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
韩榆在写祭文。
在榆生堂用完午饭, 韩榆回府衙后预备处理公务,就被告知最后一个试药人离世的消息。
韩榆沉默许久, 放下手中十分紧急的公文, 转而为死者拟写祭文。
这不是他第一次写。
在此之前,韩榆已经写过几百份,早已熟能生巧, 闭着眼都能写出来。
祭文并不长, 很快就写好了。
方方正正的楷书,记录着死者短暂的平生经历。
韩榆把它交给李通判, 由他转交给死者的亲属。
李通判离开前, 试探问了句:“大人, 您可还记得府试?”
韩榆从公务中抬起头:“不是在四月下旬?”
“是在四月。”李通判捧着祭文, 委婉提醒道, “按规矩, 府试该由知府大人出题。”
韩榆恍然:“最近事情太多,你不说本官还真忘了。”
李通判松了口气。
今年的府试可是正儿八经头一回,大家都非常的重视。
吴同知发现知府大人未曾提及府试命题的事儿, 担心他老人家贵人多忘事, 就在厅堂里跟同僚提了一嘴。
大家互相推脱, 不愿过去问, 最后吴同知拍板, 以抓阄的方式揪个人出来。
李通判就是那个倒霉鬼。
并非担心知府大人怒而责难, 而是生怕知府大人一时兴起, 将准备府试的差事随手递出去。
圆满完成也就罢了,若是中途不幸出了什么差错,怕是会成为整个云远府的罪人。
很好, 知府
大人看起来没这个打算。
韩榆火眼金睛, 一眼就看破他的小心思,忍不住笑:“放心吧,今年的府试本官打算亲自操办。”
李通判愣了下,旋即老脸一红:“大人”
他想说我不是我没有您看错了,然对上知府大人黑亮的眸子,再多的挽尊之言都说不出口,羞愧地低下头。
“行了出去吧,本官自会出题,你让人提前半个月把试院布置一下即可。”
李通判叠声应下:“好好,下官记下了,届时会派人过去。”
李通判出去,韩榆静坐片刻,开始写奏折。
瘟疫的威胁已彻底消除,染上瘟疫的百姓也都痊愈归家。
有关马三几人疑似大魏细作的证据也收集得差不多了,是时候把人送去越京,给永庆帝一个惊喜了。
韩榆条理清晰地写完奏折,把它放到一边,压在镇纸底下。
天色不早了,今日出发也赶不了多久的路,不如明日启程。
这些天里,韩榆在监牢里里外外安插了数百人。
除了狱卒和官兵,还有从军营借调来的士卒。
韩榆不信云远府只这几个细作,马三的位置不低,极有可能针对他展开一场营救行动。
为了不让让到手的鸭子飞了,韩榆选择将一切的可能性扼杀在摇篮里。
许是被知府大人搞出来的阵仗威慑到了,又许是原本就无意营救一个落入敌手的同伴,这五天竟无一意外发生。
韩榆乐得轻松,抓紧时间把公文批
复了,又开始琢磨府试的试题。
他是过来人,做过的试题至少有上万道,该考察什么,该把难度控制在什么样的范围内,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韩榆沉吟片刻,提笔蘸墨,在泛黄的宣纸上肆意书写起来。
不过一个时辰,府试试题就出好了。
在府试当天,试题正式公开之前,宣纸上所有的内容都属于一级机密。
韩榆没让任何人看到试题的内容,傍晚下值后把它带回家,锁进了暗格里。
“快两个月没去府学和官塾了,不知道孩子们学得如何。”韩榆走出书房,往饭厅去,“明天去看看,也好为他们答疑解惑。”
走到半路,壮壮从影壁后绕出来,长尾巴轻扫他的小腿,亦步亦趋跟着他。
韩榆险些被它绊了下,不得不慢下脚步:“你又躲到哪里睡觉了,身上都是草屑。”
一边说着,弯腰拂去它背上的草屑和花瓣。
草屑和皮毛混在一起,三两下拍不干净,韩榆也不恼,耐心地把它们捻出来。
这两年,大猫愈发懒怠不爱动了。
比起年轻时的爬树上屋顶,现如今真有几分老年生活的悠闲。
之前它肯定有跑去小花园的树下睡觉了,趴着一动不动,才会滚了一身的落花草屑。
“喵呜~”
壮壮就势往地上一躺,露出柔软的肚皮。
韩榆啧了一声,狠狠揉了把,抱起它:“走了祖宗,吃饭去。”
“喵~”
毛茸茸的尾巴缠住手腕,傲娇又黏人
翌日,韩榆提前半个时辰去府衙,早早处理了公务,乘马车前往府学。
望着知府大人潇洒离去的背影,诸位大人发出羡慕的声音。
“我还没去过府学呢。”
“我那侄孙儿说知府大人教学有方,授课很是别具一格,搞得我也想听听了。”
“想去。”
“我也。”
吴同知没好气地哼了声,很不顾形象地对着满脸幽怨的同僚翻了个白眼:“咱们所有人的学识加一块儿,连给知府大人提鞋都不够,你们去作甚?给知府大人捧书?”
所有人:“”
“吴大人越发恶毒了。”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吴大人表面不在意,实则欲拒还迎,巴不得知府大人带上他呢。”
“可惜大人看都没看他哈哈哈哈哈哈!”
幸亏吴同知去了茶水房,否则定会被这群同僚气了个仰倒。
另一边,韩榆顺利抵达府学。
冯教授早已等候多时,他一下马车就迎上来:“恭迎知府大人。”
韩榆拱手见礼,温声道:“教授无需亲自相迎,本官来府学很多次,早已记熟每一条路。”
冯教授无奈地表示:“大人您多日未来,学生们都想念得紧,得知您今日要来,个个兴高采烈,央着下官好生招待您,若有一丝怠慢,怕是要跟下官闹脾气呢。”
韩榆忍俊不禁,这番话虽然有故意夸大的痕迹,但不妨碍他因此心情愉悦。
“本官倒是惦记他们,也打算过来,奈何
出了些意外,只能将计划暂且搁置了。”
意外,特指瘟疫。
冯教授自然理解,落后韩榆一步:“好在最后转危为安,亦无一百姓伤亡。”
众所周知,瘟疫的致死率极高。
冯教授早年四处游学,曾见识过瘟疫的厉害,可以用“生不如死,十不存一”来形容。
云远府的瘟疫能这样快而稳地落下帷幕,委实出乎他的意料。
追溯根源,面前这位知府大人在整件事情里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冯教授素来以严肃刻板著称,他能在门口苦等多时,一派和颜悦色,足以见得他对韩榆的印象极好。
韩榆只笑了笑,并未居功自傲:“教授可否与本官说一说府学的情况?”
冯教授欣然同意,向韩榆细细道来。
交谈间,两人很快来到课室。
云远府本就没几个读书人,考取童生以上功名的更是寥寥无几,拢共只二十余人。
然而当韩榆现身,这二十余人的反响却是极大的。
课室内欢声雷动,几乎将房顶整个儿掀了去。
“大人您可算来了。”
“多日不见,学生甚是惦念大人。”
“大人似乎消减许多,您总教导我们,读书要张弛有度,大人也要张弛有度,莫要累坏了才是。”
“大人,您今天还要给我们上课吗?”
学生们叽叽喳喳说着,热情高涨,让韩榆很是应付不来,不知该回答哪个好。
短暂的沉默后,知府大人决定跳过,直奔主题:“上次讲到什么
地方了?”
喧嚷的话语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哗哗翻书的声音。
手指和书页快成残影,谁也不愿落后于人。
坐在第一排的少年人最先回忆起来,高举双手,亮起嗓门高呼:“大人,是”
韩榆配合地把书翻开到相应的页数,不吝夸赞道:“记性不错。”
少年人瞬间激动得涨红了脸。
韩榆粗略扫一眼,心里就有了大致章程。
其实他都记得,只是为了活跃气氛,顺便转移个话题而已。
韩榆轻轻压了下书页,不让它顽皮地翘起来:“好,我们开始吧。”
学生们正襟危坐,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努力不错过知府大人所说的每一个字。
温和清朗的嗓音犹如涓涓细流,缓缓淌过心间,留下深刻的痕迹。
冯教授在门外小听了一会儿,露出会心的微笑,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他真想八月的院试就在明日,也好让隔壁府瞧一瞧,云远府也是能出人才的。
自从韩知府来到这里,云远府再不是被朝廷抛弃的混乱之地。
正如明珠蒙尘,假以时日定能大放异彩。
他说云远府,也说这些孩子们。
韩榆在府学逗留了一个半时辰。
一个时辰授课,剩下的半个时辰则用来答疑解惑。
冯教授口中的孩子们,其实好些学生的年纪比韩榆还大,有个别已是而立之年。
对方一心向学,每个问题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韩榆也没什么好羞耻的,只管倾囊相授。
离开府学时,大家都很依依不舍。
“大人何时再来?”
韩榆失笑,这还没走就开始约定下一次见面了:“有时间的话。”
遗憾的嘘声此起彼伏。
“好好读书,早日考取功名。”韩榆叮嘱完学生,又朝冯教授作了一揖,“府学就劳您费心了。”
冯教授连称不敢:“在其位谋其职,下官只是做了本职之内的事。”
韩榆笑笑,囫囵解决了午饭,又前往官塾。
官塾的学生年龄偏小,四岁到十八岁不等。
唯一相同的,大概便是看向知府大人时闪亮灼热的眼神了。
和府学一样,韩榆也给他们上了一课。
之后又是答疑环节。
韩榆被一群孩子圈在中间,感觉空气都不流通了,有些闷热。
韩榆饮一口凉茶,浇灭些许体内的热量,没有让他们散开,继续方才没说完的问题。
离开前,他提到了府试。
“本官知晓在座很多人都通过了县试,还请戒骄戒躁,认真对待府试。”韩榆神情肃穆,“希望四月后本官能在府学见到你们。”
这大抵便是最好的祝福了。
学生们异口同声:“是,谨遵大人训诫。”
韩榆满意勾唇,挨个儿揉了揉面前几个小娃娃的脑瓜,转身离开。
离下值还早,韩榆乘马车回府衙。
一众官员正在奋笔疾书,韩榆远远看了会儿,吩咐韩三:“送些绿豆汤过去。”
云远府位于大越最南方,农历三月就有些热了。
厅堂里人挤人,空气又
不流通,光顾着擦汗了。
这样不行,大大影响了办事效率。
绿豆汤乃是解暑佳品,他们值得拥有。
收到来自知府大人的绿豆汤,感动得无以复加的官员们:“???”
韩榆伏案办公,边一心二用问韩三:“派了哪几个过去?”
韩三磨墨的动作微顿:“韩四韩五暗中随行,韩十二扮作商贾,携奏折入京。”
韩榆轻唔一声:“够了。”
今天一早,马三一行人就上路了。
负责押解他们的是云远府驻军,足足有上百人。
以防马三被灭口,奏折被截走,韩榆让韩字部兵分两路,两人护送大魏细作,一人护送奏折。
如今千夫长手中的奏折,上面不过一首寻常诗作。
真正的奏折,天未亮就上路了。
又一个时辰过去,锣声响起,韩榆打道回府。
洗漱后,韩榆坐在灯下,边撸猫边看书。
刚看了两页,韩二敲门进来:“主子,太平府有消息了。”
韩榆放下书,作洗耳恭听状。
“韩六根据韩兰芷提供的画像,找到家住梨花村的杜仓。”
萧水容娘家就在梨花村。
韩榆眸光微闪:“继续。”
“在韩六的威逼利诱下,杜仓竹筒倒豆子,把所有都说了。”
永庆元年,即韩榆韩景修韩静云出生那年。
杜仓是十里八村有名的二流子,正月十六那天在镇上四处闲逛。
逛着逛着,就看到韩发背着个竹篓,鬼鬼祟祟地钻进巷子里。
杜仓跟过去,发现
他从竹篓里抱出两个孩子。
孩子一直哭,韩发却不管不顾,把他们放到地上。
“杜仓说,跟韩发碰面的是两个四五岁大的孩子,各自背着个竹篓。”
“其中一个从自己的竹篓里抱出个孩子,交给韩发。”
“韩发接过孩子就走了,杜仓说,那孩子身上穿的一看就是好料子。”
“而韩发留下来的那两个孩子,被两个大孩子带走了。”
“韩六让杜仓回忆两个大孩子的模样,他年事已高,当时又离得远,依稀只记得个轮廓。”
韩二取出两幅画像,低声道:“属下看过,与那马甲马乙有几分相像。”
只是画像上的更年轻,完全是小孩子的样貌。
而现在的马甲马乙,虽然身量肖似四五岁的孩童,五官却更显成熟,不做伪装的话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个已经成年的侏儒。
韩榆展开画像,脸色难看至极。
摊上个平昌伯也就罢了,怎还跟大魏细作扯上关系了?
即便他不是真正的韩榆,但他向来有着追根究底的良好素养,这才花大功夫追查真相。
事到如今,当真是一环扣一环,越来越复杂了。
韩榆以手扶额,另一只手已将扶手捏出了裂痕
良久,韩榆沉声道:“你立即追上去,去问马三,他知不知道钱广白和阮鸿畴。”
钱广白,即谎称平昌伯府二公子命格有异,恐会危及阮氏的跛足道士。
阮鸿畴自不必多说,正是平昌伯那厮。
韩二不敢迟疑,飞快
奔去马厩,一路出城,去追押解大魏细作的队伍。
汗血宝马疾驰两个时辰,终于追上正在路边栖息的队伍。
负责守夜的士卒认出韩二是知府大人的贴身护卫,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深更半夜的,您怎么来了?”
韩二面不改色道:“知府大人发现一处疑点,特让在下前来审问。”
士卒一脸唏嘘,知府大人未免太尽心尽责了。
这人都送去越京了,大人完全可以把烂摊子丢给越京的官老爷,但是大人他没有这么做,还让人连夜追上来。
“您尽管问便是。”士卒说着,贴心地避让开来。
韩二权当没看见士卒陡然钦佩的表情,走到关押马三的囚车前:“马三。”
马三早在韩二出现时就醒了,这会儿睁开眼,眼里一片清明。
韩二并不同他废话,开门见山地问道:“知道钱广白吗?”
马三搭在腹部的右手蜷曲了下,又很快松开,面上看不出丝毫的异样。
韩二又问:“知道阮鸿畴吗?”
有了第一次的冲击,这次马三半点反应都没有:“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也不认识他们。”
韩二一个手刀敲晕了他,同士卒点头示意,原路折返回去。
韩榆还没睡,在等消息。
听了韩二的转述,他指尖轻点两下书页:“所以马甲没说实话,对我有所保留。”
不过这不是最要紧的。
韩榆合上书,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把能调动的人手都调来云远府,再
传信给韩一,他手头的差事交给韩四,让他尽快赶过来。”
既然确定了交换两家孩子的是大魏细作,背后授意之人细思极恐。
若试药人的泄露是想让韩榆难堪收场,那么瘟疫是真想要了他的命。
韩榆不敢心存侥幸,只能做好万全的准备。
韩二应是,无声退了出去。
韩榆褪下衣衫,又熄灭蜡烛,借半空洒下的银辉准确摸到床边。
“喵呜!”
刚坐下,耳畔便响起凄厉的猫叫。
韩榆弹起来,抱住壮壮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压到你的。”
壮壮挠了下韩榆的手腕,在他躺下后趴在枕边。
韩榆盖上薄背,摸了摸它,喃喃自语道:“我要好好活着,长命百岁。”
回应他的是壮壮极度舒适的咕噜声。
韩榆收回手:“嗯,你也是。”-
四月来临,天气越发炎热。
自马三被捕后,府城再没出过什么幺蛾子。
随处可见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人来车往,热闹非凡。
笑容挂在男女老少的脸上,日子有了盼头,说话吆喝也有劲儿了。
中旬,壮壮病倒了。
府城有专门的兽医,韩榆请他来为壮壮诊治,却被告知寿数已尽。
韩榆不信,又让韩九给壮壮看。
他得到同样的答复。
韩榆还是不信,背着人给壮壮喂小白的叶片。
夜深人静时,韩榆辗转难眠,蹲在猫窝跟前,神经兮兮地问:“你会好的,对不对?”
无人回应。
壮壮也没睡,它舔了舔
铲屎官的手指,无声安抚着。
它不能说话,却能感知到他的惊惶不安。
舔一舔,睡一觉就好了。
大猫舌头上的倒刺划得手指微痒,韩榆低声咕哝了句,把它抱上床。
韩榆把手搭在枕边,壮壮的尾巴缠上他的手腕。
就这么睡着了
韩榆一天三顿给壮壮喂小白的叶片,公务再繁忙也会挤出时间回来,专门给它喂食。
然而效果甚微。
更直白地说,一点效果都没有。
壮壮还是一天天地衰败下去,等到下旬时,连最爱的小鱼干都不吃了,每天只喝几口水,然后气息奄奄地趴在猫窝里。
韩榆早上出门时什么样,中午回来还是那个样子,一动也不动。
韩榆会习惯性地触探壮壮的鼻息,确认它还在。
幸好,今天还在
但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态。
人逃不过,猫猫狗狗更躲不过这一劫。
壮壮的生命力每天都在流逝。
韩榆看着,却束手无策,一点办法也没有。
四月二十四,府试正式开考。
韩榆作为一府长官,府试的主考官,自然不得缺席。
出门前,韩榆对壮壮说:“你乖乖的,我晚上就回来。”
壮壮不动,只回应了他一声呜咽。
韩榆指尖轻颤,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考生交卷时,已是傍晚时分。
韩榆急着回去,却被一些琐碎的小事绊住了脚。
好容易脱身,天都已经黑了。
街道上空无一人,只韩榆的马车平稳行驶。
韩榆闭
目养神,实则心中焦急。
他担心壮壮,恨不能飞回去看它。
行至半路,破风声由远及近。
韩榆偏头,箭矢擦着他脸扎进木板里。
“主子!”
韩榆睁开眼,暴虐与冷厉交织。
几息之后,马车里传出沉稳冷静的男音:“一个不留。”
“是!”
鲜血几乎将半条街染红。
有刺客的,也有韩二等韩字部的。
敌方人数众多,好在最终我方险胜。
整个过程只耗费一炷香时间,停在街边的马车急速驶出。
韩二几人跟上,留两人善后。
将尸体处理干净,再打来清水,将血迹冲洗干净。
善后结束,两人飞快跟上。
街道重归寂静,看不出丝毫打斗过的痕迹
韩榆赶回家,正值壮壮的弥留之际。
“在等我吗?”韩榆蹲下身,“对不起,我回来迟了。”
壮壮呜咽,想抬头却做不到。
韩榆低头,清瘦的脊背像是绷紧的弓弦,稍微用力就断了。
壮壮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呼噜声,伸出舌头,舔了韩榆的脸。
有点刺人,痒酥酥的。
韩榆没有躲开,眼也不眨地看着。
看着壮壮躺回去。
看着壮壮一点一点堙灭了生的气息。
你失信了,韩榆想。
韩榆维持着跪坐的姿势,很久很久没有变化。
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韩二:“主子节哀顺变。”
韩三:“主子可要为壮壮择一处风水宝地?”
韩榆迟滞地眨了眨眼:“埋在这里,以后怎么办?”
韩三挠头:“那属下
送回越京?或者太平府?”
韩榆没有说话。
只是忽然发现,他没有可以安置壮壮的地方。
韩榆连个正经长久的住处都没有。
没有家,也就没办法将壮壮安置在家里。
韩榆敛眸:“火化了吧。”
这样一来,他日后离开云远府可以带壮壮一起走。
壮壮也不会孤零零一个留在这里,深埋地下。
人生本就是这样,不断有人离开,一去不回。
像沈绍钧。
像壮壮。
他该学着习惯。
韩二韩三不解,但还是照办了。
他们很快准备好火化需要的东西,告知韩榆。
韩榆带着壮壮去了后院。
后院里点着很多个火把,照得四周亮如白昼。
一如当年韩松把壮壮带回家,韩榆蹲在灶房的小木盆前,轻轻地,满是珍视意味地抚摸它的后背那样,韩榆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松软的稻草上,调整好姿势,生怕它觉得不舒服。
壮壮要是不舒服了,一定会挠他的手背。
虽然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主子。”
韩榆接过火把,点燃。
火光映红了他的脸。
韩二退回到远处的屋檐下,和韩三并排站着,沉默地看向前方。
韩榆很高,很瘦。
他挺拔如松,足以为任何人撑起一片天。
但只有他一个人。
🔒 132
韩榆不会轻易把个人情绪带入到工作中。
这次也不例外。
或许。
四月二十四这天夜里, 韩榆在月亮下很久。
头上是明月,前面是壮壮。
不是壮壮, 又是壮壮。
它在那里, 什么也不剩。
不对,还剩一抔骨灰。
韩榆把它放进碧绿色的罐子里,盖上盖子, 小心封存好。
这是壮壮最喜欢的颜色, 它的饭盆和猫窝都是这个颜色。
希望它能喜欢。
但就算它不喜欢,韩榆也无从得知了, 更不会换成另一个。
“这是我库房里最漂亮的罐子, 便宜你了。”
韩榆捧着罐子回房间, 把它放在书架旁的长桌上。
这地方他不怎么来, 胜在宽敞安全。
壮壮除了床和书桌, 最喜欢趴在这里打盹儿, 尾巴甩来甩去,活泼得很。
韩榆翻箱倒柜,找出一方和罐子非常相配的绿色帕子, 叠成合适的大小, 往上一盖。
韩榆理理正, 很满意地表示:“挡灰。”
小白从韩榆的手心跳上长桌, 整个儿贴在罐子上。
它不动, 唯有韩榆知道它在伤心。
韩榆凝视片刻, 走开了。
听见房间里响起窸窣脚步声, 韩二问:“主子,可要用水?”
“嗯。”
韩二给韩三使了个眼色,后者麻溜跑去打热水来。
两人进门, 房间里昏暗沉寂, 韩榆坐在书桌后,握着毛笔不知在写什么。
也不敢多看,放下热水就离开了,不忘带上房门。
“呼,韩一在就
好了。”
“谁说不是呢。”
韩二韩三对视,眼里尽是无奈。
韩一跟随主子最久,他的安慰或许有些用处。
“快了,也就这几日。”
韩三轻嗯一声,不再说话,安静守在门外。
房间里,韩榆放下毛笔。
修长的指间夹着一张字条,上面是“壮壮”二字。
韩榆用树胶制成的胶水把它贴在罐子上,指腹一点点地摩挲,将气泡排出。
“晚安。”他说。
韩榆神色如常地沐浴更衣,躺到床上。
伸手往枕边探去,摸了个空。
什么都没有。
黑漆漆的,月光也不愿洒在这里。
韩榆收回手,翻了个身,闭眼睡去-
翌日,韩榆照常去试院。
第一天结束,还有三天。
韩榆没有一次缺席,更没迟到早退过。
最后一天,傍晚时分,韩榆目送考生交卷后走出试院,没有回家,而是转道去了府衙。
这几日常驻试院,他的专用办公房间已经落了一层灰。
韩榆简单收拾了下,挑了下灯芯,让房间变得更亮,这才坐下,伏案处理公务。
吴同知今日尚有公务未完成,大家都走了只他留下,哼哧哼哧挑灯夜战,心里头的苦只有他自个儿晓得。
火速处理完公务,吴同知准备离开,意外发现知府大人房间亮着灯。
他没想过韩榆过来的可能性,还以为府衙进了小贼,当即叫来留守的官兵。
官兵听说有人擅闯知府大人的房间,顿时就怒了,和吴同知一起,气势汹汹地赶过去。
“呔!你这小贼,本官看你是吃了雄心豹子胆子,竟敢知府大人?!”
想象中的小贼并没看到,反而看到了几日未见的韩榆,吴同知心中的惊愕可想而知,当场发出一声怪叫。
韩榆:“”
官兵:“!!!”
韩榆右腕悬空,好整以暇地挑了下眉:“吴大人这是?”
吴同知颤巍巍伸手扶住门板,堪堪稳住身形,眼神涣散:“下、下官以为”
“以为本官是小贼?”韩榆抢先回答。
吴同知捂脸,羞耻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大人恕罪,下官实在没想到这个时辰了您还来府衙。”
韩榆将毛笔架在笔山上,轻描淡写道:“回去无事可做,这会儿处理一点,明日也不必太累。”
说罢,目光转向呆若木鸡的官兵:“这里不需要你们了,去吧。”
“是。”
官兵如蒙大赦,纷纷作鸟兽散在,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吴大人还有事?”
暂时不能批复公文,韩榆索性顺手把杂乱无章的桌案收拾整齐,按习惯归类,堆放在桌角的老地方。
见吴同知还在原地,遂随口问了句,大有下逐客令的隐晦意思。
吴同知嘴角抽了下:“没的确有件事情想跟大人说一声。”
韩榆掌心朝下,轻轻摁在公文上,努了努下巴,示意他继续说。
“犬子将在六月初二及冠,下官想
请大人您担任及冠礼的正宾。”
吴同知原打算五月底再跟韩榆说起此事,这不想着今夜天时地利人和,脑子一热就提前说了。
韩榆面露诧异,紧接着摇了摇头:“本官只比令郎大了两岁,怕是不妥。”
其实吴同知也没抱太大希望,他知道知府大人多半会拒绝,被婉拒了也不失望,反而顺杆往上爬:“那下官只能请张大人担任正宾了,不过知府大人届时可否赏脸出席?”
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吧?
韩榆暗自腹诽,很爽快地答应了:“及冠对男子而言是很重要的日子,本官会去的。”
吴同知松了口气:“那下官便在家中恭候您的到来的。”
韩榆睨他一眼,微微点头:“嗯。”
“夜深露重,大人忙碌数日,还是尽早回去吧。”吴同知也知道自己再留下去就讨人嫌了,拱手告辞,“下官这就先回去了。”
韩榆扬了扬手,继续奋笔疾书。
直到亥时,将所有的公文批复完毕,这才不紧不慢地往家赶。
偌大宅院在蜡烛的映照下亮如白昼,一草一木都清晰可见,但是很安静。
“主子,先用饭?”
从试院出来,韩榆便直奔府衙,晚饭尚未解决。
韩榆点点头,沿桌而坐,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大厨韩八将两菜一汤送上桌,放在恰到好处的地方:“主子,您趁热吃。”
为沈绍钧定下的一年孝期还没结束,自然吃不得荤食。
两道菜分别
是酸辣土豆丝和清炒鸡枞菌,汤则是玉米冬瓜汤。
韩榆一言不发地扒饭,饭厅里只有筷子磕到瓷碗的清脆声响。
韩八觉得这样的气氛别扭极了,挠挠耳朵,用很活跃的语调说:“主子您尝尝这道鸡枞菌,属下特地跟悦客来的大厨学过,保管您吃了还想吃。”
韩榆手下一顿,抬眸看过去:“悦客来?”
韩八昂首挺胸地点头:“是的,属下向他讨教过,这次绝不会再像上次那样”
韩三暗骂一句蠢蛋,很不厚道地揭他的短:“并非讨教,韩八在悦客来的厨子做菜时爬到树上偷学的。”
韩榆:“”
韩八气得跳脚:“韩三!”
该死的黑煤炭,竟然敢陷害他,让他在主子跟前出丑!
拔剑的手蠢蠢欲动。
韩榆早就习惯了他的下属们相爱相杀,今儿闹成一团,明儿又好得跟什么似的,左右两边的人斗成乌眼鸡,他眼皮都没抬一下。
尝一口清炒鸡枞菌,细嚼慢咽,韩榆中肯点评:“不错。”
“哈!”
韩八得意叉腰,身后的尾巴快要翘到天上去。
韩三:“”
诡计多端的韩八。
韩榆没再理会他俩,吃完饭回房间洗漱。
把潮湿的头发擦得半干,韩榆拿着巾帕走到长桌前。
碧绿色的罐子还在原处,似乎落了些灰尘。
韩榆细致耐心地把它擦干净,手指轻碰一下冰凉的罐身。
“晚安。”
府试结束,
祖籍在县城的考生仍然在府城逗留。
上下值的路上,韩榆总能看到身着书生袍的年轻人走在街头。
韩榆看一眼就收回视线,繁重的事务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让他没有闲心想太多。
另一边,府试的阅卷工作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考生并不多,连韩榆参加府试那年的零头都没有。
当然,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
原本需要三天的阅卷工作,阅卷官们只用了一天半就完成了。
阅卷结束,李通判将考生的答卷给韩榆送来。
韩榆很有耐心地把每张答卷都看了一遍,水平高的不是没有,但也只有零星几人。
“还是太少了。”知府大人不太满意,“本官府试时,竞争不知有多激烈,更遑论之后的院试乡试了。”
照这个趋势,乡试时云远府的秀才怕是会被其他府的秀才压着打。
李通判也是科举出身,如何能看不出这些答卷的水平。
只能说,那些年官府的不作为,给当地的读书人带来了极大的负面影响。
这种影响一年半载不会消失,三年五载,甚至更久才可以。
“明日放榜后,你带人去找通过府试的考生,游说他们留在府城,入府学读书。”
李通判拱手:“是,下官记下了,明日便去。”
除了府学和官塾,坊间还真没几个教学有方的教书先生。
——早在几年前,匪患成灾的时候就举家搬走去外地了。
总而言之,入府学读书是最佳选择。
翌
日,府试放榜。
韩榆早早处理完公务,叫上几位大人一起去看热闹。
途径云远书斋,里面的人群熙熙攘攘,隔壁的阅览室也坐满了人。
“每逢休沐,我都会来这里转转,总能淘到几本好书。”钱通判瞟了眼走在最前面的韩榆,“知府大人也常来,我几次碰见他为读书人答疑解惑呢。”
张同知捋着胡须慨叹:“韩大人是我见过最没官架子的知府。”
众人深有同感。
“诶你们说,前阵子三月里出的那件事,到底什么章程?”
