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竹编
黛玉笑着点了点头,看他的目光便多了几分包容,“你说得不错,我的确是比你大几个月。你既然喊了我做姐姐,日后在家事上可得听我的。”
这本是一句玩笑话,和徐茂行却十分郑重地说:“一人计短,两人计长。日后家里的事,咱们商量着来。”
说完也不等黛玉反应,便再次对她伸出了手,笑吟吟道:“走吧,我带你出门转转。”
秋日的阳光已不再炽烈,晨曦穿过树梢铺洒在他的脸颊上,给他本就俊美的容颜拢上了一层朦胧的柔光。
此时此刻,这层光落在黛玉眼中,便如十层滤镜一般,把滤镜尽头的徐茂行衬得伟岸至极,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让人安心的气息。
黛玉怔怔地看了他许久,忽然道:“其实在我面前,不必如此遮遮掩掩。既然我们夫妻一体,就该坦诚相待不是吗?”
徐茂行脸上的笑容落了下来,伸出的那只手僵了半晌,因为得不到对方的回应了,便颓然地软了下来。
也就在他手臂垂落的一瞬间,黛玉猛然伸出双手,将他骨节分明的大掌拢在了细白的手心。
徐茂行的眼珠子转了转,目光转到了她的脸上,想要找出点别的什么,却只看到了满满的真诚和认真。
黛玉道:“我自幼便心思敏感,和你相处虽才两日不到,却也能感觉得出来,其实你心里并不快活,却硬要装得活泼闹腾。”
徐茂行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对面的黛玉拢着他的手掌,就像是握着稀世珍宝一般,笑容骤然在脸上绽放,笃定地说:“你是为了让我安心对不对?你怕我一个孤女嫁到了这家里,面对一个总是心事重重的丈夫,忐忑不安胡思乱想对不对?”
徐茂行呆呆,眼眶忽然有些发热。
他猛然撇过头去,迅速抹去了眼角溢出的水气,强装淡定道:“我只是觉得咱们两个都是苦命人,既然有缘凑在一起,总得比从前过得高兴点。”
这时,紫鹃捧着斗篷追了过来,一边往黛玉身上系,一边气喘吁吁地抱怨道:“二爷也真是的。如今的天一日凉过一日,奶奶身子本来就弱,稍不经心就又是一场病。”
知道她是真为黛玉操心,徐茂行也没跟她争,而是任由她把斗篷给黛玉系好,才笑道:“你们带来的很多东西都还没有整理,紫鹃姐姐先回去归置归置吧。”
说着,他又拉着黛玉的手拍在了自己的掌心,笑道:“至于奶奶,你就放心交给我,我保证把她全须全尾地带回来。”
紫鹃笑道:“有二爷在,我自然没什么不放心的。”
说完又交代了黛玉几句,叫她莫要逞强,累了就让徐茂行领她回来。
黛玉也一一应了,两人才算是顺利出了黑油大门。
在黛玉的想象里,秋天清晨的街道应该是寂静的、静谧的、苍凉的。
可两人出了门,才拐过一道胡同口,便有嘈杂的说话声传来,间或夹杂一阵爽朗的笑声,一个人的笑往往又能带起一片。
黛玉抬眼望去,便见不远处有一颗粗壮的梧桐树,硕大的树冠就像一个天然的亭子,又如同翠绿的华盖,只有零星的树叶随风飘落。
树冠下坐着许多妇人,年纪大的头发已然花白,年纪小的还没留头。
有的在纳鞋底,有的在缝衣裳,有的在劈线,有的在绣花。还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正一边和人说笑,一边摇着纺车,把成筐的棉花纺成线。
目光再往旁边移去,便见三五个顽童凑在一起,男孩在扔石子,女孩则坐在一起斗花草。
那些花也没什么名贵的品种,大多是路边的野花,或者自家院子里开出的菜花。但他们却玩得很认真,也很开心,朴素中透出勃勃的生机来。
有人看见他们夫妻二人,远远的便点头致意。
跟着附近居住的大多是读书人、富户和小官,作为他们的女卷多多少少都有些矜持,便是看见熟人也没有大老远扯着嗓子打招呼的,却也都很热情地笑着点头。
相比之下,小孩子们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了。
原本凑在一起扔石子的三个小男孩,丢了石子就飞奔过,围着两人一边转圈一边拍手喊道:“新娘子,新娘子,新娘子出来喽!”
黛玉从未经过这种阵仗,一时有些无措。却见徐茂行已从怀里抓出了一把糖来,弯下腰给每个孩子都分了几颗。
趁着分糖的空档,他还压低了声音,像是说什么秘密一般示意他们低声:“嘘,嘘,别再喊了,新娘子害羞了!”
小孩子们得了糖,又觉得自己肩负了什么使命,便冲黛玉笑了笑,各自跑回家大人身边了。
那两个斗花草的女孩子似乎是一家的,性格也都文气些。虽然早已放下玩具起身,却等到两人走到身前,他们才细声细气地行礼喊人:“徐家哥哥好,徐家嫂嫂好。”
徐茂行便把糖果给了黛玉,又轻轻推了她一下,示意她去给两个小姑娘分糖果。
黛玉犹豫了片刻,看了看两个干净乖巧的小姑娘,便试探着上前,也学徐茂行方才那般弯着腰,把手里的糖果平均分成两份,送到了那两个小姑娘面前。
两个小姑娘回头看向一个正在缠线的青年妇人,见那妇人笑着点了点头,才双手接过糖果,一起对黛玉弯腰道谢:“多谢徐家嫂嫂。”
如此乖巧又不失活泼,让黛玉顿时心生喜爱,轻轻在两个小姑娘的头上抚摸了一下。
那边徐茂行你已经和一群婶子大娘们搭上了话,热情地招呼了一圈之后,便笑着说道:“我们刚吃完饭,去那边转转消消食,各位大娘嫂子们且忙着。”
众人都善意的笑着叫他们去,还有那促狭地调侃道:“到底是新媳妇,二郎可悠着点,别把人累着了。”
经过事的人都哄笑了起来,黛玉是没听懂,但也直觉不是什么好话;徐茂行是装作没听懂,等黛玉和众人拜别之后,便拉着她慢慢往街上去。
有不懂事的小娃娃满脸懵懂地问:“奶奶,娘,你们在笑什么呀?”
小孩的母亲便腾出手来,不轻不重在他额头上点一下,“去,小孩子家家的,不该问的别问。”
紧接着又是一种哄笑,让已经走远了的黛玉都忍不住回头看了两眼。
但徐茂行已拉着她,从胡同的尽头转过了弯,与夹杂着食物香气的烟火气覿面相逢。
却原来,那条街上有个不大不小的集市,今日又正碰上赶集的时候,一大早便有许多卖早点的或挑着担子,或推着小车来摆摊了。
他们刚拐过弯来,就碰见一个推着木车卖茶果的。再往前走便闻见一阵油炸的香气,顺着香气看过去,便是路边支着的一个小摊子,专门卖炸油果子的。
再往前走,半条街上都是糕饼美食,还都是黛玉从前在深宅大院里,没吃过没见过的。
见她满眼都是好奇,徐茂行便道:“刚吃完饭,这些你暂且也吃不下。咱们再往前面走走,前面有卖蜜饯炒货的,买一些干果蜜饯吃。”
又走过了几个摊位,商品便多种多样起来。
除了徐茂行说的蜜饯、干果、炒货,还有各种手工制作的小东西,工艺肯定没有内造或官家的精巧,却胜在颇有野趣。
这些东西,可比吃食更能吸引人,至少黛玉是走不动道了。
徐茂行见状,边拉着他走到一个卖竹制品的摊子前,上面都是些竹编竹雕之类的。
有编的各种小动物、小灯笼、小水车……还有因形雕就的簪子、茶具、微景……让黛玉看得目不暇接,只觉得个个都好。
见她只看却不动,徐茂行道:“有喜欢的,可以多挑几个。”
黛玉转头看向他,眼中露出询问之色:可以多挑?
