
若是换做从前,她或许会因为这份用心和温存心头一软,但现在她只?觉得,自?己好像更看清了?秦阙一些。
他后面那?句,若是喜欢便把?香满楼的?厨子召入宫中,便让她觉得她更看清他了?些。
秦阙这人就是这样,喜欢什么,就会不惜一切手段不顾一切的?将它带到身?边,寸步不离,直到自?己腻烦为止。
人和物都?是如此。
她看着碟子里的?那?盘桂花糕,突然觉得上面淋着的?糖浆,就像是夺人性命的?剧毒一般。
一股凉意突然就顺着她的?脊背爬了?上来,让她有些毛骨悚然。
秦阙见她有些怔愣,低首观察着她的?神色,问道:“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么?需不需要传太医?”
祝蘅枝错开他的?目光,探出手将那?个?碟子推开了?些:“陛下记错了?,我并不喜欢桂花糕。”
闻言,秦阙一愣,说:“可是你从前……”
他这句话没说完,祝蘅枝便出言拦住了?他:“现在不喜欢了?。”
现在不喜欢了?,是连着人一起的?。
秦阙眼神中闪过一丝黯然之色,但很快被他藏了?起来,顺带着将那?碟子桂花糕也收了?回去:“你不喜欢香满楼?那?便算了?。”
祝蘅枝隐隐猜出了?他这句话的?言外之意,问了?句:“你要做什么?”
秦阙掸了?掸自?己的?衣衫,说:“蘅枝不喜欢,它也不必在洛阳呆下去了?。”
祝蘅枝轻轻勾了?勾唇角,“陛下还真是薄情。”
这句话中的?嘲讽之意几乎要扑到秦阙脸上了?,他本想以?为祝蘅枝应当不会看着香满楼无端被自?己迁怒,会收下这碟子桂花糕。
却没想到祝蘅枝回了?他这么一句。
有那?么一瞬,他像是回到当时的?澧州,他在祝蘅枝的?门外,祝蘅枝说他“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他急忙找补,却无话可说。
祝蘅枝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说:“陛下日理?万机,不应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这是在赶人了?。
秦阙心底一沉,手微微攥紧,又松了?开来,心中纠结了?无数遍,还是起身?说:“那?我走了?,你好好歇息,我晚上再?来看你。”
都?要起身?了?,又将那?支被祝蘅枝从并蒂上剪下来的?莲花握在手里,一起带走了?。
祝蘅枝回眸看了?他手里的?莲花一眼,淡声道:“陛下若是也觉得碍眼,叫下人扔了?便是。”
说完背过去身?去,没有再?理?会他。
秦阙心头一堵,手中的?那?支莲花似乎有千斤重,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才抬腿迈出撷月殿。
他在战场上被劲敌围在中间九死一生的?时候,都?没有现在绝望。
他哪里是要将那?支莲花带走,分明是祝蘅枝当着自?己的?面撕下的?他的?尊严。
可他无话可说,因为从始至终,都?是他对不住祝蘅枝。
回了?勤政殿后,秦阙找了?个?和祝蘅枝殿中相差不大?的?瓷瓶,将那?枚残荷插在里面,就放在自?己平日批阅奏章的?桌子上,于是他每天都?可以?看得到。
但从池塘中剪下来的?花本就不能存放太久,毕竟失去了?根茎,如今这朵,又是生生地从并蒂地根茎上剪下来的?,自?然更是短命。
没过多久,那?朵莲花便显示出衰颓之像。
他身?边伺候的?内侍不知道这支残荷的?由头,看着花瓣已?经要枯萎了?,便想着扔掉往里面重新换一支,但他还没有碰到那?支莲花时,便被秦阙呵斥住了?。
“谁让你动的??”
