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
宸皇贵妃入皇陵的两天后, 沈华灿一家总算抵达越京。
沈华灿在信中和他们约定了时间,大抵在黄昏时分抵达。
这天恰巧是休沐日, 韩榆和席乐安早早动身, 出城相迎。
韩松倒是想来,只是银行临时出了点状况,需要他亲自处理。
橙红色的夕阳洋洋洒洒照了满身, 韩榆周身气息沉淀下来, 多了几丝柔和,睫毛也被染成蜜糖的颜色。
过往行人络绎不绝, 但凡注意到他二人的, 皆报以惊艳的注目礼。
“这是哪家小公子, 怎么没见过?”
“一个二个生得忒俊俏, 不知是否成婚, 我家”
话未说话, 就被啐了一脸的唾沫星子。
“好大一张脸,滚回家做梦去吧!”
韩榆:“”
席乐安:“”
“幸好我有妻有女,该担心的是你。”席乐安调侃道, “当心被人强抢回去, 成了压寨夫君。”
韩榆面带微笑, 长臂勾住席乐安的脖子, 猛地收紧。
“嗷——”
席乐安翻着白眼, 发出痛苦的干呕。
好在这种备受瞩目的状态并未持续太久。
宽阔整洁的水泥路上, 一辆马车在护卫的簇拥下由远及近。
席乐安第一个冲上去, 热情地抱住沈华灿。
“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们盼回来了。”
席乐安拍上沈华灿的后背,啪啪啪表达着自己的激动与思念之情。
韩榆没有错过沈华灿脸色
瞬间涨红, 瞧着像是一口血哽在喉头, 额角的青筋都暴出来了。
“安哥儿”
不等沈华灿发出救救的声音,席乐安已先一步松开他,锁定马车上探头探脑的沈元琅。
“哎呀琅哥儿,快给干爹抱抱,三年未见你都长这么高了。”
沈华灿揉了揉胸口,忽略独子求救的目光,并回以委以重任的眼神。
——老父亲的安危全靠琅哥儿了。
——呜呜呜好可怕一干爹,救救救救!
韩榆没忍住,噗嗤笑了。
转而对上沈元琅控诉的双眼,以拳抵唇压下笑意:“好了安哥儿,此处人多眼杂,回去再叙旧。”
席乐安听韩榆的话,依依不舍地松开小娃娃。
沈元琅重获自由,如蒙大赦地躲进马车里,头发丝也不露。
韩榆摇了摇头,多年未见,席乐安的举动倒也说得通,饶是他也难掩欣喜,只是不似席乐安外泄罢了。
三人同乘一辆马车,打道回府。
席乐安笑着说:“灿哥儿,你儿子跟你小时候一个模样,而且比你还要乖巧惹人爱。”
提及沈元琅,沈华灿满眼慈爱。
见席乐安对独子感兴趣,索性说起他的一些趣事。
两人听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到了沈家。
“我让人准备酒菜,今夜不醉不归。”
韩榆和席乐安正有此意,接受了沈华灿的邀请。
不多时,韩松带着礼物登门。
沈家的下人准备好酒菜,大家围桌而坐,饮下重逢后的第一杯酒。
月
上中天,蔡清妍早就带着琅哥儿洗漱歇下了,饭厅里只剩四个男人。
酒酣耳热之际,席乐安提及仕途:“灿哥儿,你如今回来,可有什么打算?”
沈华灿看向外面的月亮,温声道:“等吏部的消息,顺便给琅哥儿启蒙。”
三年的守孝让他心境平和不少,虽然遗憾有极大可能无法回到国子监,但有祖父余荫,想必不会太差。
说到启蒙,席乐安表示有话说:“上个月我家夫人教雪姐儿识字,真真是笑料百出”
一人说三人听,期间还夹杂着三位父亲的教育经。
韩榆自斟自饮,偶尔应和两句,很是悠然自得。
子夜时分,四人喝得微醺,各自回房歇下。
半月后,沈华灿的任命下来。
从三品,国子监祭酒。
沈华灿收到任命文书,愣怔良久,看向前来庆贺他高升的韩榆:“是你?”
韩榆面色如常:“灿哥儿何出此言?我可是最最最大公无私的吏部尚书,绝不会为了友人徇私。”
只是恰好上一任祭酒锒铛入狱,又恰好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
师公在国子监耕耘多年,耗费他诸多心血,合该孙承祖业,让混乱无秩序的国子监恢复它原本的模样。
韩榆往嘴里丢了瓣橘子,酸得倒吸凉气:“哈——”
席乐安笑得前仰后合,可劲儿地取笑韩榆。
沈华灿也笑,眼睛却悄然湿润-
时光飞逝,夏去秋来,又是四年一度的皇家
秋猎。
上次秋猎,韩榆以三品府尹的身份参加,转眼至今,已是二品尚书。
他站到同龄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俯视曾经中伤他、轻视他的人。
可以直白地说,吏部已经成为韩榆的一言堂,上下官员无不畏惧他。
阮景璋被罢官后,吏部官员将这视为韩榆排除异己的手段,对他避之如虎蛇,“索命判官”的名头愈发响亮了。
他们不仅在内部这样称呼,同其他部门的人提及韩榆,说到激动之处,这个诨名脱口而出。
大家对此感到迷惑:“为何称他为索命判官?”
吏部官员正因为说错话而懊恼不已,闻言便解释说:“因为惹了他的,无一不下了阴曹地府。”
细数曾经和韩榆有过龃龉的人,除去位高权重的,譬如安王、前平昌伯今阮老爷,前吏部侍郎今阮公子其他人还活着的寥寥无几。
众人:“!!!”
细思极恐,韩榆的可怕之处便凸显出来。
一来二去,吏部尚书的“索命判官”之名愈发喧嚣尘上。
从韩松口中得知此事的韩榆:“”
就很离谱。
明明是他们自己作死,怎么搞得像是他把人鲨了?
当真是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不过除了风评被害,这几个月越京无事发生,风平浪静到府尹直呼无聊的程度。
前往皇家猎场的路上,韩榆与府尹策马同行。
“这阵子闲得骨头发酸,明儿可要活动活动筋骨。”
韩榆
单手把住缰绳,微风拂面而来,唇角含笑。
“下官曾有幸见识过韩大人在射箭场上一展身手,明日可要比试一番,看谁打的猎物多?”
韩榆转眸看向不惑之年的府尹,慎重思考这样算不算欺负人。
“不止你我二人,下官打算再拉几个人,人多热闹,比试起来也更有趣。”府尹跃跃欲试,“韩大人以为如何?”
话都说到这份上,再拒绝就不礼貌了。
“当然可以,韩某这边也有几个人,届时会一同参加。”
光他一个人有什么意思,得多拉几个人下水。
微笑.jpg
“善!”府尹抚掌大笑,“那就这么说定了,下官先行一步,争取凑个整。”
韩榆勾唇:“袁大人慢走。”
“说什么呢?”满脸笑眯眯,看得席乐安都好奇了,“你还有水吗?我水囊里喝完了,嗓子干得都快冒烟了。”
韩榆解下马鞍上的水囊,隔空丢过去:“再坚持一下,顶多半个时辰就到了。”
席乐安嗯嗯啊啊应着,没敢多喝,只抿两口润润嗓子,就还给韩榆了。
韩榆又问韩松和沈华灿:“你们呢?还有水吗?”
两人异口同声:“还剩一些。”
韩榆不再问,向前赶路。
傍晚时分,一行人抵达皇家猎场。
赶了大半天的路,风吹日晒,大家都有些累了,用完饭倒头就睡
翌日,众人在猎场集合。
永庆帝携戴皇后和梅贵妃出场,走到最前方,射出第一弓,
高声宣布:“秋猎开始!”
鼓声齐鸣。
戴皇后和梅贵妃两人脸上挂着笑,前者浮于表面,只一眼就看出虚假,后者倒是真心实意,可惜笑得再怎么灿烂,也没换得永庆帝的一个回眸。
看着远处的天家夫妻,韩榆脑海中浮现“貌神合离”四个字。
“都拿出你们的看家本事,让朕好好看看大越男儿的英姿!”
“是,父皇/陛下!”
五位王爷首当其冲,策马飞驰出去。
宸王将四个兄弟远远甩在身后,霎时没了踪影。
他和康王还在孝期,永庆帝不忍他二人留守京中,就一起带来了。
见宸王一马当先,永庆帝引以为豪,扬声道:“此子肖朕!”
戴皇后倏然沉下脸,梅贵妃的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
永庆帝似无所觉,与臣子大肆褒赞宸王。
韩榆眼神掠过公主所在的区域,扬起马鞭,随韩松、袁府尹等人进入林子。
和韩榆一同比试的有三十余人,彩头是一枚质地上乘的玉佩。
韩榆见之欣喜,觉得和越含玉十分相配。
虽不能戴出来招摇过市,摆在梳妆台上也是极好的,看一眼便可愉悦身心。
“咻——”
箭矢射出,正中野兔的后腿。
“韩大人好箭法!”袁府尹远远瞧见,当即拍手叫好,捋了把胡须说,“我也要加把劲儿了,到最后可不能输得太难看。”
众人开怀大笑,不甘示弱地拉弓搭箭,瞄准自己的猎物,将箭射了出去。
韩榆莞尔一笑,
把野兔挂到马上,策马向前,继续物色下一个猎物。
很快,韩榆发现有一只獐子藏身草丛,似在栖息。
韩榆长臂舒展,从箭袋取出一支箭,搭上弓弦。
利箭疾飞,眼看就要射中獐子。
说时迟那时快,一支箭从左边飞出。
“铿——”
两箭相撞,发出激烈而又清脆的声响。
韩榆的箭偏移方向,扎进树干里,箭尾震颤。
獐子受惊,四蹄并用地窜了出去。
拉动弓弦的手指收紧,韩榆转眸望去,看到一张嚣张又讨嫌的脸。
韩榆翻身下马:“微臣参见王爷。”
安王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人:“韩榆,你吓走了本王的猎物。”
韩榆:“微臣不知那是王爷的猎物,擅自惊动了它,还请王爷恕罪。”
原以为韩榆会嘴硬狡辩,结果上来就认错,安王只觉一拳打在棉花上,没劲极了。
可他要不甘心就这么放过韩榆,眼珠微微一转,计上心头。
“韩榆,你可愿与本王比试一二?”
韩榆当然不愿意,缺心眼是会传染的,他才不要。
“微臣只略通骑射,不敢和王爷一争高低。”
曾亲眼目睹韩榆一口气射穿好几个靶子,把箭钉进墙里的安王:“”
无语凝噎后,安王冷笑:“畏首畏尾,真不知父皇看中你什么了。”
看中我有利用价值呗。
韩榆腹诽,面上一副柔弱可欺的模样,可把安王恶心坏了。
“走!”
目送安王及其护卫
远去,韩榆施施然翻身上马。
獐子没了,还有其他猎物。
时间还早,不急慢慢来。
半个时辰后——
安王带着护卫绕回原地,和韩榆狭路相逢。
已知,安王打了三只猎物。
以他现在的效率,绝对可以完胜四个兄弟,在父皇眼中拔得头筹。
正沾沾自喜,发现韩榆的马屁股后头挂着五只猎物。
安王:“!!!”
韩榆拱手:“王爷。”
安王鼻孔朝天哼了一声,掉头就走。
等离开了韩榆视野所及范围内,安王一拉缰绳,往林子深处走去。
护卫忙劝阻:“王爷不可,猎场深处多猛兽,只能在”
话未说完,就被安王劈头盖脸一顿骂。
“本王如何,用得着你指手画脚?”
护卫讷讷闭了嘴,一夹马肚跟上去
韩榆没把莫名其妙的安王放在心上,顺利打到几只猎物,与韩松汇合。
眼看北方飘起烟雾,意味着今天的狩猎到此结束,分散在猎场各处的人必须在半个时辰内回去。
韩榆捡起草丛里的野兔:“走吧,再不回去天就要黑了。”
韩松丢给韩榆一方帕子,示意他擦拭手上来自猎物的血迹。
“谢谢二哥。”韩榆弯起眼睛,笑意冲淡了狭长眼眸的凌厉,“二哥今日收获颇丰呢。”
韩松歪头避开树枝:“你也不赖。”
方才粗略数了下,比他还多两只。
周遭无人,韩松低声道:“狩猎时碰见宸王和康王,二人起了争执,脸
上都挂了彩。”
“天家无父子,更遑论亲兄弟。”韩榆语气散漫,“当然,就算有亲兄弟,跟我和二哥也是不能比的。”
韩松:“油嘴滑舌。”
韩榆被他无语凝噎的样子逗得乐不可支,笑声传出很远。
回到集合地点,席、沈二人也回来了。
袁府尹看着韩榆的猎物,不由咂舌:“韩大人,不愧是你。”
虽没有虎狼之类的大型猎物,但胜在数量颇多,足足有十八只。
袁府尹留意过其他人的,目前为止最多的也只宸王的二十只,韩大人位居第二。
对此,韩榆谦虚表示:“运气好,多碰见了几只猎物而已。”
至于大家信不信,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还有人没回来,永庆帝没有松口,谁也不敢离开。
天色渐暗,人陆续到齐了。
禁军点燃火把,将整片区域照得亮如白昼。
永庆帝一清嗓子:“让朕来看看,今日谁猎得最多”
“父皇,三弟还没回来。”宁王打断永庆帝的话语,字里行间尽是对安王的担忧,“天色已晚,父皇还是多派几个人去找三弟吧。”
永庆帝神情难辨喜怒,挥了下手,黄信就带着禁军去找人。
官员及其家眷窃窃私语,话题大多围绕着迟迟未归的安王展开。
“此情此景,诸位不觉得很熟悉吗?”
“上次平昌阮鸿畴掉进深坑,让咱们看了好一出大戏,你们说这次会不会也?”
“噤
声!这位可是龙子皇孙,他的热闹是我们能看的?”
“嘁——说得好像以前你没看过一样。”
让噤声的官员老脸一红,揣着手不吭声了。
天色越发的暗了,人声嘈杂,但都控制得当,保证不惊扰到上头那位。
又半个时辰过去。
韩榆打了个哈欠,回想起安王看到他的猎物时满脸不服,心底浮现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他不会跑去猎场深处了吧?
真是这样的话,怕是九死一生。
当年为了和阮氏撇清关系,韩榆算计阮鸿畴,在猎场深处看到好些猛兽。
老虎,狗熊,豺狼总之都是不好招惹的肉食动物,分分钟生吞了安王。
正想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陛下,王爷误入猎场深处,不幸遇上熊瞎子,护卫全数覆灭,只王爷一人逃了出来。”
安王浑身是血,已经看不清本来的肤色,死死抱着马脖子,陷入半昏迷的状态。
永庆帝眼皮直跳,召来随行太医:“王青生,你给他看看。”
黄信废了好一番功夫才把安王扶下来,因情况危急,也不送回住处,直接就地诊治。
王青生细细察看,最后得出结论:“启禀陛下,王爷多处擦伤,右腹有一长达三寸的伤口,失血严重,急需缝合”
“缝合?”安王一激灵,顿时清醒了,“本王不要那个什么缝针之术!”
他厌恶韩榆,对缝针之术也恨屋及乌。
“身体
发肤受之父母,本王才不要这么恶心的方法医治伤口!”
永庆帝本就因为安王的鲁莽憋着气,见他面白如纸还在死鸭子嘴硬,当即甩袖而去:“既然安王不愿缝合,王青生你只管用寻常方法给他医治即可。”
梅贵妃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啜泣着说:“你怎么就这么犟呢?伤口缝合上,好得也快”
她如何不知安王拒绝缝合的原因,但此一时彼一时,比起性命,那点仇恨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安王不予理会,强撑一口气,让禁军送他回去。
王青生擦了把汗,苦笑着跟上。
众人唏嘘,安王可真是一如既往的幼稚,一如既往的记仇啊。
韩榆把玩着新到手的彩头:“他好有骨气,这也能忍。”
韩松轻拍他一下:“是否缝合是他的决定,走吧,回去吃饭。”
“咱们几个的比试出结果了,可全体的结果还没出来,我还想看看能不能捞个名次呢。”韩榆把玉佩纳入袖中,“饿了,吃饭,吃两碗。”
韩松:“”-
皇家秋猎持续七天,这才只是开始。
韩榆和兄长好友吃过晚饭,在附近散步消食。
凉风宜人,席乐安雅兴上头,揪下一片树叶,放到嘴边吹了起来。
起初磕磕绊绊,宛如魔音贯耳。
韩榆被这声音刺激得眼皮直跳,废了好大力气才没给席乐安一个锁喉。
好在后面熟练了,曲子变得悠扬起来。
一曲终,席乐安捏着
树叶,期待地看着大家:“如何?好听吗?”
韩榆抬起手,正准备呱唧鼓掌,刺耳的尖叫响彻夜空。
几人循声望去,眼中遍布着惊疑不定。
“那个地方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嫔妃的住处。”
韩榆和韩松对视,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越来越多的人因为这动静走出来,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戴首辅拍板:“诸位,请随老夫前去一探究竟,确定陛下的安危。”
乌泱泱一群人朝着声源处涌去,没到门口,就被浓郁的铁锈味道熏了个趔趄。
众人又惊又恐,忙不迭以袖掩面:“怎么了这是?莫非死了什么人?”
门外被禁军包了个严实,不得前进半步。
全公公倒是在,可他只露了个脸就进去了,直到永庆帝赶来,他才重又现身。
永庆帝左脚都已经迈出门槛,又被血腥味逼退,站在屋檐上问:“小全子,里头什么情况?”
“回陛下,方才的叫声出自丽妃娘娘和她的贴身宫女香云,丽妃娘娘被人开膛剖腹,香云则被割了脑袋。”
众人:“!!!”
什么怨什么仇,竟然用这么歹毒残忍的手段对待两个女子?
永庆帝铁青着脸,不去想方才惊鸿一瞥看到的画面:“何人行凶?”
全公公:“奴才赶到时,那宫女已经逃逸,禁军去追了。”
永庆帝瞥了眼远处影壁下的一众官员,把到嘴边撵人的话咽了回去。
丽妃的身份非同寻常,即便他有心
遮掩,也定会传得满朝皆知,甚至不久后魏帝也会知道收到大魏公主的死讯。
眼下当务之急,是尽快查出凶手,日后魏帝质问,也好给他一个交代。
思绪流转间,禁军押着一个满身血的宫女过来。
“陛下,就是此人杀了丽妃娘娘和香云。”
永庆帝看了全公公一眼,后者立刻会意,快步上前去。
“你为何残忍杀害丽妃娘娘和香云?还不快快如实道来!”
宫女莲心脸上挂彩,大概在逃逸过程中和禁军发生了摩擦。
她死死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全公公也不多说,一招手叫来禁军:“给我狠狠打!”
手腕粗细的木棍砸到莲心身上,发出令人惊心肉跳的闷响。
不多时,莲心身上就见了血。
可她还是一个字都不说。
官员们不忍直视,要么以袖掩面,要么背过身去。
但八卦是人的天性,再怎么发怵,也没一个人离开。
韩榆仗着个头高,和韩松站在最后。
二人对视,从彼此的眼里捕捉到相同的答案。
看来是真等不及了,亲女儿也能下死手。
韩榆没看到案发现场,只闻着这味道,就能想象到现场有多么的血腥可怖
最终,莲心还是没守住,哭喊着松了口。
“奴婢说!奴婢什么都说!”
她满口鲜血,从下巴蜿蜒而下,滴落到水泥地面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是安王!是安王让奴婢这么做的!”
人群一片哗然。
“安王?!”
“他
为什么这么做?”
永庆帝也想知道为什么会是安王,几步走到莲心跟前:“原因?”
“安王觊觎丽妃娘娘已久,娘娘心系陛下不愿接受,安王因爱生恨,便收买奴婢杀了丽妃娘娘。”
莲心言辞凿凿,神色不似作伪,但永庆帝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问:“香云呢?你又为何连她也一起杀了?”
“香云撞见奴婢杀了丽妃娘娘,奴婢只能斩草除根。”
永庆帝胸口急促起伏,阖了阖眼,再睁开已经冷静下来:“安王何时找上你的?”
莲心对答如流:“回陛下,半月前。”
“之后见过吗?”
莲心点头:“半个时辰前安王还让人把奴婢叫到跟前,许以重利,承诺只要杀了丽妃娘娘,好处定然少不了奴婢的。”
“好处?”
莲心低头,像在不好意思:“安王说,事成之后他会想办法给奴婢换个身份,入安王府做他的侍妾。”
众人:“嘶——”
安王为了泄愤,竟然竟然连自己都能出卖!
这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小全子,你去”
永庆帝话未说完,被一同前来的王青生斗胆打断了:“陛下,此女说谎。”
韩榆眉梢微挑,他为何这般笃定?有何依据?
永庆帝双手负后,面无表情地看着王青生:“你凭什么作证?”
压力扑面而来,王青生冷汗涔涔:“回陛下,此女说她半个时辰前见了王爷,而实际上王爷早在一个
多时辰前就晕过去了,微臣一直守着,这会儿还没醒来。”
“晕过去?”永庆帝皱眉,“可是伤势加重了?”
王青生擦汗,语气艰涩:“王爷不肯缝伤,流血过多身体虚弱,之后又吃不住疼,生生疼得晕过去了,王爷身边的内侍不敢惊动陛下,就让微臣前去医治。”
韩榆:“”
别的不说,这安王全身二百零六块骨头,二百零五块都是反骨。
宁可疼死,也不愿接受缝针之术的治疗。
永庆帝等人:“”
永庆帝头疼扶额,嘴里咕哝了句犟种,然后毫不留情地踹到莲心的头上。
“贱妇!胆敢糊弄朕!”
“来人,再打!”
莲心疼得直吸气,不慎扯到伤口,身体剧烈抽搐,吞咽唾沫的“咕咚”声清晰可闻。
禁军再度扬起棍棒。
一下又一下,皮肉翻卷,鲜血淋漓。
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味道,鼻息间同样如此。
有承受能力差的,跑到角落里大吐特吐。
可饶是如此,他们依旧没有离开。
可以说求知欲非常旺盛了。
韩榆忍俊不禁,同韩松耳语:“倒是个硬骨头。”
韩松无声笑了笑。
“你说,她下一个会指认谁?”
既然旨在把水搅浑,势必要多拉几个人下水。
靖王?
宸王?
还是宁王?
“是宸王!是宸王让我这么做的!”
“宸王和丽妃早有私情,包括丽妃肚子里的胎儿也是宸王的,宸王得知丽妃娘娘有了身孕,担
心事情败露被陛下厌弃,就让奴婢杀了丽妃娘娘,再嫁祸给安王。”
谁知安王作死不肯缝伤,侥幸逃脱了。
众人:“哦豁!”
先是安王,现在又来了个宸王,这场戏可真热闹啊!
永庆帝表情格外僵硬:“你说,丽妃怀有身孕?”
莲心点头:“正是!”
永庆帝颈侧青筋暴起,喝道:“来人,把宸王带过来!”
旁人不知,他难道还不知道?
因为丹药的缘故,他早就不能让女子受孕了。
好一个丽妃!
好一个宸王!
禁军出马,宸王很快被带过来。
括弧,不清醒版,括弧。
只见宸王衣衫不整,一身酒气与脂粉香,喝得烂醉如泥,被禁军一路抬着也没清醒过来。
永庆帝额角青筋直跳:“越英乾!”
宸王挠挠脸,哼唧一声继续睡。
“没记错的话,宸王还在孝期吧?”
“荒唐!简直荒唐至极!太不像话了!”
一盆冷水下去,宸王冻得大叫,清醒了些许。
他摇头晃脑:“父皇?”
永庆帝一脸风雨欲来的危险,声音低沉:“越英乾,你和丽妃可曾苟且过?”
宸王愣住,下一刻,慌乱之色溢于言表:“什么丽妃?儿臣不知道,丽妃是父皇您的嫔妃,儿臣怎么会跟她做那种事情。”
永庆帝不再问他,而是叫来在丽妃身边伺候的人,严刑审问。
结果不言而喻,丽妃早在几年前,来到大越后的几个月,就和宸王有了首尾。
谁都不能接受
自己的女人给自己戴绿帽子,九五之尊更是如此。
更别说那个让他戴绿帽子的人还是自己的儿子。
亲子和庶母
“放肆!”
“越英乾,你好大的胆子!”
宸王吓得魂飞胆裂,砰砰砰不停地磕头。
“父皇儿臣错了,儿臣不该和丽妃有染,儿臣”发誓,以后绝对不会再跟她有任何勾连!
可惜话未说完,就被永庆帝踹上肩头,整个人飞了出去。
“宸王行为不端,荒淫无度,悖逆纲常,褫夺亲王爵位,降为郡王,封地改为琼州,即日启程,不得有误!”
宸王目眦欲裂:“父皇!”
🔒 152
琼州, 又称小云远。
同样位于大越最南,其混乱程度仅次云远府。
当然, 是几年前的云远府。
年初时韩榆特意了解过, 现在的云远府在往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
知府清正廉明,百姓吃苦耐劳,日子过得蒸蒸日上。
手头宽裕了, 官塾和府学迎来更多的读书人。
花神山和轮胎厂为云远府创造不菲的收入, 同时也为当地百姓提供许多的就业机会,为生计问题略尽绵薄之力。
韩榆十分欣慰, 他已经记不清云远府最初是什么样子了。
眼下永庆帝说, 把琼州给宸王宸郡王做封地, 韩榆瞳孔巨震, 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
所有皇子中, 越英乾是最受永庆帝待见的一个, 早上还当着朝臣及其家眷的面大夸特夸。
这才几个时辰过去,就从高处坠落,摔得粉身碎骨。
宸郡王涕泗横流, 边磕头边哀求:“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儿臣知道错了, 求您给儿臣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丽妃一个女人, 又非嫡妻, 如何能抵得过三十多年的父子之情?
宸郡王忍下对永庆帝的不满, 坚信父皇在说气话, 只要他低声下气些,父皇定会回心转意。
“父皇!”
宸郡王的哭求声被匆匆赶来的康王打断,他跪下来, 恰好把宸郡王挡在身后。
“皇兄只是一时没经住诱惑, 误入歧途,父皇您消消气,千万不
能因为皇兄气坏了身子。”
宸郡王狂点头:“九弟所言极是,父皇您别”
“夜色已深,不如暂且将皇兄看押起来,令其反省自身。况且这只是莲心的片面之词,儿臣以为父皇还是先派人彻查,待一切水落石出,再做定夺。”
宸郡王不想像犯人一样被关押起来,拼命摇头:“父皇,儿臣没有”
宸郡王的舅舅表兄以及宸郡王妃父亲见缝插针,跪上前为宸郡王求情。
永庆帝不予理会,命人将三人拖走。
宸郡王喉咙里堵着千斤重的棉花,一颗心沉到谷底。
“父皇您”当真这般绝情,连儿子的解释都不愿听吗?
“父皇,儿臣送您回去吧,切莫让这血气冲撞了您。”
康王从地上爬起来,作势要搀扶永庆帝。
永庆帝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看好莲心,丽妃宫中伺候的人也都关押起来。”
全公公应是,折返回殿内,按永庆帝的吩咐去办。
人群中,韩榆看着落汤鸡一样蔫了吧唧的宸郡王,和屡次打断兄长说话,和永庆帝一同远去的康王,饶有兴致地勾了下唇。
“二哥,咱们回去吧。”韩榆转身往回走,待走出一段距离,用气音说道,“我冷眼瞧着,这持续几个月的闹剧快要结束了。”
韩松不置可否:“是结束,同样也是开始。”
席乐安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摸着下巴:“你们打什么哑谜呢?”
“秘密。”
韩榆意味深长地丢下这句,进房间后顺手把门关上。
这其中的水太深,他和韩松都不想让沈、席二人掺和进来。
席乐安看着紧闭的房门,一脸呆滞与受伤:“榆哥儿他他怎能这样敷衍了事?”
沈华灿把手搭在戏瘾犯了的好友肩膀上,拉着他往前走:“席乐安你个笨蛋,自己想。”
席乐安:“???”
“人身攻击?我生气了哈!”
席乐安气得叉腰,忿忿瞪向沈华灿,直看得后者无奈至极。
“有时候我在想,当初我和榆哥儿的开导是不是出了问题,导致你长歪成这样。”祭酒大人摇头叹息,“比起现在,或许我更喜欢以前的你。”
“以前的我?”席乐安不明所以,紧接着心底涌现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不、不会吧?”
沈华灿笑容促狭:“你知道榆哥儿是怎么评价那时候的你吗?”
席乐安睁大眼睛,满脸求知欲:“什么?”
“含羞草。”沈华灿说完,松开好友拔腿就跑,“我认为非常形象,你觉得呢?”
“沈华灿你给我站住!”
席乐安被这称呼搞得又羞又恼,既然找不上韩榆,便只能退而求其次,狠狠拿捏沈华灿一下。
围观全程的韩松:“”-
经此一遭,皇家秋猎提前结束。
众人动身回京,与之同行的还有丽妃的棺椁。
永庆帝一路上没露过面,任凭宸郡王如何叫嚣如何闹腾,始终置之
不理,仿佛没他这个儿子。
回宫后,永庆帝追封丽妃为丽贵妃,以贵妃之礼入皇陵。
除宸郡王一脉急成热锅上的蚂蚁,安王和靖王致力于火上浇油,其他人该怎样怎样,照常点卯,照常办差,早起贪黑,活成村口拉磨的骡子。
第二天,韩榆与鲁宁狭路相逢。
见鲁宁行色匆匆,额头上挂着细细密密的汗珠,韩榆例行问候:“鲁大人这是怎么了?可是遇上什么急事?”
“的确是十万火急的大事。”鲁宁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焦躁与惶恐交织,“莲心趁狱卒不备撞墙而亡,我得赶紧将此事禀告陛下。”
韩榆毫不意外,侧身往右退一步:“鲁大人快去吧,这事儿可耽误不得。”
鲁宁点头示意,连走带跑地远去了。
韩榆目送他远去,步行一段路,途径刑部,看见康王从里面出来。
“微臣参见王爷。”
韩榆驻足行礼,身似修竹面如冠玉,颇具文臣的清雅风度。
康王嘴角挂着浅笑:“韩大人这是?”
