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大殿内一片鸦雀无声, 静得落针可闻。
数百双眼不断在韩榆和平昌侯两人之间游移,透着惊疑不定。
韩榆谋害生父?
平昌侯谋害亲子?
这二者有什么关系?
无数的疑问在众人脑海中不断刷屏, 震惊之余, 一个个张大了嘴。
他们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韩松捏着酒杯的手顿在半空,呼吸都放轻放缓了。
他想到之前韩榆说,秋猎结束要告诉他一件事。
大抵便是这件事了。
有些意外, 却又有迹可循。
席乐安转动他聪明的脑瓜, 很快想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吓得手里的橘子都掉了:“什唔!”
沈华灿捂住他的嘴, 低喝道:“闭嘴。”
席乐安疯狂眨眼暗示, 沈华灿这才松开他。
“真是我想的那样?”席乐安死死抓着好友的胳膊, 气弱声嘶地问。
沈华灿低低嗯了一声。
席乐安仿佛被榔头猛地敲击头部, 张口结舌, 只愣愣看着跪在中央的韩榆, 不知在想什么。
另一边,阮景璋饮完杯中酒,眼中晦暗不明。
难怪这几日平昌侯什么动作都没有, 原来是憋着坏呢。
是他一时失策, 放松了警惕, 才让平昌侯告到御前。
现如今的局面, 不知要给他惹来多少麻烦。
阮景璋飞快想着对策, 后续该如何处理这些意料之外的事情。
他的旁边, 阮景修满面惊愕失色, 酒水洇湿衣袖而
不自觉。
阮景修的心底隐隐生出一个猜测,只觉一盆冷水兜头而下,浑身冰寒彻骨, 齿关不受控制地发颤。
他用力掐着手心, 竭力遏制着不安和惶恐,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阮景璋的手腕:“大哥,爹和韩榆他们是什么意思?”
阮景璋一改往日的温和宽宥,不咸不淡道:“你猜出来了,何必问我。”
悬在空中的心脏直线落地,摔得稀巴烂。
阮景修眼前发黑,只恨自己无法当场晕死过去。
“微臣要状告平昌侯谋害亲子。”
韩榆的话不断在耳边回荡,宛若魔音,强烈无形的攻击让阮景修脸色惨白如纸。
他不是平常侯府二公子。
他占了本该属于韩榆的身份。
一股寒气自脚底升起,直冲颅顶,又在顷刻间蔓延到四肢百骸。
阮景修手脚僵冷,想到过往曾经,他一度敌视过韩榆,让阮十七驱使马车撞韩榆,甚至让人在越京传韩榆的不实谣言浓烈的窒息感几乎将他淹没。
反观韩榆,只让人罚了阮十七,后来更是严词警醒他,让他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的错误观念。
恍惚间,阮景修想起那年会试后,厌胜一案彻底了结,他和韩榆在酒楼偶遇,后者冷漠的眼神。
看着韩榆伏低的脊梁,阮景修嘴唇上所剩不多的血色彻底褪去
永庆帝沉默良久,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韩爱卿和平昌侯此言何意?”
不待韩榆回
话,平昌侯便迫不及待道:“回陛下,微臣要状告韩榆谋害当朝超品侯爵,不顾血脉亲缘,谋害生父!”
平昌侯这番话的意思再明了不过——
韩榆并非韩家人,而是平昌侯府的公子。
韩榆谋害平昌侯,乃是子弑父行为,实属不忠不孝。
平昌侯丢下这么个重型炸弹,炸得席间一片骚动,众人窃窃私语。
“韩榆竟然是平昌侯的儿子?那他之前做的那些事,岂不是跟阮氏为敌了?”
“对世家下手,若他真是阮家子,怕是里外不是人了。”
“比起韩榆究竟是不是阮家的血脉,日后如何自处,我更好奇他究竟做了什么,才让平昌侯告御状?”
“自从平昌侯昏睡一年醒来,行事愈发没有章法,指不定是受不了自己再次破相,随意乱咬人呢。”
“噤声,先看他二人怎么说。”
议论声逐渐消散,众人的全部注意都在韩榆和平昌侯身上,期待着平昌侯的下文,以及韩榆的反应。
只见韩榆口吻疑惑,又夹杂着丝丝微不可查的哽咽,像是伤心到了极点:“韩某不知何时谋害了侯爷?又具体在何处?”
说着,又向永庆帝行了一礼:“陛下明鉴,微臣实在冤枉,还请您给平昌侯一个陈情的机会。”
左右两旁的人只能看到韩榆的侧颜和背影,唯独永庆帝和他身侧的戴皇后及几位嫔妃,将韩大人微红的眼眶看得一清二楚。
细细算来,永庆
帝已有三四年未见韩榆。
即便韩榆的功绩时常出现在他的御案上,可永庆帝对他的印象始终停留在永庆十六年,那个一脸拘谨地坐在御书房的凳子上,信誓旦旦说着要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俊俏少年郎。
不缺城府手段,却怀着一腔热忱,不畏艰险迎难而上,忠君爱主。
韩榆是上天为他量身打造的一把利刃。
可这把利刃在今日,在万众瞩目下露出脆弱的一面。
或生或死,全在他的一念之间。
永庆帝意味不明地笑了下,问平昌侯:“阮爱卿何出此言?”
平昌侯表情阴鸷,指着脸上蜈蚣一样的长疤,义愤填膺道:“这条疤,就是拜韩榆所赐!”
人群一片哗然。
“这不是平昌侯自己不吃教训掉进陷阱里,重蹈覆辙摔出来的?”
“韩榆本就不是什么善类,因为某些原因谋害平昌侯也不是没可能。”
蜈蚣长疤随着平昌侯面部肌肉的扭曲像是活了一样,狰狞可怖。
平昌侯指向韩榆:“就是他,趁我不备用药迷晕了我,将我困在陷阱里,用匕首划破了我的脸。”
“诸位可还记得,当年皇家秋猎,我掉进陷阱里,因面有瑕疵不得不辞官?”
席间传来此起彼伏的应和声。
这几日他们常拿平昌侯二度落入陷阱的事情说笑,自然记得。
“当年我的遭遇也是韩榆一手设计,只为让我无法继续在朝为官。”
“这两道疤,全是因为韩榆!”
平昌侯
唾沫横飞地说着,歇斯底里的模样吓坏了一众人。
戴皇后轻呼出声,把手附上永庆帝的手背:“陛下,这平昌侯怕不是疯了魔?臣妾怎么瞧着,他似乎已经神志不清了?”
比起韩榆,戴皇后更厌恶平昌侯。
韩榆是靖王可以拉拢的对象,反观平昌侯,他与安郡王、梅家沆瀣一气,再配合梅贵妃那贱人,不知给靖王一系制造多少麻烦。
戴皇后不动声色地给平昌侯上眼药,一旁梅贵妃险些折断了指甲。
“陛下”
话未说完,梅贵妃冷不丁对上永庆帝暗沉的眼,后背冷汗涔涔,喉咙里堵了团棉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永庆帝眼神警告了戴皇后和梅贵妃,勒令她二人不得插手,又看向韩榆:“韩爱卿有什么话要说?”
韩榆吐出一口浊气,沉默片刻才道:“微臣没记错的话,平昌侯是在八月初六傍晚,酉时左右被人发现没有回来的。”
靖王瞄了眼脸色铁青的安郡王,扬声道:“韩大人没记错,当时秋猎第一场刚结束,父皇还给了本王和三皇兄五皇兄夺得前三的赏赐。”
韩榆虽跪着,脊梁却笔直如松,好像什么都压不垮他,又好像在强撑着。
此时的韩榆已不复起初的情绪外泄,语气沉静,有理有条地说道:“秋猎在八月初六的辰时正式开始,微臣和兄长及好友比试谁打的猎物多,未时左右便回来了。”
“未时之后,微臣
一直在室外与人谈天,这点诸位大人可为微臣证明。在这期间,至少有三十多位大人从微臣面前经过,微臣都和他们有过简单的交谈。”
韩榆说着,眼光投向席间。
似期待,似恳求。
他迫切地想要一个或多个人在这时站出来,为他证明清白,助他洗清冤屈。
目光所过之处,不断有人闪躲开来,显然打算置身事外,任由韩榆被污蔑,被冠上疑似弑父的恶名。
韩榆的眸光逐渐黯淡,祈盼被绝望取代。
席乐安见状,很是于心不忍,想站出来为韩榆作证,却被沈华灿拦住了。
“你拽我作甚?”席乐安气吼吼地怒瞪沈华灿,“没见榆哥儿快要哭了吗?!”
“你这是关心则乱。”比起好友,沈华灿更冷静,也能客观分析当前情势,“榆哥儿另有打算,你别捣乱。”
席乐安神情一滞,险些咬了舌头:“你、你说什么?”
沈华灿耸了耸肩。
再看韩松,他虽视线不离韩榆,那种急切却是浮于表面的。
和韩松不熟悉的人看不出来,可席乐安四岁就通过小伙伴认识了韩二哥,常年活在他的压制之下,如何不清楚韩二哥的本质?
“那那就算了?”席乐安不确定地问。
沈华灿点头:“静观其变。”
交谈中止,另一边,在韩榆殷切的注视下,终于有人站出来。
“启禀陛下,微臣确实多次见到韩大人,他和几位大人一直坐在河边的柳树下。”
“启禀陛下,微臣狩猎时和韩大人几乎同路,曾不止一次夸赞过韩大人的箭术。”
“启禀陛下”
字里行间,尽是韩榆的不在场证明。
平昌侯怒而挥袖,高声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韩榆抿唇不语,缓缓低下头。
较之步步紧逼的平昌侯,韩府尹像极了被欺辱污蔑的小可怜。
“这么多人都能证明韩榆除了狩猎什么都没做过,平昌侯还嘴硬什么?”
“诶你们说会不会是的报复?”
他们可没忘记,正月里安郡王因为韩榆被禁足。
新仇旧恨加一起,给韩榆按上莫须有的罪名也不是没可能。
正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安郡王:“???”
这时有人大胆发言:“但也没必要说韩榆是阮家的血脉,光是一项谋害超品侯爵的罪名,就够韩榆受的了。”
“反正我是不明白,再看看吧。”
永庆帝无视平昌侯的叫嚣,淡声道:“十多位爱卿都能为韩爱卿作证,平昌侯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就是韩榆!”平昌侯语气笃定,不知想到什么,忽然话锋一转,“上次方驸马的寿宴上的闹剧,微臣对外宣称是酒后失态,实则也是韩榆的陷害。”
永庆帝眉毛微动,看向全公公。
全公公点头,小声道:“正是前阵子越京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件事。”
一度盖过坊间百姓对缠足的争议,永庆帝还骂过平昌侯精虫上脑。
平昌侯鼻翼翕动
,语速极快地说着:“当年微臣的二子刚出生不久,被家中恶仆偷换,在微臣不知情的情况下流落在外。”
“韩榆不知从何处知晓,以为是微臣抛弃了他,就锲而不舍地针对微臣,想让微臣名声扫地,好为自己出一口恶气。”
韩榆失望摇头,口齿清晰地说道:“微臣的爹娘曾经连县城都没去过,微臣更是在十六岁之前从未来过越京,如何与侯府扯上关系,又如何知晓自己的身世?”
“至于侯爷说微臣在驸马爷的寿宴上陷害他,当真是天大的笑话。”
“微臣家境贫寒,十多年寒窗苦读才得以入朝为官,如何能手眼通天,在长公主和驸马爷的眼皮子底下行陷害侯爷之事?”
平昌侯冷笑连连,愈发觉得韩榆是他的克星:“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回应他的不是韩榆的自我辩驳,而是满不耐烦的啧声,在殿内清晰回荡。
众人立马支棱起耳朵,想看看是哪位勇士,敢在这样针锋相对的时候发出疑似嘲讽的声音。
循声望去,待看清声源处坐着的人,相继露出了然的神色。
海棠红衣裙的女子手肘支着扶手,张扬热烈,眼眸却是冷的。
原来是长平公主啊。
那没事了。
这位可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连宸王都要退一射之地,陛下哪里舍得怪罪。
果然不出所料,永庆帝闻声立刻缓和了表情:“方才朕见长平眯眼打盹儿,可是昨夜没睡
好?”
越含玉淡淡嗯了一声:“这不是父皇的寿辰快到了,熬得晚了些。”
永庆帝让全公公把他面前的糕点送去给越含玉:“无论长平送什么,朕都喜欢,都喜欢哈哈哈哈”
爽朗的笑声打破殿内的凝滞氛围,也让一众皇子公主羡慕得红了眼,恨不能以身代之。
“父皇寿辰,如何能马虎?”越含玉轻描淡写说了句,沁凉的眸子又落在平昌侯身上,“所以他二人在争吵什么?”
所有人:“”
饶是习惯了越含玉对什么都是漫不经心的态度,随时随地随心所欲,这会儿永庆帝也还是噎得不轻。
全公公憋笑,为长平公主三言两语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
越含玉昳丽的面孔上闪过恰到好处的了然,对永庆帝说道:“父皇何必同他们多费口舌,白白浪费宴席的大好时光,既然围场内有证人,寿宴上自然也有,问一问便是。”
永庆帝沉吟片刻,正打算派人去永嘉长公主的别苑查证,席间有一人站出来。
定睛看去,竟是平昌侯府二公子,阮景修。
永庆帝眯了眯眼,难得生出几分兴味。
“陛下,方驸马寿宴当天,韩大人和微臣先后脏了衣袍,微臣在大哥的陪同下前去客房,韩大人就在微臣的隔壁。”
“待微臣更衣完毕,离开时恰好看见韩大人从客房出来。”
阮景修说着,侧首看向阮景璋:“不仅微臣,大哥也可为韩
大人作证。”
迎上平昌侯不可置信的双眼,阮景修咬紧腮肉,血肉模糊都没有松开。
在韩榆和平昌侯辩驳的时间里,他想到了很多。
当初他明明叫停了厌胜之术的计划,大哥却打着为他好,让爹娘为他骄傲的名义将计划进行到底。
今日父亲状告韩榆谋害生父,大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冷漠得令人齿寒。
阮景修越想越心惊,看韩榆孤立无援,而向来瞧不上他的父亲还在诋毁污蔑韩榆,心中滋味难言。
愧疚作祟,身体比大脑领先一步,便站出来为韩榆作证了。
后悔吗?
应当是不后悔的。
父亲看重大哥,就算自己再怎么努力,在他眼里只是个透明人。
韩榆不该蒙受冤屈,官途尽毁。
姑且算作一点微不足道的补偿吧。
永庆帝挑眉,问阮景璋:“阮爱卿以为如何?”
“景修!”
尖利的女声刺破空气,传入每一人耳中。
平常侯夫人双手扶在桌案上,死死盯着阮景修:“景修,你怎能睁眼说瞎话?”
阮景修看向母亲,又看向妹妹。
静云和他是双生胎,意味着她也不是阮家的血脉。
他们兄妹二人,一起占了本该属于韩榆的人生。
阮景修闭了闭眼,不去看平常侯夫人,只是咬着腮肉的力气又重了两分。
“阮爱卿?”
帝王的耐心有限,见阮景璋迟迟不语,当即沉下语调。
阮景璋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压在胸腔里:“是,微
臣也看到了。”
他小看了阮景修,更小看了韩榆。
阮景修是个软骨头,墙头草两边倒,早该防着他反水。
至于韩榆,此人身上有几分邪性。
真如平昌侯所言,活得像个怪物,除了韩家人,完全找不到其他的弱点。
平昌侯被两个逆子气得脸红脖子粗,又不能当场发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并不能证明什么,韩榆极有可能在更衣后下手”
“陛下,臣女可以作证。”
轻柔温婉的女声响起,似潺潺流水,又似春风拂面。
“静云!”
平常侯夫人承受不住地捂住胸口,哭得不能自已,真真像极了一个惨遭子女背叛,无比失望的母亲。
可只有阮静云知道,她的这位好母亲看她的眼睛里藏着多少怨憎。
“寿宴当日,母亲不慎将酒水打湿臣女的衣裙,臣女前去更衣,回去正好和韩大人顺路。臣女记得非常清楚,韩大人一路上没有和任何一人有过交流。”
永庆帝差点没忍住,大笑出声。
平昌侯到底有多差劲,三个子女才会接连胳膊肘往外拐?
席间众人更是窃窃私语。
“三人同时去客房更衣,我怎么越听越不对劲?”
“怕不是平昌侯打什么歪主意,结果自个儿遭了报应。”
“啧啧,韩大人当真可怜,若非有人作证,这顶帽子一旦戴实了,怕是一辈子都摘不下去。”
“话说我这心里跟猫挠似的,平昌侯的话显然不可信,那韩大
人的话又有几分真假?”
阮静云在永庆帝的授意下坐回去,借伸手搀扶平常侯夫人,声音细如蚊蝇道:“母亲,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当然是知道自己并非平昌侯府的血脉了。
阮静云早几年前就发现,她和二哥长得很像,却和爹娘大哥没有丝毫相像的地方。
姑娘家最是心细如发,一个母亲爱不爱自己的孩子,阮静云还能看不出来?
时至今日,模糊的猜测终于得到验证。
她和阮景修一样,同样对韩榆抱有歉意。
墨守成规多年,受尽冷待责骂,总要还回去的。
寿宴那天,阮静云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平常侯夫人是故意打翻酒杯,更知道是谁带她离开了那间客房。
以及韩榆和长平公主
阮静云眼神微闪,不过就算她心知肚明,也会死守这个秘密。
不仅因为韩榆是芸姐最疼爱的弟弟,更因为韩榆对她的庇护。
平常侯夫人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声,掐着阮静云小腿的手猛一松,两眼翻白,当场厥了过去。
阮静云低眉顺目,难掩担忧地呼唤着母亲。
上首,越含玉看了眼身旁的宫女,后者走到阮静云那处,带平常侯夫人去偏殿。
永庆帝瞥了眼越含玉,她正一瞬不瞬地看着阮二小姐离去的身影,沉默而专注。
永庆帝嘴角一抽,就知道这丫头毛病又犯了。
索性别过头,眼不见为净,沉声问平昌侯:“你还有什么
话说?”
平昌侯被这接二连三的变故气昏了头,这几天想好的说辞也都忘得一干二净,只讷讷道:“陛下,微臣”
不待他说完,永庆帝便冷声道:“既然无话可说,就该轮到韩爱卿了。”
平昌侯急道:“陛下,微臣”
他想说自己跌入护城河一事,奈何永庆帝充耳不闻,对待韩榆的态度温和了不止一星半点:“韩爱卿,现在你已经证明了自己的清白,也该陈明自己的冤屈了。”
话音刚落,韩榆霎时间红了眼。
永庆帝和几位嫔妃看在眼里,心情有些微妙。
韩府尹这般,怎么有种很好欺负的样子?
坐在戴皇后身畔的越含玉低头饮酒,借酒杯掩住唇边隐秘的笑弧。
平昌侯见永庆帝完全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心中焦急难耐,高声道:“陛下”
几乎同一时间,韩榆以头抢地,嗓音沉闷:“陛下容秉,微臣要状告平昌侯谋害亲子。”
这点韩榆前头早已说过,永庆帝并不做回应。
他发现,今日的宴席比以往有趣了百倍不止。
而让他有如此好心情的,正是面前泪湿眼眶的韩榆韩爱卿。
一时间,永庆帝神情更显放松。
梅贵妃看在眼里,心口一沉。
暗骂平昌侯这蠢货越老越没用,真能一招制敌也就罢了,偏还被对方耍得团团转。
幸亏如今的阮氏是阮景璋当家,否则她该考虑要不要让颉儿跟阮家彻底断开了。
这种只知道拖后腿的废物,不要也罢。
就在梅贵妃对平昌侯恨铁不成钢的时候,韩榆开始了他的讲述。
“早年间,微臣的祖母齐氏被姨祖母夫妇二人发卖,在一位富商家中为婢三十余年,直到微臣八岁这年才回来。”
“微臣四岁那年孤身进山,失足摔倒,命悬一线,几乎送去半条命。”
“事后微臣无意间听三婶和假扮成祖母的姨祖母谈话,这才知道微臣受伤并非意外,而是有人给了三婶和姨祖母一笔银子,授意她们哄骗微臣进山。”
永庆帝嘶了一声,下意识地身体前倾:“有人授意她们这么做?”
韩榆颔首:“正是。”
永庆帝捋着胡须:“继续。”
“此后,三婶和姨祖母多次伤害微臣,微臣虽有心防范,奈何年岁尚小,还是不可避免地受了伤。”
“没多久,三婶失脚跌进河里,受伤以致疯傻,姨祖母也因为祖母回来被判了刑,微臣以为往后不必再战战兢兢过活,谁知又有其他人对微臣下手。”
“微臣走在路上,不是被马车撞,就是被从天而降的花盆砸到。”
“后来一天傍晚,微臣从私塾回家,路遇一位受伤的老丈,上前帮忙却被拐到府城。”
“微臣晕倒后醒来,发现那几个拍花子在谈话。他们想要将微臣卖到云远府去,还说是那位的授意。”
永庆帝皱眉:“那位?”
韩榆摇头:“微臣当时并不知情,一度绝望之时,
微臣的堂兄带着知府大人赶来,拿下所有的拍花子,救微臣于水火之中。”
永庆帝越听越熟悉,不禁问道:“韩爱卿祖籍可是太平府?”
韩榆应是。
永庆帝这才记起来,当年太平府知府曾上书京中,说他抓获了许多拍花子,还隐晦地暗示了那些拍花子可能和平昌侯有关。
当时他是怎么做的?
永庆帝仔细回忆,半晌终于想起来。
彼时八大世家同气连枝,他不得不虚与委蛇,哪能轻易降罪。
即便被拐的孩子里有大越的公主,他最最疼爱的长平,经过深思熟虑后,永庆帝还是决定抹去平昌侯在这件事情里的痕迹,只奖赏了杨知府。
从回忆中抽身,永庆帝看看韩榆,又看向越含玉。
这么说来,这两人岂不是在多年前就遇到过?
不过看他们的举止神态,完全没有记起对方曾经和自己患难与共过。
这样最好。
大越绝不能有一个沦落到拍花子窝里的公主,而他重用的臣子,也绝不能跟公主有任何的牵扯。
“所以,韩爱卿你又是如何判断出害你的人是平昌侯?”
韩榆看了平昌侯一眼,飞快移开:“此后,微臣又多年如一日地经受各种突如其来的袭击伤害。”
“微臣百思不得其解,暗中授意的人到底有多恨微臣,才会对微臣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随着微臣入朝为官,被外放到徽州府任职,一路上追杀不断,若非镖师舍命相护,微臣哪能
活到今天。”
“微臣以为,能下这么大手笔对付微臣的,一定是有权有势之人。”
“然微臣人微言轻,如何能查明真相,只能默默忍受。”
韩榆顿了顿,嗓音沙哑中带着惆怅:“直到今日,平昌侯状告微臣谋害生父,微臣才恍然大悟。”
“或许微臣本就不讨喜,才会遭到一次又一次的致命伤害。”韩榆深吸一口气,眼眸湿润,“难怪总有人说微臣不像爹娘,原来是”
“微臣并不奢望认祖归宗,唯一的夙愿便是好好活着,可就是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心愿,侯爷也不愿让我实现。”
说到最后,韩府尹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清瘦的肩头微颤,显然伤心到了极点。
哀莫大于心死。
谁能接受生父想要杀了自己的真相呢?
只有彻底绝望了,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撕开自己的伤口,展露给所有人看。
席间众人一阵唏嘘,好些妇人竟当场掩面而泣。
“好一个平昌侯,当真铁血心肠!”
“韩大人可是六元及第的状元郎,这样优秀的儿子若是我家的,怕是本官做梦都要笑醒。”
再看平昌侯,他满面冷汗,目光闪躲,分明一副心虚模样。
永庆帝只问道:“空口无凭,韩爱卿可有证据?”
“证据”韩榆迟疑片刻,“前阵子微臣外出查案,又有一人持剑,意欲刺伤微臣,好在微臣有官兵随行,将他拿下关在了监牢之
中。”
永庆帝看着长跪的两人,神情莫测。
一个是为他扳倒周、赵两家,大大削弱梅家势力,发现良种,让他广受百姓赞誉,功绩卓著的韩榆。
另一个是出自八大世家阮氏,与梅家臭味相投,大力支持安郡王夺嫡,甚至绕过永嘉长公主,擅自和方羽定下两家小辈婚事的平昌侯。
二者相较,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韩爱卿为他出生入死,往后大有用得到韩爱卿的地方,他可不能让忠臣寒了心。
于是,永庆帝当场结束宴席,动身回京。
三个时辰后,永庆帝回到越京城,立刻提审了监牢里的男子。
男子形容狼狈,但是没有受刑,理智尚存。
初次直面天颜,男子不打自招:“属下草民阮十七,乃是平昌侯府豢养的死士,奉命刺杀韩榆。”
此言一出,满座震惊。
阮景璋看着男子那张和当年从屋顶砸下来的阮十七一模一样的脸,瞳孔骤缩。
至于平昌侯,他早被死而复生的阮十七吓傻了,口中反复说着“不可能”“他已经死了”“我是有苦衷的”诸如此类的言论。
紧接着,阮十七又将这些年平昌侯对韩榆的所作所为悉数道出。
“侯爷认为嫡子丢失是很丢人的一件事,为了保全侯府的颜面,就让草民前去解决掉韩榆。”
永庆帝好奇:“韩爱卿为何能次次逃脱尔等的追杀加害?”
阮十七看了平昌侯一眼
,心虚地低下头,很快又抬起来:“草民不忍韩榆小小年纪不知缘由地死去,就让人留有几分余地。”
平昌侯想要破口大骂,这根本就是谬论!
阮氏的死士只会听命行事,绝无心生恻隐的可能!
而他之所以留韩榆一命,全是因为他的命格与阮氏相关联,担心他一死,反而会造成某些不好的影响。
久而久之,养虎为患。
可当他张开嘴,却发现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捂住了他的嘴,让他有口难言。
平昌侯只能眼睁睁看着韩榆做戏,和永庆帝一唱一和,钉死了他的罪名。
“都说子不言父过,但前提是父慈子孝。”
“平昌侯残害亲子,委实刻薄寡义,这样的人如何成为侯门表率?”
平昌侯有种不祥的预感,拼命摇头,恳求永庆帝收回成命,不要说出来。
然永庆帝心意已决,打定了主意要削夺阮氏一族的荣耀。
“即日起,平昌侯降为平昌伯,收回太.祖所赐丹书铁券。”
“府尹韩榆由朕做主,自立门户,平昌伯不得行报复之事,更不得强迫韩榆认祖归宗。”
前平昌侯,现平昌伯只觉喉头腥甜,一口血喷出。
韩榆热泪盈眶,三呼万岁:“微臣谢主隆恩!”
🔒 112
“微臣谢主隆恩!”
永庆帝安抚喜极而泣的韩大人几句, 又面朝围观众人。
“朕今日严惩平昌伯,意在以儆效尤, 希望诸位爱卿往后谨言慎行, 切莫做出令祖上蒙羞之事。”
“再有此类事情发生,朕定将严惩不贷!”
文武百官下饺子似的扑通跪下,齐声道:“是, 微臣谨遵陛下旨意。”
言罢, 永庆帝睨了眼吐血后晕倒,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平昌伯。
全公公会意, 尖着嗓子道:“平昌伯夫人, 您还是快些将平昌伯带回去吧。”
平昌伯夫人钟氏强撑贵夫人的仪态气度, 扬了扬下巴:“景璋, 去把你爹扶上马车。”
阮景璋如实照做。
永庆帝也没忘记来自阮家的死士, 阮十七。
“韩爱卿, 你身为府尹,此人就交给你处置。”
韩榆躬身行礼:“是,微臣绝不徇私, 定会按照律法处置此人。”
永庆帝原本都跨出门槛了, 闻言又转过身来, 双手负后朗声大笑:“无妨, 便是你徇私了, 朕也宽恕你这一回!”
谁让他心情好, 成功收回一份丹书铁券呢。
韩府尹年轻的面孔上流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 再度行礼。
永庆帝摆摆手,阔步登上龙撵,回宫去了。
韩榆目送帝王仪仗远去, 眸光微转, 撞上人群中韩松沉静镇定的眼。
遥遥对望,相视无言。
正欲上前,侧方窜出一道黑影,直奔韩榆而来
,抡起拳头,重重砸到他身上。
“你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
“养条狗都知道看家护院,他可是你爹,你怎能这样绝情?!”
“我打死你!打死你个畜生!”
“早知今日,我就不该生你,生下来也该掐死你!”
钟氏歇斯底里地怒骂韩榆,一拳接一拳。
“你果然是阮氏的克星,像你这种六亲不认的怪物,怎么不早点去死?!”
钟氏越说越难听,尖利的话语充满了刻薄怨毒。
她用力砸着韩榆,任谁看了都不觉得她是韩榆的生母,而是什么宿世仇敌。
“去死!你去死!”
众人不禁皱起眉头,这样的钟氏全无伯府嫡女,一品诰命夫人的雍容华贵,反而更像个叉着腰站在巷口破口大骂,与人挠脸揪头发的泼妇。
“阮氏当真越发不像话了,钟氏这样的女人都能选做宗妇。”
“什么锅配什么盖,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个人,阮鸿畴和钟氏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韩大人太可怜了,亲爹要杀他,亲娘还对他非打即骂,要我是他,直接把钟氏扫到一边,管她作甚?”
“韩大人乃是君子,如何能对平昌伯夫人动手?”
“够了!”
南阳伯实在看不下去了,冲出人群,一把抓住钟氏捶打韩榆的手,往旁边一推。
钟氏毫无防备,被推了个踉跄,后腰撞上门板上的铜环,失声哀嚎出来。
待看清对她动手的人,钟氏不可置信地拔高音量:“大哥,你也
要拦着我?”
南阳伯面色冷沉,酝酿着复杂的情绪:“我不拦你,就让你继续当街耍疯,成为人人茶余饭后的笑柄吗?”
钟氏回过头,诸多官员及其家眷正表情一言难尽地看着她。
而在这群人的外围,是更多看热闹的百姓。
钟氏如芒刺在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怒视着韩榆:“都怪你!”
韩榆低着头,沉默不语。
清瘦的身躯,黯然的神色,再次成为众人眼中的小可怜。
“陛下亲自发话,不得平昌伯行报复之事,平昌伯夫人莫非忘了?”
“孰对孰错,我们眼里都看得清清楚楚,好一个蛮不讲理的钟氏!”
