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不同
等云映梳妆完后, 正是辰时初。
按着规矩该先去给苏夫人敬茶。
走过一片雕甍绣槛,来到一片开阔的庭院,云映仰头看着头顶晚香阁几个大字, 提着裙摆走了进去。
当今的赫家主母是赫延几年前娶的续弦,名叫苏清芽。
此刻她正坐在堂中主座上, 面庞精致,气质柔和,两侧是两个年轻些的夫人, 一个张扬明艳, 一个素淡一些,云映一过来, 房中人便齐齐望了过去。
苏清芽率先道:“小映, 我方才还在同他们说起你呢。”
两侧那两个年轻妇人也站起了身, 其中那个身着素淡的亲昵挽着她的手道:“嫂子你来了, 瞧瞧, 我方才看着嫂子, 简直都移不开眼。”
云映头一回被叫嫂子, 还有些不适应。
她应了一声后,又服了服身子, 对着苏清芽道:“夫人, 是我来迟了, 向您赔罪。”
按着规矩,苏清芽虽不是赫峥的生母,但作为续弦, 云映也合该叫她一声母亲, 她出口就是夫人, 这样听着多少有几分不把苏清芽放在眼里。
云映其实没想那么多, 她来之前只是方才顺口问了句下人赫峥平时怎么称呼苏清芽,她跟着叫就是了。
那位明艳的女郎捂了捂唇,直言道:“怎么还叫夫人呢嫂子,不知道改改口啦?”
苏清芽扫她一眼,在云映说话之前就训斥道:“不都一样吗,小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她看起来也不在意,拉过云映的手,笑着转了话题道:“说起来峥儿的婚事一直都是老大难,你瞧他弟弟们孩子都有了,他自己却连个通房都没有。”
她和声道:“还好有你啊小映,否则我可都得担心他们老赫会不会绝后呢。”
云映垂眸应和道:“夫人说笑了。”
苏清芽又坐回主位上,指着方才问云映怎么不叫母亲的女人道:“这是你二弟妹怡风。”
又指了指那位身着素淡的,道:“这是你三弟妹殊凝,今日她俩在这,都是特地来看嫂嫂的。”
“你若是有什么不懂的,找我也行,找他们也行,你初才进门,把这儿当自己家就好。”
云映同她们一一打过招呼,然后接过茶盏去给苏清芽敬茶,苏清芽含笑接过,连忙扶云映起来,叹道:“真好啊,这些年我与峥儿他父亲可为他的婚事操碎了心,如今心里的大石总算落地了。”
徐怡风还在为苏清芽说的那句“绝后”而不高兴,她丈夫虽不是褚夫人所出,但到底也是赫阁老的血脉,这两年仕途也顺,不比赫峥差多少。
怎么,赫峥若是不成婚,她的孩子就不姓赫了?
再说了,褚夫人死多少年了,苏清芽自己又是个不下蛋的母鸡,统共就那几个儿子,嫡不嫡系真有这么重要吗。
她不由悠悠道:“要我说,大哥也是好福气,我记得嫂子才从山里被接回来没多久呢,就被大哥娶回家了。”
季殊凝眉目冷淡,立即瞟她一眼道:“那可不是,好山好水养出了大嫂这样的天姿国色,是我们赫家的福气。”
这两个弟妹之间显然不太和顺,徐怡风好像也有点看不惯她,至于为什么,云映能猜出来点,但那不重要。
她对这种你来我往,鸡毛蒜皮的家门争斗,实在是没什么兴趣,遂而没多说,只是笑了笑。
正是这个时候,从外面颠颠儿的跑进来一个还没云映腿长的小萝卜头,扑到了徐怡风的怀里:“娘亲,新娘子在哪呢?”
徐怡风把小孩搂在怀里,指着云映道:“哎呦我的小宝,新娘子不是在这吗,快叫伯母。”
小孩在徐怡风怀里回头,脸颊红扑扑的,飞速的瞥了一眼,然后小声道:“伯母好。”
徐清芽笑道:“怎么还害羞了呢。”
云映才不到二十,也是头一回当人伯母,这感觉更怪了。
说起来赫峥年岁其实不算大,如今二十有二,也只比宁遇大一岁而已,结果就做大伯了。
怪不得京城总说赫峥不近女色,同他这些成婚早的弟弟们一比,他还真是有股子孤独终老的架势。
云映不是很喜欢幼童,但她面上不显,笑着夸了一句:“好可爱。”
苏清芽不由道:“小映若是想要,就抓紧同峥儿生一个。”
云映垂下眸,低声道:“夫人,还早呢。”
一旁的徐怡风把那男童搂在怀里道:“对啊母亲,大嫂才进门,你怎么说这么远呢,这种事不就讲究个顺其自然。”
她看了眼静静坐在旁边的季殊凝道:“有些人命里有,有些人命里无,强求也没用,你说是不是。”
话一说出来,不止季殊凝,连苏清芽的脸色都变了变。
徐怡风这才想起来,这话也误伤了苏清芽,不由轻声咳了咳,继续跟云映道:“总之嫂子,您不用着急,来日方长呢。”
云映好像看不见她的尴尬,应和道:“弟妹说的是,这种事的确强求不来。”
云映不是个爱与人闲聊的人,同她们随便说了几句,她就随便寻了个由头从晚香阁离开了。
才走出大门,季殊凝就追上了云映。
云映顿住脚步,道:“殊凝,有什么事吗?”
季殊凝回头看了眼身后,然后直接道:“大嫂,徐怡风她这个人就是个碎嘴子,你别生气,你没来之前,她跟母亲比较好,还成天想着管家呢。”
她哼了一声道:“如今你一过来,她管不了家了,自是心里不服气。”
云映哦了一声,温和道:“这样啊,我不懂得确实很多,怡风不必顾忌我什么的。”
“大嫂你脾气可真好,怪不得大哥那么喜欢你呢。”
云映心想赫峥才不喜欢她,但季殊凝这句话倒讨好了她,她没有否认,只脸颊红了红道:“也没有。”
季殊凝听着云映有些沙哑的嗓音,便能料想出是什么原因,心里有些发酸,她那个丈夫成日不着家,也难怪她迟迟怀不上子嗣。
云映说完,又想起什么,她看向季殊凝,明知故问了一句:“对了,赫峥他……原来不是苏夫人的亲生子吗?”
季殊凝道:“不是,大哥的亲生母亲是褚夫人,早在十年前就去世了。”
“我都还没见过那位褚夫人呢,听说也是一代美人。”
宁遇与赫峥长相相似,命途却天差地别,她不由道:“褚夫人只有赫峥和赫泠两个孩子吗?”
季殊凝摇了摇头,道:“不是。”
云映脚步顿了顿,道:“不是?”
季殊凝疑惑道:“原来大哥还没同你说啊,小泠不是赫家亲生子,他是赫阁老旧友的孩子,父母双亡被寄养在这,赫阁老从小当亲生子疼的。”她笑道:“所以他同大哥从相貌到性子没半点相似。”
“褚夫人只有大哥这一个儿子,后面好像身体受了损伤,就没再继续怀胎了。”
云映说不上是失望还是什么,哦了一声。
的确不是所有相貌相似的人,都一定有亲缘关系,但云映私心里其实还是希望宁遇有个好一些的出身。
赫峥果真今天一天都没回来,云映闲来无事,便翻出几本杂书来看,困了就睡会。
她没什么上进心,懒得去争那所谓的中馈,也不想变着法的让自己多才多艺,只为了让人家看得起她。她在裕颊山成日劳累,如今反倒懒怠起来,只想躺着,至于如何保住眼前的荣华富贵,且就让赫峥去忙活吧。
太阳落山之际,泠春从外面匆匆走进来,一看见云映便道:“姑娘,奴婢今日叫人传话给小乔公子,没想到他非但不肯,还找上门来了。”
云映秀眉轻皱,问道:“他现在在哪?”
泠春立即道:“就在赫家门口呢,说是要见你。”
“姑娘,您看……”
云映靠在软垫上,她对阮乔的个性还算了解,这会她若是不见他,他估计得一直站在赫家门口。
她这个弟弟很让人心烦,但总归因为年纪小,好糊弄也勉强称得上听话。
犹疑片刻后她道:“把他带进来,一路避着些人。”
一柱香后,云映看着面前低垂着脑袋的阮乔。
上次是这样,这次还是这样,云映本身跟这个人就没什么好说的,她眉目隐有不耐,道:“说吧,还有什么事?”
阮乔从昨天起就憋着口气,这会才要开口,看见旁边的泠春,又把话憋了回去。
云映道:“泠春,你去小厨房看看,随便看着他们煮碗汤端过来,赫峥说他掌灯时候会回来。”
泠春立马会意,走之前还关上了房门,让守在门口的两个丫鬟站远一些。
泠春走后阮乔才道:“姐姐,你是因为宁遇才嫁给这个什么赫公子的吗?”
云映道:“我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以前的云映对他根本就不是这个态度,她温柔且和善,跟他说话时总是轻声细语,即便是不高兴,只是默默的不出声。
他很不习惯现在的云映,可是又不敢像之前一样跟她任性。
阮乔不喜欢这样,就算他不跟云映在一起,他也希望云映过的好,不由轻声道:“我不是你弟弟吗,你过得好不好,我当然会关心啊。”
他朝前走了几步,道:“我昨天想了很久,我确实管不着你嫁人……可是你又不喜欢他,你这样子不是折磨自己吗?”
云映歪着脑袋,不解道:“我当然喜欢他。”
阮乔摇头,道:“不,你不喜欢。姐姐,我知道你喜欢宁遇,可是他已经死了。”
“你是最清楚不过的,你亲眼看见——”
云映抿住唇,静静的望着他。
那双瞳孔浅淡的眸中没什么情绪,可阮乔最害怕云映这样的眼神。
但他还是握了握拳,把话说完道:“你亲眼看见他掉进江里,尸体打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泡烂了,他就是死了。”
宁遇活着的时候,总是万众瞩目的,他生的好看,这镇子里好多少男少女都会来偷偷看他。
他很爱干净,衣服总是纤尘不染,教云映写字时,云映不小心把墨水弄在袖子上,他会蹙着眉,轻轻说一句:“怎么又弄脏了啊。”
然后他会伸手,帮云映把袖子折起来,告诉她:“墨水不好洗的,小映,下次记得不要弄脏。”
云映每一次都会说好,可她总是想让宁遇帮她整袖子,所以她每一次都会故意把袖子弄上墨水,然后等宁遇发现。
次数多了,宁遇大概就知道她是故意的了。
但他没有拆穿过她,只是看着她轻轻的叹口气,然后低声道:“小映原来那么喜欢洗衣服啊。”
明明不管什么时候,他都是清贵雅正的,可那具尸体却臃肿腐败,甚至看不清他的脸。
是的,他就是死了。
云映亲眼看见他掉下冰冷的江水。
是为了救她。
这一点,除了云映自己,所有人都不知道。
云映面无表情的嗯了一声,道:“所以呢。”
阮乔盯着她,好像恨铁不成钢,企图叫醒她一般:“他死了,你应该有新的生活,那个赫公子,他就算再像,他也不是宁遇!”
云映当然知道。
但是世间诸事常常如此,当事实不再令人满意的时候,还不允许她自己给自己编造事实吗。
旁人也就算了,阮乔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少爷,也能在这自以为是的说教她。
阮乔继续道:“你总该开始新的生活的,你不喜欢他却选择嫁给他,每日对着这张脸,你真的快乐吗?他的存在就是不停的提醒你,宁遇死了,你永远都走不出来!”
阮乔声音低下来,道:“姐姐,我不希望你这样。”
云映一点也不想跟他理论,她撑着脑袋,有些疑惑道:“阮乔,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关心我的感情?”
好像被什么攥住喉咙,阮乔一下哽住,脸色涨红,他磕磕巴巴道:“以以以前……”
“以前你喜欢宁遇,我知道的,我当然不关心。”
“嗯,所以宁遇死了,你就开始关心了?”
“但不管我喜欢谁,跟你都没关系吧。”
阮乔掐紧掌心,少年雪白的脸颊红成一片,他避开云映的目光,道:“我想关心就关心,你又管不着!”
云映看他这副模样,不由挑了下眉,声音平静道:“你喜欢我?”
阮乔脸更红了。
他不知道他在心虚什么,好像这是一件很丢人,很难以启齿的事,明明在他的设想里不是这样的。他不觉得云映丢人,路上的时候,他就在想,他要坦坦荡荡的把喜欢她说出来。
可是云映这样平静的语调却让他生出羞愧感,她明明连一句嘲讽都没有,他却觉得是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
他对他的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有了非分之想。
他的沉默无疑坐实了云映的猜想,她看起来也并不意外,只是轻声笑了笑,道:“娘亲知道吗?”
正是与此同时,太阳落下山。
赫峥从府外回来,他腿长,步子也大,没一会便到了院子里。
他原本想直接去书房,后来又想起昨夜云映的话来。
有的男人成婚后对妻子不管不顾,让府中人对她指指点点。
大致是这个意思。
也就那么一念之间,他还是顿住脚步,打算先回一趟房间。
意外的是,时常敞开的房门这会紧闭着,他走上前,才欲推开房门时,里面传来一声争吵。
赫峥推门的动作顿了一下。
“知道又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
阮乔再次走上前,好像要用声音大来掩饰自己的心虚,她道:“姐姐,我不能喜欢你吗?”
他低下头,道:“虽然我现在还小,但是我会继续努力读书,等我考取功名,我说不定会比这个赫公子还厉害呢。”
“姐姐,你别嫌弃我,我也没有特别不好。”
“……”
赫峥黑着脸,推开了房门。
天光泄进,阮乔仓惶回头,男人身影高大,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带着一种锋利的压迫感。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赫峥,很像,确实很像。
但没有那张画像上那么像。
他跟宁遇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
“你……”
赫峥扫视了一眼阮乔,觉得这人可能是年纪太小,有些雌雄莫辨,他目光怀疑的看了眼云映,然后对着阮乔问了句:“你哪位?”
阮乔根本不知应该如何应对。
云映在这时站起身来,走向了赫峥,不同于方才对他的冷漠,她好像整个人都高兴了一些,声音温和的对男人道:“啊,你怎么提前回来啦?”
赫峥没搭理她,他继续看向面前那个身形瘦小的少年,眉头越蹙越深。
他当然不会去在意谁喜欢云映,云映又是否移情别恋,只是他们才刚成婚,这两人就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在他眼里还没到他肩膀的男孩,还在他房间里对云映大胆示爱。
这是否有些许过分了?
云映走到阮乔身边,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小乔,这是你姐夫。”
“……”
阮乔看向云映,紧抿着唇,在云映温和的目光下,阮乔憋着口气,还是对着赫峥道:“姐夫好。”
赫峥眉头并未舒展,反而越蹙越深,他道:“你弟弟?”
云映嗯了一声,她暂且没跟赫峥解释,而是拉着阮乔的手臂,带他走了房门。
继而对他道:“小乔,我不是让你在国公府好好待着吗?”
她拍了下他的肩膀,红唇微张,声音很轻,似有所指道:“你不记得我说过的话了吗。”
阮乔知道,她说的是宁遇的事。
她不准他在别人面前提起宁遇,不提就不提。
恰逢泠春这个时候也从院外回来,云映拍了拍阮乔的手,吩咐道:“派个人把他送回去吧。”
阮乔还有话没有说完,他偷偷了一眼房内站着的赫峥,又看向他的姐姐,心里不舒服极了。
这个赫公子一看就不好说话,说不定会欺负他姐姐。
云映往后退了两步,进到了房间里,她双手搭在门上,对他道:“小乔,你会听姐姐话的,对吧。”
阮乔犹豫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他虽然的确不想让云映就这样嫁人,可嫁都嫁了,他也不想害了她。
阮乔见云映想关门,不由匆忙上前了几步,有些急切道:“可……可我还有说完。”
云映提醒道:“但你该走了。”
阮乔不太甘心,他不知道为什么赫峥一回来,云映连话都不愿意跟他说了,他明明都答应不会把宁遇说出去了。
他急声问:“为什么?你们要做什么?”
云映回头看了眼赫峥,男人还站在原地,静静审视着她。
云映回过头来,翘起红唇,温和道:“我们要去做大人做的事。”
第32章 涟漪
房门阖上, 门外洒落的霞光被隔绝在外,云映缓缓回头,看向赫峥。
在一阵短暂的沉默后, 赫峥在寂静中率先开口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你的弟弟喜欢你?”
据他所知, 国公府内没有这样大的孩子,那这个弟弟大概是她之前还没有回到京城时,那个没什么血缘关系的弟弟。
可就算如此, 那也是同她一起长大的弟弟。
云映朝他走过去, 好像并不在意这件事,她随口道:“大概是吧。”
她停到赫峥面前, 抬手想帮他脱下外袍, 赫峥却攥住了她的手。云映会意, 知晓赫峥待会可能还会出去, 便轻轻叹了口气, 然后收回手道:“他今日擅自来到赫家大门前, 吵着要见我。”
“我本不知道他想跟我说什么的。”
赫峥还是觉得这件事匪夷所思, 他垂眸看着云映,京城旁人喜欢云映, 他倒还理解三分, 毕竟她的确有一张出众的脸。
但连她弟弟都能对她生出男女之情来, 是不是过分夸张了。那个弟弟看着不过才十六七,这是为了她都追到京城来了?
赫峥问:“他什么时候知道你不是他亲姐姐的?”
云映笑了笑,然后轻声答:“放心, 他很早就知道了。”
赫峥立即道:“我放心什么?”
才说完, 又觉得这话有几分歧义, 遂而又补充道:“他喜不喜欢你, 跟我又没什么关系。”
若是放在以前,云映会失落的低下头去兀自伤心,但是现在她好像有了点询问的资格。
她仰头道:“你不是我夫君吗,为什么跟你没关系?”
那两个字轻易的从她唇中滚出,不需要半点犹豫,带着她嗓音独有的温软缱绻。
好像他们不是什么毫无感情的夫妻,而是什么和如琴瑟,亲密无间的爱侣。
昨晚也是这样,她分明连抬腿的力气都没有了,却仍在最后关头于他耳边轻声那样叫了一句。
赫峥总怀疑那是她故意的,她成功了。
对上她称的上深情的目光,赫峥原想提醒一句他们的婚姻并不是什么因爱而生水到渠成的婚姻,但话到嘴边,又觉得婚已经成了,再说这些实在没什么意思。
便转头冷着脸说了句:“别什么人都往房里带。”
云映说好,她走到桌边,道:“我特地叫泠春去看着小厨房给你做的汤,你快喝一些吧,待会凉了。”
赫峥不喜欢喝那种油腻东西,他随口道:“你自己喝吧。”
云映碰了碰还温热的瓷壁,掀开盅盖,香味飘散,她随便扫了一眼,为了想让他多留一会儿,还是道:“端都端来了。”
赫峥神色不耐,他跟着看了眼,然后目光停顿,继而匪夷所思道:“枸杞……羊腰?”
云映也跟着慢悠悠看了一眼,好像还真是。
被赫峥这么提醒,空气里的膻味好像明显了一些。云映让泠春去随便端一碗,不知她怎么偏偏端了碗羊汤,这会又不能同赫峥说这是随便端的。
她沉吟片刻,道:“这个季节,应该比较适合吃羊肉吧。”
赫峥盯着面前纤细的女人,道:“夏天适合吃羊肉?”
云映又将盅盖盖上,低声同他解释道:“我初来京城不久,倒还没适应这里的富贵生活,以前在裕颊山,羊肉是最贵的。”
“我总是想给你准备一些金贵的东西。”
赫峥缓声道:“贵的是羊肉,你放那么多羊腰干什么?”
云映面不改色答:“羊腰更贵,是最贵的。”
赫峥沉默。
行,她反正也不是第一天嘴硬了。
他又这样审视了她一眼,四肢纤细,柔软削瘦,他一手就能抱起来,甚至一根手指就能把她按床上动不了,好像稍微用点力就会碎掉。
她是不是有点太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赫峥收回目光,道:“随你,我去书房了。”
他说着便走向了房门,待房门再拉开时,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不少。
云映叫住他:“那这个汤,你还喝不喝呢?”
她还好意思问,赫峥不知道她在不满意什么,难不成她是想给他汤让他自己反思去吗。
赫峥回头,黑着脸沉声说了句:“你最好给我倒了。”
云映哦了一声,然后看着赫峥走出房门,踏进昏暗的暮色,她轻声叹了口气,怎么感觉好像又惹他不高兴了。
赫峥不在,她便也没那么多规矩,同泠春一起用完晚膳后,泠春道:“姑娘,时辰还早,奴婢听说大太太和两位夫人都喜欢在这个点打纸牌。您要不要也去看看?”