徐茂行笑道:“放心吧,我带了钱,这些东西物美价廉。”
听了他最后一句,黛玉才放下心来,挑了一个会翻筋斗的小人,一套竹根扣的茶杯、一条蜿蜒竹根雕得栩栩如生的龙,还有据摊主说可以放在水盆里转动的水车。
这几样东西的工艺都比较繁琐,在这摊子上都算是贵的,可总共算下来,也不过三十文。
徐茂行只管付钱,黛玉在一旁一边爱不释手的把玩,一边冷眼瞧着,暗暗把外面的物价记下,以备将来管家理账时,不被人哄骗了去。
因东西多不大好拿,徐茂行左右看看,见他摊子边缘处还摆着竹篾编的背篓,便又问他背篓怎么卖。
那摊主见他买得多,便挑了一个好的来,陪笑道:“应该是五文钱的,因客人买的多,给三文便罢了。”
徐茂行便又从荷包里摸出三枚铜钱递过去,顺手接了背篓来,把黛玉买的几样东西放进去,问道:“是你背着呢,还是我背着?”
他料想黛玉从未弄过这个,必然觉得新奇,便问了这一嘴。
果然黛玉欢喜地转身示意,“快,快给我背着。”
徐茂行便替她解了斗篷,拎着背篓的背带,小心地穿过她的两臂,给她挂到了背上。
黛玉略有些兴奋的在他面前转了一圈,连声问道:“怎么样,怎么样?像不像诗文里的采桑女?”
徐茂行笑着打量一番,点头道:“倒是有几分像了。”
第26章 春到星桥
他一转头,恰好旁边路过一个卖花的小姑娘,篮子里全是新采的野花,连枝带露的,十分鲜妍美丽。
“你先等一下。”说着他便招手叫那卖花姑娘过来,花十文钱请那姑娘编一个花环。
那小姑娘道:“编一个花环,用不了那么些花。”说着便数出了五文,要还给他。
徐茂行摆手道:“拿着吧。劳烦姑娘巧手,编一个最好看的来。”
见他执意如此,那小姑娘才欢喜地把钱收了,把篮子放在地上,自己也蹲了下去。
她先从里面挑选出了一二十支开的最大,颜色也最绚丽的,编了一个花朵团围,却又半点不显拥挤的花环。又挑出些异色小花朵,把多余的枝干掐去,只留下三寸来长,巧妙地点缀在了花环里。
整个花环绚丽却不繁杂,徐茂行看着都佩服那小姑娘的审美。
那姑娘也是个机灵人,见黛玉已经绞了面,便猜出两人应是一对小夫妻。
因而花环编好之后,她一边双手奉给徐茂,一边笑道:“这位好心的爷,快给奶奶戴上吧。”
徐茂行含笑道了谢,便转身面对黛玉,轻轻避开簪子和绒花,把那花环戴在了她的头上。
“好了,这下可真真是个采桑女了。”
黛玉欢喜地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碰到之后又立刻松开,生怕力气大了把那花瓣模掉。
夫妻二人和那卖花的小姑娘道了别,便继续往前逛。
这时黛玉已出了一身的汗,又走了没多远便拽了拽徐茂行的衣袖,喘息道:“我……我走不动了。”
徐茂星左右看了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卖脂粉的铺子,便指着说:“到那里去歇歇脚吧,顺便也给你挑些胭脂水粉。”
那铺子不大,只是一进的小两层楼,楼下是柜台和要卖的各色胭脂,楼上是供客人歇脚的地方。
守着铺子的是个三四十岁的妇人,容貌中上,笑唇天生,合中身材,体态微丰。单论容貌不算十分出彩,但她眉眼舒展,神态可亲,很容易便让人生出好感来。
因这会儿还早,铺子里还没来客人,那老板娘便自顾自地调脂弄粉,听见动静才抬起头来。
见来的是对小夫妻,那老板娘的笑容更加灿烂,放下玉碗药杵亲自来迎接,“这位爷带着奶奶来挑胭脂?”
招呼了这一句之后,又到另一侧扶着林黛玉,笑着说道:“这位奶奶来的正巧,近日里小妇人新制出一种脂粉,是用紫茉莉花籽为基,研磨得极细,敷在脸上薄薄的一层,贴服极了。”
她扶着黛玉在门侧的椅子上坐了,拿出一个铜镜支在圆桌上,说了句“稍等”,便转身进了柜台,拿出了三四个雕刻精美的小盒子。
又见黛玉脸上带着汗,她又去打了半盆清水来,向黛玉讨了随身的帕子投了拧干,亲自给黛玉擦了脸。
“奶奶的肌肤真是细腻,反倒是我这些脂粉有福了。”说着话,她把其中三个盒子打开,露出里面颜色各异的粉,“不如奶奶挑一样,容我有幸替奶奶上个妆?”
黛玉扫了一眼,选了指其中一个杏白色的,柔声道:“就这个吧,有劳了。”
那妇人便拿出一个新的粉扑子,均匀地给她脸上铺了一层轻薄的茉莉花粉。
敷了粉之后,老板娘又把剩下的三个盒子打开,里面装的都是一张一张的胭脂,也有三个色号。
叫黛玉挑了一张之后,她先让黛玉抿了口脂,剩下的加了些许水调开,恰好够打腮红。
这些化妆工具在徐茂行眼中,都是很原始很简陋的。他倒是能做出更好的来,前提是有金钱和资源支撑。
不巧这两样,都是他如今欠缺的,他也只好按耐在心里,想着日后再说了。
不过那老板娘的手艺的确是好,又拿出墨条替黛玉描了眉之后,黛玉的美貌立刻上升到一个新的台阶。
那老板娘看得赞叹不已,对着两人好一顿吹嘘。又是夸黛玉容貌俊俏,又是夸两人男才女貌,三句话不离本行。
徐茂行被她捧得心花怒放,转头便征询黛玉的意见,“你觉着刚才试那两样如何?如果喜欢的话,就让这位姐姐帮忙包起来。”
那老板娘见状,便知这位爷是个晓得疼人的,今日这生意能不能成,还得着落在这位奶奶身上。因而,越发奉承起黛玉来。
黛玉照着镜子,也觉得这个妆面新颖简洁。又见到老板娘好话不要钱似的说,不免想起曾经见过两回的刘姥姥,体谅老板娘讨生活不易,便点了点头,“那就劳烦宋姐姐了。”
那老板娘一怔,仔细回想一番,满脸疑惑道:“小妇人从前不曾见奶奶光顾过,想是熟客介绍来的?”