这些话让钟氏无地自容,不甘心地看了韩榆一眼,以袖掩面跑回马车上,扬长而去。
“嘁——”
百姓嘘声,平昌伯夫人也不过如此。
韩榆的衣袍因钟氏的推搡凌乱不堪,不疾不徐地收拾妥当,这才向南阳伯行礼:“钟大人。”
南阳伯蠕动嘴唇,半晌才艰难开口:“我是你舅舅。”
韩榆垂眸不语,精致到可以称之为漂亮的面孔上透着抗拒。
南阳伯苦笑,平昌伯和钟氏的所言所行终究伤了这个孩子的心。
索性不再提及彼此间的亲缘关系,言辞恳切道:“我这妹妹打小就拎不清,脑子糊涂,你别放在心上。”
说着,郑重其事地向韩榆赔了一礼:“我替她向你道歉。”
韩榆侧身避开:“伯爷无需道歉,我知她是因为
平昌伯才会如此,权当扯平了。”
怎么能扯平了呢?
受害者是韩榆,平昌伯现如今的下场是他咎由自取,分明是钟氏有意迁怒。
南阳伯看着眉目俊朗,眼神清正的韩榆,心中叹息。
他从来都不会低估了韩榆,也能预料到钟氏后悔的那天。
罢了。
早在钟氏执意要嫁给平昌伯的那天起,他就已经决定,绝不会插手平昌伯府的事情。
今日拦下钟氏,是想保住平昌伯府的最后一层遮羞布,也不至于让景修和静云那两个太过为难。
如今看来,怕是不成了。
南阳伯还想说什么,却见韩榆越过他的肩头,看向身后。
转头看去,来人是韩松和韩榆的两位好友。
“韩某有要事与兄长商议,这便先行一步。”
伯爷和兄长,高低立现。
南阳伯后退半步,脸上挂起和善的微笑:“正事要紧,去吧。”
韩榆拱了拱手,越过他走向韩松。
走近后,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继续叫他二哥?
怕是没这个资格了。
改称他为韩大人?韩松?亦或是表字长风?
都不习惯,更显得生疏。
韩榆绞尽脑汁,心里跟猫挠似的,以致于四目相对,喉咙里仿佛堵了团棉花,什么都说不出。
面面相觑,尴尬和沉寂在两人之间悄然蔓延。
席乐安想说话,被沈华灿捂住嘴。
席乐安向他投去疑惑的眼神,沈华灿笑而不语,维持着捂嘴的动作,把粗神经的小伙伴拖走了。
韩松以拳抵唇,轻
咳一声后把手搭在了韩榆肩膀上:“走吧,回去。离家数日,二叔二婶也该担心了。”
韩榆眼睫微颤,应了声好。
从决定设局的那一刻,就该想到这一天。
如今身份大白,也该各回各位。
韩榆掩下喉间的晦涩,抬步跟上去。
沈华灿和席乐安见状,与面前几位打听韩榆的好事者辞行,飞快跟上。
四人在韩宅门前停下。
韩榆和韩松翻身下马,自有小厮上前,将马牵去马厩。
进门前,席乐安忽然叫住韩榆。
韩榆回头:“怎么了?”
席乐安心头有千言万语,最后却什么都没说,言语化为行动,上前给了韩榆一个大大的拥抱。
他用力拍了拍韩榆的后背,低声细语:“榆哥儿,还有我呢。”
沈华灿较为内敛,他能感觉到四周打量的目光,但还是有样学样,抱了韩榆一下。
拍拍肩头,又很快松开。
沈华灿站定,挥了挥手:“去吧,别忘了明日的早朝。”
韩榆勾唇,声音很轻:“好。”
席乐安和沈华灿各回各家,韩榆两人也沉默着进了门。
韩家人早已听闻此事,这厢韩榆一进花厅,韩宏晔就大步流星地迎上来,向韩榆展开双臂。
——在韩榆多年如一日的潜移默化下,所有人一致认为拥抱是安抚情绪最好的方式。
然而不等韩宏晔搂住韩榆,后者已先他一步,屈膝跪下。
并非在御前的虚与委蛇,惺惺作态,而是心甘情愿。
韩宏晔被韩榆的举
动吓了一跳,接连后退两步,瞪大了眼睛:“榆哥儿你这是作甚?”
韩榆挡下韩宏晔拉拔的手,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
向韩宏晔,也是向萧水容。
“我很抱歉,因为一己之私让您二位和亲生子女分离多年。”
“韩家的养育之恩我会终身铭记,韩榆不奢望原谅,只愿在座各位身体康健”
话未说完,僵坐在椅子上的萧水容腾地站起来,冲到韩榆面前,一把搂住他,失声痛哭。
“你有什么好抱歉的?错的是那个平昌侯不对,现在应该是平昌伯了,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
萧水容啜泣着落泪,带着薄茧的手掌轻抚着韩榆的面颊,慈爱又心疼:“这些年苦了你了,怎么都该跟我和你爹说,咱家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也会相反设法保护你的。”
韩榆鼻子有些酸,眼眶也跟着发胀。
萧水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韩榆全程一言不发,沉默地听着。
直到齐大妮发话:“先让榆哥儿起来。”
萧水容这才松开韩榆,在后者的搀扶下坐回去。
韩榆掌心贴心腿侧,直截了当地道:“我在城东有一处房产,打算今天搬过去。”
韩兰芸拧眉:“搬出去作甚?就算你在我眼里也跟亲弟弟一样。”
韩家其他人也跟着劝说,试图让韩榆留下。
韩榆态度坚决:“平昌伯不会再留他们住在伯府,我也不适合继续留在韩家。”
劝说声霎时停下。
韩榆缓声道:“阮家对他们并不好,除了利用就是冷待,他们需要安全感。”
韩宏晔抓耳挠腮:“这道理我都明白,可家里足够大,多个人而已”
韩榆打断他:“我意已决,眼下更重要的是他们。”
而后又郑重保证:“只要我有时间,一定会常来看你们的。”
韩宏晔和萧水容陷入沉默。
谁不疼爱自个儿的亲生孩子,可韩榆也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如何能割舍得去?
韩松揉了把锦锦的脑袋,安抚好她的焦躁不安:“二叔二婶,就让榆哥儿搬出去吧。”
花厅所有人齐齐看向韩松。
韩松不慌不忙:“正常往来可以,但若是继续住在韩家,难免会被有些人加以利用,成为攻讦榆哥儿的理由。”
韩宏晔一听这话,不再坚持挽留韩榆,只闷声道:“那你记得多回来看看我跟你娘。”
韩榆笑着应好。
这时,齐大妮问道:“榆哥儿,你可晓得那位平昌伯府的孩子怎么跟韩家的孩子互换了?”
韩榆摇头表示不知道。
继查到跛足道士后,这件事就再没了进展。
神秘人仿佛凭空消失,从来没存在过一样,查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知情人清理得太干净,韩榆到现在也没查明白,平昌侯为何会选中千里之外的韩家。
花厅内一阵沉默。
韩榆率先起身:“我回去收拾东西。”
这次,没有人再阻拦他
实际上,韩
榆的行李早在秋猎之前就收拾好了。
韩榆从未想过一直占着韩家人的身份,但没想到阮鸿畴会利用阮静云。
盛怒之下,决定将计划提前。
所谓的不在场证明,只是韩榆的障眼法,狩猎和坐在河边柳树下的人,自始至终都是韩八。
而韩榆把阮鸿畴丢进陷阱里,并非单纯泄愤,而是为了激怒他。
果然,阮鸿畴没让韩榆失望,在秋猎的最后一天告到御前。
后续的发展,一切都在韩榆的掌控之中。
唯一的例外,大抵便是阮静云了。
在韩榆的印象中,阮静云是个温柔娴静,甚至有些懦弱的姑娘。
不过从今天起,韩榆可能要撕下她身上的固有标签,换成其他的一些。
“喵呜~”
猫叫唤回飘远的思绪,韩榆蹲身抱起大猫:“壮壮,从今往后,咱们可能要换地方住了。”
壮壮很是通晓人性,粉色肉垫拍了拍韩榆的脸。
韩榆吐出一口浊气,把脸埋进壮壮的猫肚皮里。
“喵!”
事实证明,吸猫可解千愁。
韩榆再抬脸,情绪已经恢复得看不出丝毫异样。
“黑妞你带走吧。”
韩榆偏过头,韩松正倚在门框上,面色平静。
韩榆有些意动,壮壮正好缺个玩伴,而灰妞已经有儿子了。
沉吟片刻,韩榆答应下来:“那就多谢二哥了。”
韩松嘴角扬起些微的弧度,宛若冰川融化:“我很高兴,你能继续叫我二哥。”
此刻,他心中的愉悦完全不亚于那天傍晚
,韩榆说他们仍然以兄弟相称。
韩榆摸了摸鼻子,抿唇轻笑。
韩松把狗绳交到韩榆手上,抬手抱了他一下。
早在席乐安和沈华灿拥抱韩榆的时候,他就想这么做了。
只是顾及韩榆的心情,还是克制住了。
“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带着一猫一狗和行李离开韩宅,韩二驾车驶往城东。
同一时间,平昌伯府。
钟氏眼睁睁看着禁军摘下“平昌侯府”的匾额,换成“平昌伯府”,收回府中一切超过伯爵规制的物品,并封上好几个院子。
——早在阮家从国公府降为侯府,就已经封了一批院子,如今是二度封院。
最后,禁军副统领不忘向钟氏索要丹书铁券。
君命难违,钟氏纵使有千百个不情愿,也只能照做。
禁军浩浩荡荡地离开,阮氏宗族的几位族老又气势汹汹地来了。
好容易脱身,钟氏只觉身心疲惫,想要放声痛哭。
想到阮景修和阮静云在宴席上的所作所为,钟氏立刻叫来管家,把两人逐出家门。
“两个吃里扒外的贱皮子,果然不是阮家的种,养二十年都养不熟。”
“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打地洞。”钟氏嫌恶地看着兄妹二人,“滚吧,别让我再看见你们!”
阮景修和阮静云就这么被赶出平昌伯府,两手空空,连一件换洗衣物都没有。
阮景修看着紧闭的朱红色大门,忽视隐晦投注到他们身上的眼光:“暂时先
不去韩家,我在城南有个院子,咱们去那边住几日吧。”
阮静云点头应好。
他们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面对韩榆,面对韩家人。
两人往南走,途径一条长巷,被马车拦在了巷口。
阮景修面露警惕,以为是以前和他有过节的人前来找茬。
然而车帘掀起,看到的却是韩榆那张极具辨识度的脸。
韩榆面无表情:“上来。”
阮景修下意识后退。
韩榆看向阮静云:“去韩家。”
阮景修想拒绝,却被妹妹抢先一步:“多谢韩大人。”
然后,被阮静云不由分说地拉上马车。
阮景修:“”
算了,早晚要面对的。
马车里,韩榆和兄妹俩相对而坐,尴尬无声蔓延着。
阮静云最先开口:“对不起。”
韩榆眉梢微挑,轻易明白了她的意思:“没什么好道歉的,阮家不是什么好地方,韩家比阮家好了千百倍。”
其实阮鸿畴说的没错,他本就是个自私卑劣的人。
他贪心,贪恋韩家人的一切关怀爱护。
韩榆收敛思绪:“真要说起来,你们才是受了无妄之灾。”
阮景修掐了下手指,看向韩榆又迅速低头,声音细如蚊蝇:“对不起。”
为过往的一切针对,以及种种误解。
韩榆一笑置之,只说道:“韩家人很好,他们是你们的血脉亲人,无需担心什么。”
其他的,韩榆没有再说。
等回了韩家,他们该知道的都会知道。
之后一路无言。
韩榆把两人
送到韩宅门口,吩咐韩二回城东,那里有他在越京的众多房产之一。
把书籍按习惯放到书架上,韩二进来禀报:“主子,韩八回来了。”
韩榆头也不回地嗯了一声:“让他进来。”
不多时,韩八大步走进来:“主子,属下回来了。”
韩榆取出一个荷包,丢给韩八:“辛苦了,想吃什么自己去买。”
韩八笑眯眯地接过:“谢谢主子。”
然后脚底抹油,一溜烟没了踪影。
韩榆走到香炉前,用力嗅了几下:“尸臭味儿还挺重。”
没错,阮十七正是韩八假扮。
扮作阮十七的韩八重回监牢,就服下可伪造出死亡假象的药丸,撞墙而亡。
犯人的尸体没什么用处,当天就被丢到了乱葬岗上。
为了不惹人怀疑,韩八在乱葬岗上躺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太阳下山才回来,身上不可避免地染上一些味道。
韩榆揉了揉鼻尖,又去挑灯芯。
书房里很安静,院子里也是。
这让韩榆有点不习惯。
韩榆走到门口,仰头望着星空,半晌才回去,继续整理书架。
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罢了-
翌日早朝,韩榆不出意外地收到诸多异样的眼神。
韩榆一一无视,泰然自若地上完早朝,再去府衙点卯。
大家见身世的揭晓似乎对韩榆并未造成什么影响,久而久之也就不再关注。
这天傍晚,韩榆照常下值。
临上马车前,挂着靖王府牌子的马车由远
及近。
途径韩榆时,靖王撩起车帘,笑得和善:“韩大人这是打算回去了?”
“见过王爷。”韩榆躬身行礼,“下官正是打算回家去。”
靖王笑道:“本王的表兄在迎客楼设宴,韩大人可要一同前往?”
韩榆眸光微闪,垂首道:“下官不胜酒力,便不去了,还请王爷恕罪。”
靖王笑容淡去几分,语调亦然:“无妨,本王只是有些可惜,没机会把韩大人介绍给本王的表兄。”
韩榆不卑不亢道:“王爷言重了。”
靖王嘴角的弧度彻底拉平:“韩大人快些回去吧,本王先行一步。”
韩榆从善如流道:“恭送王爷。”
而后登上马车,从容离去。
另一边,靖王越想越憋屈。
他两次抛去橄榄枝,韩榆每次都在装傻,当真对父皇那般忠心无二?
“本王多日未曾拜见母后,今日得空,索性进宫一趟吧。”
驾车的侍卫应是,调转马车,往皇宫的方向驶去。
见了戴皇后,靖王上来就大吐苦水:“这韩榆真是不识趣,他以为对父皇忠心就能有什么好下场吗?”
戴皇后脸色微变:“噤声!隔墙有耳!”
靖王讪讪闭了嘴:“罢了,本王又不是只有韩榆一个选择,多得是人效忠本王。”
戴皇后深以为然:“你可是陛下唯一的嫡子,谁都越不过你去。”
母子交谈,靖王心里的不满渐渐消散。
正相谈甚欢,宫女进来禀报:“娘娘,公主来了。”
戴皇后脸上顿时没了笑,眼尾的细纹显得刻薄肃穆:“让她进来。”
宫女退下,靖王没好气地说:“她来做什么?”
戴皇后抿一口茶:“说是早上请安起不来,只能傍晚过来请安。”
靖王嗤笑,站起身往外走:“我不想看到她,回头再来看母后。”
“诶”
戴皇后终是没叫住人,靖王前脚刚走,后脚越含玉就进来了。
“长平给母后请安。”
越含玉行了一礼,也不管戴皇后如何,径自落座,招呼贴身伺候的宫女上茶。
戴皇后看着她混不吝的样子,气得眼皮直跳:“越含玉,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母后?”
越含玉漫不经心抬指,拨弄着青玉色的耳坠:“母后的要求未免太高了些,您羡慕我那几个姐妹日日给她们的母妃请安,非逼着我给您请安,我这不是来了,您还要怎样?”
“你见哪位公主在傍晚过来请安的?”
越含玉理所当然地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越含玉,我是你母后,谁让你这么跟我说话的?!”戴皇后一拍桌子,忽然想到什么,语气愤愤,“你除了给我添麻烦,还会做什么?”
越含玉端起茶杯,闻言动作一顿:“什么麻烦?”
戴皇后冷声道:“若非你在陛下面前告了安郡王一状,害他禁足两月,梅贵妃哪会跟疯了似的,半年来三天两头给我添堵”
话未说完,便被越含玉打断
了:“我这是为了老十啊。”
戴皇后没听清楚:“什么?”
越含玉抿一口茶,殷红的唇更添红润:“他没了,老十不就少了一个劲敌?”
戴皇后表情一滞,这话刚好说到她的心坎上了。
想当初,安郡王被禁足,她还幸灾乐祸过。
之所以责怪越含玉,纯粹是不喜这个女儿罢了。
“母后宫里的茶莫不是去年的,口感远不如父皇刚赏给儿臣的新茶。”越含玉放下茶杯,起身道,“请完安,儿臣也该回去了,母后若无甚事,还是早些歇着吧。”
话音落下,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戴皇后只觉这话刺耳极了。
她身为中宫皇后,没能得到陛下赏赐的新茶,反而是越含玉这个女儿先她一步得了。
早些歇着
是在讽刺她年岁已高吗?
“逆女!逆女!”
戴皇后拂去茶杯,茶水茶叶洒了一地。
戴皇后的奶娘陈嬷嬷进来,好生安慰道:“公主本就是这个脾性,又有陛下护着,您何必跟她过不去。”
戴皇后却什么都听不进去,口中喃喃自语:“她恨我,这么多年了,她还是恨我。”
陈嬷嬷叹息,不知如何说起。
戴皇后紧紧攥住陈嬷嬷的手,捏得后者皮肉泛白:“可是我没办法啊,她比叡儿聪明,更得陛下的喜欢,还生来巨力”
“嬷嬷你知道的,大越建朝一百多年,唯独她像太.祖一样生来巨力,我没办法不多想啊。”戴皇
后呼吸急促,“我不能让她挡了叡儿的路,只能出此下策,让她被拍花子带走。”
陈嬷嬷好声好气地劝说,总算让戴皇后冷静下来。
“是了,长平一个妇道人家,娇纵跋扈也就罢了,偏偏对男子无意,整日与女子混作一团,绝无可能成为叡儿的威胁。”
不多时,有宫女进来收拾茶杯。
刚拿起越含玉喝过的茶杯,忽然惊叫一声。
戴皇后正头疼,循声看过去,就见那茶杯碎成渣,散落在小桌上。
浅绿的茶水顺着桌沿滴答落下,洇湿大片的地毯。
戴皇后额角青筋直跳,直接扯碎了帕子。
“怪物!”
而戴皇后口中的怪物,此时正带着宫人,浩浩荡荡前往朝阳宫。
无需宫人通传,越含玉径自入内。
御案后,永庆帝面色阴冷:“缠足”
“什么缠足?”
清凌凌的女声响起,永庆帝语气一顿,抬头看清来人,满是戾气的脸瞬间温和下来。
永庆帝挥退全公公,笑着问道:“长平怎么来了?”
“小厨房琢磨出了新的糕点,特意给父皇送来。”越含玉抬手,宫女呈上摆盘和模样都很精致的糕点,“父皇快尝尝。”
永庆帝心中熨帖,当即放下朱笔,尝了一口糕点,果然赞不绝口。
“口感细腻,甜度适中,尤其这糕点还是长平送的,朕更喜欢了。”
越含玉随意坐下:“父皇喜欢就好,对了,我方才听父皇说什么缠足,可是前阵子发生
在京中的那件事?”
不止是京中,如今已经传遍大越。
可偏偏永庆帝派出许多人,也没查出幕后主使。
这让永庆帝杀意愈浓,只想找到人,然后将其格杀勿论。
没想到长平突然来了,还听到了三言两语。
永庆帝打着哈哈,应了声是。
“我不曾缠足,可既然人人都道缠足可怕,足以证明它的弊端,不若父皇直接下令,禁止女子缠足”
不等越含玉说完,永庆帝便高喝一声:“不可!”
长平没有缠足,是因为当年到了该缠足的年纪,她却在宫外走失,落入拍花子手中。
等禁军把人带回来,戴皇后重提缠足,长平怎么都不愿意,一提缠足就往房顶上爬。
永庆帝没法子,才纵容越含玉不缠足。
可越含玉只一人,如何能与天下女子相比拟?
想到明兴帝留下的密旨,永庆帝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打算,语气冷硬道:“此事与你无关,朕还有政务要处理,长平你先回去吧。”
越含玉面无表情盯着永庆帝片刻,伸手一把夺过糕点,头也不回地出了朝阳宫。
手里还捏着糕点的永庆帝:“???”
“这丫头,脾气越来越大了。”永庆帝放下糕点,气哼哼地说,“真是被朕宠坏了。”
全公公笑眯眯地说:“可奴才觉得,陛下很是甘之如饴呢。”
“走就走,怎么还把糕点也带走了。”永庆帝哼了声,眼中闪过厉色,“再查,朕倒要看看,
这幕后之人究竟有多大本事。”
全公公应声而退。
朝阳宫外,越含玉看见全公公出来,意味不明地哂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走吧,回去。”-
距离韩榆和平昌伯在御前对峙已经过去三天。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韩榆让人给韩家人还有师公师叔送去节礼,也没忘记太平镇的韩树还有罗先生。
“今儿可得早些回去,早上出门时答应了我家小孙女,要陪她一起赏月吃月饼呢。”
“中秋一年只一次,自然要阖家团圆,共赏圆月。”
正说话时,远远见韩榆走来,纷纷噤声。
“府尹大人。”
韩榆微微颔首,目不斜视地路过。
直到韩榆走远,几个官员才继续说。
“府尹大人也是可怜,要一个人过中秋。”
“凄凉孤苦,可悲可叹呐。”
听得一清二楚的韩榆:“”
独自乘马车回家,韩榆靠在软枕上,自言自语:“又不是除夕,有什么要紧。”
马车平稳行驶,在韩家门口停下。
当然,此韩家非彼韩家,只是韩榆在城东的住处。
踩着夜色下了马车,韩榆在门前看到一人。
“二哥?”韩榆不太确定地喊。
莫不是他整日盯在公务上,眼睛花了?
这个时候,二哥应该在家里过中秋。
却见长身玉立的男子转身,露出熟悉的面孔:“今日中秋,我来接你回家。”
韩榆脑子里嗡一声,炸成了浆糊。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马车
上,和韩松一起回了韩宅。
再回神,韩榆已经和韩家人坐在一起,赏月吃月饼了。
韩景修将分好的月饼给韩榆,对面的萧水容说:“这是咱家铺子里新出的口味,都尝尝看。”
众人品尝,各自大快朵颐,笑声一片。
圆月当头,韩榆吃着月饼,眼睛比那天上的星星还要明亮。
🔒 113
中秋节过后, 韩榆继续投身公务之中,每天忙得不可开交。
九月初, 韩文邈动身回乡。
随行的有韩宏昊和韩宏晔, 以及武艺高强的镖师二十余人。
当然,这还不包括韩榆和韩松各自安排,负责在暗中保护他三人的护卫。
毕竟有着多年的叔侄感情基础, 即便韩榆搬出了韩家, 也不曾断了联系。
韩榆特地于百忙之中挤出时间,熬夜编写了几套针对县试府试及院试的试题, 在送行当日赠予邈邈。
“好好考, 希望下次再见到邈邈, 我能称你一声韩秀才。”
说到这, 韩榆话锋一转, 却依旧温和:“当然, 无论结果如何,你在我眼中都是最棒的。”
邈邈姑且也算是韩榆教出来的孩子,韩榆希望他能出人头地, 也不会轻言抹除他这些年的勤学苦读。
韩文邈抱紧试题册, 眼睛亮晶晶的, 嗯嗯点头。
韩家人都站在门口, 唯独韩榆和他立在马车前说话。
韩文邈一手拿着习题册, 另一手艰难抱了下韩榆。
——小少年胳膊太短, 只虚虚圈住韩榆的右臂, 连后腰都摸不着。
韩榆意识到这一点,眉眼间蔓开笑意。
韩文邈低声说:“谢谢小叔。”
韩榆怔了下,把手放在邈邈的肩头, 语气和缓地叮嘱道:“一路平安, 记得在马车上不要看书,对眼睛不好。”
韩文邈自是无有不应,小大人似的行了一礼,转身爬
进马车,然后又掀起车帘,很用力地挥手:“我走了。”
苗翠云叮嘱:“照顾好自己,想吃什么就让你爷去买,别省着,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饿不得。”
韩文邈乖乖应好。
车轮转动,一行人向城门驶去。
韩榆和韩家人回到院里,被齐大妮叫到跟前。
齐大妮目光依旧慈爱,粗糙的手掌轻抚着韩榆的侧脸,口中喃喃道:“瘦了,瘦了。”
她年岁已高,年初时还掉了颗牙,说话漏风,听起来含糊不清,但只要仔细分辨,还是理解无碍的。
韩榆手肘支在腿上,也不辩解:“这阵子京中出了个盗贼,接连多家失窃,百姓人心惶惶,我急于侦破此案,不免忙碌了些。”
“盗贼?”齐大妮惊呼,“还偷了不止一家?!”
韩榆嗯了一声,言简意赅地说道:“作案手法相同,如今已经有了一些眉目,很快就能解决。”
齐大妮这才松了口气,叠声道:“那就好那就好,公务紧要,也得顾忌着身体。”
“您说的是。”韩榆借力起身,不忘提醒道,“将那盗贼缉拿归案之前,让下人夜里盯紧点,别被他钻了空子。”
齐大妮连连点头,又亲热地抓住韩榆的手:“榆哥儿一大早过来,还没用早饭吧?”
韩榆轻咳一声,意思不言而喻。
萧水容站起来往外走:“既然没吃,就留在家里吃吧,我再去厨房催催,吃完了你们仨也好去上值。”
韩榆靠在椅背
上,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结果得了齐大妮没好气的一个白眼。
众人禁不住地笑出声。
用完早饭,韩榆三人乘马车去上值。
比起韩榆和韩松的交谈自如,韩景修明显很拘谨,两眼放空,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
韩榆看在眼里,双手抱臂靠在马车壁上:“近日如何?”
许久不见韩松回应,韩景修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韩榆这是在同他说话。
手指搓了搓膝头的衣料,韩景修喉咙吞咽了下,轻声回答:“挺好的。”
其实不然。
自从他被钟氏逐出平昌伯府,回到韩家,京中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
不是平昌伯府二公子,只是个农户出身的五品官。
曾经和他不对付的越京公子哥儿们相继找上门来,冷嘲热讽,或是故意刁难,总之折辱他的花样百出。
某些同僚更是捧高踩低,落井下石,言语奚落,还故意把本不该属于他的公务强加给他。
若非卢大人对他多有看顾,在翰林院的日子怕是更难熬。
经历这么多,韩景修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天真莽撞的侯府二公子了。
世间因果轮回,一切皆有始有终。
韩景修深谙这个道理,所以本着不希望韩家人为他担心的原则,选择隐而不报,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他还年轻,再多挫折都承担得起。
可正因为韩景修年轻,心思浅薄,明眼人轻易便能看破他的伪装掩饰。
韩
榆和韩松相视一眼,也不戳破,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没了被注视的感觉,韩景修松了口气。
韩松这个二哥积威甚重,常年不见开颜,古井无波的眸子总能看得人一激灵,后背生寒。
韩景修宁愿和两个侄子蹲在角落里玩跷跷板,被韩静云嘲笑幼稚,也不愿和高岭之花般的韩松独处。
至于韩榆,那就更复杂了。
他对韩榆存着艳羡,愧疚,以及其他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两人相对而坐,这让韩景修如坐针毡,浑身都不自在极了。
至于韩家
韩家人很好,对他温柔体贴,关怀备至,有真正把他和静云看做家人。
可只要想到他曾经对韩榆做的那些事,韩景修就没来由地心虚。
因此,虽然羡慕韩榆和韩松之间纯粹的兄弟情义,渴望他从未在平昌伯夫妇那里得到过的父母之爱,韩景修却更乐意像蜗牛一样,蜷缩在密不透风的壳子里,被满满的安全感包裹着。
能有今日,韩景修已经非常满足,他不敢奢望更多。
让他一个人待着就好。
可惜韩景修这个愿望注定无法实现。
马车在宫门口停下,韩榆叫住迫不及待跳下马车的韩景修:“时间还早,正巧我打算去藏书楼找两本书,顺路一起走吧。”
韩松紧随其后,下了马车后抬手整理衣冠:“左右今日无需上朝,我和你们一起。”
韩景修头皮发麻,一心只想逃离:“那我
先走一步,点完卯了再去找”
话音未落,试图溜走的脚还没迈开,就被韩榆一把薅住了。
“急什么,我好歹也在翰林院做过半年的修撰,这会儿离点卯结束还有半个时辰呢。”
韩景修转动手腕,试图挣脱韩榆桎梏。
然而韩榆的手跟钳子似的,紧紧钳住他的手腕,怎么都挣不来。
“我”
“我什么我,还不快跟上。”
韩景修放抗无效,被韩榆拖走了。
韩松静默看着这一幕,眸光浅淡。
“二哥愣着作甚,还不快跟上!”
韩松回神,眸底漫开星星点点的笑意,抬步上前:“来了。”
于是,兄弟三人一起踏上前往翰林院的路。
途中,韩榆谈及两个小伙伴的婚事:“都在十月,一个月头一个月尾,我可有的忙了。”
大越风俗,已经成婚的男子不得再做傧相。
韩榆两边顾,怕是要忙昏了头。
韩景修知道韩榆的好友——沈华灿和席乐安——他们垂髫之年便已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仔细想来,韩榆除了有一对不太好的爹娘,他的人生近乎完美。
容貌俊美,高官厚禄,兄长亲厚,以及多年挚友。
或许这就是他当初嫉妒韩榆的根本原因吧。
韩景修神游天外,冷不丁被韩榆叫了名字:“景修,我没记错的话,前年你和安远侯的嫡长女定了亲,可曾商议过婚期?”
自然没有商议过。
韩景修和安远侯府定亲时,仍旧是侯府公
子。
反观安远侯府,除了安远侯任鸿胪寺卿一职,家中子弟无一出众。
彼时定亲,许多人在背后说平昌伯偏心阮景璋,在婚事上打压次子。
京中众说纷纭,导致安远侯每每见了韩景修都没个好脸色。
身世揭晓后,韩景修迟迟没等到安远侯派人前来退亲,心中难免忐忑,甚至在纠结要不要主动登门退亲,以免耽误了安远侯府的长房嫡女。
现如今被韩榆一提,这个念头再度升起,沉吟片刻后答道:“还没有。”
韩松曾与那位安远侯打过交道,并非什么善茬,便提议道:“傍晚下值后我去跟二婶说,再让我娘和你二嫂陪同,一起去安远侯府探探口风。”
韩景修自是感激不尽,连声道谢。
韩松摆了摆手,转念想到韩静云,打算回去后顺便也提一嘴。
说话间,三人一惊走到翰林院门前。
门内便是点卯处,放眼望去一片后脑勺。
有人不经意往外看了眼,准确捕捉到三个相貌优越的年轻男子。
有点眼熟。
不太确定,再看一眼。
从左到右,户部侍郎韩松,府尹韩榆,侍读学士阮啊呸,韩景修。
“嚯!”
这位大人一个没忍住,惊呼出声,引来周遭官员纷纷侧目。
见他专注地看着门外,在从众心理的影响下也跟着看过去。
下一刻——
“嚯!”
“阮韩景修过来上值,另两位怎么来翰林院了?”