韩榆不缓不急道:“有些事要去户部一趟。”
“原来如此。”康王并未追问,“那韩大人快快去忙吧,接下来无甚要事,本王打算去看一眼皇兄。”
皇兄,宸郡王。
韩榆扬起嘴角,眼里流露出名为钦佩的情绪:“郡王有您这样的兄弟,一定无比心安。”
康王笑了,又同韩榆说两句场面话,然后扬长而去。
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清瘦的身形
,以及庞大的影子。
风一吹,影子像是活了。
张牙舞爪,似要将一切吞噬殆尽。
韩榆敛眸整理衣袖,侧首看了眼刑部大门,抬步往户部走去
宸郡王府。
黄昏时分,夕阳将房屋草木渲染成橙红色,温暖怡人。
美景当前,主院的气氛却格外尖锐。
“本王要见父皇!”
“本王是被冤枉的,杀害丽妃的凶手另有其人!”
“说话啊,你们为什么不说话?都哑巴了吗?!”
“别给本王装死,父皇让你们看守本王,可没让你们不把本王这个亲王放在眼里!”
守在院子外面的禁军仍旧不吭声,对宸郡王的斥骂叫喊置若罔闻。
宸郡王被深深的无力和恐惧包裹着,血丝遍布的双眼昭示着他已经很久没有休息好。
而事实确实如此。
事发之前,他正与侍妾饮酒作乐,任由酒精蚕食最后的理智。
再睁开眼,发现永庆帝出现在他面前,周遭是乌泱泱的禁军。
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被质问是否和丽妃有染。
宸郡王慌了,在永庆帝的逼视下竟说不出一句否认的话。
他的确和丽妃苟且,不止一次。
可那是丽妃主动勾引在先,美色当前,想必任何一个男人也禁受不住这样的诱惑。
更遑论,丽妃可是帝王嫔妃,他的庶母。
和丽妃在一起,让宸郡王感受到一种别样的刺激感。
就这样,两人的关系持续了几年,直到今天暴露出来。
永庆帝不由分说地将
他降为郡王,还发配到琼州那样穷山恶水的地方。
宸郡王魂飞胆裂,惊怒被惶恐取代,稀里糊涂地认错告饶,稀里糊涂地被禁军带走关起来。
等他彻底冷静下来,才知道他背负的不仅仅是和庶母乱.伦的罪名,还有在庶母怀了自己的孩子后拒不负责,派人将丽妃开膛剖腹,妄图毁尸灭迹。
从贴身伺候多年的内侍口中得知这一切,宸郡王人都傻了。
“本王和庶母苟且,这是事实本王认了。”
“但本王根本不知道丽妃怀有身孕,更没有让人杀她。”
冷静下来后,宸郡王意识到自己中了计。
“我是冤枉的!”
“我要见父皇!”
然而任凭他喊破了喉咙,守在外面的禁军从未理会过他。
两天下来,除了送饭,双方没有任何的交流。
随着时间的流逝,宸郡王被困一隅,恐慌和冤屈快要将他逼疯了。
永庆帝切断了他和外界的所有联系,连找外援都做不到。
又一次和禁军谈判失败,宸郡王回到房间,气急败坏地乱打乱砸。
价值千金的精美瓷器碎了一地,碎片迸溅到脸上,为他添上一道殷红的划痕。
“啊!”
宸郡王双手抱头坐在地上,崩溃嘶吼着。
康王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皇兄。”
宸郡王以为自己出了幻觉,才会到康王宛若仙乐的声音。
“皇兄,几日未见,你怎么把自己弄得这样狼狈?”
宸郡王这才意识到,这并不是他的幻觉,康王真
的来了。
犹如溺水之人抓住水面上唯一的浮木,他眼里爆发出惊人的亮色,连滚带爬地起来,跌跌撞撞抓住康王。
“九弟,九弟你终于来了!”
宸郡王声音颤抖着,昔日天之骄子,一朝落魄,说话时竟带上了哭腔。
“你快去见父皇,你跟他说,我是被冤枉的,杀害丽妃的凶手不是我。”
宸郡王死死抓着康王,说着又把他往外推:“什么话都别说了,你赶紧进宫面圣,替我澄明冤屈。”
康王站在原地,眼中闪烁着愉悦和兴奋的诡谲光亮。
他在欣赏。
欣赏宸郡王从高处坠入深渊,孤立无援的狼狈模样。
可惜宸郡王沉浸在将要洗脱冤屈的狂喜之中,低声喃喃道:“九弟,九弟,你帮哥哥一把,等日后哥哥坐上那个位置,绝不会亏待了你。”
康王忽然笑了:“父皇百年之后,总要有人荣登大宝,那么”
宸郡王敏锐地感觉到不对劲,旋即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宸郡王瞳孔骤缩,双眼锁住康王:“你、你说什么?”
他问着,十指扣紧康王的手腕,指甲深陷进去。
康王任由他抓着,无视鲜血淋漓的手腕,语气一如往常,轻且柔和:“皇兄总说来日荣登大宝不会亏待了弟弟,可在弟弟看来,谁坐上那个位置,都不如弟弟自己坐上去。”
宸郡王触电般地缩回手,踉跄着后退,看康王的眼神像在
看什么陌生人。
面前的男人,真是他那个寡言少语,对他唯命是从的弟弟吗?
康王被同母兄长犹如惊弓之鸟的模样取悦到了,笑容无限放大,诡异悚然。
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就连脏腑都是彻骨的冰寒。
宸郡王脑中闪过一道白光,刹那间明白了什么,震怒地看着康王:“是你!”
“不愧是皇兄,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了。”康王伪善地拍了拍手,“皇兄是不是以为,这样你就能洗脱罪名了?”
难道不是吗?
康王亲口承认,外面还有禁军,只要他大喊一声,事关两个皇子,禁军不敢不把事情上报。
康王从宸郡王的神情中得到答案,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
“就在下午,杀害丽妃的莲心撞墙而亡,狱卒在她的牢房里搜出一张纸条。”
康王笑着,露出森白的牙齿,犹如生啖人肉的野兽:“皇兄猜猜,这纸条是谁的?上面写了什么?”
宸郡王不说话,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他的。
至少在永庆帝看来,这纸条是他给莲心送去的。
康王继续说:“父皇龙颜大怒,令皇兄即刻前往封地,体谅我与皇兄兄弟情深,特让我来送你一程。”
宸郡王遍体生寒,忍住敲碎康王每一寸骨头的冲动:“本王待你不薄,你为何陷害本王?”
“待我不薄?哈!”康王喉咙里溢出低低的笑声,“这是我听过最大的笑话!”
“这些
年以来,你和母妃外祖父哪个不对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用得到我的时候一口一个好弟弟,用不到我的时候又把我像狗一样踢开。”
“同样都是父皇的儿子,同样都是母妃的儿子,凭什么你越英乾高人一等,而我越英越英祯只能跟在你身后,低三下四俯首帖耳?”
康王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很低,宛若毒蛇攀爬而上,冰冷黏腻。
“我恨你们每一个人!”
“外祖父和母妃死了,现在轮到你了,皇兄。”
康王咧嘴笑,其中的畅快与深意让宸郡王肝胆生寒。
宸郡王不敢多想,可某个猜测在心底扎根,瞬时间长成参天大树。
根茎吞噬他的血肉,枝叶掠夺他的呼吸。
宸郡王没有丝毫逃避的空间,被这棵树、这个念头撑到肢体炸裂,尸骨无存。
是我想的那样吗?
透过康王快意的表情,宸郡王已经得到了答案。
“越英祯你个畜生不如的东西,他们是你血脉相连的亲人啊!”
“我要杀了你!”
若眼神能杀人,康王早已死了千万遍。
宸郡王朝康王扑过去。
然而他的拳头连康王的脸都没碰到,就被后者反制住。
宸郡王动弹不得,看着近在咫尺,掐着他脖子的弟弟:“所以你每次骑射课垫底,都是假装的吗?”
康王讥诮道:“如果我不藏拙,怕是活不到今日。”
宸郡王掰扯脖子上的手,那只手却固若铁钳,而且有越发收紧的趋势。
“外祖父
素来看不起我,一介臣子竟敢对皇子呼来喝去,如同使唤下人,甚至连最低等的仆从都不如。”
“母妃她唯恐我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从小时候就对我耳提面命,说我如何比不上皇兄,说我如何蠢笨如猪。”
“皇兄你知道吗,为了打压我,每次父皇或者先生考校,母妃都会提前给我喂巴豆粉。”
宸郡王呼吸一滞:“我、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你是高高在上的宸郡王,如何会在意一个平庸至极的兄弟?”
康王低笑,神情显得愈发阴鸷扭曲。
“不过没关系,我为自己报仇了。”
“外祖父从未把我当人看,我便送他去阴曹地府投胎,下辈子也能做一回牲畜。”
宸郡王齿关颤抖:“秦胜状告外祖父,是你做的?”
“不止这个,祭天大典也是我和”康王顿了顿,“这场戏弟弟排了整整四年,总算圆满落幕了。”
他欣赏着宸郡王愤怒的表情:“至于母后,她不是我杀的,我只是冷眼旁观,看着她被杀而已。”
所有与他为敌,羞辱过他的,通通都得死!
康王取出一枚药丸,不顾宸郡王的挣扎塞进他嘴里,再抹了把喉咙,强迫对方咽下去。
宸郡王疯狂咳嗽,又用手去抠嗓子眼,结果却是枉然。
“弟弟告诉皇兄这些,也是想让皇兄死得明白。”康王缓缓松开手,“皇兄你不会怪我的吧?”
宸郡王踹开康王往外冲,口中
念念有词:“我要告诉父皇,我和外祖父都是被冤枉的”
话未说完,康王气定神闲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父皇怜惜两位小侄儿年幼体弱,额外开恩特许他们不必跟随皇兄前往封地,年满十五后可自行离去。”
宸郡王刹住脚。
“弟弟向父皇讨了恩典,未来几年将会代替皇兄抚养两位侄儿。”
宸郡王脑子里紧绷的弦彻底断了。
他转过身,歇斯底里地吼道:“这是你我之间的争斗,作何要牵扯到孩子身上?”
“母妃和外祖父也没因为我是个孩子就放过我。”康王收了笑,眼神漠然得令人心惊,“皇兄,管好你的嘴,可别让第三个人知道我们之间的谈话。”
“毕竟”康王又笑了,形容癫狂,“我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血脉亲人都能下死手的疯子。”
宸郡王如遭雷劈,耳畔“嗡”一声,眼前一片斑白。
再回神,康王已经离开。
依稀之间,他听到康王跟禁军说话。
“皇兄性子执拗,还请你们多多担待。”
康王走了,禁军还在交谈。
“康王倒是个温文尔雅的。”
“一身书卷气,比里头那个罔顾人伦的好上千百倍。”
宸郡王膝弯一软,跪在了满地的碎瓷片上。
他感觉不到痛,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嘶吼
越京一处不起眼的院子里。
明珠推门而入,恭顺地低垂眼帘:“主子,宸郡王深夜服毒而亡。”
棋盘上,卒吃掉帅。
韩榆放下手中棋子,轻叹道:“你赢了。”
越含玉唇角微扬:“承让。”
韩榆揉了揉手腕,端起茶杯浅酌一口:“打算如何处置这枚卒子?”
“这枚棋子还有用处。”越含玉漫不经心戳着棋盘上的卒子,“卒对将会发生什么?”
韩榆轻轻摇头:“不知道,但我拭目以待。”
越含玉拿起卒子,指腹碾磨,感受着凹槽的走向,轻柔的嗓音似一缕烟:“他还是太心急了。”
“虽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但他还是成功吃下了那枚帅子。”韩榆弯眸,眼里映着烛光,“他忍了太久,也等了太久。”
藏锋敛锐多年,一招剑出鞘,自然迫不及待想要大杀四方。
年初时,韩榆偶然发现康王潜藏在那层庸碌假面之下的勃勃野心。
后来顺藤摸瓜逐一排除,发现贾昊遭遇的每一件事都有康王的痕迹。
皇家秋猎回来,韩榆私下和越含玉打赌。
当越英乾虎落平阳,康王是否会乘胜追击,痛打落水狗。
韩榆认为以康王的谨小慎微,绝不会冲动行事。
越含玉则持反对意见。
她赌越英乾会死。
事实证明,越含玉有先见之明。
“越英乾和贾氏的下场,不过是墙倒众人推的结果。”韩榆起身,深色的衣袍包裹着颀长清瘦的身躯,“皇权之下,权力倾轧,从来都是冰冷残酷的。”
越含玉单手托腮,葱白的手指轻点面颊。
韩榆正过身,面朝越含
玉。
他逆着光,昏暗缠裹着他,面容模糊不清,气势却咄咄逼人。
越含玉无声注视,潋滟的眸中闪过痴迷。
“今夜月色正好,去钓鱼吗?”
韩榆说着,缓缓伸出右手。
“善。”
越含玉眼神恢复清明,把手搭在他的掌心,借力起身-
那天,禁军奉皇命带走阮景璋。
韩榆在纸上写下阮景璋的名字,忽然福至心灵,联想到南阳侯留下的两个笔画。
固有思维束缚了韩榆,让他以正常人的方式考虑问题了。
而彼时南阳伯身中剧毒,或许已经神志不清。
试问一个意识涣散的濒死之人,如何能准确表达自己的想要传达的内容?
这么一来,所有针对姓名中以一撇一捺开头的人的调查统统都不作数了。
好在柳暗花明又一村,康王在这时出现在韩榆的视野当中。
察觉到康王暗藏的野心,韩榆就对他展开调查。
现有资料表明,康王手中得用之人甚少。
那么问题来了,他怎么做到轻而易举地搅起一片血雨腥风?
经过一系列推敲,韩榆笃定他有帮手。
再结合大魏细作在整件事里扮演的角色,答案昭然若揭。
从三月到现在,韩榆按兵不动,实则派人严密监视康王的一举一动。
他每次出门,与什么人碰面,在哪里碰面,碰面多久全部详细地记录在册。
终于,韩榆摸清楚康王和大魏细作碰面的时间地点。
今天晚上,韩榆和越含玉联手设局。
越含玉的人拖住康王,另一边韩榆的人赶去碰面地点。
相信很快,就能钓出那条大鱼
月上中天。
越京城笼罩在一片黑暗中,静谧沉寂。
“咔嗒——”
万籁俱寂,细微的响动也变得震耳起来。
屋顶上,两群人你追我赶。
灰衣人冲在最前面,身形似风,踩着瓦片极速飞跃。
黑衣人穷追不舍,手中冷兵器闪着寒芒。
论速度,两批人不相上下。
只是灰衣为首之人受了重伤,行动多有不便,灰衣人为了掩护他,不得不放慢速度。
灰衣人和黑衣人之间的差距逐渐拉近。
殿后的灰衣人反手掷出暗器,直奔黑衣人面门而去。
黑衣人避开,与之缠斗。
灰衣人借着机会,又一次跟追兵拉开距离。
韩榆和越含玉立在对街的房顶上,黑衣黑面,完美融入黑暗之中。
“太费时间了。”韩榆慢条斯理地整理袖口,“速战速决吧。”
越含玉努了努下巴:“领头的交给你,其余人交给我。”
“善。”
话音刚落,韩榆就冲了出去
在手下的拼死掩护下,为首的灰衣人逃得飞快。
眼看就要逃出生天,前方黑影一跃而起。
灰衣人被突然冒出来的黑衣人打了个猝不及防,握紧长剑连连后退。
前有狼后有虎,灰衣人寸步难行。
权衡之下,他低喝一声,朝身前的拦路虎冲去。
剑芒闪过,破风声猎猎作响。
黑衣人空手对敌,却和灰衣人打
得不分上下。
十多个回合,灰衣人因失血过多,出剑的动作变得迟缓起来。
黑衣人一个闪身,五指成爪,掐住他的脖子,以千钧之力压下。
“砰——”
巨响过后,灰衣人从房顶跌落。
黑衣人锁住他的喉咙,将他整个儿掼到了坚硬的水泥地上。
顷刻间,灰衣人腰椎并全身多处骨骼断裂,躺在地上犹如一滩烂泥。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能让他们拼死相护。”
韩榆抬手,扯下灰衣人的面罩。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极其熟悉的面孔。
不久之前,韩榆曾和他一起共事。
“阮景璋?”
🔒 153
韩榆看着染血的脸, 眼底飞快掠过一抹愕然。
“阮景璋?”
怎么会是他?
在韩榆的构想中,杀了梁妃, 进出刑部大牢如同在自家后院闲逛, 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必然是王爵公侯一类人。
不仅他,韩松和越含玉也是同样的想法。
唯有这样, 才有足够施展的空间和能力。
韩榆表示他这辈子都没想到, 阮景璋会和大魏扯上关系。
他曾经把平昌侯府查了个底朝天,连阮鸿畴八岁尿床都查出来了, 偏生没查出一丝一毫大魏细作的痕迹。
阮景璋是细作, 那阮鸿畴呢?
“见鬼。”
韩榆有点怀疑人生, 开始思考他的情报网是否真的牢靠。
但细细想来, 还是有迹可循。
跛足道士迫于大魏细作的淫威, 在阮家胡言乱语, 说什么命格有异,与阮鸿畴相克。
阮氏盘踞越京百余年,即便到了阮鸿畴这一代已经大不如前, 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阮家的势力加上大魏细作多年来在大越发展的人脉, 想杀一个嫔妃, 让刑部大牢里的人改口, 简直易如反掌。
至于高国梁和贾昊, 他们只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必要时可以轻易舍弃。
他们一部分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成了局中人, 临死前还被榨干仅剩的利用价值。
韩榆思绪流转,病危忽略阮景璋落在自己身上那宛若毒蛇般阴鸷的目光,满含杀意。
阮景璋看
着从头到脚包裹得密不透风的男人, 喉咙里藏着个破风箱, 含着血嗬嗬作响:“你是谁?”
韩榆不予理会,松开钳住他脖子的手:“带走吧。”
沙哑阴冷的嗓音穿透夜色,显然不是他原本的音色。
自有黑衣人上前来,无视阮景璋多处骨骼断裂,粗暴地将其捆缚起来。
越含玉走过来,声线是如出一辙的沙哑:“我这边也解决了。”
韩榆嗯了一声,命人清扫战场,和越含玉走远了些。
“想不到竟然是他。”韩榆揭开面罩,露出紧抿的唇,吐出一口浊气又扣回到脸上,“还是说,他只是一条中不溜丢的鱼,真正的大鱼还没钓上来?”
越含玉很理解韩榆的复杂心情,轻拍他的小臂,温言宽慰道:“即便不是,他在大魏细作里也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也算收获颇多。”
韩榆按了下被阮景璋划破的衣料,低声咕哝:“阮景璋身手非常好,所以以前是在藏拙?”
当年他用匕首刺穿阮景璋的左手,后者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或许吧。”越含玉漫不经心道,“今夜的动作已经打草惊蛇,又涉及阮氏一族,还得跟皇帝透个气。”
提起阮家,韩榆顿时来了精神,把是否藏拙的疑惑抛诸脑后:“下面我就不插手了,你自行安排可好?”
越含玉应好,临走前借着墙壁遮挡,迈步上前,轻松拥了韩榆一下。
韩榆失笑,冷沉的眸子回暖:“注意安
全,我先走了。”
“至于阮景璋和阮家”韩榆沉吟片刻,说了个人名,“你可以去找她。”
“好,交给我。”
越含玉目送他离开,这才折返回去。
韩榆的战斗已经结束,她还有一场恶仗要打。
宫里的那位,可比数十个灰衣人难缠得多。
需要好好考虑,怎么把他糊弄过去。
还有阮家,索性趁此机会,让它永远消失。
黑衣人来去无声,很快消失在街道尽头
韩榆和阮景璋缠斗的房顶下,当家人被吵醒,骂骂咧咧往外走。
“我到要看看,是哪个混蛋半夜不睡觉咦?这水泥地好端端的怎么裂开了?”
男人蹲在地上研究半天,最终得出被什么东西砸坏了的结论。
“这得多重的东西啊,算了,明天去找修路队的人过来补一下。”
男人打了个哈欠,回屋继续睡。
这厢刚闭上眼,外面又响起大动静。
杂乱无章的脚步,铿锵尖锐的金属音,还有断断续续的惨叫,吵得人无法入眠。
男人躺在床上,跟同样被吵醒的妻子面面相觑。
妇人搂紧被子,咕咚咽了口唾沫:“外面怎么回事?”
男人舌头都捋不直了:“我、我不晓得。”
妇人孙氏翻了个白眼,拍了下自家男人:“卢大福,你去看看。”
卢大福疯狂摇头,往被子里缩:“不不不,我不去!”
反对无效。
卢大福被孙氏一脚踢下床,软手软脚地龟速挪到
门口,半蹲下身,从门缝往外看。
月光黯淡,刀剑锵鸣。
锋利的剑刃划破脖子,大股的鲜血飚出,为这难念的长夜增添一抹艳色。
“啊——!”
尖叫刚从嗓子眼里冒出来,就被一只手死死捂住。
卢大福转动眼珠,从余光看到孙氏惨白的脸。
“叫什么叫?你不要命了?!”孙氏嘴唇哆嗦着,用气音呵斥,“我冷眼瞧着,其中有一方穿着禁军的衣裳,怕是朝廷在捉拿犯人呢。”
“朝廷?”卢大福忽然想到不久前的动静,脸上血色尽褪,“媳妇儿,我刚才差点人没了。”
之前没被吵醒的孙氏:“???”
“瞎嚷嚷什么呢,赶紧回去睡,朝廷的事儿怎么也扯不到咱们老百姓头上来。”
卢大福被孙氏一巴掌拍醒,抹去额头的汗珠,轻一脚重一脚地回屋去了。
刚躺下,屋顶传来噼里啪啦的踩踏声。
迅疾如风,像在人的脑袋上踏过,贴着头皮能剐下一层肉。
卢大福打了个寒颤,唯恐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有人踩穿瓦片掉到家里来,就这么仰面躺着,睁眼到天明。
翌日,东方出现一抹鱼肚白。
卢大福挂着俩黑眼圈,鬼魂一样地飘出门。
左邻右舍正聚一起谈天,说的正是昨夜的骚动。
“昨儿夜里睡得好好的,冷不丁惊醒过来,一直到天亮都没敢睡。”
“谁不是呢,我一家人手无寸铁的,万一有人闯进来,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所以到
底怎么一回事?”说话的男人往上指了指,“闹出这么大动静,肯定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
一群人正激烈讨论着,各种猜测不断。
这时,有个瘦猴儿一样的青年人从远处狂奔过来。
“最新消息!最新消息!”
众人异口同声:“什么消息?”
青年叉着腰喘气,边高声道:“我二婶子不是在城东官老爷家干活儿?我过去打听了,二婶子说有人闯进皇宫放了把火,禁军四处追捕纵火之人,这才一夜没个消停。”
“乖乖,跑去皇宫纵火?这人怕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卢大福捧着碗蹲在门口,呼啦啦喝一口粥。
他听着大家的惊叹和议论,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样兴师动众,不昔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也要追捕,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老天保佑,可一定要太太平平的,他还想安安稳稳活到老呢!
就在坊间种种猜测喧嚣尘上的时候,金銮殿上也在讨论这件事。
只是比起百姓的不知内情,他们知道的更多。
“临华宫走水惊动了陛下,陛下命微臣和长平副统领率领禁军全城捉拿刺客。”
“这些刺客全部接受过严格专业的统一训练,且昨夜是一场近乎自杀式的进攻,要么主动撞上刀剑,要么咬破口中毒囊,顷刻间毒发身亡。”
黄信说完,在一片吸气声中退回原位,越含玉施施然上前。
“儿臣与黄
统领兵分两路,经过一番恶战,刺客的下场与黄统领遇到的一般无二。”
“之后,儿臣在红袖街发现刺客的藏身之地,发现有一人在诸多灰衣人的掩护下离开,便带人追上去。”
“灰衣人以命相护,最终尽数身亡,好在儿臣最后顺利抓到他们掩护的人。”
顶着文武百官各异的注目,越含玉气定神闲道:“儿臣摘下他的面罩,发现此人正是阮景璋。”
犹如一滴冷水落入热油锅里,金銮殿上炸开了锅。
“阮景璋?是我认识的那个阮景璋?”
“他为什么这么做?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韩榆敛眸,掩下眼底浓郁的笑意。
临华宫,距离帝王寝宫朝阳宫最近的宫殿。
本来是宸皇贵妃的住所,她薨逝后便一直空置着,宫人也走了个干净。
空无一人的宫殿,最适合做文章了。
韩松似有所觉地看过来,捕捉到他细微的情绪波动,无奈叹了口气,正过脸去。
昨夜韩榆和越含玉的行动,他属于知情人。
白天时,韩榆问过他要不要一起,韩松婉拒了。
一来是相信两人的能力,二来也不想做那硕亮的电灯泡。
——电灯泡这个词还是韩榆跟他说的,昔日被韩榆用在他和谭绣芳身上,今日可算还了回去。
上首,永庆帝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就在不久前,他收到宸郡王在前往封地途中服毒而亡的消息。
嫔妃和亲子到底是有区别的。
宸皇贵妃薨逝,
永庆帝心中伤痛,但更多的是对戴氏的痛恨和无力。
宸郡王万念俱灰自尽,永庆帝后悔不迭,铺天盖地的痛苦快要将他淹没。
永庆帝知道这一切是针对宸郡王的阴谋。
他不想把事情闹大,不想与大魏细作正面对上,便只能装聋作哑,让事情尽快了结。
他的本意是想让宸郡王离京避难,不料聪明反被聪明误,间接害死了自己的儿子。
眼下又出事故,永庆帝只能按下伤痛,问下方的越含玉:“长平,你连夜审问阮景璋,可审出什么来了?”
人是越含玉抓到的,彼时永庆帝心烦意乱,懒得再指定其他人,索性让她继续负责阮景璋的后续审讯。
纷乱无休无止,他们越来越过火,甚至把手伸到了皇家子嗣的身上。
这次更是不知死活,在宫里闹出大乱子。
永庆帝想,或许是上天在警示他,不能再逃避下去了。
永庆帝此言一出,成功让越含玉又一次成为人群中的焦点。
靖王扭过头,意味不明地看着他同父同母的姐姐。
容貌昳丽,气势逼人,轻易便能攫取住所有人全部的注意力。
这样的机会本该属于他的。
只因越含玉是禁军副统领,这样万众瞩目的机会平白落入她的手里。
真不爽啊。
靖王握紧拳头,看向他的三个兄弟。
宁王神色平和,康王低头垂目,唯独安王,满脸的忿忿不平。
想必也因为越含玉大出风头而不高兴呢。
安王不快活,靖
王就快活了。
也罢,姑且让越含玉风光一回。
她一个女人,有点虚荣心也很正常,此事非同小可,父皇定然不会把这样重要的事情交给她的。
“启禀父皇,长平在红袖街刺客的藏身之处发现了疑似大魏文字的书信,又在阮景璋小臂内侧的皮肤下发现了‘魏’字刺青。”
“轰——”
越含玉轻飘飘丢下一枚重型炸弹,炸得在场众人耳晕目眩。
“大魏?”
“阮景璋是大魏人?”
“阮氏一族从建国伊始就存在了,阮景璋不可能是大魏人,我更倾向于他和大魏人狼狈为奸。”
“若真如此,阮景璋岂不是犯下了通敌叛国的大罪?”
阮家的姻亲低头含胸,生怕被人注意到,更怕被陛下迁怒。
他们又惊又恐,在心里把阮景璋骂得狗血淋头。
就在这时,戴首辅出列:“陛下,仅凭一封书信和一个‘魏’字便认定阮景璋是大魏细作,是否过于草率了些?”
议论声戛然而止,官员们一个个瞠目结舌,用微妙的眼神看着戴澹。
没记错的话,长平公主可是他的外孙女。
大庭广众之下拆外孙女的台,这样真的好吗?
永庆帝目光转向越含玉,看她如何辩驳。
越含玉看了眼戴首辅,不疾不徐道:“启禀陛下,就在早朝之前,阮景璋招供了。”
戴澹眼神微暗,面色更显冷硬。
所有人:“!!!”
永庆帝笑了,身体前倾,急急追问道:“如何?他都招了什么?”
越含玉拱了拱手,细细道来。
“阮景璋承认了自己大魏细作的身份,二十几年前就成为大魏安插在大越的一枚钉子。”
“此次行动原本是想让朝阳宫走水,谁料夜里吹了东南风,这才烧了临华宫。”
弑君!
所有人脑海中浮现出这两个字。
“阮景璋说,他没想到会这么快暴露,在他的计划中,打算先拿下吏部,再凭借吏部尚书的职权往各部安插人手。”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陛下竟绕过他这个吏部侍郎,任命韩榆为吏部尚书。”
“这打乱了他们的部署,不得已之下,只能更改计划,转移目标。”
永庆帝皱眉,他有种预感,接下来他会听到一件非常震撼人心的消息。
他深吸一口气,肃声问道:“转移目标?”
清凌凌的嗓音回荡在偌大的殿宇内,如同一柄小锤敲在心头,直敲得人心跳加速,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阮景璋以安王的名义,向南阳侯钟赫抛出橄榄枝,欲间接掌控工部。”
安王:“???”
“然钟赫刚正不阿,不欲与阮景璋同流合污,便言辞拒绝了。”
“阮景璋恼羞成怒,准备除掉南阳侯,让自己的人上位。”
自己的人?
哪位?
“此人正是高国梁。”越含玉扬声道,无视众人呆滞的表情,忽的话锋一转,“眼看南阳侯落难,他又盯上了礼部。”
“陛下查出高国梁嫁祸南阳侯,高国梁便顺水推舟,咬出贾昊。”
康王手指一颤,嘴角神经质地抽搐两下。
“只不过谁也没想到,会有举人状告贾昊借职务之便公然索贿。”
“贾昊一案中,前任国子监祭酒告发阮景璋科举舞弊,陛下罢免了他的官职,并褫夺阮氏一族的爵位。”
“阮景璋远离朝堂,又一次被打乱了计划。”
“昨夜临华宫走水,便是他们自乱阵脚后的全力一击。”
“若陛下不幸命丧火海,他们便可功成身退。若陛下侥幸逃脱,他们也能掩护阮景璋离开。”
永庆帝听完怒不可遏,当场摔了手边的奏折。
然而这还远远不够,越含玉继续说:“最最严重的是,他们盗走了嘉元关和越京布防图,已经送出大越了。”
所有人:“!!!”