黛玉笑着摇了摇头,“今日来此,不过是恰逢其会。”
那宋嫂子更觉得奇怪了,忙问道:“既是头一次相见,小妇人又失礼未曾报上名号,奶奶怎知我夫家姓宋。”
“是我猜的。”黛玉道,“我见你门口的招牌上写着‘春到星桥’的字样,想来里面隐藏的,便是老板的姓氏了。”
春到星桥,谜底可不就是个“宋”字?
宋嫂子恍然,大笑道:“可见奶奶是个雅人。不瞒奶奶说,我这个招牌呀,当初可是花了足足三两银子,请城东吴秀才取的。
雅致倒是雅致得很,只小妇人和先夫都是粗人,若非那吴秀才解释了,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时间一长啊,也就忘了这回事了。”
她手脚十分麻利,说话间已经拿了新的胭脂和花粉包好,放到了黛玉手边,转身又倒了两盏茶来,笑道:“自家制的粗茶,虽不是名贵之物,胜在颇有野趣。爷和奶奶若不嫌弃,赏脸尝一尝也是好的。”
黛玉又道了谢,端起盖碗拨开茶沫子,轻轻抿了一口。
论口感肯定是比不上她从前喝的,但宋嫂子炒制的手法特殊,除了茶叶的清香还微微带一点焦糊味,后味便是一股焦香,让人回味无穷。
两人便在这里歇了一阵,渐渐的等客人都上来了,他们便顺势告辞了。
徐茂行问:“再去哪儿转转?”
黛玉道:“还是回去吧。你不还要读书吗,举业之事如何能懈怠?”
从前在荣国府时,黛玉从不劝宝玉读书,是因知晓宝玉志不在此,旁人劝也没用。
如今她既知晓徐茂行立志举业,自然也会全力支持,时时督促。
徐茂行笑道:“本来郭先生放了我三天假的,不过你说的也是,读书这回事,便如逆水行舟,是一日也懈怠不得。”
他单手提了背篓,仍教黛玉戴着花环。因这会子太阳上来了,没了早上那股寒气,斗篷便不叫她穿了,就在徐茂行手臂上搭着。
两人肩并肩,徐茂行迁就着黛玉的步伐,一起慢悠悠地走了回去。
路过卖吃食的摊子时,他又买了些果子蜜饯放在背篓里。等回到家里那条巷子,又碰上那群凑在一起做活的妇人时,便将果子蜜饯拿出些分给了那些孩子。
黛玉自出生起,便没有过这么大的活动量,回到家里瘫在床上,真是一个手指头也不想动了。
徐茂行叫紫鹃和珊瑚打了水来,他擦了擦脸,交代珊瑚去厨房烧热水给黛玉泡脚,便被黛玉赶到书房去了。
没过多久,紫鹃便和珊瑚一起,抬进来一桶热水。两人先往木盆子里倒了半盆,安排黛玉泡上,剩下的就用水瓢慢慢往里加。
珊瑚道:“奶奶在外边儿转了半天,应该也饿了,我去端一碗红枣银耳粥来。”
说完之后,她便隐秘地对紫鹃使了个眼色,退出去关上了里间的门。
室内氛围一时紧张,紫鹃早已打好的腹稿,竟然在出口之前卡住了。
也不怨她不靠谱,实在是她一个未出嫁的年轻姑娘,要问的这个话题着实超纲了。
可这家里除了她之外的女子,都和黛玉不熟,那些私密话就更加不好说了。
还是黛玉发现了她的异常,见她低着头欲言又止的,便多问了一句:“紫鹃,你到底怎么了?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有人为难你了?”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紫鹃连连摇头否认,满脸纠结地看了黛玉片刻,一咬牙一狠心,闭眼问道,“奶奶,昨夜你和二爷是怎么过的?”
林黛玉不明所以,“就……说了一会儿闲话便睡了呀。这又怎么了?”
“怎么了?”紫鹃破防了,崩溃道,“那可是你们的洞房花烛夜,你们俩什么都没干,居然还问我怎么了?”
想到两个主子出门之后,福婶特意来帮忙收拾床铺时,一看床上干干净净的,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先喊了几句:“二爷这个祖宗唉,我就知道他靠不住!”
当时的紫鹃也如现在的黛玉一般,完全不明所以,听了这话是一头雾水。
等她开口一问,福婶就像是找着了发泄口一般,拉着她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
从夫妻两个洞房时该干什么,床铺和平日里有什么不一样,再到抱怨徐茂行,说她一早就准备好了《避火图》,可那位爷嘴上逞强,愣说自己什么都会,事到临头却什么都没办成!
当时紫鹃觉得自己的脸都要冒烟了……不,是整颗脑袋都在冒烟。
那许多的羞窘积累下来,可不是被黛玉一句话,就弄得破防了吗?
“奶奶,临出嫁前,老太太叫人送来的那两本册子,你看了吗?”
林黛玉道:“我当时病成那样,哪还有心思看书?”
紫鹃立刻道:“我已经找出来了,您还是看看吧。”说完就去把那两本册子拿了过来,塞到了黛玉手里。
等林黛玉翻开其中一册,看到上面的内容之后,整个人都沉默了。
第27章 避火图
要么说夫妻一体呢,林黛玉的尴尬,徐茂行也没能跑得了。
被黛玉赶出来之后,他就直接去了书房,摸出一册《古文观止》,翻到上次读到的地方,继续大声朗读了起来。
这是郭先生特意要求的。
据郭先生说,这是他从前读书的经验:若是单用眼睛看而不读出声,很容易把一句话里的字前后认颠倒。且有了这个初印象,往后再想改过来很难。
若是头一次便大声读出来,就不容易记错认错,日后会少掉许多麻烦。
该说不说,郭先生也是个会看人心的,对自己坐馆的这个学生,已经把秉性摸得差不多了。
若他说些别的大道理,徐茂行真不一定会听。可他偏把“日后少麻烦”当成重点来说,一下子就搔到了徐茂行的痒处,这条建议被采纳的速度特别快。
等福婶找出她珍藏的那些“宝贝”,一路找到这里时,他正大声朗读《前赤壁赋》呢。
作为看着他长大的老仆,无论是福伯还是福婶,对他肯发奋读书都是又心疼又欣慰,从来不忍心在他读书时打扰他。
直到他一篇文章读完,起身稍作活动时,才发现福婶怀里抱着几册似曾相识的书,正站在不远处,满脸欣慰地盯着他瞧呢。
“福婶,你这是……”他又看了看福婶怀里那几册书,忍不住嘴角一抽,“我不是说了嘛,这种事我会,你又把这些拿出来做什么?”
福婶没忍住瞪了他一眼,数落道:“我知道二爷脸皮薄,不好意思跟我一个妇人学这些。如今我也不强求你了,找二奶奶教她去。我们女人家凑在一起,没什么不好说的。”
说完转身便要走,徐茂行赶紧拦住,无奈道:“诶,我不是说了我会嘛,你怎么就不信呢?”