“莫非是来替韩景修撑
腰?”
“不是没可能,你又不是没看到他这段时间被欺负得有多惨。”
就在他们窃窃私语时,卢大人已经压下最初的惊讶,快步上前:“韩侍郎,韩府尹。”
翰林院学士乃正五品,按理说是要向官至三品的韩榆和韩松行礼的。
然卢大人的年岁和资历摆在这,他二人哪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拜。
韩榆略微侧过身,粲然的笑容极富感染力:“我和二哥送景修来上值,顺便从藏书楼找两本书。”
前者是此行的主要目的,后者只是顺带。
韩景修:“”
说得好像他今年三岁半一样。
无语凝噎的同时,很是难为情地别过脸去。
竖着耳朵听墙角的官员们:“”
千言万语汇聚成一个“呸”字。
韩景修好歹也是二甲进士出身,怎就连从家到翰林院的路都摸不清了?
韩松嘴角轻抽,内心被韩榆的促狭逗得轻笑,面上再正经不过:“卢大人不必顾及我二人,我们找完书就离开。”
卢大人又好气又好笑,随口应了句,点完卯便离开了。
韩榆无视明里暗里的打量,努了努下巴:“愣着作甚,你不是急着点卯,快去吧。”
说完,见韩景修仍旧一副脸红脖子粗的模样,没好气地推他一下。
韩景修闷闷应一声,垂着眼睛过去点卯。
负责点卯的官员表情复杂地看了韩景修一眼,在他的名字后边儿做下记号。
等韩景修回头,门口已
不见韩榆和韩松的身影。
韩景修向相熟的同僚点头示意,向着厅堂走去。
“真想不到,韩榆这位真公子竟然和假公子关系不错。”
“许是因为韩松吧,谁人不知韩榆和韩松的关系有多好。”
提起这个,大家不免想到正月里,安郡王遭到以韩松为首的几位官员集体弹劾的事。
“甭管怎样,你我日后都要对韩景修客气着点儿,切莫再呼来喝去了。”
“哼,真是命好。”
韩景修加快脚步,将同僚的议论远远甩在身后。
拐过弯走在长廊上,周遭空无一人。
韩景修捏着衣袖,胡乱抹了把脸,边走边嘟囔:“干嘛要这样”
另一边,韩榆和韩松走进藏书楼。
藏书楼内的陈设和几年前没有丝毫变动,韩榆很快找到想要的书。
偏僻的角落里,韩榆随意翻看着一本书,漫不经心地低声问道:“二哥那边进展如何?”
上次见韩松,还是中秋那天。
想到中秋,韩榆不免想到那天晚上,韩松在门口等了两个时辰,衣衫都被露水打湿了。
韩榆眼眸柔软了一瞬,很快又变得理智清明,看似在浏览书籍中的内容,实则在等待韩松的回答。
韩松同样从书架抽出一本诗集,漫无目的地翻阅着:“不太顺利,暗中有一股势力在阻拦我的人传播消息。”
“意料之中。”韩榆轻声道。
而他们都知道,那股势力背后的人是谁。
韩松把书翻页,语气坚定而
郑重:“虽然难度加大,我的人不得不转移到暗处,但是各处已见成效。”
就拿真定府来说,不止一位饱受缠足折磨的女子站出来,坚决抵制再为她们的女儿缠足。
这是意识觉醒的过程,亦是非常漫长的一个过程。
韩榆和韩松有足够的耐心,等到光明普照在大越每一寸土地上的那一刻。
韩榆抿唇笑,显而易见的愉悦,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音量说道:“为了锦锦,我也得将计划进行到底,百折不挠。”
说着,暗戳戳伸出拳头。
韩松换成单手捧书,和韩榆默契碰拳。
韩榆咂咂嘴:“要是有第三个人看到我们,肯定会觉得我们没干好事。”
鬼鬼祟祟,像什么乱党接头。
韩松:“我回户部了。”
韩榆把书放回去,挥挥手:“我也回去了,还得查那黑心盗贼呢。”
韩松随意挑了两本书,登记后带走:“安危第一,小心行事。”
韩榆走在他前面,闻言抬起手挥了挥:“遵命,韩大人。”
韩松噗嗤笑了
三天后,韩榆设了个局,成功捕获这半个月以来在越京兴风作浪的盗贼。
盗贼是个江湖大盗,惹了不该惹的人,一路逃到越京。
越京繁华,富贵迷人眼。
不过两日,他就老毛病犯了,专挑有权有势的人家下手。
据不完全统计,此人盗走的财物共计三万余两。
——这只是他在越京犯下的罪,若加上他从业多年盗
走的所有财物,怕是有百万两。
涉案金额过大,根据大越律法,韩榆直接判了他徒三十年。
而这盗贼年过四十,三十年牢狱之灾还没结束,怕是就化成一抔灰了。
至此,连环偷窃案彻底结案,韩榆也总算能停下来缓一缓。
韩松让人递消息过来,说是韩景修和安远侯府大小姐的婚期定了,定在腊月初六。
只不过韩静云那边出了点问题。
南阳伯老夫人突然病倒,南阳伯夫人请来太医,说是情况不太好。
一旦老夫人病逝,钟家子孙都要守孝。
南阳伯夫人直言不想耽误韩静云,退回了庚帖和定亲信物。
韩松派来的亲信如是说道:“主子正在为五小姐相看,让奴才转告三公子,您这边若有合适的人选,也可告知主子。”
韩榆欣然应允,韩静云是个好姑娘,又有当初的作证之恩,他定会擦亮眼睛挑选的。
亲信离去,韩榆翻开在府衙尚未处理完的公务,继续伏案处理。
直至深夜时分,韩榆才处理完毕。
揉了把笼罩在莹莹白光里的小白,韩榆洗漱更衣,倒头就睡。
翌日早朝,韩榆在宫门口遇到南阳伯。
南阳伯看见韩榆,先是神色闪躲,然后才上前来:“韩大人。”
韩榆微微一笑:“钟大人。”
南阳伯踟蹰片刻,朝韩榆拱了拱手:“退亲一事”
话未说完,就被韩榆打断:“无妨,钟夫人也是为静云好,我们理解的。”
如此通
情达理,让南阳伯更加无地自容。
前几日韩静云的母亲萧氏登门拜访,可他全然不知情。
直到妻子擅自退回庚帖,退了亲事,卧病在床的老母一夜之间病愈,他才被告知这件事。
愤怒之余,为了伯府的颜面,只能为妻子和老母的行为给韩家赔罪。
可现在看来,韩榆并不吃这一套。
至于韩松和韩景修,前者是出了名的眼里揉不得沙子,后者则是出了名的疼爱妹妹。
南阳伯在韩榆这处碰了壁,只能讪讪离去。
韩榆望着他的背影,扯唇一哂。
南阳伯府大可以直截了当地说两家门不当户不对,退了这桩亲事,可偏偏婆媳俩拉不下脸面,非要搞冠冕堂皇那一套。
退了也好,有南阳伯夫人这样的婆母,嫁过去怕是也要受气。
当天回去,韩榆就让韩二搜罗京中青年才俊的名单,务必要比钟家那位三公子高强百倍。
然而没等韩榆和韩松为韩静云选个如意郎君,永庆帝的五十岁寿辰眼看近了。
帝王寿辰,年年都要大肆操办,今年也不例外。
早在寿辰前半个月,皇宫上下就准备开了。
清扫装点,力求焕然一新,随处可见万寿节的喜庆氛围。
据说就连疯妃扎堆的冷宫,也都被宫人打扫得纤尘不染,挂上喜庆的红绸,屋檐下的灯笼穗子随风飘扬。
皇宫内尚且如此,宫外更是马虎不得。
越京城内,随处可见颜色鲜亮的彩绸挂在门窗上,更有官家出
资,挨家挨户送灯笼。
灯笼自然是大红色,上头用掺了金粉的墨水写着硕大的“寿”字,挂在门外的屋檐下。
永庆帝下令,家家户户必须在门口挂灯笼,如有阳奉阴违者,关监牢半月。
身为越京府尹,韩榆全权负责此事。
不得不感叹一句,即便永庆帝早已戒了丹药,这脑子还是想一出是一出,随心所欲,完全不顾他人死活。
只是不挂灯笼,就罚人监牢半月游。
古往今来,除了那些个暴君昏君,还真没见过这样蛮不讲理的。
“整岁的生辰十年也就这一回,更别说到时候还有魏帝亲自前来贺寿,搞得再隆重一点也不为过。”
府丞带着人在外头跑了一天,一条街一条街地检查,累得喘成狗,还不忘给永庆帝的任性找理由。
韩榆耸了耸肩,看他还有力气说话,又把检查街道卫生的重任交给了他。
府丞呆若木鸡:“还、还去?”
韩榆面带微笑:“本官负责城内的治安问题,难免分身乏术,还是说管大人不愿意?”
府丞打了个磕巴,气若游丝道:“怎么会,大人信任下官,下官高兴还来不及呢。”
府尹大人对此表示十分欣慰,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很好,既然如此,彩绸的日常维护也交给管大人了。”
府丞:“”
我哔——(脏话)
若能回到过去,他一定要狠狠扇二月的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让你作死!
让你跟韩榆过不去!
现在好了,磨坊里的驴子都没他这么累。
韩府尹,真乃天下记仇第一人!
府丞欲哭无泪,还不能反驳,只能苦大仇深地带人干活儿去了。
经过长达半月不分昼夜的努力,万寿节如期而至。
早在前一天,魏帝及数位来自大魏的使臣在鸿胪寺官员的相迎下住进驿馆。
而彼时,韩榆忙着带领官兵维持越京治安,以免有人一个激动突破防御,冲撞了魏帝一行人。
“不知魏帝是何模样,是否如传言中那般龙章凤姿,器宇轩昂。”
韩榆睨了眼府丞,无情戳破他的幻想:“魏帝如何与你无关,管大人现在应该去处理公务,而不是无所事事,四处晃荡。”
府丞:“”
再说一遍,惹谁都别惹府尹大人,这位忒!记!仇!-
翌日,万寿节。
韩榆身为当朝三品府尹,自然要出席宫宴。
不过宫宴在傍晚才开始,白天还得上值。
处理了几个试图翻墙进驿馆,一探魏帝真面目的二流子,韩榆和大魏使臣一番扯皮,就到进宫参加宫宴的时间了。
韩榆草草整理了衣冠,确定自己的仪态让人挑不出错处,就往皇宫一路狂奔。
在宫门口,他碰到了同样一路狂奔的韩松。
“上午被尚书大人外派,底下的人不争气,拖延许久,紧赶慢赶才赶回来。”
韩榆忍俊不禁,帮着扯了下韩松宽袖上的褶皱:“二哥我跟你说,今儿碰见几个二
流子,还想翻墙”
看守宫门的禁军放行,二人有说有笑地相携而去。
不远处,平昌伯眼神阴冷,想到那日他在御前,一度被韩榆气到失语,最后吐血晕厥,便恨不能生吞活剥了这孽障。
“父亲。”阮景璋上前,语气恭敬,“咱们进去吧。”
平昌伯冷哼一声,无视周遭异样的眼光,大步流星地穿过宫门。
前方早已不见韩榆的身影,可他仍然满肚子怒火。
“多亏你当年提议送走韩榆,否则这样无情无义,目无父兄的不孝子,不知要害阮氏到何种地步。”
阮景璋眸光微闪,看向左右,见四下无人,这才笑着说道:“父亲谬赞,儿子也是为了父亲和阮氏一族考虑。”
平昌伯面色微缓,不再多说什么,赶往举办宫宴的景阳宫
韩榆走进景阳宫,发现很多人都到了。
不仅朝中同僚,魏帝及使臣也早早来了。
官员的坐席严格按照品级排列,韩榆刚好在韩松前头,两人紧挨着。
韩榆施施然落座,把面前的酒壶往前推了推,眉开眼笑:“这样也好,不至于席间太过无聊。”
韩松拿起酒壶,斟满两杯酒,他和韩榆各一杯:“小酌怡情,今日宫宴有使臣在场。”
韩榆轻哼了声,刻意拖长语调:“知道了知道了,二哥你还当我是小孩子呢。”
韩松低笑,不再多言。
不多时永庆帝携戴皇后出场。
这种有外国来使的场合,
寻常嫔妃是不得出席的,唯有一国之母,戴皇后有这个资格。
文武百官行礼,三呼万岁:“恭祝陛下寿与天齐!”
永庆帝满面红光,命臣子坐回,又与魏帝客套起来。
左不过是些官方话术,韩榆听了希一耳朵,很快就不感兴趣地移开眼。
直到魏帝命身后一带着面纱的女子上前。
“这是朕第八女,温婉妍丽,听闻大越陛下气度不凡,玉树临风,便一直暗生倾慕。”
说着,大魏八公主摘下面纱,露出姣好的面容。
韩榆明显注意到,永庆帝看她看直了眼。
魏帝有心往永庆帝后宫里塞人,永庆帝也对这大魏的八公主起了色心,便无视了戴皇后不太好看的脸色,当场封她为丽妃,入主毓秀宫。
韩榆眉梢微挑,调出大魏的相关信息。
一百多年前,前朝靖朝破于五国联军之手,越女力挽狂澜,建立大越。
大越建立后,周边各小国经过数十年分裂混战,最终由魏太.祖结束纷争,建立大魏。
此后,周边各小国各奉其主,互不相干。
数十年来,大越和大魏呈合作竞争关系,直至新帝登基。
当今的魏帝魏之武野心勃勃,多次御驾亲征,开拓疆土,随时都有可能和大越兵戎相见。
没猜错的话,韩松口中的外敌应该就是大魏了。
魏帝对大越虎视眈眈,却在这时给永庆帝送女人,怎么瞧都是不怀好意。
再看永庆帝,正因为后宫再添新人,笑得如沐
春风。
韩榆眸光微暗,和韩松相视一眼,默不作声继续饮酒。
宫宴上有舞姬乐曲助兴,席间热闹的气氛很快到达顶峰。
韩榆与人宴饮,对平昌伯偶尔投来的阴冷眼光视若无睹,也算怡然自乐。
不知过去多久,魏帝突然出声:“听闻大越人杰地灵,能人辈出,不知大越陛下可否让朕见识一番?”
永庆帝有心炫耀,毫不犹豫便答应了。
魏帝提议:“不若以击鼓传花的方式,两边各选一人比试,大越陛下以为如何?”
永庆帝欣然应允,当即叫来两名宫人,蒙住双眼,背对席间众人击鼓。
韩榆面色淡然,无论文比还是武比,他都胸有成竹,压根没在怕的。
于是等花到了手里,不慌不忙地传给下一位——韩松。
哪知就在这时,大越这方的宫人忽然停下。
百官的眼睛齐刷刷看向手里拿着花的韩松,皆是一脸庆幸。
这可不是寻常场合,但凡输给大魏的使臣,怕是要受尽唾骂的。
这倒霉鬼他们才不做!
“大越,户部侍郎韩松。”
“大魏,太子太傅孙普。”
年轻的户部侍郎对上须发皆白的太子太傅,大越的官员眼神微变。
韩侍郎他能行吗?
事实证明,韩·学富五车·官至首辅·松他真的很行。
第一场是文比,以“寿”为题。
户部侍郎和太子太傅各自赋诗一首,由众人评判高低。
学识渊博太子太傅vs活了两辈子侍郎大人
各自的诗作
公布出来,不出韩榆的意料,果然是韩松略胜一筹。
永庆帝朗声大笑,记了韩松一功。
孙普拱手:“技不如人,孙某愿赌服输。”
韩松还了一礼。
魏帝面无恼色,笑道:“早在两年前万寿节,朕便听大越来使说大越有二韩,才识过人,百闻不如一见,今日朕算是心服口服。”
大越官员看向前年出使大魏的官员:这种事你们也往外说?!
备受瞩目的官员面面相觑,彼此间眼神交流。
——你说的?
——我没说!
——那肯定是你个大嘴巴。
——不是我!
——也不是我!
——那谁说的?
——管他呢,反正咱们赢了!(鼻孔朝天)
——哎呀韩侍郎可真给咱们长脸(抖腿)
永庆帝全然不知几人的眼神对话,爽快承认了:“没错,韩爱卿可是我朝探花郎,相貌出众,才学更是一绝。”
魏帝看了韩松一眼,后者不卑不亢回到位子上,行了一礼后落座。
击鼓传花还在继续。
文比武比各有五次。
很快,后面的四次文比结束。
大越赢三次,大魏赢得两次。
永庆帝无比舒畅,大越的官员们也是喜形于色。
接下来,到了武比环节。
这时,永庆帝出声道:“情义第一,比试第二,无论花传到谁的手中,无论文官武官,都要上场比试,魏帝以为如何?”
不如何!
文官在心里高声呐喊。
万一大越文官对上大魏的武官,岂不是必输无疑了?
陛下你还真是个
天才,净出馊主意啊!
真想掐着永庆帝的肩膀拼命摇晃,把他脑子里的水晃出来。
可是这种场合,是两国帝王之间的博弈,哪有臣子说话的份,只能面如菜色地抠手指。
魏帝踌躇片刻,也同意了。
这下,轮到对方的文官如丧考妣。
大越文官:哈哈哈哈哈突然就平衡了呢!
击鼓传花继续。
花传到韩榆手中,韩榆伸手往下一位递。
然而没等韩松接过,鼓声戛然而止。
再看另一边,大魏也有了第一场武比的人选。
一位身高九尺,比狗熊还壮实的武官。
“大越,越京府尹韩榆。”
“大魏,怀远将军张布。”
韩榆:“???”
永庆帝&大越官员:“!!!”
狗熊啊呸,张布出列,一双虎目锁住韩榆:“大越陛下,此人怕是禁不住我一拳的。”
大魏使臣中传出窃窃低笑。
永庆帝老脸一红,他也没想到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然结果已出,言而无信绝非明君所为,只能硬着头皮问:“不知韩爱卿擅长什么?”
不待韩榆回答,张布抢先一步:“棍法枪法刀法骑射,单看这位府尹大人会什么吧,若实在不行也可换人,张某可不想胜之不武。”
可若是真换了人,大越便矮了大魏一头,永庆帝哪里愿意。
韩榆一眼看透他的想法,温声细语道:“微臣略通骑射,便与张将军比试射箭吧。”
张布一口答应。
于是众人移步武场,为第一
场武比做准备。
武场内灯火通明,照得四周亮如白昼。
韩榆身边围满了人,都在给他加油打气。
“韩大人只管尽力而为,切莫逞强。”
“无妨,咱们还有四次,总能掰回来。”
听这语气,全都认定了韩榆会输。
韩榆笑而不语,自顾自地熟悉弓箭。
韩松和沈华灿席乐安被挤到人群外围,见状皆满眼深意。
不多时,一切准备妥当。
韩榆和张布同时拉弓搭箭,对准正前方的靶子。
靶子不止一个,并列排放,端看射箭之人的本事。
谁穿透的靶子更多,谁便获胜。
月色朦胧,即便有灯火照耀,远处的靶子还是有些看不太清。
这时候不仅考察眼力,更考察自身的射术。
张布一边拉弓,一边说:“韩大人莫要逞能,实在不行,可主动认输,倘若第一个靶子都穿不透,可就贻笑大方了。”
韩榆轻笑:“愿赌服输,但也要比试过才知道。”
张布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抵得上韩榆两个粗的手臂用力,拉满弓弦。
韩榆长指勾住弓弦,瞄准前方。
几乎同一时刻,两人松开手指。
“咻——”
箭矢飞射出去,破风声清晰入耳。
“砰!”
箭头穿透靶子的声响接二连三地传来。
大越官员已经捂住眼睛,不忍直视了。
“完了完了,韩大人肯定第一个靶子都射不中。”
“就算射中了,肯定也穿不透靶子。”
“老天保佑,第二轮武比咱们大越一定要出个武官啊!”
“怎么样?韩大人如何?”
“怎么都不说话?是不是咱们这边儿输了?”
良久,有人艰难出声:“没,好像赢了?”
“啊?”
捂着眼睛的官员忙不迭放下眼前的手,定睛看去。
左边靶子是韩榆的,右边靶子则是张布的。
先看右边,张布射出的箭矢扎在最后一个靶子上。
一二三四五
好家伙,直接射穿了八个靶子!
再看左边——
说实话,他们已经不忍再看了。
韩大人肯定输得非常惨烈哎不对,那靶子上的箭矢呢?
莫非韩大人连靶子都没射中,直接射空了?
然而就在这时,内侍一溜小跑出去,来到左边靶子的后方,围墙跟前。
“跑去那边作甚?怕不是跑反了”
“陛下,箭头扎得太深,奴才拔不出来啊!”
什、什么?
疑惑的发问戛然而止,那人看着深深扎进围墙的箭矢,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现场一片鸦雀无声。
张布深吸一口气:“你这是略通骑射?”
韩榆单手持弓,笑得腼腆无害:“是呢,略通骑射,韩某不才,这厢献丑了。”
张布:“”
所有人:“”
🔒 114
“本次武比, 越京府尹韩榆获胜!”
戴首辅立在永庆帝和魏帝身后,高声宣布了这个结果。
几乎是话音刚刚落下, 武场内便爆发出响亮的欢呼声。
“好!”
“赢了!我们赢了!”
“大越赢了!大越赢了啊啊啊啊啊!”
“韩大人好样的, 你真给咱们大越人长脸!”
文武百官拍手叫好,放声欢呼,手掌拍红了也不愿停下。
他们看着韩榆, 眼里溢满了激动与自豪。
文臣武将之间本就存在一道鸿沟, 轻易无法逾越。
韩榆一介文臣,却能胜过大魏的怀远将军, 在两国官员的见证下, 把身高九尺的狗熊压着打!
什么都别说, 让我先叉会腰。
永庆帝更是笑成一朵花, 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不忘对魏帝虚伪地拱了拱手:“承让, 承让。”
魏帝看了张布一眼,恰到好处的微笑自始至终都未从他嘴角落下,淡定如斯地道:“大越有双韩, 莫非这位便是小韩大人?”
韩松沉稳冷肃, 似青竹寒松, 任尔东西南北风, 仍旧屹立不倒, 傲视寒霜。
反观韩榆, 拉弓搭箭时充满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恣意张扬,可当他放下弓箭,眼角眉梢又透露出羞赧的青涩意味。
孰长孰幼, 一眼分明。
永庆帝本就满意韩松和韩榆这两个对他忠心不二的臣子, 今日先后胜过大魏的文臣武将,更觉得他们哪哪都好,语调激昂地表示:
“双韩,朕之肱骨!”
魏帝左边的眉毛略微挑起,视线掠过话题中的两位当事人,语气意味不明:“大越果真卧虎藏龙。”
永庆帝坦然接受魏帝的赞扬,不过他很快收敛了脸上的志得意满:“不如继续?”
他已经迫不及待再赢第二次武比了。
魏帝颔首:“善。”
随着两位帝王一声令下,躁动的人群逐渐冷静下来。
韩榆自觉该退场了,放下手中的弓箭,向张布拱了拱手:“承让。”
张布面无表情,此刻他仍然沉浸在震惊之中,回神后面对韩榆,犹存有几分不甘心:“张某愿赌服输,他日若有机会,韩大人可否再与张某比试一番?”
周遭尚未离开的官员悄咪咪竖起耳朵。
哦豁!
大魏的怀远将军这是在给韩大人下战书吗?
韩大人是接受呢?还是接受呢?
最好还比试射箭。
最好满朝文武都能在场。
这样一来,他们才能再次领略到韩大人的飒爽英姿。
还真别说,韩大人这一巴掌,已经把对面的大魏使臣脸都打肿了。
就在所有人都在期待韩大人答应下来的时候,韩榆却轻轻摇了摇头:“怕是不能。”
张布皱眉:“为何不可?”
他往前逼近两步,声如惊雷,震得韩榆耳膜鼓胀:“你既然能在射箭上赢我,臂力定然远胜于我,为何不能应战?”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和韩榆比试其他的一些项目了。
枪法,剑法,棍法
什么都行,
他只想领教韩榆的本事,顺便试探一下对方的极限究竟在哪里。
——张布不得不承认,纵使他习武二十余年,自诩武艺高强,也无法做到如韩榆这般,射出的箭矢一口气穿透九个靶子,最后深深扎进墙面的砖头里,拔都拔不出来。
却见韩榆抿唇一笑,坦然道:“韩某只是力气稍稍大了些,略通骑射之术,其余实在一窍不通。”
张布不以为然,粗声道:“我不信!”
你不信就对了,韩榆心想。
今夜他和韩松已然大出风头,怕是躲在某个角落里的平昌伯一口牙都咬碎了。
府尹大人掐指一算,今日到此为止,不宜再有动作。
有时候底牌太多,却因为某些缘故不得不扮猪吃老虎,也是一种甜蜜的烦恼呢。
就在两人相持不下的时候,蔡文过来为韩榆解围:“张将军,陛下召见韩大人。”
张布无法,只能眼睁睁看着清瘦俊挺的胜利者扬长而去。
这时他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输了这场武比,陛下怕是要降罪于他。
往武场的右边,两位陛下的方向看一眼,张布破罐子破摔,直奔被韩榆射出去的那支箭冲去。
两个内侍还在捣鼓,可就算他们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成功把箭矢拔出来。
“真是见鬼了,莫非这支箭长在砖头里了?”
“你个呆子,没见这四周的砖头都裂开了,能轻易拔出来就怪了。”
两人一边说,一边撅着屁股,合力把箭矢
往外拔。
张布:“让开,我来。”
内侍认出这位是韩大人的手下败将,瞅他一眼,顺从地让开了。
张布上前,握住墙上的那支箭。
好消息,箭矢成功拔出来了。
坏消息,拔.出的同时引起墙体松动,砖头尽数倒塌,以致于墙面出现一个直径足有两尺的大洞。
维持着拔箭动作,现在已经完全呆若木鸡的张布:“???”
有意无意留心张布行为的所有人:“!!!”
武场东面的高台上,韩榆正微微笑着接受永庆帝的夸赞,冷不丁听见一阵巨响。
似有所觉地回头,入目是木桩子似的张布,以及硕大的不规则破洞。
韩榆眼皮一跳,当下不顾其他,躬身请罪:“微臣下手不知轻重,还请陛下恕罪。”
这武场是平日里永庆帝和皇子们练武的地方,现如今毁得虽不多,可也要在第一时间表态。
这点意外永庆帝完全没有放在心上,爽快地一挥手:“无妨,朕赦你无罪,第二轮武比将要开始,韩爱卿快快回去吧。”
韩榆行了一礼,恭恭敬敬退下。
直到走下高台,身后落在他背上的视线仍然如影随形。
宛若千万根细针,刺入皮肤血肉之中,不适感让韩榆拧起眉头,但是没有回头深究。
韩榆想,或许他知道这道目光的主人是谁。
迎着同僚们的交口称赞,韩榆全程保持谦逊的笑容,回到韩松身边。
席乐安一把勾住韩榆
的脖子,勒得后者呛了下,咳嗽两声。
“席乐安!”韩榆扒拉脖子上的胳膊,发出警告。
席乐安乖乖收回手,发出惊叹的语调:“你这一手简直太绝了,又让我想起当年你在安庆书院的时候。”
如何在骑射课上完虐同窗,兵不血刃地让一群上至而立,下至幼学之年的同窗嗷嗷大哭。
每每想起,席乐安都觉得那时的韩榆耀眼得让人挪不开眼。
时隔数年,韩榆重现当年风采。
天知道当戴首辅宣布韩榆获胜的时候,席乐安有种激动得想要落泪的冲动。
当然,他相信小伙伴和他也是一样的反应。
确定以及肯定。
扭头一看,沈华灿的眼睛果然水汪汪的,席乐安顿时笑出声。
沈华灿一眼看破他的小心思,一把揪住席乐安的头发,用了三四成力道,猛地一扯。
“嗷!”
韩榆乐不可支,笑了许久才停下,维持着双手抱臂的姿态,微抬了抬下颌:“和以前相比,如何?”
嗓音清浅,只韩松四人能听见。
沈华灿收回手,对答如流道:“有过之而无不及。”
韩榆昂首挺胸,发出一声得意的轻哼。
若他身后有尾巴,怕是要甩成螺旋桨了。
“击鼓传花开始了。”韩松压下翘起的嘴角,低声提醒后又说,“确实。”
确实有过之而无不及。
韩榆瞬间会意,烛火映入他黝黑的眼眸中,比繁星更璀璨耀眼:“二哥也不赖。”
四人相视一笑,沈华灿拉上席乐
安离开,回到四品官和五品官所在的位置。
色泽鲜艳的花球在两方官员手中快速传递,生怕自己是下一个倒霉鬼。
——他们可没有韩榆的好运气,有绝对的信心能赢过对面腰粗膀圆的武将。
几息后,鼓声戛然而止。
大越和大魏双方皆是武将,经过一番商议后,决定比试棍法。
两棍相撞,以及重击在肉身上的闷响,交替在武场内回荡,听得人头皮发麻。
韩榆把哈欠憋回去,强打精神为户部尚书齐冲解惑。
“下官不曾习武,只是力气稍大了些,当初下官在安庆书院求学,教导骑射的教谕见下官在骑射上有几分天赋,便出手指点了几回。”
齐冲将信将疑:“竟是如此?”
射箭到达那种境界,很难让人不好奇,想要刨根问底,一探究竟。
韩榆语气笃定:“千真万确。”
他之所以赢了张布,全是力量的加成,才能轻易穿透九个靶子,又差点穿透围场的墙壁。
齐冲信了,感慨地拍了拍师侄的肩膀:“好小子,你方才露的那一手,我跟你大师叔怕是这辈子都忘不了了。”
他用手比划着,满目惊叹:“无比震撼!”
暗戳戳偷听官员不住点头,表示不仅次辅大人和齐大人,他们也都震撼到终生难忘呢。
韩榆莞尔,忙低头作赧然状,遮掩勾起的唇角:“师叔您快别夸了,都教我无地自容了。”
齐冲笑了声,看师侄实在面皮薄,索性不再说什
么,转而关注起武场上的比试。
场上二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没多久,大魏武将狼狈倒地,大越武将手中的木棍抵在他的颈侧。
胜负一目了然。
“好!”
在一片欢呼声中,魏帝眯了下眼,维持着一国之君的气度威严,双眼看向高台之下。
第三轮,这次大越就没之前走运了。
大越文官vs大魏武将。
那位文官是礼部郎中,体型干瘦,站在身高八尺的武将面前,仿佛一只瘦弱的鸡仔。
没等武将的拳头砸到身上,礼部郎中就腿一软,直接当场跪了,口中高呼“别打我”。
所有人:“”
魏帝朗声大笑:“不愧是大魏的好儿郎,赏!”
旁边的永庆帝脸色漆黑,憋屈地闭上眼,不想再看那糟心的臣子一眼。
片刻后又睁开,吩咐全公公:“朕差点忘了,你回头记得把赏赐给那几个送去。”
魏帝赏赐功臣,他也不能落了下风。
赏!