若说阮景璋先前的所作所为只是单纯扰乱朝纲,盗走布防图就是将大越置于万分危险的处境。
一旦嘉元关失守,魏军必然长驱直入,攻入皇城不过时间问题。
等到那时,他们可就完蛋了!
安王整个人都不好了,顿觉耳晕目眩。
嘉元关布防图在外祖父手中,而越京布防图,有一半在他那京营指挥使的舅舅手中。
布防图失守,他们绝对逃不脱责罚。
正当众人惶恐不安的时候,有禁军入内:“陛下,阮家女击登闻鼓,状告其父阮鸿畴通敌叛国。”
永庆帝这会儿满脑子都是布防图失窃,没心情料理阮鸿畴,随手指了一人:“韩爱卿,你且去府衙走一趟,看那
阮家女所言是否属实。”
众人齐刷刷看向突然被指的韩榆,眼神微妙x2。
世人皆知,韩榆和阮家存在一辈子都难以消除的仇隙。
陛下打得一手好算盘,让韩榆过去,完全不用担心他为阮家遮掩。
韩榆维持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不急不缓地行了一礼:“是,微臣这就去。”
韩榆出列,在众人的目送下离开金銮殿。
言归正传,继续先前布防图失窃的话题。
永庆帝震怒过后,暂且将梅家的失误放到一边,当机立断道:“黄信和长平,朕命你二人即刻出宫,更改京中布防。”
越含玉&黄信:“是!”
二人退下后,永庆帝又道:“另,八百里加急给梅仲良,尽快更改嘉元关布防。”
不管来不来得及,大魏会不会在旨意抵达前进犯嘉元关,布防一定、必须要改!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虽然大魏细作和布防图失窃的事情足够严重,但朝中也有其他要紧事。
眼下一柄大刀悬在上空,百官只能强打精神,陆续出列,禀报朝中要务
这边大家心不在焉地上着早朝,另一边,韩榆以最快的速度抵达府衙。
阮冬雁满头是血地跪在公堂上,她已经神志不清,可还是死死捏着手里的信件。
袁府尹见了韩榆,如同见到了救星,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下来。
“韩大人您可算来了,阮家女怎么都不肯把阮鸿畴通敌叛国的证据交给
下官,您快劝劝她。”袁府尹不住地擦汗,“她的伤势挺严重,一直这么耗着也不是个事儿啊。”
“本官知道了,辛苦袁大人。”
袁府尹直言不辛苦,然后退到一边。
韩榆蹲下身,迟疑过后把手轻轻搭在阮冬雁的肩上:“阮五小姐。”
阮冬雁浑身一颤,睁开沉甸甸的眼皮。
看清来人后,她眼前一亮,把手中的信件塞给韩榆:“这是我在父亲书房里发现的,你快拿去,拿去给陛下看!”
韩榆接过,看向她血肉模糊的额头:“你的伤”
“父亲发现我在书房里,就用砚台砸了我。”阮冬雁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我不想死,就逃出来了。”
韩榆看向袁府尹:“还请袁大人为阮五小姐请个大夫,时间紧急,本官先回宫了。”
“是是是,自然要请大夫的,韩大人慢走。”
韩榆回以微笑,起身时,听到阮冬雁对他说了两个字。
“谢谢。”
细如蚊蝇,只他们两人能听到。
韩榆微怔,笑着点了点头:“好好养伤,不要想太多。”
阮冬雁轻声应好。
韩榆离开府衙,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去。
永庆帝仔细看了信件,果然是阮鸿畴和大魏左相的往来书信,最早可追溯到十五年前。
“好好好!”
“朕的臣子,朕的子民,一个个成了大魏的走狗!”
思及大魏细作,永庆帝不可避免地联想到几年前,云远府发现多名细作,他们起先招认自己是
大魏人,后来梁国兵犯清塘关,这些人又改口,自称是梁国细作。
彼时他装傻充愣,不愿挑起两国争战,叫停了皇家暗卫的进一步调查。
现在想来,能让这些人改口的,十有八.九是阮景璋。
“来人,阮鸿畴、阮景璋通敌叛国,罪无可恕,抄家、夷三族、午门凌迟!”
“阮家女大义灭亲,告发有功,册封为明荣乡君,赐乡君府一座,并黄金千两!”
“韩爱卿,由你带领禁军前去抄家!”
韩榆低眉顺目:“微臣遵旨。”
奉命抄家的韩大人远去,众人表情微妙x3。
不愧是你,索命判官。
继诸多辉煌战绩后,又添一个啊呸,是两个下地狱的倒霉蛋。
虽然通敌叛国是万人憎恨的重罪,虽然两个倒霉蛋的下场是他们咎由自取,但是——
惹谁都别惹索命判官!
大家表示这句话已经深入人心,每天早起默念三遍的那种。
那么问题来了,下一个倒霉蛋是谁呢?
安王?
不太可能,这位毕竟是天潢贵胄,除非犯下等同于通敌叛国的大罪,否则怎么也不会英年早逝。
被迫接受一众官员目光洗礼的安王:“???”
看什么看?
莫名其妙!
退朝后,安王顺着人流走出金銮殿,想到阮家父子的所作所为,后背冷汗直冒,心中庆幸万分。
原来阮景璋对吏部尚书之位势在必得,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自己,为了大魏的蚕食计
划。
幸亏没成功,幸亏早早和他撇清了关系,否则就算他有三百张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回去后得仔细排查,把可疑之人统统踢出门去。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正想着,肩膀猛一疼。
扭头看去,是一脸神不属思的康王。
安王顿时恼了:“干什么呢?走路不看路的吗?”
康王习惯性低头,小声认错:“对不起皇兄,我方才想事情,没注意到你。”
安王想到被阮景璋拖下水的贾昊,不由对他报以同情的眼神,冷哼一声就走了。
康王看着他的背影,眼里阴狠一闪而逝,很快转为焦躁。
早在很多年前,他就知道自己势单力薄,难成大业。
所以当马先生主动找上门,康王毫不犹豫地接纳了他。
之后几年,他与虎谋皮,借马先生步步为营,终于为自己报仇。
贾昊,贾元霜,越英乾。
可他始终不清楚,这位马先生到底是什么身份。
现在他知道了。
就在越含玉提及阮景璋针对贾昊,针对礼部的计划的时候。
马先生背后之人,是阮景璋。
就在昨天,他还因为除去心头大患而沾沾自喜。
谁料只过一夜,他又让自己置身危险之中。
阮景璋那么厉害,那么有手段,怎么会被禁军捉住?
越含玉审问,阮景璋会供出和他的合作吗?
康王不确定。
他打算先下手为强,永绝后患。
为了他的宏图大业,只能委屈阮景璋了-
韩榆步行出宫,前去抄家的
禁军已经先他一步出了宫门。
策马行进,街道两旁的房屋行人快速后退。
所经之处,百姓大多都在讨论不久前禁军的大规模出行。
“我就说准没好事,肯定是哪家官老爷不安分,惹上事儿了。”
“这么大阵仗莫不是要砍头抄家?”
“很有可能,可惜他们跑得太快,不然我就追上去看一看热闹了。”
韩榆穿风而过,将所有声音甩在身后。
早在越含玉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韩榆就推断出了她的整个计划。
先从昨夜捕获的灰衣人口中挖出大魏细作的藏身地点,挨个儿挑衅一遍。
与此同时,让人在临华宫放一把火。
通过挑衅,大魏细作应当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
全部。
这时候,他们一般会掩护最重要的人离开。
不惜一切代价的那种。
越含玉让人扮作阮景璋,带着禁军跟他们玩了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阮景璋”成功拿下,再来一招偷梁换柱,把真正的阮景璋塞进刑部大牢。
越含玉针对阮景璋的审问必然没有外人参与,也就不用担心她和韩榆夜间的行动暴露。
再然后,就是在早朝上说明一切。
让韩榆没想到的是,阮冬雁竟然知道他曾经对她施以援手。
这也算意外之喜,只是小姑娘不幸受伤流血,瞧着还挺严重。
至于把阮景璋交出去后,他会不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韩榆完全不担心。
这不是还有康王么?
越含玉留着康王,可不是
只打算隔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
她要的,是让康王去解决阮景璋这个大麻烦。
希望康王给力一点,不要让他失望
韩榆赶到阮家,禁军已经开始了抄家行动。
数不清的金银财宝、古籍名画、绫罗绸缎被粗暴地塞进箱子里,由禁军抬出来,“砰”一声扔到地上,发出响亮的声音。
远处是围观看热闹的百姓,大门旁跪着乌泱泱的人——都是阮家的下人。
阮鸿畴和钟氏以及阮家小辈灰头土脸地跪在另一边,愤怒而又不甘地看着禁军搬动曾经属于他们的东西。
钟氏头发凌乱,衣衫不整,歇斯底里地叫喊着:“轻些!这些可都是上好的缎子,弄脏弄坏了你们赔得起吗?”
禁军被她吵得耳朵疼,一巴掌上去:“闭嘴!你现在可不是阮夫人,一个将死的犯人,有什么资格呼来喝去?”
钟氏被他抽歪了脸,一屁股坐到地上,拍着腿大呼小叫。
禁军往来不绝,韩榆站在另一边,冷眼瞧着。
他想过阮家的下场,但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也罢,早点结束,他就能没有后顾之忧地解决剩下的人。
最先发现韩榆的人是阮鸿畴。
他看到韩榆,饿狼扑食般扑了上去:“韩榆!你还敢来!”
我当然敢来。
我不仅敢来,门口这些东西我还要亲自清点。
韩榆负手而立:“阮老爷当心。”
阮鸿畴充耳不闻,不顾一切地向他扑过来。
然而连韩榆
的衣角都没摸到,就被赶过来的禁军一脚踢翻了。
“啊!”
阮鸿畴沉迷酒色多年,身体早就垮了,外强中干。
这一脚下去,直接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韩一,扶阮老爷起来。”
原本想要上前的禁军止住脚步,只眼睛直勾勾盯着这边。
韩榆不以为意,看着韩一走过去,搀扶起阮鸿畴。
阮鸿畴借力站起来,狠狠甩开韩一的手:“滚!”
韩一猛地收手,阮鸿畴还没站稳,眼看就要摔倒。
韩榆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
瞧着枯瘦,还真有点重量。
约摸肚子里都是油水。
阮鸿畴看着近在咫尺的韩榆,恨得牙痒痒,扬起手就要打他。
禁军见势不好,忙要上前来。
“不必。”韩榆轻松拿捏住阮鸿畴攻击他的左手,冲着禁军摇了摇头,温声道,“这位大人,本官想和阮老爷说几句话。”
当朝二品尚书韩榆和昔日平昌侯,如今的阮鸿畴之间的腌臜事儿谁人不知,这禁军就是知情人。
他看韩榆彬彬有礼,迟疑片刻后还是答应了,退到十几步开外。
韩一也跟着后退,退到人群中。
“韩榆你”
韩榆打断阮鸿畴的无能狂怒,开门见山道:“知道刚才扶你的那人是谁吗?”
阮鸿畴哪里知道,以为韩榆在耍他,挣扎着想要摆脱手上的钳制,但一切努力都是枉然,韩榆的手固若铁钳,任他如何撕扯,仍旧纹丝不动。
“他叫韩一,是我的得力
属下。”
“你脸上这道疤,是他给你的礼物。”
“韩一还有个名字。”
“他叫阮十八。”
“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临死前最为盛大的一份礼物。
阮十八?
阮?
十八?
阮鸿畴瞳孔骤缩,盛怒之下额头和脖子暴起青筋,鼻孔一张一翕:“韩榆,你这个奸诈小人!”
他想起来了,多年前他派阮十八去太平府处理韩榆。
阮十八这一去,再也没回来。
阮鸿畴没多想,以为阮十八死在了韩榆手里,就让阮十九取代他成为新的阮十八。
任他想破脑袋,也没想到阮十八竟然会成为韩榆的得力属下。
韩榆怎么做到的?
他用了什么阴邪手段?
还是阮十八背叛了阮家?
阮鸿畴越想越气,口不择言道:“有你这个儿子,是我阮鸿畴这辈子最大的耻辱!”
韩榆不以为意,俊美无俦的脸上始终挂着温和浅淡的笑容。
“我想,至少要让你死得明白。”
“所谓的命格有异,与阮氏、与阮鸿畴相克都是假的。”
“那跛足道士遭受他人逼迫,故意为之。”
“韩榆是个很好的人。”
“但是你多年如一日的戕害,让他成为一个不那么好的人。”
“阮鸿畴,你亲手杀死了你的孩子。”
🔒 154
“阮鸿畴, 你亲手杀死了你的孩子。”
韩榆居高临下地看着阮鸿畴,黑黢黢的眼瞳暗不透光, 犹如一湾不见底的寒潭。
可从那双眼里, 阮鸿畴又看到了认真和严肃。
这让他满腔的怒气滞在心头,不上不下,难受得紧。
阮鸿畴不知该愤怒阮十八成为韩一, 还是该思考跛足道士言论的真伪。
有那么一瞬, 他几乎要信以为真了。
——他亲手杀死了他的孩子。
哈!怎么可能?!
且不说韩榆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那跛足道士之后, 他还请了好几个道行高深的道士。
这些道士互不相识, 却都得出了“平昌侯府二公子命格有异”的结论。
再说如今。
韩榆入主吏部, 官至二品, 立下数不清的功绩, 深得陛下信重。
假以时日定能登上顶峰, 一览众山小。
反观阮氏,阮鸿畴因面容有瑕彻底与仕途无缘,阮景璋也因当年科举舞弊的事情暴露, 自身被罢免官职不说, 还连累阮氏丢了爵位。
原以为这样已经是极致, 可谁料十八层地狱下还有第十九层。
今天, 这一刻, 他们身处第十九层。
阮鸿畴闭上眼再睁开, 所有的动摇全部消失不见。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只知道, 你爬得越高,阮家就越落魄。”阮鸿畴往回走,“这是不争的事实。”
他没有杀死他的孩子。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阮家, 让阮氏延
续繁荣昌盛。
几十年, 甚至几百年。
阮鸿畴在心里告诉自己,一遍又一遍。
钟氏扑上来,死死抓住他:“老爷,韩榆跟你说了什么?他是不是来救我们的?我就说了,他怎么也是阮家的种,哪像阮冬雁那死丫头,养不熟的贱皮子”
“够了!”阮鸿畴低喝,唬得钟氏一哆嗦,“韩榆奉陛下之命前来抄家,不是来救我们的。”
钟氏面色一滞,呆呆望着阮鸿畴:“不、不是?”
阮鸿畴不吭声。
“啊!”
钟氏突然变得癫狂起来,揪着头发大声尖叫。
霍霍自己的头发不够,还要去抓阮鸿畴的。
后者一个猝不及防,被钟氏抓个正着,只觉头皮都被揭开了。
“钟氏,你发什么疯?!”
阮鸿畴毫不怜香惜玉地甩开她,铁青着脸怒斥。
“我干什么?”钟氏哈哈大笑,“要不是你跟阮景璋做这些缺德事,阮家还是煊赫百年的世家豪族,我怎么会沦落到被一个低贱的禁军扇巴掌,像看猴戏里那只猴儿一样地任人打量?”
“都怪你!都怪你!”
“阮鸿畴你去死吧!”
钟氏吼叫着,又一次扑上去。
阮鸿畴是个极度的大男子主义者,如何能接受妻子忤逆辱骂自己?
当钟氏扑过来,他不顾周遭的禁军和百姓,把和他结发数十年的妻子推倒在地。
钟氏在气头上,哪里肯善罢甘休,继续和阮鸿畴纠缠。
两人就这么旁若无人地打了起来。
阮家
第三代里有尚未懂事的孩童,看见祖父祖母斗作一团,张嘴嗷嗷大哭。
他二人置若罔闻,打得不分你我。
韩榆:“”
禁军&围观百姓:“”
真的是,最后一丝体面也不给自己留。
“来人,把他们拉开。”
附近的禁军过去,用蛮力把打得难分难舍的夫妻二人分开。
阮鸿畴被钟氏挠得满脸血,钟氏头发也秃了一大块。
禁军把他二人分得远远的,可饶是如此,他们仍然远程激情对骂。
前来抄家的禁军纷纷憋笑,百姓更淳朴,笑得前仰后合,毫不顾忌当事人的想法。
韩榆不忍直视,走到另一边清点阮家财物,眼不见为净。
“大人,阮家所有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韩榆粗略扫过,光装东西的木箱就有上百个之多。
黄金白银总计五十三万两,房契地契田契,共计百余张,目测至少价值小几十万两。
古籍字画瓷器等物都是有价无市,无法用金钱衡量,珠钗环佩、绫罗绸缎更是不计其数。
禁军看了直咂舌:“不愧是延续百年的大家族,真真是富得流油。”
韩榆不以为然,钱财乃身外之物,最值钱的应当是阮氏积攒多年的人脉势力。
不过他没说,这些也不是禁军该知道的。
清点结束,韩榆关上木箱:“走吧。”
“是。”
禁军一部分负责押解阮家人去刑部大牢,另一部分则负责运送从阮家抄出来的东西。
路过阮鸿
畴的时候,韩榆什么也没再说,就这样走远了。
没必要说,他永远都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韩榆入宫,直奔御书房而去。
“永嘉长公主正在面圣,还请韩大人稍等片刻。”
永嘉长公主,先帝第六女,当今的异母姐姐。
十多年前,其女安阳郡主嫁给阮景璋为妻。
今日永庆帝下令夷三族,安阳郡主也在三族的范围内。
永嘉长公主求见,八成是为了给女儿求情。
可身为枕边人,安阳郡主真的毫不知情,一点异样都未曾发觉吗?
韩榆无从得知。
他只远远见过安阳郡主几次,君命难违,她的去留不是他能左右的。
半炷香后,永嘉长公主跌跌撞撞地出来。
年过五十的长公主眼中含泪,似绝望,似痛不欲生。
韩榆想,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韩大人,陛下让您进去。”
韩榆向内侍道了声谢,施施然走进御书房。
站定后,韩榆躬身行礼:“陛下。”
永庆帝低着眼帘批阅奏折,闻言头也不抬地问:“抄完家了?”
韩榆应是。
“阮氏辜负了朕的信任,朕对他们非常失望。”永庆帝放下朱笔,“朕没有对安阳法外开恩,韩爱卿觉得朕做错了吗?”
韩榆敛眸:“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通敌叛国乃是诛九族的大罪,陛下改为夷三族,已是法外开恩。”
这话让永庆帝心里很是熨帖,胸腔里猛烈冲撞的戾气和愤怒消减几分,也有了调侃的心情。
“感觉如何?”
韩榆怔了下才反应过来,抿唇道:“微臣从未原谅过他,但没想到他会踏上这条不归路,一步错步步错,微臣除了感慨别无其他。”
永庆帝提笔,又批阅一封奏折。
御书房内静得落针可闻,只余浅淡的呼吸和纸张翻动的簌簌声。
偌大的殿内,除君臣二人,唯有全公公在旁服侍。
“韩爱卿呐。”永庆帝突然出声。
韩榆:“臣在。”
“你可还记得三年前进献的火药?”
韩榆眼睫微动:“微臣自然记得。”
永庆帝二度放下朱笔,说出他考虑良久才做出的决定:“朕准备在军中设一处火药营,专门用来对付心怀不轨之人。”
不轨之人,这里特指魏军。
永庆帝日常把无所畏惧挂在嘴边,实则畏惧的东西太多。
畏惧大魏犹如蝗虫过境寸草不生的疯子将士。
畏惧梅家手握重兵,威胁到他的皇权,成为他的心腹大患。
畏惧大越兵败将亡,他从拥有至高无上权力和尊贵地位的九五之尊变成人人都可以践踏的阶下囚。
畏惧
他的恐惧太多,不胜枚数。
可现在,头顶悬着的那把刀不容许永庆帝继续畏首畏尾,瞻前顾后。
要么战,要么死。
曾几何时,永庆帝暗暗发誓,绝不会让火药落入任何一个人的手里。
他要死守住□□,在百年之后作为陪藏品,和他一起入帝陵。
然而事情总是事与愿违。
现在
怕是不能了。
内忧外患,心头大患尚未铲除,两国又将兵戎相见,永庆帝满腹愁绪,肩头仿佛压着两座大山,后背也佝偻了。
“韩爱卿以为如何?”
韩榆拱手:“微臣以为,火药营一事可行。”
“大魏狼子野心,对大越领土虎视眈眈,我朝须得做好完全的准备。”
“但火药是双刃剑,有利有弊,它的巨大杀伤力也有可能反过来,成为残害大越百姓的利器。”
永庆帝当然明白,所以选择一个可信之人掌管火药营至关重要。
他又发问:“韩爱卿可有人选?”
永庆帝的视线有如实质,紧锁在韩榆脸上,不错过他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韩榆面色不改,一本正经道:“陛下选中之人,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永庆帝陷入沉默。
他没再继续拉着韩榆说话,淡声道:“韩爱卿应有要务在身,还是快些回去吧。”
韩榆行礼:“是,微臣告退。”
当天下午,禁军两位正副统领更替好越京布防,回宫复命。
永庆帝没有忘记疏忽职守的梅仲良和梅武。
两国不知何时刀兵相见,永庆帝保持着最后一丝的理智,没有处置镇国将军梅仲良。
他在发往嘉元关的八百里加急诏书中斥令梅仲良戴罪立功,重新部署嘉元关的布防,以及守住嘉元关。
至于京营指挥使梅武,永庆帝将他降为副指挥使,并按军规处以三十棍。
梅贵妃心系父亲和兄
长,不顾身边人的劝阻前来求情。
永庆帝暗自恼怒,表面收下梅贵妃送来的糕点,让全公公把人送回去,转头就封了舒妃为贵妃。
问及缘由,永庆帝振振有词地表示:“舒贵妃为皇家延绵子嗣,把小十一教养得极好,多年如一日地伺候朕,当得起这贵妃之名。”
梅贵妃气了个仰倒,拼命扎舒贵妃的小人。
戴皇后冷眼瞧着,任梅贵妃和舒贵妃斗成乌眼鸡,也不会威胁到自己的皇后之位。
不过后宫的纷争甚少波及到前朝,文武百官得知后宫又多出一位贵妃娘娘,也只感叹舒妃母家将要得势,然后继续自己手头的差事。
韩榆把公文交到林侍郎手上,又吩咐几句:“这事不急,明日早上送过来就行。”
林侍郎叠声应下:“是是是,下官一定准时完成,下官告退。”
韩榆:“嗯,你去吧。”
林侍郎战战兢兢行了一礼,毕恭毕敬地退下。
韩榆看着门口,轻嘶一声,摇了摇头继续处理事务。
接下来,他又陆续见了几名官员。
他们无一不诚惶诚恐,点头哈腰无有不应。
韩榆:“???”
直到傍晚时分,锣声响起,到了下值的时候。
韩榆收拾好桌面,起身往门口走去。
途径厅堂,门口长势繁茂的树木遮蔽了他的身形,也让厅堂里的人没在第一时间发现韩榆。
“太可怕太可怕,索命判官真是名副其实,不信都不行。”
“我以前
偷摸着跟尚书大人唱过反调,你们说我会不会有朝一日也像他们那样脑袋不保?”
“这我哪里知道,总之一句话,顺着索命判官的心意来,就绝对不会出事。”
“啊对对对,就是这个道理!”
韩榆:“下值了,你们怎么还不回去?准备加班加点做事?”
在韩榆揶揄的目光下,所有人头皮一麻,犹如生了锈的机器,咔嗒咔嗒转过头。
“尚、尚书大人?!”
韩榆对他们僵硬的表情视若无睹,温声道:“走吧,本官瞧着这天色,怕是待会儿要下雨。”
“多谢大人提醒,下官这就回去。”
“大人明日再见!”
“走了走了。”
眨眼的功夫,数十人消失不见踪影。
韩榆:“”
这一个个,搞得他是什么虎狼蛇蝎一样。
事关通敌叛国的大罪,不仅刑部,大理寺也参与其中,对阮家人逐一审问。
席乐安忙得脚不沾地,沈华灿和祁高驰也有各自的事情忙碌,只韩榆和韩松一道离宫。
直到现在,韩松依然处于震惊之中。
马车上,他和韩榆相对而坐,语气沉静:“永庆二十七年,平昌侯府走水,全家二百五十八口死在大火中。”
韩榆把玩玉佩的手指一顿:“阮鸿畴和阮景璋都没逃出来?”
“刑部和大理寺根据尸骸的衣着及特征,判断出其中两具是平昌侯和平昌侯世子。”
韩榆轻啧一声:“死遁?”
“八九
不离十。”韩松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谁会把细作和已死之人联系到一起?”
韩榆点头:“这倒是。”
当局者迷,没人可以未卜先知。
当然,重活一世的韩松除外。
可饶是如此,这一世的走向也已经和前世大不相同。
别的不说,起码他们揪出了藏在大越二十多年的细作。
或许不是全部,但足以让人欣慰。
韩松又问:“对了,阮景璋那边不会露馅吧?”
“不会。”韩榆笑得高深莫测,口吻笃定,“他活不过两天。”
韩松便不再问,拉韩榆去韩家用晚饭。
当夜,韩榆宿在韩家。
他以前的房间里
翌日,刑部果然传来消息,阮景璋在夜间暴毙而亡。
暴毙而亡。
又是暴毙而亡!
永庆帝龙颜大怒,把鲁宁等刑部官员骂得狗血淋头。
“滚!都给朕滚!”
鲁宁退下,永庆帝气喘吁吁地靠在椅背上,拂袖给御案做了个大清理。
文房四宝及奏折散落一地,没人敢拾起来。
全公公和宫人跪下,屏气凝息,大气不敢出。
下午,永庆帝下令,阮氏三族即刻行刑。
最后,他到底没有赶尽杀绝,以“年幼无知”为由,赦免了阮氏十岁以下的孩童。
这些孩子将改名换姓充入奴籍,送去看守皇陵。
即便有朝一日脱去奴籍,也不得科举入仕。
对此,无人存有异议,更不敢有异议
行刑时,韩榆正在吏部当差。
围观者众多,他们厌
恶贪官污吏,更是对通敌叛国的奸贼深恶痛绝。
蘸了泔水的臭鸡蛋和烂菜叶砸了阮鸿畴满头满身,枷项困住他的双手,脚上还有脚铐,他不得动弹,只能跪着挨打。
这对富贵窝里出身,数十年来享尽荣华的阮鸿畴而言,简直比死了还难受。
烈日当头,照得他头晕目眩。
但这只是开始。
负责凌迟的刽子手动作极稳,一片片削下他的皮肉。
很疼。
比落入陷阱,坠入护城河还要疼。
要是现在就能死,该有多好。
鼻息间弥漫着浓郁的铁锈味道,在一片叫好声中,阮鸿畴痛到麻木。
恍惚间,他凭空想起抄家那天,韩榆对他说的话。
“你亲手杀死了你的儿子。”
不知道。
不想知道。
不去想。
不敢去想。
嶙峋的骨架间,心脏渐渐停止了跳动。
“咦,他的心竟然不是黑的?”-
八月下旬,嘉元关传来急报。
魏帝以永庆帝没有善待大魏公主为由,集结十二万兵马,举兵进犯嘉元关。
好在梅仲良早有防备,一边更替嘉元关布防,一边暗中关注魏军的动向。
可即便如此,仍有数千士卒死在两国首次交战之中。
三千五百三十二人。
这是梅仲良在急报中的数据,有可能远不止这么多。
三千多条滚烫的生命,就这样留在了苦寒的嘉元关。
有多愁善感的文官,不顾置身金銮殿上,旁若无人地落下泪来。
“魏帝好战,一旦进犯,绝不会善罢甘休,大越国
富兵强,何不一战?”
“大魏狼子野心,是时候让他们知道越军的厉害了!”
“臣附议!”
“陛下,微臣请战!”
主战派的文臣武将皆怒发冲冠,边叱骂魏帝,边发表个人意见。
倒是有少数主和派,以“以和为贵”“化干戈为玉帛”等冠冕堂皇的理由,严词反对大越和大魏开战。
只不过他们刚说出口,就被主战派的大臣呸了一脸。
“好你个不要脸的贱人,三千多名士卒战死沙场,大魏都把脚踩到咱们脸皮子上了,你还把屁股撅起来让他们踢,真是好大一蠢货!”
韩榆:“”
好、好粗暴。
但好解气。
双方争吵不休,主战派占上风,打得主和派落花流水,节节败退。
永庆帝坐在龙椅上,神情淡淡一言不发。
直到大臣们吵累了,喉咙嘶哑得说不出话,永庆帝才出声:“大魏狼子野心,不宣而战,朕如何咽下这口气?”
“即便朕咽得下,大越百姓也咽不下。”
永庆帝的意向昭然若揭,主战派向主和派投去得意而又唾弃的眼神。
看到了没,陛下是现在我们这边的!
一群贪生怕死的鼠辈!
紧接着,永庆帝又说:“朕欲成立火药营。”
火药营?
莫不是梁国进犯清塘关,韩榆造出来的可以开山劈地的神器?
大臣们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这可以!
这很可以!
火药营的将士上了战场,完全可以以一当十,杀得魏军屁滚尿流哭爹
喊娘。
有了火药,他们还怕大魏骁勇善战的骑兵?
蔡文率先表示:“微臣以为此事可行。”
许多人跟着附议。
只是有一点,火药营成立后,由谁掌管?
火药可是大越的秘密武器,必然是深受陛下信任的武将担任。
众人难掩,暗戳戳在武将堆里扒拉,试图找出那个合适的人选。
安王康王的心思也跟着活络起来。
要不要趁此机会往火药营里塞几个人?
几个不行的话,一个也可以。
武将也跃跃欲试,想要毛遂自荐。
比起其他人,戴澹更冷静,开门见山地问:“陛下打算让哪位将军接管火药营?”