福婶“呵”了一声,满脸都是“你编,你再编,看我信不信你就完了”,嘴上倒还给他留了几分情面,“二爷别不好意思了,我今日都亲眼看见了。”
“看见?看见什么了?”徐茂行愕然了一瞬,很快就明白了过来,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从这辈子出生开始,他就知道古代大家族里的公子小姐,都没什么隐私可言。
莫说是像话本里那样小姐丢张帕子甚至是投根簪子给穷书生做定情信物了,就算是衣服上的金线少了一截,不必等到第二天,丫鬟当天晚上收拾的时候就检查出来了。
想来因着昨夜他们小夫妻洞房花烛,福婶怕紫鹃一个黄花闺女不懂事,赶过去帮忙收拾床铺时,直接就发现他俩根本就没圆房。
“哎呀,这事我和奶奶心里都有数,你就别管了。”徐茂行无奈道,“奶奶的身子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那么禽兽的人吗?”
福婶闻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两只眼睛传达出了一个信息:想不到这位爷也会体贴人了!
徐茂行:“……福婶,你那是什么眼神?你写信问问我娘,我可是最懂她的心思了。”
福婶意识到自己的神色太过露骨了,讪讪一笑,干脆把那几册书都给了徐茂行,“既然二爷心里有数,那老奴也就不瞎操心了,你们两口子商量着来吧。”
说完就找了个借口,迅速遁走了。
徐茂行抬头看了看健步如飞的福婶,又低头看了看封面一本正经的书册,嘴角一抽,最终也只能把这些不好见人的书册藏到了书房里。
然后,继续读书。直到前后两篇赤壁赋都背熟了,推窗看看天色,也到了用午膳的时候,这才夹好书签,起身去找黛玉了。
紫鹃正端着针线筐,在廊下借着天光做衣裳呢,见他回来急忙起身迎接。因着早上那回事,她看见徐茂行,神色多少还有点不自然。
对此,徐茂行全当一无所知,只是顿住脚步问道:“奶奶这会儿干嘛呢?”
紫鹃道:“正整理嫁妆里带过来的书册呢。”
提到“书册”二字,不免就又想到老太太特意给的那两册,想到今早她好奇看的那一眼,只觉得脸都要烧透了。
——这世上怎么会……怎么会有这种书?
为了避免她过分尴尬,徐茂行也没再多问,点了点头便自己掀帘子进去了。
在正房里没看见黛玉,他便直接推门进了打通的西厢房,那里已经被他改成了一个小书房,是因早知黛玉喜爱看书,才特意改的。
林黛玉果然在里面,百叶窗已推开,她正就着天光,把书册分门别类摆到了书架上。
因贾母知道王夫人的为人,给她收拾嫁妆的时候,除了把林家的藏书都给她装了来,剩下的就是黛玉从前穿过的衣裳,和如今已不大时兴的布料,王夫人必然看不上。
真正实惠的是那偷给的一千两银子,还有存在钱庄里的一些物件。
徐茂行凑过去看了看,见他是按经史子集排布的,便也跟着帮忙。林黛玉听见动静转过身来,看见是他,下意识露出笑容来,问道:“这是放学了?”
“有什么放学不放学的?郭先生给我放了三天假,他自己也回家去了。我是看着时候不早了,变回来陪你一起用午膳。”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一部《竹书纪年》摆到了放史书的地方。摆好了之后才说:“你也别忙活了,用完午膳再说吧。”
林黛玉也把手里那本放进去,点头道:“也行。”
两人一同出了西厢房,又到外间的盆架子上,就这铜盆里的清水净了手,一边擦手一边叫紫鹃摆饭。
外头的紫鹃应了一声,掀开帘子把针线框放进门内,便起身拍了拍裙子上沾染的红茸,去厨房看午膳了。
因着家里的人少,每个人承担的差事就多了。
比如珊瑚虽然也是伺候林黛玉的丫头,却大部分时间都在厨房守着;福婶虽是管家娘子,但后厨和各处嫂嫂的事她也得管着。
紫鹃过去的时候,两人已经把主子们的午膳放进了食盒里。看见她来,福婶便笑道:“你来的正好,已经装好了,和珊瑚一起提过去就行。”
说这话她又走近紫娟,低声问道:“怎么样?二爷和二奶奶那边,都是怎么说的?”
这话问得不明不白,紫鹃却是一听就明白了,脸颊瞬间爆红,也压低了声音说:“二爷刚回来便叫摆饭,我也没来得及听他们说什么。”
“那就伺候用膳的时候听听。”福婶拍了拍她的手,神情十分郑重,仿佛把千钧重担都压在了她的身上。
原本紫鹃一个姑娘家,谈这个话题就有些超纲,再被她这一弄,当时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胡乱点头道:“福婶放心,我会留心的。”
福婶拉着她的手陪笑道:“好姑娘,我也知道这事儿是为难你了。但家里和奶奶最亲近的就是你,若交给旁人去办,岂不是让奶奶更加尴尬?”
果然提起黛玉,紫鹃的神色就变了。她略微思索了片刻,反握住福婶手点了点头,“福婶放心,事关二爷和奶奶,我一定会上心的。”
说完便主动提了那个大些的食盒,让珊瑚提了小的,两人一同回了正院。
午膳还是摆在耳房里,紫鹃打开食盒,把两荤两素四碟菜摆在桌上。随后珊瑚也把自己提着的汤羹米饭摆上,两人把十盒暂且收到了屋子的角落处,就要伺候两人用膳。
黛玉笑道:“你们也不必忙活了。就这么大个桌子,我们自己吃就是了。”
于是紫鹃便给珊瑚使了个颜色,两人一同退了出去,珊瑚先回了厨房。紫鹃则是回正房拿出自己的针线筐,就坐在耳房外的栏杆处假装做针线,实则是听二房内两人的谈话。
二房的门上挂了一道竹帘子,上面用红色的丝线编织出蝙蝠的图案,正中还有一个倒福字。
竹帘稀疏,人若从里面往外看,能隐隐约约看见外面的人影。
徐茂行给黛玉盛了一勺烩豆腐,又挤眉弄眼地朝竹帘那边努了努嘴,黛玉看过去,便看见了侧坐着,拿着针线半天也没动一下的紫鹃。
“这丫头平时也这样?”徐茂行凑到她耳畔低语。
黛玉略一思索,联想到今日子轩问她的事,再想到方才在厨房肯定是要与福婶碰面,便把前因后果猜了个七七八八。
她对徐茂行摇了摇头,示意别管紫鹃,又另起了一个话题说:“昨天晚上你不是说,有一部无名高人注解的《论语》吗?什么时候拿出来给我看看?”
“您如今不是忙着收拾东西嘛,哪有空看呢?”徐茂行道,“你若是真着急看,等吃完了就随我到书房去,我拿给你就是了。”
黛玉道:“我可得跟你去一趟。看了你淘来那册《徐霞客游记》,我可是心里痒痒得很,正迷那些无名高士呢。”
徐茂行笑而不语,心说:人家哪里是无名?如果是名声不在这个世界罢了。在原来的时空里,无论是王阳明还是徐霞客,哪一个不是如雷贯耳的人物?
第28章 岁月静好
想到前世,他脸上的笑容渐渐落了下来,不由便担忧起自己骤然离世,父母和姐姐指不定怎么伤心呢。
黛玉心思细腻,很快便察觉到了他心绪低落,夹了块白切鸡放在他碗里,柔声问道:“可是想起爹娘了?”
“嗯。”徐茂行点了点头。
虽然想起的不是平安州的爹娘,但也的确是他的爹娘。平安州那边的所虽说远隔千里,却好歹还相见有期,无论多久都有盼头。
可另一个世界的爸妈和姐姐,却是隔着次元壁,隔着生与死,除非再有一次奇迹出现,否则永远都不可能再见了。
黛玉劝道:“爹娘无论身在何处,定然都是盼着你好的。要是你因着思念他们反把身子弄坏了,岂不是辜负了他们的一片心?还不如好生保重身子,认真读书举业,还怕相见无期吗?”