内侍慌忙地跪在地上,说:“陛下恕罪。”
对于旁人,可能还会让他辩驳两句,但眼前的?,是当朝天子,听闻只?对撷月殿那?位皇后娘娘有过好脸色。
秦阙压住眉目间的?烦躁,挥了?挥手,“从今天起便不用在御前伺候了?。”
内侍连滚带爬地出了?殿门。
秦阙看着那?株枯荷,任凭它继续衰败,到最后,将花瓣系数折下,收进了?祝蘅枝曾经给他绣的?一个?香囊里。
这样便好像是祝蘅枝一直在他身?边一样。
时间一擦,便到了?祝蘅枝的?生辰。
他还没有认认真真地给祝蘅枝过过一次生辰。
但他还是没想到自?己辛苦维持的?平衡,碎了?一地。
第68章 068
祝蘅枝本想趁着秦阙与她一起?出宫去慈恩寺上香求签的时候,去看一下?她在洛阳的宅邸,但终究还是没有去成。
今载大燕晋中大旱,几乎颗粒无收,闹了饥荒,晋北常年被北边小族环伺,稍有差池,便是战火连天?的境况。
秦阙忙于处理这些事情,也就无暇顾及了。
她想了想,选择直接去问秦阙那批被他截下来的锦缎的去向。
秦阙说?自己?祝蘅枝主?动来找他的时候,他便将那批货放了,又派了官兵一路护送,是完整到达西域的,她这才松了口?气。
当晚心情意外的好,还亲自下?厨做了几道小菜,秦阙来“蹭饭”的时候,她也没有如往常一样冷冰冰地拦了。
秦阙和她说?,陈听澜过几日就要?回来了,应当赶得上她的生辰。
晋中大旱的事情才报上来,秦阙便就近让时任陕西巡抚的陈听澜去处理了。
毕竟陈听澜跟了他这许多?年,也的确值得信任。
秦阙瞧着祝蘅枝这段时间也没有再说?过要?离开的话?了,以为?她是想通了,便寻思着这次把陈听澜也召回来,再升半阶,做左都御史,入内阁,统领都察院。
虽然?没有明着说?,但所有人都知道陈听澜已经是次辅了,而首辅早已年迈,时常告假不朝,这么一来,陈听澜相当于总领了内阁。
但对?于这个决策,没有人敢说?什么。
“蘅枝有什么想要?的生辰礼吗?”秦阙侧首看着她,笑问道。
毕竟这是他和祝蘅枝之间难得的温存,在此之前,不是冷脸相对?就是剑拔弩张。
上次有人问她这个问题是什么时候了?
祝蘅枝筷子在空中悬停了下?,认真想了想,但记不太清了,记忆模糊得很。
于是摇了摇头,说?:“我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陛下?安排便是。”
话?说?完,她方才想要?夹的那筷子青葵,已经到了她的碗中。
她有些惊愕地看了秦阙一眼,因为?心情舒畅的缘故,破天?荒地和他说?了一声“谢谢”。
夜风送来丝丝凉意,让周遭也添了些桂花的浅淡香味。
秦阙听了她的回答,鲜少地弯着眼睛一笑,应了声“好,知道了。”
但第二日,她才知晓,秦阙对?于自己?的生辰礼,其实早就准备好了,昨夜不过是想着试探她罢了。
她见到了陈听澜,和秦宜宁。
两人是一起?来得。
祝蘅枝眸中闪过一丝惊诧,看着自己?面前坐着的两人。
按说?不应该啊,秦宜宁是宗室女,即使陈听澜是祝蘅枝的兄长,那于秦宜宁而言,也算是外男,两人同时出现,不会这么巧,而且,向来心思缜密的秦阙,怎么会出这样的纰漏?
秦宜宁只是有些不自然?地捏着衣角,还是三四年前的样子,但情绪,总是有差别的。
也没有叫她“嫂嫂”。
陈听澜的反应也不如以往那般从容。
若说?看不出些什么,那祝蘅枝算是白活了这么些年。
“哥哥,你和宁宁?”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问陈听澜,毕竟秦宜宁一贯脸皮薄陈听澜的表情有些局促,方抬起?头来,便被秦宜宁抢了先。
“我在晋北的时候,顺道,帮了陈大人,此次入宫,也是在宫门口?碰上了。”她说?这话?的时候几个字一顿,言语算不上连贯,对?于与陈听澜一道出现在撷月殿的事情的解释,倒是显得有几分刻意。
祝蘅枝将目光对?上陈听澜,恰好捕捉到了他面上一闪而过的失落。
但他毕竟辅佐秦阙许多?年,如今又是左都御史,自然?很快藏住了情绪,顺着秦宜宁的话?,将话?题带了过去:“是这样,我当时在雁落山迷了路,恰好碰见了秦娘子,皎皎近来,可好?”
话?是这样说?着,但他眸光正好对?向窗外树梢上停着的一双鸟雀,随着鸟雀的振翅飞离,他的思绪也回到了两个月前。
虽则是盛夏的天?气,但雁落山上也有终年不化的积雪。
他身上背着圣命,需要?尽快到达并州。
但彼时,他却再雁落山迷了路,已经在上面困了三天?了。
再这样下?去,不单单是贻误时机的问题,身上的水粮也在一日日的减少,他是真得到了穷途末路。
他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遇见秦宜宁的。
“陈大人?”