“韩榆。”永庆帝说。
哦,韩榆韩榆?!
永庆帝丢下的这枚重型炸弹,炸得在场所有人人仰马翻。
“是我认识的那个韩榆?”
“吏部尚书的那个韩榆?”
“科举出身的文官韩榆?”
因过于惊讶,声音没有收敛,被永庆帝听个正着。
“没错,正是吏部尚书。”永庆帝看向人群中,“韩榆韩爱卿。”
所有人:“!!!”
“陛下不可,韩榆一介文臣,如何担得起火药营的重任?”
“没错,火药营可是要上战场的,韩大人怕是在魏军手里撑不过一个回合。”
“陛下三思!”
大家恨不得抓住永庆帝的肩膀拼命摇晃,陛下你是不是被韩榆蛊惑了,才做出这样草率的决定?
且不论利益相关,韩榆去嘉元关,简直和送死无异。
永庆帝好整以
暇道:“诸位爱卿可是忘了,韩爱卿曾率领云远府百姓抵御梁军?”
“再者,这火药是韩爱卿造出来的,朕相信除了他,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火药,更能将火药最大程度地运用到战场上。”
有大臣试图狡辩:“可是”
虽然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我还是不服气。
凭什么好处都被韩榆占了,他们连口汤都喝不到?
“没有可是,朕意已决。”永庆帝不容置疑地说道,“至于火药营的人选,朕打算从禁军中挑选。”
安王和康王眼神一暗。
看来阮景璋之后,父皇谁都信不过。
不对,父皇信任韩榆。
该死的韩榆!
“韩爱卿,还不快快谢恩?”
韩榆出列,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微臣遵旨,微臣定不负陛下厚望。”-
甭管多少人羡慕嫉妒恨,多少人看韩榆不顺眼,圣旨一下,韩榆算是彻底和火药营绑定了。
圣旨中,永庆帝十分贴心地表示,韩榆随火药营出征期间,吏部由两位侍郎共同管理。
林侍郎和刚上任不久的方侍郎狂喜,世上竟有这等好事?!
不仅可以当家做主,还能远离索命判官的荼毒。
韩大人一路好走,不送!
十天后,火药营两千人遴选完毕。
过程中不是没人不信邪,试图在火药营安插人手。
奈何韩榆火眼金睛,还有皇家暗卫盯梢,还没成事就被丢了出去。
第十一天,以韩榆为首的火药营跟随
军队一路飞奔,前往嘉元关支援。
支援大军出了皇城,沿官道向西挺进。
铺设了水泥的官道平整宽敞,直接让行进速度加快一倍有余。
韩榆与将士们日夜兼程,风餐露宿,总算在半个月后抵达嘉元关。
嘉元关环境恶劣,人迹罕至,走了许久也不见一只飞鸟走兽。
风沙漫天,迷得人睁不开眼。
韩榆裹着头巾,只露出一双眼,冷静警惕地打量四周。
马蹄声由远及近,是几个身着软甲的士卒。
士卒看向为首的中年男人和韩榆,抱拳问道:“两位可是刘将军和韩大人?”
刘毅,率领五万大军前来支援的将领。
韩榆,掌管火药营的吏部尚书。
韩榆眸光微动,随刘毅一起抱拳:“正是本官/本将军。”
士卒扬声道:“大将军命我等前来迎接,嘉元关风沙滚滚,诸位可要当心些。”
不知是不是韩榆的错觉,士卒说这话的时候,意有所指地朝他看了眼。
此举何意?
下马威?
韩榆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一个眼神而已,又不会少块肉。
“走吧。”
五万援军一路北行,抵达嘉元关驻军所在的营地。
从带路的士卒口中,韩榆知道这些天以来,越军和魏军已经经历五场恶战,目前正在休战。
“大将军说了,只多再过两日,魏军必将卷土重来。”士卒为韩榆牵马,指向东方,“今儿将士们闲来无事,正在比试身手,刘将军和韩大人可要过去瞧瞧?”
刘毅叫远处乌泱泱一片,里三圈外三圈,喝彩声不绝于耳,不由有些意动。
但他没有忘记韩榆,扭头征求意见:“韩大人要去看吗?”
“精彩不容错过,韩某也想见识一番。”韩榆面露犹豫,“只是这样恐怕不能及时去见梅将军。”
士卒摆了摆手:“不妨事,大将军肯定乐意让您二位欣赏军中男儿的风采英姿。”
话已至此,韩榆没有拒绝的理由。
于是,士卒领着韩榆和刘毅往东去。
至于援军,自有人带他们前去安置。
韩榆看了眼身后的几个火药营士卒,没有制止他们看热闹的脚步。
士卒拨开前面的人,硬是为韩榆和刘毅分出一条路。
三人来到最前面,顺利成为人群中的焦点。
韩榆无视周遭好奇与探究的视线,全部注意力都在比武场上。
他们来得不巧,一场比试已经接近了尾声。
狗熊一样雄壮的黑脸络腮胡男人大喊一声,把对手砸翻在地。
对面的人半晌爬不起来,认输了。
黑脸络腮胡高举双手,围观士卒拍手叫好。
“好!”
“朱校尉赢了!”
那一手实在漂亮,韩榆眼里流露出惊叹。
朱校尉似有所觉,一眼扫过来,准确锁定住韩榆。
他眼珠转向韩榆两边的刘毅和领路士卒,抹了把脸上的汗,大步朝这边走过来。
众人不明所以,视线紧随朱校尉移动,最终停在韩榆身上。
“听闻越京有援军今日抵达,莫不是您二位?”
刘毅点
头称是,并报上名来。
韩榆紧随其后:“吏部尚书,火药营由本官负责。”
朱校尉没去看互为同行的刘毅,反而眼神灼热地看着韩榆。
“久闻韩大人英明,奈何越京与嘉元关路途遥遥不得相见,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韩榆短促地眯了下眼。
“末将听说了韩大人在云远府的英勇事迹,想跟韩大人讨教一二,不知韩大人是否接受?”
刘毅皱眉:“朱校尉,韩大人乃是文官。”
朱校尉不以为意地笑了:“战场残酷,韩大人能守住云远府,必然能有与末将一战的能力,韩大人觉得呢?”
韩榆缓声道:“朱校尉所言极是,刘将军尽管放心,韩某虽不如在场诸位身经百战,但也习过几日武,每样都会一点。”
每样都会一点?
人群中传来窃窃低笑。
这位怎么看都是个文弱的,未免太过夸大其词了。
朱校尉身手极好,军中少有人能及,到时候输得太难看,怕是要没脸见人了。
刘毅则向韩榆投去不赞同的目光。
他以为韩大人是个稳重的人,没想到竟然看走眼了。
朱校尉挑眉:“既然如此,末将也不跟韩大人来虚的,你我赤手空拳过两招如何?”
韩榆:“善。”
和越京援军一起来的吏部尚书要跟朱校尉比试了!
这个消息一经传开,越来越多的士卒闻讯而来,军中将领也得到了风声。
比起士卒,将领们更冷静。
梅仲良冷哼
:“军中可不是朝堂,由不得他胡闹,先让他吃点苦头,这样才能学乖。”
此言一出,得到好几人的附和。
另一边,比武场上。
韩榆与朱校尉相对而站,两人之间隔着十来步的距离。
锣声一响,朱校尉就冲了上来,砂锅大的拳头直奔韩榆面门而来。
韩榆侧身避让,拳风擦着鼻梁过去,吹起一缕发。
围观者惊呼。
“动作还挺快。”
一击不中,朱校尉眼神一厉,再次出拳。
韩榆又闪身避开了。
“怎么光躲不还击啊?”
“文官内敛,怕是只懂防守不敢强攻。”
如此几次,朱校尉的攻击愈发凌厉,韩榆屡屡巧妙避开。
这种类似猫逗耗子的举动惹毛了朱校尉,他粗声道:“韩大人,一味躲避可没意思,何不堂堂正正打一场?”
韩榆淡声道:“朱校尉攻,本官防守又有何错?”
朱校尉飞踢过去,直奔韩榆要害。
“嚯!”
刘毅心口一跳,这样刁钻的角度,韩大人肯定躲不开。
他们都已经预料到韩榆败落,甚至让人去叫军医来。
比手臂还粗的大腿朝韩榆抽过来,眼看就要落到身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韩榆伸手格挡。
然后,掀翻了朱校尉。
刘毅:“???”
士卒们:“!!!”
朱校尉咣当落地,脑瓜子嗡嗡响,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愕然。
他迅速爬起来,右手在左手腕摸了下:“再来。”
拳头再度挥向韩榆,有冷芒一闪而逝。
——朱校
尉指缝间,赫然藏着一枚刀片。
比那刀片还冷的,是韩榆黝黑的眼眸。
果然,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韩榆闲庭信步地游走在比武场上,和朱校尉你来我往。
朱校尉指缝的刀片屡次对着韩榆的手指割去,都被韩榆险险躲开。
“呔!”
朱校尉失去了耐心,手臂一扬,砸向韩榆的脸。
毁容?
韩榆可没忘记面容有瑕之人不得为官,这小子心肠忒歹毒。
至此,韩榆散漫的目光转为认真肃然。
一拉一推,朱校尉再不得前进半步。
“玩够了?”韩榆长指一挑,在朱校尉骇然的眼神下敲落刀片,“接下来该我了。”
“砰——”
韩榆重拳出击,砸上朱校尉左脸。
朱校尉黝黑的面皮在巨大的力道下扭曲抽动,失去原本的形状。
“啊!”
伴随着惨叫,他整个人飞了出去。
飞出比武场,落在闻讯赶来的梅仲良等一众军中将领的面前。
这一刻,空气都凝滞了。
在众人呆滞的注目下,韩榆拱手抱拳:“承让。”
梅仲良沉下脸:“韩大人,你这是在”寻衅闹事吗?
“另外。”韩榆抬起右手,“这就是朱校尉迎接本官的方式?”
阳光下,一枚刀片闪闪发光。
🔒 155
“这就是朱校尉迎接本官方式?”
年轻尚书的嗓音彻骨冰寒, 一如他的眼眸,不带丝毫温度。
他的手中, 是一枚锋利的刀片。
众人目瞪口呆。
“什么意思?”
“朱校尉打不过韩大人, 就想用刀片伤害他?”
“这些字我都听得懂,合起来怎么我就不明白了呢?”
“嘶——这事儿麻烦了。”
韩榆孤身一人站在比武场上,气势却抵得上千军万马。
长指翻飞, 便将那作案的凶器纳入袖中。
“技不如人就使阴招, 大越的校尉什么人都能做了?”
全体将士:“!!!”
好、好歹毒的语言,但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赢得漂亮, 输得坦荡。
朱校尉完全没必要为了面子使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反而让自己沦落到现在里外不是人的境地。
而另一边, 跟过来看热闹的火药营士卒也惊呆了。
过往半个多月的相处, 在他们的印象中, 韩大人温和有礼, 如同一块质地上乘的温润美玉。
他们第一次看到这样锋利冷质的韩大人。
从头到脚包裹着坚硬的寒冰,平等刺伤每一个人。
火药军们开始感觉到恍惚和迷惑。
真正的韩大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温润如玉, 还是热面冷肠?
他们不得而知。
或许只有韩榆本人才能给出答案。
“大敌当前, 不团结一致抵御外敌, 反而加害一个手无寸铁的文臣, 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梅
仲良:“”
你是手无寸铁不错, 但你把身高九尺, 壮如狗熊的朱校尉打飞了啊。
“韩某来嘉元关之前, 曾一度不安忐忑过。”
“因为韩某是文臣,与镇守边关的诸位格格不入。”
“所以当朱校尉盛情相邀时,韩某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谁曾想”韩榆瞥一眼倒头就睡的朱校尉, 言语讥诮, 又夹杂着自嘲,“终究是韩某错付了。”
刘毅实在看不下去了,站出来为韩榆说话:“韩大人一介文臣,与朱校尉本就存在天与地的差距,朱校尉所为,委实非君子也。”
朱校尉:“”
他是个莽夫!
不是君子!
刘毅又说:“韩大人本该在越京做他的吏部尚书,却义无反顾地跟随火药军来到嘉元关。”
“赶路途中,韩大人曾与本将军说,为了大越,为了数万万百姓,为了大越将士能正确使用火药,他宁愿让自己置身危险之中,所以他不远千里来到这里。”
“韩大人信任诸位,相信你们会欢迎他的到来,可朱校尉做了什么?”
韩榆和刘毅两人一唱一和,成功让比武场一片死寂。
梅仲良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眼神阴沉了一瞬。
没用的东西,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还被韩榆反将一军。
“是本将军御下不严,险些酿成大错,本将军代朱飞给韩大人赔个不是。”
说着,梅仲良远远向韩榆行了一礼。
“朱飞做错事,本将军定会按军规处置他。”他顿了顿,“按军规,他当受五十军棍,只是他现在”
在梅仲良的欲言又止下,全体将士看向朱飞。
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胸口起伏的频率都不那么明显了。
不会死了吧?
死倒也不至于,只是被韩榆砸晕了而已。
就算初次见面,可没有惯着他的道理。
梅仲良养的狗给他下马威,当然得反将回去。
韩榆的确听从师公的训导,磨平棱角收敛锋芒,但不代表他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见韩榆默不作声,梅仲良背在身后的手握了下,又很快松开:“出于公正起见,不如等朱飞养好伤再施以军法?”
大战当前,每一个兵力都至关重要,更遑论一个武艺高强、身经百战的校尉。
倘若韩榆同意梅仲良的提议,怕是会被军中将士的唾沫星子给淹死。
这样一来,他前面的所言所行全部白费,得不偿失了。
“梅将军倒也不必如此,朱飞已经为他的行为付出了相应的代价。”韩榆勾唇,满面的冷冽随之消融,“韩某方才怒气当头,有了冲动之举,还望梅将军莫要怪罪。”
嘉元关全体士卒自发摇头。
这有什么好怪罪的,韩大人只是单纯出于自保而已。
若他们遇到同样的情况,也会这么做。
梅仲良捋了把胡须,摇头说道:“韩大人言重了,都是朱飞的错。”
韩榆笑了笑:“韩某初来乍到,
对军营了解甚少,烦请梅将军请军医为朱校尉医治。”
“这是自然。”梅仲良心里呕得慌,面上还得佯装宽宏大度,“本将军已为刘将军和韩大人安排好住处,稍后自有人领二位前往,本将军尚有军务在身,恕不奉陪了。”
韩榆打心眼里不愿跟这老家伙打机锋,便顺水推舟道:“劳烦梅将军,韩某觉得这军中比试甚是有趣,打算看一会儿再过去。”
刘毅附和。
虽然长途跋涉身心疲倦,但作为武将,他最爱看手底下的士卒们比试切磋。
每每这时,刘毅都觉得热血沸腾,所有的疲乏都消失不见。
机会难得,他不愿错过。
梅仲良没有强求,微微颔首示意,就带着几个部下离开了。
短暂的晕厥后,朱飞晕乎乎地醒过来。
睁开眼,他就接收到无数微妙的眼神。
第六感告诉他,在他晕过去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只是没等他问个清楚,就被几个士卒架走,送往军医所在的营帐。
见士卒要走,朱飞忙叫住他们几个:“刚才发生了什么?”
士卒低下头,不跟朱飞对视:“校尉大人您想用刀片伤害韩大人,梅将军按照军规罚了您五十军棍。”
朱飞倒吸一口凉气:“大、大将军罚本校尉五十军棍?”
士卒点头:“不过韩大人替您说话,说是您已经受过惩罚了,大敌当前,理应一致对外。”
说完他就和同伴离开了。
以前他们很敬佩朱飞,但这是在朱飞光明磊落的前提下。
经此一遭,朱飞在所有人心目中的形象直接跌入了谷底。
不过朱飞终究是他们的上峰,虽心中鄙夷,面上还是恭恭敬敬的,任谁也挑不出错处。
几个士卒离开,只剩朱飞和为他处理伤口的军医。
朱飞瞪着铜铃那么大的眼睛,里头被难以置信填满。
他可是在大将军的示意下才对韩榆发难,借切磋比试下黑手,从而废了韩榆的手。
否则他和韩榆素未谋面,作何步步相逼?
众人皆知,对于一个文臣而言,最最最重要的就是那一双握笔的手。
手废了,他的仕途也就到头了。
身为梅仲良身边的第一狗腿子,朱飞太知道韩榆和梅家的龃龉。
所以当梅仲良暗示他这么做的时候,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结果现在告诉他,大将军罚他五十军棍?
“校尉大人,您的左臂和右腿分别有不同程度的脱臼,最重的伤在颧骨,经下官检查,除了破皮以外,极有可能骨裂了。”
颧骨裂了?
朱飞死鱼一样瘫在木架子床上,他也裂开了
另一边,韩榆还不知道朱飞被他一拳砸裂开了。
他分明只用了两成力气。
梅仲良离开后,比武场上的士卒明显放开很多,气氛重新变得热烈起来。
无数道目光落在韩榆身上,炙热的,充满探究的。
“韩大人,我也想跟您切磋切磋,可以吗?”
“我也要我也
要!”
“大人您力气可真大,您真的习过几日武吗?我瞧着您不像只会一点点的样子。”
这话问出了很多人的心声。
无论行云流水般的闪避动作,还是轻松化解朱飞的攻势,在所有人不曾发觉的时候卸掉对方手里的刀片,看起来都不像是个只学过点皮毛的。
而且——
这位韩大人生得俊美,颀长清瘦的身材与军营很是格格不入。
这让他们非常好奇,心里跟猫挠似的,想要一问究竟。
韩榆置之一笑,不答反问:“许久不曾活动筋骨,这会儿我兴致正高,一个一个来可好?”
车轮战?
那敢情好啊!
士卒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要是能打败这位科举出身却身手不凡的韩大人,他们可就要在军营、甚至整个嘉元关扬名了。
刘毅想说韩大人留步,车轮战到最后会被生生耗死,但见韩榆兴致勃勃,欲言又止后选择了沉默。
罢了,韩大人也才二十多岁,年轻人精力旺盛,闲不住很正常。
他就在旁边看着,情况不对就叫停。
好在驻守嘉元关的士卒都点到即止,并未一味纠缠。
十几人过后,韩榆仍旧坚守在比武场上。
反观那些和他切磋过的士卒,无一不被横着抬了下去。
大多是些皮肉伤,养两天就能好的那种。
到最后,火药军也凑热闹,上来和韩榆比试。
大家很快打成一片,嘻嘻哈哈热闹极了。
高度紧张打算随时上去拉架的刘毅:“???”
不是,这跟他预想中的情况完全不一样啊。
作为武将,刘毅再清楚不过将士们对文官的感观。
老谋深算,诡计多端,拥有三寸不烂之舌,黑的也能被他们说成白的。
起初来到嘉元关,刘毅看出前来迎接的士卒对韩榆的抵触和防备。
他原想着日久见人心,战火短时间内不会停息,日子久了,军中将士们会慢慢看到韩大人的好。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韩大人在一群大老粗中混得如鱼得水,比他这个从戎多年的老将还熟稔。
刚过不惑之年的刘毅揉了揉眼睛,他莫不是真的老了,竟然都产生幻觉了。
“刘将军,比一场?”
刘毅抬头望去,韩榆正朝他招手。
连着击败二十多人,韩榆丝毫不见疲态,只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
精神奕奕,神采飞扬。
他眉开眼笑,高声道:“刘将军快上来,过时不候!”
大家正在兴头上,听韩榆这么一说,也都跟着起哄。
“是啊是啊,我们都想看韩大人和刘将军切磋。”
刘毅无法,只得一撸袖子上去了。
喝彩声不绝于耳,直到夕阳西下才停止-
翌日,韩榆再见到火药军,从他们身上发现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半个月以来,火药军对韩榆尊敬有加,但敬畏不足。
韩榆是正二品吏部尚书,负责掌管火药营,但是在他们心里,可能从未承认过他。
文臣和战场,原本就是非常割裂的两个存在。
他们不相信韩榆能
带领火药营做出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但迫于皇权官威,不得不妥协顺从。
直到昨日。
韩榆温和,却不失锋芒。
才学渊博,且身手了得。
层层叠叠的乌云里,有一丝光亮照射下来。
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发生?
“前天本官与诸位说了如何掩埋火药,今天开始实战训练。”
实战训练?
火药军不明所以,脑袋上齐齐冒出问号。
两军休战,火药的杀伤力极大,在什么地方训练都不太合适吧?
“当然,此火药非彼火药,缺少一样材料,不会引起爆炸。”
“你们不是好奇梁国进犯时本官如何靠火药击溃梁军?”韩榆微微一笑,“接下来本官会带领诸位深度还原当时的场景,包括火药掩埋的方位、深度”
两千名火药军的眼睛不约而同爆发出灼热的光亮
出于火药营的特殊性,以及对韩榆的不待见,梅仲良把他们安排到驻军营地的最边缘地带。
除了隔壁火头军,鲜少有将士路过。
早上,军中各位将领正在带领手下的士卒进行日常训练。
刀法枪法剑法,负重摔跤负重长跑方式多样,大家练得热火朝天,满头大汗。
除了嘉元关驻军,还有五万援军。
唯独少了火药营的两千人。
将领们注意到这一点,摇头叹息。
“陛下还是太过草率,一介文臣如何能掌管火药营?”
“若火药营利用得当,在战场上定能
所向披靡,可惜了。”
“不如回头跟大将军说一声,让他给陛下上书,换个人来。”
“不是不行,吃过饭我就”
“轰——”
爆炸声震耳欲聋,惊动了营地里的十数万将士。
提议换人掌管火药营的将领被这动静吓了一跳,臂弯里的头盔都掉了。
营帐里,朱飞正艰难喝粥。
粥很烫,他浑身疼,尤其颧骨。
爆炸声响起,他手一哆嗦,大半碗粥灌进了嘴里。
“嗷嗷嗷!”
朱飞烫得吱哇乱叫。
另一边,梅仲良正在洗漱更衣。
他刚练过剑,打算洗个澡,然后去处理军务。
和大魏的这场仗只能赢不能输。
一旦输了,永庆帝必然会追究嘉元关布防图失窃一事,严重的话还会连累到王爷。
没了宸王,只剩靖王这个对手,王爷的胜算大了很多。
唯有王爷登基,梅家才能重回多年前的煊赫,他才能重新夺回十万大军的掌控权。
朱飞连韩榆的头发丝都没伤到,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韩榆安然无恙,他也就没有代为掌管火药营的借口。
有了火药营,不仅能大败魏军,还能为王爷的夺嫡增添筹码,一箭双雕
巨响传来,梅仲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冷不丁抖了下手。
“哧——”
百两一尺的布料就这样废得彻底。
梅仲良当即猜到这巨响的源头,脸色铁青地走出主帐。
走到半路,发现不仅他,还有几位将领向声源处狂
奔而去。
十来人同行,赶到火药营的地盘。
然后,所有人陷入沉默。
他们面前立着一块巨大的木牌。
“前方危险,闲人止步!!!”
三个感叹号,生动形象地表达出火药营对闲人的告诫。
梅仲良直接无视,他征战沙场多年,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在他眼里早就不存在什么危险了。
“你们留在这里,本将军倒要问一问,大清早他们在闹什么动静,搞得人心惶惶。”
梅仲良越过木牌往里走,途径好几个营帐都没看到人。
正纳闷,又“砰”的一声。
地面震颤,尘土飞扬。
梅仲良一个猝不及防,跌了个屁墩儿。
梅仲良:“”
将领们:“!!!”
人没见着,反而闹了好大一个没脸,梅仲良满心窝火,爬起来甩袖而去。
“本将军倒要看看,火药营能折腾出什么名堂来!”
留众人面面相觑,按捺下好奇,溜溜达达地离开。
火药军注意到有人出现又离开,灰头土脸地从泥地里爬出来。
“大人,这样真的没事吗?”
轰里轰隆个不停,怕是会影响到其他人。
“陛下成立火药营,便是打算用它对付魏军,尔等必然要多加练习。”
“火药与冷兵器不同,杀伤力大的同时也有弊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相信梅将军会理解的。”
火药军这才放心,又一头扎进地里,继续研究韩榆方才传授给他们的掩埋火药小技巧。
韩榆站在一块巨石上,
不时指点两句。
“魏军再次进犯前,表现优异的十位火药军,将会得到本官亲自准备的惊喜。”
此话一出,火药军劲头更足。
“好,大人一言为定!”
韩榆笑了笑,抬手抹去北风吹到脸上的细沙
当天傍晚,韩榆结束一天的训练,回到独属于他的营帐。
扮作护卫的韩三拎着食盒走进来:“主子,属下从伙房领了晚饭,您现在吃吗?”
韩榆嗯了一声,褪下脏兮兮裹满泥沙的衣裳,然后坐下吃饭。
不多时,韩三又进来:“主子,陆听寒陆公子在外面。”
陆听寒?
韩榆怔了下,这才想起陆听寒是他在安庆书院读书时的同窗兼舍友。
一别多年,没想到竟然在嘉元关重逢。
“还不快快请他进来。”
韩榆快速收拾了碗筷,整理衣冠。
这厢刚放下手,陆听寒就进来了:“韩小兄弟,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韩榆眼底倒映出真切的笑意,起身迎上去:“陆兄,别来无恙。”
陆听寒变化甚大,毫无当年清俊模样,古铜色的皮肤充斥着阳刚之气,体魄健壮,行走间虎虎生风。
他上来一把抱住韩榆,豪放不羁地拍着后者的肩膀。
“这几日军中无甚要事,恰逢家中有事,便告假在家,刚回来就听说了韩榆韩大人的威名,我便迫不及待来见你了。”
“十来年不见,陆兄看起来过得很好。”
陆听寒松开韩榆,朗声笑道:“梦想成真,
夫妻和睦儿女孝顺,我这一辈子算是圆满了。”
当年请愿书一事闹得沸沸扬扬,陆听寒与同窗四处奔走,陆家主知道后差点没打死他。
后来永庆帝处置了吴家子弟,天下读书人取得胜利,世家利益折损,陆家主迁怒陆听寒,不仅不许他再去书院读书,还禁止他参加会试。
陆听寒傲气了一回,隐姓埋名跑去参军。
一晃十年,他从无名小卒成为校尉,在军中也有了立足之地。
“十几岁的梦想已经实现,现在我只想带着妻儿去北地游玩。”
“听说北地的雪景最是美丽,千山万山,雪映寒日。”
“等战事平定,解甲归田,我定要去观赏一二。”
韩榆轻笑,祝他梦想成真。
“你送我的匕首我还留着,只是不方便上阵杀敌。”陆听寒话锋一转,“对了,韩小兄弟现在如何?”
韩榆挑挑拣拣,把大家都知道的事情跟他说了。
直到夜幕落下,陆听寒才离开-
原以为魏军会在这两日卷土重来。
可连着五天,嘉元关以西的十二万魏军始终按兵不动,不知在酝酿什么。
不过大魏没有动静,不代表嘉元关风平浪静。
这天,韩榆在火药营里捣鼓了一上午,腹中空空如也,发出催促的哀鸣。
回到营帐用饭,一口下去,吃了半口的沙粒。
放下碗筷走出营帐,韩榆发现不止他一人在米饭里吃出沙粒。
军中将领脸色难看地质问火头军,是不
是故意把沙粒掺进大家的饭食里。
今天负责做饭的火头军可劲儿摇头:“将军容禀,并非我们在饭食里掺入沙粒,而是新来的这批粮食里全都掺了沙粒,总不能让将士们饿着肚子,只能将就着做一顿了。”
闻讯赶来的梅仲良脚下一顿,很快恢复如常:“全部都是这样?”
伙头军点头:“回大将军,全部。”
梅仲良一个眼神过去,自有副将前去查证。
不多时,副将回来,脸上的凝重和愤怒不加掩饰。
“大将军,属下挨个儿打开看了,粮食和沙粒掺半。”
且不说士卒,将领们先炸了。
“朝廷什么意思?这是糊弄咱们呢?”
“将士们吃不饱肚子,拿什么打仗?”
“大将军,您一定要把这个情况上报京中,让陛下彻查此事!”
梅仲良表情有一瞬的僵硬,没人注意到他的异样:“事关粮草,本将军肯定要向陛下反应。”
说要转身,作势要去写急报,却被韩榆叫住。
“梅将军,军中异动极有可能被魏军察觉,不若未雨绸缪,由韩某带领火药军出城部署?”
梅仲良想到这几日火药营搞出来的大动静,下意识皱眉:“不行。”
“为何不行?”韩榆面容平静,“兵凶战危,即便此次魏军没有察觉异动,火药营也该展开部署了。”
将领们认为韩榆说得很有道理,纷纷附和。
“韩大人所言极是,大魏以骑兵闻名,前几次我军在骑兵手里吃了不
少苦头,如若用上火药,必然可以占据上风。”
“没错!”
“我也觉得该让火药营提前部署。”
梅仲良还是头一回被这么多人唱反调,脸上挂不住,狠狠一拂袖:“既然如此你尽管去,本将军倒要看看你能做出什么成绩来!”
他说完扬长而去,留韩榆和一众将领面面相觑。
“梅将军因为粮草的事儿心情不好,韩大人你别放在心上。”
韩榆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无妨,我这便带人去了。”
“辛苦韩大人!”
“韩大人多带几个人去,安危要紧。”
韩榆颔首示意,回去后点了几个火药军,出城忙活到大半夜。
另一边,梅仲良向越京去了急报,禀明粮草掺了沙粒的事情,同时派人去附近的镇上购置大米。
只是买来的大米终究有限,根本不够十多万将士果腹,两天就快吃光了。
军中一片怨声载道。
“这两天每顿只吃半碗饭,咱们这些大老爷们儿每天从早到晚停不下来,顶多一个时辰就饿了,那还有劲做其他事。”
“这还是休战的时候,魏军要是在这时候打过来,难不成要我一边肚子咕咕叫,一边举着大刀砍人?”
士卒捂着干瘪的肚子抱怨,忽然脸色大变——
远处烽火台上,狼烟四起。
敌袭!
“真、真被我说中了?”
“你个乌鸦嘴,快闭嘴吧!”