“正好也她们熟悉熟悉,你才刚来,没准儿以后在府中还有需要那几位太太的地方,再说您成日闷在房里,也会觉得没趣儿的。”
云映倒是半点没想过这些。
她对赫家就像是对国公府一样,没什么太大归属感。
她懒得同人交际,也疲于去争那仨瓜俩枣,如果可以,她愿意每天在房里躺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高兴了看两本书,买个铺子随便经营经营,经营不好也没关系,就当是撒钱玩了。
兴致再好一些的时候,还有赫峥这么个身强力壮的男人陪她滚榻。
她喜欢平淡些的生活,所以她希望床榻上的那点生死之间的刺激,成为她生活的唯一起伏。
但以上是最理想的状态,事实如何,还是两说。
她道:“明日再说吧,今日我有些累了。”
她想了想,又道:“对了,你把我从国公府带来那几匹闪缎分给她们,按着辈分,把这府里的亲缘近些的女主子都分点儿。”
泠春应了声是,云映思索片刻后又问道:“云漪霜是什么时候走?”
泠春道:“姑娘,如果按着计划的话,二小姐会在五日后启程,怎么了吗?”
云映对云漪霜没什么喜恶情绪,只是当初木屋里那事,她总觉得还没处置妥当。
按理说,赫峥不会主动去查她的那碗药是否是她自己主动喝的,云漪霜和裴衍也并不知道那婉药被她喝下去。
所以若不是她太倒霉,这三个根本不存在什么为了这事对线的可能。
但云映还是觉得云漪霜早走她也能早舒服一些。
云映摇了摇头,刻意去催反倒怪异,她只道:“没什么。”
房门敞开着,赫峥还没回来,云映遂而道:“叫水吧,该沐浴了。”
云映才走进湢室没多久,便听见房门从外面打开,泠春的声音传来:“姑爷好。”
赫峥没理她,泠春便自觉走了出去,然后关上房门。
雾青此刻还候在门外,泠春走出两步又回来,抬眸问道:“姑爷待会还出去吗?”
雾青哪知道赫峥还会不会出来,他只是守门守惯了,平日都要站一个时辰,瞧赫峥没叫他他才走。
他礼貌道:“我也不知,但公子今日的确是没什么行程了。”
泠春嗯了一声,然后:“那你我一起退下吧。”
雾青:“这……”
泠春声音低了低,道:“我家小姐与你家公子正是新婚蜜里调油时,你站在人家新房门口挺墙角,应该也不好吧。”
雾青面色空白,觉得有几分道理。
可他完全没法把蜜里调油这几个字与赫峥联系到一起,因为今天一天赫峥都没提起过云映一回。
但是说他不上心吧,他又能推了些饭局和见面准时回府。
雾青垂眸道:“姑娘说的是。”
夜色寂静,云映从湢室出来时,赫峥正一手撑在桌案上,一手提笔写字。
他笔速很快,云映这样看着,突然生了几分好奇,在长发未曾擦干时朝他走了过去。
赫峥并未避讳她,连头也没抬。
这桌案上一堆的卷宗公文,云映甚至还瞧见了一堆大理寺的公文。
她对宫中官职的所知,都是来到京城以后翻书才知,但也知道,赫峥如今的职务与大理寺其实关系不大。
她不由问了句:“你这为何会有大理寺的公文?”
赫峥抬头扫了她一眼,问:“你识字?”
“……”
若非云映知道赫峥不是什么喜欢嘲讽她这些的人,都要以为他是故意这般问的了。
如此说来,怪不得见她来了并不避讳。
云映道:“大致识得一些。”
赫峥笔下动作不停,随口道:“你弟弟教你的?”
云映道:“不是。”她声音顿了顿,继而温声道:“是一个哥哥。”
赫峥笔触停了下,看她一眼道:“你还有哥哥?”
云映嗯了一声,道:“同村的一个哥哥,人很好。”
同村的哥哥,既然没有血缘关系,她为什么还要这样去叫人。他忽而又想起,在他与云映尚未成婚时,她也这样叫过他。
明明算起来,那时候他跟她之间就不算太熟。
不对,他又想起他第一次与云映见面时,那时他与她别说不熟,他们根本就不认识。
不认识的时候她就能直接拦住他叫他小玉哥哥,那去叫一个同村一起长大的男人哥哥,好像也不难理解。
所以她还当真没什么羞耻之心,这种称呼竟然也能随便叫人。
因为一直以来他都没有娶妻生子的想法,所以也很少会去关注女子,更是鲜少与人谈及这类话题,但是这会,他想起来他的那些狐朋狗友总是问他的一个问题来。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以前他不屑于思考这种问题,当然他也得不出答案,但是这会倒是明确一些。
总之他不会喜欢云映这样的。
云映见赫峥没什么反应,还以为是他对自己的过往不感兴趣,她也不意外,转而道:“夫君,你的字好好看。”
赫峥:“不准这样叫我。”
云映声音有些委屈道:“只有我们俩的时候也不行吗?”
赫峥:“不行。”
乞求无果,云映不打算理他,她又朝他走近了两步,仍带着水汽的身子靠近他,她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幽香再次传了过来。
她穿的中规中矩,除了细白的脖颈,身子可以说半点不露。
云映伸手,挽过他执笔的手臂,然后手指下移,顺着男人的手腕覆上他的手。
赫峥动作停住,一侧眸就看见了她润泽如玉的精致侧脸,以及那张翘起的红唇,他道:“松手。”
他的警告对云映显然不起什么作用,她像是没听见一般,手指灵活的从他手中拿过了笔,然后随手扯了一张澄心纸,摊在他写的那页字旁边。
葱白细密的手捏着笔,然后手腕轻动,笔尖游动,照着他的信,写了句一模一样的话来。
字迹遒丽,笔意清婉,转折间又透着股苍劲锋利,的确是一手好字。
在他要开口说句还行之时,云映率先道:“这是我照他的字练的,夫君,你看是算得上好看吧。”
赫峥:“……丑死了。”
云映蹙眉,道:“你在说假话骗我。”
赫峥又把笔拿回来,在她的那句话旁正儿八经的写了几个字,给她打了个样。
不同于方才信纸上追求速度的随性,这会他的字分明要分明许多,铁画银钩,丰筋多力,横在云映的字旁,相比于她的清婉,要多出几分威势来。
云映道:“你的也好看。”
什么叫也,赫峥道:“比你好看就行了。”
他放下笔,又将方才的那封信随手一折,道:“你自己写吧。”
他说完从书桌前离开,然后叫了水,去沐浴去了。
云映盯着他的背影,见男人将外袍脱下随手挂在屏风,然后低头解开革带,衣衫脱下,露出精壮的上半身来。
她心里不由想着,还好,这人这会脱衣服倒没那么避着她了。
云映顺手帮赫峥把桌面整了整,然后又坐回榻上,半靠着软垫去看她的那本没看完的游记。
直到赫峥出来时,她还靠在垫子上,没有起身,只是静静的翻过一页。
天色已经不早,赫峥走到床边时,云映仍看的入迷,秀眉微蹙,似有不解。
昨日她看的便是这本《倉台记要》,到今日竟然还没看完,赫峥虽公务繁忙,但也称得上博览群书,这本书他连听都未曾听过。
见云映仍然不动,赫峥提醒道:“喂,别看了,还睡不睡。”
云映回神,拿着书朝床里去了去,然后道:“睡的。”
赫峥道:“你这是在山里没书看,出来要看个够吗?”
云映本身是个疲懒性子,当初练字看书是为了不在宁遇面前丢人,她本身不是什么酷爱作诗喜欢从书里寻真理的人。
而且她看的书不多也杂,上到天文,下到农桑,大多都是为了必要的学习,找乐子或者打发时间。
云映道:“山里没有这样的书。”
“你想看看吗?”
对于这种看名字就知道里面必定是什么日常琐事的闲文,赫峥并不感兴趣,但他还是随意的伸了下手,云映乖顺的将书递了过去。
赫峥垂眸扫了眼。
那一页最后那段猝不及防映入眼帘。
他只管恣蜂锁蕊,哪管得她涕泪涟涟。
云雨已毕,且看衾上,洒的白玉琼浆。
“……”
“…………”
赫峥将这本书扔到床边的小几上,他胸口震动,这辈子未曾这么失语过。
他一方面觉得眼睛受了伤,另一方面他看她这副无辜模样,又莫名有一阵燥意。
就说吧。
他就说吧。
她真的无可救药!
云映歪头,看见赫峥耳垂泛红,她反应过来后问道:“你没看过吗?”
赫峥:“???”
“我为什么会看过这种东西?你看的很多?”
云映老老实实道:“不多,这是第二本。”
“还有第一本?”
云映嗯了一声:“第一本是新婚夜前嬷嬷给我的,让我学习,我看了很久,也学到了很多。”
说起这个,她看向赫峥的目光便有些哀怨:“但你很少给我实施的机会,你只知道蛮干。”
而且还不换姿势。这是她唯一不满意的地方。
赫峥沉默了好一会,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没什么好说的,也不想搭理她。
云映还半靠在床头,蛾眉敛黛,顾盼生情,她轻缩着肩膀,玉软花柔。
赫峥闭了嘴,然后回身吹熄了灯火,黑暗中云映听见赫峥上榻,她有些不满道:“为什么要灭灯?”
这样就看不见他了。
赫峥不理她。
云映得不到回应,心里想着兴许是方才说错了话,不该埋怨他。
她摸黑躺在他身边,然后主动道:“你今天累不累呢?”
隔了一会,男人的声音才从旁边传过来,离她很近,声音淡凉,“不累。”
云映嗯了一声,又少见的问他道:“你娶了我,是不是有点后悔。”
赫峥道:“你还不值得我后悔。”
云映总结道:“那就是不后悔。”
赫峥没有反驳她,应了句:“随你怎么想。”
云映默了默,她其实不太能睡得着,因为她白日睡得时间长,而现在又不算多早。
赫峥灭了灯,不许她在看书,这会好像也不太想跟她说话,云映有些无趣起来,她问道:“你是不是不想跟我说话。”
等了半天,赫峥道:“猜对了。”
云映抿住唇,没吭声。
原本她的手还贴着赫峥的手臂,这会眉头轻蹙,少见的对他不高兴,将自己的手缩回来点儿,不碰他。
又隔了一会,云映翻过身去,不再面对他,然后在暗夜中闭上眼睛。
困意才来时,一直在她身边没动的赫峥忽然对她伸出手,有力的手掌握住她的肩膀,在黑夜中将她又翻了过来。
云映没说话,赫峥的手又继续往下扣住她的腰,把她抱在了怀里。
男人胸膛温热,衣襟散开了一些。
云映的脸贴在他的胸口,不满道:“你不是不想跟我说话吗?”
赫峥道:“我没跟你说话。”
云映说不出有本事你一直别跟我说话这话来,因为她担心赫峥还真不跟她说话,遂而只是沉默的别下脸,不去回他的话。
夜深,外面偶尔传来虫鸣。
赫峥主动道:“嗓子好了。”
云映嗯了一声:“本就不算太严重,中午弟妹给我送了梨汤。”
“好喝吗?”
云映回忆了下,然后中肯评价道:“有点甜。”
赫峥没说话,云映就这样靠在他怀里,直到赫峥的手从她脸颊划过,手指抬了下她的下巴。
云映仰起头,他们开始在沉寂的黑夜中接吻,唇舌交缠,相互入侵。
不同于昨日,除却从窗户漏进来的模糊月光,房内可以说一片寂静,云映也瞧不清赫峥的脸,只能听到他的声音,碰到他的身体。
她身上衣衫松垮,没一会就散开一片,赫峥总喜欢揉她,是那种令她熟悉,又带着点微妙又刺激痛感的力道。
晚风吹拂。
池水皱起,涟漪叠叠。
后来赫峥停下了动作,云映额上带着点细汗,月色朦胧下,仍能在黑暗里看见大片雪肌。
赫峥手心湿润,问她:“现在说吧,你从书里学了什么。”
“这回给你机会了吧。”
第33章 旧伤
赫峥今晚原不是这样打算的。
因为他跟云映第一次滚榻时, 她好像休养了一段时日才恢复,所以他自然而然的觉得,这种事不能常做。
就算昨天未曾见血, 他好像也没有弄痛她,但她还是流了好多眼泪, 他猜想她可能仍不太舒服。
但是她今天看起来并不像上次那样虚弱,舒不舒服不知道,她竟然还有心思给他熬汤。
一直到后半夜, 月色当窗, 风过时绣帘微晃,连虫鸣声都弱了下来。
云映趴在赫峥的身上, 乌发散开, 纤腰婀娜, 眼角尤有啼痕, 裸露的肌肤欺霜赛雪, 粉臂横施, 千般的韵致。
赫峥没有叫水, 两人身上都有些粘腻,他的手虚虚的落在云映的腰上, 上面已经被他攥出了红痕。他想了想, 觉得自己也没有很使劲, 她好像一碰就红了。
云映一直没有出声,静静的趴在他胸口,听着男人强健有力的心跳。
隔了一会, 还是赫峥先拍了拍她的后腰道:“去沐浴。”
云映没有回答, 她将贴在脸颊的长发揽到一旁, 露出被吻的泛红的耳朵, 轻声道:“好累。”
赫峥道:“我抱你去。”
云映这次没拒绝,她嗯了声,道:“那你摇铃吧。”
赫峥曲了下腿,道:“你先下去。”
云映那股子疲懒劲儿又上来,她道:“腿疼,动不了。”
男人轻笑了一声,他就着这姿势将云映抱起来,让她跨坐在他腰上,然后半坐起身伸手摇了下铃。
然后他收回手,轻掐住她的下颌,看着这张姿容绝世,春态朦胧的脸庞道:“累?这不是你的学习成果吗,是你自己要求的。”
云映嗯了一声,道:“以后换一个。”
赫峥松开手,冷哼了一声,道:“你说换就换?”
云映舔了舔他的喉结,又面不改色的扭腰蹭了下他,声音平静道:“夫君,求求你。”
“……”
赫峥朝后仰了半分,喉结滚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握着她大腿的手分明紧了紧。
隔了好半天,他才对着她低声说出一句不太好听的话来。
云映有些意外,她非但不生气,反倒还轻声问:“那你喜欢吗?”
房内重新燃了盏灯,这次叫水又是在后半夜,进来倒水的丫鬟半点不敢抬头,也一点不敢往那绣帘紧掩的榻上瞧,弄完就迅速退出了房间。
她在赫家已经待了六年有余,赫家大公子的清心寡欲她最清楚了,这几年里别说是通房,他甚至从未跟女子共寝过,平日去的最多的,不是书房就是校场。
她们私下没少可惜过,大公子相貌英俊,又肩宽腿长,怎么偏偏是个冷心肠,半点不为女子动容。
如今来瞧,只怕是没碰着夫人。
房门关上以后,绣帘被一把扯开,赫峥抱着云映走进了湢室,少女赤。裸着身子,细白的小腿垂下,乖顺的靠在他身上。
赫峥显然没伺候过旁人,动作十分生疏,云映也不嫌他,她轻声道:“随便洗洗就好了。”
赫峥道:“闭嘴。”
云映只好闭了嘴,赫峥叫她抬手就抬手,叫她转身就转身,直到男人握着她的手腕,看向那双雪白纤细的手。
这双手乍看来很是好看,但是全然经不起细看,上面不仅有层薄茧,更明显的是,那一条条细小的伤疤。
它们横亘在上面,像细小的虫子。
他的目光很明显,雾气朦胧里,云映蜷了下手指,想要收回自己手,却被赫峥紧紧的抓住手腕。
她避开赫峥的目光,率先道:“我的手不太好看。”
赫峥嗯了声,道:“确实不好看。”
他又问:“怎么弄的?”
这是赫峥头一回主动问起她的过往,不带什么嘲讽,也不是什么敷衍应对,云映就单方面的把这当做是一种关心。
赫峥会关心她,好像还是个挺新奇的认知。
她不由跟着去看自己的手,丑的看不下去。
她记得那一天,大雨滂沱,是干燥冬日里少见的一场大雨。
阮乔迟迟没有回家,父亲和母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们决定分头去找,父亲去山的北面,云映去山的南面,母亲则去镇上还有村内喊了喊。
泥土湿润,山路并不好走,地上全是枯枝烂叶,云映带的伞也不起什么作用,没一会身上就湿了个透。
她并不如父亲和母亲那样焦急,也不认为那个娇气的弟弟会自己上山玩,她在心里猜想,阮乔八成是跑到哪家玩伴家里,因为大雨所以才没回来。
他们根本不用费心思去找,说不定待会阮乔自己就回来了。
所以她找的根本就不算细致,约莫着时间差不多了的时候,她看着这没有半点要停下的意思的暴雨,心里有几分惧意,想赶紧回去。
但偏偏就是这个时候,她听见了一声微弱的呼喊。
她停下脚步,循声走了过去,在一处荆棘丛生之地,发现了掉在洞里的阮乔。
那一年阮乔才九岁,他浑身湿透,洞里已经开始蓄水,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他一边哭一边喊救命。
一看见云映,他便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放松了下来,他瘪着嘴对她哭:“姐姐,快救救我……”
白嫩的脸庞糊了泥水,他不停的攀着泥壁对她道:“好滑,姐姐,我爬不上去,我好害怕。”
“……我要被淹死了。”
云映那一瞬间说不清楚她是什么想法。
天空电闪雷鸣,耳边的雨声盖过了阮乔的哭闹,她冷静的垂眸,看着这个稚嫩的弟弟,她不觉得心疼,也没有半分恻隐之心。
那年她十二岁,在此时,忽然冒出了一个想法。
死了也好。
如果没有阮乔,她将成为父母唯一的孩子,那么阮乔得到的所有偏爱,应该都会转移到她身上来吧。
大雨没有丝毫要停歇的趋势,阮乔的哭闹声拉回了她的思绪。
她看见他身上崭新的衣服,那是娘亲熬了好几个夜给他做的。
相比于偏爱,她好像更不想让娘亲难过。
她还是救了阮乔,那块全是荆棘,旁边还有两棵皂角树,上面全是粗壮的尖刺,所以云映走过去并不轻松,她找了一根树藤,将阮乔拉了上来。
但是才上来,阮乔便脚下不稳,朝旁边摔了过去。那儿正好有一棵皂角树,成片的尖刺像一把把尖刀,阮乔若是就这个力道摔过去,木刺会直接刺穿他的眼睛。
危急时候,云映伸手护住了他的头。
她的手被数十根木刺扎进,一瞬间鲜血淋漓,她抿住唇,用力将手背从那片刺群上收回。
一开始那些伤口只是像窟窿,后来发炎溃烂,伤口愈合,经年累月下,窟窿就成了虫子。
她当时的想法只是,如果她替阮乔挡下,娘亲会欣慰,也会心疼她的吧,她会对她更好。
就像是她与娘亲说话时,一提到弟弟,娘亲的话就会明显变多一样。
后来她猜对了,娘亲果真抱着她哭了,那段时间她享受到了和阮乔一样的待遇。
所以这不是什么她与阮乔姐弟情深的证明,这些伤口象征着她的卑微懦弱。
或许就像云施彦说的一样,这也是她作为可怜人的印记。
云映反手握住赫峥的手,轻声道:“摘果子的时候树枝划的。”
赫峥扫她一眼:“你家那是什么铁树,能给你划成这样。”
云映笑了起来,她低头去舔赫峥的手,动作很慢,柔声道:“大少爷,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
赫峥松开了她的手,女人唇色艳红,舌尖柔软,他手背发麻,蹙眉沉声道:“浪什么。”
云映撑着桶壁站起身,水声哗啦,她扶着赫峥的手臂走出去,道:“我好困,要睡了。”
赫峥想去抱她,但云映已经自己赤足走了出去。他犹疑片刻,还是没有跟去,而是就着云映用过的水匆匆冲了下身子便上了榻。
他过去时,云映已经背着他躺下。
赫峥不知道她睡着没有,他心想,莫不是生气了?
她有什么好气的。
但他才躺下,云映便应声翻了个身子,滚到了他怀里,赫峥搂住她,不由心想他果真是想太多,这女人哪那么容易生气。
云映缩在他怀里闭着眼睛,在调整姿势的时候红唇擦过他的下巴。
她的声音带着点模糊的睡意,很轻,轻到听不清楚。
“小遇哥哥。”
“我能这样叫你吗?”
第二天一早,云映起身的时候赫峥已经出府了,她今早睡的比平日都死一些,居然连赫峥起身都没听见。
但她今天心情尚算得好,去苏清芽那儿请安时,还陪她多坐了一会,苏清芽也难得空闲,听说云映不会刺绣,她心血来潮的想教教她。
云映看着竹篮里那块已经绣了一半的“童子采莲”的红肚兜,苏清芽注道:“那是给岚哥儿绣的,他不是快要生辰了吗,我寻思给他做两件衣衫。”
岚哥儿就是那天徐怡风的儿子,长的也算是冰雪可爱。云映总觉得刺绣这事费时又费力,她不想学也是因为这个,在她眼里,给自己绣个什么玩意儿的已经够费事了,还能给旁人绣,这多少是带几分情分的。
看来苏清芽很喜欢这个小孙子。
云映随口道:“岚哥儿看着很懂事,怡风教的真好。”
苏清芽立即道:“那可不是,岚哥儿才五岁,就知道日日来我这请安了,一口一个祖母叫的可真喜人。”
她说起那小孩时眼里是正儿八经的高兴,云映顺势问了句:“您与公公尚还算得上年轻,怎么不要一个孩子呢。”
苏清芽看着很年轻,也就不过三十岁的年纪,而赫阁老应该也才四十出头,他们若是想要个孩子,应当也不是什么难事。
苏清芽闻言不由垂下了眸,道:“我们年纪都不小了,要什么要,只要你们这些小辈把日子过好就行了。”
云映没有应声,心说苏清芽难道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成。
赫阁老能有这几个孩子,他大概没什么问题,难道是苏清芽自己的问题?可这也有些怪异。
像赫家这种家族,家主娶妻,在成婚前势必是要过一遍太医,倘若不能生育,是进不了赫家家门的。
莫非是这中途有什么意外不成。
云映思绪转了一圈,又觉得跟她没什么关系,索性也就没再继续试探下去,只随便敷衍了句:“您也该为自己考虑考虑的。”
中午时,赫峥出乎意料的回来了。
云映根本没等他,自己同泠春坐在院子里用了午膳,赫峥回来时,她跟泠春才拿起筷子。
泠春见状连忙站起身来,道:“姑爷恕罪。”
云映站起身来,吩咐下人再多准备一双碗筷,然后跟着赫峥走进了房间。
她道:“你吃饭了吗?”