秦宜宁拨开自己?暂时栖息的岩洞外面的杂草,声音中尽是惊讶。
陈听澜抬眼,也震惊于眼前的人是秦宜宁,他已经许久不曾见过秦宜宁的,一边撑着地起?身一边道:“怎么是你?”他这里顿了顿,才继续说?:“秦娘子。”
在山穷水尽之时,秦宜宁突然?出现在那里,微青的光影笼在她的面庞上,半明半暗中,给?她的脸上镀上了一层浅淡的光晕。
温和但不娇柔。
他想了想,还是用了三年前称呼秦宜宁的称谓。
按理来说?,她应当是皇亲国戚不错,但高阳王生前子女众多?,她出身不好,也没有什么郡主?、县主?的封号,更何况高阳王获罪后,所有人的子嗣只留了她一个,按照这层来讲,她应该是罪臣之女。
后来秦阙放了她,任她四海游历,她也未曾改名,陈听澜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秦娘子”这个称谓最为?贴切。
秦宜宁第一时间并没有问他怎么在此,而是给?他分了粮食和水,才知晓了他的处境。
“这倒是小事,雁落山这块我熟得很,你要?不歇一会儿,我带路,陪你去并州。”秦宜宁说?着盘腿坐在他身侧,也不管地上有尘土,语气从容。
陈听澜却径直起?了身,整理了下?衣裳上的褶皱,“并州情况不容乐观,还是要?今早翻过这雁落山,我已经在此耽搁了许多?时日了。”
秦宜宁也跟着起?身。
“话?说?,你是怎么发现这个岩洞里有人的?”
陈听澜还是很疑惑,为?了防野兽,岩洞外面他刻意用杂草树枝遮挡了下?,按说?并不容易发现才是。
秦宜宁笑着指了指地上错落的脚印,那是他这几日不断出去找路留下?来的痕迹。
一路上他闲聊后,他才知晓秦宜宁这三年的去向——当年从秦阙手底下?死里逃生后,在上京待了一阵子,后来秦阙登基,她便自请去四海游历,增长见闻。
她说?自己?想写一部关于大河山川、各州风土人情的书。
三年过去,大燕境内,她已经非常熟悉了。
在并州的时候,秦宜宁也帮了他许多?,这次能在宫门口?碰见,其实完全是意外,但她都没有躲避,自己?若是再遮遮掩掩,倒失了君子之风。
虽然?陈听澜只说?了两句,但看着他有点失神,祝蘅枝心下?也猜到了几分。
他原本在做陕西巡抚,奉圣命迅速赶往晋中赈灾,要?尽快到达,估计是选了翻雁落山的那条路,但那块地形地势复杂,如若不熟,迷路是常有的事情。
陈听澜这些年没有去过那块,这般想来,也的确是在情理之中。
他后半句是问自己?的近况,祝蘅枝听得出来,他其实是想问自己?和秦阙之间如何了。
她心中涌上一股酸涩。
但还是说?:“还好,哥哥不必担心。”
她只是想起?之间自己?和秦阙闹掰,最后遭罪的是陈听澜,自己?哪怕用尽手段,都没有逃出去,更何况陈听澜刚升了职,正在风口?浪尖上,祝蘅枝实在不忍让他再次陷入囹圄。
而自己?,什么也帮不上。
再者,她和秦阙之间的纠葛,本就不该将旁人牵扯进来。
如此寒暄了两句,勤政殿来人说?是秦阙传陈听澜有事相商,他只能先离开。
秦宜宁陪着她聊了几句,她才发现,秦宜宁如今已经与三四年前大不一样了。
按照她和秦阙的关系,秦宜宁的确应该唤她一声“嫂嫂”,但论年岁,秦宜宁是要?比她还年长半岁的。
她说?她从前在闺阁中,因为?高阳王不怎么管自己?,也经常偷偷溜出去,去书馆里看一些别人游历的文集,最是向往外面的风光。
祝蘅枝记得,她从前也说?自己?很向往金陵的风光,只是出不去罢了。
她一个人在外面的三年,见过了传闻中的昆仑雪、祁连月,见过黄河远上白云间,也见过剑阁的峥嵘崔嵬。
秦宜宁在她这里坐了许久,也和她说?了许久的见闻。
晚上秦阙过来她这边,看着心情大好,笑着问她可喜欢自己?给?她准备的惊喜。
祝蘅枝怔愣了下?,问:“你是指我兄长和宁宁吗?”
秦阙撩起?袍子坐在她对?面,眉目含笑,似是在等?待夸奖一般:“你难道不想见到他们吗?”