士卒们往前狂奔,各自做起了战前准备。
韩榆恰巧路过,将他们的对话尽收耳中,过于
低迷的士气让他蹙起眉头。
韩榆与众人相背而行,朝着火药营跑去。
“本来没打算这么快拿出来,看来得早做准备。”
韩榆身披甲胄,随梅仲良等人登上城墙。
此次负责领兵是陆听寒陆校尉,对面大魏领兵的同样是一名校尉。
城墙上,刘毅对韩榆说:“此人名曰秋豹,力能扛鼎,一手双刀使得出神入化,功勋赫赫造就了他目中无人,狂妄自大的性格”
一番科普结束,城外陆听寒策马上前,到魏军阵前叫阵。
“对面绝对是秋豹。”刘毅语气笃定。
果不其然,秋豹策马上前。
“听说大越援军中来了个文官?陆校尉何不让本校尉瞧一眼这位大人的尊容?”
陆听寒面色微沉。
对面的秋豹越说越来劲:“陆校尉怎么不说话?莫非不舍得让咱们看一眼这位越京来的大人?”
秋豹哈哈大笑,猖狂至极:“文官上战场,莫不是拿来唱曲儿凑数的?”
他声如洪钟,双方士卒听得一清二楚。
魏军配合地发出哄堂大笑,越军本就饿着肚子,这厢被敌方校尉嘲讽,士气更加低迷。
敏锐如秋豹,一眼就看出对面越军的异常,三白眼闪烁着兴奋。
“越帝当真是老糊涂了,竟然派来一个文官哈哈哈哈哈!”
“陆校尉,听说这位文官当年还是个风流倜傥的状元郎,你又何必藏着掖着。”
“你若把他这位手无缚鸡之
力、貌若好女的美状元叫出来,我秋豹让你三个回合,你看怎样?”
极具侮辱贬低性的词汇砸过来,即便被骂的不是自己,越军也不禁气血翻涌,握紧了手里的冷兵器。
韩大人文武兼备,才不是这厮口中的那般不堪!
城墙上的将领们一个个也面露愠色,不约而同看向韩榆。
作为当事人,韩榆反倒是最冷静的那个。
一路走过来,他听过许多恶意揣测、恶意贬低,早就学会自我过滤了,这些明显是故意激怒的话语根本伤不到他。
刘毅低声宽慰:“韩大人你别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秋豹此人最擅长激怒对手。”
韩榆笑着摇了摇头:“有句话是这样说的——”
城外,陆听寒和秋豹一阵互骂后,终于兵戈相见。
大魏的三万骑兵以摧拉枯朽之势向越军逼近,马蹄踢踏,尘埃四起。
而越军也被激出了火气,化愤怒为力量,手持武器不顾一切地往前冲。
刘毅目不转睛地看着下头,不忘问韩榆:“什么?”
“轰——”
回应他的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在一片惨叫声中,沙尘飞扬,血肉迸溅。
大魏骑兵被火药连人带马炸上了天,断肢残骸落了一地,尸骨无存。
秋豹退得快,才得以幸免于难。
这还不够。
火药军驾着巨大的风筝一样的东西,划过天际进入战场。
不断有火药丢下来,“砰砰砰”炸开。
这几乎是一场压倒性的收割。
轰炸声接二连三地响
起,惨叫连成一片,不断有骑兵倒下。
成千上万的骑兵被火药收割性命,成为这片土地的养分。
与此同时,陆听寒身畔出现十名火药军。
其中十名火药军每人手持长筒状的金属器物,成一字排开。
他们瞄准战场上四处逃窜的骑兵,扣动机关。
“轰!”
目标所在之处出现一个深坑。
至于目标本人,大抵也成为了养分之一。
继续瞄准。
继续扣动机关。
天上地下的火药军默契配合,不过一炷香,就把敌方骑兵消灭了近五分之一。
眼看火药告罄,两批火药军极速退后,身形隐没在乌泱泱的越军之中。
秋豹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看着溃不成军,口中直呼“大越有天兵神器”的魏军,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给我冲!不许停下来!”
“战场不战而逃,一律按逃兵处置!”
秋豹谩骂着,总算让处于极度恐惧的魏军冷静下来。
他们握紧缰绳,目标明确地朝着越军冲去。
而另一边,越军早被火药营的大显神威深深震撼住了,久久回不过神。
“原来这些天火药营动作不断是在做这些?”
“我这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火药简直太厉害了!”
“兄弟们,火药营的兄弟们替咱们解决了这么多人,剩下的这些,就都归我们了!”
“冲!”
此时此刻,越军忘却了饥饿,血液沸腾着,浑身充满了力量。
他们扬起手中武器,义无反顾地迎上去。
陆听寒哭
笑不得,喃喃道:“无论在哪,你总是让人出其不意。”
说罢,提刀上前。
城墙上,韩榆变戏法似的掏出同款金属器物。
略微蹲身,架在城墙上。
瞄准,扣动机关。
“砰——”
战场上,距离嘉元关城墙约摸一里的地方。
秋豹被韩榆亲手爆头。
“不会说话,就永远别说了。”
🔒 156
主将一死, 魏军群龙无首。
除被杀者,剩余魏军皆弃甲投戈。
越军有伤亡, 但远不比魏军死伤过半。
“赢了!”
“我们赢了!”
“大魏骑兵也不过如此!”
天空飘起毛毛细雨, 洋洋洒洒地落在身上。
雨越下越大。
大越将士们在雨中,在遍野横尸中又笑又跳,高声欢呼。
陆听寒大口喘着粗气, 笑脸灿烂。
他振臂一挥:“回城!”
“回去喽!”
越军搀扶起他们受伤的同伴, 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经历一场恶战,身体叫嚣着饥饿, 迫切地需要进食。
然而在狂飙的肾上腺激素作用下, 大家只觉无比兴奋, 饥饿与酷热都显得微不足道起来。
至于不行战死沙场的士卒, 自有专人收殓, 整理遗容后交还给他们的家人。
“砰——”
玄色厚重的城门轰然关闭。
城外, 只剩下负责打扫战场的士卒。
他们捧起同伴支离破碎的身体,安放到车上。
很多人。
很多车
城墙上,将领们伫立在原地, 久久难以从极致的震撼中回神。
地里埋的, 天上丢下来的, 以及长筒状的金属器物射出去的。
抛却后面的两军厮杀不谈, 这简直是一场淋漓尽致的单方面杀戮。
或许残忍, 或许无情。
可战场本就是这样。
充满鲜血和残酷, 将数不清人的生命永远留在这片土地。
“这、这简直太撼动人心了。”
“难
怪陛下重视火药营, 这样杀伤力巨大的武器一旦落入不轨之人手中,必然一片尸山血海。”
“此情此景,老夫怕是终生难忘了。”
另一旁, 韩榆低头调整火器, 并不参与众人的谈话。
刘毅时不时拿眼睛偷瞄那样式奇怪的金属器物,好奇又忌惮。
火药他认得,前几日去找韩大人议事,曾有幸亲眼目睹火药炸开的壮观景象。
可这东西恕他见识浅薄,活了四十多年从未见过。
说它是火药,可外面罩了层铁皮,波及范围也远不如火药那样大。
说它不是火药,可他仔细观察过,凡它射中的地方,都留下一个深坑,与火药炸开后的情景别无二致。
刘毅蠢蠢欲动,想要一问究竟。
刚张开嘴,就听到韩大人自言自语:“还是太近了,才一里射程,至少得有二三里才行。”
刘毅:“???”
这还不够吗?
刘将军表示韩大人你太精益求精了,这样已经很好了。
——不是谁都能于百里之外取人首级的。
——韩大人做到了,用他手里的东西。
刘毅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韩大人,此物是?”
“火器。”韩榆并未隐瞒,敲了敲金属外壳,言简意赅道,“把火药存放在这个里面,再佐以机关术,就能将火药射到百里之外。”
刘毅等将领倒吸一口凉气,发出惊叹的声音。
正欲细问,居于城墙正中站立的梅仲良突然开口:“韩大人
,你太莽撞了。”
空气蓦地一静。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看天看地就是不吭声。
他们知道梅仲良和韩榆不对付,但这两位一个是镇国将军,另一个是二品尚书,都不是他们能得罪得起的。
索性装一回睁眼瞎,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只求自己不被殃及池鱼。
韩榆循声望去,梅仲良黝黑的、饱经风霜的脸上一派严肃。
“本将军没猜错的话,之前那些就是韩大人带领火药营做出的成果?”
韩榆颔首:“正是。”
“诚然效果立竿见影,可在本将军看来,此举太过惊世骇俗,往后别国又将怎么看待大越?”
韩榆:“???”
什么怎么看待?
手握大杀器,自然是俯首称臣,不敢有半分造次。
不过在这之前,韩榆觉得他可以向越京去一封急报,让永庆帝给梅仲良立个金身,勒令天下百姓一日三次地跪拜。
又或者,梅仲良可以直接把寺庙里的大佛搬下来,换成他自个儿坐上去。
两军兵戎相见,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就算韩榆没有百年前凌梧领兵打仗的记忆,但生在末世,也万万没有牺牲自己成全他人的先例。
更遑论,梅仲良镇守边关多年,不知斩杀多少觊觎大越领土的宵小之辈,双手早已浸染鲜血,一身煞气魑魅魍魉见了都要绕道走。
可正是这样一员大将,声色俱厉地职责他不该对魏军用火药。
韩榆表示他有以下六点要说:“”
韩榆不太确定,梅仲良到底是被火药炸坏了脑子,还是故意跟他唱反调。
刘毅为首的十多位将领也都神情呆滞,不可思议地看着梅仲良。
当事人视若无睹,闪着精光的眼锁住韩榆,一脸“我看你如何解释”的表情。
“韩榆认为自己并无错处。”韩榆把火器放到兵器架上,淡声道,“秋豹辱我在先,字里行间都在映射大越的文官,且他多次坑杀被俘虏的大越将士,手里不知沾了多少大越人的血。”
“韩榆有利器在手,为何要放过这等言辞粗鄙,行事残忍暴虐的敌军将领?”
梅仲良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半晌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愧是能言善辩的状元郎,本将军自愧不如,另外,本将军会将此事如实禀报给陛下。”
韩榆不以为意,拱了拱手说道:“韩某有事要去火药营一趟,诸位自便。”
而后拿上火器,步履如风地扬长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深觉此地不宜久留,纷纷作鸟兽散。
独留梅仲良一人在城墙上,经受风吹雨打,还要被种种闹心事烦扰。
他最后看了一眼城外的战场,眼里闪烁着寻常人看不懂的情绪。
“不知所谓!”
既然韩榆主动将把柄送到他手里,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梅仲良踩着水洼下了城墙,直奔主帐而去。
刚进去,亲信递来一封书信:“将军,越京来信。”
只看那信封上的火漆,梅仲良就知道是谁写的了。
“
知道了,出去吧。”
亲信退下,梅仲良打开信封,逐字逐句地浏览信中内容。
不多时,他脸上闪过“果然如此”的神色,把信纸重重拍到桌上。
“荒唐!”
“糊涂!”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永庆帝安插在军中的那些人恨不得再长出一双眼,不分昼夜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好找出他的错处,从而取代他上位。
前有狼后有虎,他在嘉元关腹背受敌,还有个韩榆给他添堵,王爷年过而立,除了惹是生非什么都不会,最后还要他这个外祖父给他擦屁股。
梅仲良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气死在主帐里。
“来人!”
亲信进来,附耳上前。
梅仲良低声道:“你去”
谁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陆听寒率领越军回城,受到将士们的热烈欢迎。
当然,最最最受欢迎的还得是火药营的士卒。
大家里三圈外三圈,围得他们密不透风,寸步难行。
“我的天爷,大家伙儿还在地上跑呢,你们怎么都飞到天上去了?”
“那个木架子支着几片布,它怎么做到把人带上天的?”
“还有还有,那个长筒子的东西,难不成它也是火药?”
“乖乖,今儿火药营可算出了大风头,把魏军打得屁滚尿流。”
驻守嘉元关的士卒纷纷对火药军竖起大拇指,不住地唏嘘惊叹。
火药军被他们夸得飘飘然,嘴角咧到耳朵根。
“想必地里埋的和从天上丢下来的是什么你们都晓
得?”
众人点头如捣蒜,那不就是火药么?
可比起火药,他们更好奇天上飞的和那长筒子的稀罕玩意儿。
“把我们带到天上去的那个叫飞鸽,是韩大人捣鼓出来的。”
“至于你们说的长筒子,那个是火器。”
众人睁大眼睛,个个支棱起耳朵。
“飞鸽?”
“火器?”
火药军被他们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取悦到了,昂首挺胸骄傲极了。
但骄傲归骄傲,不该说的他们半句都不会多说。
有人问:“这什么飞鸽和火器,火药营两千人每人都配上了?”
“那倒不是。”火药军摇头,“这才几天,不眠不休也做不到所有人都配齐啊。”
“来嘉元关第二天,韩大人就说了,表现优异的人会有惊喜。”
火药军指向不远处被同伴抬着走过去的飞鸽,不无得意地说:“我表现好,韩大人就把火器给了我,还有飞鸽,大人同样把它们交给了十个合适的人。”
众人了然:“所以这是奖赏?”
火药军们异口同声:“没错,就是奖赏!”
其他人羡慕坏了,对着飞鸽和火器望眼欲穿。
“这么说来,韩大人真是个公正廉明的好官。”
“那是!”
火药军表示,他们非常庆幸当初打败了一众同僚,顺利进入火药营。
否则的话,怕是穷极一生也摸不着这些火药、火器还有飞鸽。
至于那个听说火药营由文官掌管,心如死灰如丧考妣的人,绝对不是他们!
听着火药军描述
火药营的种种好处,大家跃跃欲试:“大兄弟,火药营还缺人吗?”
火药军们再一次异口同声:“不缺!”
有几名火药军受了伤,韩榆在回火药营的路上顺路绕去伤兵帐。
只是轻伤,远没到缝针的地步。
倒是战场上走一遭的士卒们,要么伤口深可见骨,要么直接被凶残的魏军削去胳膊腿,躺在草席上气息奄奄地□□着。
在永庆帝的明令下,军中早已普及缝针之术。
军医们忙得脚不沾地,穿梭在伤兵之中,为他们的伤口缝针。
“我都听说了,这缝针之术最早是你想出来的。”
韩榆侧首,陆听寒不知何时过来了。
“陆兄。”韩榆目光下移,落在他的小臂上,“这伤口颇深,还是尽早处理了吧。”
陆听寒笑着道:“都是小伤,缝几针就行。怀清你可不知道,之前几次大越打得很是艰难,几乎没从大魏骑兵手里讨到好处。”
若非火药营,这回怕是会死更多的人。
韩榆轻笑,推着他往里走:“行了行了,赶紧去处理伤口,还在流血呢。”
陆听寒抬手擦了把脸上的雨水,随手抓来一个不那么忙碌的军医:“给我缝个针。”
军医不敢耽搁,取来缝伤的工具就忙活开了。
情况紧急,且伤兵众多,没时间等麻沸散起作用,军医直接上手硬缝。
长针连着羊肠线在皮肉里穿梭,陆听寒压抑地吸着气,艰难忍耐。
韩榆没有离开,而
是在一旁等待。
陆听寒苦中作乐:“要不是军中明令禁止饮酒,今天这样的好日子,你我二人真该痛饮几杯。”
“来日方长,待战事平息,你我再一醉方休。”韩榆宽慰道。
两人说笑着,军医很快缝好伤口。
“走吧,回去歇着。”
陆听寒同军医道了声谢,跟上韩榆离开:“眼看粮食告罄,不知道今晚还能吃些什么。”
韩榆走在雨里,雨水顺着下颌蜿蜒而下,滑入衣领里。
他难得起了调侃的心思:“放心吧,总不会让咱们喝西北风的。”
陆听寒噗嗤笑了:“是这个理,大将军不也说了,他已经派人调查,我倒要看看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反正不会是户部。
韩松担心有人在粮草上动手脚,千防万防,没人敢在被他圈成铁桶的户部里做手脚。
所以问题多半出在途中,又或者军营里。
韩榆眸光微闪,巧妙转移话题,说起其他的事情。
等到晚上,韩榆看着面前满满一大碗的野菜汤,陷入良久的沉默。
雨还在下,在营帐里都能听到将士们的抱怨声。
“我在战场上卖命,差点被魏军砍了脑袋,结果回来就让我们吃这个?”
“虽然在座各位都吃过野菜,但今儿可是击退魏军的大好日子,怎么能这么敷衍?”
“一口粮食都没了?”
“难不成朝廷拨下来的银子也没了?”
“太过分了,简直不把咱们当人啊。”
放在平时,他们吃糠咽菜也不是
没有过。
可经历一场恶战,腹中空空如也,脾气再好的人也会不满。
韩榆面不改色吃完所有,洗漱后听着雨声入睡。
睡意朦胧间,他恍惚想着,估计明天梅仲良就该有动作了。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梅仲良身边的亲兵押着两个火头军走上高台。
梅仲良声如洪钟:“他们就是在米里掺入沙粒,转手偷出去卖钱的人。”
火头军跪着,低头看不清表情。
“军中有明文规定,窃人财物,以为利己,违者斩之。”
梅仲良当着全体将士的面,亲手斩下两人的脑袋。
众人拍手叫好,直呼痛快。
韩榆站在人群里,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
处置了顶风作案的两名火头军,梅仲良派人再次前往县城及府城,购置足量的粮食。
如此这般,军营中的怨气消散殆尽。
魏军在前两日的交战中吃了不少苦头,之后连续数日按兵不动。
没人觉得他们在畏惧,反而更像是在憋坏。
陆听寒提醒韩榆:“怀清务必当心,且让火药军看好火药火器还有飞鸽,以免被魏军使手段盗走。”
梅仲良却不以为然:“军中守卫森严,出入都会经过严格搜查,陆校尉杞人忧天了。”
陆听寒闻言一笑,面上并无愠色。
韩榆想,常年在梅仲良手底下讨生活,陆兄大抵已经锻炼出一颗强大的心脏。
无论梅仲良说什么,他都能泰然处之,左耳进右耳出。
话都说到这份上,
韩榆也没坚持表示大魏会盯上火药营,同梅仲良拱了拱手,信步远去了。
这几天他针对火器进行了改良,正好挑几个火药军练练手。
五十把火器,两千人挨个儿体验一遍,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傍晚时分,韩榆灌完水囊里最后一口水,吐出半口细沙,拍拍手扬声道:“今天的训练就到这里,明天继续。”
火药军们意犹未尽,恋恋不舍地抱紧怀里滚烫的火器。
韩榆被他们的眼神恶心得不轻,搓了搓小臂,抖落一地的鸡皮疙瘩。
“事先说好,谁的表现好谁就有机会驾驭飞鸽火器?火器也一样,表现优异者优先使用。”
“好耶!”
火药军欢呼,他们现在充满了力量,力争成为最好的那个。
韩榆莞尔,朝他们挥了挥手,拎着水壶打道回府。
经过两个多月的磨合,韩榆和这群前禁军,现火药军相处得越发融洽。
韩榆视他们为并肩作战的伙伴。
火药军则因为韩榆文武兼备,还会捣鼓出各种各样的杀伤力武器对他恭敬有加,看他的眼神总是带着钦佩和狂热。
这眼神一度让韩榆想到太平镇的冯宁,还有徽州府和云远府的百姓。
唔,感觉还不错。
韩榆回到营帐,什么都不做,先褪下脏兮兮的软甲,改穿舒适的常服。
刚系好腰带,外面响起悠长的号声。
到饭点了。
“大人,小的来给您送饭了。”
掐得尖细的嗓音隔着帘帐传来,乍
一听忒怪异。
虽然火头军会把一日三餐送到将领的营帐里,但韩榆一直让韩二韩三过去取,火头军认得这两人,几日后就没再来了。
韩榆将兵书翻页,莫不是新来的,不认识韩二韩三,直接越过他二人送来了?
“进。”
帘帐掀开,室外的热气争相灌进来。
火头军拎着食盒进来:“大人,您的饭菜。”
韩榆道了声谢:“直接放到桌上吧,本官自行取放。”
火头军没说话。
韩榆似有所觉,抬眸看过去。
火头军放下食盒,直奔他扑过来:“大人”
韩榆瞳孔巨震,当机立断地把兵书卷起来,毫不犹豫地抽了上去。
火头军惨叫着摔倒,姿势怪异地趴在地上。
韩榆不忍直视地撇开眼,沉声道:“来人。”
却无人回应。
韩二在火药营调试火器,韩三则去取晚饭了。
“大人!”火头军一个鲤鱼打挺,再次扑上来,不管不顾地保住韩榆的小腿,“大人,我对您一见倾心,爱慕您多日,一时情难自禁,还请大人怜惜。”
韩榆:“???”
什么鬼东西?!
韩榆承认他没有女性缘,但贼老天没必要给他送个同性的爱慕者吧?
别太离谱了。
火头军身材瘦小,韩榆没费几个力气就把他甩开了。
“什么人都能进军营当差了?”韩榆面色冷凝,起身往外走,“本官倒要问一问”
火头军锲而不舍地扑上来:“大人,民女并不在军
营里当差,只因民女恋慕大人,这才扮作火头军混进来,只为见大人一面,诉说爱意。”
韩榆:“”
很好,更离谱了。
梅仲良口口声声说什么军中守卫森严,绝不会有外人混进来。
就问他脸疼不疼。
韩榆把人甩开,这次没再往外走,而是定定看了扮作火头军的女子片刻:“大魏派来的?”
女子摇头:“民女不是”
“他们让你接近我,然后趁机盗取火药配方和火器图纸?”
女子大惊:“大人您”
“别装了,你的慌张浮于表面,太假了。”
女子:“什么?”
韩榆毫不怜香惜玉地拎起她往外走,冷声道:“算盘打到本官头上,事先怎么不调查一下,本官是那种色令智昏的人?”
“美人计?”韩榆嗤笑,“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女子活了二十年,何时受过这等羞辱,气得浑身发抖,面色涨红。
“放开我!”
“你放开我!”
任她如何挣扎,韩榆右手纹丝不动。
“梅将军,这女子扮作火头军混入军营,疑似前来窃取军中机密的大魏细作。”
梅仲良正和军中将领议事,闻言脸色一僵:“你说什么?”
韩榆耐心重复一遍,意味深长道:“梅将军还得加强守卫才是。”
梅仲良:“知道了,此人交给本将军处置。”
韩榆没意见,施施然离去。
一夜过后,韩榆在前往火药营的
路上遇到刻意等在那里的梅仲良。
出于礼貌,韩榆停下打招呼:“梅将军。”
“韩大人。”梅仲良点了点头,“本将军昨夜命人严刑审问,那女子已经招供,她是大魏精心培养的细作,专用美人计迷惑目标。”
韩榆回想起那人拙劣的演技,很是沉默了下。
或许有人吃笨蛋娇美人那一口?
反正他不吃
之后,韩榆又陆续识破四名接近他的大魏细作。
三女一男。
至于为什么美人计会多出个男人,那人在供词中表示,四个美人都没能让韩榆动摇,他指定有点毛病在身上。
大魏将领脑子一热,就派了个男人过来。
韩榆:“”
处理了第五个细作,嘉元关迎来运送粮草的队伍。
让韩榆大吃一惊的是,这次负责押送的并非普通运粮官,而是当今第三子,安王。
“父皇体恤本王与外祖父多年未见,便让本王押送粮草至嘉元关,顺带着见外祖父一面。”
梅仲良一扫往日严苛模样,看着安王笑得眼睛都没了。
他拱手俯身:“微臣恭迎王爷。”
韩榆等人也跟着行礼:“微臣恭迎王爷。”
安王命人搬运粮草,对众人扬声道:“恰好近两年本王沉迷武学,此行父皇便让本王在军中历练一二,长长见识,待战事平息了再回京。”
说得好听,不就是来蹭军功的。
韩榆心中腹诽,冷眼看梅仲良一反常态地隆重安排接风宴,为安
王接风洗尘。
接风宴过后,韩榆与诸位将领齐聚一堂,商讨接下来的部署计划。
距离上次开战,已经过去一个月。
大魏迟迟不见动静,梅仲良却没耐心跟他们耗着。
“与其严正以待,不如主动出击,先发制人。”
关通天,永庆帝一手扶持起来,专门跟梅仲良打擂台的将领表示不然:“魏军按兵不动多日,接连派出细作前来刺探军情,此时贸然行动,恐怕有诈。”
双方争执不下,最终少数服从多数,定在今天夜里出兵。
“今夜兵分三路,由本将军带两万兵马从正面强攻,关将军和陆校尉、朱校尉分别从左右翼包抄”
话未说完,旁听的安王突然打断了梅仲良的安排。
“梅梁军,父皇有意让本王多加历练,不若这次本王与诸位同去?”
梅仲良自然不同意,奈何拗不过安王,只能答应下来。
关通天是永庆帝的人,梅仲良不放心把人交托给他,便让安王随右翼行动。
安王喜不自禁,信誓旦旦道:“梅将军放心,两位校尉也尽管放心,本王习武多年,定能为攻打魏军略尽绵薄之力。”
制定好详细的作战计划,众人各自散去。
回去的路上,陆听寒终于没忍住,跟韩榆大吐苦水:“大将军未免也太草率了,双方一旦交战,谁还顾得上他。”
“而且安王在京中多年,从未打过仗,怕是只会纸上谈兵。”陆听寒愤愤握紧拳头,
“要是他以势压人,我们又该如何应对?”
韩榆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宽慰道:“陆兄消消气,右翼两万人是你和朱飞说了算,即便有什么意外,不是还有我们。”
陆听寒面色微缓。
“火药军必然同行,我和刘将军王将军留守军营总之,保护好自己,平安归来。”
“唉,只能这样了。”
在这君权至上的年代,即便他们有官职在身,也必须对皇子龙孙唯命是从。
韩榆微微一笑:“我新得了一罐好茶,等陆兄凯旋归来,你我二人以茶代酒,痛饮一番可好?”
陆听寒欣然同意
当天夜里。
火把将军营照得亮如白昼,三路大军整装待发。
韩榆和刘、王二位将军目送大军长龙一般蜿蜒远去,消失在无尽的夜色中。
王将军笑道:“今晚又是一个不眠夜。”
韩榆举着火把,火焰的热量炙烤得他的脸微微发烫。
“为了捷报,我们值得。”
刘毅捋着胡须:“这倒是,值得。”
三人往回走,来到主帐。
围桌而坐,谈天的同时等待大捷的喜讯传来。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到了下半夜。
韩榆精神抖擞,刘、王两位上了年纪的将军有些困乏,耷拉着眼皮蔫了吧唧。
韩榆看了他们一眼,翻阅兵书的动作轻了又轻。
正全神贯注,外面传来一阵骚动。
韩榆刚看向帘帐,一血葫芦似的士卒重重摔进来。
闷响打破寂静,刘毅和王将军
一激灵,睡意无影无踪。
韩榆快步上前,边查看他的伤口边问:“怎么回事?”
士卒伤得太重,已经无力回天,这会儿强撑着一口气,断断续续说:“右翼大军遭到埋伏朱校尉掩护安王离开陆校尉引走追兵”
话没说完,就一命呜呼。
🔒 157
“该死!还真应了关将军的话, 魏军有诈!”
王将军狠狠一捶桌,咬牙恨道。
韩榆不作他想, 放下兵书疾步往外走去。
“刘将军留守军营, 即刻传令让火药军准备好火药火器,严阵以待,切莫让魏军有可乘之机, 我和王将军前去救援。”
刘毅向他投去不赞同的目光:“韩大人, 你是文官,如何能让你亲自涉险, 而我这个武将却在军营苟且偷生?”
“刘将军莫不是忘了?”韩榆气定神闲道, “韩榆虽是文官, 却不比任何一名武将差。”
说罢转身, 率先走出主帐。
刘毅急了:“王将军你快劝劝韩大人, 这可不是儿戏!”
王将军摇了摇头:“我明白你对晚辈的爱护之心, 但显然,韩大人可与你我并肩,而非站在我们的身后, 寻求我们的庇护。”
他说完这些, 阔步跟上韩榆, 留刘毅一人在空荡的主帐里。
半晌, 他长叹一口气, 命人为士卒收殓, 亲自走了趟火药营, 同时下令加强巡逻和防守,不得疏忽一丝异动。
韩大人和王将军深入险地,他怎么也得守好大本营。
刘毅绝不容许被魏军偷家的情况发生
却说一个时辰前, 六万大军兵分三路, 向西北方向挺进。
梅仲良和关通天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将,他二人各自率领两万兵马,急促杂乱的脚步声格外清晰。
行走间,甲胄相撞发
出叮当轻响,和着寂寥诡异的夜鸦鸣叫,为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平添几分肃杀。
反观右翼军队,就不如另两支顺利了。
安王练过骑射,且他的表现在一众兄弟和伴读中处于上游水准。
但前提是他的马事先经过御马菀的驯服,温驯乖顺,绝不会给主人制造任何麻烦。
军中的战马虽然也接受过专门的训练,但仍旧残余些许的野性,有那么一点不服管教。
偏生安王是个喜欢挑战高难度的,临行前千挑万选,选了一匹性子最烈的战马。
陆听寒和朱飞事先毫不知情,等出发了,大军疾行约有一炷香的时间,才后知后觉发现问题。
起因是安王过于兴奋,不时拿马鞭抽打马屁股,在马背上一刻也不安分,要么用力拉扯缰绳,要么没轻没重地夹着马腹。
战马起先还算温驯,只打了几个响鼻表示不满。
安王一无所觉,继续一个劲儿地作死。
终于,战马的忍耐到了极限。
它嘶鸣一声,突然抬起前蹄,高高立起。
安王被打了个猝不及防,不设防地从马背上摔下来,啃了一嘴泥。
陆听寒:“”
朱飞:“”
两万士卒:“”
确定安王只受了点皮肉伤,陆听寒控制住战马,把自己的马给了安王。
赶路要紧,右翼不能被安王拖了后腿。
安王自知理亏,之后很久阴着脸,一声不吭。
而陆听寒和朱飞只顾着警戒四周
,压根没发现这位不高兴了。
直到右翼军队来到一处分叉口。
两条路都可以通往魏军营地,但根据以往经验,为了安全起见,陆听寒和朱飞意见一致地决定从左边走。
就在这时,沉默很久的安王跳了出来:“从左边要多耗费一炷香的脚程,等我们赶到,另两支军队估计都已经开打了。”
言外之意,他认为右边有捷径,可以在最短时间内抵达。
安王和两位校尉各执己见,僵持不下,以致于大大减慢了右翼军队行进的速度。
抱怨声渐起,士卒们仗着自个儿混在人堆里,就开始说安王如何如何任性,固执己见地不尊重陆校尉和朱校尉的决定,偏要做那独异于人的一个。
安王恼了,自觉被人挑衅了身为皇家亲王的权威,脸上挂不住,一扯缰绳就往右边的路疾驰而去。
飞尘呛了陆听寒一头一脸,夜色中,他的脸色难看至极,低声用气音说:“当时大将军让他跟我们,我就该严词拒绝。”
朱飞也被安王气得够呛,脸色黑如锅底:“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只有越京那样富贵迷人眼的地方能养出这种人。”
有安王这个对照组,害他颧骨骨裂的韩榆都不那么可恶了。
陆听寒咬牙:“我带人去找他,你带着兄弟们走左边。”
“你一人能行?”朱飞对此表示怀疑,毕竟安王是个不听劝的,“算了,我和你一起,让曹都尉带队。”
陆听寒看
了眼右边那条路,忍不住再次叹气,点了两百人,一夹马腹追上去。
朱飞吩咐曹都尉几句,拍马跟上。
曹都尉摇了摇头:“真是造孽兄弟们,走了,出发!”