“什么事?”
“还能什么是,马三呗。”
四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沉默了。
“左右知府大人已将此事上达天听,自有陛下和朝中武将操心,跟咱们什么关系?”
张同知冲着过于天真的李通判翻了个白眼:“你想得太简单了,一旦两国撕破脸,大魏首当其冲要打的就是嘉元关和清塘关。”
嘉元关位于西北,乃是大越最最重要的军事要塞,有十数万将士驻扎于此。
一旦攻破嘉元关,大越西北岌岌可危。
至于清塘关,是位于云远府以南的一处要塞。
同理,若清塘关被敌军拿下,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云远府。
李通判脸色大变:“这可如何是好?”
吴同知拿胳膊肘捅了张同知一下,低声宽慰:“怕什么,清塘关有陈将军把守,再大的风浪也波及不到咱们云远府。”
陈方海将军可是镇国将军的义子,深得他的真传,打仗是
一把好手
应该?
毕竟清塘关安定多年,他们还真没见过动真格的时候。
想到这里,吴同知换了个说法:“就算陈将军没守住,不还有隔壁几个府,大家齐心协力,总能撑到救兵赶来的时候。”
李通判这才放下心来。
钱通判揣着手往前走,忽然来了句:“都别说了,知府大人呢?”
另三人抬头,前方已不见韩榆的身影。
“对啊,知府大人呢?”
“甭说废话了,还不赶紧追上去!”
四人拔腿就追,因常年久坐不动,没跑几步就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过路人瞧见,吃吃发笑。
“他二婶你快看,对面跑来的四个像不像村里犁地的牛?”
“哪里像了,村里那头老黄牛可比他们结实多了,耕一天的地都不会累。”
四位大人:“”
说就说,怎么还人身攻击?
紧赶慢赶赶到试院,韩榆果然已经在对面的茶馆里坐着了。
年轻的知府大人着一身靛青色常服,除了相貌优越一点,气质突出一点,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
试院外人声鼎沸,放眼望去,都是前来看榜的考生。
韩榆捏着茶杯,拖长了语调说:“十二年前,本官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时隔多年,本官都老了。”
四个人:“”
您要是老了,咱们几个怕是已经入土了。
最讨厌没有分寸感的人了!
张同知决定,从现在开始,他要半盏茶时间不跟知府大人
讲话。
“张大人,本官打算加固城门城墙,顺便把城墙砌高一点。”
韩榆一行人坐在最角落,人声嘈杂,其他人没法听到他的低语。
“这件事交给你去办,切记质量优先,那些乱七八糟的豆腐渣砖头白送也不要。”
张同知抱着茶杯,嘴唇动了下:“是,下官回去就张罗这件事。”
刚才不算。
半盏茶,从现在开始倒计时。
“本官以为,还是选用徽州砖,硬度足够,便是敌军强攻,也能坚持一段时间。”
张同知:“就听大人的。”
算了,只当我没说,半盏茶不作数。
吴同知眼神微闪,用气音问道:“大人可是觉得”
韩榆给自己斟茶,语气沉静:“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
吴同知还要再问,茶馆外传来响亮的一声“放榜了”,成功打断他想说的话。
考生们争相往前涌去,推推搡搡,谁也不让谁。
“中了!我中了!”
“这上面有我,王兄你看到了吗?我在第十八位!”
“我怎么落榜了?”
“刘兄莫要气馁,这才第一次,很多人准备得都不充分,来年你定能榜上有名。”
有人哭有人笑,形态各不相同。
体味一番人生百相,韩榆对这一批新鲜出炉的童生也有了大致了解:“我先回了,别忘记府学的事儿。”
李通判跟着起身,往对面的试院走去
张同知一声令下,自有工匠忙活开来。
工匠的动作自然瞒不
过火眼金睛的百姓,都很好奇地围聚过来。
“修城门作甚?”
“怎还又往上砌墙了?这么高还不够高?”
对此,张同知表示:“城门城墙年久失修,知府大人担心有贼人钻空子,特让工匠前来加固。”
“至于加高城墙,虽说如今匪寇已灭,但总有心怀不轨之人妄图越过守城士卒入城。”
“往往这时候,他们会选择利用工具翻墙入内。”张同知说到这里,右手握拳,猛地往左手手心里一敲,“知府大人这么做,是为大家的安危着想。”
百姓不疑有他,又对知府大人展开长达数百字的夸夸。
张同知看在眼里,很羡慕他们不知内情,无忧无虑。
“好了诸位,近日切勿在附近逗留,以免被误伤到。”
百姓都很听话地散开了。
张同知回到府衙,发现韩榆也在厅堂,正和钱通判谈论着什么。
走近了才听清,是与青龙山有关。
年初时,韩榆在青龙山上圈了半个山头的地,用来栽种大量的花草树木。
当时大家都很不理解,好奇问询,只得了个“这是秘密”的回答。
说一半留一半,硬是让他们心里跟猫挠似的,一度想要抓着知府大人的双肩拼命摇晃,让他把藏着的秘密吐出来。
但他们到底没那个胆子对韩榆下手,只能抓心挠肺地等。
这一等,就到今日。
“云远府四季如春,正适合发展成游山玩水的胜地。”
“本官打算将青龙山更名为花神
山,派人在各地宣传花神娘娘的故事,以此为噱头,吸引大批游人前来。”
“既能为官府增收,百姓也可做些营生来贴补家用。”
“除了花神山,府城也需做出相应的整改耗资巨大?实际上花不了几个银子,可以参照当初的云合节。”
“”
韩榆说了很多,张同知和钱通判都专心致志地听讲。
末了,张同知问:“大人,下官在云远府多年,可从未听过什么花神娘娘的故事。”
韩榆转眸,意味深长地一笑:“现在有了。”
张同知:“???”
好在他很快就明白了知府大人的意思。
几日后,府城各大酒楼茶馆的说书人都在说花神娘娘的故事。
“很久以前,花神娘娘还不是女神仙,她只是一个寻常女子。”
“花神娘娘还未成仙之前,俗名唤作花蓉。”
“花蓉虽家境贫寒,却有个疼爱她的爹娘,还有个自幼与她定下娃娃亲,对她视若珍宝的竹马。”
台下听众窃窃私语。
“这花蓉命真好,爹娘疼,未来夫婿也是个好的。”
“那她是怎么变成花神娘娘的?话本子上都说了,神仙不能谈情说爱。”
说书先生神秘一笑,一拍抚尺高声道:“诸位莫急,且听我细细道来!”
议论声变小,大家都竖起耳朵,听这闻所未闻的花神娘娘的故事。
“却说这花蓉在福窝里长到十五岁,终于及笄了,可以开始谈婚论嫁了。”
“
然而就在她即将嫁给心上人的前一个月——”
说书先生在这里打住。
客人急了,拍着桌子催促:“怎么了?难道发生什么意外了?你倒是快说啊!”
说书先生捋了捋山羊,继续说:“一群流寇闯入花家村,挨家挨户地抢劫不说,还残忍地杀害了整个村子的百姓。”
“嚯!”
听众们震惊过后愤怒了,忍不住低声骂了句脏话。
他们曾经深受匪寇迫害,姑且算是过来人。
这会儿被说书先生抑扬顿挫的话语调动了情绪,直恨得拳头都硬了。
说书先生见效果达到了,故意卖了个关子:“诸位以为,接下来花蓉就成了花神娘娘?”
“难道不是?”
“非也,非也。”说书先生摇头,“花蓉被匪寇残忍杀害后,没被黑白无常勾走,而是滞留在了人间。”
“她看着心上人考取了秀才功名回来,打算登门迎娶自己时得知噩耗,一夜白了头。”
一妇人嗑着瓜子儿点评:“一夜白头,倒是个情深义重的。”
“心上人卢生悲痛欲绝,恨不能随她去了,最终在好友的劝说下重新振作起来,用剪刀毁去容貌,更名改姓,混入害死花蓉的那个匪寨里。”
“他想做什么?”听众好奇地问。
“想做什么?当然是为花蓉报仇了!”
说书先生一拍抚尺:“卢生父母早亡,若非花家人,他早就流离失所,哪有今日的秀才功名。”
“为了给心上人一家报仇,他与当地
知府里应外合,在官兵攻上山的时候打开匪寨的大门。”
“谁料这一切早被匪寨的大当家看破,他当场杀死了卢生,还让手下的匪寇肆意屠杀主动踏入陷阱的官兵。”
听众义愤填膺:“果然,匪寇没一个好东西!”
说书先生一清嗓子,接着往下说:“却说卢生死后,花蓉伤心欲绝,血泪顺着她的面颊落下来。”
“那血泪落到地上,竟变成漫山遍野的鲜花。”
听众惊呼。
“绚烂的鲜花簇拥着卢生,卢生的魂魄就能看到花蓉了。”
“这一对有情人,终于再次相见。”
“他们在花海中相拥。”
台下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甲之蜜糖,乙之□□,花海让花蓉和卢生相遇,而触碰到鲜花的匪寇,却好似置身火海。”
“他们惨叫着,在花海中化为了灰烬。”
听众疑惑:“这花海莫非有什么玄机?”
“不错。”说书先生赞许点头,“这花海乃是花蓉的执念所化。”
“花蓉为民除害,也为过往死在匪寇手里的上万人报了仇,上天见她身负功德,又与花结下了深厚的渊源,便让她飞升成神,成为了花神娘娘。”
听众追问:“卢生呢?花蓉成了花神娘娘,他去了哪?”
“神仙是不得谈情说爱的,卢生便自愿化作花神娘娘手中的法器,这样便可以与她日日相对。”
“花蓉知道卢生成了她的法器吗?”听众的声音已然有些哽咽了,“她又是什么反
应?”
说书先生叹息:“花蓉永远都不会知道,她昔日的心上人就在她的身边。”
“为什么?”
“卢生说,比起卢生的妻子,我更希望她是九天之上的花神娘娘。”
“再说花蓉,她也早在飞升成神时忘却前尘,成为一位合格的,不动凡心的神邸。”
“诸位有所不知,那花神娘娘留下的花海,正是原本的青龙山,如今的花神山上那片花海。”
听众半信半疑:“可为何这会儿才长出花海?”
说书先生振振有词:“自然是因为云远府来了个好官,知府大人剿灭了青龙寨,花神娘娘这才重新在花神山上降下福泽。”
“花蓉和卢生深情几许,却终究错过。”
茶馆二楼的雅间里,隔壁府富商的妻子眼中含泪,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落。
“不行,不能只让我一个人难受。”富商的妻子一甩帕子,“我那几个手帕交,你们一个也逃不了!”
于是,她丢下前来云远府谈生意的夫君,急匆匆回家去了。
刚到家,就把手帕交叫来,声情并茂地说了花神娘娘的故事。
手帕交:“呜呜呜这也太惨了吧,不行,不能只让我一个人哭!”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花神娘娘的故事传得人尽皆知。
“你们说,这花神娘娘究竟是真是假?”
“我觉得有几分真,否则为何匪寇猖獗的时候不长出花,偏偏今年漫山遍野都开出了花?”
“可是我以前怎
么没听过花神娘娘的故事?”
“以前的云远府什么样你我都知道,好端端的谁愿意打听那地方的消息。”
“也是如今云远府太平了,这个故事才借着说书先生的口传扬出来。”
“若花神山真有花神娘娘赐下的福泽,我怎么也得去瞧瞧。”
“我正有这个打算。”
于是,等城门城墙修好,花神山迎来第一波外地的游客。
韩榆一早通知到位,上山的路上自有百姓摆摊,卖吃食,卖一些与花神娘娘有关的小玩意儿。
府城开铺子的也不甘示弱,纷纷做出花神饼,花神面,花神同款胭脂,花神同款衣裙。
“你怎么晓得这是昔日花神娘娘用过的?”
掌柜理直气壮道:“花神娘娘是从云远府出去的神仙,我们当然知道啦!”
游人不疑有他,开启买买买模式。
花神糕不错,买回去给老娘。
花神灯不错,买回去给闺女。
花神同款衣裙和花神同款螺子黛不错,买回去给娘子。
买买买!
能来云远府游玩的,都不差那几个钱。
但凡看中的,一律拿下!
游人玩得舒心,云远府百姓的兜里也沉甸甸的。
离开时,还能听到孩童吟唱着花神娘娘有关的歌谣。
“花深人不见,神女小桃开。欲问前年事,作春又一来。”【1】
六月初二,第一批游人相继离去,也是吴同知幼子的及冠之日。
身为五品官最小的儿子,吴锐自有一番傲气,下巴抬得高高
的。
“久闻大人盛名,今日得见,果真不同凡响。”吴锐作了一揖,“大人为云远府所做的一切,学生万分钦佩,一直视您为学习的榜样。”
吴锐已有童生功名,四月份才考上的。
韩榆看他对自己还算谦逊有礼,眼里的敬佩不似作伪,便有心指点一二。
吴同知和吴锐自是感激不尽,及冠礼结束后还回了厚礼。
韩榆没要,径直往外走去。
吴家父子二人相送,直到门口才被韩榆拦下:“吴大人留步。”
吴同知满口应好,却发现韩榆伫立在原地,不说话也没迈开步子。
抬头一看,韩榆正盯着不远处巷口的一只黑猫看。
吴同知心思流转,笑着道:“大人若是喜欢,下官让人把它捉了来,给您带回家去。”
韩榆摇头:“不必了,家中已有一只猫,再带一只回去,它怕是要生气。”
吴同知和吴锐都笑了,没把这话放在心上。
再怎么喜欢,也只是一只不通人性的小家伙,如何知道喜怒哀乐?
怕是知府大人嫌麻烦,不愿带回去呢。
可他们不知道,这世上有很多猫,它可以是大白小白,大黑小灰,但唯独不是壮壮。
壮壮只有一个。
韩榆拱了拱手,独自离开了。
🔒 133
韩榆在马车内坐定, 韩二便低声禀报。
“主子,韩四韩五回来了。”
“如何?”
韩榆把玩着腰间玉佩的穗子, 不徐不疾地问道。
韩二跪坐在柔软的毛毯上, 一板一眼地汇报。
从云远府到越京,押解队伍遇到不止二十次大规模的围追截杀,几乎每两天就遇到一次。
且每次刺客的数量都不下二十人, 若非士卒舍命相护, 再有韩四韩五暗中清理拦截,马三的坟头草怕是已经三尺高了。
即便如此, 士卒的数量还在不断锐减。
从最开始的一二百人降到一百余人, 再到最后的数十人。
队伍行至一个月十六天的时候, 一群多达数十人的刺客从天而降。
而彼时, 士卒只剩三十多人, 对方差不多是他们的两倍。
不得已之下, 韩四韩五被迫现身,与刺客战在一处。
他们俩被十几个刺客缠住,好容易脱身, 马三和几个侏儒已经断气了, 三十多个士卒也只剩几人侥幸存活。
他们受了很重的伤, 命悬一线, 是韩四韩五救了他们。
他二人铭记韩榆的命令, 马三可以死, 士卒必须活着。
或者说, 必须有士卒能活着抵达越京。
韩四表明身份,他们是知府大人花重金请来的江湖高手。
士卒们信了,又被韩五告知马三等人的身份。
他们悲愤交加, 带着伤再次上路。
“大魏细作潜伏在大越, 其心可诛,为了大越,为
了知府大人,我们就算是爬,也要爬到越京城!”
韩四韩五替士卒们细微调整了五官和身高体型,一行人再次上路。
接下来,他们先遇到的不是刺客,而是意外之喜。
“近五十名女子策马而来,表明是那位授意她们前来营救,韩四确认过后,就把士卒交给了她们,和韩五快马加鞭赶回来了。”
韩榆轻嘶一声,眼前浮现书架上经过特殊处理,虽彻底枯萎却还保持原样的百合花环。
他就知道,越含玉不会容许他有一刻钟脱离她的视线。
这该死的掌控欲,让人好气又好笑。
越含玉这人又犟又轴,问她再多都不肯说,一问就化作蜗牛缩进壳里。
等韩榆一撤回问题,就又冒出头来,堂而皇之地,嚣张至极地向他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
就拿上次云合节来说,韩榆才不信她是顺路过来。
比起办事顺便来看他,韩榆更倾向于过来看他,顺便办点事。
韩榆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玉佩的穗子,扯得乱七八糟。
剪不断,理还乱。
韩榆定了定心神,又问:“韩四韩五如何了?”
刺客来势汹汹,想必是受了伤的。
韩二垂着眼睛说:“他们的伤始终没好过,伤口早已化脓,回来后高热不退,韩九给他们看过,灌了药已经睡下了。”
韩榆蹙眉,眼底淬着寒意:“让他们好好养伤,韩九缺什么直接去库房取。”
韩二点头:“属下替韩四韩五谢过主子。”
韩
榆挥挥手,他退出了马车。
回到住处,韩榆让人给两位重症患者各送去一杯水:“盯着他们喝完,一滴不许剩。”
“是。”
带着两杯清水离开时,恰好和韩一擦身而过。
韩一瞥了眼茶杯,眼珠微动,脚下不停地进了书房。
“主子,府城内已肃清完毕。”
韩一早在五月便抵达了云远府,只是从未现身人前。
韩榆可以确定,云远府藏着不止一个马三,不止一个大魏的细作,便派韩一前去肃清那些潜藏在暗处的老鼠了。
这一个月里,韩一揪出的老鼠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老鼠被一网打尽后,韩一将据点里所有的东西搜刮一空,包括但不限于大越各方面的资料和往来书信,带回来交给韩榆。
这群老鼠的警惕不仅表现在隐匿行踪上,往来书信更是只以代号相称,内容也都是在话家常。
和之前从马三身上搜出来的信件一样。
韩榆尝试破解过,但是以失败告终。
这应该是他们独创的一种传递信息的方式,韩榆设想过很多,结果都对不上,让人很是泄气。
韩一也严刑拷问过,然大魏细作的嘴比骨头硬,濒死状态下仍不就范,一度让韩榆以为有什么神秘力量在操控着他们的大脑。
当然,这一点韩榆也试探过,最终排除了这个可能。
他们死不松口,纯粹是意志坚定。
从目前拿到手的资料看,他们探听到的都是些无伤大雅的东西。
韩榆推测,他
们应该是不太受重视的一批细作,否则也不会常年待在鸟不拉屎的云远府,连个机密资料都没搞到。
真正受重视的细作,应该都被安排到了其他重要的地方。
譬如嘉远关,譬如越京。
当然,也不排除机密到手后立即被送出去的可能性。
这个就不是韩榆能控制的了。
总不能撬开对方的脑子,让他把知道的所有机密都倒出来。
永庆帝差不多应该知道了大魏细作在大越遍地开花的事情了,云远府这些藏在阴沟里的老鼠也不必再留。
知府大人一声令下,韩一将其就地格杀,事后一把火焚烧殆尽,毁尸灭迹。
不过以防万一,韩榆还是派人把韩一带回来的资料和书信送去给越含玉。
若真有什么,越含玉也能让她的人在朝中及时反映一二。
“有一个漏网之鱼,趁乱从府城逃脱,往北边去了。”韩一看了眼韩榆,“主子,请您让属下前往治下各县,继续清理大魏细作。”
韩榆从回忆中脱身,指尖轻叩两下桌面:“好,你去吧。”
韩一抱拳:“是!”
而后却没立即离开,伫立在原地,欲言又止的样子。
“还有事?”
对上韩榆平静无波的眼,韩一到嘴边的话咽回去:“属下无事,属下告退。”
这是主子的决定,他无权过问什么。
昔日他也曾是受益者,只是如今的受益者又多了两人而已。
韩一垂下眼,悄无声息地离开-
越京
金乌西坠,玉兔
东升。
和云远府不同,越京虽无宵禁,天黑后却鲜少有百姓外出走动。
夜幕笼罩着都城,犹如一位蒙着黑纱的女子,神秘而又迷人。
正值守城士卒换值的时候,城门下的士卒低声谈笑。
“你们回去了,我们还要熬一个晚上唉,真是折腾人。”
“反正夜里没人进城,等巡视的长官一走,你们尽可眯一会儿。”
“这倒也是,以往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士卒们哄然大笑,笑得肚子都疼了。
其实他们都知道该如何度过这个漫长的夜晚,只是习惯性抱怨。
“走了,回去睡觉喽。”
白天负责守城的士卒说笑着回家去了,刚来的士卒手持长矛,分别在左右两侧站定。
左边的士卒说:“事先说好,我们先睡一个时辰,然后再轮到你们。”
右边的士卒点头,没好气地挥了挥手:“知道了知道了,睡你的去。”
士卒笑笑,把长矛往泥地里一杵,就这么直挺挺站着,怀抱长矛闭上了眼。
——这是他们在多年如一日的守城生涯中磨练出来的高潮技能,任谁见了都得叫一声好。
不多时,如雷的鼾声响起,和草丛的蛐蛐声交织在一处。
睡得正香,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呦,这是怎么了?”
和左边睡死了的士卒不同,右边的士卒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眼就看到了从远处官道匍匐而来的一群人。
他们吓了一跳,睁大眼睛观察,不忘握紧
手中的长矛。
只要对方心怀不轨,这长矛就能把他戳个对穿。
左边的士卒也吓了一跳,不过是被同僚的大呼小叫吵醒的。
“大半夜的喊什么呢?”士卒打了个哈欠,睡意惺忪的眼都没睁开,“给我吓出一身汗。”
被质问的士卒狠狠锤了左边的人:“哎呀别睡了,有情况!”
剧痛传来,这下总算清醒了。
这时,身份不明的人已艰难匍匐到城门口。
数十支长矛对准他们,蓄势待发。
只要他们有所行动,眨眼间就会被扎成刺猬。
“什么人?从哪里来?”
浑身是血,爬都爬不起来的男人强撑着一口气,气若游丝道:“我们从云远府来,有非常要紧的事求见陛下。”
守城士卒一愣:“云远府?”
说到云远府,大家自然而然地联想到韩榆。
两年前吏部一纸调令,让他从正三品跌回正四品。
就在所有人为他惋惜,幸灾乐祸的时候,陛下一道圣旨,直接赐予他云远府独立管辖的权利。
当时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不知多少人眼红,就连他们这些最底层的士卒都有所耳闻,私底下感叹韩榆命好。
年纪轻轻官至高位,又深得陛下重用,未来前途定然不可限量。
如今再听人提起韩榆,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面前三十余人遍体鳞伤,肯定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守城士卒不敢迟疑,忙将此事通报给上峰。
一级一级往上报,等消息传到永庆帝耳
朵里,已经月上中天。
永庆帝今夜宿在宸贵妃宫中,正你侬我侬的时候,全公公过来敲门。
“陛下。”
永庆帝面露不快,但全公公是不知轻重的人,轻易不会在这种时候打搅。
思及此,他松开宸贵妃:“爱妃先睡,朕下次再来。”
宸贵妃伺候他更衣,娇笑道:“陛下政务要紧,心里惦记着臣妾便好。”
永庆帝朗声大笑,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刚一离开,宸贵妃便沉下脸色,叫来亲信宫女:“去打听一下,究竟出了什么事。”
“是。”
后宫其他的嫔妃也在第一时间收到永庆帝从宸贵妃宫中离开的消息,笑得半晌停不下来。
多年以来,宸贵妃仗着陛下的偏宠,几乎在后宫横着走,欺压低位嫔妃不说,还敢跟戴皇后、梅贵妃叫板。
宸贵妃几次三番用各种借口截走本该去别的嫔妃宫中的永庆帝,不知多少人恨她恨得牙痒痒。
陛下深夜离开,留宸贵妃独守空房,这可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
“快去打听究竟发生了什么,好让本宫听了,心里快活快活!”
一时间,整个后宫暗潮涌动,各怀鬼胎。
看笑话的看笑话,打探消息的打探消息,没一个闲着的。
只是不等她们探听到消息,前朝的皇子大臣们先知道了
翌日早朝,文武百官手持笏板,恭立在金銮殿上。
所有人低眉顺目,与平日一言不合就撸起袖子对骂,甚至互
相吐唾沫的形象大相径庭。
最前列的几位王爷同样一脸恭顺,全无针锋相对,只差拔刀捅死对方的不死不休。
原因无他,今日的陛下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为避免触怒龙颜,惹火上身,大家明智地决定暂时休战,夹着尾巴度过这个早朝。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伴随着全公公尖细嘹亮的唱声,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无事启奏?”
永庆帝坐在龙椅之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臣子们。
无人启奏。
“那好,诸位爱卿无事可说,朕有事可说。”
众人听着这不含丝毫情绪的话语,头皮一麻,下意识绷紧了浑身的皮。
“三月初,云远府突发瘟疫。”
文官行列中,好些人面色微变。
次辅蔡文,大学士齐冲,户部尚书韩松总而言之,都是与韩榆关系密切的官员。
有人面露担忧,有人置身事外的漠然,还有人低头憋笑。
永庆帝将所有人的反应看在眼里,继续说:“好在韩爱卿反应及时,及时控制住染上瘟疫的百姓,又展开一系列的防疫措施,找出瘟疫的源头,直接杜绝了瘟疫的再度扩散。”
有人松了口气,有人很是遗憾。
戴首辅出列:“敢问陛下,如今云远府情况如何?”
蔡文紧随其后:“陛下,微臣以为该派人前往云远府,协助当地知府控制瘟疫的扩散,研制治疗瘟疫的药物”
话未说完,就被永庆帝打断了。
“蔡爱卿尽可把心放回肚子里,韩爱卿在呈给朕的奏折中说,有一游医送来可治愈瘟疫的药方,染上瘟疫的百姓已尽数痊愈。”
“韩爱卿将药方献给了朕,与之一同献上的,还有两张图纸,分别为口罩和防护服,此物可有效预防瘟疫等可传染疾症的传播。”
说到这里,板着脸许久的永庆帝总算展露些许的笑容:“朕打算将口罩和防护服向各地推广,至于韩爱卿”
官员们眼皮一跳,有种不祥的预感。
“韩爱卿忠君爱民,治下有方,瘟疫期间竟无一人伤亡,朕决定”永庆帝顿了顿,众人心口狂跳,“破例将韩爱卿提到正三品,赏金千两,越京城东的五进宅院一座小全子,朕记得库房里有一棵宝石砌成的宝树,也给韩爱卿送去。”
所有人:“”
陛下你别太离谱!
赏金千两和五进宅院也就罢了,可知府从来都是正四品,正三品的知府可是闻所未闻!闻所未闻!
您这样偏心韩榆,是完全不顾我们这些人的死活啊!
哦对了,之前还有个独立管辖的权利。
再来个正三品,您干脆封韩榆当个异姓王,顺便把云远府划给他做封地算了!
简直可恶至极!
除了几个真心为韩榆高兴的,其他人都气疯了。
一副瞳孔震颤,怀疑人生的表情,乍一看活像个呆头鹅。
几位王爷就更震惊了。
震惊之
余,更多的是嫉妒、敌视。
他们都知道那棵宝树,乃是毗邻小国进献,永庆帝很是爱不释手,戴皇后、宸贵妃还有梅贵妃都透露出想要的意思,可永庆帝硬是谁都没给,放入私库独自赏玩。
现如今,这棵引得后宫三巨头扯头花的宝树,被永庆帝金口玉言,送给了韩榆那厮。
安王&宸王&靖王:“”
凭什么?
韩榆一个臣子,忠君爱民是本分,父皇为何要如此重赏他?
靖王立刻出列,忿忿不平地表示:“父皇,这赏赐怕是不妥。”
永庆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知道朕为何重赏韩榆吗?”
靖王张口欲言,被戴首辅截去话头:“陛下,可是韩知府又立下什么大功?”
永庆帝斜睨了全公公一眼,后者会意,一甩拂尘上前,将韩大人的功劳悉数道来。
“韩大人发现瘟疫乃是人为,一路追查下去,竟发现幕后之人疑似大魏细作。”
文武百官倒吸一口凉气。
细、细作?
大魏细作?!
“知府大人以身犯险,将细作缉拿归案,再由当地驻军押解入京。”
“谁知一路上刺杀不断,负责押解的士卒死去大半,细作也被他们的同党杀死灭口。”
“剩下的士卒一边逃命一边赶往越京,于昨夜将韩大人的奏折呈给了陛下。”
众人惊怒之余,忽然明白了陛下心情不好的原因。
疑似大魏细作的人在大越如入无人之境,肆无忌惮地追杀大越士卒
,这简直与爬到陛下头上拉.屎撒尿无异!
靖王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呆呆立在原处,惹得安王和宸王暗自发笑。
戴首辅见状,重重咳嗽一声,靖王才反应过来,退回到他的位子上。
短暂的静默后,金銮殿上炸开了。
文武百官争相出列,各抒己见。
“事关两国邦交,微臣以为此事不可轻举妄动,还需先确定细作一事的真伪,从长计议。”
“我呸!什么从长计议,你没听全公公说负责押解的士卒死的死伤的伤,普天之下谁敢这样嚣张?”
“白大人所言极是,韩知府发现了他们的身份,以防陛下向大魏发难,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杀人灭口再抹去一切的证据,死无对证,大越又能拿他们如何?”
“微臣以为陛下可向魏帝修书一封,端看对方如何反应,若他做贼心虚,顾左而言他,便是他大魏无礼在先,大越自可理直气壮地发难。”
这是文臣。
“陛下,微臣请战!”
“大魏欺人太甚,不如先将大魏的细作全部挖出来,以此为凭证,直接打上门去!”
这是武将。
耳边有成千上万只鸭子嘎嘎叫,永庆帝烦不胜烦,抬手将就近的奏折砸了出去。
奏折落到地上,发出极轻的声响,却让所有人噤声,大气不敢出。
“细作要查,朕也想看一看魏帝的态度。”永庆帝冷声道,“大越粮草充足,国库存银逐年攀升,朕不惧与大魏一战!”