她问的废话,他当然没吃,他回来就是吃饭的。
赫峥不想理她,云映便立即会意,她道:“我哪里知道你会回来呢,你今天早上也不叫醒我,我都没伺候你穿衣。”
瞧她这话说的,她昨天起的早,那时也没见她伺候他穿衣服啊。好歹是相处了两天,赫峥知道也稍微摸清楚一些她的性子。
她身上总有股倦怠慵懒的劲儿,能坐着就不会站着,哪怕是试着主动坐他身上,也是没动两下就累了。所以这女人这样说话,多半就是对着他胡言乱语呢。
赫峥看她一眼,没像以前一样跟她说他不喜欢人家伺候他,而是道:“那我明天弥补你这个遗憾。”
云映有些意外,但她随即嗯了一声,道:“你今早若是提前同我说了,我会高兴一上午。”
她走上前去拉住了赫峥的手,道:“我们一起用膳吧。”
云映还是头一回与赫峥正面对面的吃饭,男人连吃饭时都留着那种世家大族的矜贵与斯文,云映夹了一筷子青笋给他。
赫峥眉头蹙了蹙,显然有几分抗拒。
云映道:“这个很好吃。”
赫峥放下筷子,道:“那你多吃。”
云映轻叹了口气,道:“夫君,你嫌弃我吗?”
赫峥道:“你才知道吗?”
云映又把那块笋片夹了回来,默默放回了自己的碗里。
赫峥瞧她这沉默的动作,莫名觉得自己好像有些过分,但是他的确不喜欢别人给他夹菜,云映也不行。
正想着要不要说句什么缓和一下的时候,一名仆从弯着腰从外面走了进来,手里是个托盘,托盘内是个有些发皱的纸袋。
“公子。”
云映也看了过去,她歪着头辨认了一下。
“公子,请问这个要给扔掉吗?”
这个纸袋自从几个月前就放在赫峥原本的房间,但赫峥从未拆开过,洒扫丫头们即便看出里面是吃食不能放的太久,也不敢妄自提醒,所以便一直在那不起眼的地方放着。
直到今日,因为赫峥成婚后与云映住在新的住处,旧的房间边隔一段时日打扫一番,这段时日他们寻思着公子正是新婚,所以才来问上一问。
赫峥显然也看出了这是什么。
气氛有些许沉默,云映的目光从纸袋移向赫峥,轻声道:“你原来没有打开过啊。”
她的声音听不出什么喜怒,但那股遗憾却十分明显。
赫峥确实没有打开过,这对他来说本不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但这会被她一说,他倒莫名有几分心虚来。
可他有什么好心虚的。
在他开口之前,云映轻声吩咐道:“扔掉吧。”
“是,少夫人。”
隔了一会,赫峥清了下嗓子,然后道:“你若是想要,可以再去买一份。”
云映放下筷子,低下头答:“我不想要,我那是送给你的。”
赫峥嗯了声,道:“你也可以选择送给我。”
他才说完又开始后悔,这样是不是有点直白,这人不会误会他喜欢她吧?
云映道:“还是算了吧。”
算了?
她居然说算了?
在赫峥开口之前,云映对着他弯起唇角道:“我做给你吧!”
“需要的时间可能有些长,但你应该不介意吧。”
赫峥道:“……我又不喜欢吃。”
云映还在看着他,赫峥抿了下唇,继续道:“我有什么好介意的。”
下午云映午睡时,赫峥去了书房,等她睡醒,赫峥便又进宫去了。
泠春正在帮她准备东西,念叨道:“明日您跟姑爷就要回国公府了。”
差点忘了,明日是她归宁之日。
其实嫁进赫家也没多久,但她总觉得好像有些日子没见着云安澜了。
她嗯了一声,下午时坐在房里打了个梅花样式的络子。
泠春道:“姑娘,这个真好看,是给姑爷的吗?”
云映想起赫峥那个从未佩戴过玉佩,道:“不是,给爷爷的。”
泠春还有些意外,这是云映头一回提起给云安澜什么东西,从前她连可是主动问上一句都少见的。
翌日一早,赫峥有早起的习惯,他睁开眼时,云映还躺在他怀里。
她的睡姿不太好看,明明昨天睡觉时衣服穿的好好的,现在却赤。裸着圆润的肩头,雪白的寝衣滑在手臂处。
赫峥一动,云映便睁开眼睛,她往赫峥那挪了挪,然后搂住了他的腰,轻声道:“你要走了吗?”
赫峥任她搂着,道:“我走去哪?”
云映嗯了一声,带着温软的鼻音,大概是反应了一会,然后喃喃道:“哦,回国公府。”
她嘴上这样说着,搂他的手却半点不松,她挪了下身子,直接贴到了他身上。
这原也很正常,直到她把脸埋到了他的胸口,然后闷声道:“好软。”
“……”
赫峥衣襟敞开着,胸肌形状饱满,线条往下延伸是一截劲瘦的腰,他身量高,因为一双长腿太过突出,所以穿着衣服总让人觉得偏瘦。
他黑着脸推了下云映的肩膀,道:“你最好给我起来。”
云映偏了下脑袋,可能是想用另一边脸颊也感受一下,她像是没听见,继续疑惑道:“为什么会是软的。”
赫峥脸更黑了,他在不刻意用力的情况下,胸上的确不会很硬,但她什么意思,嫌弃不成?
他默默用了点力。
云映这才道:“我怎么觉得好像硬了些,但我喜欢软点的。”
“……”她真的很难伺候。
赫峥又收了力。
最后云映还是被赫峥拎了起来,她坐在榻上,寝衣的带子不知道她昨晚是怎么睡的,竟然被解开了,还是赫峥方才给她系上的。
因为今日还要出门,所以夜里他们没有做到最后。
等他们抵达国公府时,已是辰时初。
国公府大门敞开着,三日前挂的大红灯笼还没撤下,云安澜早早的就候在门口,云施彦还有府中几个庶子庶女都在陪同。
云映走下马车,云安澜立即上来扶住云映的手臂,看着她两眼泪汪汪道:“好孙女,可算是回来了。”
云施彦给赫峥拱了拱手,弯唇喊了一句:“妹夫。”
赫峥对云施彦没什么印象,但好歹是云映的兄长,便嗯了一声。
“来,快进来!”
“我可都等你们好久了。”
云映不由道:“爷爷,你不用在外面站着的。”
她话说完,顺势扫了眼周边的人,云家基本都在,除了云漪霜。
算着日子,她大概后天就会启程。
跨过门槛时,云施彦扶了一下云映的手臂,道:“妹妹当心。”
云映觉得好笑,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能屈能伸吗,他好像觉得不管他对她是什么态度,她都会接受一样。
云映避开他,回头看了眼赫峥,然后道:“夫君。”
“……”这么多人,她怎么喊的出口。
赫峥走到云映身边,冷着脸嗯了一声。
云映对他道:“别离我太远。”
第34章 闺房
一行人进了正堂, 在一段短暂的寒暄后,云安澜便就势问起了朝堂之事,云施彦偶尔会在旁边插两嘴。
他如今任职大理寺, 且不说两年前赫峥在大理寺待过一段时日,就说赫阁老如今兼任吏部尚书, 他这仕途,若是有了赫家扶持,也必定平步青云。
世事难料, 当初他若早知云映真的会嫁进赫家, 那他也绝不会与云映交恶。
不过无妨。
左右今日他与云映关系是好不了了,但到底还有一层淡薄的血缘关系, 一荣俱荣, 云映若是个聪明人, 就算不帮他, 想必也不会害他。
他有意缓和与云映的关系, 所以同赫峥说话时, 言辞间对云映也多有夸赞。
云映不需要云施彦这份夸赞, 她也没他那么多心思,这会她只觉得枯燥。
离用膳还有一会, 云映便不想再继续待下去。
临走时, 她悄悄伸手, 指尖碰到了赫峥的手,轻声道:“夫君,你待会要来我的闺房看看吗?”
她声音低, 低到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但“闺房”这两个字还是刺激了下赫峥的耳膜, 他到底不如云映那般脸皮厚, 扫了眼在座旁人道:“不去。”
云映的指尖上下磨了磨赫峥的指尖, 问:“真的不去吗?”
赫峥中指抬起,一下按住了女人细嫩的指头,他低声警告道:“看不见人多吗?”
云映没忍住笑了笑,她道:“那我等你。”
赫峥眯了下眼,道:“我什么时候说要去了?”
云映遂而道:“那好可惜。”
她其实也没指望让赫峥去,待会该到用膳时分,就算去了也做不了什么。如果在这过夜,倒还能试上一试,不过夜就算了。
云映一站起身,云安澜便瞧出云映的意思,他立即道:“小映,知道你今日过来,我特地叫厨房给你熬了你之前爱喝的红枣雪燕,这会正在炉子上煨着呢。”
赫峥这两天还没注意到云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她看起来是个什么都能凑合的人。
云映应下,道:“谢谢爷爷。”
云安澜摸着胡子:“这孩子,跟我客气什么。”
云映的确是个很能凑合的人,那个红枣雪燕,是她来到京城后吃的第一样东西。
被一个白玉般的瓷盅装着,汤体浓稠,如脂玉洁白,软烂的红枣片漂浮上面,香气外溢,清新柔软。
比她吃过的任何东西都要香甜,也要珍贵,所以她喝过一碗又试着跟爷爷要了第二碗。
但后来她每日的吃食都是精挑细选,工序复杂精制而成,那道雪燕反倒不算什么了。
只有云安澜从那起,记住了她喜欢喝红枣雪燕这道汤。
在去小院的路上,云映碰见了位身着素雅的妇人脚步生风走在花/径上,身后跟了名端着托盘的丫鬟。
云映辨认了会,还没想起来是谁时,泠春提醒道:“姑娘,这是老爷的侧室,姓沈。大夫人走了以后,这府内中馈便暂由她接管。”
云映这才想起来,徐氏还在时,这位沈姨娘从不显山露水,徐氏一走,那么多姨娘里,中馈就这样落到了她手上。
正是此时,女人朝她看了过来,沈姨娘脚步一顿然后立即走了过来。
她相貌不如徐氏那样艳丽,反而透着股清雅的韵致,声音温柔,不见什么谄媚讨好之意,“大小姐你在这啊,我正想着去找你呢。”
“这是国公爷嘱咐给你熬的汤,我打算给你送过去。”
云映道:“辛苦姨娘了,叫下人送就好了。”
沈姨娘道:“这哪能啊,这府中到底人不多,大小姐您初才回来,哪能这么冷冷清清的呢。”
云映笑了笑,看向不远处的亭子,道:“姨娘就放在那吧,今儿太阳好,我正好晒晒太阳。”
沈姨娘应了一声,然后走进亭子,让丫鬟放下托盘,里面除了汤,还有一碟梨子凉糕。
她面色窘迫道:“这是我自己做的凉糕,听说大小姐您之前在裕颊山生活,那儿我听过,梨子又大又香甜。这比不上您那,可能也没什么家乡味道,但我女儿说味道也好,便自作主张带来给您尝尝。”
云映对所谓家乡并不怀念,但她还是应了一声,道:“有心了。”
“好嘞大小姐,你说你出嫁前,我本想去瞧瞧你,可那会……总不太方便,便没去成,大小姐最近过得可还好?”
寻常女子出嫁前,就算没有母亲,也该有一位女性的长辈陪着说说话,但云映那天晚上只有一个嬷嬷过来交代她。
沈氏那会还没掌中馈,又是姨娘,过来找云映还容易落人口舌。
“姨娘放心,我一切都好,你叫我小映就好。”
“那就好,我本也不是京城人,最是知道独在异乡的苦楚,小映你过得好就成。”
沈姨娘走了以后,云映捏起一块凉糕,轻声问:“沈姨娘下只有一个女儿吗?”
泠春答:“是一儿一女,她的儿子如今在刑部做事,倒也还算是有出息。”
云映嗯了一声,没说别的,只道:“有出息就好。”
回到自己小院时,阮乔正在那里等她。
他还穿着自己带来的破衣裳,没穿国公府给他准备的新衣。他一见到云映过来,就不满的控诉道:“我给你带的枇杷和柿饼你都没吃,枇杷烂掉了。”
云映脚步不停,道:“你又来干什么。”
阮乔跑到云映面前,道:“你不是今天回门吗,我就不能来见见你吗。”
才说完,他又朝云映身后探了探脑袋,见赫峥不在才松了口气。
他道:“我后天就要走了,今天要是不来找你,你肯定也不会主动来找我的。”
云映接过他手里那盘烂点枇杷,倒在身侧花枝下松软的泥土上,然后把瓷盘再递给他道:“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阮乔见她动作,心中狠狠一哽,他道:“你是不是担心你现在富贵了,我会趴你身上吸你的血,我跟你说我才不会呢。”
云映走进房间,阮乔便跟在她身后,他抬头看着姐姐纤细的背影,小嘴叭叭不停道:“姐姐,我要是走了你会想我吗?”
云映推开房门,坐在了圆凳上,甚至疲于回应阮乔这几个近于自取其辱的问题:“你觉得呢?”
阮乔眼里有了点光亮,道:“会的吧。”
他道:“对了,你是不是让我跟你那个什么妹妹一起离开,她人怎么样,会不会看我是乡下人欺负我呢?”
云漪霜那盛气凌人的模样再次浮现在脑海中,云映道:“大概是会。”
阮乔皱了小脸,低声道:“啊,我就知道。”
“其实我昨天见到她了,我原看她长的好看,还以为性格跟你一样好呢,想着我俩正好一路,就想去跟她找个招呼。”
“结果她叫我小乞丐,真讨厌。”
云映秀眉微皱道:“你见到她了?”
阮乔点了点头,道:“在后院见到的,我那会觉着我在这白吃白喝不好,就帮忙修修花枝吧,然后就瞧见她被两个人扶着出来晒太阳。”
“姐姐,她是不是身体不好,走个路还要人扶?”
自从上次那件事后,云漪霜便被关了禁闭,这段时间可能是她已经出嫁,云漪霜也要启程离开了,所以禁闭就结束了。
云映道:“她怀孕了,你若是不想被她打一顿,路上就别招惹她。”
阮乔顿时睁大眼睛,道:“她她她怀孕了?啊?怀孕了还会打人?”
他脑袋转了转,又道:“姐姐,她不会打过你吧?她也太过分了。”
阮乔道:“对了姐姐,我觉得你那丈夫虽然跟宁遇长的像,但是他一看就感觉不是什么好人,他若是欺负你,你就传信给我,我临走的时候娘亲说了,你若是在京城过的不好,可以回去的。”
云映拍了下他的肩膀,道:“我不会回去了。”
她承认自己是个懒人,心绪也脆弱。她再不想去裕颊山做一个敏感勤奋的小丫鬟。
“你让娘亲和父亲好好照顾自己,若是有什么需要,可以同我说。”
阮乔哦了一声,没去问为什么,他还没有天真到认为那破村子的生活会比京城好。
他还想跟云映多说几句话,但云映却站起了身。
午膳时分要到了,吃过饭后,她与赫峥就能离开这,她不太想让赫峥在这多待。
而与此同时,房内青烟袅袅。
云安澜在沉寂中饮了口茶,道:“小帘子,是不是该用午膳了,你派人去传话给小映吧。”
赫峥此刻正坐在云安澜的对面,手指落在深黑的檀木桌案上轻点着,他本不是个多话的人,但仍陪云安澜天南海北的聊了会。
老人话音才落,赫峥便垂了下眸,润泽如玉的手从桌面收回,出人意料的说了句:“我去叫她吧。”
云安澜愣了下,然后笑道:“好,你去也好。”
“祈玉啊,我以前还在想,就你这小木头样的,谁嫁你谁倒霉呢。嘿,想不到倒霉的是我小孙女。”
赫峥站起身来,看了云安澜一眼道:“是吗,老师您以前不是还说过希望我跟她在一起吗。”
“如今如您所愿,你该开心才是。”
他的声音没什么波澜,但云安澜脸上的笑意僵了僵,他跟着站起了身,站在赫峥的身后道:“祈玉,你是不是在怨我。”
“怨我去找你父亲,逼你做你不愿意的事。”
气氛沉默了片刻,赫峥才道:“他逼不了我。”
云安澜是云映的爷爷,他自然会为云映考虑。
而云映初来京城,她的美貌也不是她的罪过,不管他再不喜欢她,再不愿意就这样跟一个女人绑在一起,也得承认跟他有这一场意外,对云映来说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云映喜欢他,这喜欢的份量并不一定撑得起一生一世,她被强迫,然后陷入流言,跟他成亲,她也是那个被一路推着走的人。
连云映都不能怪,又如何能怪得到云安澜身上。
云安澜拍了拍赫峥的衣袖,乐呵呵道:“好小子,我就知道。嘿嘿,我就算不说,你也会主动找你爹说的对吧?”
他啧了一声,懊悔道:“怪我,我也太沉不住气了,早知道就等你自己说了!”
赫峥:“……”
他掀开软帘,道:“我先走了。”
才走下台阶,云施彦便凑了过来,他面带笑意道:“祈玉,你还不知小映的院子在哪吧,我陪你去。”
赫峥想起云映的话,他其实没想去跟云映做什么,只是想着今早他拒绝她拒绝不够彻底,万一她就在那等着他怎么办。
别说,这种事她还真能做的出来。
他意态疏淡道:“不必了,随便带个小厮就好。”
云施彦瞧出了赫峥话里话外的拒绝,但机会难得,他只当着是赫峥不想麻烦,便道:“无妨祈玉,正好我也有点事想跟妹妹说,就让我带你过去吧。”
话已至此,赫峥再拒绝就有几分怪异了。
两人一起走出竹林,几乎一路无话,赫峥性子孤僻冷淡,也只有在面对云安澜时,才会稍微给点面子。
云安澜从不准云施彦借着他的名头在外面胡乱欠人情,所以他一开始就没办法融入到赫家人的圈子内
若不是有这段婚姻,赫峥恐怕连他的名字都叫不出来。
他与赫峥在公事是交集不多,说了两句赫峥显然不想理他后,他便主动提起了裴衍:
“裴衍之前还过来问过我妹妹,可惜我那会还不知道他有这样的龌龊心思,否则怎么也会警惕着他。”
“对了祈玉,我听说裴家为了裴衍的事没少奔走,这事不会还有什么转圜余地吧。”
赫峥道:“放心,没有。”
云施彦道:“如此甚好,他做出这种事,也是不把我们家放眼里。”
赫峥脚下步子徐缓,在云施彦语毕后,缓缓道:“听说这件事,与你妹妹有关。”
他对云家内部事宜了解不多,也不好插手,但大致也能查出一些,家门争斗,云家人本身就不算干净。
云施彦声音顿了顿,继而恨铁不成钢道:“……实不相瞒,我那妹妹年纪尚小,分不清好坏,被裴衍蛊惑,配合着裴衍做了对不起小映的事。”
“如今家里决定将她送到乡下去,五年不准她回京,没说出去也是因为家丑不可外扬。”
赫峥垂眸看向他,淡声询问道:“这件事,云公子半点都不知情吗?”
初夏的风掠过云施彦垂在身侧的手,在男人沉寂的眼神中,莫名一阵寒意自尾椎而起。
在他开口之前,一道清越的女声响起:“哥哥?”
一被打断,那股幽寒便退了几分,云施彦趁机回过头,看见了正在花架前的云漪霜。
当着赫峥的面,他不好说什么,沉声训斥道:“你出来做什么,还不回去!”
赫峥缓缓的转过身,云漪霜看清了赫峥的脸,她道:“……赫公子?”
云漪霜朝这边走了两步,喃喃自语道:“原来云映真的跟赫峥成婚了。”
她初听这个消息时并不相信,不管什么时候,云映赫赫峥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云映跟谁成婚,都不可能跟赫峥成婚。
她根本不知道,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去问也没人告诉她。
到现在,她都说不清楚她对云映到底是爱是恨,她被关了好几个月,从一开始的疯狂不甘,到现在都有些平静了。
她心里那样想着,就直接问了出来:“赫公子,你为什么跟……云映成婚了?”
赫峥没答,但脸色显然不大好看。
云施彦立即道:“闭嘴!你还嫌事不够多是不是?”