多多的赏!
全公公笑眯眯地应下,声音尖细:“陛下英明,韩大人几位若是知晓陛下一直惦念着他们,定会感恩戴德。”
永庆帝心里好受了点,命人送回那礼部郎中,继续击鼓传花。
之后两场都是武将对武将。
大越安定已久,武将无用武之处,久而久之难免懈怠。
反观大魏,魏帝是个好战分子,登基这些年不知攻陷了多少小国,大魏武将身经百战,个个是远攻近战的一把好手。
结局在韩榆的意料
之中。
大魏连胜两局,大越的武将被扶下场时,鼻青脸肿不说,双脚都已经打跌了。
韩榆侧首,不出意外看到韩松紧绷的面孔。
他想,或许他能体会到韩松的绝望了。
耽于享乐,好逸恶劳,如何能抵御大魏的猛烈攻势?
韩榆揉了揉额角,抬手覆上韩松的手臂,安慰无声。
韩松摇摇头:“走吧,回景阳宫。”
文比武比,大越和大魏打成平手。
宫宴尚未结束,众人随永庆帝重回景阳宫。
直到宫宴结束,永庆帝都没再展露过几次笑脸,全无身为今日寿星的喜悦。
反观魏帝,即便受到冷待,还能怡然自乐,在大魏使臣逐渐不满的目光中自斟自饮。
韩榆看在眼里,忍不住扶额。
真是好一个喜怒形于色的一国之君。
不过输了几场比试,就把心情直观呈现在了脸上。
他若能这般对待朝中臣子,大家也不至于战战兢兢,忙于公务的同时还不忘费尽心思地揣度这位言行举止间的深意。
从景阳宫出来,已是月至中天的时辰。
也是巧了,韩榆几乎和平昌伯父子前后脚出来。
韩榆停下脚步,直面平昌伯,沉默着行了一礼。
私底下互相伤害可以,韩榆无所畏惧,但他绝不容许自己因为平昌伯遭到诟病。
韩榆该是个惨遭生父加害,却仍旧保持一颗赤子之心,孝心不改的好人,绝不能是个六亲不认,不折手段地毁掉生父整张脸,还送他进护城河洗洗脑
子的怪物。
夜色昏暗,但是有很多人看到这一幕,纷纷驻足围观。
为韩榆的真诚,更好奇平昌伯会作何反应。
感知到熟人或陌生人的眼光落在自己身上,平昌伯条件反射地侧过身子。
他在躲闪。
他不想被人看到脸上那条蜈蚣一样的长疤。
韩榆心底哂笑,面上再平淡不过,行完礼就和韩榆离开了。
这让好事者发出失望的嘘声。
正准备走,有人听到平昌伯冷嗤道:“卖弄技艺,贻笑大方。”
阮景璋暗自咬牙,半拉半拽地带着醉酒的平昌伯离开了。
“平昌伯真是不知好歹,若韩大人是我家儿子,怕是做梦也要笑醒。”
“韩府尹这回可是给大越争光,平昌伯不说好话也就罢了,竟还口出恶言,真是无药可救了。”
“难怪陛下削了他的爵位,都这时候了他还不知悔改。”
“噤声,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此事陛下早已决断,莫要背后议论。”
众人唏嘘,各自作鸟兽散。
另一边,韩榆和韩松在宫门口分开,独自乘马车回住处。
洗漱后翻几页书,褪衣入睡
万寿节过后,魏帝一行人在大越逗留半月,美其名曰“体味大越的风土人情”。
大魏来使一日不走,韩榆就得在越京的治安管理上花大功夫。
日日派人巡查,但凡有可疑之人接近驿馆,一律当场逮捕,拿到府衙接受盘查。
可即便如此,还是不断有人找死,不
分白天黑夜地去爬驿馆的围墙,驿丞几乎每天都会送几个人来。
韩榆对此表示:“”
第六感告诉韩榆,魏帝绝非永庆帝这样好糊弄,所以就算爬墙之人塞满几间牢房,韩榆也只让府丞过去处理,不忘再派两队官兵守在驿馆外,从不踏足驿馆。
半月后,永庆帝在景阳宫设宴,为魏帝等人践行。
正巧碰上一件颇为棘手的案子,一位家住京郊的举人横尸家中,韩榆便以此为借口,公然翘了宫宴,带人去死者家中调查,顺便走访一下邻里。
等查出凶手——举人的妻子和她的奸夫——魏帝一行已经离开。
魏帝给韩榆的感觉不太妙,那晚被永庆帝召到御前,魏帝的眼神让他脑中警铃大作。
韩榆从不会忽视他的危机警报,把举人一案上报到刑部,回去后就把大魏列入重点观察对象的名单里。
转眼到了十月,初八沈华灿成亲。
韩榆和席乐安责无旁贷,成为准新郎的两位傧相。
但两位远远不够,沈华灿还请来韩景修、于横、孔华等六人。
八位傧相皆相貌不凡,迎亲时一字排开,轻松化解了蔡家几位兄长设下的重重关卡,可谓给沈华灿撑足了面子。
将新娘子迎回沈家,拜完堂,韩榆和席乐安又被沈华灿拉去挡酒。
韩榆变戏法似的取来一壶酒,冲两人眨眨眼:“兑了点水,喝不醉。”
沈华灿着一身大红喜服,衬得他面如冠玉,闻
言拱了拱手:“还是韩兄有先见之明,沈某在此谢过了。”
虽然祖父一早就让人准备好了。
韩榆背着人,翻了个不雅的白眼:“沈华灿你好矫情。”
沈华灿:“闭嘴。”
席乐安噗嗤笑了,左右手各拉着一人:“别吵别闹,客人都等着呢。”
沈华灿孩子气地轻哼,亲自为好友斟酒:“可无论如何,能有祖父和你们一起见证这一刻,我此生无憾。”
韩榆丢下一句“我也是”,端起酒杯上前,很快与来宾打成一片。
谁能想到,他们的友谊会持续十六年之久。
这十六年,三人见证了彼此的成长,经过不断的磨合,包容彼此的优点和缺点,早已成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当年那个坐在后桌,被同窗欺负孤立,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泪眼汪汪的俊秀男孩子,也有了属于他的归宿。
那就祝他们恩爱两不疑,白头到老吧。
韩榆替沈华灿挡了昔日安庆书院同窗的酒,仰头一饮而尽,赢得一阵叫好声。
不知谁说了句:“沈大人和席大人一个成亲,另一个婚期在即,怎的不见韩大人有什么动静?”
韩榆头皮一麻,怎么在哪都能碰到催婚的?
问话的是位年过五旬的老大人,眼里并无恶意,只是单纯好奇。
韩榆挠挠头,努力思考措辞:“韩某以为先立业再成家会更好些,目前并无这个打算,等稳定了再说吧。”
老大人一脸不赞同:“韩大
人如今已官至三品,这还不稳定?这男人啊,身边还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韩榆被他喋喋不休的说教说得头疼脑胀,在后面猛戳沈华灿的后腰,快走快走快走。
沈华灿清清嗓子,斟满一杯酒:“今日是沈某的大喜之日,感谢诸位赏脸前来。”
来宾成功被带偏,转而调侃起沈华灿。
好容易脱身,韩榆靠在影壁上,长舒一口气:“这比我批复一百份公文还累。”
沈华灿促狭道:“怕不是因为替我挡酒,而是李大人那番话吧?”
韩榆有一瞬的窘迫,很快捶着胸口理直气壮道:“我的心中只有公务,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沈华灿:“”
席乐安:“”
沉默片刻,两人捧腹大笑。
席乐安指着韩榆:“你这是借口。”
韩榆哼了声,不搭理他。
三人结伴去了趟茅房,沈华灿摸了摸鼻子,不太好意思地说:“我过去看看,你们去陪祖父待会儿吧。”
韩榆愣了下,很快了然,笑得满怀深意:“去吧去吧,真是男大不中留。”
沈华灿从面颊到脖子,再到耳朵,全都红了个遍,几乎是逃也似的跑了。
韩榆啧了一声,跟席乐安勾肩搭背去找沈绍钧。
沈绍钧刚给儿子儿媳上完香,同他们说一说今日的热闹情景。
从祠堂出来,就见韩榆和席乐安守在檐下。
两人上前,扶着他往前走,孙管家默默跟随。
“除了你
师父和灿哥儿出生,今儿是我最高兴的一天,也算死而无憾了。”沈绍钧感叹道。
韩榆嘶声:“今儿是大喜日子,师公可要给曾孙启蒙,看着他科举入仕呢。”
席乐安附和点头:“到时候灿哥儿的孩子出生,我跟榆哥儿可要求个干爹做一做。”
沈绍钧朗声大笑:“好好好,都有,都有!”
夜里,送走最后一位来宾,韩榆想着明日要上朝,就没留在沈家,和席乐安回去了。
原本打算洗洗就睡,谁知韩一竟回来了。
韩一满身风尘仆仆,面上透着疲惫与风霜,上来就向韩榆行礼:“主子。”
韩榆在书桌后落座,两个拇指有些紧张地摩挲着:“你突然回来,可是查到什么了?”
韩一点头:“是。”
韩榆心跳微不可查地加快些许,呼吸放轻。
“主子命属下查找名唤凌梧的人,大越共有五百八十余人,属下一一排查,最终发现有一人符合主子的描述。”
韩榆后背升起一阵酥麻,喉结滚动:“他在哪?”
韩一回道:“此人最后的踪迹在云远府,属下已派人前去查证,这便回来向主子禀报此事。”
云远府
韩榆阖了阖眼,沉声道:“查到后立刻报给我,还有,即便查到住处,也不得入内查探。”
韩一顿了顿,似有不解,但还是应下:“是,属下这就传信给韩十六。”
韩榆捏了捏眉心:“无事了,退下吧,这几日
好好休息。”
韩一应是,恭敬退下。
“云远府。”韩榆自言自语,三个字在舌尖辗转,“看来必须得亲自去一趟了。”
事关韩榆和凌梧,韩榆不放心任何人,就算是韩一也不行。
其实就算没有在云远府找到与凌梧相关的证据,韩榆早晚也要走一趟。
当年他被拍花子拐走,听闻陶叔要把他卖到云远府。
据韩榆推断,和平昌伯勾连的拐卖团伙极有可能在云远府。
那地方鱼龙混杂,是发展灰色行业的最佳地点。
再有一个,跛足道士曾说,那神秘人有几分云远府口音。
神秘人一日不除,韩榆就一日心中难安。
再者说,府尹一职没什么上升空间,若无重大功绩,绝无再往上升的可能。
上一任府尹便是如此,四十多岁成为府尹,一直到六十岁乞骸骨,还在府尹的位子上。
风险越大,机遇越大。
韩榆从来都不是什么省心安分的主儿,他有野心,骨子里更刻着股疯劲。
为了凌梧,为了平昌伯和神秘人,更为了升官加职。
三者合一,前往云远府势在必行。
只是官职调动并非易事,不是想外放就能外放的。
韩榆若有所思:“或许还得借助外力。”
只是没等韩榆付诸行动,席乐安的大婚如期而至。
远在太平府的席家人全都来到越京,参加席乐安的大婚。
这回沈华灿携新婚妻子前来,坐在了宾客席上,只有韩榆、韩景修并几位未婚同僚同窗担任
傧相。
拜完高堂,礼成,新人入洞房。
韩榆不经意间转头,对上韩景修艳羡的眼神,轻笑道:“你的婚期也快到了,大可不必羡慕。”
韩景修臊红了脸,迟疑片刻还是嗫嚅道:“我只是觉得,她对我不太满意。”
韩榆挑眉:“怎么说?”
韩景修每次给未婚妻送东西,从未得到过回应,哪怕一针一线也没见过。
听闻安远侯府大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韩景修就尝试着和她谈论诗文,可那些信件仿佛泥牛入海,一次回信都没有。
这让韩景修心里没底,眼看婚期越发近了,不免焦躁忐忑。
韩榆只问他:“这件事跟家里说了没?”
韩景修摇了摇头。
他不想让韩家人担心,就没多说。
“我真不知该说你什么好。”韩榆虚虚点了点他,“这种大事怎么能不跟家里人说?虽然是半路家人,但是他们都很在意你,娶妻是一辈子的大事,怎能草率?”
这也是韩榆对催婚顾左而言他的根本原因,妻子是要相伴终生的,他宁缺毋滥。
韩景修表情讪讪:“我我”
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
韩榆一巴掌重重拍在他身上,拍得后者吃痛惊呼,也没收回手,反而加重了力道。
“韩景修,比起现在畏畏缩缩,瞻前顾后的样子,我更喜欢你以前天不怕地不怕,无所顾忌的嚣张模样。”
韩景修瞳孔收缩了下,狼狈地避开韩榆
灼灼的眸子。
韩榆收回手,冷声道:“韩景修,我不希望你变成如今这样,会让我觉得这是我的责任。”
说罢,也不管韩景修如何反应,拉上另外几个傧相,去给席乐安挡酒了。
言尽于此,端看韩景修能否想明白。
直到婚宴结束,韩榆都没再跟韩景修说一句话。
在大越,官员成亲有三日婚假。
三日后,韩榆上值,刚好碰见席乐安,两人有说有笑,一道进了宫。
五品官不得上朝,韩榆在户部和席乐安辞别,一路往东。
早朝上,永庆帝宣布了一件事。
“昨日朕得到边关急报,以安国为首的几个小国联合出兵,多次进犯大越西南。”
金銮殿上一片哗然。
“陛下,微臣以为该立刻出兵!”
“不过弹丸小国,大越该杀鸡儆猴,以威慑周边众国!”
“臣附议!”
永庆帝与百官的态度不谋而合,雄浑的声音在大殿回荡:“诸位爱卿放心,朕已命镇国将军领兵御敌,想来用不了多久便能平定小国之乱,户部还需尽快准备粮饷”
镇国将军,梅仲良。
韩榆听永庆帝高谈阔论,似乎对梅仲良很有信心,心中千回百转。
他观望多日的外力,这不就来了?
🔒 115
下了早朝, 韩榆顺着人流走出金銮殿。
韩松神色晦暗不明,用只有他和韩榆能听见的声音说:“这下梅家又要起来了。”
韩榆掩下眼底的思量, 用气音问道:“这件事可是意料之外?”
“是。”韩松单手负后, 行走间袍角翻飞,“未知。”
尽管知道重活一世,很多事情都偏离了原本的轨迹, 他还是不可避免地觉得烦躁。
上辈子, 安国自始至终都臣服于大越,从未有过不臣之心。
后来大越遭遇灭顶之灾, 安国皇帝甚至愿意冒着得罪大魏的风险, 举全国之力, 不远万里为大越将士送来大量的武器和粮饷。
现如今却成了这幅局面, 与其他几个小国联合出兵, 进犯大越西南。
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 才会让亲近大越的安国皇帝改变想法?
韩榆轻唔一声,表示已知情:“不是还有梅家?撮尔小国,不成气候。”
韩松不置可否。
只是思及曾经安国给予大越的帮助, 心中难免五味杂陈。
当然, 比起安国, 他更担心眼前之人。
“你要当心。”韩松口吻中多有几分凝重。
韩榆摩挲着笏板光滑的一面, 触感微凉, 很是舒适:“二哥尽管把心放回肚子里, 我还怕他们不来。”
韩松:“嗯?”
语气疑惑, 一时半会儿没明白韩榆此言的深意。
韩榆想了想,还是如实相告:“我查到一点东西,需要借助梅
家才能达成目的。”
韩松隐隐有了猜测, 欲语还休, 最后还是没问,只说了句:“保护好自己。”
韩榆抬了抬下巴,颇有几分倨傲的意味:“目前为止,还没几个人能伤到我呢。”
细数几次受伤,大多是他刻意为之,甚至是他自个儿捣鼓出来的。
平昌伯也好,安郡王也罢,他们的人连近他身的资格都没有,衣角都碰不到,又何来受伤一说?
韩榆拿胳膊肘戳了下韩松,让他放宽心:“二哥走吧,点卯去。”
韩松轻轻嗯了声,阔步走下台阶。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骚动。
韩榆回过头,漆如点墨的眸子被阳光照得微微眯起。
安郡王被一群官员簇拥着,鼻孔朝天得意洋洋,正和兵部侍郎说着些什么。
在他身后,是另几位王爷。
宁王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明明是永庆帝长子,却站在最边上,存在感极低。
两位夺嫡热门人选——宸王和靖王——他二人脸上是如出一辙的敌意和提防。
谁能想到,沉寂了四年的安郡王和梅家会因为小国进犯而崛起呢?
一旦梅家得势,安郡王必将重新扛起夺嫡的大旗。
于他们而言,便意味着又多了个竞争者。
大事不妙啊。
至于宸王的同母弟弟,皇九子康王,依旧小跟班似的尾随在宸王身后,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各怀心思,群魔乱舞。
韩榆在安郡王看过来之前转回头,唏嘘道:“菜鸡互啄,好一场
大戏。”
韩松:“”
“哦对了。”韩榆忽然想到一件事,拍了下脑门,“二哥,韩景修这两天有没有说什么?”
韩松不明所以:“说什么?”
“安远侯府的那位大小姐,他的未婚妻子。”
韩榆就把席乐安成亲那天,从韩景修口中得知的事情告诉了韩松。
“他现在跟个闷葫芦一样,安远侯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我担心老狐狸在他的婚事上做文章。”
否则明明是未婚夫妻关系,为何只韩景修剃头挑子一头热,对方却连个表态都没有,明摆着不重视这个未来女婿。
成亲是结两姓之好,而不是结仇结怨。
“他没跟家里说。”若说了,韩松是不会置之不理的,“多谢榆哥儿告知,回头我就让人去打听。”
韩榆笑了笑:“还有静云,且不说真性情如何,至少表面看起来娴静腼腆,我暂时还没找到能和她相配的满意人选。”
韩松向路过的同僚颔首示意,缓声道:“不急,韩家的姑娘可不恨嫁,二十三十都能嫁出去。”
“二哥所言极是。”韩榆调笑道,“原先咱家只一个四姐,如今有多个静云,四姐怕是要高兴疯了。”
韩松嘴角轻抽,沉默以对。
两人在户部门口分开,韩松去点卯,韩榆则出宫去上值
一月后,西南传来消息。
以安国为首,几个小国的联合进犯被梅仲良率兵击退。
击退敌军后,梅
仲良更是一鼓作气占领六座城池。
永庆帝龙颜大悦,重赏梅仲良不说,还将安郡王晋封为安王。
时隔多年,越英颉总算摆脱了郡王这个极具侮辱性的爵位,和他几个兄弟平起平坐。
安王春风得意,仗着外祖立下赫赫战功,行事愈发无所顾忌。
当街纵马引起混乱,以致于两死一伤,其中一位死者还是身怀六甲的妇人。
纵容王府门客狐假虎威,抢夺百姓良田占为己有,强抢民女,遭到对方及其家人的反抗,便一怒之下杀人全家。
安王本人更是频繁接触朝中官员,屡抛橄榄枝,许以重利,大肆拉拢官员为其所用。
安王的肆无忌惮惹来许多人不满——宸王,靖王,以及拥有督察百官权利的御史。
腊月初一的早朝,某位以头铁著称的御史大人严词弹劾了安王的恶劣行径。
然永庆帝不仅没有理会,当天下午还拟写了一份圣旨,派全公公出宫宣读。
永庆帝直接将梅仲良占领的六座城池中的两座赏给安王,划入他的封地之中。
圣旨一出,满朝哗然。
“陛下这是疯了不成?”
“分明是安王屡错屡犯,陛下非但不喝止,还予以重赏,真是气煞人也!”
“纵使镇国将军立下大功,万金赏赐和亲王爵位还不够吗,陛下是在纵容甚至是鼓励安王这样做吗?”
彼时,韩榆正因为安王府门客强取豪夺不成,一怒之下杀人全家的案子焦头烂
额。
崔姓门客诡谲狡诈,颇得安王重用。
有安王府作保,崔姓门客带着王府管家以势压人,有恃无恐地扭曲事实真相,说什么是那女子勾引在先,痴缠崔姓门客,自甘为妾,但是她的爹娘不同意,于是女子一气之下杀了爹娘和尚不满十岁的幼弟。
韩榆当时就气笑了,不由分说把崔姓门客丢进监牢里,听候审问。
王府管家威逼利诱,奈何韩榆统统不理会,最终只能无能狂怒,甩袖离去。
翌日,王府管家又出现在府衙门前。
这次他连韩榆的人影都没见到,直接被拒之门外。
安王得知,自是怒不可遏。
韩榆不过是阮氏一族的弃子,哪里来的底气,竟敢挑衅当朝亲王的权威?
安王看向坐在下首的阮景璋,语气森冷:“上回侥幸让他逃走,这回可没那么好运了。”
阮景璋抿一口茶,无声笑了
腊月初三这天,傍晚时分,韩榆照常下值回家。
从宫门到城东,韩榆和朝中诸多官员顺路。
韩榆坐在马车里,闭眼假寐,不知在想什么。
车夫抓紧缰绳,驶往巷子里。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车厢被利器击穿。
“砰——”
一声巨响,惊飞栖息墙头屋顶上的鸟雀。
韩榆睁开眼,略微偏过脸。
锋利的箭头淬着寒芒,在不知名液体的包裹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幽绿色。
韩榆眨了眨眼,长而浓密的睫毛擦过箭杆,滞塞冰冷。
——箭矢和侧脸
,只隔着分毫的距离。
然而这一切还没到结束的时候。
第一箭射出,仿佛是发出进攻的信号,藏身暗处的人们拉弓搭箭,瞄准韩榆。
箭如雨下,顷刻间将拉车的马扎成刺猬。
枣红色的大马嘶鸣着倒下,在血泊中断了气。
车厢紧随其后,重重掼到地面上,在惯性和暗箭的双重攻势下,车厢四分五裂。
韩榆就地一滚,躲进巷子里。
巨响过后,行人马车犹如惊弓之鸟,尖叫着往四下逃窜,生怕自己成了那被殃及到的池鱼。
好在放暗箭的人及时收手,见韩榆躲在巷子里不露头,在屋顶上几个飞跃,不见了踪影。
蜷缩在马车里,瑟瑟发抖的官员们听到外面人声渐起,颤着心肝儿问:“走了?”
得到车夫的肯定回答,忙不迭撩起车帘往外看。
让我来看看,是哪个倒霉鬼被扎成刺猬。
“肯定是个讨人嫌遭人恨韩榆?!”
“还真是韩榆,他好像受了伤,脸上身上不少血呢。”
“他这是要往哪去?”
“不会吧,莫非他要进宫?”
“宫门还未落钥,可他进宫作甚?”
“面圣?”
短短两个字,犹如一道惊雷当头劈下。
一片狼藉的街头,官员们面面相觑。
“我赌一文钱,陛下绝对不会站在韩榆这边。”
“一文钱有什么意思,我赌两文钱!”
“一个二个的忒抠门儿,我赌四文!”
其他人:“”
这便官员们满
心劫后余生的庆幸,嬉笑着打起赌来。
另一边,韩榆稍微整理好衣冠,靠刷脸进入皇宫,直奔御书房。
全公公恰巧从偏殿出来,见韩榆拾级而上,紧接着又被他脸上的血痕吓了一跳,煞白着脸:“韩大人这是怎么了?”
韩榆不管面颊尚未凝固的伤口,苍白的唇张合:“烦请公公通报一声,微臣有要事求见陛下。”
全公公不敢迟疑,连走带跑地进去了,不多时又出来:“韩大人,陛下请您进去。”
韩榆扯唇微笑,笑容里却带着十足的苦涩:“多谢公公。”
全公公连称不敢,目送韩榆走进御书房,敲打了门外的宫人几句:“咱家有事要回去一趟,你们几个多注意着里头的动静,若是陛下怪罪下来,可别怪咱家不给你们求情。”
宫人齐声应是。
全公公往里看了眼,定在韩榆清瘦笔挺的背影上,片刻后大步流星地走远。
御书房内。
韩榆一进来,便向永庆帝行礼,深深低着头:“请陛下为微臣做主。”
永庆帝抬起头,也跟全公公一样,被韩榆的模样吓到了。
面上带伤,官袍上更缠着丝丝缕缕的血迹,依稀可以联想到当时的情况有多危急。
“陛下,方才微臣下值回家,险些命丧途中。”
永庆帝放下朱笔:“韩爱卿是想让朕为你查出凶手?”
韩榆紧张地吞咽,双手攥紧紫色的衣料,一时间没有出声。
永庆帝看在眼里,沉声道:“朕以
为,这种事该由大理寺负责。”
韩榆猝然抬首,嗓音嘶哑地说:“微臣昨日收押了安王府门客,今日便遭此劫难。”
永庆帝眯起双眼。
韩榆仿若不觉,继续说:“微臣身为府尹,理应秉公处置,还死者一个公道,谁料王爷”
“韩爱卿。”
永庆帝神色平静,语调波澜不起,明明不见丝毫的怒色,却让韩榆止住话头。
面颊上的血滑落下来,韩榆随意用衣袖拭去,彻底染红了半张脸。
“那姓崔的门客罪大恶极,王爷却不分青红皂白地护着他,甚至派人威胁警告”
永庆帝再次出言打断他:“够了!”
韩榆的话语戛然而止,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口中呢喃:“陛下。”
那双眼里包含了太多的情绪,委屈,受伤,惊惶,愤怒
有那么一瞬,永庆帝竟不敢直视。
韩榆错了吗?
没错。
他只是做了一个府尹该做的事,还死者公道,让罪犯得到相对应的惩处。
永庆帝不会换位思考,但也能想象到,当万箭齐发,箭雨下的人会是何种感受。
韩榆贸然进宫,让他主持公道,似乎并无不妥。
但是——
“韩爱卿,别让朕为难。”
梅仲良是击退敌军的大功臣,大越需要他镇守边关,威慑周边小国,以及野心勃勃,终有一日定会兵戈相见的大魏。
八个字,将韩榆死死钉在原地。
他一脸的难以置信,全然忘记身为臣子,
不得直面天颜的规矩,就这么怔怔看着永庆帝。
良久,韩榆张了张嘴,声线颤抖:“陛下?”
这让永庆帝有种错觉,站在他面前的韩爱卿脆弱得不堪一击,只需轻轻一碰,就会如同那薄如蝉翼的工艺品,碎得七零八落。
自从走进御书房的那一刻起,始终绷直的肩背突然垮了下来。
一如支撑他排除万难,走到今天的信念。
韩榆仓皇低头:“是微臣逾矩了,还请陛下恕罪。”
永庆帝皱眉。
韩榆垂着头,看不清脸色,只语速极快地说:“今日是微臣莽撞,明日微臣便会放崔良回去。”
“微臣告退。”
“嗯。”
永庆帝允了,继续伏案处理政务。
朱笔挥洒,眼前却不断浮现韩榆单薄寂寥的身影。
永庆帝不存在的良心痛了一下。
他深知,这次韩爱卿的确受了很大委屈。
可若是责罚了安王,他先前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
两股思绪不断拉扯,让永庆帝心烦意乱,问全公公:“小全子,你也觉得朕做错了吗?”
全公公细声细气地说:“陛下有难言的苦衷,只是韩大人受了惊,一时半会儿没能想明白。”
永庆帝面色微缓。
全公公接着说:“若陛下实在觉得韩大人受了委屈,大可赏他些东西。”
永庆帝有些意动。
全公公低眉顺目道:“陛下或许没发觉,可奴才这旁观之人看得一清二楚,每次韩大人见了陛下,那眼珠子亮得跟什么似的,里头满
满都是对您的崇敬呢。”
永庆帝仔细回想,似乎还真有这么回事。
“陛下身为九五之尊,雷霆雨露均是恩,只要给韩大人一点时间,他定能明白您的良苦用心。”全公公笑眯眯地说,“陛下这般,何尝不是在保护韩大人呢?”
永庆帝深以为然:“朕从来不会亏待功臣,韩爱卿为朕做了良多罢了,边关彻底安定下来,朕再想法子补偿他。”
全公公眯着眼笑,抱着拂尘安静在一旁伺候-
韩府尹街头遇袭,匆匆进宫又匆匆出宫的消息很快传开。
有人同情关切,自然也有人幸灾乐祸。
“谁让那位是龙子皇孙,梅家又立了大功,陛下怎么可能会为了他责难那位。”
“韩大人太惨了,他今年怕不是犯太岁也不对,真要论起来,他年年都犯太岁。”
“可不是,差点死在亲爹手里,好容易为自己讨个公道,又来了个安王。”
“嘘,噤声!你怕是不想活命了!”
平昌伯府。
听闻韩榆跟安王作对,最后一脚踢到石头上,受伤不说,还成了天大的笑话,平昌伯和钟氏痛饮三杯酒,心里痛快极了。
平昌伯赞赏地看向阮景璋:“看来你的话安王听进去了。”
阮景璋为平昌伯斟酒:“安王最是耳根子软,又有当年之事,新仇旧恨,自然不会放过他。”
“大好的时光,别提那扫兴的东西。”钟氏举起酒杯,“来,吃酒。”
三人碰杯,整个饭厅里都洋溢着一股名为欣喜的氛围。
安王府。
“本王不是只派了一个人过去?怎么成了一群人?”
安王听闻消息,先是懵了下,越想越不对劲,立刻命人去查。
一个人和一群人,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安王猜,应该是另一波和韩榆结仇的人,不知从哪打探到他今日要对韩榆动手,想让他背这口黑锅。
“务必查出究竟是谁利用本王,本王定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惜,就算他查一辈子,估计也查不到幕后主使
翌日,韩榆称病告假。
据说被箭伤了腿,行动不便,府衙一切事宜由府丞代劳。
府丞早被韩榆调.教好了,即便外面流言喧嚣,也不敢生出半点不安分的心思。
府尹大人不发现还好,一旦发现了,府尹大人回来那天,便是他命丧黄泉之日。
府丞面对堆积如山的公务,露出疲惫的微笑.jpg。
腊月初六,韩景修大婚。
以韩榆和韩家的关系,自然不得缺席。
所以毫无意外的,被韩松或韩景修邀请前来的宾客在韩家看到了韩榆。
韩榆又又又担当起傧相的角色,跟韩景修去安远侯府迎亲。
整个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新娘的兄长只象征性地出了几道题,就让韩景修把人带走了。
一行人走出安远侯府,韩榆回头看了眼。
安远侯和安远侯夫人脸上挂着笑,却透着股浮于表面的虚伪,毫无嫁女儿
的不舍留恋。
韩榆翻身上马,随迎亲队伍往韩家去。
新娘进了门,便开始拜天地。
拜完天地拜高堂。
“夫妻对拜——”
韩景修弯下腰,对面的新娘却迟迟没有动静。
人群中响起窃窃私语。
“怎么回事?”