陆听寒紧赶慢赶,总算在一盏茶后追上安王:“王爷。”
安王冷哼:“你来作甚?”
陆听寒深呼吸,硬是控制住满腔的怒火:“末将不放心您。”
“嗤——”安王目视前方无边的夜色,“本王有护卫随行,能出什么事?”
陆听寒:“”
朱飞:“”
两人陷入沉默,但走到这里,也不好再原路返回,平白耽误时间。
更别说,以这位活祖宗的执拗,他肯定不会同意跟他们回去。
两人对视一眼,分别将安王护在中间,策马往西北方向去。
二百士卒紧随其后,脚踩在落叶上,发出窸窣的咔咔声响。
从此处抵达魏军营地,需经过一处山谷。
山谷狭长,两面环山,是最适合伏击的地点。
陆听寒绷紧了身体,隔着安王跟朱飞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加快了速度。
只是怕什么来什么。
左右两侧的高处,箭如雨下,巨石滚滚而来。
士卒不慎中箭,又或者没躲过巨石的倾轧,惨叫声不绝于耳。
陆听寒一颗心沉到谷底。
再看安王,他被眼前的突发状况吓得吱哇乱叫,不停地拉护卫和士卒为自己挡箭。
有那么一瞬,陆听寒和朱飞真想弃他于不顾,掉头走人。
但是他们不能。
安王是皇家人,当今圣上第三子,他若出了事,所有人都逃不过一死。
他们上有老下有小,只要有一线生机,就不会临阵脱逃,让自己陷入绝境。
——这世上,绝处逢生的能有几人?
仅一瞬间,陆听寒就做出了决定:“朱飞,你带人掩护王爷离开,我去引开魏军。”
朱飞错愕地瞪大了眼睛,张嘴欲言又止。
“快!来不及了!”
陆听寒冲着他吼道,又拉过一名士卒:“你赶紧回去报信,右翼军队遭到埋伏,不可隐瞒实情,请刘将军和王将军派人前来营救。”
士卒不敢迟疑,闷头往前冲,被箭矢扎穿了胸口也不敢停下。
朱飞扯过安王横放到马背上,振臂高呼:“兄弟们,跟我走!”
幸存的百余人在箭雨中游走,其中五六十人边哀嚎着边掩护安王离开。
陆听寒强迫自己将妻儿的身影从脑海中抹除,一剑劈开奔他而来的箭矢,必死的决心,带着四十名士卒一头扎进东北方向的山林中。
魏军穷追不舍,箭矢暗器一刻不曾停歇。
“啊!”
伴随着惨叫,又有一名士卒倒下。
倒地后,他再也没爬起来。
陆听寒也受了伤,中了三箭,箭箭都在要害,两枚暗器也是。
但他不敢停下来。
一旦停下,他必死无疑。
士卒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十来个人。
陆听寒带着魏军在山林里兜圈子,喉咙充斥着腥甜,犹如被刀片切磨,耳畔风声
作响,双眼也被风割得生疼。
他不知道过去多久,只知道身边的人越来越少。
当他走到穷途末路,一处断崖边,左右仅剩两名士卒。
魏军手持宽刀步步逼近,月色下的眼睛闪着豺狼遇到猎物般的兴奋与贪婪。
只需一瞬间,他们就会冲上来,咬断三人的脖子,大口大口地吞噬他们的血肉。
“校尉大人。”
士卒的声音被风吹散,传到耳朵里的时候已经不太清楚。
陆听寒苦笑:“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带兄弟们走上这条路。”
士卒很用力地摇头:“不怪您,想必兄弟们也不会怪您,要怪只怪安王,全是他一意孤行,否则我们也不会中了魏军的埋伏。”
说话间,魏军已然来到跟前。
为首的魏军说话带着股口音,但不影响三人的理解:“大越的陆校尉,真可惜,今晚你的命要留在这里了。”
“或者,陆校尉跟我们走,高官显禄,美酒美人,应有尽有。”
陆听寒冷笑:“我读书时学过一句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就算是死,他也不会投身敌营。
只可惜他将要失约,无法履行和怀清以茶代酒痛饮的约定了。
陆听寒眼里闪过一抹决绝,转过身,奋力跃出断崖。
士卒亦然,和陆听寒一样,义无反顾地跳下断崖。
魏军见状,一句脏话脱口而出。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破风声由远及近。
数箭齐发,命中断崖上的数十名魏军。
“呃
嗬”
魏军不可置信地低头,箭矢穿胸而过,箭头上裹缠着属于自己的血。
一滴。
两滴。
洇入深褐色的泥土里。
变故发生的瞬间,陆听寒在强烈的失重感中抬头看过来。
一人踏破黑夜,向他飞身而来。
“陆兄!”
是韩榆
韩榆扑到断崖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陆听寒的——
头发。
全身的重量都在头发上,陆听寒只觉天灵盖都被撬起来了,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韩榆攥着陆听寒的头发,将他一寸寸往上拖拽。
“陆兄,手。”
陆听寒照做,向韩榆伸出伤痕累累的右手。
“抓紧。”韩榆说。
“好。”陆听寒应。
韩榆先抓右手,然后左手,一用力,把陆听寒从断崖边拉了上来。
两名士卒也被韩二韩三救了回来,两眼发直,软手软脚地坐在地上。
“真好。”陆听寒扯出一抹笑,语调比月光还要轻,“我可以按时赴约了。”
韩榆勾唇,正欲开口,陆听寒身体微晃,在他面前缓缓倒下。
“陆兄!”-
韩榆沿血迹找到陆听寒,顺利将他带回军营。
除此之外,魏军的尸体也被越军拖了回来,连夜吊在城墙上。
陆听寒的情况不太好,箭头和暗器上有毒,军医费了不少力气才配制出解药。
“毒药性烈,若陆校尉半月未醒,怕是”
军医为陆听寒取下头上的银针,悄声离开了。
韩榆叮嘱陆听寒的
亲兵照顾好他,悄无声息地离开。
昨天夜里,不仅三路大军遭遇伏击,军营也遭到了魏军的突袭。
火药军十个有九个受伤,这会儿正在军医那边躺着。
身为他们的上峰,必要的关心不可少。
走在军营里,所经之处不见往日的轻快,凝重沉闷,一片风声鹤唳。
韩榆想到昨夜。
王将军带兵赶到时,朱飞及负责掩护的士卒尸横荒野,死相极为凄惨。
他翻遍所有的尸体,不见安王其人。
王将军和魏军一番恶战,以两败俱伤的结局险胜。
回到军营,梅仲良正大发雷霆。
梅仲良责怪陆听寒和朱飞没有保护好安王,害他极有可能落入大魏人手里。
只不过朱飞已经魂归地府,陆听寒昏迷不醒,他只能对着空气发泄火气。
军中将领的脸色难看至极。
不仅因为安王的失踪,更因为两名幸存士卒的话。
关通天不惧梅仲良,直言不讳道:“若非安王不顾大局意气用事,朱校尉不用死,陆校尉也不会性命垂危。”
梅仲良恼羞成怒,指着死对头:“你!”
关通天继续说:“还有梅将军,要不是你坚持先发制人主动出击,那几千士卒都还好好活着。”
此战大越伤亡惨重,唯一的好消息就是梅仲良和关通天分别活捉了两名大魏将领。
梅仲良自知理亏,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本将军会将此事如实禀报陛下。”关通天冷声道,“而眼下当务之急,是找出潜伏
在军营里的内应。”
是的,内应。
魏军会在越军的必经之路上伏击,一定有人事先通风报信。
梅仲良不咸不淡说了声“知道了”,一边派人寻找安王,一边在军中展开肃清。
这场大规模的肃清行动,便是风声鹤唳的原因。
韩榆面不改色穿行在人群中,探望受伤的火药军,仔细叮嘱两句,又去火药营继续做事了。
昨夜的突袭几乎耗尽了所有的火药,多一人多份力量,韩榆和火药军一起制作火药。
下午,陆听寒没醒,内应也没揪出来。
申时左右,一名男童捧着木匣子出现在军营门口,指名道姓说这是给梅仲良梅大将军的。
梅仲良打开木匣子,里面赫然是一只耳朵。
人的耳朵。
来自安王。
梅仲良看着魏军从外孙身上割下来的器官,差点晕死过去。
除耳朵以外,还有一张纸条。
“明日巳时,魏营一聚。”
说是一聚,实际多半是谈判,甚至威逼。
“这是挑衅!”
“魏军该死!”
“明天真要去吗?”
梅仲良呼吸紊乱,不容置喙地沉声道:“去!”
关通天直视他:“如果大魏提出非常过分的要求,梅将军可会答应?”
“我”梅仲良咽了口唾沫,“安王被俘,他乃皇子龙孙。”
关通天不说话了。
作为永庆帝的亲信,他自然不愿安王落入敌军手中。
“明天派谁过去?”他问。
梅仲良眼神微闪:“陈先生能言善辩,他算一个,
另外韩大人如何?”
坐在角落里,正在揣摩火器该如何改进的韩榆:“???”
“还有刘将军,军中除了你我以外只他官职最高,刘将军去往魏营,也能为陈先生和韩大人镇场子。”
陈先生是梅仲良身边的军师,以诡辩闻名,心眼儿比马蜂窝还要多。
他闻言毫不犹豫地站出来:“下官领命,定不负将军厚望。”
刘毅没有拒绝的理由,也答应了。
只剩一个韩榆。
所有人看向韩榆,等待他的回答。
而韩榆此时大脑里被各种数据填满,一时没回过神,也就没吱声。
落入旁人眼中,就成了他不愿意深入敌营谈判。
梅仲良闭了闭眼,大步走到韩榆面前,放下以往高人一等的傲气,深深作了一揖,用近乎低声下气的口吻说:“除了陈先生,唯有韩大人是最合适的人选。”
“两军交兵不斩来使,还请韩大人务必带安王平安归来。”
官场上,面容有瑕之人不得为官。
那把龙椅上,如何能容得下一个缺了只耳朵的帝王?
梅仲良仍抱有一丝希冀,这只耳朵不是安王的。
眼下最重要的,是先让安王回来,然后才能从长计议。
“烦请韩大人随陈先生和刘将军走这一遭。”
除却对安王的不满,以及对大魏用意的揣测,这一刻,韩榆有点爽到了。
天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梅仲良给他添了多少堵。
韩榆睚眦必报,见他老泪纵横,一副可怜模
样,微妙地顿了顿:“事关当朝亲王,韩某自然尽心而为。”
梅仲良欣喜若狂,又作一揖:“多谢韩大人!”
韩榆笑而不语。
当天晚上,梅仲良揪出两名被大魏收买的内应。
一个都尉,一个百夫长。
梅仲良把安王被俘归咎到这两人身上,严刑拷问后直接凌迟处死。
韩榆从韩二得知此事,只轻描淡写哦了一声,继续翻看兵书
翌日,韩榆和刘毅、陈先生起码出发,前往魏营。
三人在距离魏营五里地的地方被魏军拦下,换乘马车。
上马车前,韩榆惊鸿一瞥,发现马车的车轮是云远府轮胎厂出产的轮胎。
韩榆眸光微动,动作如行云流水,不疾不徐上了马车。
进入魏营后,在魏军的带领下,韩榆很快见到魏军将领。
人很多,乌泱泱地坐满主帐。
韩榆粗略扫过,坐下后开门见山道:“议事之前,我们要先见一眼安王。”
魏军主将卓千峰拍了拍手,自有魏军抬着安王过来。
没错,抬着。
安王缺了只耳朵,半张脸糊满血,神志不清地昏睡着,口中发出痛苦的呓语。
韩榆发现,安王的伤口不止一处。
手腕脚腕的衣料被鲜血染红,无力地垂在担架边缘。
韩榆和刘毅对视,从彼此眼中得到了同样的答案。
——安王被人挑断了手筋脚筋。
韩榆浅浅吸了口气,真真是彻底断绝了安王夺嫡的可能性。
刘毅大怒:“尔等胆敢如此残忍地
对待我朝亲王?”
“在大魏,手下败将没有尊严可言,任杀任剐皆无二话。”卓千峰不慌不忙,笑着说,“且本将军事先并不知晓他是大越亲王,以为是军中的一位年轻小将。”
狡辩!
安王长着嘴,他又没被割掉舌头,为了震慑魏军,一定会表明身份。
陈先生不敢看安王的惨状第二眼,面无表情道:“说吧,你们怎么样才肯放安王离开?”
卓千峰:“火药,还有火器。”
刘毅和陈先生面色微变,果然!
“呵,还真是狮子大开口。”韩榆神情讥诮,“张嘴就要火药和火器,也不看安王值不值当。”
陈先生瞠目,低声怒吼:“韩大人你”
韩榆充耳不闻,振振有词道:“安王失了只耳朵,手脚具废,就算带回去了也没什么用处。”
“一如大魏手下败将任杀任剐,大越从不养废物。”
刘毅和陈先生眼前齐齐一黑,韩大人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当朝亲王,废物?
你可真敢说啊!
魏军将领着实没想到韩榆会是这个反应,不由愣怔了下。
这超乎了卓千峰的意料,他沉默片刻,意味深长道:“韩大人当真圣眷优渥,亲王到了您口中都成了废物。”
“卓将军谬赞,韩榆不过实话实说。”
韩榆绷着脸,一副软硬不吃,刀枪不入的模样。
初次谈判,自然不欢而散。
梅仲良得知后,指着韩榆口不择言:“韩榆你是疯了吗?”
“韩榆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韩榆面色淡然,“还是说,梅将军觉得只要能换回王爷,即便交出火药和火器也在所不惜?”
梅仲良哑口无言。
火药和火器是大越的底牌,要是陛下知道他为了安王把底牌掀给敌人看,怕是要活活扒下他一层皮。
可是安王
想到陈先生的描述,梅仲良悲痛欲绝:“难道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王爷在敌营受尽折磨?”
“当然不。”韩榆淡声道,“韩榆有一计,或许可行。”
越军将领竖起耳朵。
韩榆只说四个字:“声东击西。”
五日后,韩榆三人再次来到魏营。
卓千峰单刀直入:“韩大人考虑得如何?”
“给你们可以。”魏军将领眼神一亮,却听韩榆话锋一转,“但是只一个安王远远不够。”
卓千峰双手抱臂:“韩大人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别太过分,大魏会同意的。”
韩榆:“退兵。”
卓千峰:“越帝苛待我朝公主,陛下怎么也要为公主讨个公道。”
这便是拒绝了。
韩榆也不恼:“久闻大魏骑兵骁勇,不知卓将军可否传授一二技巧?”
卓千峰:“骑兵乃陛下亲卫训练出来的,恐怕不妥。”
韩榆面露不虞,冷声道:“这也不妥那也不妥,恕韩某直言,韩某并未看到大魏的诚意。”
卓千峰嘴角一抽,和善的面孔转为肃然:“韩大人可是忘了,
安王还在我们手里?”
韩榆应对如流:“卓将军可是忘了,你大魏四名将领如今还在越营挑粪水。”
“挑、挑什么?”
卓千峰以为自己听错了,用力掏了下耳朵。
回答他的不是韩榆的重复,而是主帐外焦急的通报声。
“将军,关押大越安王的营帐突然着火!”
卓千峰的目光闪电般射向韩榆三人,右手按住剑柄:“是你们?!”
韩榆但笑不语,以实际行动做出了回应。
他突然暴起,和刘毅邦邦几拳砸翻了附近的几名魏军将领。
韩榆直奔卓千峰而去,刘毅和陈先生则扑向其他人。
魏军将领被打了个猝不及防,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大越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玩心眼。
一时间,主帐里乱作一团。
“都别动!”
韩榆一声令下,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他已经制住了卓千峰,锋利的匕首直指大将军的脖子。
但凡他们动一下,刀刃就会划破血管,送卓千峰一命归西。
魏军将领不敢轻举妄动,纷纷停下和刘毅、陈先生的缠斗。
“退后!”
魏军将领照做,为韩榆分出一条路。
韩榆以卓千峰为人质,带着刘毅和陈先生出了主帐。
“所有人退开,再准备三匹马。”
魏军将领照做,牵来三匹战马。
不多时,东南方传来爆炸声。
韩榆眼尾一挑,当着大魏将士的面,用力砸断了卓千峰的脊椎,然后翻身上马,飞驰离去。
刘毅和陈先生紧随其后。
卓千峰疼得脸色
煞白,牙齿咯咯作响,仍不忘发号施令:“追!”
“是!”
只是任凭魏军如何围追堵截,韩榆三人骑着战马,很快将他们远远撂在身后。
出了魏营,狂奔十里路,韩榆看到前来接应他们的越军。
“大人!”
“将军!”
魏军穷追不舍,箭矢如流星般射向韩榆一行人。
“走!”
韩榆反手斩断一支箭,在风沙飞舞中疾驰。
“是,大人!”
一行人马不停蹄,逆着风急速前行,总算甩开了追兵。
韩榆高声问:“可救出王爷了?”
“回大人,救出来了。”
“善!”韩榆勾唇,“走,回去!”
“好,回去喽!”
🔒 158
韩榆回到军营, 军医正在对安王展开紧急救治。
这几天,安王遭受了非人的迫害, 施刑的魏军只草草处理了伤口, 就把他丢在偏僻脏乱的营帐里,任其自生自灭。
嘉元关环境恶劣,风沙漫天, 吹进营帐沾染伤口在所难免。
种种因素的影响下, 患处早已不堪入目。
“大将军,王爷几处伤口都有不同程度的腐烂, 需剜掉腐肉, 令其重新长出新肉。”
梅仲良毫不犹豫就同意了, 不忘叮嘱:“记得给他用上麻沸散。”
军医满口应是, 拱了拱手, 这才退回到营帐里, 与同僚一起继续为安王医治。
帘帐掀动,浓郁的铁锈味道从缝隙溢出,长久地萦绕在鼻息之间, 让人胃液翻涌, 坐立难安。
刘毅小声嘀咕:“伤得这样重, 即便痊愈了也会留下病根。”
韩榆不置可否, 拿胳膊肘轻轻戳了他一下。
噤声。
刘毅会意, 抹了下嘴不再多言。
约摸一炷香后, 军医又满身血地走出来:“大将军, 刘军医在缝针之术方面造诣颇深,他应当可以医治王爷被挑断的手筋和脚筋。”
刘军医,嘉元关驻军营地里医术最好的大夫。
他的医术虽没到起死人而肉白骨的地步, 但确确实实把许多濒死之人从鬼门关救回来。
梅仲良死死攥着拳头, 按捺着激动与焦躁,现在他只关心两点:“如何医治?有几成把握?”
军医坦言
道:“回大将军,刘军医说有六成把握,具体是用特制的针线将断裂的手筋和脚筋缝起来,令其自然愈合。”
韩榆眉梢微挑,这位刘军医倒是个会举一反三的,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这种精细手艺。
如此一来,断肢重接指日可待,可造福千万将士。
梅仲良踌躇良久,最后一咬牙一闭眼:“治!”
至少有六成把握不是吗?
军医转身往里走,又被他叫住:“那只被魏军割下来的耳朵,可以重新接上去吗?”
“这我去问一问。”
梅仲良屏住呼吸,眼神透着微弱的光亮。
即便希望渺茫,他也不愿放弃。
这不仅事关安王的将来,更与梅氏一族的兴衰荣辱息息相关。
安王好了,梅氏才能好。
梅仲良这次犯下大错,永庆帝必然不会轻饶了他。
可若是安王无恙,又要另当别论了。
不仅他,所有人也在等一个答案。
安王是否能够恢复如初?
军中势力是否会再次迎来大洗牌?
未来变数太多,他们得早做准备才是。
军医很快出来,遗憾之色溢于言表:“刘军医说时间耽搁得太久了,怕是不成。”
梅仲良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萎靡了下来,虎背熊腰佝偻着,给人以苍老了十岁不止的错觉。
半晌,他蠕动嘴唇,声音低不可闻:“我知道了,你让刘军医只管放手去做吧。”
等人进去了,梅仲良扭头看向众人:“王爷这边不知何时才能结
束,正午酷热,军中无甚要务,诸位且回去歇着吧。”
韩榆最先站起来,长指抚平衣袍上的褶皱,转身欲走,却被梅仲良叫住。
“梅将军有什么事吗?”
梅仲良心里苦笑,他和韩榆别了这么久的苗头,终究是他略输一筹。
他不仅没能报了往日的种种仇怨,还心甘情愿地低下身段,恳求韩榆去救他的外孙,大越的皇子。
此时此刻,梅仲良满腹惆怅与不甘。
为后生可畏,为前路未卜。
头顶的铡刀摇摇欲坠,梅仲良无视了它,像之前几次那样,深深作一揖:“多谢韩大人将王爷营救回来。”
韩榆嘴角挂着惯有的温煦笑意,缓声道:“事关大越,事关当朝亲王,这是韩榆该做的。”
言外之意,我可不是因为你才二次深入敌营,只是为了报答陛下的知遇之恩。
当然,这其中的水分有多少,大概只有韩榆自己才清楚。
梅仲良险些没控制住表情,露出狰狞的面目。
不过他一心都在营帐里的安王身上,无暇与韩榆计较过多,虚伪地笑了笑,便转回头不再看韩榆
卓千峰被韩榆亲手敲断脊椎,除非神医现世,他后半生注定与轮椅为伴,与战场无缘。
当然,这只是暂时。
卓千峰虽然是大魏名将,但能征善战的并非只有他一人。
不久后,必然会有新的主将到来。
又或者,魏帝御驾亲征。
韩榆更倾向后者。
先有生辰大礼,后有火药
火器,魏帝有野心有抱负,更睚眦必报,绝不会放任韩榆离开嘉元关。
可惜他注定要失望了。
韩榆这人就喜欢挑战高难度,挑战不可能。
韩榆一路摸爬滚打活到今日,可不是为了让魏帝杀他泄愤的。
他要报仇。
为自己。
为韩榆。
为更多的人。
韩榆抬头,指尖轻抚天上的太阳。
灼热,刺眼。
韩榆忽然有了灵感,加快脚步朝着火药营走去。
再出来,已经是两个时辰后。
刘军医已经处理好安王的手筋脚筋,伤员本人也在麻沸散的药效退去后缓缓苏醒。
军中将领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自发向安王的营帐靠拢。
纵使这位成了只有一只耳朵的残疾王爷,可只要他体内流着越氏的血,所有人都不能怠慢他。
韩榆原打算回营帐小憩,火药原材料的味道让他有点头晕恶心。
途中与刘毅相遇,他准备去探望安王,见了韩榆便盛情相邀:“韩大人,可要同行?”
韩榆婉拒的话语都到了嘴边,可还是答应了:“走吧。”
他也好瞧一瞧安王的精神状态,以及刘军医的手艺。
两人走到门口,营帐内传来歇斯底里的吼叫。
“让我死!”
“让我死!”
“人不人鬼不鬼,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不如一死百了,也不必再面对这幅破碎丑陋的身躯!”
紧接着,是梅仲良的低声劝慰,夹杂着几道熟悉的声音。
他们都在劝,但效果甚微,反而惹得安王情绪愈发偏
激,疯了一样地大喊大叫。
韩榆和刘毅相视一眼,掀开帘帐走了进去。
梅仲良担心安王挣扎致使伤口开裂,亲手缚住他的手脚。
安王不得随意动弹,只能通过喊叫发泄。
梅仲良满面愁苦,似乎白发都增添许多:“王爷您冷静一点,事已至此无法挽回,眼下最重要的是好好养病”
“滚!”
“全都给我滚!”
安王无差别攻击,不仅骂了外祖父,另一边的魏军将领也没放过。
“说得轻巧,要是本王让人割了你们的耳朵,再挑断你们的手筋脚筋,你们又会是什么反应?”
安王神情阴郁,张着嘴又哭又笑。
完了。
什么都完了。
他成了只有一只耳朵的怪物。
还有他的双手双脚,即便刘军医拼尽全力将断裂的筋脉缝合起来,却也无法回到从前。
刘军医说了,从今往后他再也不能握笔,甚至多走几步路都不行。
继他成为怪物之后,又成为一个残废。
安王不敢想,等回到越京,他的那些兄弟们会如何嘲笑他,父皇和大臣们又将如何看待他?
他没有以后了。
他的后半辈子都毁了,毁在几天前的夜里。
安王放声大笑,眼泪顺着眼角滑入鬓发。
他笑着,哭着,骂着。
所有人被他骂得狗血淋头,在这宽敞的营帐里几乎站不住脚。
若非顾忌这位的身份,真想一走了之。
韩榆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暗自摇了摇头。
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
之处,现下一切已成定局,但凡有点脑子的就该趁这个机会博取大家的同情,而不是一味地作死,把所有人得罪个遍。
可别忘了,不久前因为他的一意孤行,害死了一位校尉和多名士卒。
真要追究起来,军中将领不顾梅仲良联合上书,安王绝对没好果子吃。
韩榆不远不近地看着安王,漫不经心想道。
许是韩榆的目光太过热烈,安王似有所觉地看过来。
安王耳畔回响起护卫的话语,眼里爆发出惊人的恨意:“你为什么要把我从魏营救出来?为什么不能让我留在那里自生自灭?”
韩榆:“???”
什么毛病?
我和刘毅、陈先生冒着巨大的风险替你打掩护,你倒好,还反过来指责质问我。
韩榆搞不懂安王的脑回路,可能在魏军割他耳朵的时候一起被掏出来了吧。
他还由此联想到更多。
关于粮草掺了一半的沙粒,害得军中将士连吃几天野菜的事情。
梅仲良动作很快,不由分说砍了火头军的脑袋,可韩榆还是从中发现了猫腻。
——火头军是替死鬼,真正在粮草上动手脚的,是负责押送的运粮官。
运粮官与安王关系匪浅,这些年时常昧下部分粮食,转手卖出去,获得的银子全部进了安王的口袋。
运粮官行事隐秘,且每次只扣下少量的粮食,和总量比起来不过九牛一毛。
而且军中还有梅仲良打掩护,替安王遮掩,以致于这么久都没人
发现。
大越多年未有战事,运粮官的胃口越来越大,行事也越发肆无忌惮起来。
他不仅给安王送孝敬,还不忘充实自己的口袋,最终捅出大篓子,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为了不让事情连累到安王,梅仲良一不做二不休,让运粮官在一天夜里暴毙而亡。
但谁都知道,这不过是粉饰太平罢了。
梅仲良知道,永庆帝也知道。
只因特殊时期,永庆帝才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梅仲良瞒天过海。
梅仲良忙站出来打圆场:“王爷并非有意如此,韩大人莫要放在心上。”
他说这话并非为了韩榆,而是为着安王。
正值多事之秋,王爷可莫要再生事端了,平白给人送去攻讦自己的理由。
韩榆笑笑,不甚在意。
安王却不肯罢休:“你是不是就等着看我的笑话?哈!韩榆,你现在如愿以偿了!”
韩榆:“”
“韩榆忽然想起火药营还有些事情,恕不奉陪。”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
走出营帐时,梅仲良正苦口婆心地劝说安王不要动怒,语气听起来像在哄三岁小娃娃。
韩榆心头的愠怒倏然散去了。
比起他,最该生气的应当是梅仲良。
梅仲良在前面拼死拼活,安王在后面拼命扯他的后腿。
谁都不无辜,谁都可笑又可怜
陆听寒知道自己在昏睡。
他能感知到外界,妻子的啜泣,怀清的关切,军医扎进他穴位里的银针
可无论他怎么努力,也睁不开眼睛。
他拼命抵抗,迫切地想要醒来。
昏睡的这段时间,妻儿一定担心坏了。
不知战局如何,他还想准时赴约,品尝怀清口中的好茶。
纷乱的思绪让他维持清醒,与翻涌着试图吞噬他的黑暗斗争。
终于,在昏睡的第十四天,陆听寒战胜黑暗,缓缓睁开眼。
正值黄昏时分,天空燃起大片的火烧云,绚烂夺目。
军医刚走不久,离开前曾表示:“陆校尉有苏醒的迹象,身边离不得人,若是醒来了,还请在第一时间告知我们。”
韩榆闲来无事,索性留在陆听寒的营帐里,等他醒来。
所以当陆听寒睁开眼,稍微偏过头,第一眼就看到端坐于桌案后的韩榆。
韩榆在泡茶。
茶香扑鼻,盖过营帐里苦涩的药味,让人闻了精神一振。
韩榆倾斜茶壶,浅绿的茶水滑入杯底。
“喝茶吗?”