云漪霜烦躁道:“我只是问一问,又没有做什么,我连问都不能问了吗?”
她越想越觉得心里委屈,眼眶通红道:“你们总知道怪我,那件事真的怪我吗?我后来还知道回府找人救云映呢,我还提醒她别喝裴衍的药,我也没有那么十恶不——”
云施彦脸色青黑,怒道:“云漪霜!”
他这句话吼的云漪霜身形狠狠一抖,不敢吭声了,她掐住掌心,抹了抹脸上的泪,道:“反正我后天就走了,我烦死你了,我再也不想见你。”
但就在云漪霜要转身时,一直沉默的赫峥忽然道:“你说的是什么药?”
他说完又像是随口补充道:“别误会,我最近在处理裴衍的案子,他暗贩朝廷禁药,自然是证据越多越好。”
云漪霜哦了一声,没有任何怀疑,她本就对赫峥心有畏惧,闻言低眉思索了片刻后道:“好像是什么很厉害的春。药,应该就是那种禁药吧。”
她想起赫峥跟云映的夫妻关系,又忍不住低声为自己辩解道:“赫公子你放心,我提醒过她不能喝了……我那天走的时候,还费了好大的力气,把那个晕倒的坏男人拖到外面去,我才下山去喊的爷爷。”
云施彦心里着急,生怕云漪霜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他望向赫峥,男人脸上无甚喜怒,他便直接道:“行了,回你房间去。”
云漪霜再一次闭上嘴,抬头望着这个跟她一起长大的哥哥。
云施彦对她好吗?也算好,毕竟他的每一次教训辱骂都能归结为为她好。
他也会为了让她早点出嫁,掺和陷害云映的事。
可是她不想要这种好,她宁愿没有这个哥哥。
云漪霜走后,云施彦才松了口气,他随同赫峥一起踏上台阶,顺着话音道:“祈玉,我向你赔罪,你别同霜儿一般见识,她真是被我母亲被惯坏了。”
话说完,赫峥却并未回他。
男人侧脸俊美又凌厉,沉默时带着几分薄凉,这会他微微垂着眼睑,也不知听没听见他的话。
赫峥没有去仔细调查过云家在那件事中扮演什么角色,因为那毕竟是云映的家事,轮不到他来管。
从前他厌恶云映,如今似乎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但不同的是,他与云映成婚了,从陌生人变成了夫妻。
所以他不会通过这不知真假的只言片语去断定她做过什么,如果可以,他也不想怀疑她。
云施彦正要继续说话时,男人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顺着赫峥的目光看过去,看见云映提着裙摆踏上了台阶,此刻停在可廊檐尽头。
初夏鸟鸣悠悠,繁盛的花招来蝴蝶,她穿着藕粉的曳地纱裙,乌发似云,眸含春水,柔情绰态,站在夏日繁盛里,美丽又脆弱,像朵洁白柔嫩的花。
云映对着赫峥弯唇笑了起来,“夫君。”
赫峥站在原地,沉默的看她。
云映反正也不指望赫峥主动朝她走过来,便自己走到了他身边,她看了眼云施彦,然后道:“你怎么来这儿了?”
赫峥没提方才云漪霜的事,如实道:“找你。”
云映遗憾道:“那早知我就等你过去了,好可惜。”
用完午膳,按着计划原本还要再待上一会,但因为赫峥临时有事,便改了计划。吃过饭他们就坐上了马车。
按着云映原本的习惯,她这个点该是在午睡的,这会便生出点困意来,靠在车厢闭目养神。也鲜少的没有试着跟赫峥搭话。
马车不算太稳,她怎么睡都不舒服。
须臾,赫峥大抵是实在看不下去,伸手把她的脑袋按在了自己的肩头。
云映半睁开眼睛,反倒清醒了点,她搂着他的手臂轻声道:“还是好硬。”
赫峥看都没看她,问:“哪儿?”
云映道:“你的肩。”
“那你想说……?”
云映脸不红心不跳的道:“我可能需要睡你怀里。”
赫峥就知道她说不出什么正经话来,但好歹也相处了两天,不算太意外,他道:“那你还是别睡了。”
云映全当是没听见,她拉开赫峥的手臂,把自己圈了进去,就这样擅自靠在了他怀里。
赫峥则靠在车厢,一双无处安放的长腿交叠着,没有推开她。
她很轻,这样靠在他身上好像都没什么重量,发丝缠着他的手指,赫峥低下头,本该睡着的女人却睁着眼睛。
“还不满意?”
云映道:“满意,我只是没那么困了。”
她微微仰起头,轻声跟他说话,气息落在他的脖颈。
“你今天是来瞧我的闺房的吗?”
赫峥手指蜷了下,握住了她的发丝。
他有点怀疑她是故意这样仰着头的,因为离他很近。
很近,所以他看的很清楚,她唇上点了些淡淡的口脂,原本嫣红的春色越发显得艳丽,翘起的唇珠带着肉感,说话时,红唇一张一合,下颌又是雪白的,连同纤细的脖颈。
赫峥看着她,没理她。
云映又轻声道:“既然来看我,那为什么同我兄长在一起,你们有什么好说的……”
赫峥目光不移,手掌终于扣住了她的的手臂。
他低下头,先是碰了一下她的唇,咬住那颗小小的唇珠,继而舌尖撬开牙关,与她唇齿交缠。
云映脖子仰的不舒服,便一边同他接吻,一边换了个姿势坐在他的身上。
好像过了好久,等云映云映面庞发红,娇喘微微时,赫峥才放开她。
带着薄砾的拇指抹过她的唇,声音冷冽因为贴的近,又有些模糊,直到此刻,他才回答道:
“没什么好说的,但见到了你妹妹,同她倒说了两句。”
第35章 败露
马车平缓驶动, 外面偶有人声传来。
云映软身靠在他怀里,青丝斜挽,唇含豆蔻, 雪白藕臂搭在他肩上,一双黑眸春意绵绵。
她闻此言面色无甚变化, 坦荡的同他目光相交,声音还带着几分柔软:“你同她说什么了?”
赫峥从这张芙蓉面上看不出半点心虚。
他知道自己并不了解云映,纵然两人已同榻而欢多次, 他仍不知她脾性如何过往如何。
但在他眼里, 云映纵然不太讨人喜欢,但她并不是个心机深沉又不择手段的人。
当然, 云漪霜的话在他这里算不得什么。
云映知道那是**又如何, 她一个弱女子, 孤身在深山木屋里, 云漪霜走后熟知又发生了什么事。
她有一万种可能被迫饮下此药。
那种事于谁而言都意味着羞辱, 被迫灌下情药, 又被迫与人交欢, 被药物支配,丧失理智。
这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就算他不喜欢她, 也不想这么恶意的揣测她。
所以到最后, 赫峥还是没有与她直说。
他只是道:“她说她也不是那么十恶不赦,还知道回来替你找人。”
云映轻声啊了一声,道:“说这个啊。”
那件事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 早就该尘归尘土归土了, 这么长时间里赫峥都没有一一去查那日细节, 故而今日大概是云漪霜主动提起的。
这不重要, 且不说提起“那碗**”的可能性有多小,就说到底是她自己喝下去的,还是被灌下去的,根本就不是云漪霜这随口一提能证明的。
赫峥看起来没有要质问她的意思,她也不知道赫峥有没有怀疑她。
她不知道赫峥怎么想的,也猜不到,去琢磨一个她并不了解的人的心思,实在是一件令人苦恼的事。
但是如果可以,她希望赫峥可以一直相信她。
赫峥的拇指移到了她的下巴,问她:“所以对于那天,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云映面色不改,平静应声道:“没有。”
赫峥仍注视着她,瞳仁漆黑,望不到底。云映问:“怎么了。”
男人道:“没什么。”
他收回手,在少女沉静的目光中并未就此追问下去,而是转而随口说了一句:“那日之事,关键并不在裴衍,而在你家里人身上,是吧。”
云映仍靠在他怀里,没有半分要起来的意思,她垂下眸子,应声道:“大概是吧。”
赫峥道:“可云安澜在,他们对付你要冒很大风险。”
他瞧着云映这副柔软无害的模样,道:“你应该还不至于让……”
“我确实不至于。”
云映耐心补充道:“但云漪霜怀孕了,所以为了云家脸面,他们就想我赶紧嫁出去。”
她伸出手,手指攀上了赫峥的胸口,指尖隔着衣服有一下没一下的戳弄着他的胸口,继续道:
“他们想把我送到裴衍床上,届时生米煮成熟饭,我必须得嫁。其实这件事之前就有几分苗头了,那段时日,他们总变着法的跟我说裴衍是个多好的人,我不愿意,他们就想强来逼迫我。”
这好像是云映头一回这么正经的跟他说话,不知为何,这感觉有些新奇。
赫峥没忍住仔细去看她,她神情冷淡,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也并不认为,称得上自己亲属的人对她这样算计陷害是一件令人难过的事。
云映把话说完,又心血来潮的看向赫峥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好可怜。”
赫峥避开她的目光,道:“你可怜什么。”
“你若是真的可怜,你这辈子都不会来到京城。”
云映手指顿了一下,这倒是她没想过的角度。
她总觉得自己一无所有,毕竟回顾她这短暂的十几年,她似乎从未被命运眷顾过。
所有人都有来路也有归处,但她没有。
她一直控制着自己不去想那些伤心事,但事实就是,有人生而不养,养而不爱,这些阴影注定永远笼罩她。
她不承认自己可怜,但每次这样自我安慰时,她都觉得自己像一个嘴硬的小丑。
所以她总是非常讨厌云施彦,因为他说了真话,而真话总是很难听。
云映叹了口气,惆怅道:“可是没有人爱我。”
赫峥道:“这很重要?”
他的样子取悦了云映,因为他的安慰没那么假惺惺,当然,这男人可能也并不是在安慰她。
云映唇角翘起,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道:“夫君,你爱我吗?”
赫峥甚至懒得搭理她。
但隔了片刻,他还是看着她道:“喂,你不会不懂吧。”
云映:“什么?”
赫峥少见的劝慰旁人:“你非得去执着你没有的东西,你不可怜谁可怜,有这功夫,你还不如看看你有什么。”
云映抿了下唇,面上情绪不改,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她轻声笑了下,然后心情还算不错的开口道:“有你,算吗?”
好,她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在男人生气之前,云映又连忙道:“好啦好啦,我不说了。”
她又重新提起裴衍道:“你们京城人还是太重脸面了,他们难道就没想过,就算我与裴衍真有什么,我也不会嫁他吗”
众目睽睽,流言四起又如何,她好歹也是个小姐,总不至于带她去浸猪笼吧。
名节与旁人眼里的清白,实在是个一文不值的东西。
赫峥握住她还贴在他身上的手,问道:“那你这么说,意思是我当初其实也不用娶你?”
云映衣襟散开一些,锁骨深陷,胸前一片雪白,她没有抽回手,而是柔声问道:“夫君,你后悔娶我了吗?”
赫峥看的晃眼,他面不改色的将她衣服合拢一些,蹙眉道:“说了不要这样叫我。”
云映却在这时按住了赫峥的手,让他与自己紧紧贴合。
“?”
赫峥没想过云映大胆到这个地步,亲两口就罢了,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她在干什么。
他想收回手,手指下意识的蜷了一下。
结果这样反而正好拢住,云映就趁机在他怀里直起腰,像是乞求一般道:“下回你不要再跟云漪霜说话了,好吗?”
赫峥侧眸看她,漆黑的眸子里带着点审视:“怎么?”
云映解释道:“我不想让你跟别的女人说话。”
赫峥终于从她胸前收回手,嗤了句:“发什么疯。”
云映总能从赫峥身上发现点乐趣,她闻言也不恼,就这样乖顺的闭了嘴,靠在他身前。
她像一只粘人的小猫,在他身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闭上了眼睛。
赫峥低头看她,然后手臂从后面撑了下她的腰,让她睡得舒服一些。
回府以后,赫峥没有跟她一起回房间,而是去了书房,云映正好有几分困顿,便没缠着他。
过段日子赫延要出趟府,去的地方远在京城西侧,跟裕颊山离得不远,这一行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四个月,再加上他中间停留,兴许再回府的时候,大概就已经是冬天了。
赫延一走,不管是府内事,还是官场事都要做好交代,赫峥作为赫家的嫡长子,他便自然而然的担下了大部分的责任。
那也就意味着,他以后兴许会更忙。
但那跟云映关系不大,她回房后跟往常一样,歪在软榻上睡了一会。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她模糊的梦见了许多东西,都在那座永远走不完的大山里。
最后,她又梦见了赫峥。
不是被她幻化为宁遇的赫峥,而是赫峥自己。他实在跟那个梦格格不入,因为梦里他没穿上衣,只有他有那么好看的胸腹肌肉。
再睁开眼的时候,日光便暗淡了许多。
泠春走进房门,道:“姑娘,您醒了。”
她见云映脸色不好,便问道:“姑娘,可是做噩梦了。”
虽然前半段属实不太愉快,但赫峥的胸倒不算噩梦,她按了下太阳穴,道:“没有。”
云映穿上鞋子,想起前天她做的香药果子来,以前那些原料都要云映自己去摘,如今倒方便的多,需要什么,叫人去买就是了。
“你把我前天弄的小坛端过来。”
小臂高的黑坛子置在桌上,云映一打开盖儿便一股混杂着中药的香味扑散而出,泠春吸了一大口,道:“好特殊的香味啊。”
云映拿着小勺从中捞出了一个给泠春,道:“你尝一尝。”
泠春受宠若惊,她小心接过,然后咬了一口。
入口冰凉,丰沛的酸甜汁水混杂着浓郁的配料香味一下在口中迸散开来,她只轻咬了一口,那味道便强势占满了她整个口腔,泠春捂着唇,道:“姑娘,这是什么,好新奇的味道。”
云映道:“香药樱桃。”
“奴婢第一次听说樱桃还有这般做法,好好吃。”
云映是第一次做樱桃,以前都用梅子或者杏子,因为他们那儿不种樱桃。
上回她吃了颗樱桃后便起了心思,左右也是闲来无事,便做了点儿。
“比外面卖的还好吃!”
云映道:“是吗,那倘若有朝一日我落魄了,就去卖果子吧,我会做的很多。”
泠春笑道:“怎么可能,您还有国公爷呢,再说您生的这样美,姑爷疼您还来不及呢。”
云映不置可否,她思索片刻道:“长的漂亮的话,那我的生意应该会很好吧。”
她把里面的樱桃盛了出来,一盘给了泠春,另一盘打算给赫峥留着。
其实她一开始没打算把樱桃给赫峥,因为以前她做给宁遇的都是梅子。
但是今天大概是她心情还不错,就忽然想把樱桃送给赫峥。
他上回都答应了,应该会要吧。
云映随口问了句:“赫峥还在府里吗?”
泠春摇了摇头,道:“可不巧,姑爷他才出府。”
云映有些失望,心想早知道不睡那么久了,不过也无妨,反正腌的越久越好吃。
但今天晚上不知怎么,赫峥回来的格外的晚。
前两日都是掌灯时就回,今日云映都用了晚膳可他还未曾回来。
泠春道:“姑娘,姑爷他忙起来一向没什么定数,你还是先睡吧。”
云映其实没有特地等他,她只是中午睡得迟,这会还无甚困意而已,她随口道:“没事。”
这正是与此同时,赫峥才从宫内出来。
夜空一轮弯月,星辰稀疏,长街一片寂静,宫门即将落钥,这个时辰只有外出办差事的太监从外面回来。
他走了两步,忽然回头问了句:“跟她说我今天会回去比较晚了吗?”
雾青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她是谁,他习惯了伺候赫峥,今日还真没想过派人回去跟少夫人说一声,不由道:“……未曾,属下知错。”
赫峥上了马车,道:“那些明日再送大理寺吧,回府。”
雾青手里是一沓大理寺的公文,赫峥在进宫前曾在大理寺做过两年寺丞,对那儿也算了解,纠察百官,审理案件,官职不大,实权不小,后来他调走,仍会因为赫家需要,偶尔从大理寺调出卷宗来。
雾青应下,称了声是。
夜晚街上行人不多,马车自然也驶动快些,夜风掠起帷裳,送来夏夜丝丝凉意,赫峥朝外扫了一眼,此时正经过大理寺,此时多数官员已散班,里面只有零星几个房间还在亮着灯。
门口的石狮矗立在黑暗里,昭示威严。
这里不仅是审理案件之地,在这不远,便是大名昭著的大理寺狱。
待罪官员多数在此,包括裴衍。
说起来,他还从未亲自面对面去审理过裴衍,毕竟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去听他的辩解之辞。
他突然想起那天来。
是云映主动叫停马车,要与云漪霜一起出城。他跟着裴衍去山上木屋时,率先听见的,是一阵激烈的砸门与怒吼声。
裴衍下马,砸门之人停下动作,跟裴衍说了句:“公子人在里面,但门被锁了,钥匙被临时反悔那小娘们拿走了。”
当时他并没有很在意他们说了什么,男人说完这句话后就发现了他,他就顺手把裴衍和那个砸门的男人都打晕了。
为什么是云映主动叫停马车?
除了裴衍和那个男人,那天还有别人吗。
是谁给云映灌的药?
此刻他倒是有些好奇起来。
如果可以,他不想怀疑云映。
但是打消疑虑的最好办法,就是亲自去问清楚。
就在马车驶离大理寺时,男人忽然张唇,沉冷的声音流淌在寂静的黑夜里:“停下。”
云映随便找了本农桑类的书来翻,还没翻到一半便有了几分困意,她瞧了天色,这会已经算是很晚了。
说起来明日是岚哥的生辰,她还没想好送个什么糊弄,到底得给徐怡风点面子,她明日还得早起去准备。
这个时辰还没动静,她琢磨着赫峥今晚是不会回来了,便自己上了榻躺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云映被开门声惊醒。
她觉浅,稍有动静就会被吵醒。她睁开眼睛,然后坐起身子朝门边看了过去。
朦胧清霜洒在地面上,男人身形挺拔高大,他背对着月光,云映瞧不清他的脸,夜风从外面灌进来,云映瑟缩了下身子。
她轻声道:“你怎么回来那么晚?”
赫峥走进房间,顺手关了房门。
他没理她,云映也见怪不怪,她下了榻。凭借着月色走在他面前,温热的手指碰到了他沾着凉意的衣襟,她主动帮他脱下外衫,然后道:“我等了你好久。”
赫峥这才道:“是吗?”
云映动作顿了一下,她从这简短的两个字里捕捉到了几分凉意。
她默不作声的将他的衣服搭起,然后点燃了油灯,昏黄的烛火驱散了些黑暗,她走到他面前,问:“你不开心吗?”
赫峥道:“没有。”
他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平静,“不过有一件事想问你。”
云映道:“什么。”
他的目光一寸一寸掠过这张殊绝娇艳的脸庞,审过裴衍后,那天真相如何并不难猜,但他还是想听云映亲口承认。他道:“那天你是不是知道云漪霜他们的计划。”
云映绷着唇角,眼里的柔和淡了几分。
怪不得他回来的这么晚,原来真的去查这件事去了。他既然能来问她,想必还有诸多细节他都知道了。
但男人并未直接去问她那碗药的事,而是率先道:“你早就知道他们的意图,但还是配合着跟云漪霜走了,你是故意的?”
云映眉头轻皱,道:“不是。”
赫峥冷笑一声,道:“行,那你来说为什么。”
早就知道云漪霜的意图,但因为云漪霜装的有点像,她顾念着那层淡薄的血缘,所以选择赌一下,这种话说出来,云映自己都不太相信。
可她在一开始,的确不知道赫峥会跟过来。
但她还是解释道:“我的确猜到了点她的意图,但她说她肚子痛,我不确定她是不是在装。”
“所以你选择相信她?”
云映嗯了一声。
赫峥盯着她道:“你那么关心她,宁愿冒着被她算计的风险也要相信她。但如今她要被送走了,我怎么听说当初你半点求情都没有。”
“云映,你能不能认真点编。”
云映呼出口气,她不喜欢赫峥这样质问她的样子,抬手搂住他的手臂,示弱道:“我没有骗你,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赫峥道:“我怎么相信你。”
她早知云漪霜的计划,却还是选择跟她走,她就怎么那么自信她一个女人能从他们手里脱身,还是说从一开始,她就料到他会跟过去,这一切不过将计就计。
那是一场被精心设计的意外,只不过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轻松的从里面脱身后,反而做起了那个幕后主使,骗他又利用他,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受害者。
赫峥神色冷漠,他垂眸睨着她,忽然静静问:“那碗药,是你自己喝的,没人逼你,是吗?”
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云映抿住唇,垂眸不语。
他知道了。
他果真还是问她了,她就知道,她很倒霉。
“说话!”