徐茂行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去除了低落的情绪,用力点了点头,“你说的对,哪怕隔得再远,他们也是希望我好好的,我不能辜负他们的一片心意。”
“这才对嘛。”黛玉笑着说,“等再过两个月,徐禄从那边回来了,咱们再收拾些得用的东西,打发他再跑一趟。一来是咱们的孝心,二来也是让爹娘知道咱们日子过得还好。”
——若是他们日子糟糕,也没余力支援那边不是?
直到两人吃完了饭,也没谈论起紫鹃想听的话题。她在外面干着急,却也不好直接冲进去问,直得叹了口气,默默把碗碟收拾了。
回厨房送东西时,就见福婶正领着珊瑚和徐寿洗萝卜和芥菜。她和福婶对视了一眼,有些羞愧地摇了摇头。
福婶有些失望,但不多。
只因对自家那位二爷,她还算了解。对方鬼精灵似的一个人,哪里能轻易让这丫头探出心思来?
她对紫鹃道:“把这些东西先放厨房吧,等我得空了收拾。”
紫娟道:“还是我来吧。”
“你放着,你放着。”福婶道,“你从前没干过这些,不一定能洗得干净。”
紫鹃一想也是,便把食盒放进厨房,回来蹲在水盆边,一边帮忙洗萝卜,一边问道:“怎么一次洗这么多?”
福婶解释道:“如今田里萝卜和芥菜都下来了,正是最新鲜也最便宜的时候。我就叫你福伯带着阿山,去人家地里收了些。
洗干净了做成咸菜放着,等吃的时候捞出来现切。或切丝或切片,拿香油一拌,就是上好的下饭菜。”
小户人家过日子就是这样,特别是像徐家这种还有些家底的,为了维持仅剩的体面,就更得精打细算。
这也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而是某些时候,仅剩的这点体面,就能换来毫无体面的人家想求都求不来的资源。
紫鹃想到每顿饭必有的小配菜,了然地点了点头,对普通人家怎么过日子,有了更深一层的认知。
福婶边换水边道:“好在咱们院子里还有一口井,且附近的水源都是甜水。要是住到了那用水不方便的地方,便是做个腌菜,也不能像咱们这么方便。”
住在城里就是这点不好,不比乡下有小溪、河流,便是到人家家里打一桶水,也是要给钱的。
萝卜和芥菜都洗了有四五遍,前三遍先把泥都洗净,然后就一人拿一个小刀,把头、根和细须都削掉,再洗两遍才算彻底干净。
紫鹃亦步亦趋地跟着学,她心灵手巧的,看了两遍之后,上手时就似模似样了。
菜洗完了之后,小些的就一整个留用,大个的就从中间一分为二。简单的处理好,就摊在竹筐里,盖上细纱布控水。
然后就是洗坛子,三人一起把两个大坛子洗得干干净。
紫娟看了看坛子,又看了看那些萝卜和芥菜,怎么看都觉得这俩坛子装不下。
福婶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笑道:“半年前做的腌菜已吃空了两坛,里面的旧年卤水可是好东西,用那个腌出来的菜,口感更好呢。”
至于多出来的两个坛子,纯粹是因为今年的菜买多了。
=====
这边紫娟跟着福婶学腌咸菜,那边儿小夫妻二人用完了午膳,手拉着手在院子里散了散,便一起去了书房。
这是黛玉第一次进他的书房,家里边收拾得十分整洁,为了采光,一面墙上就开了三扇窗户,便是关上了门里面也是极为亮堂的。
摆书的多宝格是后来做的,用的自然不是什么好料子,不过刷了一层原漆,平日里擦得也勤快,倒是看上去十分舒服顺眼。
只有一样,上面摆的书不多。除了举业用的启蒙书籍和四书五经之外,也就零星几本手抄的扎子。
徐茂行解释道:“当初抄家的时候,书画什么的都抄走了。”
这年头书籍和画作可都是贵重物品,既然是要查抄家产,哪里会放过这些去?
就这些启蒙书籍和四书五经,也只有一少部分是他自己买的,大多数还是安王得知他有志进学后,派人送过来的。
黛玉虽未亲身经历,也大约能想象到当时的场景,不由握住了徐茂行的大手,安抚地笑道:“我那里的还有些先父生前注解过的书,等会儿就收拾出来摆在这里,日后你蟾宫折桂,也算慰藉先父在天之灵了。”
前科探花郎注解过的经典,正是徐茂行可望而不可求的。他也没有矫情,欢喜道:“得了岳父大人的旧书,我自然是要更加上进的。”
黛玉道:“读书上进是好,但也得顾念着身子。若是为着读书把身子熬坏了,反是本末倒置了。”
“奶奶放心,我醒得的。”徐茂行拍了拍她的手,便拉着她走到书架前,小心翼翼的把王阳明注解的那套《论语》拿了出来,“你是现在就看呢,还是等东西归置完了?”
黛玉正心心念念呢,忙接过书来道:“刚用完午膳,我身上懒懒的,也没心思去归置。”
见她一双眼睛已经粘在书上拔不出来了,徐茂行心下好笑,也没拆穿她,只是在书桌旁又安了一张椅子,就叫她歪在椅子上看书。
而他自己,则是拿着正在读的《古文观止》出了门,就站在门外的梧桐树下,继续背诵新的篇目。
上午他把两篇《赤壁赋》背完了,接下来的一篇便是唐朝杜牧的《阿房宫赋》。
这也是个名篇,不但辞藻华丽,且鞭辟入里,借古喻今。无论放到什么时代,这篇文章都不会过时。
黛玉歪也在书房里看书,透过窗户便能看见站在院子里背书的徐茂行。她看两页书,便忍不住抬头看一眼徐茂行,只觉得此时此刻岁月静好,不由便想起自己的父母。
她的父亲是探花郎,母亲也是饱读诗书的才女。夫妻二人志趣相投,婚后也是琴瑟和鸣。
虽然年岁大了之后,因着子嗣之事心力交瘁。但他们刚成亲的时候,想来也是这般,夫妻二人凑在一起,一人一盏茶,一人一册书,便能消磨掉半日的时光。
转瞬间她又想到了宝玉,想着她若是嫁给了宝玉,能有如今的光景吗?
恐怕是不能吧。
纵然她和宝玉一起长大,有着青梅竹马的情分,又是多年的知己,事关自己的终身,也不能昧着良心替宝玉揽功掩过。
宝玉是个温柔多情的王孙公子,天性里惯能伏低做小,但凡遇见个有几分姿色的女孩子,他说话时便下意识温柔缠绵。
他心里总是惦记着这个姐姐那个妹妹的,且是天性如此,只怕成婚之后也依旧不能改。
想到这里,黛玉不由又看了一眼徐茂行。
虽然在她嫁过来之后,家里也才三个年轻的女孩子,但徐茂行和每一个都相处过,她也冷眼看了。
若论起对女孩子的尊重,徐茂行并不输于宝玉,反而比他还更多了分寸感。
黛玉看得出来,徐茂行是真的不以人的出生地位论高低。无论是对紫娟、珊瑚两个丫头,还是对徐寿、阿山等小厮,他是真把对方当成人来看,而不是可有可无、可任由主人家打骂发卖的物件。
相比之下,宝玉的所有温柔都只给年轻貌美的女孩子,比他就又落了一程。
主要是换一个人,或许会觉得徐茂行不懂上下尊卑,分明是在纵容奴仆犯上。
可林黛玉从来都不是寻常女子,她能一眼便看出徐茂行怀着一颗赤忱的心。而这世间最能打动林黛玉的,便也是这种纯粹的赤诚。
被一个人的目光盯得久了,自然会有感应。徐茂行若有所感地转过身来,便见林黛玉捧着书,心思却全然不在书上,却直愣愣地盯着他站的地方,目光却早就飘忽了。
这是累了?