韩榆没有抬起眼眸,语调闲适悠然。
陆听寒张嘴,发现喉咙如同针扎,说不出话。
好在韩榆也没指望他回应,喃喃自语道:“不对,你不能喝。”
陆听寒哑然失笑,喉头因为沁鼻的茶香动了一动。
“好吧,等你痊愈了。”韩榆又说,“来日方长,约定永远作数。”
说完,两人不约而同笑了-
陆听寒能下床走动的这天,嘉元关迎来前来传旨的内侍。
“陛下有旨,命安王及镇国将军即刻进京,不得有误!”
梅仲良看着风尘仆仆
的传旨内侍,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他就知道,永庆帝不会放过这次打压他的机会。
是他轻敌了。
但这一切并非全是他的过错。
梅仲良绷紧面皮,所有的情绪都掩藏在络腮胡下:“两军交战,贸然更换主将怕是不妥”
内侍笑眯眯地说:“镇国将军无需担忧,此处还有一份圣旨。”
随后,他当着众人的面宣读圣旨。
——永庆帝任命关通天为主将,命其三月之内击退魏军。
“关将军,还不快快接旨?”
关通天高举双手,语气铿锵有力:“末将领旨!”
内侍一甩拂尘,尖着嗓子说:“王爷在何处?咱家先去拜见王爷,然后再启程回京,梅将军以为如何?”
梅仲良脑袋里一团浆糊,黝黑的肤色都遮盖不住他脸色的惨白。
“好。”
梅仲良想过有朝一日回京,但绝不是以这种方式。
在他的设想中,应当是王爷荣登大宝,他作为新帝的母舅风光回京,手握重兵,权倾朝野,受尽万人艳羡。
又或者打了胜仗班师回朝,接受永庆帝的封赏。
唯独不是以带罪之身回京。
梅仲良不敢想,他回到越京会遭遇什么。
安王府,梅氏
梅仲良无视周遭异样的眼神,宛若置身深渊寒潭,每一处骨头缝里都冒着冷气。
君命难违,即使安王和梅仲良心中百般不情愿,还是在内侍和禁军、护卫的簇拥下动身回京。
军中倒是
有梅仲良的亲信部下,奈何军令如山,小事上阳奉阴违可以,然而在一些大事上,谁也越不过新上任的主将——关通天。
关通天升职加薪后,首先严厉整顿军营。
梅仲良越老越糊涂,在他的统管之下,许多军规名存实亡,因此生出许多难管教的刺头。
关通天先是一番杀鸡儆猴,严厉惩治了几个最不服管教的,又打一棒子给一颗糖,提拔了几个表现良好的士卒。
短短三日,乌烟瘴气的军营便清明许多。
韩榆走在军营里,沿途士卒热情地同他打招呼。
“韩大人!”
“大人这是又要去火药营?”
韩榆笑着应是,很快在火药营存放火器的营帐前停下。
一、二、三。
帘帐被人从里面掀开,一火药军行色匆匆地往外走。
冷不丁看到韩榆,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往后窜出一大步。
“本官是什么洪水猛兽不成?”韩榆揶揄道,“你这是作甚?”
火药军手心紧贴在软甲上,蹭去黏腻的汗水,局促地说道:“属下过来打扫营帐。”
说着,他拿起帘帐边的扫帚和簸箕。
“原来如此,辛苦你了。”韩榆拍了拍他的肩膀,后者身体紧绷,却一反常态地哆嗦了下,“不需要每天打扫,隔个三五日也未尝不可。”
火药军点头如捣蒜,抱紧怀里的扫帚和簸箕,往旁边退一步:“大人您请,属下打扫过了,这就离开。”
韩榆弯唇:“好,你去吧。”
火
药军一溜烟跑没影了,陈列着上百件火器的偌大营帐里只剩韩榆一人。
火器有大有小,长短不一。
成年男子小臂长短的火器是初始版一号,即便韩榆后期改进了射程,依旧采用了较为笨重的外观。
不易携带,但胜在稳定,不会出现炸膛之类的情况。
反观另一侧的火器二号,它们只有巴掌大小,轻便小巧,极其方便携带。
这也是初始版,射程较之一号会更远些,但也有缺点——
不稳定,操作不当容易炸膛。
因为它的不稳定性,第一批只造了十个出来。
韩榆在二号面前背光站定,漆黑的眼瞳明灭不定,晦涩深暗
十一月中旬,魏军换了新的主将。
关通天派人查探,魏江此人乃大魏宗室,骁勇善战,虽是郡王却深得魏帝重用。
刘毅深表遗憾:“我还以为魏帝会御驾亲征呢。”
韩榆笑笑:“两国兵戈相见,比的是谁更擅长排兵布阵,哪国的兵更加勇猛,至于主将是什么身份,这不是主要因素。”
“这倒是。”刘毅摩拳擦掌,“多日未曾开战,我倒是有些迫不及待,想要探一探魏江的虚实了。”
魏江没让刘毅失望,两天后便举兵进攻。
五万大军对上五万大军,双方领兵的分别是刘毅和魏江。
刘毅与魏江兵刃相接,打了几十个回合不分上下。
双方士卒交战许久,从上午打到下午,各自鸣金收兵,退回各自阵营。
刘毅回
来后,关通天问他:“如何?”
刘毅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凝重,捂着遭受重击的胸口,他敢保证这里绝对一片青紫。
“魏江此人深不可测,远比卓千峰难对付得多。”
众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韩榆叫来军医为刘毅处理伤口,泰然自若道:“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魏江深不可测,我方也不是吃素的。”
“没错!”
“大越的将士个个英勇无畏,不比大魏的差,再说了,对方可没有火药和火器。”
要不是永庆帝严令禁止滥用火药火器,认为长此以往会让将士们生出依赖性,从而懈怠自身,后患无穷,今日这场仗早就以大越胜利结束了。
韩榆把伤药递给军医,除非涉及火药营,并未掺和将领们的谈话
事实证明,刘毅的凝重并非毫无根据。
之后一个多月,越军和魏军经历了多次交锋。
不得滥用火药和火器的越军没从魏军手里讨到好处,魏军亦然。
双方各自斩杀敌军将领三到五名不等,伤亡士卒更是不计其数。
大越有缝针之术,大魏也极其不要脸地学了去,照瓢画葫芦,用缝针之术医治大魏士卒。
直到年底,双方仍旧僵持不下。
腊月二十八,嘉元关下了永庆二十五年的第一场雪。
漫天飞雪洋洋洒洒,下了两天一夜才停下。
整个嘉元关一片银装素裹,为僵持的战局平添几分美好。
腊月三十除夕日。
大越各地洋
溢着浓郁的年味,家家户户张贴剪纸对联,爆竹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热闹极了。
但不包括嘉元关。
除夕这天,越军和魏军又一次开战。
两军阵前叫阵,关通天凭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气得魏江反复运气,握着长枪的手青筋暴起。
魏江看向关通天身后,视线穿透乌泱泱的越军直达最后面严阵以待的火药军。
“听闻大越有双韩,二人皆文武双全,前者掌管户部和大越银行,后者更是了不得,肩负吏部尚书一职,还兼管火药营。”
关通天眼神一凛。
魏江对关通天的防备视若无睹,不缓不急道:“小韩大人废了我朝卓将军,不知魏某是否有这个荣幸,能与小韩大人一战?”
关通天一口拒绝了:“韩大人是文臣,如何能与魏将军匹敌?不如你我一战,一分高下。”
魏江摇头:“今日本将军不欲与关将军一战,只要韩榆。”
越军最后,火药军指着魏江骂骂咧咧。
“武将欺负一个文臣,真是好不要脸!”
“这是激将法,大人您别管他!”
韩榆在两千火药军前负手而立,遥遥看着年过五旬却依旧膀阔腰圆的魏江:“魏将军坚持一战,本官如何能拒绝?”
火药军们大惊失色:“大人!”
韩榆回过头,温言宽慰道:“放心,我一定全身而退,再不济我不是有你们吗?”
这话说得火药军老脸一红,眼睛也跟着红了。
“大人”
韩榆轻轻摇了摇头:“事关大越的颜面,不能让大魏觉得大越人是胆小如鼠之辈。”
而且,他也有些旧账要算。
关通天几次三番拒绝,魏江坚持己见,两人之间的气氛逐渐剑拔弩张。
“关将军,韩某愿意一战。”
关通天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答应了,只低声叮嘱:“小心为上。”
韩榆回以一笑。
魏江的武器是长枪,韩榆便也选择长枪作为武器。
手持长枪翻身上马,韩榆策马上前:“魏将军,还请赐教。”
魏江不作声,七尺长枪直奔韩榆的要害刺去。
韩榆以枪为盾,一挡一挑,直刺魏江面部。
两人大战数十回合,金属锵鸣声不绝于耳。
“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魏江被韩榆击中胸口,吐出一口血沫,眼神阴狠地锁住他。
“韩榆亦然。”
长枪相撞,二人同时策马退开。
魏江调转马头,长剑上有鲜血滴落,是韩榆的血。
“之前没能弄死你,今日必要你命丧当场。”
韩榆无视右臂深可见骨的伤口,风轻云淡一哂:“莫非狂妄自大是位高权重之人的通病?”
梅仲良是这样。
眼前之人亦然。
“废话少说,看枪!”
魏江提起长枪,直逼韩榆面门。
眼看到了跟前,却一个虚晃,手如闪电般从身下取出一巴掌大小的长筒状金属器物。
火器二号。
所有人都看到了。
魏军倒吸一口凉气:“大人!”
关通天目眦欲裂:“韩大人快跑!”
魏
军起哄叫好,拍手欢呼:“大将军干得好!此人杀了我们那么多兄弟,就该死在您的手上!”
魏江脸上闪过一抹快意的狞笑,眼中填满畅快和兴奋。
“去死吧!”
他低吼着,用力扣动机关。
“没人告诉你,这一批火器都是次品吗?”
面对蓄势待发的火器,韩榆不慌不忙地说完,而后一个翻滚下马,往侧旁躲避。
魏江瞳孔骤缩,想也不想就要丢开火器二号。
可惜一切都来不及了。
火药尚未射出,火器便“砰”地炸开。
熊熊大火化身阎罗殿里爬出来的恶鬼,顷刻间吞噬了魏江。
生命的最后一刻,魏江看到韩榆唇畔好整以暇的笑容。
运筹帷幄,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一如他梦里的模样。
尽管韩榆躲避及时,还是被爆炸的余波震到。
韩榆整个人飞了出去,后脑勺先落地。
若非小白及时缠住他的腰,恐怕有多处骨骼断裂。
可饶是如此,韩榆头部还是不可避免地受到重击。
韩榆头晕目眩,脑袋里像是塞进了千万只蜜蜂,嗡嗡作响。
“怀清!”
恍惚间,他听到陆听寒的声音。
但他无暇顾及,全部的思绪都被脑海中逐帧闪现的画面占据。
韩榆看到——
成年模样的凌梧在濒死时刻穿到古代,和越鸢并肩作战,建立大越。
凌梧渐渐失控,为了不伤及无辜之人,毅然决然地离开。
凌梧在云远府隐居百年,受尽痛苦煎熬。
新帝登基,昏庸无道,任
由奸佞谋害忠臣,大魏在这时举兵进犯,凌梧出世,和首辅韩松力挽狂澜,挽救大越于危亡。
最后,凌梧葬于槐杨坡,于帝陵遥遥相对
“怀清!怀清!”
韩榆只觉面颊一痛,从突然多出来的记忆中回过神。
“怀清你没事吧?”陆听寒一脸担忧,“刘军医你赶紧给怀清看看,可别留了什么暗伤。”
韩榆不顾形象地仰面躺在泥地里,任由刘军医战战兢兢给他诊脉。
耳畔是喊打喊杀的声音,越军和魏军正在交战。
刘军医按上韩榆后脑勺的大包,韩榆毫无反应,反而笑出了声。
黝黑的眸子盛着灿金色的阳光,充斥着真真切切的愉悦。
可若是仔细看,会发现与以往细微的不同。
多了几分岁月的沉淀,犹如一坛百年佳酿,醇香且绵长。
陆听寒和刘军医对视,眼神诡异:“怀清你笑什么?”
韩榆躺在战场边缘,悠然自得道:“做了一场梦?”
陆听寒:“???”
韩榆又说:“一场美梦。”
陆听寒抓耳挠腮:“什么美梦?”
一个怪物与心悦之人驱逐外敌开疆辟土,一百多年后又与志同道合之人拯救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最终长眠地下的美梦。
🔒 159
继秋豹和卓千峰之后, 魏江又折在韩榆手里。
主将一死,魏军失了主心骨, 纵使有其他大魏将领迅速接管战局, 还是逃不过军心大乱的结局。
除被杀者,剩余皆弃甲倒戈。
关通天领着众将士做善后工作,韩榆也因为他后脑勺鸡蛋大小的肿包被半强制性地送回营帐。
刘军医和陆听寒随行。
一路上, 这两人眼神微妙, 时不时看韩榆一眼,充满了探究意味。
要是放在平时, 以韩榆的敏锐早就发现了他们的异常, 然而彼时他正在消化一百多年的记忆, 压根没注意到左右两人的视线交流。
回到营帐, 陆听寒不由分说把韩榆按到床上, 让刘军医为他进一步检查。
着重检查大脑。
韩榆听了, 表示有以下六点要说:“”
为了证明自己没有摔坏脑子产生幻觉,韩榆再三申明:“我没事,梦是昨晚做的, 除了肿包略有不适, 其余都没什么问题。”
陆听寒半信半疑:“当真?”
“千真万确。”韩榆重重点头, “比真金白银还要真。”
陆听寒这才勉强相信, 松了口气后提及正事:“对了, 那魏江手里怎么会有火器?”
韩榆嘴角笑弧敛下, 沉声道:“火药营出了叛徒, 他把刚造出来的火器二号给了大魏人,只可惜他并不知道,二号目前存在很多缺点, 其中之一就是容易炸膛。”
剧烈撞击,
甚至不触碰它都有可能爆炸。
陆听寒嘶声:“所以怀清你早就知道了,但是一直按兵不动,只为引蛇上钩?”
“差不多是这样。”韩榆食指竖在唇间,轻声道,“这是我和陆兄的秘密,还请陆兄切勿声张。”
陆听寒哭笑不得,但还是板着脸说:“你以身试险,可曾想过会有意外发生?”
韩榆当然考虑过。
行动之前,他告诉自己,只这最后一次。
除掉心腹大患,他就还是风流倜傥,位高权重的尚书大人。
“主子,人带来了。”
韩三的声音在帘帐外响起,韩榆扬声道:“进来吧。”
一人说话,却是两个人进来。
除韩三以外,另一个是偷窃火器二号的火药军。
火药军面如死灰,被反钳住双臂,在韩三的压制下整个人抖如糠筛,额头上挂满了大颗饱满的汗珠。
两人来到跟前,韩三一脚踹上火药军的膝弯,后者腿一软,膝盖砸到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撞击。
毕竟是火药营内部问题,陆听寒自认为不宜久留:“我去关将军那边看看,怀清你记得上药。”
韩榆含笑应好,目送陆听寒离开,这才收回目光,落在面前的火药军身上。
“马顺,有什么想说的吗?”
韩榆的嗓音淡若清风,不夹杂丝毫的个人情绪。
可落入火药军马顺的耳朵里,自动转化为——马顺,你有什么遗言想说的吗?
马顺喉咙里溢出一声呜咽,磕头如捣蒜:“大人饶命,
属下属下知道错了,属下罪该万死,求您饶属下一命!”
韩榆端坐在简陋的木架子床上,四旁除了吃饭看书两用的桌案再无其他。
韩榆面无表情,一度让马顺以为自己置身审讯室。
他被吊在刑架上,蘸了盐水的鞭子和烙红的铁片雨点般砸到他的身上。
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属下是被逼的,他们抓了属下的妻儿老母,要是属下不答应,他们就会杀了属下的亲人。”
“属下实在没办法了,这才为大魏偷盗火器,大人您开开恩,饶属下一命!”
“属下上有老下有小,属下是逼不得已,并非自愿而为啊!”
马顺痛哭流涕着,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完全没给韩榆开口的机会。
韩榆右腿屈起,手肘抵在膝盖,单手抵着额头:“马顺,你可曾想过”
马顺的哭求戛然而止。
“倘若这火器成功射出去,死的肯定不止本官一人。”
“关将军,王将军,刘将军,陆校尉”韩榆如数家珍,将军中将领挨个儿念了一遍,“他们都有可能性命不保。”
马顺以头抢地,只敢看韩榆放在床前的皂靴。
“当然,有可能不止他们。”
“曾与你并肩作战的士卒同僚,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
“马顺。”韩榆敛眸,长而浓密的睫毛遮掩他眼底的真实情绪,“并非你一人上有老下有小。”
“诚然你并非自愿,但你是个男人,你身为人父,
该承担起属于你的责任,该为你做过的事情负责。”
半空中仿佛出现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猛力捶上马顺的脊柱。
马顺后背塌陷,整个人趴伏在了地上,宛若丧家之犬。
“带他下去吧,按军规处置。”
“是。”
马顺被韩三拖了下去,全程没有反抗,更只字不语。
韩榆没有再管后续如何,只知道火药营不会再有马顺这个人。
他在空无一人的营帐里,独自消化漫长的记忆。
“唔感觉还不错。”
归属感和安全感包裹着他,浑身上下暖洋洋的,舒适极了。
韩榆仰面躺下,后脑勺的肿包撞到床板上。
“嘶——”
韩榆倒吸一口凉气,双手抱头侧过身,痛苦低吟。
“小白。”
翠绿的叶片蹭了蹭韩榆的侧脸,小白尽职尽责地为主人治疗-
魏江又或者说扮作魏江的魏帝意外死在爆炸中,魏军又一次群龙无首。
关通天领兵乘胜追击,佐以火药营的辅助,在一月底成功打得敌军溃不成军,人数从十二万锐减到八万。
二月上旬,关通天率兵占领大魏的第一道关卡——平北关。
越军势如破竹,魏军艰难死守。
二月中旬,魏帝暴毙的消息传遍整个大魏,很快大越也收到了消息。
太子魏策仓促登基,下令即刻撤兵。
同月,先帝在道观静养多年的同胞弟弟梁王带着先帝遗诏回京。
先帝在遗诏中封梁王为摄政王,辅佐新帝辅佐朝
政。
新帝魏策已过而立之年,又不是几岁大的小娃娃,如何能容忍一个凭空冒出来的皇叔分走他手中的权柄。
一时间,新帝和梁王斗得那叫一个昏天黑地。
先帝并非只有新帝一个儿子,他在世时后宫嫔妃众多,光庶子就有二三十人,成年的足足有二十一人,公主更是不计其数。
和大越一样,新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夺嫡之争非常激烈。
一朝荣登大宝,他的那些个兄弟如何甘心向往日的对手俯首称臣?
于是,在新帝和梁王斗得水深火热的时候,他们也在旁边积极捣乱。
新帝应接不暇,手段愈发偏激凌厉,几乎每天都有他兄弟和皇叔的人死在他手里。
而就在大魏朝堂上一片乌烟瘴气,民间也因皇位更替人心惶惶的时候,韩榆和刘毅已经随援军和部分火药军班师回朝。
功臣回京,永庆帝带领百官亲自出城相迎。
“微臣/末将参见陛下!”
永庆帝朗声大笑,笑声中满是愉悦和畅快。
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扶起韩榆和刘毅:“两位爱卿快快请起,你们可真是大越的功臣呐!”
刘毅黝黑的脸上洋溢着激动,声如洪钟道:“此次能击退魏军,并非只是末将一人的功劳,更多是关将军王将军驻守嘉元关的将士们的功劳。”
韩榆附和:“没错,独木难支众擎易举,今日的局面是所有人抛头颅洒热血的结果。”
见韩榆和刘毅二人
并不妄自揽功,永庆帝的笑容更加真切:“两位爱卿暂且回去休整一二,今夜朕在宫中设下庆功宴,两位爱卿可一定不能缺席。”
韩榆和刘毅异口同声:“微臣遵旨。”
永庆帝登上龙撵回宫去了,文武百官却没有立刻离开,但他们也没有贸然上前。
只因刘毅直奔他的同僚去了,韩榆亦然。
“二哥,灿哥儿,安哥儿,祁兄。”
韩榆逐个喊了一遍,眉开眼笑:“我回来了。”
韩松面容和缓:“回来就好。”
沈华灿:“瘦了。”
席乐安:“黑咦不对,你在嘉元关风吹日晒半年,怎么一点也没见黑?”
祁高驰忍俊不禁,为他解惑:“怀清他向来晒不黑,即便身处恶劣的环境,只多糙了一点,肤色并无甚变化。”
“糙了?”席乐安上下打量,双手蠢蠢欲动,“不信,除非我唔唔唔!”
韩榆笑眯眯地捂住他的嘴,看向左右:“我先回去,你们也回去继续上值,明晚我在家中设宴,大家不醉不归可好?”
“善!”
他们手头的确有一大堆公务亟待处理,既然韩榆这么说,他们也不矫情客套,想叙旧什么时候都可以,不急于这一时。
韩榆同兄长好友辞别,登上马车回韩宅去:“这一路日夜兼程,我都感觉自己快馊了,得赶紧回去沐浴更衣。”
韩松莞尔,目送马车远去,眼前浮现韩榆某些不经意的小动作。
这是先
生常做的。
而在此之前,韩榆虽也做过,但不比刚才那么频繁。
韩松想,他或许明白了什么。
四人相携远去,大臣们稀稀拉拉原路返回,一边与同僚谈天。
话题围绕韩榆展开,充满了羡慕嫉妒恨。
“陛下笑得那样高兴,肯定少不了韩榆的好处。”
“该死,怎么什么好处都被他捞着了?”
“唉,谁让人家有本事呢。”
不是谁都能以文臣的身份上阵杀敌,火药军暂且不提,据说魏军三名将领都折在了韩榆手里,惨遭敌军俘虏的安王还是他设计营救出来的。
“嘿你还真别说,有的人他不仅命好,他还有本事。”
这些人全然忘了,韩榆曾多年如一日地遭受“生父”的戕害,入朝为官后更是树敌颇多,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险。
他们只看到眼前,看到韩榆光鲜亮丽的一面。
也有人感慨其他。
“不愧是索命判官,去年咱几个还在说下一个倒霉鬼是谁”
“嘘——噤声!”
“说又怎么了,他如今只剩一个亲王的虚名,梅仲良也被撤职,哪里能把手伸到我的身上。”
“呃虽然安王现在这样与韩榆无关,但勉强可以算作倒霉蛋之一。”
同僚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
“走了走了,赶紧把公务处理了,晚上有的是热闹看。”
韩榆出席过很多次宫宴,今天和以往的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要说唯一的不同,
便是论功行赏,而他韩榆算是宫宴上最为瞩目的人之一。
永庆帝携戴皇后和舒贵妃出席,简单说了两句,便直奔主题。
“吏部尚书韩榆以文臣之身立下赫赫功劳,实乃朕之肱骨,着封为文武伯,赐伯爵府一座!”
“怀远将军刘毅着封为正三品昭勇将军。”
永庆帝在上首说着鼓励的话语,而下面的韩榆和刘毅已然成为人群中的焦点。
主要是韩榆。
众所周知,永庆帝在爵位上非常抠门,即便赏赐功臣,也甚少赐予对方爵位。
超品伯爵文武伯,陛下对韩榆可真是大方极了!
接下来直到宫宴结束,韩榆都沐浴在诸多微妙复杂的视线中。
嫉妒,不忿,艳羡,衡量,欣喜
情绪太过冗杂,韩榆懒得一一辨别,面上维持着惯有的笑容,对同僚的敬酒来者不拒,心思却飘到了其他地方。
没记错的话,永庆帝赏他的伯爵府和长平公主府在前后两条街紧挨着。
如此一来,倒是方便了他和越含玉见面,不必耗时费力地从城南到城东,或者从城东到城南,途中还要小心避着人走。
韩榆勾唇,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宫宴结束,韩榆微醺着上了马车。
离到家还早,索性斜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
韩榆没打算在马车上睡,但这会儿眼皮格外沉重,有种铺天盖地的困倦感。
韩榆觉得不太对劲,想要睁开眼,意识却陡然下坠,落入
无尽黑暗。
失重感让韩榆一惊,猛然睁开眼。
他错愕地发现,眼前并非马车内部,而是看不到尽头的纯白色空间。
韩榆眼神一厉,警惕地打量四周。
在他身后,半空漂浮着一只白色光团。
光团约有男子拳头大小,闪烁着莹莹浅芒。
“韩榆。”光团的声音很轻柔,给人以虚无缥缈之感,“又或者,凌梧。”
存在于世界之外的未知物体。
拥有独立意识。
韩榆眼底的警惕不减反增,忽然福至心灵:“你就是隐藏云远府山间竹屋,引导钱广白找上我的神秘力量?”
“不错,就是我。”
光团闪烁了下,看起来并无恶意,但韩榆依旧没有放松警惕。
韩榆嗓音紧绷,开门见山地问:“你是什么东西?”
“世界意识。”光团重复,“我是这本科举文的世界意识。”
韩榆眯起眼,睫毛的阴翳掩住他骤缩的瞳孔。
他冷声质问,:“你是世界意识,所以可以随意地窥探我们?所有人?”
“不。”光团凑近了些,又因韩榆身上尖锐的气息退缩回原位,“我一直在沉睡,直到你杀死魏之武才醒过来。”
韩榆没说相信,也没说不信:“为什么?我需要知道原因。”
“好。”
光团,或者说世界意识很干脆地答应了。
它没有拒绝的理由
“这一切要从前世说起。”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世界悄然出现了裂隙,有了崩塌的征兆。”
“大魏皇
帝魏之武做了一场梦,梦见三十年后,韩家二房的公子会在将来灭掉大魏,杀掉他这个皇帝。”
“事实上在原本的剧情里,韩家二房的公子是韩松。”
“彼时韩家三房早已分家,大房也在韩松成亲后分家,韩松才被称为二房公子。”
“魏之武派人来大越暗中调查,凡是符合条件的二房公子,要么被杀要么收为己用,培养成大魏的死士。”
“你应该已经知道阮景璋是大魏细作了吧?”
韩榆嗯了一声。
光团继续说:“为了让阮景璋充分利用阮氏的人脉权利,大魏细作让钱广白对阮鸿畴夫妇说刚出生的二公子命格有异。”
“在阮景璋的暗示下,阮鸿畴决定送走阮二公子。”
“大魏细作从符合条件的韩家二房公子里随机选择一人,和阮二公子交换。”
“一来可为阮景璋扫清障碍,二来也可养废韩家二房公子。”
韩榆恍然:“他们选了韩景修。”
“没错。”光团闪烁着白光,似肯定似赞许,“韩景修是韩家二房公子里唯五的幸存者。”
事实证明,韩景修确实被养废了。
要不是韩榆拉他一把,怕是会继续堕落下去,即便科举入仕,也会成为贪官污吏。
韩松曾说过,前世阮家走水,全家二百五十八口都死光了。
没猜错的话,韩景修就在其中。
最后一位“韩家二房公子”葬身火海,大魏细作全身而退,魏之武才能高枕无忧。
不过,韩榆
仍旧存疑:“他既然认为韩家二房公子是韩景修,又为何几次三番地针对我?”
光团顿了顿:“或许他觉得,比起韩景修,你更像那个会灭掉大魏的人。”
韩榆心底浮现一个猜测。
之前阮鸿畴的种种针对只是因为命格,魏之武全程冷眼旁观。
直到后来,韩榆入朝为官,短短几年便官至二品,立下卓越功绩。
韩家二房公子仿佛一个魔咒,任由魏之武如何提防,也始终逃脱不掉。
意识到这一点,魏之武决定除掉韩榆。
可惜韩榆早有准备。
魏之武千防万防,最后还是潦草死去。
思及此,韩榆好一阵唏嘘。
“韩榆”和韩景修之间,竟然藏着这么多的算计阴谋。
感慨过后,韩榆又问:“那我呢?我为什么从凌梧变成韩榆?”
光团沉默片刻,小心翼翼地靠近。
韩榆身体紧绷了一瞬,强迫自己放缓呼吸,任由它停在左肩上。
不知是不是错觉,韩榆从这光团身上感知到了亲近与善意。
或许,答案会在接下来揭晓
“前世,最后一位韩家二房公子死后,魏之武集结二十万大军,举兵进犯嘉元关。”
“在大魏的铁骑下,大越节节败退,短短两月连失十座城池。”
“而你凌梧,在这时结束隐居,和男主韩松一致对抗外敌。”
“在原本的剧情中,并没有大魏入侵,也没有你凌梧。”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诞生的。”
“因为这个濒临崩
塌的世界,因为你这个异世来客。”
“我诞生的时候,你和韩松已经挽救大越于危亡,你为了大越耗尽心血,已有油尽灯枯之象。”
“我尝试过救下你,但是效果甚微,还被你发现了。”
韩榆蹙眉:“我怎么不记得?”
光团微妙地停顿了下:“先听我说完,好吗?”
韩榆轻唔一声:“行吧,你继续。”
“临终前,你把近乎枯竭的异能给了我,我利用这份能量让世界重启,以及韩松重生。”
“世界重启后,为了重蹈前世覆辙,我又一次找到你,让你成为了韩榆。”
说到这里,光团的语调弱了几分,更显缥缈,“只是我的能量在世界重启后即将告罄,为了消除实验体对你的负面影响,我耗尽所有能量,把你送到桃花村,只是没想到”
韩榆替它补充说明:“只是没想到不慎导致我失忆了?”
光团又往韩榆颈侧贴了贴,示弱的意味格外明显,一切尽在不言中。
韩榆:“我成了韩榆,原本的韩榆去了哪?”
在凌梧的日记里有提到,“韩榆”为他曾经的过错赎罪了。
既然有机会,韩榆想要问个明白。
光团几乎对韩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实话实说道:“找你之前,我先去找了韩榆。”
“我恢复了韩榆前世的记忆,还告诉他他死后发生的事情。”
“韩榆意识到前世自己对韩松和家人造成极大的伤害,又知晓你
和韩松曾经共同拯救了大越,便主动提出离开。”
韩榆追问:“他去了哪里?还能回来吗?”
“他前往其他的世界积攒功德,你过了一年,对他而言便是一辈子,到现在已经经历了二十二次轮回转世。”
韩榆瞳孔巨震:“平行世界?”