自从
新稻种在全国范围内普及,百姓鲜少有人再饿肚子,朝廷也囤积了大量的粮食。
而自从韩松成为户部尚书,在永庆帝的授意下,他针对大越的财政方面做出许多调整和改进。
现如今,大越国库已有近千万两白银,足以支撑打仗期间的一应花销。
虽然一旦开战,梅家必定会再受重用,永庆帝费尽心思收回的兵权也会再次面临分散的威胁,但事出有因,他能打压梅家两次,也能打压第三次。
梅仲良那老东西已经老了,梅家后继无人,他又不会立安王为储君,梅家不会长久地成为他的心腹大患。
与其防备梅家,不如多花点心思在其他几个世家身上。
他们才是永庆帝迫切地想要牵制、削弱的存在。
众人不知陛下心中所想,皆俯身跪拜,齐声道:“陛下圣明——”
人群中,韩松眸光微闪,下一瞬又恢复成古井无波的镇定模样
永庆帝一声令下,禁军以及全公公统领的皇家暗卫迅速行动起来。
与此同时,永庆帝修书一封给魏帝,并附上相关确切的证据,要求魏帝给他一个解释。
言辞咄咄,大有不满意兵刃相见的架势。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大越各地一片风声鹤唳。
不断有疑似细作的人被带走,经过严刑审问后,发现不仅有大魏的细作,还有来自其他小国的细作。
永庆帝怒不可遏,气得几夜没睡好觉,直接派兵问候了那几
个在大越安插细作的小国。
小国国主怎么也没想到,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明明是大越和大魏之间的冲突,到最后大魏安然无恙,先倒霉的反而是他们。
只能认栽,向大越割地赔款——城池两座,金银财宝若干。
比起几个小国,永庆帝更在意大魏。
若非大魏国力强盛,他也跟对待那些小国一样,直接大军压境,索要赔偿。
等和大魏的事情了结,再来处理小国的问题。
眼下只差魏帝的回应,如果不能让他满意,永庆帝绝不会忍气吞声。
又半个月过去,永庆帝没等来魏帝的回信,先等来后宫中嫔妃暴毙的消息。
暴毙的嫔妃梁嫔乃是梁国公主,嫡妻所出,因梁国在大越和大魏之间摇摆不定,永庆帝对梁嫔多有冷落,几乎忘了后宫有这个人。
如今听闻梁嫔暴毙,只愣了一下,吩咐全公公按妃位厚葬,转身就把这事儿忘到了脑后。
一个不受宠的嫔妃罢了,谁也不会把她放在心上。
只是谁也没想到,梁嫔的死会成为一跟导火索。
九月中旬,梁国皇帝得知嫡女暴毙而亡的噩耗,悲痛欲绝,对外宣称“永庆帝为夫不仁,害死朕之嫡女”,扬言要为梁嫔报仇。
九月下旬,梁国五万大军翻山越岭,直奔大越最南的第一道关卡——清塘关挺进。
大军来势汹汹,打了驻守清塘关的将士一个措手不及。
等韩榆收到消息,梁国军队已经攻破清塘关,
斩下陈将军的首级。
“彩云县已经失守,大军正直奔府城而来。”
韩榆被这个消息震得头晕眼花,缓了许久才冷静下来:“我不是让你们盯着,怎么清塘关和彩云县接连失守我才得到消息?”
韩二跪地:“属下察觉异动,便告知了陈将军”
“他没信,甚至继续饮酒作乐,在酒池肉林里醉生梦死,对否?”
韩二:“是。”
韩榆以手扶额,清塘关数万将士都没能拦得住梁国军队,小小的一个彩云县如何能与他们抗衡?
韩榆深吸一口气,手心潮湿而不自觉,沉吟片刻,开始下达命令。
“传话给苏总兵,命他带领驻军死守府城,只能防守,不得强攻。”
府城驻军只数千人,对上五万大军毫无胜算,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全军覆没。
云远府三十万百姓还需要他们,他们万万不能出事。
“派人传信给宋知府杨知府和孙知府,云远府遇难,还请尽快派兵增援。”
韩二应是,飞速去办了。
韩榆前往厅堂,将清塘关和彩云县失守的消息告诉诸位大人。
犹如一滴冷水落入热油锅里,厅堂内瞬间炸开了锅。
“五万大军!那咱们岂不是只能坐着等死?”
“这可如何是好?我还不想死啊!”
大家如丧考妣,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转。
韩榆厉喝:“住口!”
众人瞬间安静如鸡。
“诸位这是想逃?”韩榆目光如剑,步步逼近。
吴同知看了眼面色
惨白的同僚,摇头道:“逃又能逃到哪里去?与其逃避,不如坦然面对,和百姓共进退。”
张同知深以为然:“我们早起贪黑,累死累活才将云远府打造成如今的样子,是绝不可能弃城而逃,苟且偷生的。”
韩榆看向其他人:“诸位以为如何?”
有人目光坚定,有人眼神躲闪,不敢看知府大人灼灼逼人的眼眸。
良久,众人齐声道:“下官与云远府共进退。”
很快,府城开始戒严。
官兵士卒出现在街头巷尾,行色匆匆,非一般的肃穆。
百姓察觉出什么:“官爷,这是怎么了?”
韩榆早有授意,不欲隐瞒百姓,官兵便直言道:“梁国五万大军正朝府城赶来。”
“咋回事,这是要打仗了?”
“咋还来府城了?难不成清塘关和彩云县都没了?”
“这可如何是好?要不咱们趁现在大军还没来,离开府城去别的地儿吧?”
“这主意好,我回去收拾东西。”
有人觉得保命要紧,也不管他人如何,当机立断地决定逃离这里。
官兵早就猜到有人会这么做,也没阻拦,任由他们撒丫子跑远了。
也有人原地驻足,追问官兵:“官爷,知府大人打算怎么做?”
官兵不假思索道:“大人自然和我们同生共死,坚守到最后一刻。”
“知府大人不走,那我们也不走!”
“对,不走!”
“我家就在云远府,能逃到哪里去?”
“官爷,您问问
知府大人,咱们老百姓都能做些什么?”
“不是说梁国大军有几万人,咱们府城的驻军指定不够用,但是没关系,我们也是人,我们也能成为抵御敌人的一份子!”
“没错,就算我没有武器,可家里有杀猪刀有锄头有铁锤,打死一个敌人算一个!”
官兵眼里有泪光一闪而逝,他重重点头:“我会把你们的话告诉知府大人的。”
孟茂坐在马车里,路过这群人时恰好听到他们的对话,忍不住嗤笑。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逞英雄。
他早就说了,跟着韩榆一定没有好下场。
官府的人是这样,百姓亦然!
有这说废话的功夫,他们都能收拾行李跑路了。
想到被他关在家里的妻儿老母,孟茂眼神冷酷。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孟家总要留个根的。
“要走快走,关城门了!”
马车外传来守城士卒的催促。
“快点!”孟茂身边的小厮催促道,“出不了城仔细你的皮!”
小厮骂骂咧咧,丝毫没有发现车夫怨恨的眼神。
“砰——”
城门在身后关上,孟茂欣喜若狂。
他终于能离开这鬼地方了!
等着吧,明年的今日,他会回来给韩榆上香的。
“快点!再快点!”小厮嚷嚷着,却发现马车外没了回应,“干什么吃的,聋了”
他一边骂一边掀开帘子,入目不是车夫的后背,而是黑云压境般的梁军。
车夫早就不见了,他们被梁军拖拽下来。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孟茂张大嘴,露出断了一截的舌头。
他想哀嚎,却发不出声音。
没关系,韩榆很快就会下来陪他了
九月三十,兵临城下。
在此之前,五万对于很多人来说只是一个数字。
此时此刻,他们终于意识到五万是多么庞大而又可怖的数量。
梁国地处崎岖,民风粗犷,梁国人更是茹毛饮血,荤素不忌。
据传言,梁国人打死了老虎,也不会带回家中烹制,而是就地分食。
生吃的那种。
百闻不如一见,传言果然不假。
梁军个个身高八.九尺,比狗熊还强壮。
城墙上的士卒们见了,忍不住吸一口气:“乖乖,他们真不愧是吃生肉长大的。”
“咚——咚——”
鼓声铿锵有力,直听得士卒百姓热血沸腾。
士卒握紧手中长矛,对着云梯上攀爬的梁军虎视眈眈。
百姓走出家门,手里拿着棍棒,锄头,砍刀毅然决然地登上城墙。
韩榆着一身深色盔甲,掷地有声道:“今日本官在此立誓,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坚守到最后一刻!”
“为了云远府!”
“为了家人!”
“冲!”
“冲——”
梁军狰狞兴奋的嘴脸越来越近,所有人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冲在最前面的是梁军的一个小将领,他双手攀上城墙,用力往上一跃。
梁军“嗷嗷”呼号,在为他喝彩。
小将领看着近在咫尺的大越人,咧嘴露出一口黄牙
,高高举起手中宽刀。
“投降不——”
话音未落,只见刀光闪过。
“哧——”
小将领甚至没感觉到痛楚,便被抹了脖子。
他的人头飞出去,抛出一个完美弧度,砸到城外的泥地里。
梁军一脚踩上去,面目全非。
乌发在空中曳起,韩榆轻巧落地,俊美的面庞沾染星星点点的血迹。
长剑染血,正是方才那小将领的。
众目睽睽之下,韩榆顶着百姓炙热的注目,以剑指天:“杀——”
士卒点燃装有猛火油的罐子,站在高处往下扔。
梁军躲闪不及,被砸个正着,熊熊烈火瞬间吞噬了他们。
惨叫声不断,自上而下无一幸免。
百姓用力挥舞着手中的“武器”,不拘男女,奋力砸向城墙上冒头的梁军。
男子力气大,两三下就把梁军打得头破血流,从高处坠落。
女子力气小,但是她们团结一致,这个打累了,后面紧跟着又有另一个补上。
一下又一下,几乎不带停顿的。
这让原本打算捡软柿子捏的梁军一脚踢到石头上,口中脏话不断。
“让你骂人!让你骂人!嘴真脏!”
几棍子下去,梁军直挺挺摔下去。
几个并肩作战的女子相视一笑,敌军的血溅到她们的脸上,明亮又热烈。
“我认得你,你是榆生堂的李姑娘。”
“我也认得你,你是陆姑娘,经常来榆生堂跟孩子们玩耍。”
“不说了,又上来了。”
“等击退了敌人,我做饭给你吃好不好?我
手艺可好了,榆生堂的孩子都很喜欢。”
“好呔!小贼,看棒!”
一棒子下去,又有女子补上第二次重击。
另一边,苏总兵带人死守城门。
梁军正在用撞门木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城门,来势汹汹。
“幸亏知府大人有先见之明,事先加固了城门和城墙。”
“放心吧,他们进不来。”
“不知知府大人那边怎么样了。”
“没听到门外的哀嚎吗?那都是知府大人带领士卒和百姓创下的战绩。”
百姓和官兵抵在城门后,一边用力,一边苦中作乐地说笑着。
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坚定,且满怀信心。
他们不仅仅在保护他们的家,他们的家人,还在保护云远府,保护知府大人。
一如当年剿匪归来,百姓夹道相迎,说士卒是英雄。
今日,他们也做了回英雄。
多年后白发苍苍,也算有了吹嘘的资本。
城墙上烟雾缭绕,和铁锈的味道铸成一首激昂澎湃的战歌。
有人受了伤,但他们仍然坚守阵地,机械性地抛掷罐子,挥舞武器。
不断有梁军沿着云梯往上爬,又重重坠落下来,死不瞑目。
城墙下,一片尸山血海。
那都是梁军的。
众人高喝着,呐喊着,为自己的勇敢欢呼。
终于,梁军知道怕了。
“一群疯子,撤!”
乌云褪去,阳光重新普照在这片土地上。
士卒和百姓毫无形象可言地跌坐到地上,一边哭一边笑。
“我们成功了!”
“
他们跑了!”
尽管知道他们很快就会卷土重来,可喜悦和眼泪一起,止不住地流出来。
韩榆勾唇,丢开劈砍了无数次,早已卷刃的长剑,右手微微颤抖着。
“知府大人!”
韩榆回头。
他被人抬起来,高高抛起。
大家笑着闹着,眼里的光亮始终不曾湮灭。
“我们——赢了!”
🔒 134
虽然初战告捷, 大家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梁军并非不知反抗的木偶人,士卒和百姓阻止他们越过城墙, 他们自然也会不留余地地还击。
且梁军力大无穷, 每次下手都会给对方带来极大的伤害。
轻则破皮流血,重则伤筋动骨。
有那么几个严重的,直接被梁军的砍刀砍中, 若非旁边的战友拉得及时, 怕是半边身子都没了。
可纵使躲闪开来,还是被砍断了胳膊, 血流如注。
等梁军撤退, 他们早已因为失血过多, 陷入深度昏迷。
军营里有军医, 府城内也有大夫, 韩榆在战前准备的时候就把他们集中到了府衙里。
这厢伤员一送到, 他们就根据伤势的轻重迅速展开救治。
“大人,这胳膊整个儿被砍断了,压根止不住血啊!”
老大夫满头大汗, 从头到脚都血呼啦的, 这是伤员的血溅到他身上的。
韩榆在给右手腕缠纱布, 他砍杀了太多的梁军, 手腕使用过度几近错位, 虽然有小白治疗, 可还是得装装样子。
听了老大夫的叫苦不迭, 韩榆快步走过去,只看一眼就不忍再看。
伤员已经休克,但他的断肢仍然在不停流血。
照这个趋势, 怕是活不过今晚。
他的妻子儿女找来了, 在一旁无声落泪,哭得快要岔气。
韩榆蜷了下指尖,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去取一条干净的巾帕,用烧开的水煮一下,将
其包裹在伤口上,用力压迫约一炷香的时间,血流的速度会有所减慢。”
末世的时候,韩榆因为自身的特殊性,每次受了伤很快就能痊愈,从未用过压迫止血法。
这个办法是他从凌梧留给他的册子里学来的,今儿正好用上。
老大夫迟疑了下,索性死马当活马医,让人准备好巾帕,包裹住伤口后用力压迫。
“止血的草药都备好了吗?记得喂给他喝,再加点止痛的。”
可别没流血而亡,就先把自己给活活疼死了。
老大夫没坚持多久就受不住了,把压迫伤口的重任交给另一位年轻的大夫:“已经给他喂过了,量已足够,不能再多了。”
“还有”韩榆走近了观察伤口,“你们谁学过缝针之术?”
老大夫愣了下,摇头:“草民没学过。”
韩榆有些失望,看向其他的大夫。
大夫们面面相觑,显然都没学过如何缝针。
韩榆暗啧一声,打算亲自上阵,人群中有人的声音细弱蚊蝇:“我学过。”
循声看去,竟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
韩榆眸光微亮:“你是哪家的大夫?”
“他只是个学徒。”有位中年大夫抢答,“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大人您可千万别轻信了他的话。”
然后大家就看到,向来温和有礼的知府大人第一次冷下脸,面如寒霜:“他不来,你来?”
中年大夫噎了下,脸上挂不住,表情讪讪:“这哪成,草民没学
过这东西。”
韩榆不再理会他,点了那边的学徒:“你随本官过来。”
“是,大人!”
学徒欣喜若狂,全然不顾身后羡慕嫉妒恨的目光,连走带跑地跟上韩榆。
韩榆又指了指伤员,对守在檐下的官兵说:“来两个人,将他送去那边角落的房间里。”
自有官兵上前,小心翼翼地把他抬到担架上。
老大夫趁机看了眼伤口,奇道:“真的有效果!”
这一声,引得众人纷纷侧目,也都好奇地想过来看个究竟。
只是伤员的情况刻不容缓,没等大夫们上前观摩,就被抬进了房间。
伤员的妻儿想跟进去,被韩榆拦住了,回以疑惑不解的目光。
“这房间是本官特意让人收拾出来的,进出的人太多,对伤员并不是什么好事。”韩榆耐着性子解释,“他的创口太大,稍有不慎就会感染。”
“好好好,那我们就在外面等着。”
韩榆微微一笑,率先走进房间,年轻学徒紧随其后。
中年大夫瞧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不太高兴地撇了撇嘴:“逞强称能,不知所谓。”
一旁有人附和:“年纪轻不懂事,真要把人缝出什么问题,他这辈子都完了。”
“这事本就能者居之,若你们在缝针之术上有几分造诣,知府大人同样会选你们。”
老大夫手下不停地为伤员处理伤口,平淡的语气,却硬是让人咂摸出一股嘲讽的意味:“你们说废话的时间,早有两个伤员
得到了诊治。”
那两个大夫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比开了染坊还要精彩。
偏生老大夫和他们的师父平辈,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嗯嗯啊啊陪着笑脸。
韩榆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他换下血迹斑驳的盔甲,只着一身轻便的衣袍,又用皂荚净手。
学徒有样学样,认真仔细地把自己清洗干净。
“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草民谢方。”
“谢方?倒是个好名字。”韩榆随口一说,无视年轻学徒满脸的激动,“接下来由你为他缝针,本官会在旁边指点你,为你打下手。”
谢方不敢,局促地搓着手说:“草民只学了个点皮毛。”
“过来。”韩榆用不容置喙的强硬口吻说道,“你再不缝针他就快没命了。”
谢方磕巴了下,一咬牙一闭眼:“好,我来!”
韩榆勾唇,不着痕迹掩下眉宇间的疲惫,协助谢方为伤员清洗伤口。
小白抖了抖翠绿的叶片,莹莹白光涌入韩榆体内,化作一股股暖流蔓延到四肢百骸,驱散疲乏与不适
到底是新手,谢方没缝几针就开始手抖,差点扎错地方。
软手软脚的样子实在没眼看,无奈之下韩榆只得接手。
谢方狠狠松了口气,退到旁边狂擦汗。
韩榆利落下针,肃声道:“你先缓一缓,休息好了再继续。”
谢方欲哭无泪,可目光触及面无血色,在剧痛和麻沸散的双重作用下陷入深度昏迷的伤员
,心脏狠狠揪了一下。
谢方,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能害怕退却,把烂摊子丢给有伤在身的知府大人?!
这是懦夫的行为。
云远府遍地都是英雄好汉,女子同样不让须眉,他有什么资格怯懦?
谢方咽了口唾沫,又跑去净手,洗去手心的汗水:“大人,让草民来吧。”
韩榆眉梢微挑,从善如流地退开。
接下来,谢方很顺利地完成了缝补任务。
伤口还在渗血,但比起之前已经好了太多。
知府大人非常满意,拍了拍谢方的肩膀:“不错,院子里还有几个需要缝针的,你顺便也给做了吧。”
正因为自己的成功窃喜的谢方:“啊?”
“本官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可谁让目前只有你学过缝针之术。”韩榆语重心长道,“放心,本官会让其他的大夫努力钻研,为你打下手的。”
谢方愣了下,突然兴奋。
大人这是在对他委以重任吗?
还有其他大夫给他打下手?
受宠若惊.jpg
韩榆画完大饼就出去了,让官兵把需要缝针的人送过去。
幸好房间足够大,且这样的房间有四个,否则还真无法容纳这么多伤员。
中年大夫不甘心地嘀咕:“走了狗屎运而已。”
要是他过去,肯定也能成。
“只谢方一人怕是顾不过来,你们几人也去。”
韩榆点了几个还算沉稳踏实的,没给对方拒绝的机会,转身去找吴同知等人。
他们都是文官,连三脚猫功夫都不
会,没和韩榆一起上城墙杀敌,而是留守后方,负责处理各种事务。
这会儿厅堂里乱成一团,大家忙得不可开交。
“娃娃们都藏好了?”
“粮食呢?粮食还剩多少?能坚持多长时间?”
“赶紧让人去修补城门和城墙,谁知道梁军那群狗东西什么时候又打过来。”
“”
找到吴同知的时候,他正指着一个年轻官员破口大骂。
“我让你把猛火油送到城墙上,你倒好,一看到梁军就跑没影了,要不是朱大人替你善后,士卒没收到补给的猛火油,这后果你承担得起吗?”
韩榆看了眼被训得跟孙子似的年轻人,没替他说话。
梁军数量太多,猛火油总有用完的时候。
韩榆听到有士卒喊,说是猛火油快不够用了,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个小插曲。
不用他上阵杀敌,只是送个东西,同行的还有朱大人和官兵,黄同知知事的逃兵行为很是令人不齿。
不过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亟待商讨,韩榆打算秋后算账。
“好了吴大人,本官有件事需要你去办。”
吴同知这才止住,冷声警告说:“再有下次,仔细你的皮!”
黄同知知事讷讷应下,低头跑了。
吴同知缓了口气:“大人有何吩咐?”
韩榆揪着手腕纱布上的线头,面上再正经不过:“本官打算挖一条通往北边的地道。”
梁军凶残,肯定不会放过云远府这块肥肉。
他们被困在城里,粮食、
药材还有其他一些必备品总有用完的时候。
一旦告罄,只有抱头挨打的份。
且困于一隅,无法获取外界的情况,这让大家非常被动。
从方方面面考虑,挖地道是很有必要的。
吴同知也意识到这些问题,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接下来,二人促膝长谈,敲定了地道的具体路线以及负责挖地道的人选。
“还请吴大人暂且将手头的事情放一放,交给其他人去办。”韩榆屈指轻叩桌面,低声道,“切记,莫要兴师动众。”
吴同知面色微变,连声应下。
“好了,吴大人你继续忙吧,本官去后堂看看伤员的情况。”
韩榆将杯中凉茶饮尽,阔步往外走去。
吴同知起身相送,想起知府大人眉间的折痕,温声宽慰道:“大人,云远府有我们,还有数不尽的士卒、百姓,您大可不必将所有的责任都担在自个儿的身上。”
“梁军的确凶猛,但云远府的驻军也不差,百姓更是团结一致,英勇对敌。”吴同知指向门外,“大人您看,这次是我们赢了,是大越初战告捷,将梁军击退。”
韩榆眸光微动,有一搭没一搭地抠弄碍事的纱布。
“再不济,还有来自其他府的救兵,只多三两日,那三位知府定会派兵前来增援。”
“大人,您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韩榆来到后堂,放眼望去皆是伤员,几乎没有落脚的地儿。
没看到谢方,应该还在房间里忙活。
韩榆打算
去看一眼进度,在门外等候的伤员家属中看到一位眼熟的人。
榆生堂曹堂主。
“知府大人。”
大家见到韩榆,忙不迭开口叫人。
韩榆颔首示意,例行安抚两句,这才看向曹香君:“孩子几个月了?”
曹香君调整了抱孩子的姿势,好让韩榆能看得更清楚:“回大人,昨儿刚满月。”
韩榆敛眸,从衣着可以推断出她是个小姑娘。
房间里应该是曹香君的丈夫,云远府驻军中的一员。
小姑娘才刚满月,就要和亲娘一起在门外为亲爹提心吊胆。
知府大人心中感叹,确认手指干净,这才轻抚了抚小姑娘的额头:“她是个有福气的姑娘,昨儿刚满月,今日府城便大获全胜,她定能平安健康地长大。”
小姑娘也不怕生,咕咕哝哝要去抓韩榆的手。
曹香君眼疾手快一把薅住,轻声道:“多谢知府大人吉言。”
韩榆嗯了一声,转身走进房间,顺手把门带上。
谢方在跟伤员腹部足足有一个手掌长的伤口作斗争,老大夫给他打下手,一边观摩学习。
韩榆围观片刻,忽然想起一件事:“五脏六腑没受伤吧?”
伤口太过狰狞,他的担忧也在情理之中。
谢方看向老大夫,后者摇头:“回大人,不曾受伤”
“这就好,恢复起来也快些。”
韩榆刚说完,老大夫又补充了一句:“只是送来的时候,因伤口过大,肠子露出来一截。”
韩榆:“???”
知府大人轻咳一声,忙上前查看。
伤口已经缝合了大半,看不出丝毫的异常。
“塞回去了?”韩榆问道,随手给谢方擦了汗。
“是。”老大夫点头,愁眉不展地说,“草民担心这肠子没塞对位置,对身体造成什么影响。”
韩榆倒是不担心:“无妨,等伤口缝好了,它会自动归位的。”
老大夫:“啊?”
谢方:“啊?”
我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老大夫眼巴巴瞅着韩榆,盼着知府大人能继续说下去,说出个所以然。
然而韩榆说完就去隔壁了,把一老一少吊得不上不下,心里跟猫挠似的。
谢方问:“真的可以归位吗?”
老大夫苦笑:“老夫从未在医术上看到过,但从今天起,怕是永远忘不掉了。”
谢方默默记下知府大人说一半留一半的话语,决定着重观察面前的伤员,看他是不是真如知府大人所说的那样。
韩榆策马走在街头,身后是负责带人救援伤员的李通判。
“此次共有五百六十八人受伤,士卒一百七十九人,剩下的都是平民百姓。”
“军营的药材不够,下官便自作主张,从官府的公账上支取了一笔银子,让人去城内的各大医馆买药。”李通判觑了眼韩榆,“以防万一,下官要他们将所有的药材都买回来了,只留一小部分给医馆。”
韩榆没什么意见,只让他银子不够了尽管去取。
街上有很多百姓。
无论男女,
他们大多刚参加完一场守城战,身上或多或少挂了彩,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的好心情。
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眉飞色舞地比手画脚,与相识之人侃侃而谈。
说自己有多厉害,说自己打败了几个梁军。
看到韩榆由远及近,所有人都默契地停下吹嘘,异口同声地喊:“知府大人!”
韩榆颔首,扬声道:“诸位今日辛苦了,短时间内梁军不会再来,这两日多休息,养精蓄锐”
话未说完,大家便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我现在浑身是劲,再杀几个梁军都不成问题。”
“我现在恨不得绕着府城跑一圈,天呐,我竟然和知府大人一起击退了敌人!”
“我家小闺女可说了,我现在是大英雄,大英雄哪里会觉得累。”
韩榆:“”
行吧,你们高兴就好。
韩榆策马而过,继续为下一场守城战做准备
三日后,梁军卷土重来。
这次他们不仅带了云梯,还带来了投石机,并数百弓箭手。
城外,弓箭手一字排开,拉弓搭箭,对准城墙上的大越士卒和百姓,蓄势待发。
投石机上悬着巨石,目测至少有二三百斤。
城墙边矗立着多个云梯,云梯旁是体型雄健,腰挂大砍刀的梁军。
此次领兵的梁军将领一声令下,三方同时行动起来。
成百上千支箭飞射出来,锋利的箭头浸了毒液,在阳光下显出森冷的色泽。
巨石被投石机抛
掷出去,携着雷霆万钧的力量,砸向暗色的城墙。
梁军壮硕却灵活地在云梯上攀爬,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半空中。
另一边,撞门木也不曾停下。
“砰、砰、砰——”
不间断地重击着城门,大有不破城门不罢休的架势。
苏总兵忍不住骂脏话:“一群疯子!”
可不是一群疯子。
第一次攻城时,梁军死伤数千,原以为对方会因此忌惮几分,谁知他们不仅没有丝毫的收敛,反而攻势愈发凶猛起来。
苏总兵握紧了手里的剑,抹了把脸,苦中作乐地说:“不过我们也不差就是了。”
在撞门木的猛烈冲击下,城门纹丝不动。
城门上硕大的两个门环像是居高临下俯视人的鼻孔,梁军莫名觉得他们被嘲笑了,开始骂骂咧咧。
这边的城门内,官兵捧腹大笑。
“笑死我了,他们急了!”
箭如雨下,呈完美的抛物线状射向城墙上的男男女女。
弓箭手得意洋洋,他们可都是百发百中的神箭手,站在城墙上又怎样,还是逃不过——
“叮铃咣当!”
箭矢撞到城墙上,伴随着清越动听的声响落了一地。
弓箭手傻了眼:“怎么回事?”
“该死,他们加高了城墙!”
不知谁喊了句,弓箭手心一凉。
城墙上,众人哈哈大笑。
“他们肯定想不到,知府大人早有先见之明,提前加固了城门城墙。”
“箭术再好又怎样,哪有知府大人厉害!”
“嘿嘿,他们一定气死
了。”
梁军的将领的确快要气死了。
弓箭手连城墙上的人头发丝都没伤着,那些重达三百斤的巨石砸到城墙上,丁点儿的伤害也没造成。
府城的城墙原本什么样,这会儿还是什么样,连个凹陷都没有。
“可恶!气煞我也!”
可即便梁军再如何暴怒,城门城墙仍然纹丝不动,大越的士卒依旧在城墙上活蹦乱跳。
继轻松拿下清塘关和彩云县之后,他们第一次感受到了何为棘手。
这高大的城墙如同一只龟壳,府城所有人都躲在龟壳里。
任梁军如何击打,也不会给他们带来一丝半点的伤害。
至此,他们只能寄希望于登云梯的梁军。
上次他们吃了毫无准备的亏,在猛火油和刀剑棍棒的攻击下慌了神,这才死伤无数。
这次他们做足了准备,绝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梁军将领信心满满地想着。
他开始思考,等攻下这座城,该如何处置那该死的云远府知府。
“啊——”
惨叫声连绵不绝,不用看就知道他们有多痛苦。
不愧是我梁国的好男儿,等我将云远府收入囊中,回去向皇上复命,希望皇上能多赏我几件好东西,最好能从前阵子魏帝派人送来的那几马车稀罕物里
不对!
这声音听着怎么像梁国话?
梁军将领一个激灵,睁大眼睛看过去。
然后眼前发黑,差点当场厥过去——
跟下饺子似的,梁军一个接一个地从云梯上掉下
去。
“哈!老娘当年打匪寇的时候,你小子还在你娘怀里吃奶呢!”
妇人扬起手中木盆,兴高采烈地泼向近在咫尺的梁军。
梁军哀嚎着捂住眼睛,身体失去平衡,一脚踩空,从云梯上摔下去。
妇人叉着腰,可给她得意坏了。
“就是因为你们这群狗崽子,老娘心心念念了一整年的云合节没了!”