“这很明显,新娘子不愿意啊。”
韩榆看向上首,韩宏晔和萧水容脸色不大好看,笑容很是牵强。
就在这时,新娘子娇俏的嗓音响起:“我不能嫁。”
韩景修直起腰:“你说什么?”
新娘子无视身后婢女的拉扯,站得笔直,掷地有声道:“因为我不是安远侯府长房的大小姐。”
“嚯!”
因着新娘子这一句话,现场议论纷纷。
韩景修却很快镇定下来,掷地有声道:“我将谁迎上花轿,谁便是我的妻。”
韩榆眉梢微挑,这临场反应能力倒是不赖。
宾客神情各异,好歹都安静了下来。
齐大妮挤出个笑脸:“没错,我只认你这个孙媳妇儿。”
老太太亲自发话,拜堂继续。
“夫妻对拜——”
两位新人相对拜了一拜,牵着红绸入洞房。
萧水容命人拿了满脸心虚惶恐的婢女,火急火燎地跟着去了后院。
韩宏晔沉着脸,对韩松韩榆说:“前头交给你们,我去看看景修。”
约摸一刻钟后,韩宏晔从后院来到前院,也不管院子里黑压压的宾客,怒气冲冲地一拍桌子。
“安远侯府真把韩家人当猴儿耍呢,他家要真看不上韩家,大可直接退亲,何
必用二房失怙失恃的三小姐顶替?”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韩松当机立断道:“安远侯府欺人太甚,今日必须要让他家给韩家一个说法!”
那天韩榆提醒,韩松回去就让人查了。
只是什么都没查出来,安远侯府大小姐真安安心心在家待嫁,之所以没给韩景修回应,是怕未婚夫妻往来太过密切,惹来不必要的风言风语。
韩松深知这些个世家勋贵规矩多,也没多想,便让人准备大婚的相关事宜了。
如今想来,安远侯府当真是好算计!
新娘子蒙着盖头看不到脸,等拜完堂送入洞房,韩家只能吃下这闷亏。
安远侯算准了一切,唯独漏算了二房的独苗苗——林有仪。
林有仪如今被安置在韩家后院,韩家众人则直奔安远侯府,为今日之事讨个说法。
韩家人的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宾客。
“发生什么了?”
“还不是安远侯府,拿二房孤女充当长房嫡女,结果拜堂的时候被捅出来了,这下韩家去找林家的麻烦呢。”
“竟有这等热闹事?不行我得去看看!”
于是,等韩家打上门去,紧随其后的好事者至少有二三百人。
韩宏晔敲开安远侯府大门,那小厮被外面的阵仗吓了一跳,想也不想就要关门。
“有本事偷梁换柱,没本事承认是吧?”
“好你个安远侯府,今儿你们要是继续躲在屋里装孙子,我就把这事儿到处宣扬,看你家大小
姐还有没有脸见人!”
安远侯府敢做初一,她萧水容就敢做那十五。
真当韩家人好欺负的?!
然而萧水容喊得嗓子都哑了,也不见林家再开门。
韩兰芸拦住想要再过去敲门的亲爹,壕无人性地掏出一把银锞子:“谁能把今日之事传扬出去,这些银子都归你们了。”
在场有许多看热闹的平民百姓,送上门的银子谁会拒绝。
“我我我!”
一边喊,一边撒丫子跑远了。
不一会儿又回来,说自己都把事情告诉了哪些人。
其中一位老丈更绝,自掏腰包让乞丐替自己四处宣扬。
韩兰芸给的多,他也能大赚一笔。
其他人:“”
可恶,诡计多端的臭老头!
终于,安远侯府藏不住了,开门迎客。
萧水容在气头上,和妯娌苗翠云把安远侯夫人骂得狗血淋头。
那边安远侯更是备受煎熬,被韩松和韩榆明嘲暗讽,冷汗涔涔往下流。
到最后,安远侯实在撑不住,干笑着说:“小女得了急病,如今正在庵里修养,林家只能出此下策了。”
韩松和韩榆丝毫不为所动,双手抱臂,就这么冷冷看着他。
“之前两家定亲的庚帖本侯会改成有仪的名字,定亲信物也会归还。”
“聘礼林家一样不留,全部交给有仪,还有嫁妆,本侯打算在原有的基础上再加两成,韩大人以为如何?”
韩榆竖起四根手指:“四成。”
安远侯眼皮抽搐:“好
,四成就四成。”
韩松又说:“经此一事,韩家怕是成了越京百姓口中的笑柄。”
安远侯听懂他的暗示,忍着肉痛:“这是林家的疏忽”
又狠狠宰了安远侯一笔,韩家人这才离开。
回到家,萧水容又去见了林有仪:“即日起,你就是韩家的人,至于那侯府,你想回就回,不想回就不回。”
安远侯府有错在先,谁也不能说她的不是。
林有仪感动得无以复加,笑着哭出声。
从大伯娘和大姐逼迫她替嫁的那一刻起,她就和安远侯府情断义绝了。
而今日她的奋力一搏,也算赢得漂亮
不过一个时辰,安远侯府以二房嫡女代替长房嫡女出嫁的消息传遍整个越京。
平昌伯闻讯,当即大笑三声,脸上的蜈蚣印更显狰狞。
“人逢喜事精神爽,正适合外出吃酒。”
平昌伯去账房取银子,准备去找几个同样在家无所事事的侯爷伯爷,一块儿到藏香楼吃酒。
虽说经初蕊一事,很多人对三寸金莲有了抵触心理,但平昌伯不在意。
只要穿着罗袜,谁能看到三寸金莲的真实模样?
平昌伯兴致勃勃地想着,今日可以让秋烟姑娘跳一曲鼓上舞,却被账房的管事告知拿不出银票。
平昌伯脸色一沉:“怎么回事?”
管事答道:“都被夫人拿走了。”
平昌伯面带愠色地找上钟氏,正欲兴师问罪,钟氏就先哭开了。
“韩榆这个孽障,他
怎么不去死?!”
平昌伯心口一突,问怎么回事。
“这几日,府上的铺子和我陪嫁的铺子接二连三出事,生意大打折扣不说,还有好几个被迫关了门。”
“我派人四处打听,有人告诉我,咱家不过是遭了无妄之灾。”
“我当时就想到韩榆,他前几天差点死在安王手里,又被陛下撵出宫,颜面尽失,不能拿安王怎样,就退而求其次,对咱家的铺子下手了。”
平昌伯捂住胸口,气得直喘气:“逆子!逆子!”
暗恨韩榆六亲不认的同时,难免对安王生出几分怨怼。
若非安王派人警告韩榆,平昌伯府何至于受到韩榆的迁怒?
全然忘记几天前听闻韩榆出事,夫妻二人笑得有多开怀。
更忘了安王之所以对韩榆下手,有五成原因和阮景璋有关。
平昌伯扶着桌沿坐下:“所以你才支走账上所有的银钱?”
钟氏点头,委屈又心疼:“若不拿银子撑着,怕是这两天又有铺子要关门。”
“关门就关门,你支走所有的银钱,想让家里所有人跟你一起喝西北风?”平昌伯冷声道,“韩榆就是一只见人就咬的疯狗,阮氏如今的局面,正是拜他所赐!”
钟氏越想越心慌,胡乱扯着帕子:“这可怎么是好?夫君你赶紧想想法子啊。”
“我有什么法子?若非担心他的死会反噬到阮家头上,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平昌伯眼神阴鸷,咬牙道,“为今之计,
只有把他调离越京,越远越好,让他无暇顾及越京这边。”
钟氏抹眼泪:“夫君打算将他调往何处?”
平昌伯陷入沉思。
钟氏也不敢打搅,悄没声地抽抽搭搭。
半晌后,平昌伯眼里闪过一抹诡异的光:“云远府。”
钟氏想到云远府的混乱,面上一喜:“夫君当真聪敏过人,我怎就没想到?”
说完好话,又苦闷道:“可陛下说了,不许咱们报复韩榆,又该如何是好?”
平昌伯已经过了最初暴怒的时候,捋了捋修剪整齐的胡须,气定神闲道:“不是还有个安王?”
夫妻二人对视,畅快笑了起来
韩景修大婚后,韩榆回到府衙。
年关将近,五府六部都变得忙碌起来。
韩榆忙着汇总这一年经手的案件,统一上交到刑部,还有其他一堆事务亟待解决,忙得不可开交,每天只睡两个时辰。
还好他有小白,否则要挂个黑眼圈去上值了。
腊月下旬,吏部对各个官员展开年底考绩。
自从韩榆接手府尹一职,连破许多案件,越京也没发生什么治安方面的大问题,不出意外地得了个“上”。
腊月二十八,吏部出了一份官员调动的名单。
户部尚书齐冲为内阁大学士,韩松升任户部尚书一职。
席乐安从户部调到大理寺,任大理寺少卿一职。
唯有韩榆,不升反降。
从正三品府尹,降为正四品知府。
外放也就罢了,竟还是民风粗犷,仗着
天高皇帝远,最不受朝廷管制的云远府。
“啊?”
“云远府?”
“我没眼花?”
“韩大人明明考绩得了个上,不升官也绝不会降职,分明是有人故意为之!”
“好一个梅家,欺人太甚!”
不能说当朝亲王的不是,那就只能叨叨梅家了。
梅家:“???”
韩榆:微笑.jpg
🔒 116
“发什么愣?”
府丞回神, 惊觉府尹大人不知何时走到跟前,正一脸莫名地看着他。
“大、大人!”
府丞吓了一跳, 从椅子上窜起来, 又一屁股砸下去,疼得龇牙咧嘴。
韩榆敛眸,长睫在下眼睑打下深色的暗影:“本官昨日让管大人整理死者的人际关系, 可是整理好了?”
府丞立马用手挡住面前的册子, 心虚得直咽唾沫。
韩榆了然一哂:“永庆二十年最后一日上值,管大人莫不是已经在想该如何欢度除夕了?”
“下官知错, 还请大人原谅则个。”府丞能屈能伸, 站起来拱手作揖, 拍着胸口保证, “半个时辰不, 一炷香时间, 下官定将名单交到大人手上。”
韩榆勉强满意,拍了府丞的肩膀,示意他坐下:“这就对了, 抓紧时间把案子破了, 大家才能安心过个好年。”
前天, 城郊又出现一桩命案。
死者被刺中腹部, 流血过多而亡, 死后还被凶手扒了所以的衣裳, 不着寸缕地扔到官道上。
尸体被过路人发现, 吓了个半死,事后立马报了官。
韩榆很快查清死者的身份,一个父母双亡的纨绔富家子。
初步判断仇杀, 其次情杀, 韩榆一边命仵作验尸,一边带人展开密切调查。
“本官去义庄一趟,你抓紧时间,切莫擅自行动,打草惊蛇。”韩榆放下手中的公文,转身往外走。
府丞看着府尹大人的背影,忽然想到方才自己走神的原因。
——昨日吏部新出的官员调动名单。
即便府丞在韩榆日复一日惨无人道的镇压中艰难苟活,每天都要在心里骂他个百八十遍,但谁也无法否认,府尹大人清正廉明,秉公办案,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好官。
这样好的韩大人,为何始终不能得到公正的对待?
诚然,及冠之年便官至三品,是极为罕见的存在,可那也是韩大人历经千难万险,凭着实打实的功绩得来。
梅家,或者说和梅家利益休戚相关的安王欺人太甚,竟在韩大人的仕途上做文章!
除非犯下不可饶恕的大罪,放眼满朝文武,无一人官职是不升反降的。
唯独韩榆。
许多人私下里都为韩榆抱不平,府丞便是其中之一。
府尹大人不该遭受这样的不公正对待。
可高位官员的官职调动都要经由陛下过目,批准了才能对外公开。
说出去的话,正如泼出去的水,更遑论陛下朱笔亲批,一旦决定,绝无收回的可能。
韩大人他注定要在年后远赴云远府,出任知府一职了。
思及此,府丞心底生出一股冲动,扶着桌子站起来,高声喊道:“府尹大人!”
韩榆都已经迈过门槛,闻言回头:“可是整理好了?”
府丞只当没听见,掷地有声地道:“在下官眼中,府尹大人永远当得起那个‘上’字。”
虽败犹荣,府尹大人光
明磊落,只是输给了阴险狡诈的安王,输给了权势。
类似府丞这样怜悯又小心翼翼的眼神,这一天韩榆不知见过多少次。
起初有些心虚,毕竟这一切是他亲手策划的结果,现在怎么搞得像是他在哄骗别人的同情?
几个时辰下来,韩榆已经彻底免疫了,还有心思调侃:“管大人不必伤感,三年而已,三年后本官回京,大可与管大人再续同僚之情。”
府丞:“”
他打了个哆嗦,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哈哈干笑两声:“大太好了,下官很期待呢。”
才怪!
同情是一回事,谁也不能否认这位是个黑心肝。
尤其喜欢压榨下属,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所以,再续同僚之情什么的,大可不必!
韩榆似笑非笑:“管大人的衷心本官已知晓,纵使相隔千里万里,也会铭记于心。”
说罢,无视目瞪口呆的路过官员,扬长而去。
“府丞大人,方才您同府尹大人说什么了,府尹大人竟笑得那样开怀?”
好奇,想知道。
府丞:“闭嘴别问,去干活。”
他管明就算是死,也不会把他差点又掉进韩榆挖的坑里的事情告诉其他人。
绝不!
当天下午,官兵将凶手缉拿归案。
凶手是藏香楼的妓子,和死者保持长期的金钱关系。
半年前,死者承诺给妓子赎身,并纳她为贵妾,妓子信以为
真,不昔和藏香楼的鸨母撕破脸。
然而事实却是,死者嫌弃她妓子的身份,以情浓时的承诺当不得真为由,和妓子彻底断了。
妓子因爱生恨,杀了死者后将其抛尸官道。
官兵闯入那妓子的房间时,她已经吞金自杀。
韩榆得知后,只淡声表示知道了,将案件的详细经过记录在册,继续处理公务。
随着永庆二十年最后一桩案子顺利侦破,韩榆的府尹生涯也在这一天得到圆满终结。
韩榆收拾好为数不多的私人物品,乘马车离开府衙。
前脚刚回住处,换下沾染寒气的官袍,韩二便来通传,说是杨公子来了。
杨公子,杨星文。
这些年他们虽保持书信往来,但是彼此都有各自的生活。
掐指一算,上次见杨星文,还是几年前。
韩榆忙于公务,杨星文则忙于游山玩水,偶尔停留在某个地方,顺便发展一下自己的事业。
没错,事业。
杨星文因先天不足,较常人虚弱许多的身体不容许撑过一场又一场堪称严苛的科举考试。
无法科举,只能寄情山水,在所经之处留下无数的诗作和随笔游记。
走的地方多了,难免会有疲惫的时候。
杨星文灵机一动,怀着满腔热忱,投入到经商之中。
杨大人起初有些非议,后来见杨星文乐在其中,也就随他去了。
韩榆往前院走,杨星文已被韩二迎到花厅,正喝着茶。
韩榆一出现,他就放下茶杯站起来,笑容灿烂,
眼睛也是一如既往的明亮纯粹:“榆哥!”
“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给我来个信,我也好早做准备。”韩榆把手搭在杨星文双肩上,细细打量,“不错,长高了许多,也比以往更俊俏了。”
杨星文昂首挺胸,满身少年气,小声嘟囔说:“这些年我勤于练武,早比当年康健了百倍不止。”
韩榆脑海中浮现初见时,杨星文像个小尾巴一样,亦步亦趋跟在自己身后的黏人模样。
在那个危机四伏的贼窝里,韩榆和杨星文、越含玉三个抱团取暖,一起分享难以下咽的馒头,像小动物一样紧挨着入睡。
每每想起,都让韩榆百感交集,露出会心的微笑。
时隔多年,越含玉成为身份尊贵的长平公主,神秘且强大,就连韩榆也没能完全摸清她的势力究竟发展到何等地步。
她和韩榆,大抵是你来我往,旗鼓相当。
像极了顽皮的猫崽子,不时伸爪子试探,又赶在对方察觉出异样之前一下缩回去。
谁也不愿做先低头的那个。
杨星文则不然,若说沈华灿和席乐安是韩榆的至交好友,杨星文就是弟弟一样的存在。
韩榆很努力地学习如何做一个兄长。
纵容,溺爱,保护。
“得知榆哥和平昌侯哦不对,现在该是平昌伯得知你和平昌伯府之间的事,我正在曲靖府谈生意。”
曲靖府,位于大越极南的位置。
“当时已是十月初,我安
排好曲靖府那边的事就赶回来了,昨日见过祖母和母亲,今日便过来看看榆哥。”
杨星文围着韩榆转圈圈:“看到榆哥安然无恙,我这提了一路的心才算彻底放下。”
异父异母的弟弟表达关怀,韩榆自然心中愉悦,扬唇说道:“不妨事,有陛下旨意,纵使他们再如何恨我,也不敢有所动作。”
“呼——”杨星文松了口气,紧跟着又皱眉,“只是我又听说,榆哥从正三品降为正四品,还被发配到云远府去了?”
云远府可以说是大越诸多府城中最最危险的一个,榆哥这般温柔良善,去了那种地方,无异于小白兔掉进狼群里,自寻死路。
发觉杨星文眼里深深的担忧,韩榆不禁扶额,把他摁回椅子上:“明日除夕,不若今晚就在我这里用饭?我再请几个人来,人多热闹些。”
杨星文素来对韩榆不设防,很容易就被带偏了思路:“没问题,榆哥只管请好了,有灿哥安哥还有韩二哥吗?”
“有的。”韩榆应了声,吩咐韩二去各家请人。
一旁杨星文端起茶杯喝了口,拧着眉努力回想:“我之前说什么来着?啊对了,榆哥降职外放的事!”
“我虽人微言轻,但在曲靖府也有几个得用的人,届时榆哥带上我的信,他们可随意听从榆哥的差遣”
韩榆嘴角抽搐,嗯嗯啊啊应着。
杨星文助人心切,他也不好打击对方的积极性。
罢了
,还是不必告诉杨星文,他几次途中遇险,都是韩字部的人暗中出手,将凶徒清剿干净的事情了。
韩松等人都刚到家,还没来得及用饭。
这厢韩榆派人来请,便带着妻子儿女前来赴宴。
“酥酥!”
锦锦倒腾着两条小短腿,飞快向小叔叔跑来。
突然被撒开手的老父亲:“”
小小的酸了一下,韩松神色恢复如常,和多年未见的杨星文寒暄。
韩榆蹲下来,轻轻抱住粉蝴蝶一样飞过来的小姑娘。
锦锦赖在小叔叔的怀里,拉长了语调撒娇:“锦锦都好多天没见到酥酥啦,做梦都梦见酥酥好多好多回~”
“真的假的?”韩榆很是受宠若惊,和韩松对视一眼,似炫耀似得意,“酥酥也想锦锦”
一边安抚睡觉都想酥酥的小姑娘,一边牵住观观的手,招呼大家往饭厅去。
今日来韩榆住处的,除了韩松一家四口,还有席乐安陈慕青夫妇,韩景修林有仪夫妇。
沈华灿孤身一人前来,妻子蔡清妍已有两月身孕,易乏嗜睡,遂在家中修养。
酒菜都已备好,众人走进饭厅,菜肴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
吃饭的圆桌足够大,所有人围桌而坐,并不显得拥挤。
一开始,陈慕青和林有仪有些拘谨,好在有谈绣芳,很快放松下来,融入到热闹的气氛中。
沈华灿抿一口酒,有感而发:“今日的酒菜格外丰盛,算是提前过除夕?”
韩榆噗
嗤笑了:“姑且算是?”
席乐安为妻子斟满一杯果酒,笑着道:“一年过两次除夕,我算是占大便宜了。”
众人捧腹大笑,并且深以为然。
杨星文笑得眼睛弯弯,举起酒杯:“来来来,吃酒!”
席间男子一齐举杯痛饮。
谈绣芳笑靥如花,同样举起酒杯:“来,两位妹妹,咱们也喝一杯。”
三人浅酌果酒,嘴角流露出真切放松的笑意。
月上中天,宾客尽欢。
除了锦锦和观观两个孩子,大家都喝得有些微醺。
好在客房足够多,韩榆让人送他们去客房,厨房那边的解酒汤也尽快送去。
吩咐完,韩榆转回身,在饭厅外的屋檐下看到了韩松。
月光皎皎,未满而立的俊逸男子在清辉下长身玉立,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不愧是越京有名的高岭之花。
韩榆暗自腹诽,走上前去:“夜色已深,二哥还不回去休息?”
“去了云远府”韩松顿了顿,“无论如何,记得报平安。”
至于有关凌梧的查探,韩松从来都坚信自己的直觉。
更遑论,韩榆这些年的一言一行,早已证明了他即凌先生。
韩榆此行,不过是为自己寻找一个答案。
韩松深知这一点,所以从始至终都没想过劝阻。
虽然劝了也没用。
“知道了。”韩榆呵出一口白雾,空气里氤氲着醇厚的酒香,“那边今年我就不过去了,还请二哥替我道一声新年安康。”
去韩家肯定要被念叨,韩榆索性从根源杜绝。
韩松没有拒绝,只沉声道:“无论如何,你都是韩家的孩子,二叔二婶担心在所难免,回头你好好解释。”
“好,我会跟”韩榆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称呼韩宏晔和萧水容,“等我离京赴任,还请二哥帮我带封信回去。”
话音落下,韩榆依稀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
卷入风中,消散在虚空。
“好。”韩松说。
他从来不会拒绝韩榆,这次也不例外。
韩榆仰头看天,伸了个懒腰:“二哥快去睡吧,养好精神,明儿还有除夕宫宴。”
按照惯例,四品以上官员需携家眷参加除夕宫宴。
韩松拂去韩榆肩头的露水,轻拍两下:“走了,晚安。”
——“晚安”二字,是从先生那处学来。
韩榆微怔,看着韩松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这才不疾不徐地走回去
一夜好眠。
翌日,大家在韩榆这里蹭了顿早饭,才乘马车回去,为傍晚的除夕宫宴做准备。
韩榆看了本书,又练几张大字,就被守在门外的韩二提醒,该动身进宫了。
家中无女眷,韩榆只换上官袍,对镜整理衣冠,确保无一疏漏,这才出发。
除夕宫宴和平时的宫宴没什么区别,仅多了个赐菜环节。
“韩大人,这道玉带虾仁乃是陛下赏赐。”
内侍送菜来的时候,韩榆正自斟自饮。
调令出来,朝中不乏见风使舵
之人,以致于韩榆身边冷清许多。
韩榆乐得自在,甚至还有闲心思考去了云远府之后的计划。
不过永庆帝赐菜,委实出乎韩榆的意料。
这位最是翻脸无情,若韩榆真是个忠心不二的,还真会被他那句“别让朕为难”伤到。
可惜,韩榆全程在做戏。
利用而已,韩榆从不会把不在意之人的话放在心上。
“陛下赐给我的?”
韩榆捏着酒杯抬头,让人清楚地捕捉到他眼里的错愕。
内侍笑着恭维:“这道玉带虾仁正是赐给韩大人的。”
韩榆起身,向上首行了一礼。
这一幕被许多人看在眼里,神情各异。
安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嗤声冷笑:“瞧他那没出息的样子。”
一旁京卫副指挥使梅武为安王斟酒:“王爷何必同他计较,待他去了云远府,无需王爷动手,怕是不出两个月,就会死在那群野蛮人手里。”
安王不置可否,避开众人对梅武说:“方才舅舅可瞧见了,父皇赐给母妃两道菜,宸贵妃也才两道。”
梅武越过人群,向上看了眼。
除夕宫宴,永庆帝左右两边分别坐着戴皇后、梅贵妃和宸贵妃。
梅贵妃满面红光,正笑着和永庆帝说话。
永庆帝也一改过往三年对梅贵妃的冷待,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
这让永庆帝的心尖尖——宸贵妃心里很不是滋味。
以前陛下只对她这样温柔,如今这份温柔却给了梅氏。
宸贵妃眼神幽怨,
含着水光欲语还休。
可惜永庆帝的注意力全在梅贵妃身上,对宸贵妃的委屈全无察觉。
戴皇后看得分明,借低头的动作,掩下眼里的鄙夷。
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
奢望得到永庆帝的喜爱,简直是天方夜谭,不如做梦来得实在。
唯有权势,才是最让人安心的。
戴皇后想到什么,命人召越含玉过来。
越含玉上前,眸如星月,冷若冰霜,惹得无数年轻公子侧目。
转念想到这位的癖好,登时一个激灵,向日葵似的齐刷刷别过脸。
美人虽美,却带着刺,他们无福消受。
越含玉在桌案的侧面跪坐下来,语气平淡:“母后召儿臣前来有何要事?”
戴皇后眼珠微转,用压低的气音说:“本宫前几日说的那件事,你考虑得如何?”
越含玉敛眸,指尖缠绕腰间玉佩的穗子,玩得乐此不疲:“儿臣以为不如何。”
戴皇后袖中的手攥紧,语速加快:“晋翰生得风流倜傥,而立之年便官至三品,你有什么不满意?”
“儿臣以为,天下没有母亲会让自己的女儿嫁给表兄做继室。”越含玉语调波澜不起,仿佛在阐述一件和她无关的事情,“若母后实在想与戴家结亲,大可让老十纳戴家女为侧妃。”
戴皇后噎了下,染着蔻丹的指甲重重划过酒杯,发出刺耳的声响。
永庆帝一惊,看过来的眼睛里不见一丝温和。
戴皇后紧忙请罪,待永庆帝移开视线,这
才松了口气。
再看越含玉,正悠哉悠哉吃着糕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戴皇后用力抓住她的手腕,瓷白的皮肤出现一圈红痕:“你表妹已经是叡儿的正妃了,再有戴家女为侧妃,怕是陛下也不会同意。”
“再者说,侧妃之位只有两个,如今已占了一个,剩下那个的人选自然要慎之又慎。”
越含玉拿帕子拭去指腹的糕点碎末,面无表情道:“劝您还是别白费心思了,儿臣的婚事自有父皇做主,我不松口,便是您亲自说也不管用。”
说罢,无视戴皇后急促的呼吸,径自离席。
戴皇后闭了闭眼,吩咐陈嬷嬷:“去把东西交给老十。”
陈嬷嬷应声而去
韩榆尝了玉带虾仁,御膳房出来的东西自然不差,只是腊月里天气寒冷,滴水成冰,送上桌就已经冷得差不多了,口感大打折扣。
但他时刻铭记自己的人设,憋着口气把一盘六个虾仁吃光。
因着永庆帝赐菜的缘故,陆陆续续有人过来敬酒。
韩榆不得不逢场作戏,痛饮十好几杯酒。
喝的太多,导致有些事情亟待解决。
另一边,韩松好容易从一众同僚中脱身,看出韩榆的异样,将他从人群中拯救出来。
韩榆拱了拱手,溜出景阳宫正殿。
景阳宫很大,韩榆摸索好一阵才找到地方。
危机解除,韩榆也没急着回去,四处瞎转悠,顺便透透气。
途径一处,只听得一声短促的惊叫响
起。
韩榆循声望去,一个宫女拉开房门冲出来,像是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
房间里,越含玉着一身朱红色的裙裳,面色冰冷,眼里凝聚着汹涌杀意。
韩榆眸光微闪,果断伸出脚——
绊倒了逃命的宫女。
“啊!”
宫女哀叫,重重摔倒在地。
韩榆:“”
越含玉:“”
“咳——”韩榆轻咳一声,“见过殿下。”
越含玉不再管被酒水打湿的裙裳,三步并作两步走出房间。
“韩榆。”
清凌凌的嗓音盖过宫女的哀嚎,丝丝缕缕地钻进耳朵里。
韩榆耳尖泛起一阵微痒,抬手挠了挠:“嗯。”
越含玉指向地上摔得头破血流的宫女,平静地陈述道:“她给我下药,打算把我送给戴晋翰。”
戴晋翰,当朝首辅的嫡长孙,正三品都察院副都御史。
韩榆有些迟滞地眨了眨眼。
越含玉继续说:“戴晋翰原配早逝”
话未说完,韩榆便接过话头:“杀了?”
越含玉眼尾轻挑,难掩愉悦:“好。”
自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图谋不轨的宫女,将空间留给韩榆和越含玉。
韩榆抿唇,盯着屋檐垂落下来的灯笼穗子:“我已离席太久,该回去了。”
转身之际,越含玉冷不丁说:“有始无终?”
韩榆又挠了挠耳朵,一次不够,还拿手捏了捏,这才缓解那股没来由的痒意。
“你似乎并不缺人手。”韩榆眉头蹙起一个小疙
瘩,然对上越含玉认真专注的眼眸,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我从来都有始有终。”
越含玉勾唇,轻声道:“才不是。”
风声过大,韩榆没听清:“什么?”
越含玉摇头:“走吧。”
韩榆看了眼正殿,身形没入黑暗中
一炷香后,永庆帝正和梅贵妃说话,全公公忽然着急忙慌地走来,附耳说了些什么。
永庆帝脸色骤然阴沉下来,冷冷看了戴皇后和梅贵妃一眼,拂袖而去。
戴皇后不明所以:“陛下这是怎么了?”
梅贵妃也是一头雾水,前一刻陛下还说明晚歇在她宫里呢,怎么突然变脸了?
席间众人更是面面相觑,不知陛下为何怒气冲冲地离开。
正疑惑,外面响起一阵啼哭声。
似黄鹂,婉转动听。
“逆子!”陛下的喝声充斥着熊熊怒火,“她是你们的母妃,你们竟敢”
靠近门口的官员伸长脖子往外看,发现安王和靖王跪在景阳宫门口冰冷的地砖上,像在瑟瑟发抖。
陛下的怀中搂着一女子,看衣着打扮,应该是后宫嫔妃。
“不、不会吧?”
“来人,送丽妃回宫。”只听永庆帝厉声道,“安王靖王酒后失仪,罚闭门思过一月。”
“嚯!”
还真是!
轻薄嫔妃,这两位怕是捅了大篓子。
再看两位亲王的生母,戴皇后和梅贵妃脸色煞白,在嬷嬷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往外跑。
“陛下三思,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
会!”
“颉儿最是克己守礼,怎会酒后失仪?还请陛下明查!”
然此时永庆帝正在气头上,不由分说叫来禁军,即刻送安王和靖王出宫。
戴皇后两眼一翻,当场厥了过去。
梅贵妃抱着永庆帝的龙腿,哭得不能自已。
永庆帝一脚踢开梅贵妃,不顾景阳宫正殿的宫宴,登上龙撵扬长而去。
不多时,全公公进来:“时间不早了,今日的宫宴到此为止,诸位大人现在回去,还能陪亲人守岁。”
在座诸位都是极有眼见地,除夕宫宴上出了这等丑事,还是早点离开,免得引火上身。
席间,韩榆看向右前方。
人声嘈杂,他和越含玉四目相对。
越含玉英气的眉挑起,抬了抬手中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韩榆敛眸,同样饮尽杯中酒,耳边回荡着不久前两人的对话——
“殿下擅琴?”