她的沉默令气氛凝滞起来,赫峥神色冰冷,他倏然抬手,扣住了云映的下巴,云映痛的蹙眉,被他逼退两步,腰部重重的抵在桌前,上面的瓷杯倒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赫峥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眼眸漆黑,他一字一顿道:“你最好跟我说实话。”
他从一开始就厌恶这个女人。
她肤浅,虚伪,眼里只有那上不得台面的情爱私欲,她听不懂他的警告,自以为是的一而再烦他。
他承认曾对她动过恻隐之心,但这并不代表他会接受被她算计,被这样一个人算计到成亲,他一时不知道是自己太蠢还是她太无耻。
一开始他还在试着接受这份婚姻,而如今他想起这份不择手段,只觉得她简直令人作呕。
云映被迫后仰,她的手撑着着案,然后轻声道:“是。”
她对上赫峥的目光,抬出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道:“我故意的。”
她声音平静,语调有些快,丝毫不以为耻:“我听见你的声音,我知道你在门外,我知道你不会见死不救。”
“夫君,你一直明白的,我喜欢你。所以我怎么能放过这个机会,你说下了山后关系一如往常,我答应了你,那是因为我知道那不可能。我们最后还是成亲了,我成功了——”
她每说一句,赫峥的脸色便冷上一分,直到最后一句,她被赫峥重重摁在桌面上。
下午分好的那一盘樱桃就放在上面,她的手臂压到瓷盆,瓷盆倾倒,里面冰凉的液体悉数泼在她身上,连同浑圆柔软,泛着水光的樱桃,有的留在桌面上,有的也滚落在地。
云映只穿了一层轻薄的白色寝衣,她被冰的浑身一颤,小声的惊呼一声。
汁水泛红,她的衣裳变得透明,从胸口到细腰,顿时显露无遗。
赫峥的手从她的下巴移到了女人脆弱的脖颈,他冷声道:“云映,你真的以为我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云映胸口起伏,身子微微颤抖,她盯着他的脸,不见丝毫悔改,只是平静道:“再来一次,我依旧会如此。”
云映胸口起伏,说完后别开脸不去看他。
她没什么好辩解的,也不想去费劲解释什么,他们好像又回到了最开始,赫峥永远高高在上,他不喜欢她,厌恶写在脸上。
支摘窗透进清凉的夜风,云映的手贴在冰冷的桌面,她这样被她按在木桌上,没有半分体面。
气氛凝滞,云映能感觉到因为暴戾,赫峥手指正微微收紧,但他还是在弄疼她之前松了手。
云映抬眸望过去,烛火暗淡,云映瞧不清的他的神色,带着薄茧的手从她胸口敞开的地方探进去,云映缩起肩膀躲了一下。
但他扣住她的腰,让她躲无可躲,他居高临下的看她,吐字成冰道:
“所以你就那么想让我睡你吗。”
第36章 樱桃
如果可以, 云映不想与赫峥发展到如今这个境地。她虽已经习惯赫峥不待见她的模样,但心底还是不想惹他生气的,至少别那么生气。
可她的确是个倒霉蛋, 她不能有任何的侥幸。
云映的五指紧紧扣在湿润冰凉的桌案上,呼吸急促, 赫峥的手滑过她的肌肤,带起一阵颤栗。
不同于往常每一次的温存,这次只让云映察觉到危险。她想推开他的手, 可赫峥直接掐住她的腰, 将她整个人翻转,按在了桌面上。
男人覆在她身上, 灼热的唇贴着她的耳朵, 声音沉冷道:“抖什么, 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云映掐住掌心, 她听着男人毫无感情的话语, 心里突然觉得怨恨, 她不知道自己在怨什么, 可能是在怨这一切的不如意。
她的确做错了,可她就是不后悔, 如果再有一次, 她不仅会重蹈覆辙, 还会想办法让云漪霜永远没机会见不到赫峥。
云映轻轻呼出一口气,她此刻偏偏不想跟赫峥示弱,遂而忍着身下这摊冰凉粘腻的汁液, 偏着脸颊道:“夫君, 你很生气是吗?”
在赫峥回答之前, 她便自顾自的开口道:“可是我很满意, 计划在成功之后败露实在不值一提,我只是后悔为什么没做周全,没有让你永远蒙在鼓里。”
“闭嘴——”
赫峥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人,他被气的手指颤抖,脸色阴沉如水的盯着她。
她脖颈纤细,仿佛一折就断,她那样脆弱,赫峥按住她的手指骨节泛出白色。
他厌恶她,更厌恶自己,他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要出城找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直到此刻,他仍无法对这个虚伪的女人下手。
云映胸口起伏着,就在她想要挣扎时,男人的大手倏然掐住了她的下颌,她被迫仰着头,男人的吻很快倾覆而上,带着未曾宣泄的怒火,凶狠又具有压迫性。
云映毫无招架之力,唇齿间很快渗出血腥味,她细弱的推拒更像是欲拒还迎,男人轻易就控制住她的动作,轻薄的布料从她身后被一下撕开。
不知过了多久。
熟透的樱桃被花朵和药材腌制过后,颜色比平日要深一些,圆润光滑,晶莹透亮,深红的色泽在暗夜里好像泛着流光。
桌上散落几颗红果被无情碾碎,又被不断磋磨,挤出了汁水,染红了她洁白的寝衣还有瓷白的肌肤。
云映上半身的衣裳还算完整,她侧过脸,眼前变得有些模糊,细密的汗珠布满了她整个侧颈,一开始还有些冷,眼下就只剩灼热了。
云映下床时没有穿鞋,这会赤着足,一只小腿无力的耷拉着。
她的脸上全是水,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桌上那粉红的汁液,她垂着手臂,姿势也不太雅观,红唇肿胀,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
女人赤体横陈,桌面堪称凌乱,瓷盏碎了一地,几乎没有下脚空。
赫峥还站着,她的脚踝还被他握在手里,男人静静垂眸看着她。
从她粘在一起的乌发,到那双小巧圆润的足,他很少会仔细去看云映,哪怕是之前与她同榻而眠时,就算被她哪里吸引,他也不会放任自己一直看她。
借着暗淡的烛火,这是他第一次这么仔细的去观察她。
她好像真的很漂亮,好像同她相处的时间越长,就越能发现这一点。
云映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动了动脚踝想挣脱,但无果。她闭着眼睛不想看他,可身体似乎还能感受到方才那令人头皮发麻又无措的感觉,她不想在这种时候被他审视。
片刻后,赫峥终于松开手,云映僵硬着收回自己的腿,然后侧过身子,遮掩了点。
她知道赫峥该走了,他厌恶她的欺骗,方才的那场情/事是他对她的报复。
但很快,赫峥又把她从桌子上抱起来,然后阔步走向了床榻。云映没什么力气,她掀开眼皮,心想这人做事怎么不合常理,既然是报复,就应该把她丢在那然后自己离开才对,难道他还有功夫帮她沐浴不成。
但她想的太简单了,赫峥将云映丢在床榻上,云映还没坐起身来,赫峥便再次欺身而上,他去吻她的唇。
云映没料到如此,她唇角发痛想避开,赫峥却不许她避。
她没有力气再来
第三回 ,疲惫之下,所有的心绪便都淡了些,她心想赫峥这会大概消气了点,便主动沙哑着声音道:“……你别这样。”
赫峥自然不会理她,这个吻渐渐向下蔓延。
云映思绪混乱,所以并未发现,与一开始明显带着怒气的动作相比,他现在似乎多了点探寻,甚至偶尔会看看她的反应,这个吻一路向下。
很快赫峥的动作便停下,他盯着她,云映没力气挣扎,只觉得很不自在,她低下头蹙眉道:“你别看了。”
赫峥抬头看了一眼,讥讽她:“你也会不好意思?”
云映当然会,她看过书,但实际经验也就几天而已,赫峥不主动时她愿意主动一些,但是她暂且没想过到这种坦诚的地步。
云映不解释,她觉得难受便动了动腿道:“你放开我。”
她的抗拒没有丝毫作用,赫峥就这样抬头看了她一眼,云映莫名从这目光中看出了几分恶劣,紧接着他低下头。
云映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她抬起手捂住唇,瞳孔放大,眼角被逼出眼泪,小腿绷直说不出话来。
片刻后,云映身如水洗,她身上那件湿掉的衣服弄脏了床榻,如今她换了身衣服,床榻仍没收拾。
此刻她正侧身躺在榻上,房内一片寂静。
外面天已蒙蒙亮,昨夜烛火早已熄灭。
云映却毫无困意,昨夜那股不甘与怨恨褪去,她还是要去面对今后与赫峥的关系。
不到万不得已,云映不想跟他分开。
可显而易见,他又生气了。
这次不同于以往,他是真的生气了,如果赫峥喜欢她,她兴许随便哄哄就好了,可是赫峥不喜欢她,这就不太好办。
她只有哄弟弟的经验,没有哄夫君的经验。
眼下这样,除了死缠烂打,她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招数。
湢室水声渐止,云映撑着榻坐起身子,她甚至有点感觉不到自己双腿的存在。但她还是朝外面挪了挪,赫峥光着上身出来,手臂和肩膀上有她的咬痕,他踢开地上的一块碎片,然后套上衣服。
云映知道,他不打算跟她继续睡觉了。她看着他的背影,主动开口道:“赫峥,你别生我的气了。”
赫峥连头都没回,更别提理她了。
云映在心中叹了口气,她挪着腿下了床,地上全是碎片,她找不到自己的鞋子在哪,就只能挑着空落脚。
好不容易忍着浑身酸痛走到赫峥身侧,她却不敢碰他,只道:“我昨天不是故意气你的。”
赫峥这才转过身来看她,他已经差不多穿戴整齐,神情又恢复往日的冷漠,他道:“怎么,你还想给自己解释什么。”
“还是说这会又不承认了?”
云映垂下眸,道:“我以后不会惹你不开心了。这是最后一次。”
“你看我昨天都没有否认,不就证明,我真的不想骗你吗?”
赫峥简直被她的逻辑气笑了,这会说不想骗他才承认,那他没问她的时候,她不是骗得很起劲吗。
“云映,你不会以为还有下次吧。”
云映掐了下掌心,有种汲汲营营半天却功亏一篑的感觉。赫峥是什么意思,莫非想跟她和离不成。
这倒也不是不可能,他的性子好像还真能做出这种事来,云映有些失望,她甚至还没看他十年。
云映没有问,因为她害怕赫峥的肯定。
她皱着眉上前两步,只得继续哄他,可她不会说什么其他好听的,只是道:“对不起,是我不对。”
赫峥冷笑一声,道:“怎么,你是想通了?你昨天好像不是这样说的吧。”
她昨天也是这样说的,只是她把话说完了而已。她是错了,但她不会改。
云映看他的目光一如往常,解释道:“我只是因为喜欢你而已,喜欢你才会想要得到你。”
她总是在说喜欢,就算嘴上不说,赫峥也能从她的眼睛看出来。
实话他不太明白,他甚至觉得她的喜欢很廉价,因为她第一次见他时就是那样的眼神,她不知他脾性,不知他过往就那样,所以归根到底,她是对着他这副皮囊一见钟情?
赫峥不想再跟她废话什么,他现在不想看见这个诡计多端又满口谎言的女人。
但就在他要开门时,云映抓住了他的手臂,她力道很轻,像一片云朵落在他手上。
赫峥知道她没有力气,他原本还以为她站不起来。
“松手。”
云映却拉的更紧了,她手指下移,握住了他的手,用那双潋滟的眸子看他,同他示弱道:“别生气了,好吗?”
她惯来喜欢如此,用这样楚楚可怜的姿态,可她并不是这样的人,她精明且不择手段,有一张极具有欺骗性的面庞。
她甚至胆大到可以面不改色用命去赌他会帮她,更离谱的是,他像一个傻子,竟然被这样狡诈的女人赌赢了。
云映见赫峥不语,还以为事情尤有转机,不由继续道:“我们一起吃个早膳,好不好?”
话音一落,赫峥却倏然甩开了她的手。
赫峥的力道并不算大,只是她身子实在太酸软,他这样一推她,云映脚下便重心不稳,朝后摔了过去。
地面许多尖锐的碎片,尤其是云映即将要倒下的地方,那儿碎了一个茶壶。
但等赫峥伸手去扶的时候,已经有些来不及,她的身形轻的像一片花瓣,洁白宽大的寝衣在空中扬起。
云映紧紧蹙眉,闭上了眼睛,她并不惧怕疼痛,但在那一瞬间,她想起了十二岁那年大雨中尖锐的皂角刺。
她并没有摔到碎片上,而是摔在了赫峥的身上,最后时刻,他箍着她的腰,自己给她垫了一下。
男人唇角崩直,然后低头去看云映,云映的手按在地上,桌腿边正好有一块细小的瓷片,将她的食指划破了一个小口子,里面渗出了血丝。
赫峥握住她的手,盯着她的伤口,鲜红在葱白的玉指上格外明显,血珠越凝越大。
赫峥唇角动了动,想说句什么,但还是没开口。
云映收回自己的手,熟练的放进嘴里含了一下道:“没事。”
她忽然又想起什么,蹙眉去看赫峥身后,男人穿着深色的衣服,她看的并不明显,但是却能瞧见他身后的那摊白瓷碎片的尖锐处却尽数粘着血。
云映想起他的背,线条流畅,沟壑分明,她喜欢他的背,不太想让它被破坏。云映面上有些不高兴,赫峥带着她站起身后,云映道:“我让他们叫大夫。”
“你把衣服脱下来我先看看。”
赫峥没有半分要配合她的意思,他松开她的手,面无表情的盯着她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云映被他的说的嗓子一哽,心里又开始烦躁起来,她不喜欢赫峥生气。
赫峥说完便直接将外袍搭在手臂上,然后阔步走出了房门。
云映站在门口,看他落拓挺拔的背影,抿唇不语。
没过多久,泠春便从外面走进来,她看见云映身着单薄站在门口,连忙跑上前去焦急道:“天呐,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这房里怎么乱成这样……”她话才说完,就看见地板上撒了一地的樱桃,有的还完整,有的已经被踩碎了。
她声音低了下来,然后小心的看向云映,她襟口带着点红痕,唇色发红,泠春目光移了移,看见了云映仍在留着血的手指。
她顿时白了脸,道:“姑娘,难道姑爷他对您……”
“他也太过分了!奴婢今日就去告诉国公爷,您是他明媒正娶过来的,这才几天,哪能这样欺负您!”
云映心中疲惫,她摇了摇头道:“没有。”
“你让人把房里打扫打扫吧。”
泠春应下,看着房里散落的樱桃,心中不免可惜。这些樱桃是她家姑娘从一篮子一颗一颗挑出来的,是里面最大最红的一部分。
包括一些药材需要磨粉,都是云映亲自磨的,她很少见她家姑娘对什么事上心,也很少见她做什么活,这些樱桃可以说花了云映很多心思。
不吃的话哪怕给她也好啊,她最喜欢了,可是昨天她家小姐只分给了她一小碗,剩下的一大碗都留给了赫峥。
结果……
等云映穿上衣裳,房间差不多收拾完时,已经是巳正时分,今日是岚哥生辰,云映怎么也得去看看的。
她昨夜半宿未眠,今日难免有些头痛,她也没什么功夫去思索送什么,便叫人随便从库房里拿了个夜明珠出来。
等她去时,竹谨堂已经来了不少人,岚哥儿还有几个小孩在屋里乱跑,徐怡风正收着礼同人寒暄。
云映一去,徐怡风便对着她招了招手,道:“大嫂,你可算来了!”
她站起身亲自来迎,道:“岚哥儿从早上就念叨着新娘子新娘子呢,你那天着实是美着他了,这都跟我说好些天了。”
云映笑道:“都这么长时间了,我不是新娘子了。”
她拍了拍徐怡风的手,赔罪道:“我昨日身子不太好,今早便多睡了会,怡风你莫要在意。”
徐怡风嗐了声,道:“那有什么,你能过来就好了。”她见云映身形纤细,又忍不住道:“大嫂,我瞧你太瘦了,怎么平日不多补补身子。”
云映敷衍道:“在补的。”
她抬了下手,泠春便拿着锦盒上前来,云映道:“我那儿也没什么好东西,这夜明珠还是当初爷爷送我的,我思来想去,觉得这个最是合适,就给岚哥儿闲闷时玩吧。”
徐怡风笑了笑道:“岚哥儿见了定是很开心,来快进来。”
徐怡风一边走一边道:“瞧瞧谁来啦。”
云映跟着她走进,却发现这儿人竟然比她想象中要齐的多,坐了一屋子。
不止苏清芽,竟然连赫延都在。
今日也不是旬休日,他这会儿不是应当在内阁吗。
想不了那么多,云映上前对着赫延行了个礼,赫延抬手,道:“小映不必多礼。”
他往门外看了看,道:“峥儿没过来?”
云映道:“夫君他今晨有急事,忙到如今还未回府,儿媳便先过来了。”
赫延闻言嗯了一声,道:“我要走了,他这段日子确实是忙些,也无妨。”
苏清芽在旁边道:“峥儿心中挂念着你,这些年也为你分忧不少。”
赫延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云映见状,思绪转了转,立马猜出来赫延恐怕是今日就要走,这堂中些人,不过是在送赫延罢了。
不过赫峥没有跟她提起过这件事,以至于她到现在才知晓。说起来,她与赫峥也朝夕相处了几日,这几日他从未提起过赫延,以前云映还一直觉得赫峥跟赫延的关系尚可,如今来瞧,也并不尽然。
赫延要走,赫峥不可能不知道,他要是真想腾出时间,应当也不难,今日不来恐怕是不想来。
而赫延看起来也见怪不怪。
赫延申初时分便会动身,所以中午正好借着岚哥儿生辰,办了一场家宴。
散席后,云映同徐怡风等一同坐在堂内,赫延在主位上,同那几位表叔交代府中诸事。
云映昨夜没有睡好,这会身子又酸又乏,应付了旁人的搭话后,便坐在那儿出神休息。
直到赫延看向她,问道:“小映,听说你之前在裕颊山生活,对吗?”
云映应了一声,道:“我自有记忆起,便一直在那个地方。”
“那你养父母是……”
“我的养父母是一对果贩,她们说她们在冰天雪地里捡到了我,然后将我带回家,抚养长大。”
赫延嗯了一声,又道:“话说我这次去的地方离裕颊山也不远,小映觉得,在那山里的生活如何?”
云映道:“自给自足,山清水秀,富贵不能与京城比,但倒也各有各的好。”
赫延点了点头,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啊。”
“我也有些年没出去走走了,这次借着公事,正好也去随便瞧瞧。”
赫延好像只是随口一提,话带过去就过去了,没再提起过。
赫延昨日起便没再去内阁,准备了一天,也该是启程了。
他这一行轻装简从,也不打算暴露身份,随行的不仅有赫家的护卫,还有宫廷亲派的亲兵。
等他们来来往往的寒暄完,众人一起出门时,云映也跟在其中去送。
她站在徐怡风旁边,跟着大家一起做出不舍得神色来,看着苏清芽抹着眼泪送赫延上马车。
马车驶动,苏清芽仍站在原地看着,少焉,她才转过身来,眼眶通红着,抬手用帕子拭了拭泪水。
云映上前扶住她的手臂,道:“夫人,别太难过了。”
苏清芽笑了笑,道:“我不难过。”
她抬起步子踏进门槛,道:“他想这一程,可想了许久了,这也是件好事。”
云映总觉得这话中有话,据他所知,赫延此行纯粹是为了公事,不管是考核官员还是暗中监察之类的,应当都不至于苏清芽这般说吧。
莫非是说赫延这几年当官当累了,想借着这次出去游玩。所以才这样说?
云映对赫家实在知之甚少,她不由问了句:“夫人此话是何意?”
苏清芽却并未解释,含糊了句:“没什么,快回去吧。”
第37章 表嫂
天高云淡, 赫家的青砖黛瓦,雕栏玉砌静静的被暖光照射着,云映扶着苏清芽走进中庭, 岚哥儿主动扑到云映面前,道:“叔母叔母, 陪我玩。”
云映蹲下身子,捏了捏岚哥儿胖乎乎的脸蛋,道:“宝宝想玩什么?”
在岚哥儿说话之前, 徐怡风便把他抱在怀里, 道:“成天就知道玩,你叔母有自己的事要忙呢。”
岚哥儿委屈的趴在徐怡风怀里, 又偷偷瞥了眼云映, 可能是云映生的美, 又全无攻击性, 或者是什么旁的奇奇怪怪的原因, 总之她一直都很讨小孩儿的喜欢。
以前在裕颊山时, 山里的孩子常常要更加闹腾更野一些, 在她面前都会乖顺起来。就算是刚会走的小孩儿,瞧见她也总伸手让她抱。
小孩瘪着唇道:“娘亲骗人, 上回你说过我可以和叔母一起玩的。”
他哼了一声道:“家里没小孩陪我玩!”
徐怡风笑道:“没事啊, 等再过过, 说不定你叔母可以生个弟弟或者妹妹陪你玩呢。”
苏清芽闻言在一旁道:“小映,你才成婚,别听怡风总在那胡说, 你们俩还年轻, 可不必有压力。”
“再说这有了孩子, 心思都在孩子上, 到底不如之前快活了。”
云映忍不住想,如果赫峥有了孩子,心思也会在孩子身上吗?那如果这样的话,他们俩应该不会那么轻易和离了吧。
但她不太喜欢孩子,不知道赫峥喜不喜欢。
徐怡风在一旁随口道:“不过大哥幼时被管得严到底少了许多乐趣,也不知有了孩子以后,会不会这样要求自己子嗣。”
云映适时问了句:“是父亲管教的严吗?”