祝蘅枝淡淡地应了声,很客气地说?了声“谢谢”。
秦阙看着她兴致恹恹,疑惑,却不知道怎么问她。
他真得不知道还应该怎么对?祝蘅枝。
秦宜宁倒是经常进来陪祝蘅枝闲聊,她将自己?的手记抄了一份,送给?了祝蘅枝。
祝蘅枝闲来无聊的时候,便翻开那本手记慢慢读。
她在澧州的三年,倒是对?楚国比较熟,至于燕国西部的风光,她还真是闻所未闻,因此也觉得格外新鲜。
越看,便越想逃离。
直到半个月后她的生辰。
秦阙在宫中大摆筵席,为?她贺生辰,广宴群臣及一些内眷。
虽然?在此之前的封后大典,便已经很隆重了。
秦阙虚虚环着她的腰,语气很和缓:“我特?意找了江南的昆曲班子,选的都是你素来最喜欢的戏,”秦阙凑过来看着挨着她,微热的气息落在她的耳根处,每一个都带着数不尽的缱绻,“寻常的金银玉器都是俗物,配不上你,遂送你一株珊瑚当作生辰礼。”
秦阙说?着示意她看下?面。
方才唱着的昆曲已经撤下?去了。
中间取而代之的是一株高大的珊瑚。
内侍扯长了声音开始唱叫:“陛下?为?皇后娘娘贺岁——”底下?的诸臣内眷都俯身道:“为?皇后娘娘贺岁,娘娘千秋无期。”
祝蘅枝有些怔忡。
秦阙的声音再次在她耳畔响起?:“不高兴吗?”
她很木然?地回了句:“没有。”
“你不让他们平身,我还以为?你不高兴了。”秦阙说?着将她又往怀中带了几分。
她这才深吸了口?气,道:“平身,不必多?礼。”
周遭明明很喜庆,鼓瑟吹笙,舞袖翩然?,面前都是山珍海味,祝蘅枝却只觉得如同窒息一般的难受。
底下?内眷的脸上有羡慕,也有嫉妒。
“真羡慕皇后娘娘啊,能让陛下?这么待她,宠冠后宫,这份待遇,可是大燕开国来的头一份呢。”
“可不是呢,但皇后娘娘看着并不太高兴?”
“贵人们大多?身在福中不知福罢了。”
祝蘅枝坐在高位上,这些声音徘徊着,缭绕着,让她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
她抿了口?酒,是江南的青梅酒,燕国极为?少见。
更何况是这个季节。
但她如今却觉得本应该酸甜可口?的酒液中尽是苦味。
她突然?想,如若能再去一次姑苏,坐在临河的青篷下?,喝这杯青梅酒是怎么样的。
秦宜宁那本手记里的文字突然?就涌入了她的脑海。
明明是她的生辰,明明足够盛大,她却觉得自己?如同一只提线木偶一样,任凭宫人为?她穿上华贵的衣裳,在众人簇拥下?来到这里,与秦阙接受众臣拜贺。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她没有任何时候比此时更想逃离。
故而在宴会结束后,秦阙借着酒意想吻她的时候被她狠狠推开了。
秦阙看起?来错愕极了:“怎么了?蘅枝?你,看起?来不是很开心。”
祝蘅枝没有回他,用手帕捂住自己?的唇,按着胸口?。
她有些恶心。
这一幕再次刺痛了秦阙的眼,“我对?你不好吗?我难道不爱你吗?”
祝蘅枝突然?转头看着他,“不,不好,我也看不出来你的爱!这一切不过都是你所谓的愧疚心在作祟罢了!”
秦阙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爱,你以为?你给?了我锦衣玉食,让我高高在上,众人拥戴,这样便是爱我,对?我好吗?我不是你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你看清楚,我是活生生的人,我有生命,也有灵魂!”