“非也,就如同你从末世而来,他也可以去往其他的世界,只需要耗费我些许的能量。”光团仿佛探知到什么,白光微闪,“也是巧了,他刚结束第二十二次轮回,攒够了功德”
话未说完,纯白的空间里凭空出现一人。
男子着素衣,面容清俊温和,与阮鸿畴和钟氏有几分肖似。
韩榆抿唇:“韩榆?”
说完他就后悔了。
这样喊人好奇怪
“凌梧?”
“韩榆”微笑着:“久闻大名,今日总算见到真人了。”
韩榆轻咳一声,不太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曾因为书中剧情对你有过不好的印象。”
“无妨,这是事实。”“韩榆”轻轻摇头,眼神黯淡下来,“我的确对家人造成了深刻的伤害。”
他过不去心里那一关,所以才决定离开,主动提出赎罪。
是逃避,也是自我安慰。
韩榆摩挲指腹:“你还离开吗?”
“韩榆”摇头:“不了。”
“那你要回到韩家”韩榆斟酌片刻,“我是说,见一见他们吗?”
京中不知多少人视韩榆和韩松为眼中钉肉中刺,韩家凭空多出一
人,必然会引起多放调查。
为了韩家,为了“韩榆”,或许不适合正大光明地回去。
“我并非韩家子,不过”“韩榆”顿了顿,目光投向光团,“我可以偷偷见他们一面吗?”
光团语气轻柔:“当然可以。”
它飘了起来,柔和的白光轻抚韩榆的面颊:“凌梧,你可以带他回去吗?除了你,只有只有韩松能看见他。”
“韩榆”面上闪过一丝抗拒和退缩:“我不想”
“你不是一直想要和他正式道歉吗?”光团说,“去吧,他会原谅你的。”
“韩榆”最后还是答应了,身影消失在纯白的空间里。
韩榆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问光团:“我离开后,你会继续陷入沉睡吗?”
光团说:“我因世界崩塌而生,如今局势已定,也该离开了。”
离开?
是消失不见吗?
韩榆这么想,也这么问了。
光团发出人性化的轻笑:“我只是消散,但并非真的消失。”
韩榆表示不明白。
“我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光团在韩榆的四周漂浮着,“天上的云水里的鸟,一片树叶一朵野花,都是我的化身。”
韩榆发现,光团的光亮在逐渐变得微弱。
“去吧,去继续你美好的人生。”
光团变得透明。
“每一缕阳光,每一缕轻风,都是我在注视着你。”
“另外,我为你准备了一点小惊喜,希望你能喜欢。”
比起最开始发现世界
意识存在时的警惕抵触,韩榆此时出乎意料的平静。
“我想问”
“什么?”
“越含玉——或者说越鸳,她重生的契机又是什么?”
光团只字未提越含玉,显然她的重生与它无关。
韩榆迫切地想要知道。
光团轻叹,化作丝丝缕缕的浅芒,消散在纯白的空间里。
“爱可迎万难。”
“亦可赢万难。”-
世界意识消散后,纯白空间猛一阵震荡,韩榆被一股轻柔的力量推了出去。
韩榆猝然睁眼,耳畔是富有节奏的马蹄声,他仍然置身于马车中。
在他的对面,“韩榆”正襟危坐。
韩榆定了定心神,淡声吩咐:“去韩家。”
韩家,并非韩宅。
驾车的韩二应了声是,调转车头驶向另一条路。
路上,韩榆把这些年发生的事情悉数告知了“韩榆”。
“韩榆”笑了:“真好。”
酿成这一切悲剧的魏之武死得极不光彩,韩松官至二品,韩宏晔和萧水容也身体康健。
这是最好的结局了。
韩榆带着“韩榆”敲开韩家大门。
“韩榆”先去了韩宏晔夫妇二人的住处,韩榆则直奔韩松的院子
夜深人静,韩宏晔和萧水容正在酣然安睡。
“韩榆”穿门而入,看到依偎着睡去的爹娘,一时间竟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他轻轻地拥抱了他们。
“对不起,爹,娘。”
让你们为我操透了心,连累你们晚景凄凉。
萧水容睡得正香,依稀间感觉到有
一股温暖袭近。
熟悉的气息让她心头发酸,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她恍然间睁开眼,发现韩宏晔也醒了。
夫妻二人大眼瞪小眼。
手背传来凉意,萧水容抬起放在被子外面的手。
湿润的液体,像是眼泪。
“咦?”萧水容奇道,“我刚才梦里有种想哭的冲动,难道不是错觉?”
韩宏晔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轻拍妻子的臂膀:“多半是做了什么梦,睡吧,明儿一早还要去巡视铺子。”
“诶,好嘞。”
萧水容笑了笑,闭眼睡去。
“韩榆”循着韩榆的指引,来到韩松的书房。
书房里,韩榆已经把所有的一切都跟韩松说了。
两人坐在灯下,相顾无言。
余光中出现一抹身影,韩榆侧首看去,赫然是“韩榆”。
韩松身体僵硬,看着近在咫尺的年轻男子。
熟悉的五官容貌,神情平和,眼睛里没有丝毫的戾气。
“我叫顾复。”“韩榆”率先开口,“这是我上一世的名字。”
“顾复。”
“对,是顾复。”顾复面带微笑,向韩松深深作了一揖,“对不起,为我曾经所做的一切。”
韩松喉咙吞咽,上前托住他的手臂:“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该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
“还有景修和无数无辜死去的韩姓孩童,他们都是因我之故走向另外的人生。”
对韩松和顾复而言,双方都是受害者,说不清楚到底谁对不起谁。
真要论起来,只
能说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昏黄烛光下,韩松和顾复相视一笑。
韩榆单手托腮,温言宽慰道:“放心吧,我已经记下被魏之武迫害的韩家二房公子名单,已经死去的我会尽力补偿,至于还活着的,我也会尽量把他们从大魏带回来。”
说得容易,可身为死士,怕是过程中会经历多重险阻才能达成目的。
韩松:“还有我。”
顾复默了默:“若是有什么地方要用到我,尽管提便是。”
说话间,书房门被人敲响。
“夫君,我给你煮了解酒汤。”
韩松过去开门,接过谈绣芳手中的托盘,也让后者看清书房里的情景。
“三弟?”谈绣芳面露诧异,她不知道书房里有其他人,“还有这位”
韩松从善如流道:“顾复,他从太平府来,将在家中暂住几日。”
谈绣芳只诧异了一瞬,很快镇定下来:“原来是这样,那我让人去准备客房。”
顾复拱手:“多谢嫂子。”
谭绣芳怔了下,笑道:“顾公子不必言谢,你们继续,我这便走了。”
她离开后,韩榆把托盘往自己面前拉:“我也喝了不少酒,分我点?”
“你只管喝便是。”韩松头也不回地说,看着顾复,“别站着了,坐吧。”
顾复从善如流地上前,三人围桌而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韩榆喝完醒酒汤,有意把空间留给韩松和顾复,果断提出离开。
“明儿一早还要上朝,你们也
早点休息,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慢慢说。”
韩松和顾复送他送门口,韩榆摆了摆手,登上马车
韩榆坐在马车里,左手轻搭在右手腕上。
半晌后,他微微一笑,眼角眉梢俱是笑意。
“最好的结局莫过于此。”
韩榆回到韩宅,打算洗洗睡下。
人走到房间门口,冷不丁听到软绵绵的猫叫。
“喵呜~”
韩榆有一瞬的恍惚,但很快恢复清明。
许是下人看管不利,让别家的猫溜进来了。
韩榆推门而入,进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点燃蜡烛。
也不知猫躲在哪里,得赶紧捉出来。
他的房间不留别猫。
蜡烛燃起豆大的烛火,韩榆放下火折子,缓缓转身,然后怔住——
水汪汪的绿色猫瞳,比宝石还要好看。
尾巴尖尖上有一点白色,像雪一样。
小黑煤球。
不对,是超大只的黑煤球。
韩榆心跳频率加快,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口干舌燥,掌心潮湿手指却冰凉。
“喵喵喵!”
黑煤球的肉垫啪叽打在韩榆的鞋面上,然后在他脚边躺下。
不疼,但是让韩榆浑身一颤。
“壮壮壮?”
“喵呜~”
韩榆颤抖着手指,一把捞起它,然后紧紧抱住。
🔒 160
“喵呜~”
黑煤球舔了舔韩榆的下巴, 舌头上倒刺的剐蹭感让他翻涌的情绪逐渐沉淀下来。
韩榆臂膀松了松,没放开壮壮。
怀中沉甸甸的黑煤球好似稀世珍宝, 韩榆小心翼翼地捧着, 低头用面颊轻轻蹭了蹭。
他喊:“壮壮。”
“喵呜?”
粉色的肉垫啪叽拍在鼻梁上,一点都不疼,猫叫声却逐渐暴躁。
铲屎的你好烦喵!
果然, 是熟悉的味道。
韩榆眼角眉梢是浓得化不开的笑意, 喃喃自语:“这就是所谓的惊喜吗?”
仿佛在回应韩榆的问题,隐隐有一缕微风拂过手背。
“谢谢。”韩榆诚恳且不乏激动地说。
韩榆以为, 几年前在云远府, 他和壮壮就已永别。
他怎么都没想到, 和猫主子能有重逢的一天。
热泪盈眶倒也不至于, 可心头的激荡久久难以平静。
他想, 从今往后, 韩宅又要热闹起来了。
韩榆忽然想到什么,快步走向放置碧绿色罐子的地方。
——挡灰的帕子散在案头上,存在感极强的罐子已然消失不见。
韩榆长舒一口气, 语调轻快:“欢迎回来。”
“喵呜~”
虽然不懂你在说什么, 但喵还是捧场地回你一句。
韩榆轻抚着壮壮整洁如新的乌黑油亮的皮毛, 打开柜子, 从最顶端的格子里取出鹅黄色的超大只猫窝。
把黑煤球放进猫窝里, 韩榆轻声细语道:“今晚先将就一下, 明天我再让人
给你准备新的。”
准备十个, 一旬不重样,每天换着睡。
当然,如果壮壮想要睡他的床, 在他的枕边, 韩榆表示也不是不行。
前提是它要擦干净爪垫,否则会在床单上留下梅花印。
“喵呜~”
壮壮趴在猫窝里,冲韩榆晃了晃尾巴。
韩榆去屏风后洗漱,穿着亵衣躺到床上。
闭上眼,发现他根本睡不着。
这一天,韩榆经历了太多事情。
班师回朝,获封文武伯。
从世界意识的口中得知过往一切。
壮壮死而复生。
这三件事,每一件都让韩榆血液沸腾,心脏鼓动着,心跳如雷。
壮壮不知何时离开了猫窝,悄无声息地跳到他的枕边,趴成巨大一滩。
韩榆习惯性地给它顺毛,从那舒适的呼噜声,可见他的手法未见生疏。
顺着顺着,壮壮睡着了。
韩榆收回手,越发的精神抖擞,一丝睡意都没有。
明天还要上朝,吏部也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去处理。
还有火药营。
韩榆掌管的火药营在此次战役中立下大功,永庆帝又是个疑心深重的,谁都信不过,索性让韩榆继续负责火药营的相关事宜。
公务繁多,将来一个月,甚至更久他会忙得脚不沾地。
但他每个毛孔都透着兴奋,让他难以入眠。
韩榆闭眼酝酿睡意,结果仍是枉然。
索性作罢,轻手轻脚地起身穿衣,不走寻常路,从后院的围墙翻出去,在窄巷中穿行翻越,直奔城东而去
长平公主府。
越含玉也还没睡。
晚间的宫宴她并未出席,但作为禁军副统领,越含玉完全有资格远远瞧上韩榆两眼。
瘦了许多,身姿挺拔一如既往。
吩咐明珠为韩榆准备乔迁礼,越含玉预备洗漱入睡,底下的人又送来大魏的情报。
原计划取消,越含玉让明珠多点了几根蜡烛,照得富丽堂皇的房间里亮如白昼。
她在灯下翻阅情报,清冷如月的面孔难辨喜怒。
明珠候在一旁,安静得像个假人。
“笃笃笃——”
敲门声就在这时响起。
越含玉眼也没抬:“开门。”
明珠不疑有他,上前拉开房门。
看清来人后,明珠嗓音平和,不含一丝意外:“公子。”
韩榆颔首示意,跨过门槛径直入内:“深更半夜不睡,在看什么?”
越含玉素白的手指放下情报信,声线和缓:“你不也没睡?”
韩榆理直气壮:“你我许久未见,我甚是想念,所以就过来了。”
越含玉眉宇间冰雪消融,化作一抔溶溶春水。
“这是什么?”韩榆坐下,倾身看了眼,“大魏的情报?”
越含玉嗯了一声。
韩榆半点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杯茶,顺手也给越含玉添了一杯,慢条斯理道:“这是打算对大魏动手了?”
“现在还不是时候。”不知是不是越含玉的错觉,这茶没有一丝涩意,饮下后满口香甜,“先让他们狗咬狗,谋而后动。”
韩榆就不再问了,她既然有了安排,行
动前必然不会隐瞒他。
“正事要紧,我不走。”
越含玉勾了下唇,继续浏览情报信。
两人不说话,只在灯下并肩而坐,就十分美好。
韩榆喝完一杯茶,越含玉也看完了。
已是下半夜,月夜寂寥宁静,唯有蜡烛爆裂的“噼啪”声悦耳作响。
越含玉偏过头,白瓷般细腻的侧颜朝向韩榆:“可要留宿?”
韩榆手指抽搐了下,心跳加速,面上却不动声色:“不了,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你也早些睡。”
说罢起身欲走,却被越含玉牵住了衣袖。
“阿梧。”
韩榆心头一软,在对方站起来的第一时间轻轻拥住她。
房间里,年轻男女的身量十分般配,影子映在墙上,相依相偎。
韩榆下巴轻蹭越含玉的发顶,又偏了下头,啄吻眼角那一粒小痣。
越含玉眼睫轻颤。
“我好像从来没有说过”韩榆低下头,附在她耳畔,“我一直很爱你。”
“一直。”-
翌日天未亮,韩榆着二品紫袍,乘马车前往皇宫,上早朝。
途中偶遇沈华灿,韩榆弃了马车,和好友共乘一辆。
韩榆与沈华灿描述边关风貌,风沙,落日,以及当地淳朴的百姓。
“当时情况万分凶险,若非我及时带人赶到,陆兄怕是要掉下断崖,摔得粉身碎骨。”
嘉元关的断崖可不似徽州府的新安江河堤,又高又陡,险峻无比。
人从断崖跌落,绝无生还的可能。
沈华
灿闻言,很是为陆听寒庆幸:“陆兄吉人自有天相,日后定然一帆风顺,无灾无难。”
韩榆不置可否,话题自然而然地引申到安王和梅仲良的身上:“安王回京已久,你可曾见过他和梅仲良?”
“陛下命安王在安王府好生休养,算是变相的禁足,至于梅仲良因为他的决策失误,导致数千人死在魏军的埋伏下,陛下震怒,他回京当天便在御书房召见了他。”
“据说陛下罢免了他的官职,还收走他手里的虎符,镇国将军的爵位也撤了回去。”沈华灿面无表情,是另一种形式的冷漠,“许是没脸见人,回京数月一次都没在人前现身。”
韩榆摸了摸下巴,兀自揣测道:“如今大越打了胜仗,关通天对嘉元关的掌控大大加强,那位的耐性怕是已经告罄,多半不会再留他。”
沈华灿只一哂:“希望如此吧。”
他和祖父失望太多次,早已不抱任何希望了。
韩榆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声安慰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全公公唱完,即刻有官员出列,向永庆帝禀报朝中要事。
时隔半年再次回归,韩榆敛眸垂首,全程一言不发,心思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下半夜,他从公主府回去,短暂地睡了两个时辰。
醒来后,韩榆发现他因为世界意识的失误而遗失的记忆回来了。
一切与世界意识的叙述完全相符,不过在韩榆看
来,他不算失忆,更像是记忆错乱。
他认为自己还是个五岁的孩子,甚至幻想出穿书前在大楼里打丧尸的画面。
还有小白。
凌梧的日记里曾提到过,说小白不好了。
事实就是,小白作为韩榆的伴生植物,与他的寿命是完全绑定在一起的。
韩榆的寿数已到日暮西山的时候,小白作为他曾经并肩作战的伙伴,情况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世界意识治愈了韩榆千疮百孔的身体,让他成为真正的人类,实验体的种种弊端消散殆尽,小白自然恢复如常。
而且它的意识和韩榆紧密联系在一起,韩榆记忆错乱,小白也跟着错乱了。
时至今日,一切回归正规
“陛下,微臣有事启奏。”
高亢洪亮的声音打断韩榆的沉思,他循声望去,是都察纪御史。
出了名的头铁,不惧权势,正气耿直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最最最重要的一点,纪御史是永庆帝的人。
韩榆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这个秘密。
纪御史不仅热衷于捉朝中大臣的错处,还总爱跟跟永庆帝唱反调,时常气得永庆帝面红脑胀大动干戈。
大臣们不止一次慨叹,纪御史能活到今天,怕是祖上十八代老祖宗都在阎王殿里求阎王别收他,这才能一次又一次地在天子和同僚的底线上来回横跳。
那天韩榆跟越含玉讨论朝中局势。
谈及纪御史,越含玉随口来了句:“他是皇帝的人,多年来为皇帝扫
清不少障碍,用得极为趁手的一把刀,没榨干他的价值,皇帝怎会让他轻易死去?”
韩榆回过神,看向纪御史的眼神微深。
永庆帝:“准。”
纪御史声如洪钟,铿锵有力的声音回荡在金銮殿上。
“微臣要状告前镇国将军梅仲良借职务之便长期向外族出售军械,十多年来谋取不义之财数百万两。”
“永庆三年,沈寒松沈大人无意中发现梅仲良与外族之间的勾当,欲向陛下告发,却被梅仲良先一步察觉。”
“为杀人灭口,梅仲良向沈家族老许以重利,沈家族老为利所诱,残忍毒杀了沈寒松。”
大臣们:“!!!”
你说什么?
梅仲良?
对外出售军械?
“沈寒松是谁?”
“沈寒松,前前任国子监祭酒,沈大儒的独子,现任国子监祭酒的父亲。”
“嘶——今儿有大热闹看!”
震惊过后,所有人不约而同看向沈华灿。
沈华灿垂着眼,让人看不清他究竟什么表情、什么态度。
靖王第一个跳出来,义愤填膺地怒斥:“勾结外族乃是诛九族的大罪,更遑论梅仲良还向外族出售大越兵器,简直罪不可赦!”
靖王此言一出,他的拥趸们相继出列。
“梅仲良嚣张妄为,毒杀朝廷命官,更犯下通敌大罪,陛下您绝不可姑息!”
“陛下,梅仲良当处以极刑,你万万不能寒了忠臣的心呐!”
靖王一脉对眼下的情况乐见其成,他们巴不得趁此机会让梅仲
良永无翻身之地,让安王元气大伤。
——尽管安王成了个残疾,但作为自家王爷曾经的对手,谁都乐意看他落魄痛苦。
反观安王一脉的拥趸,竟无一人站出来为梅仲良说话。
安王与大位彻底无缘,对他们而言也就没了利用价值。
一朝失势,树倒猢狲散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至于被梅仲良利用的沈家族老,沈氏除沈绍钧这一房,无一人在朝中为官。
即便有与之交好的,也不愿淌这浑水。
上首,永庆帝浑浊的眼里一派风雨欲来:“纪爱卿状告梅仲良,可有什么证据?”
纪御史早有准备,他呈上一本册子:“启禀陛下,这是微臣偶然得到的梅仲良和外族往来的账目清单,上面详细记载了永庆二年梅仲良对外出售武器五千件,获利数万两。”
全公公走下来,取来账本交给永庆帝。
“此为物证,至于人证”纪御史迟疑了下,“沈家族老早已去世,陛下尽可传召其子觐见,真相如何一问便知。”
永庆帝大手一挥:“准!”
黄信领命出宫,亲自前往沈家“请”沈家族老的两位公子觐见。
一行人来到沈家,只见到沈二老爷,却不见沈三老爷的身影。
黄信找人盘问,沈家的下人被禁军的盔甲长剑吓软了腿,无视沈二老爷眼睛快要挤抽筋,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什么都说了。
“官爷饶命,三老爷在在藏香楼!”
藏香楼
,越京数一数二的青楼,多年前更是因为当时的花魁——初蕊姑娘在花魁游街时露出三寸金莲的真面目,一度让藏香楼声名大噪,前来一探究竟的人络绎不绝。
大清早不在家,那么这位沈三老爷极有可能彻夜未归,直接宿在了藏香楼。
再看面前的沈二老爷,一身脂粉香,也是从某个侍妾被窝里刚爬出来。
一个二个的,全是酒囊饭袋。
没了沈大儒,沈氏当真愈发没落了。
不知他们的爹可曾后悔当初被梅仲良收买,做出毒杀同族子侄的恶行。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一旦查明真伪,知情不报者同罪论处。
黄信带着禁军敲开藏香楼的大门,把搂着姑娘睡得正香的沈三老爷从床榻上拖下来,一路拎进宫。
“尔等速速招来,沈绍化是否毒杀了沈寒松?”
沈二老爷和沈三老爷很多年没见过这种阵仗了,软脚虾似的趴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众人面露鄙夷,都不屑看他们一眼。
身为沈大儒的隔房侄子,沈寒松沈大人的堂兄,沈祭酒的堂伯,真是两坨烂泥扶不上墙的腌臜玩意儿。
文官最末,几位大臣窃窃私语。
“没记错的话,沈绍化嫡长子当年也是因为卷进了安王的案子被流放,直接死在当地了吧?”
“你不说我还真给忘了,是有这么回事。”
“啧啧,细思极恐,细思极恐啊!”
“所以从始至终,这件事背后的真相都有迹可循。”
“小声些,
当心陛下听到。”
“我怎么觉着”
山羊胡大臣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无需永庆帝开口,只戴首辅和蔡次辅两人,就吓得沈二老爷、沈三老爷鹌鹑一样直哆嗦。
天子在上,蔡次辅还是沈绍钧的弟子,沈寒松的师兄,他二人不敢隐瞒,干脆利落地承认了。
“回陛下,毒杀沈寒松确有此事,父亲说只要大房在一日,二房就一辈子都出不了头。”
“正巧梅大将军抛来橄榄枝,父亲就做了回恶人,收买了沈寒松院子里的下人,把毒药下在他的饭菜里。”
沈二老爷说完,沈三老爷不甘落后,邀功般的高声道:“陛下若不信,父亲当年的书房里有一封信,正是来自梅大将军。”
禁军再次动身前往沈家,根据沈三老爷的提示找出他口中的那封信。
永庆帝看完信,面色阴沉地把信纸攥成一团,砸到沈三老爷的头上。
“狼狈为奸戕害朝廷命官,当真好大的胆子!”
“人证物证俱在,来人——”
“刑部尚书鲁宁即刻随禁军前往梅家,捉拿私通外族谋害大臣的梅仲良。”
“抄家、夷三族、午门斩首!”
“另,贵妃梅氏虽是外嫁女,但同样出身梅氏,着褫夺贵妃之位,降为贵人。”
贵妃和贵人,二者只一个字的区别,在后宫中的待遇却是天差地别。
看来陛下是铁了心要整治梅家,彻彻底底地把兵权全部捏在手里。
“即
刻施行,不得有误!”
鲁宁退出金銮殿,带着禁军前往梅家。
全公公也离开了,去后宫传永庆帝口谕,并请梅贵人移宫。
“此外,沈爱卿赤胆忠心,着追封他为义勇伯,三代始降。”
永庆帝的话语如同一滴冷水掉进热油锅里,金銮殿上瞬间炸开了锅。
陛下莫不是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
否则这两日为何一反常态,先是封韩榆为文武伯,今儿又追封沈寒松为义勇伯?
这年头超品伯爵也太不值钱了,想发就发一个。
再这么下去,越京城里掉下一片瓦,估计就要砸中一个当朝伯爵!
比起同僚,韩榆看得更深,也更清楚永庆帝之所以这么做的原因。
他从来都知道沈绍钧受了委屈。
但是他不能拿梅家如何。
在彻底扳倒梅家之前,他只能对不起启蒙恩师沈大儒,装作对一切都不知情。
如今真相大白,成功将梅仲良钉在了耻辱柱上,自然要补偿恩师一番。
封赏爵位是最好的方式。
可惜师公再也看不到了,他也不稀罕这迟来的补偿。
“退朝——”
永庆帝起身离开,靖王见状傻了眼。
这就完了?
梅氏作为安王的母族,梅仲良通过无耻手段谋取来的百万家财肯定有安王的一份。
靖王都能看出来,没道理永庆帝看不出来。
既然如此,父皇为何不一同处置了安王?
靖王心中焦急,疾步追了上去:“父皇!”
永庆帝准备上龙撵的动作一顿:“老十?
你有什么事吗?”
“父皇,三哥那边”
话未说完,就在永庆帝陡然沉下的脸色中戛然而止。
“老十,老三是你兄长,你身为嫡皇子,理应友爱兄弟。”永庆帝脚踩在凳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和戴氏的嫡子,“朕政务繁忙,无暇顾及老三,今天老十你替朕走一趟安王府,看你三哥的情况如何了。”
靖王一颗心沉到谷底。
都这时候了,父皇还在护着身为受益者的越英颉吗?
为什么?
凭什么?
就因为越英颉没了一只耳朵,所以大越律法都要为他让步?
“老十。”
永庆帝雄浑的声音唤回靖王飘远的思绪,他扯出一抹笑,拱手行礼:“是,儿臣遵旨。”
看呐,这就是皇子和九五之尊的区别。
皇子再怎么尊贵,也比不上他的父亲,当今圣上。
唯有坐上那个位置,掌握生杀大权,才能杀光一切碍眼之人。
靖王带着永庆帝赏给安王的东西出宫去了,永庆帝也登上龙撵,回到御书房。
远处的宫墙下,康王围观全程,深色的阴影完美掩饰了他脸上的讥讽。
真不愧是他的好父皇。
眼看梅氏倾覆,唯恐戴氏张狂,强行拉安王一个残废跟靖王打擂台。
打压制衡,绝不容许任何一方做大,威胁到自己身为帝王的权势。
康王不由庆幸,他没在宸王死后就迫不及待地走到人前,向父皇和满朝文武展露自己的才干。
否则的话,永庆帝一定会
拉他和靖王打擂台。
康王自认为势单力薄,暂时没有和靖王一争高低的能力。
看着远去的帝王仪仗,康王冷笑着,心底还是不可避免地生出兔死狐悲的凄凉。
防来防去,最后什么都没得到,什么也没守住。
可悲。
可叹。
不止父皇,还有他-
原本说好晚上去韩宅吃酒,可谁让纪御史突然弹劾梅仲良,韩榆只能临时取消计划。
“陛下派人修缮伯府,半月后我搬过去,乔迁宴并不打算宴请太多人,到时候再聚如何?”
众人自无异议。
下值后,韩榆和沈华灿、两位师叔一同前往沈家。
四人在沈绍钧牌位前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沈华灿把早朝上发生的事情说给沈绍钧听,之后又去沈寒松的牌位前。
韩榆和沈华灿再次磕头上香,两位师叔和沈寒松是平辈,只上了三炷香。
“爹,今天”
沈华灿把在沈绍钧牌位前说的话复述一遍,说给沈寒松听。
蔡文跟韩榆使了个眼色,三人悄声退了出去,把空间留给沈华灿。
两位师叔没有久留,在天黑前回去了。
韩榆不放心好友,和孙管家守在门外。
终于,在夜幕降临的时候,沈华灿打开门走了出来。
对上孙爷爷和好友关切的目光,沈华灿倏然红了眼。
他说:“祖父不会高兴的。”
即便他成了义勇伯,即便大仇得报。
可生前没能实现的事情,即使在死后实现了,又有什么意义?
遗憾终究是遗憾,不会因为迟到了二十三年的补偿得到圆满。
韩榆什么都没说,只是给了沈华灿一个拥抱
韩榆重回吏部,还要兼顾火药营的事务,比去年更加繁忙。
好在他余威尚存,吏部官员对他无有不从,倒也省心不少。
梅家被抄家后,包括梅仲良在内的梅氏三族几乎塞满刑部一半的牢房。
禁军忙活了大半天,梅家和皇宫两点一线跑了十多趟,才把从梅家抄出来的堆积成山的财物送入国库。
韩榆粗略了解过,至少有六百万两。
巨大的数额震惊了整个越京,恰逢三年一度的选秀,不少大臣卯足了力气,动用所有的人脉关系,只为把自家姑娘送进宫当娘娘。
在他们看来,梅氏能有如此万贯家财,全是沾了宫里梅贵妃的光。
某些目光短浅之人妄图效仿,全然忘了梅氏本就是八大世家之一,即便没有前梅贵妃,现梅贵人,也能傲然藐视他们所有人。
不过韩榆没有对选秀多加关注,更不在意永庆帝后宫多出几个年纪可以做他女儿的嫔妃。
半月后,韩榆带着壮壮搬到伯府。
当天,永庆帝派全公公送来诸多赏赐,并黄金百两。
蔡文和齐冲送来乔迁礼,朝中同僚也送来很多。
送走了全公公,韩榆让韩一把东西送去库房,招呼大家前往饭厅。
饭厅里摆了几张桌。
大家围桌而坐,喝酒吃菜,谈笑风生。
萧水容和苗翠云拣
着软和的吃食夹给齐大妮,谭绣芳和陈慕青、蔡清妍边吃酒边谈笑。
另一边专门为小孩子定制的矮桌上,韩文锦让席婧雪、沈元琅乖乖吃饭。
“小孩子不要挑食,小心长不高呦~”
小小的姑娘板着脸,模样像极了韩松,看得人忍俊不禁。
壮壮舔了舔爪子,尾巴搭在韩榆的鞋面上,喉咙里发出懒洋洋的呼噜声。
韩榆收回视线,举起酒杯。
“来,今夜不醉不归。”
韩松、沈华灿、席乐安、顾复和祁高驰纷纷举杯,面上流露出真心实意的愉悦笑容。
“不醉不归。”
杯中清冽的酒液微晃,映出一轮圆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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