苏清芽把岚哥儿从徐怡风怀里接过,道:“峥儿小时候他爹管他管得不多。”
那也就是说对他严格的是那位早逝的褚夫人,云映对褚夫人实在知之甚少,她原想多问两句,又觉得赫峥的过往实在与她无关,便未曾开口。
隔了一会,有丫鬟进门,给苏清芽递了本账,道:“夫人,这是城西那家铺子一直拖着账,今日可算是送过来了。”
苏清芽随手将之放在一旁,然后道:“这铺子都连亏两年了,我瞧不如关了吧。”
徐怡风道:“关了也好,左右不差这一间,还总是让您劳神。”
说起这个,她看向云映道:“小映有没有兴趣瞧瞧,权当是玩了。”
云映摇了摇头,对与管家相关的劳碌事半点兴趣都没,苏清芽说是当是玩,可到底是家族财产,哪能儿戏。
退一万步来说,云映就算想给自己留后路,也不会去管赫家的铺子,底下生意再好,那都不是她自己的。
徐怡风看云映拒绝,面上喜色更甚,毕竟这中馈她就算是再争也不可能争得过云映,云映没心思管那是再好不过。
她对云映不由越发的亲近,道:“大嫂您就享清福吧,母亲啊,她就是个操劳命,你可别学她。”
云映敷衍的应了声,后面又陪着苏清芽打了几局纸牌才从竹谨堂离开。
出门时,太阳已经落山,霞光万道。
赫峥今天一天都没回来,云映也不知道他晚上会不会回来。
房内已经被彻底打扫干净,只有非常仔细的嗅闻,才能闻到空气中还浮荡着淡淡的樱桃香。
她沐浴过后,已是戌正时分,平日这个时候,赫峥已经回来了,就连宫门也落钥了。
一片寂静中,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云映放下书卷,心跳快了几分。
泠春道:“可能是姑爷回来了。”
敲门声响起,云映又失望的靠回了软垫上,小厮站在门边,道:“少夫人,公子今晚可能回来的很晚,您不用等他了。”
云映不知他是真忙还是不想见她,她问:“是他让你传话的?”
小厮顿了顿,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道:“是雾青传话回来的。”
云映应了声然后道:“出去吧。”
房门被轻轻阖上,泠春为云映铺好了床,她轻声道:“姑娘,您先休息吧。”
云映阖上手里那本书,忽然道:“泠春,你说他会跟我和离吗?”
泠春蹲在云映面前,她不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但房里摔成那样,恐怕不是什么小事。
她觉得不会和离,但她不了解赫峥,没法给云映打包票。思索片刻后,她还是安慰道:“不会的姑娘,你们才成婚,就算是有不合,也不可能和离的。”
云映叹了口气,手臂放在桌上,一手撑着下巴,轻声道:“如果和离的话……”
她总不能真的指望在国公府待一辈子,云安澜离开以后,那便没什么与她熟悉的人了,倘若日后云施彦承了爵位,那对她来说还指不定是个祸患。
但京城是个好地方,她想在京城一直待下去。
“除了珠宝首饰,爷爷还给了我不少地契银两,我就把赫峥那张画像带着,在京城买几家店面,做些生意玩。种地,织布,酿酒,养鸡养鸭我都会一些,怎么也不会愁吃穿的。”
“就是见不到他了实在可惜,可我确实已经努力过了,实在不行的话,那也是我的命数。”
况且她有了宁遇的画像,总比之前没有要好多了。
再说赫峥归根结底算是个好人,所以云映相信,就算和离了,云安澜走后,京中若万一有什么权贵来欺负她,他应该也不会坐视不管吧?
至于赫峥本身,云映想了想,反正她有的是银子,倘若哪天心血来潮想他了,找一个跟他一样身量高又健壮,腰细腿长,同样有着完美胸肌的男人,应该不算太难吧。
应该也不容易,而且就算找到了,脸估计也没有他好看,她可能睡不下去。
这样一想,云映又觉得烦躁起来。
她叹了口气,秀眉蹙起,看着半点也不开心。
泠春则听得愣神,其实她觉得,眼下根本不是像要和离的样子,赫峥这几天忙是应该的,赫延一走,赫家重担就压在了他身上。
他本身的职务倒变得不值一提起来,除了替赫延提防着他原本的政敌,一些暗处的,台面之下的事也要他来扫尾,泠春懂得不多,但她觉得赫峥晚归可能不是因为她家姑娘。
而且,她发现自云映嫁进来,好像很少掺和赫家的事。
不想了解也不想加入,重点从来都放在赫峥身上,没把自己当成过赫家媳妇,所以现在连离开都说的如此轻巧。
第二天一早,云映起身时身侧没有让人,她碰了碰被褥,是凉的。
她因为前天晚上几乎一宿没睡,所以昨晚睡得死,不知道赫峥到底回没回来。
清早,她洗漱完照例去给苏清芽请安,回来的路上,正好撞见了迎面走来的赫泠。
他身边跟了个清俊高大的少年,云映一眼扫过去,觉得有几分眼熟。
赫泠原跟旁边人说着话,一见到云映声音便弱了下来,他默默停住脚步,低声道:“嫂嫂好。”
云映嗯了一声,随口问道:“泠儿才从外面回来吗?”
赫泠别扭极了,他哪里想过云映能成为他嫂子,本来天塌下来也不可能的事。他现在每每想起自己以前在赫峥面前还说过云映不好,就恨不得抽自己两嘴巴,他哥指不定记恨他呢。
其实撇除那些流言,他对云映其实没什么偏见,当初只是想应和哥哥而已……毕竟她真的漂亮,还恰好是他喜欢的类型,冤死了。
云映见他不答,又道:“泠儿?”
寻常在家里,父亲和哥哥都叫他赫泠,云映是第一个叫他“泠儿”的。
这也太……这也太亲密了,声音还很温柔,他都有点适应不了。
赫泠嗯了一声,道:“我去接个表弟,来家里住几天。”
他拉了拉褚扶楹的袖子,低声提醒了句:“叫人啊。”
褚扶楹盯着云映,不吭声。
云映与赫泠一起看向褚扶楹。
少年跟赫泠差不多高,这会目光紧紧的盯着云映,俊美的脸庞上带着惊喜。
“姑娘……又见面了!”
云映想起来了,那天大街上那个打劫的。
而赫泠顿时皱起了眉头,姑娘什么姑娘……云映严格来说,是褚扶楹的表嫂。
云映也不介意,她弯起唇,道:“好巧,又见面了。”
正是此时,尚未出门的赫峥从垂花门走过,云映的那句好巧正好传了过来,他停住脚步,远远看了过去。
云映一说话,褚扶楹又开始脸红,他道:“确实好巧,姑娘怎么会在这?”
赫泠:“……”
合着他刚才全看云映去了,半点没听他说话。
他面无表情道:“因为这是我嫂子。”他看向褚扶楹,一字一句的强调道:“你表嫂。”
褚扶楹刚才确实没听赫泠说话,他方才一见到云映就被震的说不出来,哪有功夫管赫泠。
这话好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让他冷静了下来,差点忘了,上次她就说她订婚了。
褚扶楹看着面前这个笑意温和的少女,那句表嫂憋了半天也没叫出来,只有些失落道:“……原来跟你订婚的是我表哥。”
不远处的雾青听得忐忑,忍不住缓和道:“原来褚少爷和少夫人早先见过啊。”
赫峥没理他,那张凌厉俊美的脸庞看不出什么情绪。
云映嗯了一声,然后道:“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她说完便要越过他们,但褚扶楹却侧了下身子,挡了云映一下,他大概也觉得自己有些失礼,连忙道歉道:“对不起,我只是想问问姑娘……”
云映问:“什么?”
褚扶楹见赫峥的次数不多,在他印象里,那位从小就领先旁人的表哥并不好接近,脾气也不好。他身边的朋友都羡慕他有赫峥这样的表哥,但实际上赫峥根本就没搭理过他。
他有一会还正好撞见了赫峥出手平寇,男人手起刀落,面容冷酷,那寇贼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脑袋就掉了下来。
以至于他到现在都觉得赫峥很凶,他忍不住问:“我表哥…他对你好吗?”
云映凝眉:“这……”
瞧瞧这是什么话,赫泠都后悔带褚扶楹来了,他连忙对褚扶楹道:“当然好啊,我哥不对我嫂子好对谁好,对你吗?”
他又低声对褚扶楹道:“喂,你什么意思,你当我不存在呢?”
他拉着褚扶楹的衣袖,觉得丢人,跟云映道:“嫂嫂,我们还有事,我就先带他走了!”
褚扶楹被赫泠带走以后,雾青见赫峥不动,便察言观色道:“看来褚少爷很关心您。”
赫峥睨他一眼:“你确定他关心的是我?”
他说完便重新提起了步子,踏上了长廊。
云映一回头恰好看见赫峥,但两人离得有点远,她才要出声喊他时,赫峥已经阔步从她面前走了过去。
她声音顿住,心想原来他昨天回来了。
今天一整天云映都没有见过赫峥,直到晚上,她才从泠春嘴里听说他已经回来,只不过现在在书房。
云映自己用过晚膳后坐在房间里,思来想去半天,还是让泠春去小厨房随便端了盘点心,然后推开门,亲自去了书房。
这是云映第一次去赫峥的书房,离他们的新房不算太远,雾青守在门外,见她过来同她行了个礼。
云映道:“你下去吧。”
雾青不好违逆,称了声是,然后退了下去。
云映推开房门,房内静谧,长条案上堆满了各类公文书籍,赫峥坐在檀木椅子上,听见她进来,头也没抬。
云映捏紧瓷盘,朝他款款走近,试探性的叫了一声:“夫君。”
没有骂她,可能是消气了点。
她停在赫峥面前,然后把那碟刺梨糕放在桌案上,柔声道:“你用晚膳了吗?”
赫峥还是不理她,云映抿住唇,目光移向了他的背,他换了一身衣裳,这会脊背挺直,半点看不出有伤的样子。
但云映知道,那些碎片的威力不小,她又忍不住问:“你的伤处理了吗?”
赫峥全当她不存在一般,云映有些无奈,她抬手落在了他的肩膀,然后直接去脱他的外袍。
直到这个时候,赫峥才握住她的手,冷冷道:“谁准你碰我了?”
云映的手被他握的发痛,她道:“我只是关心你的伤。”
赫峥道:“我有没有受伤跟你有关系?”
云映小声反驳道:“当然有关系,我们不是已经成婚了吗。”
说起这个,赫峥的目光便沉暗了几分,她竟然还好意思主动提起。她果真没什么羞耻心,这份亲事是怎么来的,她心里就没点数吗。
他道:“所以你不记得你自己做过什么了吗。”
这一点云映理亏,反驳不了,她看着赫峥的脸,道:“我已经快两天没看见你了。”
“闭嘴。”
云映就是不闭,她忍不住说了实话道:“我要哄多久,你才能不生气呢?”
赫峥:“……”
她怎么好像并不认为这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这话的意思是,她认为他在无理取闹闹脾气?
赫峥一时还不知怎么应对这句厚颜无耻的话,眼眸微眯了眯,定定的看她。
在她眼里,欺骗和算计,就那么不值一提吗?
她没有挣脱他的手,而是道:“我真的很担心你,你让我看看可以吗?”
赫峥:“不可以。”
云映又问:“那你上药了吗?大夫说严不严重?”
赫峥:“你看不出来我不想搭理你吗?”
云映沉默下来,她当然能看出来,他的态度很明显,这件事未曾败露时,赫峥看着虽仍冷冰冰的,但她若是对他有什么要求,他大部分都会满足。
一点儿也不像现在。
她心想赫峥既然还能骂她,那想必伤的也不重,但是这人看着是个难受也不会说出来的,又让她有些怀疑。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又靠近他些,示弱道:“求求你了。”
她一点也不想让那块背留下伤痕,她对此有点研究,只要她看一眼,就能分辨出会不会留疤。
赫峥静静看她靠近,她是沐浴之后来的,身上带着令他熟悉的幽香,微弯下腰时,衣襟会敞开一些,赫峥扫了一眼,听她柔声道:“我想看。”
赫峥朝后仰了仰,声音低沉道:“想看还是想要。”
云映:“……”
云映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她对上他的目光,半天没有出声。
以前云映想起这件事,并不会有特别大的心绪起伏,但昨天给她留下的印象太深刻,她这会想起来还有些发麻。
她嫁进来加上今日,似乎才第五日。
除了陪她归宁那一天,赫峥白天大多都不在,只有晚上才会回来,他话不多,所以这几天云映与他的相处方式就十分单一。
起初几日还没什么,但积累在一起,她就觉得可能有一点频繁。
云映的目光不自觉移到了赫峥那双薄唇,然后才对上他的眼睛,她道:“想看。”
赫峥立即道:“想都别想。”
云映面色为难,她道:“可是夫君,我想我们不应该总那样。”
赫峥:“总哪样?”
云映扫了一眼他的背,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你还有伤,搞不好伤口会裂开,等你伤好可以吗。”
她什么意思,以为他很想?
赫峥不由道:“云映,我什么时候说想跟你了,你别太自作多情。”
他看起来是铁了心不让她看了,算了。
云映心想,他这次生气,恐怕十天半个月都不一定哄的好。他好歹也是个大少爷,应该知道生病了要找大夫吧。
她退而求其次问:“大夫说会留疤吗?”
赫峥根本不可能回答她,云映又自言自语般道:“我不想让你留疤。”
直接表露对他的喜欢,恐怕是这个女人唯一还算坦荡的地方,但他就是不想让她如愿,遂而道:“会。”
他望着她有些受伤的神情,重复道:“大夫说会。”
云映没再说话。
赫峥道:“行了吗,出去。”
云映站直身子,十分失望,她甚至都没心思再去哄他。她退开两步,在即将踏出房门时她忽然回头,正好对上男人投来的目光。
她道:“那你晚上会回房间吗?”
赫峥道:“不回,把门关上。”
云映关上了门,外面月色如练,但她心中并不高兴。
时辰已不算早,她上榻没一会便睡着了。
支摘窗敞开着,凉风习习,云映自己一个人睡在榻里,蜷着身子,薄被被她踢在一旁。
须臾,房门被无声打开。
赫峥从外面走进,就这样在榻前站了一会后,躺在了云映身侧。
睡在侧里的女人似有所感,慢吞吞的翻个个身,熟练的滚到了他怀里,赫峥低头看去,借着月色能看见她紧闭的双眸,呼吸均匀。
鉴于她演技总是很好,所以赫峥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装睡。
但隔了很久她没有动弹,只是老老实实窝在他胸口,好像真的睡着了。
赫峥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他宁愿那天没去过国公府,如果可以,他不想跟这个虚伪自私的人有任何纠葛。
就这样看了半天,他还是侧过身,伸手揽住了她的腰,然后闭上眼睛。
长夜漫漫。
第38章 吃醋
云映做了个梦。
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野兔, 灰色的毛发,圆溜溜的眼睛,是裕颊山最常见的那种野兔, 父亲偶尔在山上看见了,会捉住然后回家剥皮下锅。
不止人, 山上的野狗,猞猁都喜欢捕食她这种兔子,她缩在杂乱的草丛里, 山上的一切都在她眼里变得硕大。
下雨了, 她找不到自己的洞,后面好像有东西在追她, 她不知道是什么, 也不敢回头看, 她越跑越快, 然后终于跑回了家。
家里烧着柴火, 一片暖光, 灶台烧着水, 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他们一家人坐在灶台边烤火,手边是削好的刺梨。
而她浑身湿透, 毛发上粘的全是泥水。
宁遇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边, 他认出了她, 蹲下身子跟她说:“小映,你该回家了。”
他穿一身白衣,脸庞俊美, 斯文又冷淡, 修长如玉的手指落在她灰扑扑的毛发上, 缓声跟她道:“回家把泥水洗掉。”
云映受了鼓励, 她忐忑许久,跑进了房间里,房内的的人都停住话音,齐齐低头看向了她。
她想说话,想证明自己不是野兔,但是她说不出话来,无论怎么努力,她都只能发出唧唧的叫声。
她看见一向和善的父亲的皱起了眉,娘亲和阮乔的表情也开始变得凶狠,她突然意识到不对,转身将往外逃,外面瓢泼大雨,她一跳出去,就好像淹没进了洪水,铺天盖地的水掩住了她的口鼻,窒息感传来。
这时候,一双大手解救了她,她睁开眼睛,看见了父亲冷淡的脸,耳朵上传来刺痛,她疯狂的呼喊着救救我,可无济于事。
她被拎着耳朵重重摔在地上,奄奄一息。
锋利的菜刀不断靠近她,灶台水煮沸的声音盖过了大雨声。
她害怕的浑身颤抖,她不想死。更不想死的这么丑陋,这么不体面。
如果是兔子,她想要漂亮的,雪白的毛发,而不是这样灰扑扑的,她瞪着眼睛看向雨幕,心里祈祷着宁遇千万别看她,她很丑。
刀刃贴到她的脖颈。
云映倏然睁开了眼睛。
她目光尚未集中,在能开口说话的第一时间就迅速道:“我不是兔子!”
房内寂静一片,云映眨了下眼睛。
她突然觉得有人在看着她,便慢慢抬头,男人目光冷淡,落在她身上。
两人四目相对,云映初从梦境脱身,思绪尚不灵敏,她道:“我不想当灰兔子。”
赫峥看着她认真的脸庞,眼眸微眯道:“那你想当……?”
云映道:“白色,至少好看一些。”
赫峥道:“你就不能当人吗。”
云映顿了顿,觉得他说的有点道理,她认同道:“可以。”
一番话说完,气氛沉默些许,云映终于彻底回神。
她仔细看了看赫峥的脸,又低头看了看此刻被她紧紧掐住的男人的手臂。
她松开手,指腹因为方才抓得太用力而有些发白,她用的是那只受伤的手,这会她能感觉到,那块小伤口出现了些微的痛感。
赫峥坐起身来,披上了外衣。
云映坐在榻上,问:“你昨晚不是说不回来吗?”
赫峥回头看她一眼,道:“我的房间,我凭什么不回?”
云映点头认同道:“你有这种想法确实是好的。”
赫峥本来没打算跟她废话什么,他一开始只是想在云映醒之前离开,半点不想跟她面对面交流,没想到他才起身,她便狠狠抓住了他的手臂,像是做噩梦了一样开始说兔子。
难道害怕兔子?
云映趁机站起身来,她走到赫峥面前,男人正系着革带,云映停在他面前后,他头也没抬道:“让开。”
云映果真不让,赫峥一抬头,面前的女人便上前一步抬手轻轻抱住了他。
她动作很轻,赫峥第一反应蹙眉想推开,但想起前天早上她摔得那一下,又顿住动作,只警告道:“松手。”
云映已经习惯不听他的话,她不仅不听,还又朝他那儿挪了点,让自己的脸紧紧的贴在他胸口。
她轻声道:“你说如果我是兔子,会有人把我吃掉吗?”
赫峥不知道她问这句话的意义在哪,而且她一点也不像兔子,兔子哪有她这么诡计多端,兔子也骗不了他。
他抬手挑起了女人雪白的下巴,垂眸对上她那张娇花照水的脸庞,道:“你想哪种吃法。”
云映心里想了很多,以前在山里的时候,如果抓到兔子,四只腿,弟弟两只,父亲一只,母亲一只,没有她的份。
不过有几回,娘亲会把自己的给她,她没有要过,所以至今也不知道兔腿什么味道。
家里最喜欢的做法是剥皮后下热油翻炒,或者直接炖,每一种都好像很疼,她都很抗拒。
在云映回答之前,赫峥的拇指擦过她的唇,又蹙眉斥责道:“你脑子里能不能想点正常的东西。”
“你还想让谁吃你。”
“……”
梦里的恐慌终于在一刻彻底褪去,她舔了一下他的手指,弯着唇询问道:“可以只让你吃吗?”
赫峥眸光一暗,倏然收回了手。
云映趁机问他:“你今晚会回房吗?”
赫峥发现,云映这种人还真是软硬不吃,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他说他厌恶她的勾引,厌恶她的纠缠,寻常人早就知难而退,可她偏偏不。
包括现在,不管他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她也好像都不在意。
赫峥问:“你希望我回吗?”
云映愣了下,心想赫峥今天的心情好像很不错,居然还会问她的意见,她立即道:“我当然想跟你一起睡。”
赫峥嗯了一声,道:“既然这样,不回。”
他说完又瞥了一眼她的手,道:“喂,你最好别弄脏地上。”
他说完便推开房门走了出去,云映抬起手,缠着她指尖的那一小块白布已经被血浸湿,但她伤口不大,再流也不可能滴到地上的。
可等她想为自己辩解一句时,已经看不见赫峥的身影了。
清晨时分,云映去苏清芽那请过安后没做停留便回去了。一路未曾碰见什么人,倒是清透的日光落在蓓蕾初绽的花朵上,鸟雀在林间吱呀跳跃,花影摇曳,晨风微凉十分惬意。
泠春道:“姑娘,索性也无甚要事,奴婢让人帮您把早膳送到抚风榭用吧。”
云映嗯了声,她踏上一层接着一层的台阶,走进了抚风榭,这是个花间榭,琉璃瓦顶,居高而空敞,栏外恰又一棵姿态奇异的松柏。
云映悠闲的靠在凭栏处,随手摘了开的正盛的玫瑰,一片一片丢着花瓣玩。
隔了一会,泠春道:“嗯?那位公子是谁?”