祝蘅枝双眼通红,唇微微颤抖。
第69章 069
殿外天色乌沉,暗云不安分地涌动着,夜色浓稠,耳畔传来细碎的风声,以及宫人们低声的私语声。
殿内明明一切如常,却?又一切不如往常。
秦阙与她相对而立。
久久没有响声,只是慢慢握紧了手。
祝蘅枝慢慢往后退,直到后背都贴在了?门板上,神?色中添着一丝慌乱,但更多的是?绝望。
就像是?他在战场生擒的那些战俘一样,带,着对?生的渴求,却?又不乏知道自己无路可逃的听天由命。
她身?上穿着的裙衫是?秦阙让尚宫局十余绣娘赶制了?一个月才做出来的,绛红色的云锦,上面?曳着大片盛放的牡丹花,极尽荣华。
但此时伴着她的神?色,倒像是?一副落叶满阶红不扫的衰颓感。
发髻上的金色步摇轻轻的晃动着,在她脸庞上映出一些光斑来。
本该是?很柔和?的,却?直直地刺进了?秦阙的眼?。
他记得祝蘅枝鲜少穿这样的衣裳。
第一次是?四?年前的冬夜,在邺州城外的风雪里,她从车帘里探出几?乎要冻僵的手指,轻轻扯着自己的袖子?。
那个时候,秦阙看这个和?亲公主,几?乎是?蔑视、睥睨,以及不屑。
自然没有认真地去听她到底说了?些什么。
但如今旧忆回?转,他似乎听清了?。
“救我,殿下。”
第二次,是?两个月后,她嫁给自己的那天晚上。
按照礼制穿了?太子?妃的制服,脸上是?秾丽的妆容。
彼时他已经不是?初始祝蘅枝了?。
在邺州的驿馆,在数日前的宫宴上,以及他亲口和?陈听澜夸她:“她很聪明。”
秦阙挑起她盖头的时候,眼?神?中带了?明显的探究意味。
明明是?要嫁给自己的父亲,当朝天子?的女人,怎么就嫁给自己了?,还?毫无怨言?
祝蘅枝当时具体是?什么反应,他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她很抗拒。
就像今天这样。
手反扣着门板,大有和?他“决一死战”的勇气。
秦阙只觉得自己渐渐不能呼吸。
“你以为你给了?我锦衣玉食,让我高高在上,这样便?是?爱我吗?我不是?你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这句话在他耳畔回?响。
难道这不是?她所谓的“爱”吗?
良久,他才调整好自己的思绪。
秦阙的声音有点发抖:“难道这不是?吗?”
祝蘅枝轻轻摇头,一脸栖惶。
“我爱你,所以给你皇后之位,容忍你的一切小脾气,因为我知道从前是?我做的不对?,是?我对?不住你,我给了?你我能给的一切,我也从未逼着你做任何你不愿意的事情,你说什么便?是?什么,这还?不够吗?”秦阙说这话的时候,肩微微垮了?下。
“可这并非我所求,你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秦阙压下了?心中的那股躁郁,接着好声好气地与她讲:“蘅枝,我后来知晓了?,你当时在楚宫里很难,过得很不好,所以我尽力地在弥补你了?,你却?说这并不是?你想要的,你告诉我,我到底该如何做?”
祝蘅枝眸中氤氲着淡淡的水汽,动了?动唇,吐出一句:“澧州。”
秦阙反问:“澧州?”而后想起了?自己在澧州碰壁的那段时日,以及那个令人讨厌的小南越王,“因为乌远苍?你告诉我,我哪里不如他?”
他这话中已经沾染上了?一些不可言喻的妒忌。
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眉头压了?压。
祝蘅枝却?看得很清楚,她太知道了?,这是?秦阙即将动怒时的前兆。
那个她此生都不愿意回?忆起的新婚夜,那个秦阙和?她撕破脸坦白的夜晚,还?有那个因为太医一句话,就将她扔到京郊别院的早晨……
太多次了?,她已经数不清了?。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要说,她脸上带了?一丝倔强:“是?,是?澧州,也是?乌远苍。”
祝蘅枝说着按着门板支撑起了?自己的身?子?,让自己带了?些力气,走到秦阙面?前,仰头看着他:“澧州三载,是?我这一生最?愉快的时光,如果你想把我关在这里一辈子?的话,他给我的,与你从来都不是?一样的,他从来没有像你这样强迫我接受不想要的东西,他尊重?我的一切决定,哪怕知道我要北上洛阳,也只是?说希望我一切安全,从来没有因为你的缘故,而拦着不让我来,我三年前刚到澧州的时候,无根无据,他倘若想要占有我,实在是?太简单了?,但是?他没有,他放了?我,他视我如珍宝,所以,你不配和?他相提并论。”
秦阙默然了?一会儿,怒极反笑:“好,很好,我的结发妻子?,我的皇后,当着我的面?夸别的男人,说着他们之间的浓情蜜意,最?后给我补了?一句,我不配和?他相提并论?”