“略通几分。”
“殿下以为瑶琴如何?”
“平生最爱。”
“今日除夕,愿殿下所愿皆所成。”
“朝朝暮暮,岁岁平安。”-
正月初一,春节。
就在越京百姓阖家团圆的时候,有关安王和靖王在除夕宫宴上的壮举不胫而走。
韩榆晨起锻炼身体,便听闻家中负责采买的小厮与人讨论此事。
这是韩榆整个计划的最后一步。
借崔良惹怒安王,敌强我弱,从而唤起永庆帝有但不多的愧疚。
对平昌伯府的生意下手,再命人对钟氏加以暗示。
杀不得,只能敬而远之。
以平昌伯和钟
氏对韩榆的厌憎,即便外放,也定然不会让他好过。
可又不想忤逆圣意,便只能借安王之手,将韩榆放到云远府。
如此一来,安王以权谋私就会传得人尽皆知。
最后一步,使永庆帝彻底对安王失去耐心。
此消彼长,对安王越失望,就会对韩榆更多几分愧疚。
在韩榆原本的计划中,并无越含玉。
只需让安王发点酒疯,说点大不敬的话,便可轻易达成目的。
彼时多了越含玉这个意外,虽打乱了韩榆的计划,结局却还是顺应了他的心意。
丽妃生得一副好相貌,永庆帝对她正新鲜,一个月有十天宿在她的宫里。
嫔妃对她恨得牙痒痒,争宠手段百出。
丽妃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据越含玉所言,但凡永庆帝多看一眼她身边伺候的宫女,事后就会用极其残忍的手段将对方生生折磨死。
两人一拍即合,就选了趁四下无人,和一个禁军调情的丽妃。
证据清除得很干净,不会有人怀疑到韩榆的身上。
至于越含玉,皇宫多的是她的人,更不会暴露自身。
“节礼可送到了?”
韩榆锻炼完,洗漱更衣出来,淡声问韩二。
“回主子,越京和太平府都送到了。”
韩榆应一声,抬头看天色:“差不多了。”
韩二不明所以,安静候在一旁。
约摸半个时辰后,守门的小厮连滚带爬进来。
“宫、宫里来人了!”
韩榆疾步出门,全公公带着人立在门外,脸上挂着笑
,活像个笑面虎。
“韩大人,陛下有旨。”
韩榆一撩袍角,从容跪下:“微臣听旨。”
全公公尖细的嗓音高亢嘹亮,抑扬顿挫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圣旨中尽是些繁复拗口的词藻,总结起来就是——
韩榆为国尽忠,自请前往云远府,朕深感动容,遂赐下黄金千两,并授予韩爱卿在任期间,对云远府的独立管辖权利。
独立管辖,便意味着在一定程度内,整个云远府都是韩榆说了算。
在一片吸气声中,韩榆倏然红了眼,压抑的哽咽夹杂着无数委屈和欣喜。
“微臣,叩谢皇恩!”
🔒 117
圣旨一出, 韩榆在越京城的热度瞬间盖过那两位闹出丑闻的皇家亲王。
“独立管辖权利,真是前所未有的殊荣。”
“可见陛下对韩榆的信重。”
“我怎么觉得, 这更像是在对那位表达不满?”
“无论促成这份圣旨的原因是什么, 这两个月的风云变化,最终赢家只韩榆一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越京暂且不提, 天子脚下, 百官的一言一行皆在陛下掌控之中。
光是记录在册的地方官员,便有数万之多。
以上所有, 都必须对陛下奉命惟谨。
但凡发现有人自作主张, 阳奉阴违, 一律严惩不贷。
这是朝中文武百官默认的规则, 他们多年如一日地服从、施行, 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对。
然而就在今日, 规则被打破了。
打破规则的人,是至高无上的九五之尊。
而韩榆,是既得利益者。
即使韩榆从正三品降为正四品, 即使云远府永远和“混乱”、“失控”挂钩, 所有人还是不可抑制地感觉到那股缠绕在他们心脏上的晦暗情绪——嫉妒。
独立管辖权利, 意味着庞大的权柄, 意味着说一不二的权势。
直白的说, 只要不犯下什么掉脑袋的大罪, 整个云远府就是韩榆的一言堂。
“陛下还真是一如既往的随心所欲啊。”
“陛下实在草率, 他就不怕养大了韩榆的野心?”
“不行,老夫要向陛下上
书,请陛下收回成命!”
无论是出于私心, 还是出于大局考虑, 正月初一这天,劝谏的折子犹如雪花一般,飞进皇宫,飞到永庆帝的御案上。
“砰——”
永庆帝拂落手边的茶杯,碎片和茶叶茶水洒了一地。
“放肆!放肆!”
“小全子,这些个老匹夫都在反对朕的决定!”
永庆帝站起来,背着手来回踱步。
“朕错了吗?”
“朕没错!”
“朕为了安抚梅家,为了让梅家替朕镇守边关,过往一切全都既往不咎,还封老三为亲王。”
永庆帝抬手指向外面,安王府的方向,像是一头暴怒的狮子。
“可老三是怎么报答朕的?”
“拉拢朝臣,残害百姓,甚至为了一个卑贱的门客,不顾身份后果地当街警告朕的臣子!”
“韩爱卿做错了什么?错就错在他太过耿直,只认死理!”
永庆帝额头和脖子上暴起青筋,因养尊处优过于白皙的肤色呈现出暴怒的涨红。
“韩爱卿对朕忠心耿耿,满怀希冀地想让朕为他讨个公道,朕却站在了老三那边。”
“那时边关仍不太平,因为梅仲良,朕只能息事宁人。”
“再看老三,他不仅没有丝毫悔改之心,还让朕成了除夕宫宴上最大的笑话!”
“还有老十,真当朕不清楚皇后和他的盘算吗?”
全公公垂着头,眼皮滚动了一下。
“朕捧在手心里的金枝玉叶,戴晋翰那鳏夫给长平提鞋都不配!”
“若非长平早
早发现不对劲,逃得快,这会儿怕是已经被皇后和戴家逼着嫁过去了。”
“朕开私库给长平压惊,为何不能重赏韩爱卿?”
前者是爱女,后者是他信重的臣子。
作为补偿,他让韩爱卿上任后不必束手束脚,只管大刀阔斧地施行自己的计划。
永庆帝相信,韩爱卿会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只可惜,他没等来韩爱卿的入宫谢恩,反而等到雪花一样让他收回成命的奏折。
“岂有此理!他们所有人都在跟朕作对!”
永庆帝冷冷一甩袖,坐回到椅子上,呼吸急促且艰难。
当年的丹药终究对他的身体造成无法治愈的伤害,让他的身体大不如前,稍微动怒就会喘不过气。
更让永庆帝惊怒交织的是,自从戒了丹药,后宫中再无一位嫔妃传出孕信。
永庆帝思绪混乱,盛怒之下脸色泛起不正常的青白色。
全公公吓得魂飞魄散,忙上前给他顺气:“太医!快传太医!”
在内侍总管尖利的呼声中,永庆帝的意识逐渐涣散,彻底坠入黑暗。
再醒来,龙床前守着戴皇后、宸贵妃、梅贵妃等几位高位嫔妃。
他一睁眼,嫔妃们便喜极而泣,止不住地啜泣。
永庆帝被她们吵得头晕,不管不顾地把人撵走。
嫔妃散去,他才注意到不远处的越含玉。
越含玉手里捧着本书,旁若无人地看着,精致的侧颜安静又淡漠。
她察觉到永庆帝的目光,缓缓偏过头:“父皇
感觉如何?”
永庆帝心头的怒火逐渐消散,就着全公公的手靠在床头软枕上:“无碍。”
“很好。”越含玉正过脸,将书翻页,“若父皇驾崩,就没人为我撑腰了。”
永庆帝忽然笑了,笑得前仰后合,难以自抑。
他的子女不多,但也绝对不算少。
可唯有长平,直白坦荡,从不过分遮掩自己的心思。
她胆大包天,敢对他出言不逊,甚至大逆不道地给他甩脸色。
实际上,永庆帝给予越含玉诸多特权,一是因为她爱恨分明,一眼就能看透,二是因为当年默许戴皇后对她下手。
明兴帝的密旨不得违背,大越不能再有第二个太.祖皇帝。
种种复杂的情感,造就了如今备受圣宠的长平公主。
在某种程度上,永庆帝非常确信,长平在他的有意纵容下已经被彻底养废了。
声名狼藉,沉迷女色,与母家戴氏疏远。
空有一身力量,却是一只养在宫闱里的金丝雀,构不成任何威胁。
思及此,永庆帝笑容更甚几分,向越含玉大吐苦水:“那些个老匹夫,都当朕和以前一样窝囊,企图左右朕的想法决定”
越含玉啧了一声,不耐烦地说:“我不感兴趣。”
永庆帝:“”
正无语凝噎,有内侍进来:“陛下,韩大人求见。”
韩大人?
永庆帝顿时来了兴致:“韩爱卿来了?”
全公公笑着道:“韩大人感念陛下的厚待,定是前来谢
恩的。”
“还不快宣!”
内侍应了声是,忙退出去。
越含玉放下书:“父皇面见臣子,我就先回去了。”
永庆帝并未挽留:“去吧,莫忘了明日替你母后和老十去戴家贺寿。”
正月初二,戴家老太太的寿辰。
越含玉头也不回地应了声,向殿外走去。
迎面,韩榆敛眸入内。
瞥见一抹紫棠色的裙摆,抬眸便撞进对方浅淡的眼眸中。
两人的对视只持续了一个呼吸不到,韩榆迅速低头,拱手见礼:“见过殿下。”
越含玉脚下不停:“嗯。”
言罢,与韩榆擦身而过。
见面不相识,与陌生人一般无二。
韩榆眼观鼻鼻观心,待长平公主越过他,这才上前。
“微臣见过陛下。”
宫外,早在韩榆出门,乘马车前往皇宫时,就有不少人得到了消息。
“陛下是会选择继续一意孤行,还是迫于大家的口诛笔伐,不得不收回成命?”
平昌伯面色阴沉,带有几分不确定地问。
阮景璋摇了摇头:“陛下素来任性,怕是会坚持前者的决定。”
平昌伯重重放下镇纸:“真是便宜他了。”
独立管辖权利,真是好大一块馅饼!
陛下怕是年老昏庸了,才会下达这样不顾后果的旨意。
阮景璋意味不明地笑了下:“父亲无需过多忧虑,云远府百姓最不受管束,这道圣旨只会让他成为众矢之的。”
平昌伯没吭声,父子二人沉默着饮酒。
炭盆里燃着上等的银
丝炭,整个书房都暖烘烘的。
他们在等。
等永庆帝的决定,等一个最终抉择。
约摸半个时辰后,阮三敲门进来。
“陛下身边的全公公亲自送韩榆出宫,身后有多名内侍捧着东西随行,应该是陛下的赏赐。”
全公公乃是御前红人,再有正月初一这天的第二份赏赐,永庆帝直接把自个儿的态度摆到了明面上。
这让那些官员的抵制抗议成了笑话。
韩榆出任云远府知府,且拥有对云远府的独立管辖权利这件事,已是板上钉钉,毋庸置疑。
“知道了,你退下吧。”平昌伯面无表情挥退阮三。
阮□□出书房,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打砸声。
是情绪失控。
亦是有什么脱离掌控。
但无论如何,正应了那句——“韩榆才是最后的赢家”。
安王受了阮景璋的撺掇,费尽心思把韩榆扔到云远府,结果却是为人做嫁衣。
永庆二十一年,越京最大的冤大头,非安王莫属-
正月初一,韩榆入宫谢恩。
面圣时,韩大人生动形象地表达出自己对陛下的感激之情,眼眶微红感激涕零。
“微臣以为,陛下要弃微臣于不顾了。”
正值及冠之龄的俊美青年说着,眼里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崇敬与忠诚,轻而易举就能让人生出虚荣心。
永庆帝志得意满,越发觉得自己的决定没错,大手一挥,又给了韩榆诸多赏赐。
美其名曰,压惊。
消息传开,韩府一改往日的门可罗
雀,拜访送礼之人络绎不绝。
虽然羡慕嫉妒恨,但不影响众人和韩榆攀关系。
最好能从韩榆口中挖出一些有用的信息,日后争取也给自己搞个独立管辖的权利。
只是韩榆嫌麻烦,直接命韩榆闭门谢客,去沈家拜访师公。
沈家书房,韩榆和沈绍钧相对而坐。
沈绍钧比去年瘦了些,裹在厚实的衣裳里,仍旧显得清癯,脸上都挂不住什么肉。
他没有评判韩榆此举的对错,只缓声道:“之前在太平镇时,罗先生曾向我形容过你。”
韩榆把掌心贴在茶杯上,水温穿透杯壁传达到他的皮肤,温热适宜。
“先生是怎么形容我的?”
韩榆有点好奇,他在罗先生心目中是什么形象。
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想到什么,不会是
“锋芒太盛,伤人伤己。”
韩榆:“”
好吧,还真是。
短暂的语噎后,韩榆摸了摸鼻尖:“怀清以为,这些年已经改正许多。”
逢人三分笑,除了备受他压榨的下属们,谁人不赞一句韩大人好脾性?
沈绍钧只是看着他笑,语调温吞,虚点韩榆的胸口位置。
“是心,而非外在。”
韩榆浑身一震,下意识避开沈绍钧洞察一切的眼睛:“师公我”
沈绍钧放下手,抱住手炉:“不是责怪你的意思,我知你的艰难,也知道走到如今这步有多不易,只是出于一个长辈的关心。”
韩榆抬
眸,瞳孔放大。
沈绍钧轻叹,语重心长道:“你心上悬着把刀,锋利尖锐,伤人又伤己。”
韩榆捏着茶杯的手指收紧,担心一个不慎给捏碎了,又急忙松开。
“上进是好事,但我作为你的师公,不希望你在达成目的的同时将自己伤得鲜血淋漓。”
明明沈绍钧的语气十分温和,韩榆却感觉自己被扒下了所有的伪装,头都抬不起来。
喉咙里堵着一团棉花,呼吸吞咽都变得非常困难。
良久,韩榆艰涩出声:“对不起师公,我习惯这样了。”
一个人独自承担,以尖刺示人,扎伤对方的同时自损八百。
沈绍钧看着韩榆乌黑的发顶,倾身轻抚,满是慈祥宽和:“我只一个要求。”
韩榆耳朵动了下。
“去了云远府,莫要贸然行事,更不要急于求成。出门在外,保护好自己,别让我们担心。”
“比起功绩,比起官位高低,比起风光落魄,我们所有人都更在意韩榆,在意你本身。”
永庆二十年,即过去一年,韩榆的所作所为沈绍钧都看在眼里。
感叹这孩子城府过人,又很心疼他。
沈绍钧深知韩榆不喜他人插手自己的事,所以保持缄默。
直到今日,离别在即,他终究选择说出口。
韩榆快速眨了眨眼,不知如何回应。
师公没说错,为了达成目的,他可以跳悬崖,也能亲手将手臂划得血肉模糊。
韩松也提到过,只是韩榆从未听进去,依旧我行我
素。
“慢慢来,先从学会爱自己开始。”沈绍钧说,“好好的,期待你我相逢之日。”
果然,他对别人的善意毫无抵抗之力。
韩榆默默想着
正月初五,韩榆离京赴任。
这天,有很多人来送行。
韩松,沈华灿,席乐安,韩兰芸,韩静云,韩景修,杨星文
“我打算自请外放。”
晨曦下,韩景修如是说道。
“外放?”韩榆怔了下,不解道,“怎么突然决定外放了?可是因为我”
韩景修摇头:“翰林院太难熬,我又没什么突出的本事,不如去地方为官,为百姓做一些实事,有仪也很支持我这么做。”
韩榆就没多说,尊重他的决定。
“天色不早了,该上路了。”韩松替韩榆拂去肩头的晨露,“到云远府记得写信回来报平安。”
韩榆自是无有不应,拢了拢衣襟,挡去凛冽的寒风:“记得把信给还有黑妞,辛苦二哥照顾它。”
“知道了。”韩松再三叮嘱,“云远府民风彪悍,切忌冲动行事,安危第一。”
韩榆想要含糊其辞地答应,转念想到师公的话,遂郑重其事地点头:“我会的。”
韩榆登上马车,撩起帘子往外看,挥手道:“外面冷,都回去吧。”
众人嘴上应着,却仍然伫立在原地。
天寒地冻,他们的视线格外温暖。
韩榆放下帘子:“走吧。”
韩二一甩马鞭,马车缓缓动了起
来,向城门口驶去。
韩榆抱住尚存几分起床气的壮壮,低声说:“我知道,他们一定还在那里。”
但是他没有回头。
就这样,一路往西,出了城门后南下而行-
从越京到云远府,历时两个半月。
出发时韩榆穿的厚衣裳和大氅,早就压箱底了,越往南越暖和,等进入云远府地界,韩榆只着一身单薄轻便的衣袍。
“主子,前面就是大岩村了。”
韩榆悠哉悠哉坐在马车里,宽袖挽起,露出一截精瘦有力的小臂,腕骨分明,流畅的线条有种别样的视觉冲击。
喂给壮壮一口小鱼干,韩榆撩起车帘往外看。
目光所及之处,草木繁盛,人烟稀少。
大岩村,位于云远府最北的一个偏僻小镇上,也是唯一查到凌梧行迹的地方。
时间还早,韩榆不急着去府衙报道。
比起接手云远府,他更迫切地想要知道真相。
“喵呜~”
壮壮扒拉水囊,仰头看韩榆,圆溜溜的猫瞳里写着“渴了,想喝”。
韩榆拿起水囊,发现轻飘飘的,打开一看,里头只剩一点水了。
早上在客栈吃了包子,难免有些口渴,便吩咐韩二:“看前面有没有茶棚,买点水。”
韩二应下,没多久就停下马车:“主子,属下去给您打水?”
韩榆刚想答应,就见壮壮扒拉车帘,一副很急切的样子。
“想下去?”
壮壮扭头:“喵~”
“行。”韩榆拿起水囊,另一只手抱猫,“走吧,正好下
去透透气。”
闷了一上午,顺便在茶棚填个肚子。
韩榆下了马车,过于优越的长相和衣着立刻引来茶棚里所有人的注目。
一老丈迎上来:“客官想喝点什么?”
韩榆把水囊给他:“灌满就行,顺便再来点吃的。”
老丈问:“小店没什么好的,素面和卤肉可好?”
韩榆比了个手势,找地方坐下:“可以。”
那边的老妪得了准话,立刻忙活开了。
老丈很快把水囊灌满水,放到韩榆手边的桌上:“客官,您的水。”
韩榆微微颔首:“多谢,麻烦再给我的猫弄点水来。”
老丈看了眼养得油光水亮的黑猫,不敢迟疑,忙端来一小盆水。
壮壮看到水,眼珠子都亮了,一头扎进去,喵喵喝了起来。
不多时,老妪送来素面和卤肉。
韩二和暗中随行的几人占了另一张桌,也叫了素面。
韩榆对老妪说:“再给他们添个卤肉。”
送上门的生意,不要白不要,老妪飞快弄了两碟卤肉,给韩二几人送去。
周遭人多眼杂,韩二只点了点头,继续埋头吃饭。
不断有探究打量的目光落在韩榆一行人身上,并与人窃窃私语。
韩榆视若无睹,摁住壮壮意图扒拉卤肉的爪子:“不可以。”
壮壮软趴趴地拍了下韩榆的手背,又缩回去喝水。
茶棚里有好些人,喝茶之余也没忘了谈天。
“前阵子我家小子刚定亲,打算趁现在还没成亲,把家里的房子修整一下,赶明儿
还得去买点砖头,再盖间屋子。”
“买砖头?建议你买徽州砖,便宜不说,质量还好,之前匪寇下山,我全家都躲在屋里,他们拿锤子都没把墙砸开。”
韩榆吃面的动作一顿,饶有兴致地挑了下眉。
“真有这么好?”那人半信半疑。
“骗你作甚,要说这徽州砖,可是刘大户不远千里从徽州府拉回来的。我去买的时候,刘大户告诉我,这徽州砖是徽州府前头的那位知府捣鼓出来的,直到现在,大家都还逢人就夸他呢。”
“试想一下,要是这徽州砖质量不好,没人买,大家伙儿哪里会一直惦记着前头的知府大人?”
“这倒也是,我回头就去打听,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我也让我家大姑去买,她孙子也要娶媳妇了,正愁没钱买砖头盖房子呢。”
接下来,大家又开始抱怨这年头挣钱不易,再加上匪寇时不时下山骚.扰打劫,日子是越发难过了。
“喵~”
韩榆吃完最后一口面,又被壮壮拍了下胳膊:“回去?”
壮壮又拍一下。
韩榆懂了,正要抱起壮壮,隔壁桌的妇人忽然叫住他:“小公子不是本地人吧?”
韩榆顿了顿:“婶子何出此言?”
“小公子不是云远府口音,还有你这身打扮,咱们这边的人是不会带只猫崽子出门的,万一遇到匪寇,逃命还要拖着个累赘。”
韩榆:“”
“在下的确不是云远府人士。”韩榆坦言
道,“是来找人的。”
妇人点点头:“难怪呢,劝你尽量别乱走,万一遇到”
“不许动,打劫!”
韩榆循声望去,一群虎背熊腰的壮汉扛着大刀,朝着茶棚气势汹汹地走来。
妇人一拍嘴:“我这破嘴,真该打!”
韩榆噎了下:“韩二。”
他还急着去凌梧的住处,没工夫跟他们耗在这里。
韩二眼神一厉,果断拔刀
一盏茶的时间后。
韩二抽回穿透最后一只匪寇肩胛骨的长剑,轻轻一甩,退回到韩榆身后。
韩榆取出十两银子,交给呆若木鸡的老丈手里:“这些就当做是毁坏了您茶棚的赔偿。”
老丈:“???”
躲在角落里,看着躺了一地的匪寇,边惊呼边瑟瑟发抖的客人:“!!!”
韩榆重回马车,继续出发前往大岩村。
在韩十六的来信中,疑似凌梧的住处位于大岩村后面的山里。
有关凌梧最后的踪迹断在大岩村附近,韩十六在村里挨家挨户地排查,却没有一户能对得上。
韩十六不死心,不想无功而返,在大岩村附近展开地毯式搜索,这才在深山中找到那间竹屋。
然而诡异的是,韩十六问了大岩村的村民,竟无一人知道山里有这么一间竹屋。
一个时辰后,韩榆站在竹屋前。
竹屋是很普通的竹屋,共有四个房间,屹立在竹林里,很是显眼。
村民只要进山,肯定一眼就能看到,可他们却说山里没有竹
屋。
这种灵异现象,让他联想到跛足道士口中的功德金光。
韩榆推门而入,幽深的眼眸中警惕与思索交织。
竹屋内陈设简洁,只一张桌,一张椅,以及一张床。
韩榆环视一圈,径直走向书桌。
桌上摆放着一本册子,扉页上写着“凌梧的日记”。
安静无声,像在等待谁的到来。
韩榆喉结滚动,竭力抑制指尖的颤抖,拿起日记,翻开
八月初六
感觉不太好受,但是可以控制住。
大越,这名字真好。
元年,三月初八
我在失控。
元年,四月初三
血管变成了深蓝色。
元年,十月十六
没有晶核,我在逐渐变成一个丧失理智的怪物。
二年,正月初一
春节快乐。
以及永别。
明兴五年,五月初七
怎么敢?!
他们怎么敢杀光所有人?!
明兴八年,正月十八
缠足!
篡改史实!
明兴二十九年,十月二十三
血管变成了灰色。
小白也没了。
永庆元年,正月初一
第一百六十三年。
永庆三年,腊月十六
我太了解自己了,偏执刻入骨髓,所以你一定会找到这里。
原本的韩榆为他曾经犯下的过错赎罪了,凌梧即韩榆。
你会知道原因,但不是现在。
切记,大越需要你。
🔒 118
“凌梧即韩榆。”
捧着泛黄的, 充满岁月感的日记本,韩榆悬着的心倏然落下, 鼓动如雷。
原来在很久以前, 他就来到这里了。
见证大越种种变化的同时,饱受无法补充晶核的苦痛折磨。
一百六十三年。
六万天。
万般难言滋味盘踞在心头,酸涩与震撼交织。
韩榆仍记得被关在禁闭室里, 失去实验体最基本的需求——晶核, 在黑暗和死寂中感受着理智一寸寸被蚕食,当忍耐到了极限, 开始自残时的窒息绝望。
这些年, 我一定很痛苦。
为了不在失去理智的时候伤害无辜之人, 被迫遁世离群, 苟延残喘地熬过一天又一天。
看着越氏的后人为女子套上一层层枷锁, 通过缠足束缚她们的自由, 再用女则女德将她们困在仅有方寸之大的后院里。
相夫教子,管理后院妾室及庶出子女,直至生命走到尽头的那天。
看着明兴帝肆意篡改史实, 将两位女帝创下的丰功伟绩尽数加注到自己的身上, 残杀无辜知情者, 还恬不知耻地自封为“千古一帝”
日记本的边缘凹陷下去, 出现一道深刻的指痕。
韩榆想到当年太平镇的书斋里, 书生们有关正史野史的争辩。
原来, 正史也能造假。
而被认为难登大雅之堂的野史, 上面也有可能记载了鲜血淋漓的真相。
韩榆陡然明白,当缠足的弊端在各地传开,
百姓反应不一, 更有爱惜妻女的官员坚决反对缠足的时候, 为何永庆帝的反应那样激烈,鬣狗一样紧咬着他和韩松不放。
真是一群高高在上,却又极度自卑的统治者。
凌梧愤怒,痛恨,却什么也做不了。
和太.祖打天下的凌先生早已作古,他自身随时都会失去理智,变成一个只会伤人的怪物,又能以什么身份、什么立场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直到外敌入侵,大越风雨飘摇之际,为了守住他亲手打下的江山,凌梧不顾一切地站出来,以凌先生的身份现身人前。
只是没人把他和一百多年前的那位凌先生联系在一起,就连韩松也没想到这个可能性。
韩榆又想到在徽州府做的两场梦。
凌梧虽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但作为实验体,绝不会轻易死亡。
除非以生命为代价,耗尽心血,异能枯竭,才会骨瘦如柴,脉络尽数转变为灰黑色,最终坦然赴死。
韩榆合上日记本,惊觉后背冷汗涔涔,四肢更是虚软无力,唯有撑着桌子才能稳住身形。
“呼——”
韩榆抬袖拭去额头汗珠,吐出一口浊气。
本该在云远府的凌梧突然出现在太平府桃花村,变成另一个人。
缺失晶核导致的后遗症统统消失不见,理智清明,深藏在皮肤下的血管也是极为健康的色泽。
还有小白,日记中有提到小白出事了,现在又为何安然无恙地在他身边?
这一切,凌梧肯定
付出了极为沉重的代价。
他和谁做的交易?
为什么这么做?
是那个在冥冥之中指引跛足道士说出那八个字,隐藏竹屋的存在,好让它不被村民发现的人或者神秘力量吗?
韩榆想不出,也不想追根溯源。
凌梧说了,他早晚会知道原因,时间问题而已。
左右对方不存在任何恶意,只管等待时机,揭晓真相便是。
韩榆揉了揉胀痛的额头,开始翻箱倒柜。
既然他和凌梧是同一人,那他就是这间竹屋的主人,搜查一下没问题吧?
嗯,没问题。
韩榆自问自答,熟稔地在书桌下发现一个暗格,机关也是他惯用的风格。
“咔嗒。”
伴随一道轻响,暗格应声而开。
暗格里整整齐齐放着一摞书。
韩榆蹲下身,右膝抵在地面上,倾身把书拿出来。
扉页空白,也没有目录。
往后翻一页,是韩榆极为眼熟的银钩铁画。
很显然,纵使失去了过往一百多年的记忆,身体却记得,习惯不会变,字迹亦然。
“你只有五岁以前的记忆,想必对现代的很多东西都不了解。”
“这些是我闲暇之余整理出来的,希望对你有用。”
韩榆对凌梧的留言不置可否。
五年的记忆里,除了冰冷森白的实验室,教他读书识字的老爷爷,就是日复一日地出任务。
册子里的内容,他确实从未涉及过。
“谢了。”
韩榆合上册子,对以前的自己说。
把房间里的东西全都搜刮
一遍,让竹屋只剩个空壳子,韩榆正欲离开,不经意往暗格里瞥了眼,发现深处似乎还有个东西。
韩榆把东西掏出来,拿在手里打量:“画轴?”
和日记本一样,画轴早已泛黄,被主人整齐细心地卷好,再用一根绸带固定住,不让人窥探画中的情景。
“藏得这么深,看来是很重要的东西。”
韩榆自言自语,扯开绸带上漂亮的蝴蝶结,缓缓展开画轴。
是一幅画像。
画中人是一名女子。
女子身披银甲,腰间别着长剑,姣好的面庞透着肃杀与漠然。
三千鸦发被银冠束起,无风自动,英姿勃发。
女子旁边空白处的两个字被不知名液体晕染开,但还是可以分辨出是哪两个字。
“越鸳”。
右下角,是凌梧暗红色的印章。
印章旁边写着蝇头小字——二年,正月初二。
韩榆眸光微闪,神情自若地卷起画轴。
“既然很重要,那就一起带走吧。”
韩榆拿上画轴,和其他零零碎碎的东西一起,信步走出房间。
韩二几人守在远处,上山的必经之路上。
见韩榆出来,他们便上前来:“主子。”
韩二看了眼韩榆怀里的东西,欲言又止,大概在想要不要接过来。
韩榆把东西往身前拢了拢,画轴支棱起来,“啪”一下打上他的下巴。
韩榆:“走吧。”
韩二不敢细想这些被主子看重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无声打了个手势,带人跟上韩榆的脚步。
马车停在山脚下,韩榆下山时,马车四周围着好些人。
大人小孩都有,想上前又不敢,只能远远围观,与村民猜测议论。
有人见韩榆出现,身后还缀着几个一看就很不好惹的男子,重重咳了一嗓子。
议论戛然而止。
韩榆淡定穿过人群上了马车,韩二一甩鞭子,扬长而去。
他一走,被掐住喉咙一样安静的大岩村村民们又炸开了。
“看他一身富贵,跑到山里作甚?”
“你们注意到贵人手里的东西了吗?是不是从山里找到的好东西?”
一听说山里有好东西,村民们眼睛顿时亮起来。
“不如上山看看?”
“走!”
说干就干,大家一窝蜂似的,兴冲冲进了山。
一个时辰后,村民们无功而返。
“啥也没有。”
“那贵人是不是耍咱们玩儿呢?”