云映回过头看去,从这恰好能瞧见她与赫峥所居之处,院门前的石径上,褚扶楹负手走在上面,路过他们门前时会侧头看一眼,然后收回目光,继续向前。
走到拐弯处,又转身,回头走一遍。
路过他们院门时,再瞟一眼,走到尽头,再回头。
就这样,走了两三遍以后,泠春面色怀疑,道:“他在巡逻?”
她摸着下巴,沉吟道:“据我所知,府内没有这样俊的小厮和护卫啊。”
与此同时。
给赫峥换药的大夫走出房间,赫峥披上衣服,瓷盆内拆下来的白布上染了许多血,下人进来撤走这盆水,雾青快步走了进来。
“公子,这是太子殿下送来的紫云膏,说是对您的伤有奇效。”
赫峥道:“他怎么知道我有伤?”
雾青心虚道:“……上次殿下问属下您为何没去校场时,是属下透露的,属下该死。”
赫峥瞥他一眼,然后穿戴整齐,但他并未去用这个药,而是将它拿起,问:“真的有用?”
雾青道:“有用的,属下听说,此种级别的紫云膏,就连宫内也不多见。”
赫峥没有回答,拿着药膏快速走出了房门。雾青连忙跟上,询问道:“公子,可是进宫,属下叫人去备马。”
赫峥道:“不用。”
泠唇说完,云映并未应答,她就这样看了会,然后终于出声道:“褚少爷。”
褚扶楹脚步立即顿住,然后回过头看见了倚在花榭内的云映。
她姿态松散,身形纤细,乌发如云,穿着烟紫纱裙,桃花玉面,瑰姿艳逸。
这样侧身坐着,同她身后繁盛花木毫不违和,沉静淡然,像她的名字。
日色相玲珑,纤云映罗幕。
他顿时心跳飞快,踏上了台阶,昧着良心说了句:“好巧!”
他方才想来找云映,可又怕他那脾气不好的表兄生气,遂而只能假装路过,只求能碰见云映正好出来。
结果他都路过二十几次了,都没看见云映出来。
云映也不拆穿,她没起身,手肘随意的搭在栏上,仰头问他:“有什么事吗?”
话音才落,她的目光便落向了褚扶楹身后,赫峥走过门前石径,然后抬眼对上了她的目光。
紧接着,赫峥就这样朝她走了过来。
云映坐直了身体。
褚扶楹从袖口中摸出一个精致小膏瓶,递给了云映:“姑娘,昨日我瞧见你的手好像受伤了,实不相瞒,我在府中练剑时也常常受伤,这个药膏十分管用。”
“今日我特地派人回去取的,姑娘你若是不嫌弃,可否试试。”
见云映沉默,他又立即道:“姑娘放心,这个是我未曾用过的!”
他摸了摸脑袋,又道:“姑娘,真的好巧,我们居然……”
话还没说话,他就觉得身后一阵凉意,褚扶楹话音顿了顿,然后顺着云映的目光往后看了一眼。
他那个不苟言笑的表兄正站在他身后,目光无甚波澜的看着他。
褚扶楹顿时头皮一麻,下意识的道:“……表兄。”
云映站起身来,朝赫峥走过去,她挽住他的手臂,惊喜道:“夫君,你还没走啊。”
赫峥少见的没有挣脱,他扫了眼褚扶楹,问:“你们俩在这叙旧?”
褚扶楹看云映这样主动,而赫峥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就知道猜对了,他实在是痛心疾首,可是他确实不太敢反抗赫峥,遂而道:“我只是与表……”
他抿了抿唇,继续道:“与表嫂在此之前有过一面之缘。”
他把瓷瓶放在石桌上,轻声对云映道:“表嫂,那这个……这个你记得用。”
“……”
赫峥对褚扶楹确实没什么印象。
所以他没想到,这人看着不怎么样,胆子居然还挺大,就这样当着他的面,向云映示好。
还一口一个姑娘,这是完全当他不存在?
褚扶楹说完后便低着头跟赫峥告了别,看的出来,虽然彬彬有礼,但总归是有点愤怒在的。
他愤怒什么?
愤怒是他娶了云映,而自己迟了一步?
云映心思全在赫峥身上,她见赫峥不说话,便道:“夫君?”
赫峥抽回自己的手,道:“他刚刚跟你说什么?”
云映老老实实道:“没说什么,也就几句话的功夫你就过来了。”
赫峥声音危险道:“怎么,你还挺可惜,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云映蹙眉,道:“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上次也是,那个姓褚的叫她姑娘,她居然半点不生气,甚至还笑着应下了。
不仅应下了,还纵容着他继续喊。
他一点也不介意她跟谁说话,只是这人当初要死要活的嫁给他,嘴上说着喜欢他,现在又不纠正那姓褚的对她的称呼,实在符合她一贯虚伪的作风。
“怎么不会,你是不是很想听他那样叫你。”
云映道:“……我只是懒得计较这个。”
赫峥却没有要听她解释的意思,他握住云映的手腕,低声警告道:“云映,你已经嫁进赫家,就算你的手段并不光彩,你也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云映迟钝的哦了一声。
她没有去在意这话里的羞辱与凶狠,而是在想,所以赫峥这话的意思是,暂时不会跟她和离吗?
赫峥离开以后,正好早膳被送到,但云映没什么心思去吃,她回想赫峥离开时冷漠的背影,心想,他好像又生气了。
上次的气还没消呢。
泠春却笑道:“嘿嘿,姑娘,我就说吧,公子是不会与您和离的。”
云映道:“你也这样觉得?”
泠春道:“自然,您瞧方才您就跟那个褚少爷没说两句话就把姑爷气的,他那是吃醋了。”
这倒属于云映不太了解的范畴,她认真询问:“吃醋的意思是,他可能喜欢我吗?”
这倒把泠春问住了,她迟疑道:“这……”
云映打断道:“算了,这不重要。”
她明显高兴起来,拿起筷子道:“不跟我和离就好啦。”
日色相玲珑,纤云映罗幕
引用自《松鹤》元稹
第39章 很像
临近傍晚, 赫峥从宫里回府。
他翻身下马,阔步穿过曲折回旋的长廊石径,没有回房, 而是先去了书房,尚未进门, 就看见赫他泠正站在门口等着。
赫泠一抬头,看见赫峥,连忙笑着迎上去:“哥, 你回来啦。”
赫峥今日总觉自己诸事不顺, 此刻看见赫泠就烦,他睨他一眼道:“有事说。”
赫泠跟着他进了房间, 道:“哥, 听说你今天见到扶楹了?”
赫峥靠在椅背上, 声音平淡的讥讽道:“不好意思, 这么大的事忘记通知你了。”
“……”
赫泠连忙道:“不是不是, 哥你别生气。”
褚扶楹是褚氏二房下的嫡出子弟, 也算是被娇养大的, 不同于旁的几个表兄弟那般有野心,褚扶楹要显得温和些, 自幼就守礼正直, 也不耽于声色犬马, 正是因为如此,在那几个表兄里,赫泠跟褚扶楹走的最近。
早些年, 在褚家子弟都以赫峥马首是瞻, 想方设法的接近赫峥时, 褚扶楹就表现的很好, 他从来都不卑不亢。他那会因为这觉得褚扶楹眉清目秀,这下好了,这小子竟然打上他嫂子的主意!
他是今天中午才听褚扶楹提起这事。
那厮还在他面前绘声绘色的讲了云映在赫峥面前多么卑微,赫峥又是多么的不近人情,甚至合理推测,云映手上的小伤口说不定就是赫峥的手笔。
就差没把想撬墙角几个字贴脑门了!
怪不得他哥从昨天起就不搭理他,肯定是因为褚扶楹迁怒他。
“他这人就是爱胡言乱语,我今天已经说过他了,哥你别把他当回事。嫂子对你可是一心一意,以前她刚回来就喜欢你,曾经沧海难为水,她怎么可能看得上这个姓褚的!”
赫峥先是在想这人不是说废话,云映只要眼睛没瞎,肯定不可能看上褚扶楹。
但听着听着,又觉得不对劲起来。
他才不稀罕云映的喜欢,这种为了占有而不择手段的女人,谁喜欢她,她又喜欢谁,跟他一点一点关系都没有。
赫峥道:“嗯,说完可以滚出去了。”
瞧瞧瞧瞧!褚扶楹这小子就是惹他哥生气了!
他是最了解赫峥的了,赫家这些年树敌不少,赫峥私底下没少为赫延扫清障碍,下手可从不留情。
赫泠心里着急,他小心道:“哥,扶楹还小,他不懂事,你应该不会……”
赫峥掀起眼皮看他。
赫泠做了个抹脖子的的姿势,道:“他这人就是太轴了不会遮掩,你看他正是动春心的年纪,嫂嫂又那么漂亮,这其实也正常,据我所知,偷偷喜欢嫂子的可多着呢,但我瞧嫂子根本没把他放眼里,你不用吃他的醋。”
赫峥:“……”
这番话里的每一个字好像都在戳弄着他的神经,以至于他一时不知道率先骂他哪一句。
隔了半晌,男人目光锐利,黑眸盯着赫泠道:“吃什么醋。”
赫泠觉得自己好像又说错话了,他默默站直身体道:“哥,我其实是来替他道歉的……”
赫峥不知道自己哪个行为让赫泠误会了,他根本不可能因为云映吃醋。
他还巴不得这人离他远点。
赫峥阖上面前书卷,双腿交叠道:“我什么时候说我在意了。”
“可是哥,你不是在生他的气吗。”
“你觉得他值得?”
赫泠摇了摇头,心道难道自己猜错了?
不过仔细一想,他哥好像还真不是那种为了儿女私情而小肚鸡肠的男人。
赫峥神色不耐的看着他,道:“很好,你已经浪费了我半柱香的时间。”
“下回能不能别在我面前提这种无关紧要的人。”
赫泠:“……能。”
赫泠走出房门,须臾,雾青又从外面走进来。他禀报道:“公子,紫云膏已经交给泠春姑娘了。”
他又补充道:“没提您。”
事实上他非常不能理解,就少夫人手上的那点伤口,这紫云膏再迟送一天说不定就愈合了,根本用不着如此。
赫峥心情不佳,话也懒得多说,他道:“出去吧。”
雾青见状,不由多嘴问了句:“公子,您那么关心少夫人,为何不让夫人知道呢。”
“她定然会很开心的。”
赫峥不知道他身边人都怎么了,看着雾青匪夷所思道:“我什么时候关心她了?”
他送她药膏只是因为她的伤是因他所致,他合该上心一些,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吗,哪里跟关心有关系了?
雾青道:“公子,您这还不算关心吗?”
他知道这几天赫峥与云映之间可能吵架了,气氛凝滞到连他都能感觉到。
秉持着对主子的关心,他继续道:“公子,不知属下可否多嘴一句。”
赫峥沉默,想看这些人还能说出什么怪异的话来。
“属下能瞧出,少夫人也十分喜欢您,既是夫妻,便没有隔夜的气,您何必难为自己呢?”
赫峥缓缓张唇:“……也?”
雾青应了一声,继续苦口婆心道:“少夫人看您和看褚少爷,完全是两种眼神,褚少爷不过一厢情愿罢了,你完全不必把他放在眼里。”
赫峥闭上嘴,不欲再替自己辩解。
行,他明白了。
挥了挥手让雾青也滚出去,他独自坐在书房,清透疏懒的日光从雕花木窗照进来,落在桌案上。
赫峥想不通,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差错,怎么他无论做什么,都能被这群人曲解。
这样下去还得了。
自从知道赫峥不会跟她和离以后,云映的日子便过的舒心很多。
他白日大多不在府内,她不用琢磨着管家,也不必讨好谁,更没人难为她,甚至还跟着苏清芽一起学会了打纸牌,日子十分悠闲。
只有一点不太好。
赫峥还是生她的气,不怎么搭理她。一开始尚且还能没事骂她两句,这几天不知怎么,连骂都不骂了,冷淡到直接就当她不存在了。
要不是他晚上还会回房间,她滚到他怀里他也不会拒绝,云映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已经合计着写休书了。
转眼到了七月初七,赫峥早上出门时,云映的跟着起了身,她破天荒的服侍他穿上外袍,然后道:“你今天晚上什么时候回来啊?”
不等赫峥回答,她便道:“怡风说今晚惊鹭江畔有烟火,我还没有看过呢,我们可以一起去看。”
赫峥后退一步,自己给自己整好衣服,然后头也没抬道:“不去。”
意料之中的回答。
云映哦了一声,然后失望的低下头。
赫峥说完便转身出了门,云映独自站在门前,神情有几分落寞的看他的身影逐渐消失。
可能人总是欲壑难填,以前她还在国公府时,希望有朝一日她能过上生活富贵,日日看赫峥的生活。如今真的过上了,又希望他能温柔一些对她。
临近傍晚,褚扶楹过来找她。
褚扶楹是来赫家小住,刚来的那几日云映怕赫峥不高兴,见到褚扶楹都避着走。
后来她发现赫峥可能不太在意这个,因为每次瞧见她跟褚扶楹说话都只是淡淡扫一眼,也不生气,不会警告她什么,好像根本不上心。
次数一多,云映也就顺其自然了,待他就像待这府里旁人一样。
随着褚扶楹小住时间的增长,他同云映也渐渐熟悉起来,再不会像最开始那样说句话就紧张了。
他提议道:“表嫂,待会要不要一起去看烟火?”
说完又觉得话有歧义,连忙补充道:“赫泠,岚哥儿还有几个妹妹都去,二表嫂因为忙家里的事带不了岚哥儿,就让我们过来问问你。”
云映待在家里委实有几分无聊,她看了看天色,此刻正是黄昏。
褚扶楹见云映犹豫,立即道:“表嫂,往年七月七,惊鹭江上的烟火可好看了!街市也热闹,您成日在府中,不想出去走走吗?”
泠春亦在一旁笑着劝道:“姑娘,褚少爷几天前就同您说起这事了,岚哥儿也想跟你一起出去呢,您要不就去瞧瞧吧。”
云映终于应了下来,她缓缓道:“那也好。”
“真的啊!”
褚扶楹的高兴写在脸上,他立即道:“太好了,那我现在就去跟他们说,表嫂我先走了!”
云映靠在榻上,看褚扶楹这样活跃,也难免被感染了些,眼下的生活虽富裕悠闲,但成日一个样,也有些死气沉沉。
褚扶楹总来找她,他的情绪起伏总是很明显,每天都让云映觉得这人精神很好。
她弯起唇,念叨了句:“他怎么那么活泼啊,也不比我小很多吧。”
赫峥回来时,天色尚不算太晚,他惯例先去了书房,忙了一会后,雾青进来送茶,他随口问了一句:“跟她说不用等我了吗。”
雾青道:“公子,少夫人不在府内。”
哦,看烟火去了。
雾青继续道:“今天中午,褚少爷来找少夫人,邀她一同去看。”
赫峥放下笔:“……她去了。”
雾青嗯了一声,他觉得这事不算什么大事,所以没跟赫峥禀报。这段时日赫峥一改往日作风,几乎从未主动问起云映,有时就算他主动来禀报了,还可能会被骂一顿。
至于褚扶楹,小孩子闹腾罢了,喜欢云映还是件好事呢,他家公子根本不在意。
赫峥下颌微微仰起,靠在了椅背上,房内针落可闻。
察觉到不对,雾青后知后觉的补充:“泠小少爷也去了,不单单是少夫人和褚少爷。”
赫峥抬手制止,道:“不用跟我说这些。”
雾青应了一声是,这段时日他家主子对少夫人简直冷漠到了一种几近刻意的地步,他都有些看不懂了。
赫峥手指点着桌面,道:“今日还有什么别的安排吗?”
雾青想了想,道:“太子殿下方才传话过来,让您去东宫一趟。”
赫峥道:“除此之外呢。”
雾青继续道:“上次宫中刺客已抓捕,陈阁老今晨传话过来,想让您去瞧瞧。”
赫峥:“还有吗?”
雾青想了好半天,他家公子做事向来不喜拖延,当日事当日毕,以上两件都是目前不太重要,可以回绝的。
而一些想着就不重要的,他也没必要往赫峥耳边送。还有什么?难道是那些想着就不重要的?
在男人沉静的目光下,雾青试探着开口道:“今日夏家公子传话过来,想邀您出去聚聚。”
赫峥在不忙的时候,偶尔会跟一些同龄的贵公子出去相聚,有时候是无聊,有时候则是家族间必要的情面往来。
说是一起长大,也是一个圈层内的人,但大都交情不深,自从上次公主府春日宴后,赫峥已经很少同他们来往,成婚之后甚至可以说是断了联系。
赫峥道:“约在哪?”
雾青道:“在瑶月楼。”
瑶月楼立于惊鹭江畔,是上京城最高的一座楼,手可摘星,俯瞰京城。
达官显贵取乐的绝佳之地。
赫峥站起身,道:“那去看看吧。”
雾青:“……”
街市灯火辉煌,车马粼粼,正是皓月当空时。
长街之上,人群熙攘,赫峥从街市口下马,沿着惊鹭江畔步行。
他的步子少见的比平日缓慢,天际墨色浓重,惊鹭江畔却灯火璀璨,青幔马车停的到处都是,孩童嬉笑着穿过人群,少女们穿着艳丽,有些同赫峥擦肩而过时,会掩面低笑着同与同伴低语。
一直到瑶月楼前,赫峥停住脚步。
那位夏公子听说他要过来,特地在门口等他,一见赫峥便笑道:“祈玉,你可算来了,这段时日都瞧不了你人影。”
赫峥目光从人群拥挤处收回,敷衍了句:“被公事绊住了脚。”
两人一同上了楼,房间内已经坐了六七个人,赫峥目光扫过,里面俨然已经没了当初在公主府说云映闲话的那几个。
酒酣耳热之时,只待了一柱香的赫峥趁着众人推杯换盏之时走出了房间。
他披上外袍,下了台阶。
两个端着托盘的小丫头从他身侧走过,简短的两句对话声传了过来。
“很美,美的我都不敢看,你待会只偷偷瞧一眼就好。”
“……我…我不敢随便看,万一她怪罪呢?”
“不会的,那位夫人很温柔的。”
赫峥停下步子,抬头看了一眼。
两个小丫头已经上了台阶,托盘里是酒。
他跟了上去。
从方才他们那群人谈话中得知,瑶月楼顶层的最后一间房,被一位颇有身份的贵客一掷千金临时定下,他彼时并未在意,这会倒好奇起来。
两个侍女停在一处房门口,轻敲了下门:“姑娘。”
里面传来一道温和又熟悉的声音:“进来吧。”
宽阔的房间内并未燃灯,云映坐在凭栏处,夜风吹起她的鬓发,房间里有淡淡的酒香。
明月高挂,清辉落在房间里,她的手臂悬在栏杆外,风好像有了触感。
远处群山轮廓模糊,飘荡着轻浅的雾气,底下明亮的灯火尽收眼底,很美,在这种极尽繁华地俯瞰京城,总让人有种世间不过如此的虚无感。
富贵真好。
富贵人家想起山村,率先想到的不会是夏天成团的蚊虫,散发着恶臭的茅房,累到瘫倒的劳作,他们会率先想到好山好水,潇洒归隐。
怪不得人为财死,她这辈子死也想当个富人。
以前她是山沟里站在柿子树上的被驱逐的麻雀,如今她插了几根凤凰毛,倒可以站在高楼顶了。
房门被合上,脚步声沉稳,云映回头,借着月色模糊的看见了赫峥。
她喝了点酒,这点酒不至于让她思绪模糊。
但赫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怀疑还是自己的问题,询问了句:“我喝多了吗?”
赫峥朝她走过来,从头到脚审视了眼她,她换一身衣服,桃夭色的软烟罗,酒液弄湿了她的袖子。
赫峥蹙眉道:“你喝酒了?”
云映嗯了一声,她收回手臂,手腕撑着下颌问他:“那我看错了吗?”
赫峥道:“没有。”
云映笑了起来,赫峥此时已经停在她面前,他掀开她面前的酒壶盖,里面酒液已经损半。
所以她跑到这来喝酒,还把自己喝醉了。
“赫泠呢?”
云映老老实实道:“我让他们先走了。”
他们原一起在江面船舫上,她就是在那时看见了江畔极为突出的瑶月楼,灯火通明,静静矗立。
那一瞬间她忽然想去这种地方看看。
所以她当即便称身体不舒服,拒绝了褚扶楹的陪同,自己来了这个地方。
赫峥道:“你来这干嘛?”
云映道:“在这看烟火应该很好看吧。”
赫峥抿唇,把她手里的酒杯收回,放在了桌面上,他问:“还看吗?”
云映看着他的脸,道:“你好看一点。”
她清醒时候尚且没什么羞耻之心,赫峥便自然不指望一个醉鬼能说出什么好话来。
他将她卷起的衣袖拉下来,手上的薄茧碰到了她的肌肤,云映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有些意外。
这几天她都快要习惯他的冷漠了,她老老实实任她摆弄,甚至在他整理她胸前的衣服时,还趁机吻了下他的下巴。
她等着赫峥生气,但他只是看了她一眼,帮她整好衣服后就收回手,问她:“自己能走吗?”