祝蘅枝看着秦阙的神?色,从他的语气中捕捉到了?一点不好的征兆,看着他的目光收了?回?去,这几?乎是?本能的反应。
哪怕她和?秦阙之间只有堪堪一年的时光,但这一年足够她认识到秦阙这人的本质了?。
这人,是?个十足的疯子?,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几?乎可以不惜一切手段。
包括从澧州的时候就开始算计她,让她来到洛阳,慢慢诱她深入,以鸣玉坊的小倌、土匪头子?、鄢卿的身?份接近她,再慢条斯理地摘下所有不属于他的面?具,朝着她露出尖利的牙齿。
而后,欣赏着自己围猎的成果,从容不迫地,拆吃入腹。
果不其然,下一刻,她就听到了?秦阙略微带着些笑意的声音:“可惜了?,”祝蘅枝听到这里,心底一沉,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对?上秦阙的眼?睛,抛弃了?所有的胆怯与面?对?位置的恐惧。
“你口中视你为珍宝的那个人,在南越早早地就陷入了?泥潭,处境,十分不妙呢。”
秦阙的声音轻飘飘的,就像是?鬼怪的低喃声,缭绕在祝蘅枝的耳畔。
“远苍?他,出了?什么事?”
祝蘅枝勉强使自己冷静下来,秦阙纵然在燕国万人之上,手眼?通天,可他的手还?伸不到南越去,毕竟中间还?隔着楚国,南越这些年日渐强大,也不是?他可以轻易撼动的。
秦阙将一封信笺递给了?她,“自己看看吧。”
上面?的内容是?她从来都不知道的,自从她北上燕国,就和?乌远苍断了?联系,他们所有通信的内容还?停留在乌远苍来信告诉她,自己在平乱中大获全胜,中途路过云岭,一切平安,从来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
她草草地从头看到尾,上面?所写的正好是?南越出了?内乱,乌远苍被围困在云岭,生死未卜。
祝蘅枝的手微微颤抖,她抬头看着秦阙,不可置信地说:“不会的,是?你在骗我。”
“那你就认为我在骗你好了?,他要是?知道了?在南越生死存亡之机,你放弃了?他,恐怕会后悔吧。”秦阙抱臂看着她。
这件事他本来是?不想用这样的方式使其出现在祝蘅枝眼?前的,但她提到了?乌远苍,那就不得不这样做了?。
祝蘅枝有些怔愣:“你什么意思?”
秦阙又从衣衫中取出另一封信,“乌远苍的亲笔信,看看吗?”
祝蘅枝伸手去拿,他本以为秦阙会像之前那样使坏,但并没有。
说是?信,准确来讲,应该算是?乌远苍代表南越所写的和?燕国的国书。
大致意思是?他彻查南越上下后,发现楚国势力这些年渗入太多,等到楚国向南吞并了?南越,得到了?蜀中,便?拥有了?天下之粮仓,若是?楚国后面?以蜀中为据点,北宫燕国西南关中之地,那燕国只会措手不及,于是?希望能和?燕国联兵,南北夹击,共灭楚国。
乌远苍信中用得话语很尊敬,虽然没怎么提自己在南越所面?临的困境,但祝蘅枝能猜得出来,乌远苍的处境并不好,否则也不会在国书中的语气谦逊至此。
但她不知道最?开始给乌远苍递国书的,是?秦阙。
这些,秦阙当然是?不会告诉祝蘅枝的。
“怎么样?考虑一下,要不要和?他合作?决定权在你。”
秦阙声色淡淡,好像并未将此当作一回?事。
“你什么意思?”
秦阙撂着眼?皮子?,唇角勾了?勾:“我是?说,你既然是?燕国的皇后,那便?与朕共有这天下,要不要和?南越合作,你说了?算。”
这句话的意思,是?将乌远苍的性?命交在了?她手中,如若祝蘅枝答应,那便?是?从心底里认了?自己是?燕国的皇后这一点,她就再也别想逃了?,就要永远留在秦阙身?边。
言下之意不就是?“要不要为了?救乌远苍,而继续乖乖做我的金丝雀?”
一边是?给她自由的人,一边是?她的自由,她该怎么选?
秦阙很好奇。
但他从没想到,祝蘅枝会冷笑一声,然后扔给他一句:“你做梦。”
秦阙面?上尽是?诧异,慢慢眯着眼?睛看祝蘅枝,想要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打算,可是?,你想错了?,我不傻。”
四?年前她能精准地捕捉到秦阙夺嫡的打算,如今自然也就知道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那些污龊肮脏的心思,我全知道,可是?,你骗不了?我。”
第70章 070
秦阙瞳孔骤然一缩,手指也微微蜷起。
祝蘅枝将那封信装回?信笺里,在手里轻轻晃了晃,朱唇微微掀起:“我虽不知你与他之间,是谁先抛给?谁的橄榄枝,但我知晓,即使?我说我不愿意,你一样会?为了燕国的存亡同意与他合作,不是吗?”