他收起书轻手轻脚走了进来,伸手在黛玉眼前晃了晃。黛玉猛然回神,不由嗔了他一眼,“你不好好读书,却又来闹我。也不知是谁说的,要发奋图强,来日蟾宫折桂呢。”
徐茂行心道:这蟾宫折桂可不是我说的。
但他更加明白,千万不能和老婆争执这种话题,不然对也是错,错更是错。
他决定直接求饶,陪笑道:“好奶奶,你就饶了我吧,往后我可再不敢了。”
黛玉本来也不是怪他,只是自己心里才想着他,转眼被人惊醒,心中所念便到了眼前,一时有些羞恼而已。
见他打躬作揖地做怪,黛玉扑哧一笑,拉着他的手一同坐下,“好啦,好啦,又作怪!”
见她彻底回神了,徐茂行才问道:“我刚才见你神思不属的,可是看书看累了?”
黛玉摇了摇头,低声道:“只是忽然想到了宝玉。他那个性子,只怕成了婚也是难改的,宝姐姐嫁了他,指不定要跟着受多少委屈呢。”
徐茂行笑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天叫他们成夫妻,旁人也管不了。你要是真担心宝二奶奶,等三日回门的时候,亲自去看看不就行了?”
黛玉听了也觉得有理,便笑道:“说的也是,我也是一时糊涂了。”
夫妻二人又说笑了一阵,黛玉便回去继续归置东西,徐茂行则接着背书。
这时候两人都没想到,黛玉都已经出嫁了,在三日回门的礼数上,王夫人竟然还能弄出幺蛾子。
第29章 黛玉的蜕变
却说到了这一日,夫妻二人早早就起来了。徐茂行先在院子里练了一套五禽戏,回来的时候,黛玉已经领着紫鹃和珊瑚,把回门礼都收拾好了。
徐家虽然拮据,但好在有安王府赏出来的缎子和文房四宝等物,添进回门礼中,多少也给黛玉脸上增些光彩。
但是黛玉有些不好意思,私底下对徐茂行道:“其实不必如此,那府里什么没有呢?再者,老太太也不在乎这些虚礼。”
她自来看得明白,待她好的人不会在意这些东西,见不得她好的人就算得了再好的东西,背地里照样说她的闲话。
既然如此,他们又何必上赶着讨好?
徐茂行笑道:“其他人的想法我才不在乎,只是知晓老太太速来疼爱你,这些东西送到她老人家面前,只是为了讨她老人家一个安心罢了。”
他的三观虽然不是在这个世界形成的,但毕竟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又亲眼见过家里给哥哥娶嫂子,对一些多数人都不宣之于口的潜规则,该了解的也都了解得差不多了。
就比如这回门礼,虽名义上说,看重的是骨肉亲情、是这份心意。
但娘家和婆家毕竟是两个家庭,就算是世代交好的,没在一起过日子,对方什么人品性情,也不可能了如指掌。
于是,娘家人就只能根据回门礼的多少和贵贱,来判断自家闺女在夫家是否受重视,有没有受委屈。
这个法子听起来就很笨很荒谬,实际上也的确没什么大用。
虽说这年头成婚之后就很少有和离的,但这么快就原形毕露的,可真是沧海一粟了。
不过,这些对徐茂行来说都不重要。
他之所以起意要娶林黛玉,一是怜悯对方的遭遇,二是爱重对方的人品,自然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对方做脸。
黛玉深深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诚恳,便点了点头,“那就听你的。”
可等他们东西收拾完了,正准备用早膳的时候,福伯忽然跑了进来,说是荣国府派人来了。
怎么这时候派人来?
林黛玉直觉没什么好事,不由秀眉轻蹙,下意识看向徐茂行。
而徐茂行也是眼皮子一跳,问道:“来的是谁,你认识吗?”
福伯道:“来了两个女人,为首的那个正是周瑞家的。”
虽说徐家是清流,和荣国府这等勋贵之家没什么交流,但毕竟都是大户人家得用的管事,又都在京城里,自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因而,对于王夫人跟前最得脸的周瑞夫妇,福伯自然是认得的。
黛玉补充了一句:“周瑞家的是二舅母的陪房,该是奉二舅母的命令来的。”又吩咐福伯,“请福婶出面,把人领进来。紫鹃,你也跟着去。”
紫鹃应了一声,跟着福伯一起出去了,徐茂行不好见女眷,便干脆躲了出去。
没过多久,紫鹃就和福婶一起,把周瑞家的和另一个管事媳妇领了进来。
两个管事媳妇进门之后,先给坐在上手的林黛玉行礼:“请林姑娘(注:1)安。”
“周姐姐快起来吧。”黛玉也没为难他,立刻便让人起了,吩咐紫鹃,“快给两位姐姐看座。”
紫鹃便搬来了两个绣墩,放在了黛玉侧首,请周瑞家的两人坐了。
二人谢了坐,斜签着身子坐了,便满脸堆笑地说起家里主子们如何惦记黛玉。
黛玉心知她今日前来准没好事,却顾及着贾母不好撕破脸,值得陪她虚与委蛇,双方比拼耐性罢了。
大约过了一刻钟左右,眼见周瑞家的脸上露出了焦急为难的神色,显然是特意做给黛玉看的,要引黛玉来细问端详。
原本也不大耐烦应付她的黛玉见此,促狭的兴致反而上来了,趁着紫鹃换茶时,当着周瑞家的面吩咐去清点回门礼,还特意说了句:“眼见时候也不早了,别叫外祖母等急了。”
那周瑞家的之所以不顾体面一大早就来了,本就是奉了王夫人的命,不让黛玉今日回门,以免和宝玉撞上了,耽误了宝钗的回门礼。
她忖度着黛玉的性子最是敏感,嘴上又是历来不饶人的,只要自己漏了神色,对方必然要来讥讽。
而她也就能趁势把话说出来,把责任往黛玉身上推几分,以便回去禀报的时候,讨自家主子欢心。
那曾想着林姐儿出嫁之后,可真是进益了,无论她如何做色,对方竟都是稳坐钓鱼台,不骄不躁的,真个是大家主母的风范。
就算周瑞家的和王夫人一样,看不起徐家是破落户,此时也不得不在心里暗赞一声:到底是有底蕴的人家,哪怕没落了,也自规矩严整。
很显然她是误会了,觉得林黛玉之所以进步这么快,都是由徐家的老仆暗中指点。
也亏得林黛玉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如若不然,怕是要把大牙都笑掉了。
——她不过是在荣国府寄居几年,又因不爱张扬的缘故,未曾对人说过林家送她来时带了多少供她吃用的银子,这些人还真把她当成打秋风的穷亲戚了。
荣国府固然炫赫一时,他们林家也是五代列侯,父亲又是科举入仕的清贵之臣。
身为林家唯一的女儿,便是宗妇也做得,更何况是做普通的大家主母?