“刚才那个是府城的老少媳妇们连夜熬制的辣椒水,今儿这么大的风,让你们暖和暖和。”
她接住从后面递过来的木盆,继续往外泼。
“这是刚烧开的热水,前头暖和了,现在再给你们洗个澡。”
一盆滚水下去,几个刚冒头的梁军没了。
妇人笑眯眯挥了挥手:“走好,不送喽~”
挥舞着刀剑棍棒,使出九牛二虎之力跟梁军作斗争的男人们:“”
作为一府长官,韩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自然没有错过这极为有趣的一幕。
余光瞥向不远处欢呼雀跃的女子们,知府大人险些笑场。
真是一群朴实无华的人呐。
韩榆一剑刺穿梁军的心口,又一个直挺挺往后倒下去。
梁军将领看着集体下饺子的壮观场面,握着剑目眦欲裂。
“疯子!一群疯子!”
“大魏军师果然没说错,云远府知府阴险狡诈,最爱使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招数!”
“本将军要杀了他!”
“别拦着我,本将军要把他们全都杀了!”
亲信好说歹说,这才勉强让将
领冷静下来。
看着一地梁军的尸体,他恨得虎目滴血,额头脖子上的青筋条条绽出。
“收兵!”
梁军雄赳赳气昂昂而来,灰溜溜地离开。
不过多时,便退到几十里外。
那里是他们安营扎寨的地方。
“赢了!我们赢了!”
城墙上,众人举手高呼。
城内,百姓奔走相庆。
他们把没能在云合节上用到的百合花采摘下来,撒向凯旋归来的英雄们
回到府衙,官员们豪情万千。
“梁军也没那么可怕,我们能击退他们两次,也能击退他们第三次第四次。”
韩榆却没这么乐观。
首先是双方人数,梁军的确死了不少,可大越这边也有不少伤亡。
两次守城战,府衙的后堂已经不够住了,很多伤员都住进了医馆里。
其次,梁军并非一群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蠢货。
这两次能赢,也是赢在信息差,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再有第三次,第四次,他们还会上钩吗?
显然不会。
日后的守城战只会更艰难。
希望援军能尽快赶来,至少让云远府再撑一段时间。
也希望永庆帝能给力一点,早日派救兵前来,击退梁军,守住云远府。
韩榆有把握带着他的人全身而退,可府城的百姓不能。
“不过这都好几天过去了,怎么援兵还没到?”
事发当天,官兵就带着韩榆的书信出城,直奔隔壁三个府而去。
“一来一回也用不了这么长时间,莫非他们出事了
,信没送到?”
“知府大人派出去的几个人身手不凡,轻易没人能伤到他们,你这说法绝不可能。”
“总不能是那几个知府袖手旁观,见死不救吧?”
厅堂内蓦地一静。
有人心存侥幸:“会不会是途中出了什么意外,譬如被梁军伏击拦截,这才耽搁下来?”
韩榆眼眸低敛,瞳孔里尽是晦涩的情绪:“再等两日,若援军迟迟不来,咱们就要另做打算了。”
官员们心下一沉。
应该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可惜事与愿违,大家盼星星盼月亮,也没等来三个府的援军。
而这期间,梁军第三次攻城。
他们这次学聪明了,也变得更狡猾了,选择在夜间攻城。
数十个梁军攀着钩爪跃上城墙,企图与外面的梁军来一场里应外合。
他们刚出现在城墙上,就被守夜的士卒发现了。
双方经历一番恶斗,等苏总兵带人赶来时,只剩几个人在强撑。
苏总兵看着满地士卒的尸体,以及还活着的几个伤痕累累的模样,眼里猩红一片。
“杀!”
梁军被尽数绞杀,天亮后被苏总兵亲自挂在城墙上,好让敌军一眼就能看到他们同伴的尸体。
韩榆命人厚葬了英勇赴死的士卒,并登门向他们的家人致歉。
他没能保护好他们。
当天晚上,重伤的几个士卒在痛苦中断了最后一口气。
微弱的希冀之光彻底黯淡下去,府衙被一片阴云笼罩。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为什么对我们的求助视而不见?”
“他们就不怕陛下知道后降罪于他们吗?”
钱通判语气刻薄:“到那时候,整个云远府的人都死光了,就跟杀人灭口一个道理,谁还知道知府大人曾经给他们去过书信?”
所有人看向韩榆。
这时候,他是顶梁柱,是指明灯。
或许知府大人能有破局之策呢?
吴同知试探问道:“大人,如今可要另做打算?”
韩榆抬手轻揉眉心:“自然。”
官员们便和苏总兵商讨御敌之策。
没了增援,在陛下派来的援兵赶到之前,全靠他们自己。
这一刻,他们仿佛有了坦然赴死的决心。
李通判握紧拳头,愤愤道:“在死之前,我怎么都得杀几个梁军。!”
全程一言不发的韩榆在这时开口了:“大可不必如此。”
在座众人一怔,恍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大人,您可是有了什么万全之策?”
韩榆留下一句“拭目以待”,便施施然离开了。
翌日,梁军第四次攻城。
黑压压的大军带着倒山倾海的气势,从远处跋涉而来。
云远府所有人,除了没有战斗力的老人孩童,全部握紧趁手的武器,严阵以待。
没了援军,他们被困死在这座城里。
抱着必死的决心,望着梁军从漫天尘土中倾轧而来。
梁军越来越近了,大家心跳的频率不由自主加快。
“轰——”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声响,走在最前面的梁军被炸上了天。
支离破碎,
死无全尸。
血如雨下,落在昔日和他们并肩作战的战友脸上。
“怎么回事?”
“上天降罪!这一定是上天降罪!”
“快逃!”
梁军被这突如其来的轰炸惊到,往四下里逃窜。
然而没走出几步,轰炸声接二连三地响起。
血雾弥漫,空气里充斥着浓郁的铁锈味道。
原本多达数千人的梁军队伍,顷刻间灭去大半。
时隔多日,高大的城门再一次打开。
身着盔甲的士卒倾巢而出。
为首的,正是身披玄色盔甲的知府大人。
韩榆以剑指天,嗓音清朗高亢:“杀!”
“咚、咚、咚——”
战鼓起,震动天地风云。
士卒高声呐喊:“杀!”
枪矛在手,战意澎湃。
而彼时,梁军早已自乱阵脚,溃不成军。
在大越士卒强有力的攻势下,梁军被打得节节败退,毫无抵抗之力。
韩榆一剑斩杀此次领兵的将领,用剑挑起他的首级。
鲜血像断了线的珠子,溅落在韩榆的侧脸上,而他一无所觉。
“或死,或缴械不杀!”
声线穿透空气,抵达每一人耳中。
士卒用枪矛刺穿梁军的胸腹,他们受了伤,浴血而战,此时却浑身充满了力量,体内的血液也沸腾起来。
他们在战斗,无惧生死。
梁军一个接一个地死去。
仿佛在和韩榆呼应,他们高举手中的枪矛,沙哑的,充满血性的声音响彻天际。
“杀!杀!杀!”
苏总兵仰头去看韩榆,瞳孔剧烈收缩,似惊叹似服气。
他
跟着高呼:“杀!”
梁军被这一幕深深地震撼到了,竟生不出丝毫的反抗之心。
这让他们心中大骇。
在一片尸横遍野中,梁军放下手中的武器。
韩榆面覆热血,胸腔里的心脏鼓动如雷。
“回城!”
“是!”
城里城外,所有人望向韩榆。
他们的眼神,比天上的太阳还要灼热。
🔒 135
韩榆经过深思熟虑, 决定把火药搞出来。
兵临城下,他无法眼睁睁看着这座城被毁, 让百姓置身于水深火热之中。
三府知府袖手旁观, 士卒惨死在城墙上,彻底激怒了韩榆。
云远府是他的。
是他让云远府脱离混乱的局面,展现出如今犬不夜吠, 百姓安居乐业的景象。
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毁掉这一切。
韩榆考虑过, 火药的出现势必会引来永庆帝对他的忌惮。
可那又如何?
很多时候,风险和机遇往往是并存的。
风险越大, 机遇越大。
倘若他墨守成规, 循规蹈矩, 何来二十二岁的正三品?
韩榆本就不是什么善类, 说句难听点的, 他如今握在手里的, 基本都是算计得来。
以前的阮十八,现在的韩一。
他为永庆帝解决赵、周两大世家,削弱梅家势力, 永庆帝给他正四品知府一职。
他利用安王和平昌伯, 获得独立管辖的权利, 顺利外放云远府, 又在一年多之后重回正三品。
前阵子永庆帝赏的那棵花里胡哨的宝石树还在他库房里放着积灰呢。
还有故意激怒平昌伯, 把事情闹到无法收场的地步, 借此彻底和阮家划清关系, 让阮鸿畴从侯爷降为伯爷,还能全身而退,收获大批的同情怜悯
太多太多, 不胜枚举。
他本就是这样的人, 为达目的不折手段。
话又说回来,火药又何尝不是他
的底气和保障。
他手握火药,永庆帝就一日不敢卸磨杀驴。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从来不是说说而已,沈绍钧就是很典型的一个例子。
有火药,他才能将亲友保护在羽翼之下。
于是,就有了今日的一幕。
理论上来说,这算是云远府和梁军的第一次正面对决。
之前那四次,只能算作被动防守战。
城门大开,浴血奋战的英雄们凯旋归来。
百姓沿街欢庆,百合花纷纷扬扬地从空中落下。
清香扑鼻,让人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
“大人,您是怎么做到‘嘭’一下把所有人都送上天的?”
“大人,您是不是用什么法子联系上了雷公电母,让他们轰里轰隆把梁军劈死了?”
韩榆听完哭笑不得,很是无奈地说:“本官不过一介寻常凡夫俗子,如何能与神话中的雷公电母扯上关系?”
“也是哦,神仙都在天上快活,哪会管我们凡人的死活。”
“要我说啊,还是梁军作恶太多,老天爷看不下去了,决定降下天罚。”
韩榆身后,苏总兵嘴角直抽抽,对这些天马行空的想象表示无话可说。
若非他亲眼看着士卒点燃了导火索,于数里之外把梁军炸得尸骨无存,还真有可能信了他们的种种猜测。
苏总兵看向韩榆,好奇他会怎么回答。
“不过是一次偶然折腾出来的小玩意儿,稍加改进后成为颇具杀伤力的武器。”韩榆嘴角噙着笑,轻描淡写道。
偶然?
小
玩意儿?
颇具杀伤力?
这东西随手一点,便可轻易炸起数千人,霎时间尸骨无存。
它可不是什么小玩意儿,更应该被称为大杀器才是!
苏总兵眼角抽搐,暗戳戳翻了个白眼。
知府大人总是这样,关键时候能凭一人力挽狂澜,危机解除后又重新变回不着调的样子,每每开口,总能噎死一片人。
罢了罢了。
知府大人年轻,他有任性的权利,大家只管纵容他一些便是。
苏总兵叹口气,又去看追随左右的士卒。
他们脸上身上挂着彩,形容狼狈,双眼却炯炯有神,里面满满都是钦佩与崇拜。
“大人真厉害,随手做出来的都能杀死一大堆梁军,要是用心起来,岂不是动动手指就能灭了几十里外的所有梁军?”
“这很可以,知府大人您觉得怎么样?”
韩榆忍住捂脸的冲动,羞耻得耳根发烫:“我可没这个本事。”
“但不论如何,大人您在我心里都是最厉害的那个!”
“我也是!”
“还有我!”
士卒们争先恐后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边说边手舞足蹈起来。
这股迫切的心情感染了撒花相迎的百姓,放开歌喉唱起了云远府当地的歌谣。
歌声嘹亮动听,充满热情与友好,被风卷着缠着,轻快地飘向天际-
“经此一役,梁军怕是不敢再来了。”
“我猜不出三日,梁国便会退兵。”
“你想的别太美,梁国先后吞下清塘关和彩云县,怎么会这么
轻易放弃?”
“张大人所言极是,我若是梁军,极有可能按兵不动,选择在城外驻扎,将我们生生耗死在城里。”
民以食为天,粮食总有吃完的那天。
届时无需梁军攻城,百姓要么活活饿死,要么内讧而亡。
总之都不是什么好的结局。
文官武将争持不下,吴同知被他们吵得耳朵疼,索性看向角落里的韩榆:“大人,您觉得呢?”
争论声戛然而止,数十道目光落在韩榆身上。
知府大人刚处理好伤口,正拿着一本兵书看。
闻言缓缓抬头,字正腔圆地念道:“困敌之势,不以战,损刚益柔。”【1】
养精蓄锐,等待彼竭我盈的时机发动进攻,方可一举获胜。
“诸位可明白了?”
众人面面相觑,机械性地点头:“下官明白了。”
此为梁军的计策,是他们沉浸在大捷的喜悦之中,一时昏了头。
吴同知眼神飘了飘,不知该不该说地道的事儿。
谁料韩榆就跟他肚里的蛔虫似的,先他一步开了尊口:“不过梁军有他的张良计,咱们也有过墙梯。”
众人一下子坐直了,作洗耳恭听状。
“早在初战告捷时,本官就让吴大人带人挖了地道,只要撑过这段时间,等援军赶来即可。”
一瞬的震惊后,大家很快冷静下来。
嗯,这确实是知府大人的行事作风。
居安思危,未雨绸缪。
拒绝孤注一掷,四面撒网做多手准备。
只能说——
知府大人英明!
但这
不妨碍大家用眼神质问吴同知。
——难怪那阵子你时常不见人影,原来是瞒着我们挖地道!
——你们又没问。
——我们不问,你不会主动告知?
——知府大人不让说。
——好吧,原谅你了。
吴同知苦笑着擦了把汗。
好险,差点又被骂诡计多端了。
韩榆一人独坐,没注意众人的眼神官司,自顾自说道:“地道尚未完成,所幸城里粮食足够,至少可以坚持一个月。”
“在此期间,本官不希望其他人知道地道的存在。”
其他人,特指此时此刻,不在厅堂内议事的所有人。
这让大家联想到不久之前,孟茂对外透露试药人的存在,不仅让大家忙上加忙,自个儿更是连说话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说错话,是会被割舌头的。
一股凉意蔓延全身,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哆嗦。
“是,大人。”
韩榆满意勾唇,合上兵书卷在手里:“最近大家辛苦了,也该喘口气好好休息,今天不必留守府衙,各自回家去吧。”
众人喜出望外,忙不迭起身作揖:“谢大人体恤。”
韩榆笑笑,阔步离开了。
其实不仅他们,这些天他的精神也处于高度紧绷的状态。
身体感觉不到累,但精神层面的疲惫感犹如大山压在他的双肩上,让他有些难以喘息。
“主子。”
韩榆睁开眼,眸中不甚清明,罕见的有几分惺忪睡意。
抬手捏了捏眉心,韩榆跳下马车。
正值傍晚时分,夕
阳洒在院子里,给房屋和花草树木镀上一层橙红色的浅芒,温柔静谧又富有意境美。
韩榆揉了揉眼睛,语调含糊不清地问:“这几天壮壮吃得如何?可挑食了?是不是还总爱在小花园的树底下睡觉?”
掐指一算,从梁军第一次攻城他就没回来了,在府衙和同僚们同吃同住。
他太忙了,忙得想不起壮壮。
回应他的是十月里微凉的晚风。
风一吹,韩榆彻底清醒了,刹那间恢复沉稳冷静。
“瞧我这记性,怕是睡迷糊了。”韩榆以拳抵唇轻咳一声,掩下眼底的异色,“去准备晚饭吧。”
韩八应了声是,悄然退下。
韩榆在院子里定定站了片刻,吐出一口浊气,踩着落叶回房间去。
热水早已备好,韩榆洗漱更衣,走到长桌前站定。
韩榆的领地意识很强,像卧房、书房这样的私人领地,他从来都亲力亲为地打扫。
多日未归,房间的器物蒙上一层灰。
韩榆细致地擦拭着罐子,微侧着脸,大半张面孔隐没在昏暗之中,神情莫辨。
擦完壮壮的栖息地,韩榆又去擦其他的地方。
不疾不徐,仿佛是一场安静的享受。
末了,韩榆又回到长桌前。
骨节分明的手指轻点冰冷的罐身,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期盼什么回应。
“你会保佑我的,对吧?”
“主子,饭做好了。”
门外传来韩八的声音,韩榆会心一笑。
“走了,吃饭去。”
韩榆把擦灰的巾帕和换
下来的衣物丢到一起,整理衣冠,打开门走出去
一夜好眠。
翌日,韩榆照常前往府衙。
虽然梁军被打得屁滚尿流,短时间内不敢再上门挑衅,可偌大的府城,仍然有许多事务亟待处理。
城外尸体的焚烧填满,投降梁军的归宿,遍布府城各大医馆的伤员们
太多的事情需要知府大人亲自过问。
韩榆在府衙的后堂碰到老大夫,后者在给断去一臂的伤员复诊。
“曹堂主和谢方那小子搞了个什么女医班,专门教授女子岐黄之术。”老大夫说着,暗觑韩榆的神色,“知府大人以为如何?”
韩榆穿过长廊,偏头避开枝头飘落的枯叶:“是否学习岐黄之术是她们的自由,为何要问本官的意见?”
老大夫捋了捋胡须,笑着说:“大人忙于应对梁军的攻势,近日有所不知,那夜梁军偷袭,家住城门附近的一妇人受了惊,她怀胎八月,若非大夫及时赶到,怕是要一尸两命。”
“曹堂主与那妇人交情颇深,私以为女子习得一些浅显的岐黄之术有百利而无一害,便自作主张请来了谢方。”
“女医班设在榆生堂,已有不少女子前去报名。”
老大夫曾听人说起过,云远府之外的很多地方对女子管束甚多,还奉行给女子缠足,以三寸金莲为美。
知府大人从越京来,老大夫担心他对女医班心有不满。
韩榆失笑,并未把他的试探
放在心上,直言不讳道:“只是教授岐黄之术,本官能有什么意见?”
老大夫面上一松。
韩榆又道:“若本官真的介意,也不会收留她们了。”
老大夫心头震颤,什么都没再说,深深作了一揖。
韩榆去往厅堂,忽然想起女子缠足一事。
经过这两年他和韩松坚持不懈的宣传缠足弊端,已然初见成效。
越来越多的女子学会反抗,拒绝家人为自己缠足。
身为父母,在经过深思熟虑后,也有不少放弃对三寸金莲的坚持,选择给自己的女儿一个美好的童年。
当然,这期间永庆帝从未停止过对他们的追杀。
奈何韩榆和韩松的人在一次次交锋中摸清了对方的路数,每次都在永庆帝的人赶来之前转移阵地。
不敢想象永庆帝对此有多憋屈和愤怒。
不过这都与他无关了。
大越的女子本不该如此。
她们应该是自由的,是快乐的。
而非困于后院,庸庸碌碌地度过一生
正如韩榆所推断的那样,第五次战败后,梁军拔营后退到百里之外,只留数千人拔营行进,将营地设在距离城门三里的地方。
此后半个月,梁军按兵不动,竟一次攻城战都没再发生过。
士卒和百姓被困在城里,百姓家中自有存粮,官府只需负责数千士卒的一日三餐,日子还算安定。
可谁都知道,平静之下是暗潮涌动。
十月底,地道完工。
地道通往离府城最近的新宁县,
完工第二日,韩榆就派出士卒前往采购。
被困府城一月有余,参加守城战的人很多伤得极重,到如今尚未痊愈,每天还需服药。
粮食和药材即将告罄,急需补足。
第二天,士卒平安归来,还带回了好几板车的东西。
这让沉寂多日的府城恢复了些许的欢声笑语。
有吃有喝,就还有希望。
在绝望中饿死,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转眼又半个月过去。
这期间,士卒从地道出去采购了四次,梁军发动第六次攻城战。
韩榆早在第五次攻城的当晚就让人在城墙外设下陷阱。
梁军还没靠近,冲在前面的便悉数落入深坑之中。
火药的危险性不言而喻,韩榆不打算滥用。
梁军落入深坑,被尖桩刺了个对穿,当场断气。
后面的梁军不敢贸然上前,只能不甘心地退了回去。
十一月二十,云远府连下五日暴雨。
大雨倾盆而下,狂风乱作,吹得人睁不开眼。
“存粮只够明天的,若再不补足,怕是后天就要饿肚子了。”负责管理粮仓的主簿苦着脸说。
他在来时的路上被淋成落汤鸡,官袍湿透,稀疏的头发粘在脑门上,看起来很是狼狈。
“看这雨势,一时半会停不下来。”韩榆叹道,他原本打算等雨停了再去的,“罢了,本官今日就会派人过去。”
主簿千恩万谢地退下,韩榆过去找苏总兵,让他挑几个身手好的。
“天气恶劣,稍有不慎极有可能出差错,
不若由下官亲自带人前往新宁县?”
韩榆欣然应允:“万事小心为上。”
苏总兵笑道:“这地道只几位大人知晓,大人只管放心,等下官把粮食带回来。”
韩榆不再多言,只拍了拍他的肩膀,亲自送他离开。
从府衙到地道的秘密入口有一小段距离,即便撑着伞,韩榆的官袍还是湿透了,湿漉漉的不太舒服。
左右无甚要事,韩榆褪下这一身,换上舒适轻便的长袍。
刚坐下,准备喝口茶暖暖身子,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大人,巡逻的官兵在城墙边发现此人行迹鬼祟,便将其捉拿了来。”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仅从来人的语气,便可听出他快要气炸了。
韩榆放下茶杯往门口走,将将迈出门槛,来人也到了跟前。
是钱通判。
钱通判脸色铁青,怒火几乎要把他整个人烧着了。
他身后,两个官兵押着一人。
那人身着官袍,垂着头看不清脸。
韩榆眼眸微眯,声线冷沉:“抬起头来,让本官好好瞧瞧。”
那人不动,置若罔闻。
钱通判气急败坏地转过身,掐着他脖子强迫他抬起头:“现在知道怕了?在城墙边鬼鬼祟祟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怕?还跟官兵打起来,本官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活腻歪了!”
被抓之人抬起头,有点眼熟。
韩榆回忆了下:“黄良?”
初战那日临场脱逃,被吴同知骂得狗血淋头的同知知事。
“搜过身了?”韩榆问。
官兵愣了下,摇头:“小的急着把他给您送来,还没来得及。”
韩榆双手抱臂:“搜身,立刻马上。”
官兵不敢耽搁,忙不迭给黄良搜身。
黄良不说话,也不反抗,就这么木愣愣地站着。
“等等。”
官兵动作一顿,齐齐看向韩榆:“大人?”
韩榆一个箭步上前,冰冷的手指捏住黄良的下颌,堪称恐怖的力道迫使他不得不张开嘴。
“让本官瞧瞧,你这张嘴里都藏了什么。”
年轻知府的嗓音冷沉,宛若冰凉的毒蛇,顷刻间刺穿黄良的大脑。
黄良舌头动了动,露出藏在底下的纸条。
钱通判和官兵呆若木鸡,还、还能这么藏?!
“愣着作甚,还不赶紧过去!”
官兵回神,赶紧把纸条取出来,被那诡异的手感恶心得够呛。
纸条展开,早已模糊不清。
韩榆摩挲着指腹,眸光落在纸条上:“离开?谁离开?苏总兵?”
黄良从始至终保持平静的脸孔抽搐了下。
韩榆逼近,黑眸中一派风雨欲来:“上次传信是什么时候?”
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黄良久违地感觉到了杀意。
上一次的杀意,来自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城中,藏在他家里的梁军。
黄良在思考措辞,绞尽脑汁想要为自己开脱。
然而韩榆根本没给他解释的机会,黄良只觉胸口一阵剧痛,整个人就飞了出去。
他重重砸到雨地里,“哇”地吐出一口血。
韩榆脸色难看至极,疾步冲进雨里,
揪着黄良的领口把他拎起来:“你想过这么做的后果吗?”
黄良终于憋不住了,失声吼道:“后果?后果就是一旦事成我就能去梁国做大官,再也不用受这个窝囊气!”
韩榆气急,一拳砸到他脸上。
黄良惨叫,蹦出两颗门牙。
钱通判&官兵:“!!!”
“等本官回来再收拾你。”
韩榆把黄良扔到雨地里,抬手胡乱抹了把脸,直奔门外冲去。
钱通判急了:“大人您这是要去哪儿?”
“救人。”
韩榆留下这简短的两个字,清瘦的身影融入雨幕中。
钱通判只觉眼前一黑,有种天要塌了的感觉。
看这架势,苏总兵怕是出事了。
知府大人这厢前去营救,成功也就罢了,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整个云远府可就彻底玩完了!
钱通判腿一软,骨碌碌滚进雨地里,手脚并用地爬起来。
“狗东西你给我等着,知府大人能平安归来也就罢了,他若损失了一根汗毛,本官把你剁碎了喂狗!”
钱通判狠狠踹了黄良几脚,直奔厅堂而去,徒留后者坐在地上哈哈大笑。
官兵气不过,也踹了他几下。
黄良仰面躺在地上:“别负隅顽抗了,云远府迟早是梁国的,何必自讨苦吃?”
回应他的是官兵硕大的拳头。
“呸!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韩榆在雨中策马疾行。
他身后是同样骑着马的韩二韩三和百十士卒。
雨势仍不见小,豆大的雨点砸到脸上,
泛起细细密密的痛感。
韩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任由雨水从高挺的眉骨和鼻梁滚落。
下巴的雨水洇入衣襟,如同一滴水落入海洋,微不足道,却在不断的累积下让衣袍吸满了水,裹在身上沉甸甸的。
新宁县离府城最近,可也要半个时辰才能抵达。
韩榆带人赶到时,苏总兵正和梁军展开一场恶战。
与之同来的士卒十不存一,剩下的也都负了伤,硬撑着一口气坚持战斗。
鲜血源源不断的从伤口涌出,被雨水冲刷着蜿蜒而下,将浑浊的泥水染成红色。
苏总兵与好几个梁军缠斗,他受了伤,大雨也给他的出剑造成阻碍。
一个不慎,就被身后的梁军钻了空子。
眼看砍刀将要落在苏总兵身上,韩榆瞳孔骤缩,飞速抽出箭袋里的箭,拉弓搭箭。
“咻——”
整个过程不过几个呼吸,箭矢飞射出去,命中偷袭梁军的后脑勺。
血水和脑浆迸溅开来,怎一个血腥了得。
韩榆这一手,直接震慑住了梁军。
苏总兵隔着雨幕看清来人,旋即精神一振,反手斩杀一梁军。
韩榆砍人如同砍瓜切菜,快刀斩乱麻,就将苏总兵身边的梁军清理干净了。
有了韩榆的加入,苏总兵一行人明显轻松了许多。
只是不多时,马蹄踏破雨水,又有数百梁军出现。
苏总兵虎躯一震:“怎么回事?!”
电光火石间,韩榆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和苏总兵几乎是异口同声:“新宁县
县令叛变了!”
黄良只是一枚棋子,引韩榆前来的棋子。
将韩榆和苏总兵围杀在这里,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
眨眼间,梁军气势汹汹已到跟前。
韩榆咬牙:“还能坚持吗?”
苏总兵无视臂膀上深可见骨的刀伤,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能!”
韩榆不多说废话,把剑丢给韩二,拉弓搭箭。
视野受限,但不妨碍韩榆一箭三雕。
当场有三个梁军从马上坠落,被后面的马踩成烂泥。
韩榆接住长剑,冰冷的雨水砸在剑刃上。
“杀!”
韩榆率先冲上去,避开梁军刺来的砍刀,一个矮身砍断马腿。
“吁——”
战马嘶鸣,带着背上的梁军摔到地上。
不待那梁军爬起来,就被韩榆一剑穿喉。
韩榆不知道他杀了多少人。
几十,或者更多。
他也受了伤,伤口在雨水的浸泡下泛起刺痛。
许是小白的治疗起了效果,又或许是疼到麻木了,韩榆下手越发利落干脆。
削铁如泥的长剑直接把梁军一分为二,韩榆欲收回,却被后者死死抓住了剑刃。
就这片刻的迟滞,有一梁军身形如鬼魅般出现在韩榆的身后。
被鲜血和雨水湿润的砍刀高高扬起,直奔韩榆头顶落下。
苏总兵目眦欲裂:“大人!”
韩榆一个回身,身轻如燕地跃起,一脚踹中偷袭者的胸口。
偷袭者后倒,韩榆稳稳落地。
破风声穿透雨幕,准确抵达韩榆耳中。
他一个闪身,身体偏移些许。
箭矢正中偷
袭者的额头,血花四溅。
韩榆回头,一队人马由远及近。
为首之人身披银甲,破开雨幕向他奔来。
“轰隆——”
雷声滚滚,一道闪电撕裂暗沉的天空。
极致的光亮下,韩榆看清来人冷若冰霜,又似星月般的眉眼。
“一个不留。”
她说
援军赶到,战局瞬间反转。
数百梁军一个不剩全都死光,和他们躺在一起的,还有云远府驻军的尸体。
韩榆闭了闭眼,草草向马上之人拱手见礼:“烦请殿下替微臣回城报个平安。”
越含玉抿唇:“好。”
韩榆翻身上马,直奔新宁县县衙而去。
战马奔驰,他看到远处黑云压城般的大军。
一眼掠过,至少有八万人。
手臂深可见骨的刀伤顷刻间恢复如初,韩榆一勒缰绳:“驾!”
县衙里,新宁县县令正焦急等待,无头苍蝇似的在前堂乱转。
恍惚间,他听到急促的马蹄声。
庄县令心中一喜,急忙出门相迎:“军爷”
话音未落,他便遭受迎面重击。
失去意识之前,他清楚地看到独属于知府大人的那张脸。
完了!
韩榆拎着庄县令赶回府城,雨还在下。
援军已在城外安营扎寨,几乎与梁军的营地毗邻。
韩榆无暇顾及其他,策马入城。
有百姓发现知府大人浑身是血,心跟着提了起来。
“莫非出了什么事?”