“要我说,山里连个人影都没有,哪有什么宝贝,都散了吧,有这功夫我都犁二里地了。”
村民们互相抱怨着,很快消失在山脚下。
不多时,一道黑影从树上轻巧落下,几个闪身,消失在大岩村
“属下一路跟随,村民多次从竹屋前经过,却无一人发现异常,直言山中无人居住。”
韩三立在马车前,低声禀报。
韩榆拨弄着画轴上漂亮的蝴蝶结,漫不经心应了声:“知道了。”
言罢,缓缓抬眸,看向马车外的几个下属。
冰冷无机质的眼眸落在身上,像是在思量着什么。
刹那间,韩二几
人只觉一只大型猛兽盯上了,汗毛倒竖,浑身肌肉都紧绷起来。
他们垂手恭立,大气不敢出,生怕主子一言不合干出杀人灭口的事。
韩榆摸了摸他并不存在的良心,轻唔一声:“先去镇上找个客栈,休息一晚,明日再出发。”
悬在头顶的铡刀收回,韩二如蒙大赦,迅速坐到辕座上,一抖缰绳,驭着马车驶向镇上。
其他人则拱了拱手,往四下里散开,身形隐入暗处。
一个时辰后,韩榆来到镇上。
云远府不比越京,这样一个偏僻的小镇,客栈的条件远不如太平镇上的客栈。
墙体破旧皲裂,床铺潮湿,被褥枕头也散发着一股霉味。
但没办法,这是镇上唯一的客栈。
韩榆不想在马车里过夜,更不想宿在荒郊野岭,和蚊子整夜作伴,姑且将就一夜,明日到府城就好了。
“笃笃笃——”
韩榆放下包袱,循声望去,客栈伙计捧着托盘站在门外:“客官,这是您的饭菜。”
“直接放桌上。”韩榆随手一指,打开包袱,取出换洗衣物,“再送点热水上来。”
伙计把饭菜放到桌上:“好嘞,客官您”
话未说完,就被韩榆的轻呼打断。
伙计扭头,地上躺在好几个白花花的银子。
韩榆旁若无人地捡起来,随手丢进包袱里,轻描淡写道:“去吧,吃完饭我就要用。”
伙计回神,眼睛闪了闪,麻溜退了出去。
客栈的饭菜也很简陋,青菜
豆腐汤,一碗白花花的炖肉,很难让人生出食欲。
韩榆走到桌边坐下,面不改色地吃完。
放下碗筷,客栈伙计也送来了洗澡用的热水。
“客官您的热水,等会儿天黑后还请客官不要随意走动,成平县匪寇猖狂,都是杀人不见血的狠角色。”
韩榆道了声谢,把门一关,开始洗漱。
洗去一路的风尘仆仆,韩榆把潮湿黢黑的被褥叠起来放到床脚,就这么和衣躺下。
云远府在大越的最南方,才四月就已经很热了,夜里不盖被子也不用担心生病着凉。
韩榆枕着手臂,听着外面的簌簌低语,闭眼沉沉睡去。
月上中天,深夜里万籁俱静。
“砰——”
剧烈的声响回荡在客栈里,惊飞枝头栖息的鸟雀。
趴在柜台后打瞌睡的伙计迷迷瞪瞪抬起头,借着火光看清来人,登时魂飞魄散。
“雷公寨”
“闭嘴!”
为首的络腮胡匪寇扬起大刀,猛敲了下门板,声如洪钟,直震得伙计抖如糠筛,立马安静如鸡。
络腮胡努了努下巴,身后的匪寇蜂拥而入,跟狼见了肉似的,相继踹开住客的房门,大行抢掠之事。
“啊!”
住客们睡得正香,匪寇破门而入,硬生生吓醒不说,更是抱着被子尖叫不止。
韩榆的房门同样被人一脚踹开,匪寇举着火把走进来。
“你就是那个杀了老子几个兄弟的小子?”
韩榆一脸睡意惺忪地靠在床头,面上不见半分慌乱,
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
“你兄弟?”
体型堪比狗熊的络腮胡匪寇走到床边,一把揪住韩榆的衣襟,左手拿着的火把映照出他满脸的横肉。
衣领卡住了喉咙,抵得韩榆有点难受,忍不住轻咳两声。
络腮胡把火把凑到韩榆脸旁,后者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火焰炙烤的热度:“臭小子别装傻,你的人杀了我八个兄弟,重伤十二个,这笔账,今儿晚上老子要跟你好好算一算。”
“才死八个?”被人牵制的感觉不太好受,韩榆却面色如常,还有闲心调侃,“我以为所有人会砰——全部死光光来着。”
骨节分明的手指模拟放烟花,五指并齐再绽开,犹如一朵染上橙红火光的白莲缓缓绽放。
络腮胡怒不可遏,松开手里的衣襟,转而握起砂锅大的拳头,直奔韩榆面门而去。
破风声响起,据初步判断,这只拳头的力道可以打死一只老虎。
然而,想象中坚硬指骨砸碎鼻梁,碾碎面部每一寸肌理的血腥画面并没有发生。
韩榆不疾不徐抬起手,截住迎面而来的拳头。
清瘦的年轻人,在络腮胡看来格外纤细的手腕,却轻轻松松地接住了他的全力一击。
络腮胡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韩榆依旧维持着靠在床头的悠然姿态,语调轻佻:“力气不小,一炷香时间应该可以打死一只老虎?”
“眼光不错,老子的确打死过几只老虎。”络腮胡狞笑,拳头用力,“死
在老子的拳头底下,是你小子的荣幸。”
可惜,任由他如何用力,也难再前进半分。
“那很不错。”韩榆很不走心地夸了句,忽又话锋一转,“但我只需要一拳,就能砸死一只老虎。”
不待络腮胡理解话语中的深层含义,右手传来一阵剧痛。
“啊!”
络腮胡惨叫,发出惊恐的哀嚎。
韩榆收拢手指,一寸寸揉碎他的手骨。
哀嚎声不绝于耳,而门外的匪寇一度以为是房间住客在叫,路过时嘻嘻哈哈:“三当家可真厉害,那小子惹上三当家算他倒霉。”
韩榆愉悦勾唇,轻声慢语道:“听见了吗?遇见我算你倒霉。”
“身为雷公寨三当家,怎能如此轻敌?”韩榆啧啧道,“放着现成的大刀不用,偏要用拳头跟我硬碰硬,这不是自讨苦吃是什么?”
络腮胡挣脱不开,剧痛令他眼前发黑,只能胡乱挥舞着火把,试图逼退韩榆。
韩榆抬脚一踹,燃得正旺的火把朝络腮胡倾倒。
“哔啵——”
火焰接触到皮肤,发出悦耳的脆响。
韩榆一松手,络腮胡仰面摔倒,用没受伤的左手拼命拍打裸.露在外的皮肤。
然火势凶猛,哪里是他一个疼得神志不清的人能扑灭的。
韩榆盘腿坐在床上,单手托腮:“看你实在可怜,我便好心帮你一把。”
“韩二。”
本该在隔壁沉沉入睡的韩二拎着桶水走进来,一扬手,把水浇到络腮胡身上。
“哧”的一声,缠绕
在他脸上、脖子上的火尽数熄灭。
唯有弥漫在空气里的焦糊味,以及袅袅升起的青烟,证明方才络腮胡经历了怎样生不如死的折磨。
这会儿他死猪一样躺在地上,出气多进气少,大片红色的血肉令人毛骨悚然。
韩榆起身,敛眸整理衣冠,慢条斯理地问:“外面如何了?”
韩二恭敬回话:“成平县县令已经带人将一楼的匪寇尽数拿下,二楼有部分匪寇想趁乱逃走,被我们的人拿下了。”
“好。”韩榆正了正青色的发带,“走吧,下去看看。”
不欣赏一下这群亡命之徒的丑态,都对不起他苦等到半夜。
明日还要赶路,更要应付云远府府衙内不知根底的官员,可耗费精力了。
韩榆不太高兴,路过络腮胡时,一脚把人踢开:“你留在这里收拾东西,稍后动身去县里。”
韩二瞥了眼看不出人样的络腮胡,恭声应是。
走廊上一片狼藉,住客的财物被随意散在地上,想来是官兵突然出现,匪寇慌不择路,无意中落下的。
从其他住客的门前路过,韩榆不无意外地看到犹如惊弓之鸟的男男女女。
韩榆并没有出言安抚的打算。
至少现在没有。
韩榆施施然走到楼下,胖墩墩的成平县县令满头大汗地迎上来:“您可是知府大人?”
韩榆来到跪了一地的匪寇最前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本官以为,董大人已经看过任命文书了。”
董县令讪讪一笑,仿佛置身炎夏酷暑,汗珠子直往下落:“下、下官只是没想到知府大人这般年轻,这般风流倜傥。”
韩榆对他的吹捧不为所动,吩咐下去:“把他们关进县衙的监牢,明日处斩。”
“处、处斩?”董县令吓了一跳,“是不是太快了些?”
韩榆侧首:“留着罪大恶极之人不杀,哪天雷公寨打上县衙,董大人怕是后悔也吃不了后悔药。”
董县令噎了下,只好听命行事。
他知道新上任的这位知府大人对他的不作为很是不满,可他实在没法子啊。
雷公寨的匪寇都是亡命之徒,穷凶极恶,根本不把人命看在眼里。
上一任县令倒是想过剿匪,可没等计划实施,他家夜里忽然着火,全家都没逃出来。
董县令是空有贼心,却没那个贼胆,只能对雷公寨匪寇的恶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傍晚时分迎来知府大人身边的亲信。
亲信出示任命文书,并要求他带官兵前来镇上,来一招瓮中捉鳖。
匪寇是捉到了,可知府大人对他的印象明显没有任何改观。
董县令不知该如何讨好知府大人,只能苦着脸催促官兵动作快点。
“对了,雷公寨三当家在楼上本官的房间,还请董大人带人请他下来。”
请?
董县令不明所以,按理说知府大人应该对匪寇深恶痛绝,为何会用“请”这个字眼?
怀揣着满腹疑惑,董县令点了两个
官兵,跟他一道上了二楼。
一、二、三。
韩榆心中默数。
“啊啊啊啊啊啊!”
楼上传来董县令尖锐的爆鸣声。
韩榆无声笑了。
韩三押着趁乱逃走的客栈伙计进来,恰好看到自家主子恶魔般的微笑,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
让我看看是哪个倒霉鬼。
顺着主子的视线,韩三看到连滚带爬从房间出来的董县令,瞬间了然。
原来是这个倒霉鬼。
“大人,人抓到了。”
韩榆睨了眼脸上带伤的伙计,对躲在柜台后瑟瑟发抖的客栈老板说:“他是雷公寨的人。”
“啊?”客栈老板一下子跳起来,“真、真的?”
韩榆双手抱臂:“本官路上遇到几个雷公寨的小贼,雷公寨意欲寻仇,便一路尾随本官,又有此人里应外合,通风报信可惜你的演技太拙劣,本官一眼就看穿了。”
他在永庆帝面前做戏成瘾,从未露出过破绽,跟他玩这一套,还是太嫩了点。
既然主动送上门,韩榆索性笑纳了这个给自己立威的大好机会。
伪装成客栈伙计的匪寇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比开了染坊还精彩。
余光瞥见穿着绿色官袍的董县令,伙计扭头看过去。
然后——
“呕!”
被雷公寨三当家的惨状恶心吐了。
再看董县令,他也不比匪寇好到哪里去,白面馒头一样的胖脸褪去全部血色,眼里布满惊惧。
“知、知府大人,这雷公寨三当家怎会如此?”
烧得不成人形,右手也软烂如泥。
韩榆言简意赅道:“他意图谋害朝廷命官,本官只能这么做。”
董县令:“嗝!”
周遭官兵往来,忙着把匪寇押出去。
冷不丁见县令大人吓得打嗝,捂着嘴窃笑出来。
董县令:“!!!”
韩榆让人把雷公寨三当家横着抬出去,面朝在外围暗中观察的住客:“匪寇已尽数拿下,诸位大可安心睡个好觉。”
空气中沉默片刻,有人壮着胆子问:“您是知府大人吗?”
韩榆颔首:“本官正是前来赴任的云远府知府,途径此处,见匪寇为患,伤及无辜百姓,便忍不住出手了。”
“知府大人真的会处置他们吗?”
韩榆语气笃定:“本官会。”
“好!”
“谢谢知府大人!”
“知府大人一定要杀了他们!他们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死后也要下十八层地狱!”
韩榆迎上众人炙热的目光,仍旧维持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
反观一旁的董县令,他从未见过百姓这般热情高涨的样子,一时间羞愧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韩榆对此视若无睹,安抚好受惊的百姓,这才看向董县令:“走吧,去县衙。”
董县令不知第多少次擦汗,迈着小碎步跟上韩榆。
“大人!”
董县令回头。
“知府大人!”
董县令老脸一红,敢情是在叫知府大人,而不是他。
韩榆偏过头:“有什么事吗?”
客栈老板举高手里的篮
子,难掩激动地说:“多谢知府大人为咱们老百姓做的这些事情,若不是知府大人,今夜整个客栈的人都要遭殃了。”
董县令:“???”
合着我带人在外头守了大半夜几个时辰,既没有功劳也没有苦劳呗?
“草民没什么好东西,这是草民媳妇前几天在山里挖的菌子,还新鲜着,大人带回去尝尝,希望大人不要嫌弃。”
韩榆想了想,到底是一片心意,还是接过来:“多谢,本官还没吃过菌子,中午就尝一尝。”
客栈老板连连点头:“咱们云远府虽然又穷又乱,什么都缺,可唯独不缺菌子,大人若是喜欢,往后可多吃点,对身体也好咧!”
韩榆欣然同意,把竹篮塞给韩八,略微点头示意,阔步走出客栈。
不知谁先带头,高喊一句:“知府大人走好!”
随后所有人有样学样,跟着高呼:“知府大人走好!”
韩榆嘴角绽开一抹真切的笑意,回过头,向他们挥了挥手。
旋即,客栈里响起欢呼声。
董县令:“”
说实话,成平县百姓对知府大人的态度实在太好,让他有点汗流浃背了。
酸过之后开始沉思,他真有这么差吗?
差到百姓宁愿欢送一个初来乍到的知府,也不愿给他半点好脸色?
董县令看向前方清瘦挺拔的青年,心说不愧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四品知府,心眼子比他头发还多。
一行人押着匪寇连夜赶路,在天亮时回
到县衙。
将匪寇扔进监牢,明日处斩,韩榆领着韩二几人去了董县令为他们安排的住处——一座二进宅院。
韩二韩三自发收拾起房间,韩榆则用清水洗了把脸,洗去雷公寨三当家身上的烟熏味儿。
刚擦干脸上的水珠,韩八拎着装有菌子的竹篮过来:“主子,今儿中午就吃这个吧?”
韩榆打了个哈欠:“做好吃点。”
韩八是个吃货,厨艺也好,就是喜欢创新。
韩榆可不想头一次吃菌子就给自己留下什么心理阴影。
“好嘞,主子您尽管放心,保证您吃了还想吃。”
韩榆斜他一眼,那边韩二韩三也收拾好房间,便径自睡下了。
再醒来,已是正午时分。
韩二听到房间里有动静,遂敲门问:“主子可要开饭?”
韩榆捋了捋微乱的头发,抿一口水:“嗯。”
饭菜上桌,韩八兴致勃勃地说:“主子,这道菜便是菌子做的,您尝尝看。”
韩榆散漫地应了声,尝一口,细细咀嚼,然后在韩八充满期待的注视下点头:“不错。”
韩八一脸振奋:“主子喜欢就好!”
韩榆挥挥手,让他退下。
韩八乔装改扮的本事极好,又有一手好厨艺,唯独嘴太碎了,总是叨叨叨说个不停。
韩榆喜静,每每听他唠叨都要头疼。
在壮壮的陪伴下用完午饭,韩榆起身往外走,突然觉得不太对劲。
为什么他眼前有很多小人跳舞?
韩榆揉揉眼睛,还是有。
“这什么东”
“主子!”
韩榆只听见韩二惊恐的呼唤,不等他看清,就失去了意识。
再睁开眼,已是傍晚时分。
韩二韩三守在两旁,唯独一个韩八,直挺挺跪在床前。
韩榆头昏脑涨,还有点犯恶心,蹙着眉头问:“我这是怎么了?”
有人下毒?
否则他不会莫名其妙晕倒。
韩二绷着脸,如实说道:“回主子,您吃了没炒熟的菌子,中毒了。”
韩榆:“???”
韩榆迟滞地眨了眨眼:“韩八?”
“主子,属下知错!”韩八咣咣磕了几个头,字正腔圆道,“还请主子恕罪!”
韩榆正欲开口,说他也是无心之失,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幅画面。
他蹲在饭厅的墙角,面壁思过一般,抱着脑袋念念有词:“我是一朵蘑菇,大大的伞,细细的杆,我是一朵蘑菇”
韩二韩三怎么拉都拉不住,韩榆死活要把自己种进地里,还说什么明年就能长出一地的蘑菇。
最后还是自个儿玩累了,才被几个下属抬到床上。
韩榆眼皮狂跳,脚指头抠出一片蘑菇地,竭力维持语调的平稳:“滚。”
韩八:“好嘞!”
哧溜跑出门,眨眼没了踪影。
韩榆:“”
🔒 119
韩榆发誓, 他这辈子都没这么丢脸过。
蠢样百出不说,还是在下属面前。
颜面扫地!
奇耻大辱!
韩榆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 深呼吸过后还是没控制住, 无比羞耻地抬手捂住脸。
韩二韩三眼神飘了下,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是个木头桩子。
说实话, 他们第一次看到主子这样充满少年气息, 喜怒嗔痴都在脸上直白地表现出来。
像是刚过及冠之年的寻常男子,生动又鲜明。
从跟随主子那天起, 他们见到最多的便是主子运筹帷幄, 算无遗策的沉稳镇定模样, 好像没有什么能牵动他的心神。
今日得见主子富有人情味的另一面, 韩二和韩三一致认为, 这是最好不过的转变。
若韩一知晓, 定然也会为此感到欣慰。
韩二满心欣喜,面上却不显,一板一眼地道:“主子, 大夫给您开了药, 这会儿正在厨房煎着。”
韩榆闻言, 立即条件反射地蹙起眉头, 他喝过几次药, 那味道不想再尝第二次。
不过他体内明显残留着菌子的微量毒性, 便是为了掩人耳目, 也得硬着头皮喝下去。
知府大人绷紧面皮,嗓音低沉道:“仅此一次。”
韩二眼神游移不吭声,暗地里戳韩三。
韩三无奈, 只得好声好气地劝说:“主子, 您有要务在身,明日还要监斩,万不能让身体给您拖了后腿。”
韩榆嘴唇翕动:“得寸进尺?”
两人动作整齐划一地跪下:“属下知错,还请主子恕罪。”
“行了,出去吧。”韩榆轻揉着胀痛的额角,挥手撵人,“记得把药送来。”
两人齐声应下,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不忘掩上房门。
“喵呜~”
壮壮跳到床上,毛绒绒的脸蛋贴上韩榆的,不停地蹭来蹭去,蹭了韩榆一脸毛。
显然,铲屎官的诡异行径吓到这个小家伙了。
韩榆手肘撑着床板,往上坐了一点,后背倚在床头。
长臂一伸,把胖墩墩的壮壮揽进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搓着。
“你说,我是不是太纵容他们了?”
身为下属,却因为一个失误险些让顶头上司嗝屁。
作为一名合格的主子,韩榆应该狠狠罚韩八一顿,让他吃个终生难忘的教训。
壮壮不理会,在铲屎官怀里瘫成一块猫饼,喉咙里发出享受的“呼噜”声。
这一路走来,尤其进入云远府地界,韩榆的心情越发沉郁。
随处可见匪寇作祟,视人命为草芥,说杀就杀,买卖儿女更是家常便饭。
或许还有易子而食的事情发生,只是韩榆侥幸没碰到。
官府不作为,百姓龙蛇混杂,暴力和血腥无限放大了他们心中的黑暗面,造就了今日云远府的混乱局面。
下午疯了一场,虽然丢脸丢到太平府,低沉的情绪却意外得到很好的发泄。
“看在我心情不错的份上,姑且饶他一命。”韩榆喃喃自语道。
“主子,药来了。”
韩榆抬眸,韩八端着药走到床前,一脸的心虚愧疚。
接过一口饮下,韩榆把白瓷小碗塞回去:“绕宅子跑二十圈。”
重罚没有,但也要小惩大诫,以儆效尤。
韩八自是无有不应,语气掩饰不住的激动:“谢主子,属下这就去!”
能在韩一堪称残酷的训练中存活下来,成为韩字部的一员,走到韩榆面前,让他看到自己的存在,韩八无数次在死亡边缘徘徊过,二十圈不过小菜一碟。
韩八抱着药碗跑圈去了,韩榆则抱着猫下床,信步走到书桌前。
处理完成平县的遗留问题,他就该正式走马上任了。
想要功绩,想要让云远府发生一些翻天覆地的变化,无疑是一件大工程。
韩榆最不缺的就是耐心,三年很长,他可以一步步实施自己的计划。
韩榆沉默着磨墨,白皙如玉的手指与漆黑的墨条交叠,黑与白,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
他需要制定一份详细的计划。
不过当下最最紧要的事情,应该是吃一颗饯梅,压一压口中苦涩的药味。
韩榆喉咙吞咽,品尝着饯梅酸甜的滋味,轻巧拨开壮壮捣乱的爪子,沉下心书写起来。
壮壮意识到铲屎官有正经事要忙,也不捣蛋了,乖顺地趴在桌边,跟压根看不见的小白打成一片。
小白拿叶片撩拨它的尾巴,壮壮看似没有反应,实则尾巴已经甩成螺旋桨了。
韩榆列好几项计划,提笔蘸墨,不经意瞥见这一幕
,忍俊不禁。
果然,猫猫和它的尾巴是两种生物
当天晚上,韩榆在小白的治疗下痊愈。
晚饭后,韩榆花了点时间,把最后一点“云远府建设计划”完善好,然后看几页书放松一下,这才睡去。
翌日,董县令派人来接韩榆。
“县令大人昨儿一整天都在审问雷公寨的匪寇,熬了一夜没睡,这会儿还忙着呢。”
“可即便县令大人公务繁忙,也还是惦念着知府大人,大清早就让小的来接您过去。”
前来接人的衙役是个嘴甜的,甜言蜜语不要钱地往外冒。
韩榆一手微微提起袍角,以免蹭上泥灰有碍观瞻,右脚先踏上马车。
闻言偏过头看向那衙役,神情似笑非笑:“董大人的好意本官心领了,作为回报,本官稍后也会送他一份惊喜。”
衙役没想过韩榆会回应,愣怔过后欣喜若狂:“县令大人一定会很高兴!”
临出发前,董县令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要在知府大人面前多说好话。
衙役不明就里,但他知道知府大人是云远府最厉害的那个,说一不二,县令大人讨好他也在情理之中。
于是这会儿见到知府大人,他发挥出毕生的口才,总算得到对方一个笑脸。
看来他拍对了马屁。
韩榆短促地笑了声,弯腰钻进马车:“走吧。”
衙役兴高采烈地应着,驾着马车往县衙驶去。
一个时辰后——
董县令站在监斩台上,身前坐着韩榆
,不远处是断头台。
监斩台上匪寇一溜排开,双手捆在身后,像极了待宰的年猪。
董县令战战兢兢,不停用帕子擦拭脑门上的大颗汗珠,“咕咚”吞咽声更不绝于耳。
韩榆被他吵得不耐烦,微冷的眸子瞥过去:“董大人不高兴?”
“绝无此事!”董县令毫不犹豫地道,又在下一瞬变成戳破的气球,强撑出来的气势顷刻散去,“下、下官很高兴,非常高兴。”
韩榆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拉长了语调:“这就好,本官还以为董大人不喜欢本官为你准备的惊喜呢。”
董县令:“”
谁家好人会把观刑当成惊喜送人啊?
要是知道韩榆所谓的惊喜是让他旁观匪寇人头落地的全过程,他董远山就算是死,也绝不会跟韩榆一起出来。
董县令恨不得一巴掌抽死自己。
让你轻信他人!
让你明知道新知府诡计多端恶劣至极,却还是被他牵着鼻子走!
董县令无声哽咽,我真该死啊。
韩榆对他的痛苦仿若不觉,看向匪寇的眼眸透着漠然。
午时到,行刑。
韩榆抽出一张火签令,手腕一扬,高高掷出。
满身横肉的刽子手握着砍刀走上断头台,饮一口酒,喷洒在森冷的刀面上。
雷公寨三当家剧烈挣扎起来,仇恨的眼神隔着人群直射韩榆及他身后的董县令。
韩榆不动如山,浅浅抿一口茶。
董县令做不到如韩榆这般淡定,被三当家爆发的杀气唬
得一缩脖子,活像只怂了吧唧的鹌鹑。
韩榆端着茶杯的手一顿。
董县令似有所觉,抬个头就对上知府大人一言难尽的目光。
他干笑两声,揣着手安静如鸡。
“雷公寨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暂且让你们先得意几天,大当家一定会把你们全都杀光,替兄弟们报仇的!”
三当家声嘶力竭地怒吼,用力过度,以致于脸上的烧伤更显狰狞。
围观斩首的百姓发出嫌恶的一声“咦~”。
韩榆一手茶杯一手杯盖,不忘跟比他大了至少两轮的董县令传授经验:“看到了没?即使下一刻脑袋分家,气势上也不能输。”
虽然他没被对方吓到。
董县令:“大人此言极是,下官定铭记在心。”
断头台上,刽子手取下匪寇背后的亡命牌,随意丢到脚边。
砍刀在阳光下折射出寒芒。
刽子手手起刀落,数十名匪寇的人头落地,鲜血喷泉似的从断口处喷涌出来。
血迹犹如灵活的小蛇,从砍刀上蜿蜒而下,钻进他们脚下的断头台。
董县令浑身肥肉颤抖了下,视野被染成刺目的红。
“嗬——”
董县令情不自禁地倒吸凉气,发出极度惊惧的低呼。
“好!”
断头台下,不知谁先欢呼出来。
其他人纷纷拍手叫好,没一个害怕的。
“终于死了,这个脸上跟鬼画符一样的匪寇我认得,咱们村王二狗他爹就是被他砍死的。”
“第一排第八个,就是他杀了我儿
子,还抢走了我那苦命的还怀有身孕的儿媳妇。”
“最好把雷公寨所有人都杀了,送他们去十八层地狱抽筋拔舌头!”
“知府大人真是个好官,不像那个县令,丁点儿不顾咱们的死活,我呸!”
“知府大人杀得好!”
“知府大人英明!”
“”
成平县百姓对董县令不满已久,今日韩榆的所作所为,无疑为他们打开了一个情绪的缺口。
怨怼,失望,痛恨
诸多负面的情绪朝着董县令涌来,化作一根看不见的绳索,死死勒住他的脖子。
董县令忘了该怎么呼吸,只是呆愣愣地看着笑容满面的百姓。
有多久,没看到这样的笑脸了?
一年?
五年?
甚至更久?
从他来成平县那天开始,除了鲜血、掠夺,从未见过这样无忧无虑,宛若孩童般天真纯粹的笑容。
董县令呼吸又变得急促起来。
他不敢再看,逃避性质地把头埋到了胸口。
韩榆放下茶杯,发出“叮”的脆响。
“走吧,回去。”
匪寇已尽数斩首,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们。
韩榆走下监斩台,衣诀翻飞,背影挺拔而洒脱。
仿佛他就是这样一个随心所欲,爱憎分明的人。
董县令喉咙哽塞,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
百姓眉开眼笑,人群中氤氲着一股名为“希望”的气息。
他不敢再看,狼狈地回过头
两人乘马车回到县衙。
韩榆闲庭信步地迈过门
槛,过路的官员衙役向他行礼:“知府大人。”
注意到他身后的董县令,顿了一顿,再次行礼:“县令大人。”
同样的姿态,或许连他们自己都不曾察觉,向着韩榆的口吻和董县令的截然不同。
前者是崇敬,是信服。
后者
董县令肩头背着一座大山,压得他腰背佝偻,脚步都慢了下来。
“董大人,跟上。”
知府大人尾音上扬,径直走进为他专门准备的房间。
董县令迟疑了下,还是选择跟上去。
进门后,韩榆已经在书桌后落座,袍角垂曳而下,虚虚挨着被长靴包裹的修长双腿。
他敛眸凝神,正专心地用指尖梳理毛笔凌乱炸开的笔头。
“方才观刑,董大人有何感想?”
董县令嗓子干渴,让他有种十天半月不曾喝水的错觉。
他费力咽了口唾沫,干涸的不适感这才消退些许。
“下官下官知错。”
韩榆轻抚着笔头,试图镇压住那根翘起的细毛:“错在何处?”
董县令又开始冒汗,但他这次不敢擦,四肢僵硬地站着,任由汗水从额头滑落,洇入眼睛里。
眼珠刺痛,不受控制地落下泪来。
韩榆眉梢微挑:“本官知道董大人很喜欢这份惊喜,但也没必要感动得泪流满面吧?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董县令不想再听,无视身后若有若无的窥探打量,膝盖一弯,就这么跪下了。
“下官错在身为成平县父母
官,却没有尽到父母官的职责,不曾为百姓谋福祉,冷眼旁观雷公寨的匪寇残害百姓”
董县令看起来被刺激得不轻,语速极快地坦白着自己的过错。
他翻来覆去地说了很多,韩榆能听得出,那语气中的愧疚起码有八分真。
至于剩下的两分
大抵是被韩榆折腾怕了,单纯恐惧作祟。
二者相加,促成他主动承认自己的错误。
门外很多人看到县令大人跪地的一幕,可谁也不敢靠近,生怕自己成了那被殃及到的池鱼。
“小惩大诫,董大人明白自己错在何处,日后可莫要再犯。”
董县令连声应是。
韩榆放下毛笔,坐正了身子:“接下来,该谈一谈雷公寨了。”
董县令心脏一缩,有种不祥的预感。
只听知府大人意气风发地表示:“本官打算剿匪!”
董县令眼皮狂跳:“大人,雷公寨里都是穷凶极恶之徒,贸然出兵怕是不能”
“不是不能,而是不想。”韩榆打断他,锐利的眸光令人不敢直视。
董县令哑然。
良久,他一咬牙:“下官任由大人差遣。”
韩榆勾唇,露出满意的微笑
这边韩榆把董县令忽悠上贼船,那边的雷公寨里,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砰!”
雷公寨大当家,同样满脸横肉的光头男人一巴掌捏碎桌角,恨意浓郁得能拧出汁水来。
“该死!这个新来的知府他怎么敢?”
先让
雷公寨的人死伤二十有余,现在竟然砍了老三的脑袋!
“大哥,让我带人打到县衙,把那狗屁知府跟董远山那孙子揪出来,老子要活剐了他们,替老三和兄弟们报仇!”二当家怒气冲冲地喊道。
四当家的愤怒不遑多让:“我同意二哥的决定,董远山那老小子不敢对雷公寨怎样,肯定是那狗屁知府!”