只是从前她在荣国府乃是寄人篱下,只觉得身似浮萍无枝可依,性子越发敏感尖锐罢了。
如今换了一个舒适的环境,换了一群能让她彻底安定下来的人,她从前所受的教育,自然而然就凸显出来,把那些敏感、小性、刻薄全都掩过去了。
黛玉突然变得稳重,让周瑞家的如坐针毡。
眼见这两轮茶都喝完了,她仍旧一句真话不说,黛玉索性加了把火,笑道:“我心里思念外祖母和二位舅母,想着早些去看她老人家。想来二舅母的心和我是一样的,怕我年轻贪睡,特意派的周姐姐来接我呢。”
周瑞家的讪讪一笑,手里的茶碗不由自主就放到桌上,忍着尴尬道:“姑娘能体谅太太的一片慈心,太太心里必然受用。你体谅太太,太太也体谅你呢。”
说了这两句之后,她的约是在心里先把自己说服了,那是越说越顺,神色也越发自然,“太太体谅林姑娘体弱,想着回门之礼可以延后几日,也是让姑娘多休养几日,等到九日上头再回门,也是使得的。”
黛玉固然聪慧,也猜不透王夫人那神一般的脑回路。因而听了这话,只觉得大惑不解,还以为荣国府又出了什么事,不由心头一紧,忙问道:“老太太可好?宝玉和宝姐姐可好?还有探春惜春两位妹妹,他们也好嘛?”
和王夫人在一条思路上的周瑞家的,被他这一连串问题砸过来,也觉得一头雾水,不知道林黛玉在想些什么。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周瑞家的从黛玉脸上只看出了焦急和担忧,只得讪讪回道:“好,都好。”
她犹豫了片刻,又笑着说:“有件好事儿得让姑娘知道,你二哥哥自成婚之后,脑子一下子就清醒了,可见大师算得准呢。
今日是宝二奶奶的回门礼,你二哥哥少不得要陪着去。家里上上下下都为此忙坏了,怕是不得空招呼你和徐姑爷。”
至此,黛玉可算是听明白了。
可她却并不觉得愤怒,只觉得好笑,又替宝玉悲哀。
宝玉虽有时候受了刺激会发些痴性,平日里却也是个端庄守礼的侯门公子,又对女儿家最是温柔尊重。
哪怕他心里并不中意宝钗,回门之礼是一个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几个日子之一,他又岂会因一时义气,闹得两家面上都不好看?
更何况,黛玉虽是和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徐茂行却是客人。
有外客登门拜访时,宝玉几时失过礼数?
可笑身为宝玉的亲生母亲,王夫人却对自己的儿子并不了解,也没有一点信心。
不过她却心里想了这么些,面上却半丝不漏,只是顺着周瑞家的话说:“到底是二舅母心慈,替我们小辈考虑得也周到。那我今日就先不去了,这劳烦周姐姐替我向老太太、太太和姐妹们都带个好。”
得了她的准话,周瑞家的暗暗松了口气,满面欢喜地起身拜谢了,有借口要回去收拾车马,向黛玉告辞了。
知道她是个奉命行事的,黛玉也没为难她,叫紫鹃给他们抓了两把钱,就把人给送出去了。
除了徐家的大门之后,周瑞家的大大松了口气,拍着胸脯道:“怪道人说成了婚才算是长大了呢,林姐儿和从前,还真是不一样了。”
另一个跟来的媳妇撇了撇嘴,说了句公道话:“林姑娘就算在咱家时,也就是有些小女孩的性子,对咱们这些下人却是不错的。”
他们这些人不像周瑞家的、吴新登家的一般在王夫人面前得脸,等闲的好差事也轮不上他们,倒是偶尔会被指派着往林黛玉的院子里送东西。
无论是哪一次去,无论去的是谁,林黛玉从来没让人空手出来过,多多少少都会给些赏钱。
若有那运气好的,正碰上林黛玉给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们发赏,得到的赏赐只会更多。
第30章 慈悲的王夫人
周瑞家的笑骂道:“你这老货,听话音就知道是得过她的好处。”
那媳妇知道她看不上那几个赏钱,便也不隐瞒,笑着说道:“说起来还得多亏了周姐姐,若不是周姐姐叫我给林姑娘送东西,我也得不了赏。”
至于她为何知晓林黛玉从不让人手上落空,自然就是蛇有蛇道,鼠有鼠道,上层有上层的门道,下层有下层的路子。
周瑞家的叹道:“当年送宫花那一次,我可算是见识到了御史千金的脾气。有了那一回,我哪敢小瞧她半分呢?”
这回那媳妇就没接话了,只是扶着周瑞家的上车,自己也默默跟了上去,顺嘴岔开了话题。
荣国府人多口杂,周瑞家的送宫花那一次又没有特意封口,自然在下人们中间传开了。
虽然他们忖度着上头主子的意思,都跟着传林黛玉刻薄小性。但是非曲直究竟如何,人人心里都有一本账。
按理说林黛玉是客人,薛姨妈明说了一盒宫花里有黛玉两支,按照礼数自然该是让客人先挑。
只是周瑞家的图省事,不想来回绕路,竟把最后剩的两只给了林黛玉。
说白了就是欺负人家是个寄居的孤女,料想就算明着轻视,对方也只得忍气吞声。
那曾想人家根本不吃她这一套,反把她弄了好大一个没脸。
等回了荣国府,周瑞家的找王夫人复命,恰好碰上宝玉带着宝钗向王夫人请安拜别,准备到梨香园去拜见薛姨妈。
看见她进来,宝玉问道:“周姐姐一大早的,到哪里去了?”
周瑞家的看了王夫人一眼,笑道:“还不是我那不成器的女儿和女婿,两个人斗气,没人管孩子。小两口争得跟乌眼鸡似的,只好我去劝劝,叫他们安生过日子,别整天拌嘴。”
王夫人捏了颗剥好的桂圆送进嘴里,一边吃一边听周瑞家的说话,脸上微露出满意的笑容,显然是在赞赏周瑞家的反应迅速。
等周瑞家的说完了,她才慢慢把核吐了出来,微微点头道:“不错。两口子之间有什么说不开的?便是偶尔拌了嘴,也应该尽快和好才是,免得父母担忧。”
这话明着是说周瑞家的女儿和女婿,又何尝不是在点双双站在眼前的宝玉和宝钗?
宝玉笑了笑,低着头没有说话。宝钗先是看了他一眼,见他一生不言语,便也假装没听出来,脸上的笑容始终得体。
两个人都装聋扮哑,王夫人心中有些不愉。可念及今日是宝钗回门的大日子,她到底没发作出来,只是说:“好了,时候也不早了,你们不用在我这里耗着,快去见你们姨妈去吧。”
宝玉这才躬身道:“既然如此,周姐姐且陪太太说话,我们就先过去了。”
说完和宝钗一起下拜,又一起退了几步才转过身去。等走到门口,早有丫鬟打起了帘子,宝钗略略落后了半步,让宝玉走在前面。
王夫人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满意地点了点头,对周瑞家的说:“素日里我就说宝钗这孩子不错,如今果然不错。若是随便换了谁,哪能这般爱重宝玉?”