“跟上去看看?”
“走!”
一行人连走带跑,追随韩榆的步
伐赶到府衙时,韩榆已经进去又出来了。
府衙门口的地上躺着一人,正是被他挂在马上一路带回来的庄县令。
而他手里的这个,则是同样投敌的黄良。
雨还在下,门外却有很多百姓。
他们有的撑伞,有的身披蓑衣,有的淋成落汤鸡,都目不转睛看着韩榆。
他们想知道,这其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此二人投靠梁军,设下陷阱引本官和苏总兵前往。”
“若非朝廷援军来得及时,本官怕是已经回不来了。”
长剑出鞘,韩榆掷地有声道:“兵临城下,手无寸铁的百姓都在奋勇杀敌,他们却叛变投敌,反过来坑害大越之人。”
“此二人罪不可赦,着枭首示众!”
言罢,手起剑落,两人便身首异处。
短暂的静默后,街上响起拊掌声和喝彩声。
越来越多的人闻讯走出来,无畏暴雨雷电,举起双手高呼。
“投敌之人,罪不可赦!”
“叛变之人,一个不留!”
“云远府必胜!”
“云远府必胜!”
呼声震耳欲聋,越过城墙,飘向远方。
驻扎在附近的梁军正因为数百人有去无回而心焦不已,听到动静后,所有人不约而同向北看去。
第一次,他们生出了退缩之意。
🔒 136
雨还在下。
黄良和庄县令脸上的表情定格在生前最后一刻。
恐惧, 怨毒。
鲜血与雨水交融,水面溅起雨花, 小溪一般蜿蜒着流向远方。
府衙门前掌声雷动, 经久不息。
有胆大的人隔着雨幕注意到,不满地议论开来。
“他们这是什么表情?对知府大人不满吗?”
“吃里扒外,还敢瞪知府大人, 罪加一等活该被砍脑袋!”
“幸亏知府大人和总兵大人没事, 否则我能当场表演一个生吞活人。”
壮汉挥着拳头,咬牙切齿地表示, 逗得周遭众人哈哈大笑。
韩榆面色微缓, 把剑交给韩二:“雨势太大, 诸位快快请回吧。”
百姓没有听话地散去, 反而追问道:“大人, 府城只这两个人投敌吗?”
笑声渐止, 大家转喜为忧,眼里尽是忐忑不安。
韩榆顿了顿,坦言道:“本官不敢保证, 但只要本官在一日, 他们和梁军的阴谋诡计就不会得逞。”
这就够了。
百姓心里想道。
共同经历这么多, 这群生在混乱之地的百姓早已学会了何为信任。
青龙寨, 云合节, 试药人, 瘟疫桩桩件件, 铁证如山。
他们只知道,知府大人从来都没让他们失望过。
人群散去,府衙前空荡荡, 只两具无头尸体躺在雨地里。
韩榆瞥向守门的官兵, 后者一哆嗦,昂首挺胸站得笔直:“把尸体处理了。”
官兵中气十足:“是,大人!”
韩榆转身远去,几个官兵的眼珠子仍然粘在他的背影上,一眨也不眨。
冒着暴雨赶路,又经历一场恶战,知府大人那身衣袍浸染鲜血,在雨水的冲刷下大片晕开,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他头发也湿透了,丝丝缕缕地纠缠,有种别样的凌乱美感。
饶是如此,目送他离开的官兵却没一个觉得他狼狈。
身似修竹般挺拔,气度不改分毫,依旧温润清雅,维持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
“知府大人这回显然是气得狠了。”
“净说些废话,若非知府大人亲自前往营救,总兵大人哪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方才知府大人欻欻两下砍了他们的脑袋,吓得我心肝直颤,这会儿又觉得分外解气。”
“两个孬种,不想着怎么守好府城,反倒背着咱们跟梁军狼狈为奸。”
“话说这两具尸体要怎么处理?直接埋了?”
“挖坑可费劲儿了,直接扔到乱葬岗上去!”
“这主意好。”
官兵飞快取来草席,忍着嫌恶把两颗脑袋和尸体卷吧卷吧,就这么拖走丢去了乱葬岗。
树上的乌鸦一个俯冲,开始享受今日份的新鲜大餐
韩榆行走在曲折回廊上,不远处便是厅堂。
厅堂门口站满了人,全都眼巴巴瞧着他这边。
待韩榆走到跟前,异口不同声地喊:“大人。”
韩榆看到他们这副哀哀戚戚的样子就头疼,双手负
后,没好气地嗯了声:“怎么了?”
这三个字仿佛打开了什么隐秘开关,只见大家的嘴皮子上下翻飞,突突突直奔韩榆砸过来。
“大人您受伤了。”
“大人您何必亲自行刑,你旁边就有官兵,再不济还有士卒,何必亲自动手。”
“大人,伤药已经备好,温水巾帕还有换洗衣物都给您放到偏屋了,您赶紧去处理伤口吧。”
“我老娘说过,这雨水最脏不过了,大人您的伤口淋过雨水,须得尽快清洗上药。”
“大人”
“大人”
一声叠一声,吵得韩榆耳朵里嗡嗡响。
李通判跃跃欲试:“大人,下官看您手臂似乎受了伤,可要下官帮你处理伤口?”
韩榆被他噎得不轻:“免了。”
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偏屋走去,留一众官员面面相觑。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把矛头对准气走了知府大人的李通判。
“噫~你好恶心!”
李通判:“说的好像你们不恶心一样。”
“哼!”
“啧!”
一群比韩榆大了一轮不止的官员们谁也不让谁,发出不屑的气音。
张同知叉着腰,对同僚指指点点:“本官丑话说在前面,投敌叛变之人罪该万死,绝无赦罪的可能,若是你们有人被本官揪住小辫子,休要怪本官翻脸无情。”
众人嗯嗯啊啊应着,至于是真心还是假意,或许只有自己才能知道。
吴同知仰头望着撕裂天空
的闪电,叹口气说:“钱通判,你随本官走一遭,前去探望苏总兵,再问一问死在新宁县的士卒是怎么安置的。”
还能怎么安置,自然是厚葬了。
他们的死亡并非天灾意外,纯粹是人为所致。
假如黄良不曾给梁军传递信息,假如新宁县的庄县令不曾因梁军许诺的高官显爵倒戈,他们都还好好活着。
他们会继续为守城奋斗,在梁军败退后荣耀加身,未来儿孙满堂,白发苍苍自然老去。
钱通判披着蓑衣,看死去士卒的亲属扑在他们身上,哭得几近晕厥,心里忒不是滋味儿。
士卒为昔日战友收殓,潮湿的黑褐色泥土逐渐覆盖住棺椁。
钱通判鼻子发酸,跟吴同知嘀咕:“往前推个两年,我还是个贪赃纳贿的贪官,每天都有人死在匪寇刀下,我也从未掉过一滴眼泪。”
“你别恶心人。”吴同知往回走,“虽然我也是。”
另一边,韩榆从浴桶里出来,穿上干燥整洁的里衣,低头系腰间的丝带。
“笃笃笃——”
来人敲三下窗户,力道轻得只有韩榆能听到。
韩榆条件反射地伸手去够桌子上的铁鸳鸯,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道身影
这倒有点像是她的行事作风。
韩榆嘴角抽了下,松开铁鸳鸯去开窗。
面容昳丽的女子裹挟着微凉的水汽,单手撑过窗沿,轻松一跃而入。
像一只清冷又傲娇的大猫,落在地上也不发出一
点声音。
“你”到了嘴边的话打了个转,韩榆注意到她发顶的湿润,取来巾帕递过去,“擦擦。”
越含玉啪嗒关紧窗户,隔绝室外席卷的狂风,回身接住巾帕。
“我没用过。”韩榆补充说明。
越含玉轻唔一声,坐在桌边擦头发。
韩榆掌心贴着裤缝蹭了蹭,左脚跟轻碰右脚跟,踟蹰片刻,到另一边给伤口上药。
伤药一看就是出自韩九之手,韩榆打开后闻了下,确认无碍后才倒出来。
浅黄色的药粉覆在深可见骨的刀伤上,药性有些强,当即泛起细细密密的刺痛。
韩榆神色如常,取来纱布一圈圈缠绕起来。
刀伤在小臂,单手缠纱布不太利索,不慎一个手滑,纱布滑了下去。
眼看要落到地上,被一只素白纤细的手稳稳接住。
韩榆抬眸,越含玉侧坐在他身畔,继续他没完成的工作。
指尖翻飞,白色的纱布乖顺地缠裹住韩榆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臂。
鬓边一缕发丝垂落,轻拂过手腕,唤起一阵酥痒。
韩榆喉结微动,默不作声地别开眼,也没撤回手。
“劳驾。”韩榆温言道,“一只手不怎么方便。”
“我以为你不会用到这些。”越含玉抬头又低下,意有所指道,“费时费力。”
韩榆眸光流转,去看她银色的发冠,精致瑰丽,在烛火下映射出光亮。
他想到不久前,她身披银甲的模样。
她似乎格外钟爱银色。
今日的一身。
还有画
像中那一身。
韩榆扣在床沿的手指收紧,嗓音沉却和缓:“我又不是神仙,受伤在所难免。”
在那样的情况下杀出重围,身上丁点儿没挂彩的话,定然会惹人怀疑。
必要情况下,韩榆通常会选择留下部分伤口,任由它在外敷内服下自然痊愈。
越含玉不置一词,给他身上其他的伤口上药。
韩榆不自在地避开,被她一只手压住左肩:“别动。”
韩榆就不动了。
药粉均匀撒在伤口上,越含玉低头,轻吹了下。
韩榆如同紧绷的弓箭,后背僵了下,又很快松开,看不出丝毫的异样。
越含玉偏了偏头,没头没脑地来了句:“我送你的铁鸳鸯,你一直贴身带着?”
韩榆微怔:“呃用习惯了。”
出门在外,有暗器防身他才放心。
越含玉勾唇,眼底是显而易见的愉悦,只是没让人轻易瞧见。
“怎么是你来了?”韩榆问出一直盘亘在他心头的疑问。
越含玉敷完药,又给伤口缠上纱布,边做边说:“陈方海捅出个大篓子,安王恨不能夹着尾巴做人,老大老五倒是想来赚军功,我给他们找了点事情做。”
如此,只剩下戴皇后嫡出,与越含玉同母所出的皇十子——靖王。
“老十随了皇帝,好大喜功自私贪婪,现成的军功自不会放过。”
“戴氏一族并无武将,皇后又不放心老十孤身前往云远府,就给皇帝吹枕头风,让我替老十来了。”
十月带着圣旨抵达武阳关,与镇守武阳关的陆将军和东方将军带着八万大军赶往云远府。
一路日夜兼程,奈何大军行进并非易事,直到今日才抵达。
途径新宁县,听人回禀前方有打斗声,陆、东方二人有意刁难越含玉,便随意找了个借口,让她带一队人马前去。
于是,便有了先前那一幕。
韩榆心里再清楚不过,永庆帝承袭先祖旨意,对女子多有打压,是绝不可能放任一个公主参与朝政的。
越含玉能代表越氏皇族前来,背后的曲折艰辛可想而知。
韩榆抿唇,眉心不自觉地显现出折痕。
越含玉似无所觉,继续说:“云远府查出细作后,你二哥在早朝提出要对大魏及周边各国多加防范,防患未然,被皇帝一通申斥,我离京时还在闭门思过。”
汹涌的情绪平息下来,尽数转为震怒。
“皇帝好面子,想来早已解除了你二哥的闭门思过。”
韩榆扯唇,正欲开口说话,敲门声响起。
“大人。”
韩榆慌了一瞬,下意识看向越含玉。
越含玉好整以暇地放下伤药:“去吧,正事要紧。”
韩榆低低咳了一声,背过身迅速更衣。
再回头,已然不见越含玉的人影。
韩榆对镜整理衣冠,余光瞥见虎口处的伤。
这是砍人太多次,过度用力所致。
伤口绽开,足足有一寸多长,颇有些狰狞。
韩榆想了想,又取来纱布,长指灵活地在掌心缠绕一圈,末了不忘
打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蝴蝶结恰好位于掌心正中,栩栩如生,下一瞬就要飞出掌心。
而后又将压袍角的玉佩系在腰间,细致调整,这才不疾不徐地走出去。
张同知候在门外,冷雨天里额头上挂着细密的汗珠。
“出什么事了?”
张同知胡乱擦了把汗,语气艰涩:“下官按照大人您的吩咐在各处敲打,现今已有数十人不打自招。”
事实证明,韩榆一招杀鸡儆猴,起到了非常显著的震慑效果。
藏在暗处的那些个小老鼠经不住吓,一个二个的全都投案自首了。
这在知府大人的意料之中,故而他始终维持淡定:“送去监牢仔细审问,什么都没做过的便放回去吧,只是不得继续留在府衙。”
但凡做过有损云远府利益的事情,无论大小,后果是否严重,一概严惩不贷。
张同知听懂了韩榆的未尽之言,对此并无异议,按韩榆的吩咐去办了。
离开前,他眼睛往房间里飘了飘。
房门大敞,里边儿空无一人。
难不成是他的错觉?
一定是错觉。
知府大人素来不近女色,怎么可能会在屋里藏了个女子。
更遑论,这里是府衙,男人扎堆的地方,怎么会有女子出现。
要说他在府衙唯一见到的女子,大抵便是那位随军前来的长平公主了。
一个是年轻有为的知府,一个是深居后宫的公主,两者之间怎么都不可能扯上关系。
综上,那女子的声音是他的错觉。
张同知往回走,口中碎碎念:“果然上年纪了,耳朵越发不好使。”
老大人心事重重,也就没注意知府大人嘴角的弧度始终未曾落下
送走张同知,韩榆去见了陆将军和东方将军。
陆将军世家出身,是陆听寒的同宗叔父。
为人倨傲,与韩榆同为正三品官,话里话外总要压他一头。
东方将军倒是寒门出身,奈何性格木讷,只认死理。
韩榆跟他简单交谈两句,就被气得够呛,憋在喉咙里不上不下,难受得紧。
但韩榆是谁,他素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千人千面,只管应付糊弄便是。
等击退了梁军,怕是天南地北再无交集。
一切为了云远府:)
“听闻韩大人搞出个可以开山劈地的神器,打得梁军屁滚尿流,不知能否让本将军见识一番?”
韩榆抿一口茶,神色如常道:“不过是些小玩意儿,哪里能算作神器。”
陆将军脸色一沉,很快又笑开了:“本将军和东方将军商议,打算三日后动手,届时韩大人能否借神器一用?”
韩榆眸色晦暗,声线四平八稳:“怕是不成。”
“为何?”陆将军面有愠怒,蒲扇大手拍到桌上,桌腿颤了颤,“韩大人只管放心,这神器的功劳还是你的,本将军只想借它速战速决罢了。”
韩榆态度坚定:“此物杀伤力极大,且不分敌我,陆大人能保证只炸死梁军,不伤大越士卒分毫吗?”
“
我”陆将军哑然无言,被东方将军截去话头,“既然韩大人都这么说了,那就不用这东西,没有它,咱们照样能打得梁军连他们的爹妈都不认得!”
陆将军被他气了个仰倒,脸色黑如锅底。
八万对五万,想也知道大越的胜算有多大。
他只是看上了韩榆手里的神器,想把它弄过来占为己有而已。
这蠢货,干啥啥不行,坏事第一名!
陆将军绝望地闭上了眼,绝口不再提火药的事。
韩榆总算见识到有个猪队友是什么样子了,好悬没忍住笑,以拳抵唇咳嗽两声才止住。
“本官在府衙设宴,为殿下和两位将军接风洗尘。”
陆将军摸了把肚子,这些天风尘仆仆地赶路,他都忘了肉是什么滋味儿。
看韩榆态度诚恳,便纡尊降贵答应了:“今日本将军和东方将军有军务要处理,明晚可好?”
韩榆嘴角的弧度纹丝不动,依旧谦和有礼:“两位将军为云远府远道而来,本官作为东道主,自然要尊重你们的意见。”
眼看韩榆离开,东方将军不高兴地拍了下陆将军:“老陆,咱俩明明没什么军务,你作甚非要把接风宴安排在明天?”
陆将军被拍了个趔趄,怒瞪着他:“你懂什么?这叫下马威!”
“韩大人的为人很是不错,你何必要给他这个下马威?”东方将军只觉得多此一举,“对了老陆,你别忘了让人去驿馆那边知会一声。”
长
平公主乃是金枝玉叶,哪能住全是老少爷们儿的军营,进城后就带着一众美貌宫女去了驿馆。
陆将军撇嘴:“真不知道陛下怎么想的,派谁来不好,偏要派一个冷冰冰的臭娘们儿过来。”
“可是长平公主自幼习武,连宫里的武师傅都说她颇有习武的天赋呢。”
陆将军翻了个白眼:“宫里人都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那武师傅很显然在恭维捧高长平公主,要我说啊,她多半只会些三脚猫的功夫。”
“可是之前”
东方将军还想说,被陆将军不耐烦地打断:“哎呀你甭管那么多,那位若是铁了心要跟咱们一起去打梁军,只管交给她一队人马,玩得尽兴了便是。”
东方将军挠挠头:“好吧,就按你说的办。”
一天转眼过去,雨也停了。
经过严加审问,发现自首的六十多人里只两个什么都没做过。
其他人都为梁军做过事,只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除了出消息出去,没一次是成功的。
许是真被韩榆的手段吓怕了,他们还供出好几个没有自首的人。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官兵一抓一个准,全都送去和黄良作伴了。
“大人,接风宴已经备好。”
韩榆放下毛笔,与李通判前往宴客厅。
一番商业互吹后,陆将军和东方将军开怀痛饮。
越含玉一人独坐,自斟自饮。
官员们只敢偷瞄她一眼,脑海中浮现“只可远观不可
亵玩焉”这九个字,感叹真不愧是皇家公主,气度仪态非常人能比。
只是这样金尊玉贵的公主,陛下为何让她跋涉千里而来?
莫非朝中无能用的皇子了?
都说越京富贵迷人眼,他们听过,却从未去过。
消息闭塞,他们只依稀知道永庆帝有几个皇子,其余一概不知。
哎,怕是这辈子都不能亲眼见一见越京是何模样了。
官员们一边饮酒,思绪犹如万马奔腾,一去不复返。
韩榆跟陆、东方二人坐在一起,只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几乎没怎么搭话,只偶尔应两声。
因着越含玉嫡公主的身份,接风宴的规格很高,酒菜都是极好的。
就拿这酒来说,入口醇厚柔绵,令人回味无穷。
滋味甚好,也更容易醉。
韩榆两杯下肚,陆将军和东方将军已经踩着桌子玩猜拳了。
官员们也彻底放飞自我,吟诗作对,放声高歌,还有人抱着同僚哭诉什么。
韩榆:“”
今儿可算见识到了生物的多样性。
不着痕迹看向右前方,越含玉闭眼假寐,云合节那日见到的宫女不在她身边,只一个满脸褶皱的鹰钩鼻老嬷嬷。
韩榆敛眸,若有所思。
再抬眼,越含玉已不见了踪影。
至于那面相刻薄的老嬷嬷,正支着额头呼呼大睡。
许是困极了,又许是吸入了什么,没人在意原因。
韩榆环视四周,一个闪身离席了。
宴客厅外有许多官兵看守,静得只能听见风声。
韩榆略微仰头,避开人群绕到后面,轻巧攀上屋顶。
背风处,越含玉果然在那里。
跟背后长了眼睛似的,韩榆刚上来她就问:“喝酒吗?”
韩榆没说话,踩着瓦片走上前去。
酒香扑鼻,是从越含玉手里的酒坛里散发出来的。
她身边还有一坛酒,为谁准备的不言而喻。
韩榆坐下,饮一口酒。
辛辣在口中蔓延开来,韩榆浅浅吸了口气。
越含玉轻笑:“很遗憾是不是?”
韩榆侧首:“嗯?”
“今年的云合节没能举办。”越含玉一手托着酒坛子,单手托腮,“不过我还是来了。”
韩榆心跳漏了一拍,呼吸轻颤,面容平静地转回头,居高临下地望着无尽夜色,又一口酒入喉。
之后,两人默契地保持沉默。
沉默地排排坐。
沉默地饮着酒。
沉默地吹风赏月。
不知不觉,韩榆把一整坛的酒都喝光了。
“韩榆。”
韩榆条件反射地应了声,侧过头去。
忽然发现,他们离得这样近。
近到彼此的衣角紧挨着,呼吸交缠。
借着弯月洒下的银辉,韩榆撞进越含玉的眼眸中,看清那微醺的笑意。
似一抔温柔的春水,轻轻地晃啊晃。
韩榆还注意到她眨动的眼睫。
纤长浓密,宛若翩跹的蝶扇动翅膀,在他心湖上扇起一股飓风。
蝴蝶飞近了。
轻柔的呼吸喷薄在耳畔。
蝴蝶停在嘴角。
一触即离,飞走了
韩榆感觉,空气都变得甜腻了很多。
两人对
视,还是不说话。
半晌,韩榆把额头抵在越含玉的肩头。
沙哑的男声被风卷到越含玉的耳畔。
“我喝醉了。”
越含玉没忍住,低声笑了起来。
韩榆耳尖跟着一热-
“明日兵分三路,由本将军带兵从正面强攻,东方将军和苏总兵从左右翼分别包抄”
“陆将军,没记错的话,离京前父皇任命本宫为左将军。”
挥斥方遒的关键时候被打断,陆将军的恼怒可想而知。
然而不待他开口,再一次被东方将军抢了先:“老陆应该是忘了,且苏总兵有伤在身,怕是无法领兵作战。”
陆将军:“”
说好了给长平公主一队人马,让她一个人玩儿去,你怎么又临时倒戈了?
呆子!
蠢货!
陆将军快被东方将军气死了,又顾忌韩榆在场,只能生生忍耐下来,挤出一抹笑:“哈哈,东方将军说的对,本将军的确忘了,还请殿下恕罪。”
“不过本将军看殿下似乎从未领兵打仗过,不如请韩大人为军师,从旁协助?”
他派人查过韩榆此人,城府深沉,为达目的不折手段。
更重要的是,他不近女色。
像越含玉这样的女人,即便她是最受宠的公主,韩榆也绝对看不上眼。
韩榆几次率领府城百姓抵御梁军,显然有作战经验,身手更是相当的不错。
让韩榆和越含玉同处左翼,互相牵制,才不至于给他捅出什么大篓子。
韩榆在纸上写写
画画,闻言抬起头来:“那韩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罢,向长平公主作了一揖。
越含玉微微颔首,冷淡嗯了一声。
一如既往的高傲,惜字如金。
于是,初步作战计划就这样敲定了。
接下来,是更为详尽的计划商讨
翌日,越军兵分三路,向梁军发起进攻。
自从援军赶到,梁军便拔营后退,退至府城百里之外的山坳里。
三面环山一面环水,易守难攻。
天未亮,左翼军穿过密林抵达拗口。
士卒攀上高处,隐藏各自的身形,拉弓搭箭。
一时间,箭如雨下。
数不尽的梁军死在乱箭之下,惨叫声连绵不绝。
“有敌袭!”
梁军迅速警戒起来。
同时,右翼军发起进攻。
梁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死伤无数,还活着的惊惶地往四下里溃逃。
陆将军直接从拗口正面强攻进去,逢人就砍,粗犷的声音响彻整个儿山坳。
“给我杀!”
“杀!”
士卒奋力冲向前,陆将军与一小将领战在一处。
几十个回合后,陆将军将人斩于马下,双腿一夹马腹,继续深入。
他的野心可不会止步于这些个三瓜两枣。
要杀,就杀最大的那个!
另一边,韩榆手腕扬起,铁鸳鸯飞出的刀片割破一个梁军的喉咙。
负责此次攻打云远府行动的将领徐大洪见大势已去,策马欲逃。
越含玉穷追不舍,直把人逼进一条死路。
徐大洪双目猩红,大吼一声朝着她冲过来。
韩榆闲庭信步地游走在梁军之间,收割一条又一条滚烫的生命。
不过十来个回合,这位梁国大将就被越含玉一个飞踹坠下马背。
韩榆上前,马蹄踩在他心口上,努了努下巴:“打算怎么处置他?”
韩榆明白物极必反的道理。
他有火药这个大杀器,徐大洪的人头还是留给越含玉。
她更需要。
越含玉眉梢微挑,一条血线划过,徐大洪便身首异处。
“这样。”越含玉提着死不瞑目的人头,语气散漫,“回去?”
“等一下,我找人传个话。”韩榆环顾四周,随机抓来一人,往他嘴里塞了个药丸,“来,我们谈一谈。”
梁军:“!!!”
越含玉:“”
等陆将军赶到,那梁军已经不见踪影。
“殿下,您可见到徐大洪了?”
他一路找来,连徐大洪的影子都没看到。
不甘心,还想再问问。
“徐大洪?”越含玉侧过身子,葱白的手指指向脚边,“在这里。”
陆将军:“???”
陆将军:“!!!”
恍恍惚惚地与大军汇合,因神不属思,差点撞上一个士卒的长矛上。
韩榆在跟东方将军说话,见状拉了他一把:“陆将军?”
东方将军乐呵呵地问:“老陆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我的人没找到徐大洪,是不是他已经被你拿下了?”
陆将军:“不”
“你把人押到哪里去了?他可是呀,那徐大洪的人头怎么在长平
公主手里?莫不是她杀了徐大洪?”
不仅东方将军,其他人也都看到了。
议论声不断,都是惊叹褒赞。
陆将军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陆将军这一闭眼,直接睡了一天一夜。
应当是无法接受自己不如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借睡梦逃避这个事实。
而这期间,越军大获全胜的消息已经传得人尽皆知。
不仅保住了府城,还夺回了彩云县和清塘关。
百姓奔走相庆,又在大军回城的第一时间向城门口涌去。
陆将军晕倒,东方将军跟他一块儿留在后头看军医。
百姓簇拥着,欢呼着。
“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知府大人英武!”
“你们是云远府的英雄,这是我连夜做的鲜花饼,可一定要尝尝。”
“还有我还有我,这是云远府特有的菌子,你们带回去尝尝,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希望你们能喜欢。”
甚至都来不及拒绝,武阳关的士卒就被塞了满怀的吃食。
大多百姓双目含泪,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他们守住了云远府。
韩榆和越含玉及部分将领策马入城,在府衙门前停下。
百姓一拥而上。
像初战告捷那天一样,韩榆被他们抬起来,高高抛起。
“大人我们赢了!”
“我们赢了!”
韩榆的视野忽高忽低,在激昂的人声中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是的,我们胜利了。
东方将军赶过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极致的震撼过后,他问一旁云远
府的百姓:“他可是知府,你们怎么敢这样做?”
老丈看他一眼,用很是理所当然的口吻说——
“他是知府大人不错,但同样也是我们所有人的家人。”
知府大人让云远府焕然一新,让他们有了家的归属感。
而知府大人,便是这个家里最最重要的存在。
是家人,所以亲近。
🔒 137
梁国早就对大越有不臣之心, 恰逢梁嫔暴毙,便以梁嫔之死为借口, 兵犯清塘关。
先后攻下清塘关和彩云县, 残忍屠杀数千无辜百姓,惨死的将士更是不计其数。
梁军一路北上,欲攻占云远府。
云远府知府拒不投降, 带领全府百姓打响守城战。
梁军多次攻城, 皆以失败告终。
云远府百姓团结一心,一致对敌, 云远府知府造出可开山劈地的神器, 将梁军打得落花流水。
梁军甚恐, 又不甘心退兵, 索性实行围困之计, 困守府城百姓一月之久。
百姓硬是咬牙捱过来, 等来武阳关的援军。
据闻此次越京派来的并非什么皇子名将,而是一位公主。
长平公主,皇三女, 中宫嫡出, 万千宠爱于一身。
坊间传言, 长平公主独爱美人, 性情娇纵冷傲, 京中官家子弟皆视其为洪水猛兽, 二十有二仍然待字闺中。
可正是这样一位声名狼藉的公主, 率领左翼军在梁军营地如入无人之境,摘取了梁军主帅——徐大洪的首级。
“女子如何能领兵打仗?这简直荒唐至极!”
“一把年纪不嫁人生子,偏与男子混在一处, 这样的女子即便是公主也该捆去沉塘!”
“啧啧啧, 瞧把你们给急的,长平公主是女子又如何,人家身份尊贵还武艺高强,能深入敌营取下敌军将领的首级,再看看你们几个,胡子一大把了也没
做成什么事,嘴皮子倒是练得不错,就是尽不说人话。”
“承认自己不如人很难吗?偏要拿什么男子女子说话,你老娘还是女人呢,若知道你们说了什么,怕是后悔死没把你们溺死在尿盆里!”
茶馆里,众人哄堂大笑。
两个读书人打扮,衣着却十分寒酸的中年男子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颤着手指向说话的妇人。
“你你不可理喻!”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话果然不假!”
妇人翻了个白眼,“嘁”一声,不屑和他俩说话。
“诶这位老爷,您继续说,老娘方才光顾着骂人,还没听够呢。”
两个酸儒再一次被她气了个仰倒,又慑于妇人的战斗力,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
大丈夫能屈能伸,不与粗鄙妇人计较。
而妇人这一说,也让大家想起方才被打断的话题,目光灼灼地看向那富商打扮的男子。
“是啊是啊,我还没听够呢。”
“那敌军将领的脑袋真被挂到旗杆子上了?”
“骗你作甚,前几日我离开云远府,徐大洪的脑袋还在城外的墓园前挂着呢。”
“这都过去多少天了,怎么还挂着?”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云远府知府是个仁义人,特意为战死的士卒百姓辟出一块地厚葬他们,还把徐大洪的脑袋在连挂七七四十九天,好让他们泉下安息。”
“嘶——这还真是闻所未闻。”
“要我说,云远府能有如今,全是因为这位
韩知府呢。”
“这话怎么说?”