秦阙眸子向下垂了一瞬,而后朝着祝蘅枝说:“我登基以来,大燕一直在休养生息,你倒是说说,我有何理由‘越国以鄙远’,和乌远苍合作?”
“不是你要和乌远苍合作,是大燕不得不和南越合作,”祝蘅枝彻底丢弃了面对秦阙的畏怯,挑了挑眉,说:“你之所以休养生息,是因为从前大燕消耗了太多国力,且北边的鬼戎日渐崛起,大燕北边的压力很大,如?若你不先下手为强,与南越合作吞并楚国的北部,争取到更多的疆土和人口,等到鬼戎成熟了,发兵南下,而南边借机趁火打劫,大燕腹背受敌,只?有灭国的结局,你不过是想算计我罢了。”
祝蘅枝说这句的时候分外冷静,仿佛她只?是一个局外人,楚国也不是她的故国,那个在金陵宫中?的男人,和她没?有半点关系。
令她意外的是,秦阙在自己?的谋算被眼?前人戳破后,并没?有失态,反而以气?音轻笑了声?:“即便是这样,我身死之日,你也在我身侧,而不是在乌远苍怀中?,不是吗?”
祝蘅枝心底一沉,“你真得是疯了,毫无理智可言!”
秦阙往前走了两步,握起她的手,俯身,以让她的手掌贴上他的侧脸,说:“对着你,我早无理智可言,”声?音低沉,带着丝丝的蛊惑,但在祝蘅枝看来,便像是死神的低语,“因为,我爱你,你难道看不见吗?”
极端的爱,正?是密不透风的占有。
祝蘅枝只?觉得自己?的喉咙像是被谁攫住了,让她连呼吸都是艰难的。
秦阙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侧颊,湿热的、带着浅淡青梅酒汽的呼吸喷在她的面颊上。
一手握着她纤细的腰肢,将人紧紧禁锢在他的怀中?。
好像下一秒就要吻下来。
祝蘅枝下意识地将眼?光匆忙别开?,落到了门扇上。
烛火将两个人在背后的窗户纸上映出模模糊糊的轮廓了,极尽亲近,一个颀长、一个婀娜。
秦阙不肯放过她的眼?光,越是在这种时候,越想将她所有的神色都尽收眼?底。
于是目光也顺着她的而去?。
看到眼?前景象时,他的心头也开?始不正?常地跳动。
虽然?他与祝蘅枝之间比这过分的事情,不知道已经做过多少了,但从未如?此暧昧缠绵过。
不像是久别重逢,中?间隔着无数没?有来得及说的误会?与恩怨的帝后夫妻,倒像是情窦初开?时,听见两句情话便会?红了半边脸的少年。
叫他一时有些挪不开?眼?。
好似偏生要怪灯影与门外月色太?过于婉约,才致使?人生出这许多的幻觉。
祝蘅枝的呼吸也跟着错乱了起来,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一时有些无处安放。
她感受到了秦阙慢慢收紧的胳臂,而后,肌肤相贴。
她感受到了秦阙可以算得上是炽热的胸膛和他的心跳。
只?这一瞬,她的思绪如?同一块被突然?投入冰水中?的烧红的烙铁,“嗞”的一声?,清醒了过来。
她突然?使?力,趁秦阙不防,挣脱了他的手,而后将他狠狠地推了出去?。
自己?也因为惯性,往后退了两步,再次靠在门板上。
“你说你爱我?”祝蘅枝扶着身后的门板,重新站直了身子。
“难道不是吗?”
“理由?”
秦阙抿了抿唇,仿佛是在思索措辞。
“你看,你连理由都要想好久,更何况,我实在想不出来,你是在什么时候对我生出这样的心思的,你我之间,从一开?始就是你不甘我不愿,退无可退的逢场作戏罢了,哦对,‘逢场作戏’这句,还是当时你亲口说的。”
祝蘅枝说到这里,脸上带了些嘲讽之色。
“若真如?你所言,你爱我的话,会?在我命悬一线的时候,冷冷地扔下一句,‘孤又不是太?医’吗?”
“会?在给?了我希望,在我确确实实想和你好好过日子的时候,打破我的幻想,告诉我那些天的一切都是我的黄粱一梦吗?”
“会?在我身陷火海,侥幸被我哥哥救出来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关心我怎么样了,而是在听了我‘忤逆’你后,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我扔到京郊别院吗?”