“咱们打上县衙,让那狗屁知府生不如死,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接手县衙,到时候整个成平县都是咱们雷公寨的天下!”
大当家有些意动。
他们四个结交多年,早已和亲生兄弟无异。
老三被拉上断头台斩首,他们连尸体都找不回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乱葬岗上发烂发臭,被乌鸦野兽啃食得面目全非。
老三就算是死,也要埋在雷公寨。
大当家粗声道:“老三的仇肯定要报,但是要从长计议。”
二当家深以为然:“万一动作太大,引起那些贱民的反扑,兄弟们也讨不到好。”
四当家眼珠一转:“大哥二哥,我有个主意。”
大当家二当家异口同声:“什么主意?快说!”
四当家徐徐道来:“咱们这样”
第二天晚上,雷公寨的匪寇行动起来。
寨子里共有五百多人,参与此次行动的有一百人。
在四当家的计划中,他们会派出几个身手好的匪寇潜入县衙,抓住宿在县衙后堂的董县令一家。
到时候挟天子以令诸侯
,以董县令的名义把那狗屁知府和衙役引到县衙来,和守在外面的匪寇来一场里应外合,轻松拿下所有人。
“老四,我先带兄弟们进去,你在外头等着,到时候我一声令下,你就带着兄弟们冲进来。”
原本二当家打算一个人来的,只是四当家坚持认为,这个计划是他想出来的,怎么也得他亲自盯着。
大当家思及老二有勇无谋,为避免中途出什么差错,就让四当家跟着来了。
这会儿听二当家这么说,四当家立马就不乐意了:“大哥让我跟你一起行动。”
二当家说不过他,只能同意,再三强调:“说好了啊,那狗屁知府的命留给我。”
四当家嗯嗯啊啊点头,踩着夜色和二当家翻过县衙的围墙。
二当家走在县衙的长廊上,一脸兴奋地说:“先把狗县令抓了,再呃!”
后腰传来剧痛,二当家回头,等他看清动手的人,顿时又惊又怒:“老四!”
四当家握着刀,笑眯眯地说:“对不住啊二哥,弟弟我也不想反水的,但谁让知府大人给的太多了,弟弟一个没忍住。”
二当家明显能感觉到血液从体内流失,匕首上应该有软筋散,否则他不会连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反抗不得,但他嘴还能动,还能骂人。
“畜生!你对得起大哥吗?”
四当家抽回手,匕首重重摩擦过血肉肌理,血流得更快了。
“弟弟落草为寇,就是为了有
口吃的,知府大人给的多,足够弟弟快快活活过完后半辈子。”
“为了弟弟的荣华富贵,就只能委屈二哥了。”
说着,又把匕首捅了进去
另一边,潜伏在县衙外的匪寇抱着大刀打瞌睡。
“还要多久啊?我都快困死了。”
“二当家四当家不都已经带人混进去了,总要花点时间通知到位,等人来了才能行动。”
“快看那边,是不是狗屁知府?”
“好像是。”
“都别睡了,赶紧打起精神来,今晚之后,整个成平县就是雷公寨的了!”
匪寇相继醒来,打起一百二十个精神,等待二当家一声令下。
不多时,夜幕下传来响亮的哨声。
县衙的大门打开,像一只吃人的巨兽,将蜂拥而入的匪寇吞噬殆尽。
匪寇们闯入县衙,等待他们的不是二当家四当家,而是官兵锋利的大刀。
经过一番激战,一百个匪寇尽数落网,唯独四当家侥幸逃脱。
“大哥!大哥不好了!”
大当家正焦急等待消息,听到熟悉的声音,立刻站起来往外走:“怎么了?”
四当家浑身是血地滚进来:“那知府太过阴险狡诈,咱们中了他的计,二哥和兄弟们都被抓了,我也差点死在官兵手里,豁出半条命才逃出来。”
大当家神色变幻,看向四当家捂着的腹部:“伤得很重吗?”
四当家疼得龇牙咧嘴:“可不是,差点被捅穿了。”
“那还愣着作甚,赶紧包扎伤口。”大当家急道,“老二怕是凶多吉少,你可不能再出事。”
四当家感动得热泪盈眶,哽咽着说:“是弟弟没用,没能救下二哥和兄弟们。”
“怪只怪那狗屁知府心机深沉,谁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大当家挥了挥手,“好了你赶紧去处理伤口吧,让我好好想想。”
四当家弓着腰,一步三挪地走了。
大当家等他离开,一把摔了杯子:“老四,你可别让我失望。”
二当家三当家接连被捕,大当家心中郁闷,又怀疑四当家,就让人上酒来,好一醉解千愁。
等他醒了,再考虑该如何对付这个知府。
雷公寨绝不会投降,他从池州府一路逃过来,打下雷公寨这偌大的家业,可从来没有认输的道理。
好酒好菜,大当家独自一人吃了许久。
眼看到下半夜,眼皮开始发沉,大当家让人收了酒菜,也没洗脚,就这么躺下睡了。
再睁眼,他是被外面的哭喊声吵醒的。
大当家心底浮现一个猜测,鲤鱼打挺爬起来,却发现四肢无力,连独立行走都做不到。
大当家脸色骤变,从床铺下抽出一把匕首,照着手臂内侧狠狠划下去。
剧痛传来,让他清醒了很多,却效果甚微。
就在这时,一片暗影从头顶上方落下。
大当家似有所觉,抬头看清来人,目眦欲裂:“老四!”
四当家咧嘴笑,露出一口白牙:“大哥,实在对不住,知府大人给的太多了。”
说罢,
一脚踹翻大当家。
大当家无力反抗,只能眼睁睁看着四当家掏出匕首,“吱嘎吱嘎”地割下他的头颅-
“知府大人带人剿灭了雷公寨所有的匪寇!”
“此话当真?你没骗我?!”
“骗你作甚,那雷公寨大当家二当家的脑袋正挂在县衙外头呢,你要是不害怕,就尽管去看。”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整个成平县的百姓都知道了。
成百上千的百姓涌向县衙。
他们并非不怕血腥,可以要想到县衙外头挂着雷公寨几个匪首的人头,就什么惧怕也没了。
愤怒使他们强大,无所畏惧。
“我见过雷公寨二当家,就是这个样子!”
“大当家也是,当时有人嘲笑他脸上的大黑痣,他直接活剥了那个人。”
“太好了,咱们以后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不远处,县衙大门后面,无人发觉的地方,韩榆长身玉立,身后是董县令。
韩榆意有所指道:“你看,付出才有回报。”
他听见,许多关于他的溢美之词。
董县令也听到了。
全是知府大人的,没一个提起他。
不是不心软,只是被更加汹涌的羞愧盖过了。
知府大人为成平县百姓除去毒瘤,百姓这才感激涕零。
县令大人不作为,冷眼旁观,甚至纵容匪寇残害百姓,所以无人爱戴、崇敬他。
“主子。”
身后冷不丁响起人声,让陷入沉思的董县令吓了一跳,向日葵转头,看向来人。
然后——
“啊!雷公
寨四当家!知府大人快躲开!”
回应他的却不是知府大人的避让,而是两道同样促狭的笑声。
韩榆以拳抵唇,轻咳道:“这是本官的人。”
董县令:“啊???”
四当家在脸上抹了一把,再抬头,已经换了张脸。
赫然是跟随知府大人的韩八。
董县令:“!!!”
实际上,剿匪的整个过程都是知府大人指挥安排。
他这个县令只负责调派官兵,分别守在县衙和雷公寨外面,其余一概不知情。
董县令看着韩八,忽然明白知府大人口中“分而化之,逐个击破”的意思了。
“大人高瞻远瞩,下官自愧不如。”
此时,董县令心悦诚服。
或许他也要做出适当的改变了。
其实韩榆本来打算像在徽州府时那样,以身犯险,深入贼窝。
当时他都已经在准备了,转念想到临行前师公的谆谆叮嘱,这才派了韩八去。
没人教过韩榆如何爱护自己。
但也不是完全不能尝试。
韩榆勾唇,正欲开口,猝然听见那边有人粗着嗓门说:“知府大人这样厉害,想来一定是个英勇不凡的人物!”
“你还真别说,我有幸见过知府大人一回,至今记忆犹新呐!”
韩榆暗戳戳竖起耳朵。
让我来听听,百姓们都是怎么夸他的。
“那天我走在路上,正好和知府大人迎面撞上。”
“只见知府大人眼如铜铃,身体比小山还要壮硕,知府大人骑着马,我都担心他把那匹马压趴了。”
韩榆:“???”
“结果没过几日,我又看到了知府大人,就是昨儿剿匪的时候。”
“我那时在山里挖菌子,知府大人跟雷公寨的大当家打斗,我才发现他竟然有四条胳膊八条腿,杀人跟砍瓜切菜一样,欻欻几下就把那大当家的脑袋割下来了。”
韩榆:“”
🔒 120
两日后, 韩榆协助董县令处理完雷公寨的后续事宜,将所有匪寇下狱判刑, 放抢来的女子归家, 准备动身前往府城。
而彼时,知府大人的面貌模样早已在成平县传得人尽皆知。
要是哪家孩子不听话,他爹娘就会拿知府大人说事。
“知道知府大人为什么长得比小山还壮硕吗?”
“为啥?”
“因为知府大人打小就听他爹娘的话, 每顿都要吃四大碗饭, 才会长得又高又壮。”
“现在听你老娘的话,你以后也能长四条胳膊八条腿, 打遍天下无敌手。”
“好耶, 我要吃八碗饭, 长大后比知府大人还厉害!”
偶然路过, 并且听了全程的韩榆:“”
四条胳膊八条腿, 这已经不在人类的范畴内了。
请不要把它跟知府大人画上等号!
不信谣不传谣, 争做云远府好百姓。
严肃.jpg
离开成平县这天,董县令一遍又一遍地偷瞄韩榆,欲言又止。
许是百姓带给他的打击太大, 短短两天时间, 原本发面馒头一样的董县令急速缩水, 肉眼可见地消瘦了很多。
韩榆无法忽视, 索性偏头看去:“董大人?”
董县令斟酌半晌, 而后隐晦提醒道:“知府大人, 有关您的一些不实流言, 下官以为还是尽早澄清为好。”
韩榆尾音上扬:“嗯?”
董县令搓了搓手:“如今您已经有三头六臂了。”
韩榆:“”
短暂的沉默后,知府大人满不在意地笑了:“无妨,正合我意。”
虽然被迫进化成高端物种, 但在云远府这样凶徒遍地走的混乱地区, 神秘强大不见得是坏事。
有足够的威慑力,才能镇压得住底下的一群宵小。
韩榆心思流转,将话题扯到董县令的身上:“本官为董大人清理了成平县,眼下再无威胁,董大人可莫要再让本官失望。”
董县令脑海中浮现雷公寨三当家面目全非的那张脸,以及大当家二当家瞪着眼死不瞑目的样子,又开始冒冷汗。
“知府大人放心,下官定会好好治理成平县,让百姓都能安居乐业”
董县令说了一大堆话,向韩榆承诺做个好官,还不忘给他画大饼。
“极好。”韩榆简略点评,坐进马车里,“董大人无需再送,闲暇之余本官会再来的。”
董县令:“???”
大可不必!
知府大人轻笑,隔着车帘,短促而沉闷。
“走了。”
韩二一甩鞭子,迎着晨曦驶离成平县
马车行驶五个时辰,眼看水囊里的水见底,韩榆吩咐在路边的茶棚停靠。
补充水和干粮,顺便放壮壮下去遛弯。
较之大越的其他地方,云远府民风开放,民间并不存在所谓的男女大防。
茶棚里坐着许多人,男男女女混坐在一起,大家有说有笑,聊得热火朝天。
“你们听说了吗?”
“什么?”
“我家小叔上
午从隔壁成平县进货回来,说知府大人带兵剿灭了雷公寨。”
“剿灭雷公寨?!”
“那个杀烧掳掠,恶贯满盈的雷公寨?”
“嗯哼,就是它。”
“知府?他不是向来不管咱们的死活?”
说话的老丈记忆犹新,去年他们县里的几个村子一夜之间被匪寇杀了个干净,连几岁大的娃娃都不放过,挨家挨户搜刮,最后一把火毁尸灭迹。
死者的亲属告到府衙,请求知府大人派兵剿匪。
结果你猜知府大人怎么说?
——你只是失去了亲人,作何还要其他人去送死?
然后,这件事情便不了了之了。
百姓对官府无比失望,却又有心无力,只能像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
说到这,很多人脸上流露出痛恨的神情。
韩榆的手停顿了约一个呼吸的时间,继续吃面。
“嗨呀,你们都搞错了,不是那个。”
“你这话什么意思?”
说话的妇人咕咚咕咚喝完一大碗凉茶,豪爽地一抹嘴:“那黑心肝的狗东西滚蛋了,我说的是新来的那位知府大人。”
“新来的?”
“我家小叔说,新知府有三头六臂,生得虎背熊腰,眼珠子比铜铃还大,一拳就能打死一只老虎,雷公寨大当家的脑袋就是这位亲手割下来的咧!”
韩榆:“”
茶棚里,吸气声此起彼伏。
“乖乖,新知府还挺威武。”
“三头六臂我怎么觉着他不是个人?”
“普通人能剿灭雷
公寨?能砍下匪寇的脑袋?”
“甭管他长得怎样,我只希望他能做个好官。”
茶棚里有片刻的安静。
“只要别像之前那个狗官就行,咱要求也不高,活着就行。”
韩榆喝一口寡淡无味的面汤,放下碗筷,故作好奇地问身边人:“在下从外地来,听诸位的交谈,似乎云远府匪寇多如牛毛?”
清朗的嗓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我就这么跟你说吧,云远府除了菌子,最不缺的就是恶棍。”
“地痞流氓都不算什么,匪寇才是最凶残的。”
“大越的律法在云远府不管用,外头有人犯了罪,全都跑到这里来了。”
“亡命之徒扎堆,光咱们县里,大大小小的匪寨就有五六个,每天都要死几个人。”
韩榆拿帕子擦嘴,奇道:“这么一来,官府不就成了摆设?”
“嗤——官府?官府在云远府算个屁!”
“那些官老爷个个拿了银子不办事,只知道把自己喂得满脑肥肠,也不怕撑死!”
韩榆轻咳一声,有被内涵到。
“我说小兄弟,你看起来弱不禁风,怕是都不够那些匪寇一只手捏的,还是趁早从哪来回哪去吧。”
韩榆接受了他的好心提醒,漫不经心道:“新知府剿灭了一个雷公寨,就一定会再剿灭第二个雷公寨,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云远府就能彻底太平了。”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
“云远府早就烂透了,什么牛鬼蛇
神都有,绝不可能太平的。”
“我要不是上有老下有小,早就逃出去了,乞讨为生也比整日里担惊受怕要好,说不定哪天眼一闭就睁不开了。”
“果然是年轻,足够天真。”
对于这些消极负面的话语,韩榆只一笑置之,留下几个铜板,带着人扬长而去。
结果还未见分晓,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奇迹发生-
又过五日,韩榆一行人逐渐接近府城。
在韩榆的有意促使下,新知府剿灭雷公寨所有匪寇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云远府。
对此,众人反应不一。
百姓嘴上说着“新知府只是做做样子,等时间一长就会原形毕露”,可心里还是残存着一丝希冀——
新知府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能为他们带来希望的曙光。
“来日方长,且看他日后如何。”
云远府各地的匪寨则压根没把新知府看在眼里。
“我等在云远府盘踞多年,一个小小知府,如何能轻易撼动?”
“便是皇帝老儿来了,也得被咱们打得屁滚尿流!”
“今儿天气不错,正适合进城抢一波,走不走?”
“走!”
一天后,府衙接到新知府即将抵达的消息,王同知提议众人出城相迎。
上一任知府离任后,府衙内就数王同知的官职最高。
官员们不敢不从,也想趁机讨好一下新知府,好给对方留个好印象,方便日后行事。
于是,众人大清早来府衙点完卯,便结伴来到城外。
身后是高大的城门
,面前是一望无尽的官道。
他们站在五月的日头下,不一会儿就汗如雨下。
“知府大人到底何时来,都等了两个时辰,还是不见人影。”
“难道知府大人一时不来,我们就要一直等下去?”
“你我不知新知府的根底,性情如何,先把人哄高兴了再说。”
“诶你们说,这新知府究竟是否如传言中那般,面如罗刹,生了副铜筋铁肋?”
“极有可能,寻常人哪有胆量跟匪寇对上。”
“希望雷公寨只是他的下马威,我可不希望新知府上任后继续这么折腾。”
出兵剿匪,跟把脑袋挂裤腰带上有什么区别?
他只想拿着俸禄混吃等死,其他什么也不想做。
什么匪寇,什么百姓,与他又有何干?
王同知笑眯眯听着,肖似弥勒佛的富态脸上不见丝毫焦急恼怒。
“新官上任三把火,知府大人志存高远,又是初来乍到,见不惯云远府匪寇的恶行很正常。等以后见得多了,自然不会草木皆兵,轻易打打杀杀了。”
众人一点也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纷纷附和:“同知大人此言极是。”
王同知笑容加深,揣着手继续苦等。
不知等了多久,官员们只觉热得眼前发黑,身体摇摇欲坠,痛苦极了。
早知如此,他们死也不会出城迎接新知府。
府衙上下,所有官员团结一心,即便新知府对他们心生有不满,使出百般手段对付他们,也是孤掌难鸣,成不了什么
气候
正想着,不知谁发现了官道上由远及近的小黑点,顿时精神一振。
“那是不是知府大人的马车?”
“肯定没错。”
大家忙不迭整理衣冠,昂首挺胸地目视前方,争取把最好的一面呈现给新知府。
不多时,马车停在跟前。
一只骨节匀称,白皙修长的手撩起车帘,露出一张属于年轻男子的俊美面庞。
“诸位大人这是?”
官员们见马车里不是魁梧奇伟的新知府,而是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刻意挤出来的谄媚笑脸霎时褪去。
“与你何干?”
“赶紧滚,别挡路!”
小白脸眉头微蹙,似不解似疑惑:“诸位可是在此迎接新知府?”
“既然知道我等是在等候知府大人,还不快快滚开,别挡了知府大人的路!”孟通判厉喝道。
小白脸神色微妙,气定神闲道:“若任命文书没有出错,本官便是云远府的知府。”
“什么任命文书,啰啰嗦嗦废话连篇,给本官知、知府?!”
骂得最凶的孟通判活像只被掐了脖子的公鸡,嘴巴大张,眼珠子只差脱出眼眶。
王同知双目微闪,上前一步道:“这位公子自称是云远府知府,可有什么证据?”
韩榆施施然取出任命文书,抖了一抖:“白纸黑字写着,本官可不做那冒名顶替的砍头大罪。”
王同知不管其他官员如何,看清任命文书上的内容,便恭恭敬敬作了一揖:“下官王涵
,任云远府同知一职,参见知府大人。”
韩榆淡淡嗯了声,看向其他人。
孟通判这时才回神,看着与传言全然不符的韩榆,非但不行礼,反而提出质疑。
“同知大人莫要被他糊弄过去,他只多二十来岁,如何能做正四品知府?”
云远府与越京相隔甚远,府衙上下的官员又只知享乐,鲜少过问天下大事。
他们连每三年一次的殿试一甲是哪三位都不知道,更遑论朝中官员调动。
他们还是因为上一任知府离任,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顶头上司的位子要换人坐了。
孟通判可不觉得,一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能有本事官至四品。
如韩榆这般年纪,他还是个八品小官呢。
韩榆面色微冷,收回任命文书:“吏部公布的调令,陛下金口玉言,准了本官在云远府的独立管辖权利,现如今圣旨还在本官的马车里,你是在质疑本官,还是在质疑陛下?”
青年气势凛然,目光如剑,直刺得当场诸人后背一寒。
往来百姓闻声驻足,看着这边窃窃私语。
孟通判腿一软,就这么跪在了马车前面,哆哆嗦嗦说不出话
“进城。”
韩榆撂下两字,车帘遮住他优越的五官。
两日前府城下了雨,地面还有些泥泞。
马蹄踩过,留下一串整齐的脚印。
官员们吃了一嘴泥灰,只觉那马蹄踩的不是泥地,而是他们的脸。
否则为何会这样脸疼?
“同知大人?”
王同知攥了下拳头
,笑容重新回到脸上:“既然知府大人已经到了,诸位快快随本官跟上。孟大人,还请你去悦客来一趟,接风宴也该准备上了。”
孟通判这会儿巴不得离韩榆远点,王同知此举无疑是打瞌睡送枕头。
“王大人放心,下官这就过去!”
说完,孟通判欣喜若狂地狂奔而去。
王同知看了眼西边,凝重转瞬即逝,率先钻进马车,赶往府衙。
其他人紧随其后,忧心忡忡地交谈着。
“果然传言害人,把知府大人形容得那般凶恶,结果一看本人,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
“知府大人说陛下准他独立管辖的权利,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从今往后,整个云远府都他说了算,谁要不听他的,一律按照抗旨处置。”
“这么严重?!”
“新知府一看就不是个善茬,以他先前的举动,极有可能打主意打到匪寇头上,咱们又该如何是好?”
“慌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实在不行就装装样子,糊弄过去,回去了只说匪寇凶悍,官兵实在打不过。”
“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官员们兀自商量对策,全然不曾发觉,有人一路尾随,将他们的对话尽数记录在册
“知府大人,下官在悦客来设宴,为您接风洗尘,还请大人移步,赏脸前往。”
王同知说这话时,韩榆正打量专属于知府的独立办公间。
他也是做过知府的,哪些事
务处理完了,哪些事务亟待解决,一眼分明。
墙角那张桌上的公文,显然都是前任知府留给他的烂摊子。
估计刚收到调任的消息,就麻溜收拾包袱跑路了,让韩榆给他擦屁股。
韩榆简单翻了几下,眉间折痕愈深。
“大人?”
韩榆回首,放下公文往外走:“走吧。”
王同知松了口气,快步跟上。
悦客来是府城最大的酒楼,离府衙有段距离。
一路上,韩榆从马车里往外看。
房屋楼宇倒是和徽州府的差不多,错落有致,朴实无华。
只是街上行人甚少,路边摊贩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喜色,机械性地叫卖。
犹如一潭死水,灰暗无光。
对比官员们堪比女子怀胎六月的肚子,百姓几乎个个骨瘦如柴,风大点就能吹跑。
随行的韩三看在眼里,解释道:“前天匪寇进城,烧杀抢掠,死了好几十人。”
这会儿估计还没从匪寇带来的伤害中回过神呢。
韩榆仰头望天,正午的日头灼热刺目,却怎么也照不到云远府这片土地上。
随处可见的黑暗绝望,沉沉笼罩在上空,压得人喘不过气。
“大人,到悦客来了。”
韩榆敛眸,眼底掠过暗色,在悦客来掌柜的引领下走进二楼雅间。
酒菜上桌,王同知为韩榆斟酒,又给自己倒一杯。
“先前没能认出大人,是下官等人眼拙,还请大人原谅下官的过失。”
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韩榆笑而不语,但也饮尽杯中酒。
这让暗中观察他的官员心下一松,自以为韩榆不再计较,咧着嘴过来敬酒。
美其名曰,赔罪。
韩榆来者不拒,不多时便面露微醺,眼神也不如之前清明沉稳。
众人对视一眼,不仅没见好就收,反而得寸进尺,以车轮战的方式给韩榆敬酒。
王同知冷眼旁观,在一旁自斟自饮,悠然自得。
“大人,您为何来云远府为官?”
韩榆捏着酒杯,语气散漫:“云远府人杰地灵,本官为何不能来?”
所有人:“啊?”
你怕是真的醉了,都开始说胡话了。
韩榆迟迟没等来回应,歪了歪头:“怎么?不对吗?”
众人:“是是是。”
“除了那雷公寨的匪寇,本官离开成平县时百姓洒泪相送,可见云远府百姓热情好客,对否?”
众人:“是是是。”
“今日诸位大人出城相迎,虽然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小事,但本官还是感动非常来,咱们再喝一杯。”
众人:“好好好。”
“本官发现有许多公务亟待处理,诸位大人会帮本官解决的,对否?”
众人:“好好诶?”
处理公务?
帮新知府?
不好不好不好!
然而韩榆没给他们反悔的机会,长臂一伸,搂住王同知,就把酒杯往他嘴里塞:“王大人,本官见你面色寂寥,可是因为本官冷落了你?无妨,来,喝酒!”
不等王同知拒绝,酒已经滑进喉咙里了。
王同知:“”
这让原本打算试探韩榆,从他口中挖出一些有用信息的官员们傻了眼。
酒酣耳热之际,韩二推门而入。
孟通判喝高了,被开门的“吱呀——”一声打断,立马就不高兴了,操起酒壶往韩二身上砸。
“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韩二背对孟通判走向韩榆,酒壶砸过来的时候,头都没转,一抬手就接住了酒壶,放到桌上。
王同知呼吸一凛,借低头喝酒掩饰面上的惊疑不定。
韩二凑到韩榆耳畔,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音量说:“主子,又有匪寇进城,韩三已经拿着您的知府印信去找府城驻军了。”
韩榆眼尾一挑,啧声放下酒杯:“真扫兴,能不能让人好好吃个酒?”
王同知已经恢复如常,温温吞吞地问:“大人,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匪寇进城抢掠,委实嚣张,本官要让他们有来无回!”韩榆说着,阔步朝外走去。
途径孟通判,被喝断片的他一把拽住:“回什么回?他们来一趟很快就走了,何必兴师动众?”
王同知暗道不好,站起来要制止孟通判继续说下去。
然孟通判酒后吐真言,嘴皮子上下翻飞,唾沫四溅:“不过几个贱民,死了就死了,等他们抢够了东西,自然就回去了。”
韩榆黑眸中一派风雨欲来,语气危险:“孟大人,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孟通判一挥手,大着舌头说:“你是不是忘了,青龙寨早就”
“孟大人!”
“欻——”
王同知的高喝和长剑出鞘的声响诡异地重合在一起。
孟通判只觉脖子一凉,扑面而来的杀意让他一下子酒醒过来。
定睛看去,脸上血色尽数褪去——
韩榆手中长剑正架在他脖子上,锋利的剑刃已经割破了皮肤,鲜血蜿蜒而下。
孟通判腿一软,又想跪了。
“聒噪。”韩榆声线森冷,令人不寒而栗,“搞清楚自己的身份,本官不介意杀个人。”
韩榆手腕一转,长剑“欻”地插.回剑鞘。
王同知看得很清楚,韩榆做这个动作的时候眼睛是盯着孟通判的。
这让他脑中警铃大作,对韩榆的警惕达到了顶峰。
韩榆眸光微转,看向同样被吓得酒醒的官员们:“今日接风宴,本官原不打算做出什么扫兴之举,诸位递来的酒都很给面子地喝了,但不要不识抬举。”
“本官不高兴,你们也别想高兴,明白吗?”
众人不禁打了个寒噤,分不清是因为雅间的气氛降至冰点,还是因为从骨髓里溢出来的冷气。
所以,韩榆全程都在做戏?
可惜没人为他们解答。
韩榆勾唇,露出一口森森白牙,像极了话本里吃人的妖怪:“本官有要事在身,谁愿同行?”
王同知第一个站出来:“下官愿一同前往。”
孟通判第二个,很快雅间里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韩榆危险的神色重又变得如沐春风,一整衣冠:“这样最好,本官不喜欢强人
所难,但有时候强扭的瓜才最甜。”
所有人:“”
韩榆带人赶到时,驻军已经拦住匪寇的去路。
放眼望去,匪寇足足有百人之多,黑压压一片。
韩榆明显察觉出,驻军和府衙的官兵都心不甘情不愿,仗着人多势众,很多人都在浑水摸鱼。
韩榆忍住扶额的冲动,袍角翻飞,站到街边的方桌上:“诸位!”
高昂的嗓音在街头回荡,所有人——驻军、官兵以及匪寇——循声望去。
街道两旁的门后,从门缝往外看的百姓也在寻找发声之人的踪影。
啊,找到了。
一身青色长袍,芝兰玉树的公子哥儿。
他在做什么?
他这么做不怕引起匪寇的注意,惹来杀身之祸吗?
王同知看着韩榆,余光却在被拦截在外的青龙寨匪寇身上。
“本官乃是云远府知府,韩榆。”
“从现在起,杀匪寇一人,赏银五两,杀两人,赏银十两,三人十五两杀得越多,银子也就越多。”
“匪寇嚣张妄为,视人命为草芥,今日本官就要他们全部留在府城!”
人群中一阵骚动。
匪寇破口大骂,怎么脏怎么来。
官兵和府城驻军都有点意动。
人在云远府,匪寇三天两头光顾,打家劫舍,即便在府衙当差,手头也存不了几个钱。
五两银子可是一笔巨款,够家里吃好久。
领头的百夫长见势不妙,下意识看向王同知。
王同知目不斜视,只手指头微微动了
下。
百夫长会意,正欲开口,就被底下的人抢了先。
“大人此话当真?”
韩榆颔首:“本官以知府之名在此承诺,待解决了这些匪寇,诸位大可凭借人头去府衙领银子。”
无人再回应韩榆。
他们举起手中的武器,气势汹汹地砍向匪寇。
血水四溅,断肢横飞。
在金钱利益的驱使下,原本兴致不高的驻军像是打了鸡血,不要命地往前冲。
韩榆伫立在高处,见证着这血腥的一幕。
有匪寇想对韩榆下手,连衣角都没碰到,就被韩二踹飞了,倒在地上没了动静。
应该是死了。
官员们脑海中同时冒出这一句。
一炷香时间。
杀光所有的匪寇,只用了一炷香的时间。
最后一个匪寇倒下,韩榆从高处下来,准确找到领头那人的尸体。
韩榆抽出匕首,在明里暗里的注视下,亲手割下他的脑袋。
举高,好让所有人都能看见。
那匪寇死不瞑目,眼睛睁得很大,断口处的血快速滴落下来,落在韩榆的脸上。
他似无所觉,白与红,构成一幅浓墨重彩的画作。
韩榆说:“诸位看,他是这样不堪一击。”
只是他们忘记了该怎么反抗。
越来越多的门打开,越来越多的人走出来。
他们拿着棍棒、菜刀、锄头一切可以用来攻击人的利器,冲到匪寇面前,疯了似的砸下去。
“疯了,全都疯了。”孟通判吓得连连后退,不停地说。
是啊,他们早就疯了。
在沉默屈服中疯狂。
在欢呼反抗中疯狂。
孟通判歇斯底里地大喊:“住手!谁准你们这么做的?给本官停下来!”
尖利的声音响彻整条街。
“砰!”
人堆里,不知谁的擀面杖飞出来,正巧砸中孟通判的脑门。
孟通判一个踉跄,晕得不省人事。
所有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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