茶馆里,所有人都竖起耳朵。
让我来听听,这到底是怎么个事。
假·过路商贾,真·云远府士卒故作高深地捋了捋胡须,拖长了调子一清喉咙,开始他长达数千字的“知府大人夸夸”演讲。
从剿匪说到云合节,从云合节说到瘟疫,又从瘟疫说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守城战。
“当地百姓都说是花神娘娘显灵,赐下韩大人,拯救了一整个云远府!”
“被困在云远府府丞的几个月里,我整日里怨天尤人,只恨自己出门没看黄历,倒霉透顶地碰上梁国进犯,但是我现在不这么想了。”
众人好奇追问:“为啥?”
士卒假扮的商贾一拍大腿,姿态豪放不羁:“因为我亲眼看到,梁军溃败的那天,花神山上空霞光遍布,山上百花齐放。”
“嚯!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士卒信誓旦旦地表示,“这分明是花神娘娘显灵,为云远府大败梁军高兴,从天降下福泽呢!”
“没记错的话,之前很多人都跑去花神山游玩呢。”
“有人去过吗?真有这么神?”
这时,二楼有人搭话:“神不神我不知道,反正我去花神山玩了一圈回来,身上的陈年旧疾都减轻了许多。”
众人循声望去,都认出了说话之人的身份。
“王大善人,您说的是真的吗?真没骗我们?”
“这还能有假,要不是梁军突然攻打云远府,我
还打算趁天气暖和的时候再去一趟。”王大善人不无遗憾地说道,“如今都快过年了,只能来年再去。”
王大善人的神色不似作伪,许多人见状,都有些心动了。
一年到头都为了生计奔波劳碌,也该停下来休息休息,带着家人出去散散心了。
嗯,这个云远府的什么花神山就很不错。
愉悦身心不说,还能沾一沾花神娘娘赐下的福泽。
不亏,不亏。
士卒将众人的意动尽收眼底,偷偷一笑,深藏功与名
类似的情景不止在一个地方发生。
腊月上旬,便有诸多外地人慕名前来花神山。
为云远府带来不少热闹的同时,也让百姓大赚了一笔。
百姓们数铜板数到手抽筋,嘴角都咧到耳朵根了。
官员们却不然,见到此情此景,反而很有些忧心忡忡。
“大人,短时间内这种办法可以吸引游人前来,可时间长了难保不会露馅,届时怕是会适得其反呐。”
韩榆理解吴同知的担忧,放下手中的文书,取来茶杯:“花神娘娘本就是噱头,你我都知道并不存在什么福泽。”
吴同知苦着脸点头,这也是他最担心的地方。
万一游人知道了真相,不得在云远府闹翻天,到时候怎么都没法收场了。
韩榆抚弄着茶杯上精致的花纹,感受青竹叶片的走向,慢条斯理道:“福泽本就是虚无缥缈的东西,自古以来便是虚幻。”
“欣赏美景,领略当地的风
土人情,游人的心情自然会好。”
“心情舒畅百病消,如何判定自在人心。”
吴同知目瞪口呆,还能这么玩?
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他一时间竟无法反驳什么。
吴同知忍住敲一敲脑壳,确认里面是不是填满了浆糊的冲动,勉强松了口气,叠声道:“那就好,那就好。”
“不过有一点要注意。”韩榆话锋一转,“人多了就容易出乱子,让官兵加强巡逻,别给任何人闹事的机会。”
吴同知自是无有不应,恭敬地带着批复好的文书退了出去。
韩榆饮一口茶,继续处理公务。
徐大洪死后,梁军要么投降,要么趁乱做了逃兵,总之不会再给云远府造成任何的威胁。
经过几日的休整,府城逐渐走上正轨,韩榆也将云远府的建设计划提上日程。
在他的计划中,云远府这样四季如春的地方是天然的旅游胜地,不好好利用可惜了。
正值打了胜仗,击退敌军的大好时机,这事儿在各地传得沸沸扬扬,韩榆索性推了一把,以“花神娘娘护佑云远府”为噱头,借此吸引游人前来。
至于福泽治百病的传言,还真不是他让人传出去的,而是梁军进犯前来过花神山的游人自发对外宣扬的。
要不是花神娘娘的故事是韩榆亲手编写出来的,他还真信了福泽一说。
而事实却是,当今许多富贵之人都好逸恶劳,他们来到花神山游玩,先爬山又在府城四处
转悠,过剩的精力得到充分释放,自然觉得通体舒畅。
“还有一年,应当不成问题。”
韩榆自言自语,手上的动作不停,批复后不忘在左下角留下知府的印章。
“主子。”韩三敲门进来。
韩榆把玩着印章:“怎么回来了?”
韩三答:“回主子,殿下昨日上阵杀敌,背后有数支暗箭,一时躲闪不及,受了点伤。”
印章自掌心滑落,韩榆反手接住:“怎么回事?”
庆功宴过后,越含玉便提议乘胜追击,一举拿下梁国,好给死去的无辜百姓一个说法。
陆将军自然不同意,还拉上没什么主见的东方将军一起反对越含玉的决定。
双方僵持不下,各执己见互不相让。
陆将军因为越含玉先他一步斩下徐大洪首级的事情耿耿于怀,连着两日没个好脸色,这会儿更是比锅底还要黑。
“陛下只让本将军击退梁军,旨意中并不包括攻打梁国这一项。”
“旨意?这个好说。”
越含玉变戏法似的取来一份明黄色的圣旨,圣旨上明明白白写着“攻打梁国”四个字。
陆将军当场就跪了,失声怪叫:“殿下您怎么不早点拿出来?!”
没圣旨他完全可以说是从大局考虑,严格奉行君令。
可要是有圣旨,他这就是在抗旨不遵啊啊啊啊啊啊!
越含玉对陆将军的崩溃视若无睹,理不直气也壮地说:“忘了。”
忘了?
忘了!
陆将军七窍生烟,有以下六点要说:“”
他确定以及肯定,长平公主一定在报复他,故意戏耍他。
可又能怪谁呢?
是他对公主无礼在先,而后又给她甩脸子,以这位的暴脾气,小惩大诫已是网开一面。
就这样,陆将军被一项疑似“抗旨不遵”的罪名拿捏住了,对越含玉唯命是从,不敢再有二话。
旁观全程的韩榆:“”
把陆将军治得服服帖帖,东方将军自然不成阻碍。
制定详尽的作战计划,一行人便西行攻梁。
韩榆让韩三扮作士卒,追随越含玉左右,这才几日,怎就受伤了?
暗箭从何而来?
幕后黑手又是谁?
一瞬间,韩榆心底涌现诸多猜测。
“殿下只受了轻伤,还说她已知晓暗箭的主使,让主子只管放宽心。”
韩榆蹙眉:“那你回来作甚?”
韩三取出信封:“殿下让属下送这个给您。”
韩榆拆开信封,信纸上只一句话——
“花好看,送你。”
韩榆:“???”
伸手在信封里摸索,摸出一朵干花。
即便制成了干花,那红依旧鲜艳灼目,依稀可以分辨出它还是鲜花时的绚烂。
“这花是殿下养伤时亲手采摘制作而成。”韩三觑了眼韩榆的神色,“说主子您一定会喜欢的。”
韩榆:“”
沉默良久,韩榆抬手揉了揉眉心,给越含玉写了回信。
“送去吧,别再让她受伤。”
语调虽轻,却让韩三后背一凛,双手接过信封:“是。”
韩三
策马出城,飞速抵达梁国最东面的一座城。
一日前,越军攻下这座城,全军整装待发。
闲来无事,越含玉泡茶打发时间。
“殿下,主子来信。”
越含玉放下茶壶,净手后拆信。
很喜欢。
等你凯旋。
信封开口朝下,抖出一张小像。
巴掌大小,分明是接风宴那日她的装扮。
越含玉勾唇,再抬眸又是淡定如斯的长平公主。
“传本宫命令,明日拔营,两日攻下樊城。”
陆将军得令,想到长平公主战场上杀敌犹如砍瓜切菜的骁勇,心中五味杂陈地叹了口气。
文武双全,又是嫡出,奈何是女儿身。
倘若越含玉是男儿身,哪还有那些个皇子什么事。
年方二十二,估计早已坐稳了储君之位。
可惜她是个女子,再厉害也终究和皇位无缘。
纵使她立下赫赫战功,陛下只会多赏给她几亩封地,至于功劳
陆将军想了想,应该会落到靖王的头上。
长平公主和靖王一母同胞,唯有靖王荣登大宝,她才能维持往日的殊荣。
否则,这位的下场定不会好到哪里去。
不过这与他无关。
待征战结束,他会回到武阳关,长平公主也会回到越京,继续做她的金枝玉叶。
翌日,大军拔营向西。
梁国只是一撮尔小国,即便举全国之力,也只有十几万兵马。
这十几万兵马中包括攻打云远府的五万,时至今日,梁国仅剩八万不到的兵力。
越军一鼓作气,直往樊
城挺进。
硝烟将起
另一边,被韩榆塞了小药丸的梁国士卒历经千辛万苦,终于逃回梁国都城。
“我要求见皇上!”
守城士卒不敢迟疑,忙不迭将此事上报。
一层层往上,等见到梁国皇帝,已经是半个时辰后。
士卒重伤未愈,又失血过多,精神紧绷了一路,早已神智涣散,见到梁国皇帝都不知道跪拜行礼了。
梁国皇帝这会儿正因为越军的大举进攻而焦头烂额,见士卒迷迷瞪瞪,很是不耐地斥了声:“你究竟有何要事求见朕?”
攻打云远府失败,五万大军有去无回,只这一个回来,很难让人不阴谋论。
而士卒对此一无所知,竭力回想着云远府知府让他转达的话。
“大军战败,大越云远府知府让小的传话回来。”
梁国皇帝下意识看了眼一旁戴着面具的男子,攥了攥拳头:“什么话?”
“他说,让您让我不对,是让您的主子洗干净等他。”
梁国皇帝:“???”
面具男子:“???”
洗干净等他,这是什么鬼话?
别太暧昧了!
梁国皇帝将信将疑:“他真说了这话?”
士卒点头:“是,没错。”
洗干净等我。
洗干净脖子等我。
也就差了俩字儿,无甚区别。
嗯,没错。
士卒这样想着,扑通倒地,断了最后一口气。
梁国皇帝命人把士卒的尸体拖下去,求救的目光投向面具男子:“大人,我可
都是按照您的吩咐去做,如今大越秋后算账,您可不能坐视不理啊!”
梁军之所以拿下清塘关,也是出其不意,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实际上真要硬碰硬,梁国一成胜算都没有。
可大魏不同,大魏与大越的国力旗鼓相当,甚至魏帝远比永庆帝更强。
只要大魏施以援手,梁国定能转危为安。
面具男子招了招手,梁国皇帝乐颠颠上前来。
手指快成残影,梁国皇帝只感觉到一阵刺痛,便已身首异处-
越京
金銮殿上,永庆帝满面春风。
“云远府有消息传来,越军大败梁军,已夺回清塘关。”
“长平将梁军主帅枭首示众,如今正和陆、东方二位将军西征。”
“梁国不日便会纳入大越的领土,此后再无梁国!”
说到这里,永庆帝朗声大笑。
“不愧是朕的女儿,真给朕长脸啊!”
他看向下首,靖王所在的方向:“老十啊,平日里公务再怎么繁忙,也不要疏忽了骑射,你也不想有朝一日被你三姐比下去吧?”
靖王:“儿臣谨遵父皇教诲,定会多加练习骑射。”
他才不信越含玉有这个本事,肯定是父皇赏给她的护卫杀的。
为了往自己脸上贴金,越含玉真是脸都不要了。
不过看在这些功劳最后都会成为他夺嫡筹码的份上,靖王决定忘掉永庆帝刚才那番话。
实际上,不仅靖王,其他人都对此抱有八成怀疑的态度。
一个深居后
宫,只知享乐的公主哪有这么大的本事?
即使她有几分习武的天赋,如何能敌得过久经沙场的老将?
安王和宸王的余光瞥向靖王,后者尾巴翘上了天,一副小人得志的丑恶嘴脸。
嘁,有什么好嚣张的。
区区军功,他们还真不放在眼里。
永庆帝颔首,又扬声道:“梁国一朝覆灭,梁国皇帝在大越安插细作,却污蔑是大魏所为的恶行便一笔勾销。”
两个月,魏帝派左相前来大越。
左相拿出了十足的证据,表明一切都是梁国的栽赃陷害。
再结合梁国在云远府的所作所为,梁国皇帝的意图昭然若揭。
永庆帝多疑,并未轻信大魏左相的片面之言。
好在刑部大牢里还关押着自称是大魏的细作,他派人前去严刑审问。
经过一天一夜不停歇的拷问,细作承认他们是梁国派来的。
永庆帝大怒,当即拟写圣旨,让暗卫快马加鞭送去给已经离京的越含玉,命她踏平梁国的皇宫。
于是,便有了越含玉以圣旨戏耍陆将军的那一幕。
言归正传,永庆帝又提起镇守清塘关的陈方海。
“陈方海擅离职守,害清塘关落入敌军之手,本该是夷灭三族的大罪,不过看在他是镇国将军义子的份上,朕便网开一面”
安王呼吸一窒,心脏提到半空。
“朕决定,将夷灭三族改为三代之内不得入朝为官。”永庆帝顿了顿,“即日起,由夏凯云负责镇守清塘关。”
“咔嚓——”
伴随着永庆帝冷酷的声音,安王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他想要不顾一切地冷笑,指着他的好父皇质问。
这又是你打压梅氏一族的手段吗?
陈方海的确有罪,按照大越律法也该夷灭三族。
可您为何要在朝堂上提及外祖父?
是想把陈方海的所作所为和梅氏关联在一起,把梅氏彻地钉死在耻辱柱上吗?
安王知道,夏凯云是永庆帝的亲信。
派夏凯云镇守清塘关,便可进一步削弱梅氏在军中的势力。
可父皇您想过吗?
您这么做,又将我置于何种境地?
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可曾考虑过我这个儿子的感受?
梅氏是母妃的外家,是他的母家,打断骨头连着筋。
永庆帝此举,无疑是在他的伤口上撒盐。
安王低头,袖中的手死死攥住,指甲在手心掐出血色的月牙。
接下来的早朝,安王神游天外,就连永庆帝提及韩榆造出来的可抵千军万马的神器,他都无动于衷,眼皮也没抬一下。
下了早朝,阮景璋找上他。
“王爷,您今日太冲动了。”
身为梅氏一族鼎力支持的皇子,陈方海出事,不知多少人盯着安王。
他在早朝上冷脸,无疑是给永庆帝甩脸色。
阮景璋言辞恳切:“还请王爷振作起来,一时的低谷不算什么,未到最后,谁能知道真正的赢家是谁?”
安王深吸几口气:“你说得对,父皇并非只打压梅氏一家,对另几个世家的
打压有过之而无不及。”
走到无人处,安王低声说:“景璋,你说本王纳韩家女为侧妃如何?”
阮景璋眼珠微转:“王爷何出此言?”
“父皇信重韩松和韩榆,韩松在户部立下赫赫功劳,韩榆更是了不得,早前那些暂且不提,光是守住云远府,造出杀伤力极大的神器,便足以让他成为各方拉拢的首要人选。”
“本王选韩家女,一来可以借着与韩家交好扭转本王在父皇心目中的形象,这二来”安王眼里闪烁着野心,“倘若此二人投到本王麾下,本王定能如虎添翼!”
阮景璋笑着拱手:“那便提前祝王爷喜得佳人了。”
安王越想越激动,满腔愤懑一扫而空,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阮景璋垂下眼,笑意加深两分,迈步跟上安王。
可惜他们打的算盘终究还是落空了。
韩松事先察觉到安王来者不善,派人查证后在韩家一扒拉,发现家中只韩兰芸一个合适的人选。
而恰好韩兰芸对男欢女爱极其不感冒,一心搞事业,谁提就跟谁急的那种。
韩松思忖良久,决定把韩兰芸送走。
这姑娘是个急性子,要是安王使阴招,真把她惹急了,她能放蛇咬安王的屁股。
至于怎么放蛇,当然是钞能力了。
韩兰芸什么都缺,唯独不缺银票。
而安王府并非铁桶一块,一千两不行就一万两,总能咬到安王的屁股。
当天晚上,韩松就将此事告知了韩
兰芸。
韩兰芸听完怒不可遏,连夜收拾行李跑路。
“我已有两年未见榆哥儿,正好带着闺女去找他玩儿!”
闺女,即几年前收养的文珠小姑娘。
韩松安排好护送之人,当夜就送韩兰芸离开了。
翌日,韩松跟没事人似的,照常入宫上早朝。
注意到安王的位子空无一人,他便随口问了句。
陈侍郎憋笑,用气音说:“昨夜安王被蛇咬了臀部,府里的下人嘴不严,这会儿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
韩松:“”
臭丫头,睚眦必报还得是你-
韩榆并不知道有个天大的惊喜正从越京赶来。
年关将至,云远府的旅游业逐渐走上正轨。
据不完全统计,腊月二十多天里,约有近万人慕名前来。
游人爬山爬得大汗淋漓,直呼命不久矣,结果在山脚下的花神客栈睡上一夜,第二天起来神清气爽,感觉身体都轻盈了许多。
花神娘娘福泽深厚,果然名不虚传!
好玩,爱玩!
明年还来!
游人满载而归,官府和百姓也获得了不菲的收益。
韩榆却无暇顾及花神山如何。
除了保持和越含玉五天一次的通信,他正在策划轮胎厂的事情。
韩榆无意中发现,彩云县有一种被当地百姓成为胶树的树,是制作轮胎最重要的原材料——橡胶。
他受够了乘马车出行的颠簸。
短程出行还好,忍一忍就过去了。
远程出行,类似越京到云远府这种长达两个月的,等抵
达目的地,屁股都快被颠成八瓣了。
现有条件下,做工再好的马车也无法避免这种情况。
那日看凌梧留给他的册子,韩榆就决定把轮胎搞出来。
既能出行享福,也能为云远府百姓解决部分生计问题。
一箭双雕,雕听了都说好。
直至今日,轮胎厂已经过了明路,正由工匠日夜赶工。
知府大人掐指一算,目测年前可以完工,年后便可以招工了。
韩榆摩拳擦掌,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给马车换上轮胎了!
越含玉还在梁国,除夕赶不回来,只韩榆一人守岁。
不过她让韩三送来了押岁钱,有来有往,韩榆也给她准备了一份。
除夕就这样平静地过去了。
年后,轮胎厂对外招工。
招工条件和当初砖场招工时的差不多,只是考虑云远府大部分家庭的条件,韩榆略微放宽了年龄限制。
男工年龄在十五岁到四十五岁之间,女工年龄在十八岁到四十五岁之间。
张贴出招工启事的同时,韩榆还将轮胎的用途和优点广而告之。
这样一来,前来报名的百姓不计其数。
历时五日,轮胎厂的招工彻底落下帷幕。
又两日,轮胎厂正式开张,工人们也开始了他们的打工之路。
正月下旬,第一批轮胎出厂,瞬间被抢购一空。
韩榆把家中的几辆马车全都换上轮胎,乘马车去府衙,久违的平稳舒适几乎将他整个儿淹没。
知府大人一高兴,大手一挥,决定在二月举办一
场轮胎滑草比赛。
正巧花神山上有一片草坡,可以征用来当做比赛场地。
赢得前十的可免费获得轮胎厂定制的轮胎,光这一点,就让无数抢不到轮胎,或是囊中羞涩无钱购买的人打破头地报名参加。
二月十八,轮胎滑草比赛正式拉开帷幕。
花神山上人山人海,有游人,也有过来看热闹的百姓。
韩榆和几位大人站在一起,围观比赛现场。
五十人一组,选出最快的十个,再与其他组的人比试。
每轮都会选出最快的十个,知道最后一轮,十个幸运儿便可免费带走定制款轮胎。
参加比赛的百姓尖叫声不断,坐在大号的轮胎里,沿着草坡滑下。
有人没把控住,一头扎到地上,屁股朝天,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韩榆莞尔,眼角眉梢俱是浓得化不开的笑意。
十个又十个,眼看第五组比试结束,李通判忽然跳出来,大声喊道:“知府大人也想参加!”
声音足够大,引来全场所有人的侧目。
“好!”
“知府大人快来,这个轮胎又新又亮,正好与您相配呢!”
又一阵哄笑。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韩榆骑虎难下,只得走上前。
不过在此之前,韩榆把害他大出风头的李通判也拉上了。
“想看我出丑?”韩榆勒住李通判的脖子,不顾后者被他勒得翻白眼,“本官怎么也得拉个垫背的。”
李通判:“!!!”
韩榆坐上超大只的轮胎,随着一声锣响,有
人从身后推了他一把,便连人带轮胎飞了出去。
视野忽高忽低,有种别样的刺激感。
在一片欢呼声中,韩榆肾上腺素狂飙,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他彻底放飞自我,和其他人一样高呼起来。
在他身后,李通判战战兢兢地下滑,一个不慎脸着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哈哈哈哈哈!”
韩榆听到笑声回头,看清李通判的窘态,也跟着笑了。
终于,他抵达了终点。
草坡的尽头,吴同知高唱道:“第一名,韩榆!”
韩榆眉开眼笑,高举着右手一跃而起:“我,第一名!”
人群中爆发出响亮的喝彩声。
🔒 138
韩榆并没有继续下一场的打算, 欢庆过后便要退场。
他是轮胎滑草比赛的发起人,又不缺银钱, 想买多少轮胎都可以, 就不夺人所好了。
谁料刚走两步,就被吴同知叫住了:“大人,您这是要上哪去?下面还有几场呢。”
韩榆出言婉拒:“名额有限, 本官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吴同知也不挽留, 而是伸长脖子,冲着外围看热闹的百姓和游人大喊:“诸位, 想不想看知府大人继续比赛?”
“想!”
所有人异口同声, 嗓门儿极为响亮。
韩榆嘴角一抽, 平时没见你们这么齐心协力。
啊也不对, 守城战除外。
云远府百姓起哄也就罢了, 怎么那些个面生的游人也跟着瞎掺和, 喊得比谁都卖力。
知府大人心下腹诽,余光瞥见李通判躲在钱通判身后偷笑,心思一动。
“罢了, 我还是留下来吧。”紧接着话锋一转, “不过只我一人没什么意思, 不若李大人和我一起?”
李通判正因为韩榆骑虎难下笑得不能自已, 冷不丁听到自己的名字, 猛一抬头:“昂?”
知府大人笑容中的促狭不加掩饰:“李大人, 一起吧。”
李通判:“???!!!”
然后, 他就这么赶鸭子上架,被韩榆半拖半拽地摁在了轮胎上。
韩榆贴心提醒:“当心些,莫要再像之前那样摔个唔唔唔!”
瞳孔因震惊放大一圈,
瞪着胆大包天捂住他嘴的李通判。
——你竟敢!
——松开!
——狗胆包天!
李通判从韩榆眼中捕捉到以上信息, 虎躯一震,手一抖,捂得更严实了。
韩榆:“”
李通判:“!!!”
“大人,知府大人。”李通判低声下气地打商量,“您行行好,给下官留几分面子吧。”
自家人无所谓,可现场成百上千个游人,他可不想以这种方式在云远府以外的地方扬名。
韩榆把他的手扒拉下来,冷哼一声,往另一边走去。
李通判立马会意,乐颠颠地在轮胎上坐坐好。
不使唤人的时候,知府大人还是很好的。
就是力气稍微大了点。
李通判揉着酸痛的手掌,如是想道。
吴同知远远瞧着两个年龄差足足有一轮的年轻人,笑得合不拢嘴。
“原先知府大人提议举办滑草比赛,我还觉得多此一举,现在啊”张同知捋着胡须感慨,“我倒是希望类似的比赛每年能多举办几次。”
随处可见欢声笑语,让他们这些老家伙都感觉自己年轻了不止一岁。
吴同知不置可否,见参赛选手在轮胎上坐定,拿起小锤往铜锣上一敲。
“铛——”
比赛开始!
轮胎载着人沿草坡一路下滑。
耳畔是急促的风声,似乎化为了实质,亲吻着每一张带着笑容的面颊。
韩榆心跳得很快。
除了听见欢呼叫好声,他还闻到了多种多样的味道。
身下青草的清香
,远处花海的甜香,以及游人手中各种小食的香气。
名为愉悦的情绪遍布每一寸神经,每一条脉络,尤其在李通判又一次摔得四脚朝天后,这种情绪瞬间抵达顶峰。
意料之中,知府大人连胜。
李通判中途出了差错,只得了第七。
他顶着满头的草屑,幽怨填满双眼:“大人,下官今儿可算是丢人丢到外祖母家了。”
韩榆忍笑,一本正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妨,事不过三,三次过后你应当已经习惯了。”
李通判:“”
李通判不想说话,并丢给你一个愤而离去的背影
轮胎滑草比赛持续了整整五个时辰。
接近尾声时,太阳都快落山了。
韩榆几次连胜,成为当之无愧的第一名。
但他没有接受定制款轮胎的奖励,而是把这个机会让给了第十一名。
“走吧,回去。”韩榆招呼同僚们。
官员们异口不同声:“来了大人!”
途径看热闹还未散去的游人,韩榆被其中一个胖墩墩的中年男子叫住。
“敢问韩大人,这轮胎当真有传言中那么好吗?”
不待韩榆回应,钱通判便迫不及待抢答了:“自然是极好的,现如今府衙的诸位大人全都将马车的木轮换成轮胎,出行再无颠簸之感。”
他说完,另几位官员也跟着附和。
韩榆轻笑,循循善诱道:“与其四处询问,不如亲身体验一番。”
中年男子张大福可耻地心动了。
等韩榆一行人离开花神山,他问一同前来的好友:“左右要在云远府逗留几日,不如买来试一试?”
他们从外地来云远府谈生意,对花神山早有耳闻,又听闻云远府知府举办了什么轮胎滑草比赛,觉得有点新奇,便相约过来看热闹。
想不到竟有意外之喜。
倘若轮胎真有那么多的优点,他完全可以大批量地订购,再转手卖出去,从中获取盈利。
“这会儿天色已晚,轮胎厂该关门了,明日再让下人去买。”
“善。”
翌日天刚亮,张大福就派人去了轮胎厂。
一个时辰后,小厮带着轮胎回来,啧啧感叹道:“小的赶到轮胎厂时,门口黑压压的全是人,差点没能抢到轮胎。”
张大福真没想到轮胎会这样抢手,估计和昨天的滑草比赛有关系。
他也不多说废话,让人把轮胎安装好,然后就迫不及待地爬上马车,外出溜达一圈。
坐在平稳行驶的马车上,张大福拍了拍屁股底下的垫子,一脸惊叹:“那位大人真没骗我。”
出于轮胎带给他的惊艳感受,当天他又让小厮去轮胎厂买轮胎。
他要把妻妾儿女和老父老母出行的马车全部换上轮胎!
奈何轮胎厂人手有限,前来订购的人又多,只能承诺三日后出单。
张大福欣然同意,还不忘同好友安利了一波。
类似的情况不止在一处发生,轮胎一时间供不应求。
韩榆从轮胎厂的管事口中得知现状,欣喜
之余批准了二次对外招工。
管事心满意足地离开,他已经想象到临时开放的一百个工人岗位有多抢手了。
“大人,宋知府杨知府和孙知府前来拜访。”
韩榆眼也不抬,飞速批阅公文:“本官没空,让吴大人前去接待。”
韩三不疑有他,转道去往厅堂。
被知府大人委以重任的吴同知:“张老哥,你过来看看,我这白头发是不是又多长出几根?”
张同知凑过来,眯着眼睛打量:“吴老弟你正值壮年,年富力强的时候,哪有什么白头发,一定是你的错觉。”
呵,以为这样我就会同情你,然后你再顺水推舟,把接待三府知府的重任交到我手上,自己逍遥快活是吗?
别做梦了!
张同知哼哼两声,无视了吴同知的怨念,一个向日葵转头,背对后者拿起毛笔,佯装自己很忙的样子。
吴同知:“”
虚伪的同僚情谊果然不堪一击,风一吹就散了。
“呵!”
吴同知甩袖而去,张同知把头埋得更低了。
三府知府并不是第一次来。
早在去年腊月,越军大败梁军后的没几天,他们仨就匆匆赶来了云远府。
携重礼而来,意图不言而喻。
可知府大人是那种为利所趋的人吗?
显然不是。
七次求见,都被韩榆以公务繁忙轻飘飘挡了回去。
次次无功而返,没多久又腆着脸再次出现。
吴同知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好说歹说才把把三府
知府送走,嗓子眼都快冒烟了。
连灌五杯茶,又去见知府大人。
“大人,总这样也不是个事儿,不如您下次见他们一面,直接让他们死心算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韩榆笔下不停,“本官掐指一算,没有第九次了。”
风水轮流转,昔日他们袖手旁观,可曾想过今日?