祝蘅枝的字字句句落在秦阙耳边的时候,像是鞭笞之刑,让他近乎体无完肤。
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处似乎都是痛的,连呼出一口气?的时候,都似乎要抽尽他所有的力气?,“蘅枝,别说了……”
“不!我要说!”祝蘅枝很快反驳了他。
“你说的爱,就是不惜一切手段,将我骗到洛阳,然?后用我身边一切珍视的人和物,来逼我妥协是吗?我哥哥、我的女儿,现在又是乌远苍,哪个你放过了?”
祝蘅枝用尽了所有的勇气?和力气?,才敢一次将所有陈年的伤口都剖开?,展示在这个刽子手的面前。
“三年前的那个冬夜,你将我拦在上京城外,你说让我和你回?去?,我实在想不通是为什么,我本来以为你是有一瞬间的良心觉悟了,但我突然?想起来,你这人,没?有良心,”祝蘅枝说着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声?,蓄满泪水的眼?中?难掩疲倦,“我累了,而且,我真得想不通,你会?留恋我的什么。”
“论美貌,世?间多的是任你挑选的环肥燕瘦,论政|治价值,大燕朝中?的任何一个高官贵臣的女儿,都远高于我,论子嗣,筠儿是女子,不能继承你的皇位,而我,也再无怀孕的可能,你机关算尽,到底图我什么?你放了我,我们之间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我不会?再踏足燕国的半块土地,我们老死不相往来,这不好吗?”
祝蘅枝说到最后,身上所有的力气?已经被卸掉了,眼?泪还是没?能忍住,顺着她的脸庞滑了下来。
秦阙走到她的面前,想要伸手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痕,祝蘅枝却动作比她更快地躲开?了。
“别碰我!”
秦阙的手在原处僵了一瞬,又讪讪地收了回?去?。
他喉头滑动,半晌,才说:“是我太?混蛋,我想要你留在我身边,只?是因为,你当年在背后为我做的事情,我都知晓了,我,我是想弥补你的……”
祝蘅枝没?有回?他这句。
他便接着说:“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去?补偿你,我能想到的,只?有让你留在我身边,将我们本该有的岁月,缝补进记忆里。”
他真得不知应该如?何去?爱。
“我做了许许多多的错事,当初我因为楚国和谈从而失去?了南下将楚国一举灭国的机会?恼怒,却只?能迁怒于前来燕国和亲的你,后来,我才知晓,你的和亲,救了我一命。”
那是在她被被送往京郊别院的时候,秦阙有一日问陈听澜,“伯玉,你觉得我能走到今天,除了你,到时候最应该封赏的是谁?”
陈听澜沉默了一下,突然?就在他面前跪下了。
秦阙不解其意,让他起身。
“臣斗胆,臣以为,臣之功劳,比不上太?子妃娘娘。”
秦阙当时的反应的确冷淡,“好端端的,提她作甚?”
陈听澜果然?跪在地上没?有起来,直说:“一年前,娘娘前来和亲,实则是救了您,您忘了我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秦阙突然?就意识到了。
如?若他当时真得穷追不舍,继续南下,那大燕的确是完成了统一大业,可与之到来的,一定是他更为艰难的处境。
功高盖主,届时大燕上下只?认识太?子秦阙,而不知皇帝,他要面临的就是“莫须有”,“您责怪太?子妃娘娘嫁给?您,搅黄了您和杨家的婚事,可若您当初真得娶了杨家女,先帝只?会?借着彻查杨尚书的名头来查您,裙带关系,即使?您真得不知情,也难辞其咎。”
秦阙心中?一凛。
“还有,陛下当初之所以能应许您去?查抄高阳王的事情,是有吴昭仪在吹枕头风,而吴昭仪,是太?子妃娘娘一直在宫中?游走,才为您争取到的助力。”
他本没?想着借吴昭仪的力,因为吴昭仪失宠多年,也不屑于和宋淑妃争宠,若是能有机会?,他也不会?这么多年都视而不见,当时也只?是存了一些侥幸心理。
后来祝蘅枝没?有再和他提起相关的事情,他也没?有过问。
秦阙闻言,慢慢攥紧了手,他问:“吴昭仪的事情,你是如?何得知的?”
依照祝蘅枝的性子,应该不会?主动将这些事情都说与陈听澜听,更何况,她都能说与陈听澜了,那么他们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这不免让秦阙起疑。
那时,他尚且不知道陈听澜是祝蘅枝的兄长。
“陈听澜和我说,是吴昭仪的父亲在某日下朝后来托请她和太?子殿下道谢,他以为是我的手笔,并未多问,可我始终都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你能否,告诉我?”
秦阙最后的语气?中?带了恳求之意。
“这不重要。”
“重要!我真得,很想很想弥补你,你教我,如?何爱,好不好?”
“好。”他听见祝蘅枝如?是说。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