周瑞家的奉承道:“都是太太眼光好,心里眼里都是二爷,自然要替他物色个四角俱全的。”
王夫人先是得意,片刻后又忍不住叹了一声,有些不是滋味道:“我是一心为了他好,只怕他不领情呢。”
很多时候,父母之于儿女,真的是个很神奇的角色。
一方面,他们对自己儿女的本领或品性根本不了解,甚至没有半点正面的信心;可另一方面,却又对他们的喜恶了如指掌。
若有那开明的家长,只要求儿女品性端正,不做那害人害己之事,其余的都看孩子自己心意。
孩子自由发展,不管将来是大奸还是大善,总之都能取得大成就。
只可惜,王夫人却不在此列。
在她看来,宝玉年轻不知事,容易被人拿甜言蜜语糊弄住,也容易被人使手段圈住。
所以宝玉身边接触的一切人和事,但凡能把关的,她一定要帮着把关;便是不能把关的,她也要安插眼线,让人替她盯着宝玉的一举一动,生怕宝玉做出什么不合她心意的事。
只因在她心中,凡是不合她心意的,就都不是好的。
周瑞家的自幼伴着她长大,对她的心性和想法可谓是了如指掌,自然也明白她想听什么话。
只听周瑞家的陪笑道:“宝二爷还年轻呢,等他将来有了孩子,自己做了爹娘,自然就明白太太的苦心了。太太是他亲娘,疼他都疼不过来,哪里能害他呢?”
果然王夫人听了这话,神情立刻便缓和了,这才有功夫问起林黛玉:“今日你去了徐家,大姑娘是如何说的?”
周瑞家的道:“邻家姑奶奶素来是个明理的,那能不了解太太的苦心?我把话一说她就同意了,还叫我代她问老太太和太太的安。”
王夫人脸上的笑容更甚,又捏了一颗桂圆放进嘴里,慢慢的把核吐了出来,才淡淡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徐家又是那样,她哪能半点不长进?”
——便是不长进,还能如何呢?
她又吩咐周瑞家的,“记得我库房里还有几匹上好的缎子,你带人找出来,等林丫头回门那日,正好给她做回礼。”
“是,等会儿我就带人去找。”周瑞家的点头应了。
“阿弥陀佛——”王夫人挽着佛珠双手合十,满脸悲悯,“可怜见的,好歹叫她拿回去,裁几身像样的衣裳,出门的时候穿上也是个体面。”
“还是太太心善,对小辈们最是慈悲。”周瑞家的一连串的奉承,把王夫人哄得眉花眼笑。
=====
再说宝玉和宝钗二人出了荣禧堂,顺着抄手游廊转到后头,抄近路去梨香园拜见薛姨妈。
两人身后跟了十几个小厮,或抬箱子,或挑担子,个个都是一水的新鞋子新衣帽,精神抖擞,喜气洋洋。
宝玉心中虽不乐,却因是要到亲戚家去,再多不如意都压了下去,只脚步略快了些,宝钗的小碎步险些追不上。
“二爷,你慢些。”宝钗喊了一声。
宝玉脚步微顿,停下来略等了等宝钗。可等再抬步的时候,依旧是足下生风。
宝钗看着他的背影叹了一声,唤道:“宝兄弟,你且别忙着走,好歹等我赶上了。”
这一次,宝玉不但停下了脚步,还猛然转过了身来,深深看了她一眼。等她再赶上来之后,两人的脚步便比较和谐了,一直并排走到了梨香园。
薛姨妈早打发薛蟠在门口接着了,那夏金桂知晓今日宝玉要来,就把往日的放肆都收敛了,乖乖梳妆打扮了跟着薛姨妈一起迎客。
“我的儿,你们可算来了。”薛姨妈上前一把搂住宝玉,另一只手拉住宝钗,把两人往里让,嘴里笑道,“我这姑娘打小就没离过我身边,这猛的一嫁出去,我这心里空落落的,只觉得半边天都有塌了。”
宝玉笑道:“两家离得这样近,姨妈若是想念宝姐姐,时常叫她回来看你便是了。”
薛姨妈的神色微微一僵,下意识向宝钗看去,却见宝钗神色从容,半点情绪都不外露。
她暗暗叹了一声,正想把这一茬揭过,不妨有个薛蟠不晓事,拍着宝玉的肩膀笑道:“怎么还叫姨妈?宝兄弟早该改口啦!”
宝玉笑道:“大哥哥快别寒碜我,往日里叫顺口了,一时哪里改得过来?”
他长这么大,除了初见黛玉时,着实是头一次在亲戚面前失礼,心里却奇异的没有半点慌张,反而觉得有什么枷锁开了一个裂缝。
薛姨妈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想避免宝钗的尴尬,闻言便顺势道:“都一样,都一样。自家骨肉,一个称呼又有什么要紧?”
说着已把人引进了内室,桌子上早摆好了干鲜果碟,还有待客用的香茗。
当众人分宾主落座之后,夏金桂先抢了茶壶,起身走到宝玉身旁替他倒茶,睨了一眼宝钗笑道:“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宝兄弟要唤母亲做姨妈,妹妹岂不是也要跟着改口?”
说话间,她的肢体有意无意地往宝玉身上蹭,唬得宝玉不知所措,又不想引人注目,又得尽力躲避,一时间好不狼狈。
宝钗见此,面色微变,转头对薛蟠道:“哥哥也真是的,什么事都叫嫂子做,你倒是落了个清闲。”
因夏金桂凶悍,薛蟠素日里便有些惧她,听了宝钗的话讪讪一笑,急忙接过了夏金桂手中的茶壶,一手扶着她陪笑道:“奶奶快坐,有事只管吩咐我就成。”
夏金桂讨了个没趣儿,翻了个白眼在薛蟠身边坐了,捏着帕子不住地扇风。
众人喝了两轮茶,说了些家长里短,薛姨妈便催促薛蟠引宝玉外间赴宴,他们母女要说些体己话。
把两个男人都赶出去之后,薛姨妈便对夏金桂道:“你忙活了半天也累了,先回房歇着吧。”
往日里夏金桂最不爱和薛姨妈盘桓,听说了这话巴不得赶紧走呢。可今日她却一反常态,似笑非笑地说道:“那怎么成呢?妹妹头一次回门,我这个做嫂子的自然要陪着。不然传了出去,叫人听见成什么样子?”
她一边说,一边扯着手里的帕子颠来倒去地玩,看好戏的心思不要太明显。
薛姨妈心中不悦,却也不好明着撕破脸,值得忍耐住焦虑的心,把想问女儿的话都咽了下去。
可她不愿意当着夏金桂的面问,夏金桂却很乐意当着她的面问呢。
“我说妹妹呀,你平日里看着精明,怎么连个男人都笼络不住?你这新婚燕尔的,按理说该是如胶似漆,怎么我看着宝二爷对你却不甚热络?”
这话说的实在不像样,薛姨妈面色大变,正要开口却被宝钗按住了。
只见宝钗微微一笑,淡淡道:“本就是强扭的瓜,我早知道不甜。横竖瓜已经被我吃到嘴里了,热不热络又有什么关系?”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