但凡他们有一次施以援手,云远府死去的人也会少很多。
如今,也该他们为自己的隔岸观火付出相应的代价了。
吴同知听出其中蕴含的深意,狠狠松了口气,终于不用应付那群老狐狸了。
天知道和那三人坐在一起时,他后背出了多少冷汗。
果然,很快就有消息传来,三府知府被撤职降罪,押回京中开始他们长达三年的牢狱生涯。
不过这一切都和韩榆无关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
——越军攻破梁国皇宫,带着梁国的皇子公主以及后妃风光归来。
大军在城外安营扎寨,韩榆亲自出城相迎。
“恭迎殿下凯旋归来。”韩榆向长平公主行了一礼,又对两位将军颔首示意,“陆将军,东方将军。”
“韩某已设下庆功宴席,还请诸位移步。”
庆功宴在军营举办,除了此次参战的将士,云远府官员尽数出席。
酒酣耳热之际,将士们痛饮高歌,韩榆这边的官员们也放飞自我,与人勾肩搭背地饮酒谈天。
从头到尾保持冷静的,除了韩榆就只有越含玉。
哦不对,还有越含玉
身边寸步不离的老嬷嬷。
韩榆观察过她,此人一看就是练家子,且深不可测。
韩八也曾隐晦表示过,老嬷嬷并非真的嬷嬷,以他在乔装改扮这方面的高深造诣,十有八.九是男子假扮。
如此一来,用脚趾头也能猜到这披着嬷嬷皮的男人是谁派来的。
几年不见,老皇帝的疑心越发深重了,一手打压制衡玩得可谓是炉火纯青,连亲女儿也不例外。
韩榆在老嬷嬷察觉之前撤回视线,一人自斟自饮。
宴席到深夜才结束。
将士们喝得烂醉如泥,鼾声震耳欲聋。
官员们有所节制,但也已经神志不清,离开时还要人搀扶着。
越含玉登上马车,老嬷嬷放下车帘,紧跟在马车的一旁,鹰隼般的双眼幽冷森寒。
“回驿馆。”
一声令下,马车缓慢前行。
途径窄巷,车帘没来由地轻晃了下。
只这一点风吹草动,便引起老嬷嬷的警惕:“殿下。”
无人回应。
老嬷嬷又喊一声:“殿下。”
“怎么?”
车厢内传出沁凉的女声,含糊不清,似有几分惺忪的睡意。
老嬷嬷盯着车帘,语气硬邦邦的:“殿下可曾发觉什么异样?”
“你若不说话,本宫已经睡着了。”
老嬷嬷低头:“老奴知错,还请殿下恕罪。”
“自去领罚。”
长平公主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此后再没了动静。
老嬷嬷侧耳聆听,呼吸平缓绵长。
应当是又睡了。
如此这般,紧绷的身体才稍稍松懈下
来。
殊不知,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车厢内早从一人变为两人。
越含玉随口打发了老嬷嬷,按了下角落里的机关,自有木板自顶部缓慢降下,将四壁包裹得密不透风。
韩榆盘腿坐在柔软的毛毯上,手肘抵着膝盖,屈指轻敲木板:“这东西真能隔音?”
“千真万确。”越含玉在他对面盘腿而坐,“为了外边儿那个烦人精特意做出来的。”
韩榆打算回头也给自己搞一个,目光落在她的手臂和肩头:“伤可痊愈了?”
越含玉揪着韩榆的一缕头发,给他编小辫子。
韩榆看了眼,随她去了。
“早已痊愈。”越含玉左手捏着韩榆的小辫子,右手伸到他眼睛底下,“但还是很疼。”
韩榆敛眸,素白的手腕宛若堆雪,明晃晃映入他眼帘之中。
美景当前,却被一条横亘的伤疤破坏得彻底。
从掌心刺入,直抵小臂内侧。
韩榆低头,轻而缓地贴上去,自上而下。
越含玉眼睫微颤,面上若无其事,耳垂早已鲜红欲滴。
韩榆退后,越含玉揪住小辫子,继续往下编。
“咳——这样可好?”
韩榆凝视她,缓声问。
越含玉只字未提背后放暗箭的主使者,他也不会刨根究底。
“似乎不疼了。”
他选择信任,选择悉心安抚。
编好一条小辫子,越含玉又瞄准另一边,手指灵活翻飞。
“言归正传。”四个字成功堵住韩榆想要制止她在自己头发上作乱的
措辞,“越京传来消息,梁嫔寝殿和刑部并无异常。”
韩榆蹙眉:“不可能。”
“但事实就是这样。”越含玉耸了耸肩,“可见此人在越京藏得极深,且手段非常高明。”
韩榆双手搭在腿上,感受着喷薄在他手背上的呼吸,不自在地身体后仰,扯得头皮一痛,又连忙回归原位。
“不仅如此,他在越京的身份地位非一般的卓越。”
神不知鬼不觉地让深居后宫的梁嫔暴毙,又能在重兵把守的刑部如入无人之境,让大魏细作集体改口
两人对视,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凝重。
越含玉一哂:“皇帝怀疑这个忌惮那个,偏生在这件事情上天真得可笑。”
或许在永庆帝的潜意识里,他不愿与大魏兵戈相见。
只要不捅破那层窗户纸,就能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继续维持着相安无事的假象。
越含玉眸光沁凉:“这件事交给我,你在云远府务必小心。”
韩榆好脾气地应着,在心里估算路程:“看到你安然无恙,我便放心了,回驿馆早点休息,过几日又要赶路。”
“好了。”越含玉捞起两条细麻花辫,递到韩榆眼前,“好看吗?”
韩榆:“好看。”
越含玉信了他的违心之言,勾着唇倾身上前。
面上一热,像蜻蜓点水。
韩榆眨了眨眼,忍住摸脸的冲动:“越京水深,万事当心。”
越含玉单手托腮:“放心,万事有老十在
前面给我挡着呢。”
韩榆忍俊不禁,朝她挥挥手,转瞬消失无踪
三日后,城外的越军整装待发,准备离开云远府,回到他们的武阳关去。
前一天正值休沐日,韩榆和越含玉乔装改扮去了花神山。
两人淌过花海,还在花神树下取了红色的花神带,两条缠绕在一起,被韩榆高高抛掷到花神树的最顶端。
越含玉离开后,韩榆重归两点一线的生活。
府衙住宅两头跑,偶尔去府学、官塾、书斋和轮胎厂考察,日子过得忙碌而又充实。
三月初五,这天韩榆正在府衙,突然收到韩一的通传。
“主子,四小姐来了。”
四小姐?
哪位?
知府大人愣怔片刻,这才把四小姐和韩兰芸画上等号。
韩榆眼皮一跳,戳着笔头咕哝:“大老远的,她怎么来了?”
没见到韩兰芸之前,估计没人能为他解答。
“先带她去家里安顿,晚上回去再说。”
“是,主子。”
韩榆揉了揉眉心,摒除杂念,继续批阅公文。
半天很快过去,下值的锣声刚响,韩榆就一阵风似的卷出门去。
厅堂里的官员们只看到黑影闪过,四处张望,却什么也没看到。
李通判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这天还没黑,不会有什么脏东西吧?”
众人不想说话,翻给他一个白眼。
韩榆回到家,韩兰芸便迎了上来:“榆哥儿!”
乍一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韩榆很是愣了下,垂眸掩下
眼底的异色:“四姐你怎么来了?”
不说这个还好,一提起韩兰芸就满肚子气。
她让文珠小姑娘去房间看着点,以免随行的婢女把贵重东西碰坏了,吨吨吨喝完一杯茶,然后叭叭叭跟韩榆吐槽安王。
“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把年纪了还惦记我这个小姑娘。”
“还有阮景璋,他跟安王就是一丘之貉,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商海浮沉多年,韩兰芸嘴皮子功夫十分了得,几乎是变着花样吐槽安王和阮景璋。
末了,她得意洋洋一叉腰:“我气不过,所以离京之前放蛇咬了安王的屁股。”
韩榆:“”
韩榆嘴角抽搐,忍住扶额的冲动,都不知如何作答。
不过,阮景璋为何会撮合安王和韩家?
他不会不知道韩榆和韩松之间不是兄弟但胜似兄弟,让安王纳韩兰芸为侧妃,显然不怀好意。
如果他打着娶了韩家女就能让韩榆和韩松反目的主意,那只能劝他早点洗洗睡吧。
韩榆思绪流转,面上不动声色:“那你就和文珠留在云远府吧,出门记得带护卫,莫要孤身在外。”
韩兰芸嗯嗯点头,刚好这时候韩八做好了饭菜,两人便移步饭厅,和文珠一起用饭。
从这天起,韩兰芸便在云远府常住下来。
韩二每天都会汇报她的动向。
今儿买了个铺子,明儿买了个院子,后天又跑去榆生堂,跟曹香君称姐道妹,和孩子们打成一
片,还报名参加了女医班。
韩榆看她日子过得充实,渐渐也不再关注她,转而投身府城建设当中。
随着花神娘娘的故事广为流传,越来越多的游人慕名前来。
韩榆让人在山脚下辟出一块空地,用来建设儿童乐园。
儿童乐园的项目暂定跷跷板,组合滑梯,海洋球,积木乐园和轨道木车这几种。
除跷跷板外,其他项目一律收费。
另外,韩榆还购入大量桂花树和杜鹃树,栽种在府城主要街道的两旁。
既然是花神娘娘的故乡,怎能只一个花神山漫天花海。
花神山有的,府城内也要有。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一大堆事情需要知府大人亲自过问。
韩榆成天忙得昏天黑地,若非小白撑着,他怎么也得进医馆走一遭。
至于底下的官员们,那就更惨了。
除了吃喝拉撒睡,其余时间几乎都被堆积如山的公务占用。
李通判气若游丝地表示:“我现在怨气冲天。”
而就在府衙的怨气浓郁到可以养活整个阎罗殿的时候,千里之外的徽州府,徽州砖场负责人——钟义康发现了一件事。
“这两个月怎么突然多出这么多订单?”
一两笔也就罢了,方才粗略数了下,竟足足有数百笔大额订单,一次数万块的那种。
钟义康百思不得其解,找来底下的人一问究竟。
底下的人也是一头雾水:“我也不知道啊。”
钟义康无法,只得把这件事上报给现在的知府。
知府得
知后,什么都没说,只让他对外招工,争取早日把订单发出去。
没能得到想要的答案,钟义康心里跟猫挠似的,好奇又难受。
终于,两天后又有一位富商前来,壕无人性地订了十万块徽州砖。
钟义康找准时机,暗戳戳问了那富商:“您怎么一口气订了这么多砖头?”
富商很是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们不知道吗?”
钟义康满脸茫然:“我该知道什么吗?”
富商就把云远府遭受梁军多次进攻,用徽州砖砌成的城墙竟纹丝不动的事情告诉了他。
“徽州府离云远府太远了,你们没听说也很正常,实际上这件事早在南边传开了,我也是听别人说起,这才过来买徽州砖。”
钟义康瞪大眼睛,深吸一口气:“竟是这样?”
富商点头,摸了摸高耸的肚腹,仿佛打开了话匣子:“你是不知道,那云远府的韩知府可厉害了,带着当地百姓死守两个多月”
韩知府?
钟义康神色恍惚,芝兰玉树的青年知府形象浮现在脑海中。
等富商离开,他把云远府的事情跟大家伙儿说了。
“一定是知府大人!”
“没想到再听到知府大人的消息,会是在这种情况下。”
“知府大人离开后还一直用咱们的徽州砖,可见这是对砖场,对咱们的认可呢。”
大家都很激动,高兴得脸都涨红了。
人群中,吴大贵把手放到肚子上。
这里有一道疤。
是知府大人
救了他一命。
想到这些天雪花一样飘来的订单,吴大贵一瘪嘴,差点哭出来。
他鼻子发酸,胡乱抹了把脸:“这是知府大人留给我们最后的礼物啊。”
只要砖场在一日,徽州府就会有源源不断的订单和收入。
砖场的生意蒸蒸日上,需要的工人只会越来越多。
这样一来,百姓也不必再为生计发愁。
想到这里,很多人和吴大贵一样,悄然红了眼-
三月结束,入了四月,云远府天气渐暖。
恰逢换季,冷热交替之下,府城许多人感染了风寒。
韩榆每日上下值,总能看到各大医馆爆满,等待的病患排到了街上。
韩兰芸也不幸中招,病恹恹地躺在床上,一边打喷嚏一边哀嚎:“昨天谢大夫留下的课业我还没交过去呢。”
韩榆戴着口罩,让文珠离韩兰芸远点,虽然她二人都生病了。
“除了经商,我还是头一回看你这样有恒心。”韩榆随口调侃了一句,“等会儿我正好顺路,给你给你捎过去。”
韩兰芸高举双手欢呼:“榆哥儿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然后乐极生悲,咳得惊天动地,涕泗横流。
韩榆:“你慢慢咳,我先走了。”
韩兰芸颤巍巍伸手:“课业在咳咳在桌上,别忘了咳咳拿。”
韩榆摆摆手表示知道了,拿上女医班的课业离开了。
到了榆生堂,谢方不在,只
曹香君一人在女医班。
“这是韩兰芸的课业。”
曹香君接过,见韩榆要走,忙不迭叫住他:“大人,民妇想带着女医班的学生们外出为人义诊,您看如何?”
“义诊?”韩榆眸光微动,若有所思道,“这倒是个好主意,正逢府城风寒肆虐,索性和各大医馆的大夫联合起来,组织一场面向整个云远府的义诊。”
曹香君屏住呼吸,既惊讶又兴奋:“可以吗?”
韩榆颔首:“反正是百姓受益,女医班的学生也能多见识些病症,有百利而无一害。”
曹香君尚存几分顾虑:“义诊的话,民妇担心医馆的大夫们会不同意。”
“这点你无需担心。”韩榆安抚一笑,“大夫为百姓义诊,诊金由官府出,名利双收的好事,没人会拒绝。”
曹香君这才放下心。
韩榆转身欲走,身后传来有些不解的女声:“知府大人,您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有孩童发现韩榆来了,嘴里叫着“府府大人”扑上来。
韩榆哄他几句,等人走后也没有回头。
“大家视我为亲人,我自然倾心相待。”
颀长清瘦的身影逐渐远去,曹香君想起梁军大败的那天。
东方将军问孙老丈,他们怎么敢把知府大人抬起来,抛到空中。
孙老丈说,知府大人是他们所有人的家人。
曹香君心底浮现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那日,知府大人亲耳听到他治下的百姓承认了他,将他视
为云远府不可或缺的存在
韩榆言出必行,第二天就有专人前往各大医馆,谈及义诊一事。
果然不出所料,医馆的坐堂大夫都同意了。
四月初八,全民义诊日。
这天,府衙前人山人海。
不仅府城人,就连治下几个县城的百姓都闻讯赶来。
虽说云远府如今太平安定了,可要说百姓的生活条件,也只比原先好了一点而已。
药材价格昂贵,很多人生了病都不敢去医馆,只能硬撑。
撑到最后,要么不药而愈,要么在痛苦中死去。
听闻官府组织了面向全体云远府百姓的义诊,只需报上姓名籍贯,便可接受大夫的免费医治。
虽然药钱还是自己出,免去的诊金只是杯水车薪,但本着能省则省的原则,还是有很多人来了。
“就算买不起药,我也想看看我还有几天可活。”
“知府大人仁义,就算身上没什么不舒服的,过来看看也是好的,万一有病了没发觉呢?”
“你还真别说,方才那位女大夫给我诊脉,还真发现了问题,不过不是什么大病,吃几服药就能好。”
“我本来不打算凑这个热闹的,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有点担心了,罢了,我也去排队。”
韩榆在门后围观,将所有人的话语尽收耳中,沉吟片刻,对吴同知耳语几句。
吴同知有些诧异,但还是照办了。
不多时,有一官兵提着铜锣出来。
“铛铛铛!”
伴随着清脆的声响,
所有人循声看过来。
“知府大人说,但凡得了病没钱医治的,只要能提供确切的证据,可由官府报销一部分药钱。”
片刻的寂静后,府衙前爆发出响亮的哭声。
吴同知回来,听着似发泄似感激的哭声,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他向韩榆深深作揖:“大人高义。”
韩榆双手负后,谦逊地笑了笑:“本官只动动嘴皮子,真要论起来,这笔药钱还是您几位交上来的呢。”
“本官粗略算了下,那笔银子足够多,起码明年才能用完。”
吴同知等人:“”
你三十六度的嘴,怎么能说出这样冰冷的话?
🔒 139
全民义诊持续五日之久。
这期间, 大夫接诊的男女病患有数万不止。
许多前来凑热闹的被诊出或轻或重的病症,本身沉疴在身的也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医治。
轻者扎几针便好了个七七八八, 重者则需要内服和外敷双管齐下。
其中有数百人病魔缠身且无钱买药, 在提供了相应的证明后,由官府出面为其购置足量的药物。
受到官府恩惠的自然感激涕零,抱着药包就这么在府衙前跪下, 边哭边絮絮叨叨说着知府大人长命百岁之类的好话。
当然了, 也有人投机取巧,想方设法地伪造贫困身份, 妄图让官府出资为他买药。
这些人无一不被戳破谎言, 记在了府衙的黑名单上, 再有下次义诊, 这些人都不允许接受大夫的诊治。
第五日傍晚, 义诊终于落下帷幕。
百姓无论是否患病, 皆喜笑颜开地满足离去。
韩榆良久驻足,胸口充斥着一股名为满足的情绪。
在欢声笑语中肆意膨胀,最后“嘭”的一声, 绽放出绚丽的烟花。
韩榆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眉目舒展, 颇有如沐春风之感。
途径厅堂, 有官兵匆匆而来。
“大人, 属下在花神山附近发现一群人鬼鬼祟祟, 手里还拿着本册子写写画画, 行迹十分可疑,便将他们抓起来审问,发现是周边几个府派来的。”
韩榆舒缓的眉眼骤然下沉, 不疾不徐的嗓音透着
威压:“派来作甚?”
官兵咽了口唾沫, 腰背不自觉地弯下些许:“打探花神山的消息,戳穿花神娘娘的真伪,他们还画了儿童乐园的图纸,属下以为”
“好一群不要脸的家伙!”
吴同知几人登时怒了,从厅堂里冲出来,撸起袖子就要去找前来刺探消息的人算账。
云远府危难之际,他们一个个见死不救。
这会儿倒好,看云远府因为花神娘娘扬名了,又开始眼红,谋划着搞事情。
人都冲出去了,又被韩榆叫住:“几位大人稍等。”
钱通判话不过脑,怒气冲冲地喊:“等什么等?再等下去花神山就没了!”
这可是云远府的大宝贝,谁也碰不得。
谁碰谁死的那种!
“钱大人稍安勿躁,本官还没说完。”韩榆早已冷静下来,好整以暇道,“既然他们对花神山抱有好奇之心,就让他们留在山上吧。”
钱通判:“啊?”
韩榆微微一笑:“山上不是还缺几个做工的?就安排他们去挑粪吧。”
钱通判&所有人:“啊???”
半个时辰后,从隔壁府来的官兵们穿着粗布衣裳,肩头挑着扁担,扁担上前后挂着俩粪桶,在云远府官兵的驱赶下满脸不情愿地往山上走。
花神山的小管事远远见到他们,吆喝着招呼他们过来。
“这两天客人多,茅厕都快不够用了,你们几个动作快点,打扫不干净今晚没饭吃!”
隔壁府的官兵呆了下,
磨磨蹭蹭上前。
然后:“呕——”
半个时辰后,韩榆收到消息。
“大人,那几个人被熏晕了。”
知府大人眉梢轻挑:“人没事吧?”
小管事摇头:“灌了药,这会儿已经醒了”
知府大人核善一笑:“那就继续吧。”
小管事:“要不然啊?”
知府大人双手拄着下巴,眼尾轻挑,平添几分邪气:“还有什么问题吗?”
小管事张了张嘴,木讷讷摇头:“没、没问题了,小的这就安排他们去挑粪。”
韩榆露出满意的微笑。
被顶头上司外派,来云远府刺探消息的官兵们:“”
哔——(脏话)
这几人在花神山上半个月,韩榆派人遣送他们回去。
新知府得到消息,无一例外地见了他们。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从云远府回来的官兵刚走到跟前,三个上任没几个月的倒霉蛋知府冷不丁闻到一股不可描述的臭味。
深吸一口气,然后当场失去意识。
再醒来,被大夫告知他们晕倒的根源是官兵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
再一问,原来这味道是他们在茅厕旁边吃喝拉撒睡,长时间下来不可避免地染上了来自茅厕的味道。
三府知府:“!!!”
好歹毒的反击方式!
难怪他们的前任都败在了这个韩榆手里。
惹不起惹不起。
从此,再无人敢打花神山的主意
儿童乐园建成后,花神山迎来游人高峰期。
在韩榆
的大力宣传下,南方二十几府都流传着花神娘娘的故事。
这厢儿童乐园甫一面世,就受到了孩子们的热烈欢迎。
一传十十传百,越来越多的孩子闻讯而来,甚至排队等候许久也甘愿。
不过建成半月,便为官府创造了一笔不菲的收入。
官员们个个喜笑颜开,直呼知府大人手段高明,竟能想出这种法子吸引游人前来。
小孩子爱热闹,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痴缠不休,家中长辈哪里忍心拒绝。
实在无法,只能拖家带口来花神山游玩了。
不过,凡事有利必有弊。
官府百姓赚得盆满钵满,一些或大或小的问题也接踵而至。
譬如现在——
“那人在街上随地方便,过路人看不下去,就说了他两句,前者便恼羞成怒,提了裤子就打人。”
“后来外地来的游人又说了些云远府不好的话,一时间惹了众怒,大家说要教训他,那位游人也叫来同伴,双方互不相让,这会儿都在医馆躺着。”
韩榆嘶声,扶额道:“这一天天的,什么时候才能让本官过个安生日子?”
仔细回想,这位上任两年有余,还真没过过几天清闲日子。
钱通判讪笑不语,静待知府大人的处理办法。
说实话,这件事还真没法草率解决。
但凡游人有一丝一毫的不满,就有可能给花神山带来负面的影响。
可问题是,分明对方有错在先。
府城百姓好心提醒,他却不领情,还说什么云远府就
是个腌臜地儿,要不是家中孩儿吵着闹着,倒贴他都不来。
这话谁听了不生气?
双方剑拔弩张,一言不合就动手了。
“无论如何,动手都是不对的。”韩榆屈指轻叩桌案,“双方都要道歉,至于赔偿”
钱通判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听着,生怕错过了任意一个字眼。
以他对知府大人的了解,大人定然是偏向自家人的。
所以,大人他会如何决断?
“官府有明确规定,百姓不得随地方便,是他先犯了当地的忌讳,赔偿就免了,离开前记得替人把诊金药费付了。”
钱通判呆了下,有这项规定吗?他怎么不知道?
他这么想,也这么问了。
韩榆理不直气也壮:“即日起,这条规定开始实施。”
独立管辖权真的很好用,擅自增改一两条规定也没人敢说什么。
钱通判愣了下,随后不顾身处何地,不顾形象地仰天哈哈哈哈起来。
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对韩榆竖起大拇指:“大人您可太高明了。”
韩榆坦然接受了他的赞扬,作为感谢,决定送他一点小惊喜。
“钱大人,本官有个主意,或许可以从根源解决这个问题。”
钱通判后背一凉,莫名有种被什么大型食肉猛兽盯上的感觉。
他隐晦地四下打量,这一定是错觉吧?
可在韩榆堪称温和的注视下,那股不祥的预感愈演愈烈。
过往的经历告诉钱通判,他该离开了。
再不走,接下
来可能就走不了了。
钱通判脚底抹油想溜:“大人,下官忽然想起还有些”
“本官打算建造公厕和垃圾站,人有三急,百姓和游人出门在外,若遇上紧急情况可前往公厕解决。”
钱通判瞪眼,大人您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至于垃圾站,本官打算把它建在公厕旁边,每条街配备齐全,百姓不得随地倾倒垃圾,须得统一送到垃圾站。”
钱通判憋气,我说了什么您是半点没听进去啊。
韩榆抚掌而笑,不忘给钱通判画饼:“长此以往,大家养成了习惯,街道定能整洁如新。”
钱通判:面无表情.jpg
说到这里,韩榆激动得难以抑制,起身来回踱步:“再者,这也算云远府的一大特色,从五湖四海而来的游人即便离开了,也会因此对云远府记忆犹新。”
钱通判:哦。
韩榆停止踱步,疾步走到钱通判面前,亲切地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钱通判眼皮一跳。
“本官非常看好这件事,也非常看好钱大人。”韩榆勾唇,露出一口森白,“所以,这件事便交给钱大人去办了。”
钱通判:不!
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你说这么多准没好事!
我就知道黄鼠狼给鸡拜年,绝对没安好心!
像知府大人这种黑心肝,他恨不能榨干下级的每一滴血,怎么可能会夸赞一个人呢?
钱通判两眼发直,险些“汪”的一声哭出来。
“钱大人?”
知府大人尾
音上扬,清朗的声线宛若三月春风,和煦而又温暖。
可只有他们知道,这风落到脸上,会在瞬间变成锋利的刀子,砸得他们满脸是血。
钱通判欲哭无泪,抹了把脸上并不存在的血,颤着声儿哽咽:“是,下官领命。”
韩榆露出委以重任的信任微笑。
迈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厅堂,大家一见他这模样,就知道钱通判又受到知府大人的蹂.躏了,纷纷停下手里的差事,暗戳戳竖起耳朵。
让我来听一听,你这个小倒霉鬼又被安排了什么丧心病狂的差事。
一盏茶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钱大人,我就说你该在本命年穿戴红色,你偏不听我的,这下好了,被打发去建茅厕了。”
钱通判抹一把辛酸泪,笑得比哭还难看,偏偏还要嘴硬:“你们这是嫉妒我得到知府大人的重视。”
“嘁——”
所有人发出不信的气音。
张同知捋着胡须:“且不论这差事如何,公厕和垃圾站的建造确实有百益而无一害。”
吴同知附和:“张大人所言极是,所以钱大人你好好干,做好了也算功劳一件。”
钱通判强撑着笑脸:“这是自然,我会服从知府大人一切的命令。”
说到底,知府大人今年也才二十有三。
韩榆尚未娶妻生子,在他们这些老家伙的眼里还是个孩子。
既然是孩子,当然是选择原谅他了。
钱通判振奋精神,转身投入到公厕和垃圾站的筹备工
作中
半个月后,坐落于各条街道上的公厕和垃圾站相继完工。
经过两年的相处和共患难,百姓早已成为合格的韩吹。
还没亲身体验过,就兀自夸赞开了。
“知府大人让人做出来的一定是好东西。”
“干净又敞亮,可比自家的茅厕看着舒坦多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官府雇人每天早晚清理公厕和垃圾站,所以才会这么干净。”
“雇人?我怎么没听到风声?”
“这次没对外招工,而是让之前死在守城战里的人的老爹老娘接手了这份活计。”
这些人家里少了个壮劳力,生活更加拮据,韩榆了解情况后,就敲定了这件事。
岗位并不多,但胜在时间自由,还算轻松。
也算为那些家庭略尽绵薄之力吧。
就在府城百姓和外地游人逐渐适应公厕和垃圾站的出现时,越含玉一行人终于抵达越京。
除越含玉,还有梁国皇室的成员。
越含玉刷脸入宫,一路畅通无阻地见到了永庆帝。
永庆帝正因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动干戈,憋了满肚子的火气。
这会儿见到越含玉,思及数月以来她立下的功劳,还有她亲手交上来的火药配方,面色缓和几分。
“这阵子辛苦你了,你不是喜欢瑶琴,朕新得了一把,待会儿让人给你送去。”永庆帝大手一挥,“你之前那把用了许久,朕记得上面已经布满了划痕,大可丢弃换成朕赏你的。”
越含
玉眼底波澜不兴,随口道:“谢父皇赏赐。”
“多日不见,怎的这般生分了?”永庆帝定定看了越含玉片刻,垂下眼不再看她,“长平啊,既然回来了,就好好歇一歇,梁国后续如何,朕会另派他人跟进。”
全公公奉上茶水,笑眯眯地说:“殿下有所不知,您离京的这些日子,陛下日日惦记着您,唯恐您伤了一根头发。”
越含玉摩挲着贯穿掌心的伤痕,端起茶杯浅酌一口:“便是父皇不说,长平原也打算撂挑子不干了。”
“这话怎么说?”
饶是永庆帝对越含玉的感观极为复杂,这会儿也不由显露出一丝真情实意的好奇与探究。
这可是实打实握在手中的权利,明日早朝提起,他那几个儿子定会为那个人选争得头破血流。
长平她当真不心动?
“军营里都是些臭男人,丁点儿看头都没有。”越含玉很是嫌恶地放下茶杯,声响略重,“皇庄正值鱼虾肥美的时候,长平准备过去住几日,压压惊。”
永庆帝噎了下,他不必问就知道长平又要把一整个瑶华宫的漂亮宫女都带走了。
想到他安插到越含玉身边的崔嬷嬷,永庆帝眼神微闪,佯装不耐地挥了挥手:“你啊,什么时候能让朕省心一点就好了去吧去吧,朕可不想气得待会儿奏折都批不了。”
越含玉草草行了一礼,便要离开。
“对了,别忘了去给你母后请安。”
越含玉
应了声,头也不回地离开。
目送那道纤细的身影远去,永庆帝面无表情:“等长平去皇庄,让越六过来。”
全公公恭敬应是。
越含玉出了御书房,转道去见戴皇后。
戴皇后正和靖王说话,她再三耳提面命:“长平这回立了大功,你父皇又对你委以重任,不知多少人眼红,尤其那几个贱人生的贱种,切记提防着他们给你使绊子。”
靖王心里很不得劲儿。
就算没有越含玉,他也是父皇最有本事的儿子,安王宸王哪个比得上他?
不过打下一个撮尔小国,若他有机会接触兵权,大魏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不过他得承认,因为越含玉的关系,朝中好些武将都生出投入他麾下的心思。
这是天大的好事,为此他可以容忍越含玉大出风头,也可以无视这些日子以来他那些兄弟愈发猛烈的攻势。
靖王尝到了甜头,甚至已经在想,下次若有机会,还让越含玉去战场上拼命。
——再怎么风光,终究只是个妇道人家,立下的所有功劳都将落实在他这个亲弟弟的头上。
正敷衍着戴皇后,就有宫人通传,说是长平公主来了。
头一回,两人面上同时流露喜色。
“还不快让她进来!”
越含玉银甲未褪,进来后先行一礼:“母后,老十。”
靖王因这个称呼面露不虞,但也只是一瞬。
他告诉自己,眼下正值夺嫡的关键时候,越含玉还有利用价值,轻易得罪不得。
待他荣登大宝,天下权势尽在掌中,想处置谁都可以。
母子二人正欲演一场母慈女孝、姐弟和睦的大戏,却见越含玉将手中木匣奉上。
“此乃长平攻打梁国时偶然所得,觉得母后会喜欢,特意带回来给您。”
出于二十年如一日,和越含玉斗智斗勇的经验,这木匣里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叡儿,你不是有要事与你父皇商议,赶紧去吧,可别让陛下等急了。”
靖王看了木匣一眼,踟蹰片刻起身:“好吧,那儿子先去了。”
“三姐你留在这里多陪陪母后,这些日子她时常与我念叨你呢。”
越含玉默不作声,等靖王离开,她也提出了告辞。
戴皇后心里存着事儿,并未出言挽留。
“嬷嬷,你帮我看看这里面是什么。”
陈嬷嬷诶了一声,把木匣放到桌上,深呼吸做好心理准备,一咬牙打开。
“啊!”
年事已高的老嬷嬷面色煞白,捂着胸口倒下。
衣袖扫过,木匣应声而落,也让戴皇后看清了里面的东西——
一截断指。
指骨粗大,显然是男子的手。
指肚朝上,仔细看还能发现厚厚的一层茧子。
这是常年握剑所致。
当然,也有可能是百发百中的神箭手。
可怜戴皇后连声音都没发出,就软软倒了下去。
当晚,永庆帝宿在舒妃宫中。
早几年,舒妃因剖腹取子入了永庆帝的眼,虽一开始存着和御史别苗头的意思,可谁让舒妃性情柔顺,是朵
顶顶好的解语花,每回永庆帝有什么烦心之事,总能在舒妃这里得到缓和。
长此以往,永庆帝就把人放在了心上。
他的真爱仍旧是宸贵妃,舒妃顺位排在第二,这几年也算盛宠不衰了。
全公公敲门时,永庆帝正与舒妃在灯下对弈。
“陛下,皇后娘娘那边请了太医,说是病得起不了身了。”
永庆帝当即不悦皱眉:“一把年纪了还这么不省心,真当自个儿还青春年少?”
舒妃拿帕子掩了下嘴,轻声细语道:“臣妾以为,皇后娘娘突然病倒,许是在殿外等长平公主后过来的时候受了凉。”
永庆帝问:“爱妃怎么知道?”
“臣妾随姐妹们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听皇后娘娘身边的陈嬷嬷提了一嘴。”
永庆帝想到因为越含玉打下梁国,近日以来越发不安分的靖王和戴氏,沉默良久才说:“既然皇后病重,就让她安心养病,莫要多忧多虑,养病期间的宫务便交给梅贵妃和宸贵妃代为掌管。”
门外,全公公应了声是,前去传话了。
永庆帝不再想这些糟心事,拉着舒妃歇下了。
却说梅贵妃和宸贵妃得了掌宫之权,自是喜不自禁。
可惜她二人是死对头,不死不休的关系,三五个铜板的事儿也能斗成乌眼鸡。
而另一边,戴皇后不甘心大权旁落,硬是强撑病体和两位贵妃斗法。
一时间,后宫乌烟瘴气。
永庆帝忍无可忍,发落了三人不说,连她们的
儿子和外家都因为种种缘由受了斥责。
自此,朝堂迎来很长一段时间的风平浪静-
公厕和垃圾站建成已有两月。
起初,大家总记不住公厕,出门在外急了,直接钻进草丛里,裤头一松就地解决。
烈日当头,高温的作用下难免有异味。
无需韩榆做出相应的举措,就有百姓自发行动起来,三五成群地在街上巡逻。
但凡发现一个,甭管他裤子穿没穿上,一律抓出来塞进公厕。
某当事人表示:“十里八村的乡亲们都知道我屁股上有个痣了。”
久而久之,大家都自觉起来。
自觉上公厕,自觉把垃圾丢到垃圾站。
到如今,府城物理意义上的焕然一新,街头巷尾连个烂菜叶子都看不到,更没有奇奇怪怪的味道。
在游人的大力宣传和推荐下,轮胎厂的生意也很不错。
轮胎供不应求,短短几个月里已经展开第四次扩招。
越来越多的人将木轮换成轮胎,不拘牛车驴车还是马车,皆是如此。
出行问题解决了,但又没完全解决。
府城的路虽平整宽敞,却也是寻常的土路。
天气好时尘土飞扬,碰上阴雨天气,土路变得泥泞不堪,出行都成问题。
解决了轮胎的问题,是时候把道路改进提上日程了。
经过一个月的努力,韩榆把水泥做出来了。
起先他并未公开水泥的存在,而是先在家中试验一番。
他让人在花园里浇筑了一条水泥小径。
铺设好之后,韩
榆令其曝晒几日,期间任何人不得从此经过。
出了厨娘背主的事情后,家中的下人战战兢兢,生怕韩榆发卖了他们,这会儿自不敢不应。
三日后,到了验收成果的时候。
韩榆在水泥小径上踱步,勾起的嘴角昭示着他此刻的愉悦。
余光瞥见眼巴巴看着这边的韩字部成员,韩榆招了招手。
韩八欢呼,第一个冲上来,连翻好几个跟头。
自己翻跟头不算,还拉上韩二韩三一起。
韩榆双手抱臂,看着他们仨在空中打转,喃喃自语道:“看来质量没问题了。”
韩一无声笑了下,很快又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模样
知府大人要给咱们铺设水泥路啦!
你问水泥路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啊。”那人理直气壮地说,“可只要是知府大人做出来的,一定都是好东西!”
众人深以为然,开始期待起这所谓的水泥路了。
最先铺设的是府衙前面那条路。
韩榆亲自示范了下,后续就交给了吴同知全权负责。
这期间,不时有百姓和游人凑过来看热闹。
但他们铭记知府大人的千叮万嘱,知道这时候的水泥路十分脆弱,都听话地远远站着,没一个上前去的。
游人好奇地问:“这样软踏踏的,车马真能从上面驶过去吗?”
云远府百姓张了张嘴,瞪着眼昂首挺胸:“咋?你不信我们知府大人?”
游人被他的变脸惊呆了:“我没”
“哼!没有就
好,反正一定可以的!”
别问,问就是对知府大人的盲目信任。
水泥路的铺设耗时两天,之后又曝晒几日。
七月初八,云远府第一条水泥路正式试行。
这天上午,韩榆携官员站在府衙门前。
“哒哒哒——”
伴随着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数百名士卒从远处走来。
所经之处,平整干净的水泥路上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士卒从街头走到街尾,而后又是数辆马车并行。
轮胎驶过,依旧没有留下痕迹。
最后是榆生堂的孩子们。
他们笑着闹着,呼啦啦从远处跑来。
“府府大人!”
他们迎着风,跑得很快。
脚踩在水泥路上,发出蹬蹬的声响。
他们奔向韩榆,围住他。
“府府大人,水泥路真的太好了!”
韩榆莞尔,面朝围观百姓,扬声道:“水泥路第一次试行,成功——”
人群中爆发出响亮的欢呼声。
有人在水泥路上又蹦又跳,发出没见过世面的惊叹。
有人趴在地上用力拍打,手疼得直吸气。
更有甚者,直接趴下来上嘴咬,结果差点崩了一嘴的牙。
“这水泥路和云合节一样,都是只有云远府有,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以后肯定其他地方也会有水泥路,但只要咱们是第一个有水泥路的就好啦。”
“这路真好,以后下雨天出门再也不用跟从泥里爬出来的一样了。”
“你们发现没,那边的石碑上写着‘怀清大街’四个字。”
“咦?这条路改名
字了?”
“这个我知道,是吴同知大人提议的,为了纪念知府大人。”
韩榆,字怀清。
只要怀清大街在一日,云远府就不会忘了韩榆。
石碑记载了知府大人为云远府做的所有事。
就算他们相继作古,石碑也会替他们铭记所有的一切。
他们要子子孙孙,千秋万代都记住韩榆。
🔒 140
起初, 韩榆不同意以“怀清”给这条街命名。
一来太过张扬,朝中不知多少人眼红韩榆立下的赫赫功绩, 就等着揪住他的小辫子, 好让他从天堂坠入地狱,再无起复的可能。
此事出于善意,韩榆不愿它被有心之人扭曲利用, 成为攻讦自己的理由。
再者说, 每天路过以自己的表字命名的大街,会让韩榆觉得很羞耻。
其羞耻程度远胜过“榆生堂”。
但最后韩榆还是没能拗得过他的那群同僚。
以吴同知为首的一群比韩榆大了一轮不止的老男人们无辜又委屈地睁着眼睛看人, 大有你不同意我就嗷嗷哭的架势。
韩榆看得眼睛疼, 心灵上更是遭受了无法治愈的伤害。
张同知死死憋住笑, 用非常沉重的口吻说:“大人, 您忍心看李大人这样吗?”
知府大人循声望去, 李通判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频率快速眨眼。
然后, 两只眼各挤出一滴眼泪。
韩榆:“”
韩榆无语凝噎,良久才开口:“你若感兴趣,本官可以送你去城北的戏班子, 宣传噱头可以是‘一府通判竟然这样, 究竟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绝对座无虚席。”
这下轮到李通判噎得半死。
韩榆轻叹口气, 抬手轻点眉心, 最终还是心软了:“罢了, 随你们去吧, 只是本官有个要求。”
吴同知眼睛一亮:“大人您尽管说,下官会
酌情考虑的。”
“石碑上主要写‘怀清大街’四个字,至于本官这两年做的那些事情”韩榆思忖片刻, “只刻在最底下不显眼的地方, 三言两语概括即可。”
吴同知眼珠子一转,满口应下了。
两天后,匠人刻好石碑,邀韩榆前去观摩。
“怀清大街”四个字刻得很大,足足占据了石碑的十之七八。
下方是水泥路的创造者——韩榆的相关介绍。
知府大人看着那长达数百字的介绍,只觉头痛不已:“吴大人,你这是阳奉阴违!”
吴同知振振有词:“大人您让下官三言两语概括,下官的确做到了,可谁让您为云远府做了太多的事,无数个三言两语叠加在一起,自然就多了。”
韩榆抿唇不语。
吴同知又故意说:“大人要是实在不满意,下官就让匠人重新刻一块。”
韩榆拒绝了。
刻碑费时又费力,重头再来的话,明摆着是故意折腾人。
韩榆也知道吴同知在跟他玩阳谋,偏生他还就吃这一套。
于是,便有了今日矗立在府衙门前的石碑
第一条水泥路试行成功,当天便正式通行。
百姓有事没事,总要来怀清大街走上几个来回。
张同知捧着茶杯站在厅堂门口,远远还能看见往返跑动的男女老少。
他喝了口水,啧啧感叹道:“自从有水泥路,府衙都热闹了许多。”
众人不置可否。
钱通判往嘴里塞糕点,语调含
糊不清:“知府大人可说了什么时候铺设第二条水泥路?”
和张同知吴同知不一样,他家并不在怀清大街。
有了水泥路,谁还愿意走土路。
有一就有二,他如今只盼着官府能早日把水泥路修到他家那条街。
李通判摊了摊手,表示不知道。
吴同知暗戳戳怂恿他:“钱大人,与其在这里干等着,不如大胆点,直接去问知府大人。”
钱通判想起被公厕和垃圾站支配的恐惧,登时一个激灵,把头摇成拨浪鼓:“不不不不不,还是算了其实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噫~”
众人纷纷表示,钱大人真是个口是心非的男人。
具体表现在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地背着他们偷偷去找了韩榆询问情况。
“目前只修筑几条主街,其余街道的住户若想修路,可通过众筹的方式请专人前去修建。”
银子不是大风刮来的,水泥路的成本加上人力物力,就是一笔不小的数额。
韩榆看重云远府的百姓,却没有大包大揽的打算。
倘若都由官府出资,怕是这两年赚得的十之八.九都要填进去,最后岂不得不偿失?
对此,绝大部分人都能理解。
有极个别的人私底下抱怨知府大人抠门儿,好巧不巧地被人听到了。
据说当天,这人被义愤填膺的百姓追了好几条街,险些背过气去。
转眼过去六日,除主街外,陆续有五条街凑齐了修路所需的费用,由街
道代表上交到官府。
主簿清点无误后,官府组建的修路小队就出发了。
“真好,几天后我也能出门就踩到水泥路了。”
大家兴高采烈地期盼水泥路的到来,热情主动地给修路小队打下手。
这边的水泥路紧锣密鼓地修建起来,那边还没凑齐费用的街道又是另外一番风景。
“他们笑得好大声,吵到我了。”
“当家的,要不咱们把这钱出了,回头也让修路小队给咱们搞个水泥路?”
“说实在的,这笔银子看起来不少,可真要分摊到每家每户,连一钱银子都没有。”
“咬咬牙把钱凑出来,这方便可是长长久久的。”
越来越多的人心动,自然也有越来越多的土路被干净平整的水泥路取代。
韩榆把事情全权交给吴同知负责,一封奏折递进京中,将水泥的制法献了上去。
永庆帝收到奏折,自是龙颜大悦。
“前有火药,后有水泥,韩爱卿不愧是朕的大功臣!”
“赏!”
当天,便有丰厚的赏赐在禁军的护送下发往云远府。
永庆帝把水泥方子交给工部尚书:“半年内,朕要看到大越所有的官道都变成水泥路,还有越京城内,无论大街小巷,统统铺设水泥路。”
至于火药,永庆帝谁也没给。
他不信任何人,这样的杀器唯有牢牢把它捏在自己的手里,永庆帝才不会日夜难安。
至于唯二知道火药配方的韩榆
永庆帝慎重考虑后,决定留
下他。
韩榆这把刀很有用,他暂时不打算丢弃。
或许将来有一天,韩榆功高震主,等到那时,他会不惜一切代价除掉韩榆。
现任工部尚书,南阳伯钟赫:“”
半年时间,就算是村口的骡子也做不到把所有的官道都铺上水泥。
这是强人所难,也是明晃晃的打压刁难。
谁让钟家是八大世家之一,即便南阳伯府素来保持中立,也照样成为永庆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南阳伯走出御书房,被头顶的太阳照得眯起双眼。
他又想到了韩榆。
那个被他的妹妹妹夫亲手推出去,短短几年内屡立功劳,年仅二十有三的正三品大员。
这样耀眼瞩目的韩榆,不知他们有没有后悔。
南阳伯不知道,也不想去深究。
无论是否后悔,韩榆也不会和平昌伯府有丝毫的关联,更遑论南阳伯府。
有些人,注定是有缘无分。
南阳伯叹了口气,步行回工部。
幽长的宫道上,他的背影佝偻了不少
两日后,水泥路的修建在越京城内如火如荼地展开了。
和云远府百姓初闻水泥的反应一样,大家都很好奇这样看起来软绵绵的深灰色浆体是否真如传言中那样神乎其神。
而相较于坊间百姓,朝中百官的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这是第几件功劳了?”
“这位韩大人,当真是不可限量啊。”
“我倒是不希望他回来了,反正他有陛下亲赐的独立管辖权利,在
云远府不比在越京快活?”
最重要的是,韩榆一旦回来,极有可能抢了本该属于他们的晋升机会。
这谁能乐意?
有人故意跑到韩松面前阴阳怪气:“又是瘟疫药方又是口罩防护服,这会儿又先后做出火药和水泥,待来年回京述职,怕是要与韩尚书平起平坐喽~”
尾音上扬,满是不怀好意的挑唆。
最好这对昔日亲密无间的兄弟能因此生出隔阂,甚至反目成仇,好让他们坐收渔翁之利。
可惜他们注定要失望了。
“是否与韩某平起平坐,端看陛下如何决断。”韩松神色淡漠,“刘大人知道陛下为何传唤韩某吗?”
刘大人表示他又不是韩松肚子里的蛔虫,当然不知道。
“陛下赐下水泥与匠人,专为韩某家中修建水泥路。”冷若冰霜的尚书大人微微一笑,面色柔和却令人毛骨悚然,“这是怀清进献水泥时,特意向陛下提出的请求。”
水泥目前并不对外售卖,真有那一天,起码也要等到明后年了。
非常眼馋水泥路的刘大人:“”
好歹毒的炫耀方式!
不得不说,还真被韩松炫耀到了。
刘大人气冲冲地离开,留韩松淡定应对一众羡慕嫉妒恨的同僚。
“阿秋——”
韩榆打了个喷嚏,揉两下鼻子:“哪个不长眼的骂我?”
张同知斩钉截铁:“不是我,我在想中午吃什么。”
吴同知义正辞严:“也不是我,我在想待会儿出什么题
考校学生。”
知府大人嘴角抽搐,别过脸不理会他二人。
他们正在前往府学的路上。
眼看乡试将近,大家都很重视云远府秀才和外地秀才之间的第一次正面对决。
这不仅仅关乎个人的输赢,更是关乎云远府的集体荣誉。
因此这几天,韩榆尽量把一些不重要的公文丢给下面的人处理,带着两位学识还算不错的同僚去给秀才们做考前突击。
临上课时,韩榆发现有两人缺席。
云远府拢共就那么十几个秀才,在课室里稀稀拉拉地分布,谁来了谁没来一目了然。
“陈同和邓回轩为何缺席?”
“回大人,他二人家中出了点事情,特让学生向您告假。”
韩榆轻唔一声:“知道了,那便开始讲题吧”
讲完前几日布置的试题,轮到吴、张二人为秀才们答疑解惑。
韩榆悄无声息地退出课室,找到冯教授:“您可知今日缺席的两人家中出了什么事?”
他对陈同和邓回轩记忆深刻,两人都是勤学好问,有上进心的好学生。
若是无伤大雅的小事,他们绝对不会在乡试临近的关键时候告假。
韩榆还真找对人了,冯教授确实知道内情。
“其实他们已经告假三五日,下官心中担忧,便登门了解情况。”
“陈同母亲病重,为了给她看病花光所有积蓄,下官听陈同话里话外的意思,约摸是不打算参加今年的乡试了。”
“邓回轩则是兄长赌钱欠下
千两外债,邓家无力偿还,赌坊的打手日日闹事,这种环境下,怕是也不参加乡试了。”
韩榆若有所思:“多谢教授告知,本官知道了。”
说罢,便要转身离开。
冯教授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安静目送韩榆远去。
知府大人能于百忙之中每三天一次地来府学已经很好了,做人不能太贪心。
只是可惜了两个孩子,下次乡试不知又是何种风光。
半个时辰后,韩榆和吴、张二人离开府学。
“本官没记错的话,去年整肃青楼娼馆时赌坊也算在内?”
吴同知愣了下,点头应道:“确有此事,至今还有两家赌坊的东家在监牢里待着。”
韩榆眸光微冷:“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吴同知和张同知对视一眼,心底隐隐有了猜测。
怕是又有赌坊不安分了。
这才多久过去,教训还没吃够吗?
韩榆把陈同和邓回轩的事儿如实相告,眼底划过厉色:“张大人还请你尽快带人前去各大青楼赌坊敲打一番,闭门整改,或者丢进监牢,关他个三两年。”
张同知自是无有不应,又问起两个秀才:“大人,就这样放任他们放弃乡试吗?”
他打心眼里不愿意这么做。
云远府的秀才本就稀缺,要是再少两个,到了贡院门前怕是要被其他府笑话死。
韩榆摇头:“当然不。”
吴同知和张同知表情同时一松。
有知府大人插手,这事定能迎刃而解。
韩
榆揉了揉眉心:“回去再说。”
二人应下,先后上了马车。
回到府衙,韩榆直奔厅堂。
“本官打算从公账上取出一笔银钱,以借贷的方式借给有需要的读书人。”
“借贷?”吴同知深吸一口气,“这与放印子钱有什么区别?”
不过一个正大光明,另一个只能私下进行。
张同知也想到这一点,肃色道:“大人,下官以为此事不妥。”
“并非印子钱,也不存在什么本金利息的问题。”韩榆耐着性子,把所有掰开揉碎了解释给他们听,“只是将这笔银子借给急需用钱的读书人——当然,前提是签订借贷契书——待他有偿还的能力,只需如数奉还即可。”
“这来一来,家境贫寒,或是家中遭遇变故的读书人也不必再为了五斗米而折腰,从而耽误了学业。”
吴同知和张同知对视,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可若是他们迟迟不还,想要赖掉这笔账,官府又该如何?”
韩榆睨了说话的吴同知一眼,眼里明晃晃写着“天呐这样简单的问题你都想不出来真的好给我丢人”。
吴同知老脸一红。
张同知捂脸偷笑。
只见知府大人咬字清晰,一字一顿地说:“契书由官府出具,经过官方认证过,违约者自然要依法处置。”
“另外,这笔钱或许可以再加一项用途”韩榆故意卖了个关子,在对方好奇得抓心挠肺时才开口,“祖籍在云远府的
考生,但凡考取功名,一律可以获得相应的奖赏。”
有这根胡萝卜在前面吊着,不怕学生们不用心读书。
得到来自官府的奖赏,怕是做梦也要笑醒了。
吴、张二人想了想,异口不同声道:“下官并无异议,此事可行。”
韩榆像是感觉不到疼似的,用力一拍镇纸:“甚好!这件事就交给吴大人去办,首当其冲的便是陈同和邓回轩二人,还请吴大人务必将他们请回来继续科考。”
吴同知:“”
他正因为云远府的读书人有了保障而高兴,冷不丁又又又被盯上了。
可恶!
我就不该放松警惕!
在张同知幸灾乐祸的注目下,吴同知只好沉着点头:“是,下官这就去办。”
又三日,韩榆走近府学的课室。
这一次,他看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
陈同和邓回轩。
知府大人迎上两人感激涕零的目光,会心一笑,开始为大家讲解试题。
课室的最后排座位上,吴同知和张同知也看到了那两位学生。
吴同知说:“真好。”
张同知点头称是:“倘若人人都能如知府大人这般,每年也不会有多如牛毛的读书人败给了现实。”
现实,即银钱。
银钱不是万能的,可没有银钱是万万不能的。
知府大人此举,正解了许多读书人的燃眉之急。
向官府借贷读书的消息放出去不过两天,就有数十位读书人走进府衙,签订了所谓的借贷契书。
于读书人而言,
这真真是一笔救命的银子。
吴同知却不以为然:“知府大人就是知府大人,韩榆仅此一个。”
若人人都是韩榆,云远府也不至于多少年都处于混乱和暴力之中。
说话间,韩榆已经结束了讲题。
接下来换两位同知上场,为秀才们答疑解惑。
离开时,陈同和邓回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来。
“大人!”
韩榆止步转身:“怎么了?”
他二人同时深深作揖,语调中夹杂着哽:“学生谢过大人。”
“无需言谢,本官不过做了分内之事。”韩榆指向吴同知,“真要谢,就谢过为你们跑前跑后的吴大人罢。”
两人乖乖听话:“谢过同知大人。”
吴同知昂首挺胸地嗯了一声,摆足了官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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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同知有点不是滋味。
明明大家都对知府大人的委以重任避之不及,他们先前还幸灾乐祸过,这会儿怎么心里酸溜溜的?
一定是错觉。
嗯,没错。
但这丝毫不妨碍他下一次尝试着主动揽下差事。
出门前,韩榆缓声道:“好好考,不要辜负师长的殷切期盼。”
“是,学生谨记大人教诲。”-
八月初六,秀才们动身前往省城。
韩榆非常重视这次的乡试,权衡利弊后,决定亲自送考。
“大人看起来有些精神不济,可是昨夜没睡好?”
韩榆循声望去,陈同正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
韩榆轻唔一声,含糊其辞道:“是有些没睡好,不过不碍事,
上路吧。”
陈同不疑有他,只让韩榆多加保重,可以在路上歇息,然后跑到车队最前方:“大人让上路了!”
伴随着一道响亮的鞭声,马车缓缓动了。
十八位秀才,十辆马车,就这样迎着朝阳晨光,朝着省城驶去
韩榆没有说谎,他昨晚的确没睡好。
更准确的说,是彻夜未眠。
随着越来越多的官道铺上水泥,“韩榆”这个名字也出现在越来越多的百姓口中。
十六岁高中状元,且六元及第。
二十有三的正三品官员。
缝针之术,口罩防护服,火药,水泥以上种种,皆出自这位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的韩大人之手。
或许还要加上进献良种和瘟疫药方的功劳。
赞誉如同潮水般向韩榆涌来,也为花神山吸引来一批游人。
有道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韩榆和云远府彻底扬名的同时,麻烦也随之而来。
首当其冲的便是更加频繁的刺杀。
原先一个月只有几次,可从七月开始,刺杀频率逐渐上涨。
到今日,一天几次的刺杀已是家常便饭。
韩榆不欲扰民,更不愿将无辜之人卷进来,这些天一直住在城郊的庄子上。
昨晚接连出现三拨人马,韩榆和韩字部一整夜都在清理这些人。
这厢削了最后一人的脑袋,韩榆匆匆沐浴更衣,洗去一身的血腥气味,还不放心地用熏香遮掩,这才进城与秀才们集合。
近二十个时辰
没合眼,韩榆忙得忘记放小白出来,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陈同倒是细致入微,他极力掩饰都能看出来。
韩榆看着考生一个接一个上了马车,也跟着钻进去。
马车驶出,周遭空无一人,这才放出小白。
车厢内的空间足够大,韩榆直接躺下,在莹莹白光的沐浴下安然睡去。
再睁眼,人已到省城。
安顿好秀才们,由着他们挤作一团地探讨问题,韩榆孤身一人出门,准备去附近的书斋淘几本好书。
途径客栈大堂时,考生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热切交谈着。
“听说了吗?这次云远府也来人了。”
“就是那个十好几年都没出个举人的云远府?”
众人哄堂大笑,轻视的意味溢于言表。
“就算有花神娘娘庇佑又如何,最后还不是空手而归。”
“哎,王兄慎言,有勇气参加乡试已经很好了,再多要求便是强人所难。”
笑声更加嚣张,毫无顾忌。
韩榆眸光微转,信步走出客栈。
买了书回来,果然见云远府的十八人蔫了吧唧,话都不说,书也不看了。
韩榆了然:“都听到了?”
邓回轩点头,闷闷应了声。
韩榆闻言,也不管他们是不是比自己年龄还大,一人赏了个脑瓜崩。
“嗷!”
知府大人淡定收手,全然不顾对方委屈迷茫的眼神。
“一个个哭丧着脸,光这样知识就能进脑子里了?”韩榆冷哼,“本官出去都不好意思说你们是云远府的秀才。”
“不吃馒头争口气,他们越是不看好,诸位更该拼一把,狠狠打他们的脸。”
韩榆的行为,完美诠释了何为“打一棒子给颗糖”。
“您说的对,是我们一时想岔了。”
冲着重新振奋起来的秀才们颔首示意,知府大人悠哉悠哉回房间看书了。
不多时,夜幕降临。
月上中天时,一道小山般壮硕的身影破门而入。
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来意,冲到床前,挥刀砍向床上的人。
然而连韩榆的头发丝都没碰到,就被一股巨力钳住握刀的手。
“咔嚓——”
转瞬之间,腕骨裂得粉碎。
蒙面男子闷哼,身体在剧痛的作用下难以抑制地抽搐了。
同时,左手接住滑落的长刀,毫不迟疑地向韩榆砍去。
毫无例外,再一次粉碎。
韩榆鲤鱼打挺起身,扬手把人掀翻。
蒙面男子整个人飞了出去,砸到桌旁的圆凳上。
圆凳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冲击,应声而碎,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巨响。
马九笃定,他肋骨至少断了三根。
但没关系。
他的任务是韩榆,倘若没有完成任务,回去等待他的将是生不如死的刑罚。
胸口踩上一只脚,看似没有用力,却重如千钧。
马九喉咙里弥漫着铁锈的味道,脏器的受损比手腕和肋骨断裂更让他难以忍受。
欲反击,却连挣脱压制的力气都没有。
韩榆就这么踩着他,不疾不徐地蹲下身。
“一百零八次。”
“算上你,一百零九次。”
韩榆凝
视着马九,透过他死水沉沉的眼睛,仿佛看到那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
“你在怕什么呢?”韩榆问。
不过扬名几许,就这样气急败坏地派出成百上千的暗卫,一副不取走他的首级不罢休的架势。
他在害怕。
他在怕什么?
他又知道什么?
韩榆不得而知,不过他不在乎。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客栈里动手。
他隔壁还住着即将参加乡试的考生,惊扰不得。
韩榆不高兴。
他们也别想高兴。
韩榆长久地维持半蹲的姿势,耐心仔细地一寸寸捏碎马九的骨头。
到最后,马九趴在地上气息奄奄,活像是一滩烂泥。
这时,有人敲门:“先生,您没事吧?”
——出门在外,为了不引人怀疑,韩榆让秀才们统一称他为先生。
韩榆松开马九,后者已经神志不清,不知动弹。
房门只打开一条缝,里面什么情况也看不到。
“没事,夜里觉得口渴,起来喝水不小心撞到了凳子上。”
陈同信以为真,又回去睡了。
韩一进来,看都没看地上的马九,好似那只是一件死物。
“处理干净。”韩榆踱步到水盆前净手,“尽快将大礼送去。”
韩一:“是。”
半个月后,魏帝四十寿辰。
万寿节结束,自有专人清点寿礼。
清点到一只半人高的木箱,看上面的封条,内侍大吃一惊:“这怎么是梁国?梁国不是已经被灭了吗?”
内侍不敢看,忙不迭把事情告诉
了内侍总管。
木箱很快送到御前,魏帝亲手打开。
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木箱里,赫然是马九此人。
马九早已断气,壮硕的躯体被强行挤压折叠,塞进这只连十岁孩童都容纳不下的箱子里。
马九身上,稳稳粘着一张字条。
字条上的字迹银钩铁画,锋芒毕露——
生辰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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