云映终于恍然,原来他以为她喝醉了。
她自己喝了半壶,这些酒的确不是一个普通姑娘受的了的,但她喝完只是觉得脑袋有点发热,远谈不上醉酒。
云映没有解释,她只道:“腿软。”
赫峥便扶着她站起身子,手从她的手臂移到了她的腰。
趁着赫峥此刻对自己容忍度比较高,云映道:“夫君,你不生气了吗?”
赫峥一直都不理解云映为什么能把那些事轻轻松松的概括为“生气”。好像这不是一件不可调和的事,他们只是普普通通的因为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吵了一场架。
赫峥道:“你最好别问我。”
云映哦了一声,十分失落。
房间里没什么外人,赫峥便让云映整个人靠在他怀里,然后单手去开门。
云映听着他的心跳,把脸颊埋进他的胸口,隔着衣服,他胸口处的弹润紧实的肌肉便没那么明显,云映又贴紧几分,才舒畅的呼出一口气。
赫峥低头看她:“喂。”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现了,以前每次房事后,她都喜欢趴在身上,侧着脸颊埋在他的胸口。
一开始他并未多想,后来他发现,她不止睡,竟然还喜欢舔,他甚至总结出来她喜欢他放松时候的胸口,这样肌肉会软一些。
“你别这么明显行吗?”
云映全当听不见,她垂在身侧的手攀上他窄瘦的腰后还想继续往上,她礼貌询问道:“我能捏一下吗?”
“……”
他把云映从自己面前拉开,面色沉暗道:“闭嘴很难吗。”
云映不敢再说什么,只好乖顺的扶着他,明明还算清醒,却要伪装出一副腿脚酸软的模样。
走近瑶月楼大堂时,赫峥的手便从她的腰上收回,改为扶着她的手臂。
堂内人不算多,赫峥转身去拿醒酒丸时曾短暂的松开过她的手,云映一直与他寸步不离。
直到她目光无意间扫过门口,一道身影一闪而过,白衣,气质温和,差不多的身高。
云映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喝醉了。
但在看见那道身影的一刻,她便瞬间清醒,想也没想就追了出去。
街市人潮拥挤,摩肩接踵,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孩童玩闹,揽客,杂耍,云映提着裙摆,脚步不停,夜风迎面吹向她的脸庞。
她目光里只要那道白色身影,这就这样追了一路,那道身影终于停在一家古玩字画铺子的门口。
云映呼吸急促,不止是紧张的还是累的,她心脏几乎要跳出来。
她悬着心缓步走近,在叫住他之前,男人朝她转过了身。
不是。
确实不是他,这张脸的正面半点也不像,仔细看去,只是身形气质接近,哪怕是侧脸,也只有在模糊一闪时才与宁遇有两分相似。
一颗心落进谷底,云映站在原地捂着胸口轻轻喘气。正是此时,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膀,赫峥脸色极差,他看了眼被云映追的那个男人,又看向了云映,低声道:“你最好解释解释。”
不声不响的居然就这样追着一个男人跑了,这女人到底在干什么。
云映胸口还在起伏着,她盯着赫峥这张俊美的脸庞,突然觉得庆幸。
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相似的人,但是万幸,最像的人在她身边。
赫峥却耐心告罄,目光冷然道:“说话。”
云映呼吸尚未平稳,她道:“因为他很像……”
赫峥:“像什么?”
云映道:“很像你。”
第40章 枕风
赫峥看了一眼刚才被云映追了一路的男人, 那人这会已经进了字画铺子,转身时赫峥瞧见了他的脸,他多看了两眼。
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长相就罢了, 没他高,背也没他直, 有模有样的穿一身白衣服,一股子迂腐书生味。
这种人放人群里他都不会多看一眼。
她管这叫像?她什么眼神?
男人脸色不见丝毫缓和,继续道:“就这?”
云映扶着他的手臂直起腰, 站在他面前道:“这还不够吗?”
她的目光一寸寸掠过他的脸庞, 轻软的声音被人群的喧闹淹没了几分,传进他的耳中:“你知道的, 我很喜欢你。”
“可你不喜欢我, 甚至可能哪天不高兴了就会跟我分开, 我也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人, 那个时候我应该怎么办呢。”
赫峥眸色漆黑, 定定的看着她。
这一番话属实是给他说的不知该如何回应了, 她总是这样的直白, 直白到他有时候都觉得不可思议。不择手段的接近他,跟他成婚, 如今还要去追一个看起来跟他有点像的男人, 她就那么喜欢他?
赫峥原以为自己已经习惯她直抒胸臆的表白, 但这会听着还是觉得哪哪都不自在。
可能是因为她看起来太可怜,赫峥方才的怒火散了一半。
但他很快又反应过来云映这话暗含的其他意思,他冷下声音道:“所以你就来追他, 是想提前给自己物色一个替代品?”
云映抿唇不语, 竟然就这样默认了。
赫峥脸色说不上是喜是怒, 他隔了半天没出声, 最后才道:“云映,你是不是有病?”
他头一回听说人还能有什么替代品,今日云映喜欢他,明日不跟他在一起了,她就能毫不保留的把这份喜欢转移到另一个毫不相关的人身上吗。
赫峥没法想象,也想象不出来,总之他不能接受云映去找什么所谓他的替代品。
有想法也不行。
云映闻言笑了起来,她也不否认,还顺着他的话道:“可能是有点。”
“……”
算了,她喝那么多酒,有点不正常是应该的。
云映走在赫峥身边,忽然问:“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
赫峥道:“碰巧路过。”
云映道:“胡说,我房门关的好好的,你怎么知道里面是我。”
赫峥目不斜视道:“听说最后一间天字房被位惹不起的贵客一掷千金定下,我好奇是哪位行吗。”
云映道:“可以。”
她想了想,又道:“一掷千金……我没有花你的钱哦。”
她自己很有钱,富裕到云映自己都不知道她到底拥有多少。
据云安澜描述,她的父母当初给她留了很大一笔钱,包括地契银票,庄子铺面,还有数箱金银财宝,这些年云家没有动过这次财产,就为了原封不动的交给她。
出嫁之时,云安澜又另外给了她一批不菲的嫁妆,总之足够她挥霍了。
她自认为自己的解释还算贴心,结果却半天没听赫峥回话,她侧眸看过去,男人目光不善,看着又不高兴了。他真难伺候。
他质问:“那你为什么不花我的钱?”
自云映嫁进赫家,她虽没有管家,也不掌赫家财政大权,但赫峥本身这些年的积蓄可尽数都在她那里,确切来说,是在由她掌管的库房里。
云映道:“我自己的还得很久才能花完。”
行,真的很行。
口口声声说喜欢他的时候,倒不见她你的我的分的这样清楚,这会倒是装模作样起来了。
赫峥心里不高兴,嘴上也不留情,冷声道:“那你最好永远别花。”
云映好像全然没听出的怒气,也可能是听出来了,但误解了什么,赫峥才说完,云映就立即回答道:“你放心。”
赫峥都要被她气笑了,他想再说她两句,但看看向她泛红的脸颊,又觉得自己太无聊。
他跟一个喝了这么多酒,脑子尚且不清楚的女人计较那么多做什么。
云映全然没想那么多,她说完后又想起什么,停住脚步回了头。
她与赫峥已经走出一段距离,那家字画铺依然门庭若市,方才那位白衣青年恰好从里面走出来,隔着人群,同她对上了目光。
云映眼睁睁的看见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带着蠢蠢欲动的惊艳感,那是她最习惯的目光,几乎每个自命不凡的男人瞧见她都是这样。
接下来他会跟她搭话,然后开始追求她。
果然才对视了怎么几瞬,那男人便加快脚步朝她走过来。
一点也不像,脸不像,眼神也不像。
方才他身上的那点与宁遇沾边的温和纯粹,也一下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能看错,兴许那半壶酒对她也不是没有半点作用。
在男人穿过人群走到她面前以前,云映收回目光,她转过身,搂住了赫峥的手臂,亲昵的跟他靠在一起。
赫峥的声音幽幽从头顶传来:“怎么,依依不舍又看了眼,发现还是正品长的比较好看。”
云映认可道:“那自然是比不过你的。”
赫峥冷哼一声,回头扫了一眼那个所谓的替代品。
他面庞冷峻,身上自有股高门大族的疏淡矜贵,即便是这毫无重量的一眼,也叫人觉得压迫感十足。
那人顿时只觉头皮一凉,连暗暗可惜都不敢了,连忙停住了脚步。
男人走后云映没松手,赫峥也没挣脱,微凉的夜风迎面吹来,这感觉甚是奇妙,她好像是在和赫峥挽着手在夏季的夜晚散步。
江面倒映着空中圆月,她仰起头,月华琼琼,和在裕颊山一模一样。
纵然那人一点不像宁遇,但云映还是不合时宜的想起了他。确切来说,是想起了有他的裕颊山。
因为那点酒,她脸庞的热仍未消解。
也可能是因为那点酒,她脑袋也热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具体是怎么想的,总之她在一刻心血来潮的看向了赫峥。
她问道:“夫君,你知道山顶是什么样子吗?”
赫峥心中有点预感,他十分不配合的道:“知道。”
云映也不气恼,她退而求其次道:“可我不知道,你能带我去看看吗?”
她生在裕颊山,从她懂事起就在帮家里干活,砍柴,挖野菜摘野果,还有照顾家里那十几颗果树。山路曲折不好走,她次次都是能少走一点就少走一点,纵然山顶很美,但除非必要,她不会去。
别说山顶,去半山腰就已经让她觉得够累了,她每日要做的事很多,抽出空了只会躺那什么都不做。
赫峥停下脚步,指了指黑漆漆的夜幕,道:“你自己看看什么时辰了。”
云映知道他没那么容易答应,她握住他的手,轻轻晃了晃,柔声道:“求求你。”
“我真的没有见过,哪怕一次也没有爬上去过。我每天要做很多活,累的走不动,哪有这样的闲工夫,我没有骗你。”
可京城没有山,想去只有城外。
离此地不远有一座,名唤碧空,若是骑马,要不了一个时辰就能到碧空山脚。
赫峥道:“不去。”
云映仍不死心,她又小声重复道:“求求你求求你。”
她求起人来怎么只有这一句。
赫峥垂眸看着她,道:“你知道的,城门关了。”
云映立即道:“你有办法出去的,对吗?”
她目光明亮,定定的看他。
她真的很麻烦。
赫峥唇角绷直,最终移开目光,然后拉起她的手腕,阔步走向街头。
云映小跑着跟上,她小心翼翼道:“夫君,我们是回家吗?”
赫峥:“不是。”
赫峥还没答应她,她有些不想走,不由低声抱怨道:“那我们是去做什么,求求你也不行吗?”
赫峥头也没回道:“所以你不会是想靠你的两条细腿走到那座山吧。”
夜风呼啸,云映发丝飞扬,迎面的风吹的她脸颊发麻,她侧过脸庞靠在赫峥怀里。
这是她头一回骑马,十分新奇,在初时的畏惧过后,便逐渐能克服心中的那份不适,从中发现以前未曾感受过的刺激来。
两侧房屋飞驰,很快就畅通无阻的出了城门,城外旷野之地风便更大,赫峥一手拉着缰绳,另一只手箍着她的腰,速度比方才更快。
约莫大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到了碧空山底,碧空山不比裕颊山那么高,山脚下也没住人。
骑马只能到半山腰,余下山路得自己走。
霜华遍野,赫峥速度慢下来时,云映还有些不习惯,很快赫峥就带着她翻身下马。
她双腿分开太久,都有些僵硬了,着地时根本站不稳身子,好在她很轻,赫峥一手就能托住她。
他将马拴在一颗树旁,然后道:“剩下得下来自己走。”
云映还在揉着腿,她嘴唇被吹的发木,含糊不清道:“能让我缓缓吗?”
赫峥被她的声音引的轻笑一声,他抬起手,宽大的手掌就这样捧住她的脸颊胡乱揉了揉,云映有些抗拒的嗯了一声,口齿不清道:“干嘛?”
赫峥收回手,问她道:“好点了吗。”
云映抿了抿唇,脸颊好像真没那么木了,她嗯了一声,道:“好点了。”
她跺了跺脚,腿上的酸涩也缓解了些,她仰头看着前面曲折的山路,月色照亮山路,她好像又回到了裕颊山。
不同的是,她可以悠闲的去山顶看风景,也有人陪着她,第二天不用早起,更没有成堆的农活。
她心情很好,声音也清越不少:“好了,走吧。”
赫峥头一回夜里闲着没事来爬山,山野寂静,除了他们,连个鬼影都没。
他转头看了眼云映,她显然兴致勃勃,甚至低头给自己碍事的裙摆打了个结,她一边走一边道:“这座山没有裕颊山高。”
赫峥道:“怎么,你还很遗憾吗。”
他看了眼她纤细的手脚,道:“再高点你得爬到明天早上。”
云映很不服气,她认真道:“你是在小看我吗,我是在山里长大的,虽然家住在山脚,但我常常一个人上山。”
赫峥随口问:“上山干嘛?”
前路不太好走,路旁常有枝桠伸出,云映以前上山时会习惯性的用刀把这些枝桠砍掉,但现在没有刀,她就只能抬手去挡。
还没等她碰到,比她高出一截的赫峥便自然而然的先她一步挡开了这些枝桠,还同她换了个位置,让她走在好走的那一边。
云映默默收回手,低头没有出声。
赫峥见她不回答,又不满意了,他道:“喂?”
云映踩过枯枝,同他一一细数:“家里有十几棵果树在半山腰,我要摘果子,看果树。除了这个,还要砍柴,砍猪草和鹅草……”
怕赫峥听不懂,她又解释道:“鹅草就是黄竹草,不是你们药铺子里的小鹅草,因为家里大鹅喜欢吃,所以我一般都把黄竹草叫鹅草。”
解释完她继续道:“当然如果有小鹅草我也会挖,药材去镇里卖钱,还有些值钱的野菜。阮乔喜欢荠菜包子,娘亲喜欢吃冬笋和茱萸叶,父亲喜欢香椿芽,香椿芽不太好弄,因为我不会爬树,不过我可以带个网兜……”
赫峥蹙着眉打断她:“那你喜欢什么?”
云映思索片刻,她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就算有,她是个懒人,一想到要费劲摘它们就不想喜欢了,她道:“他们喜欢的我都能吃点儿,我不挑。”
赫峥停住脚步,他垂眸看着云映,黑夜模糊了她那张姣好的面庞,他以前没有刻意去了解过云映的过去,因为他们之间毫无感情,连脾性都不一定互相了解更别说过去了。
云映也跟着停下下来,她问:“怎么了?”
赫峥的话非常直白,他道:“你这是当女儿还是当丫鬟?”
云映肯定道:“当女儿。”
“这是我自愿的,不去的话他们不会骂我,只是去了他们会很开心,我想让他们开心。”
云映说完就拉着他继续走,并且显然没有被这番话影响心情,她催促道:“快点走。”
赫峥走的半点不费劲,路过些云映不好过的坑洼时,他甚至还能一只手抱着她跨过去。
就这样又走了一柱香,云映看了眼脸不红心不跳的赫峥,脚步慢了下来。
她拉住他的衣袖,睁着双潋滟的眼睛仰头看他,轻声道:“好累。”
赫峥不理她,云映也不继续说话,就这样拉着他的衣袖不松手。
半晌,赫峥在沉默中率先开口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很麻烦。”
云映反正被他说惯了,她半点没把这句话放心里,轻声重复道:“真的累了。”
暗色中,云映瞧不清楚他的神情,但她能想象出来,他肯定又是那副蹙眉不悦的模样,但没关系。
片刻后,赫峥妥协,他走到一块石头前,缓缓道:“上来吧。”
云映毫不意外,她踩上石头,然后攀上他的脖颈,赫峥就这样把她背了起来。
云映晃着小腿,借着月色看他的侧脸。
看的不算特别清楚,但云映记得他的样子,所以她知道如果仔细看的话,他跟宁遇是有很大不同的。
宁遇的鼻梁侧有一颗颜色浅淡的痣,在那张苍白俊美的脸庞上,显得温润又斯文。
赫峥没有,他的唇也比宁遇薄一些,眼皮双且窄,瞳仁漆黑,显得寡冷,但他的眼尾又比宁遇上扬几分,中和了他这张脸与生俱来的疏离感。
她其实一点也不累,她的体力比京城女子要好得多,别说是这一小截路,就算是走到山顶,她也不会累的走不动。
但那会她突然反应过来,其实她不用自己走。
前十几年累习惯了,现在不想那么累。
赫峥背着她比两个人一起走时要快的多,他很少跟她说话,大部分都是云映有一句没一句的,想起什么说什么。
很快,赫峥就带着她走到了山顶。
赫峥放下她,云映就这样朝前走了两步,她脚下是层脚踝高的野草,从山顶仰头再去看月亮,让她觉得好像伸手就能碰到。
月明千里,万籁俱寂,只有耳边的风声。
从这里能看见隐在暗色中的巍峨皇城,惊鹭江畔连绵的灯火尚未熄灭,她甚至能准确的辨认出国公府的方向。
晚风微凉,山顶没有那枝桠乱伸的树木,她闭上眼睛,风掠过树梢沙沙作响,鼻尖是青草香,她好像又回到了那座大山。
但她一点也不累。
云映睁开眼睛,她拉着赫峥往前走了几步,挑了个平坦干净的地方坐那,道:“歇歇。”
她身上的软烟罗被风拂起,随着青草尖儿一起浮荡。
赫峥坐在她旁边,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的答应了陪这个女人大半夜的出城上山顶。
她到底有什么值得的地方,今晚一过,她不会觉得就能当那件事没有发生吧。
云映偏过头,对他道:“夫君,谢谢你。”
她又这样叫,真令人讨厌。
她在他面前永远一个样,柔弱,温柔,楚楚可怜,甚至在每个人面前都是这样。
但赫峥心中清楚,这些都不过只是表象罢了,她就是一个偏执且没有理智的女人,自私到可以面不改色的利用他。
她初来京城时,不喜欢她的人很多,他们看不起她的生活环境,轻视她的身世,那时候赫峥没有关注她。后来她一而再的纠缠他,他也只是烦躁而已。
真正让他厌恶的,是她的算计,没有人会喜欢一个诡计多端的女人。
他也不会喜欢她,所以他们必定彼此折磨到老。
云映也不在意他没有回答,她双手撑在草地上,乌发垂在地上,静静的看着眼前茫茫月色。
她骗了赫峥,其实她是来过山顶的。
偶尔她也会偷懒半天,去年年初,她跟宁遇一起上的山顶,那时候正直日暮,落日熔金,霞光万道。她跟宁遇就像是此刻跟赫峥一样坐在一起。
宁遇躺在草地上,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宁遇没有再回答过。
她偏头去看,宁遇已经闭上了眼睛,晚霞落在他身上,像云霓之上的人。
她没再出声,就这样静静的看着他。
许久后她垂下手,手掌撑着草地,桃核落在地上,她像一个小偷,在尚未同他表明心意时,就擅自想偷一个吻。
不会被发现的吧。
少年闭着眼睛,她盯着他的额头,就这样轻轻的垂首,长发垂下,落进他的掌心。
意料之中的,她在那一刻又胆怯了,最后她坐直身子,同他拉开了些距离。
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们之间没有说过喜欢这两个字,也没有一个轻浅的吻。
就这样沉默了许久,还是赫峥率先侧头看向云映,实话说,她在他面前,还真是少有的沉默。
赫峥主动道:“喂,你在想什么。”
云映摇头,道:“什么也没想。”
她摇头时,鬓发旁闪出一点青绿的光亮来,赫峥定住目光,然后靠近了些她,伸出手想把那只萤火虫弹开。
他动作轻,手指即将碰到时,云映忽然朝他转过头来。
她的侧脸就这样轻轻擦过他的唇,像个一触即分的吻。
他们之间明明有过很多回令人头皮发麻的亲密,这个可能根本算不得吻的碰触在那些之中显得无比渺小。
但他还是顿住了动作。
他看向她的脸,这的确是一张精致又漂亮的脸。
可明明他头一回见她时,并不觉得她漂亮,他甚至没记住她的长相,后来她几次三番出现在他面前,不知从哪一次,他就记住了她的脸。
相处的越多,这张脸就这样在他记忆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如传言般那样神清骨秀,灿烂夺目。
云映轻声问:“怎么了。”
赫峥再去看她的鬓发,那根本不是什么萤火虫,只是她的珠钗而已。
赫峥道:“没什么。”
云映却并未转过头去,他们仍然离得很近。
她看向他的唇,然后主动扬起下巴轻轻碰了下,赫峥没躲。
这个吻一触即分,像刚才一样。
这是那次之后,他们俩之间的第一个吻。
也就那么一瞬间,赫峥在她尚未坐直身子时就扣住她了的后脑,重新吻了过去。
他熟练的撬开她的牙关,同她唇舌交缠,一开始,这个吻尚且称得上温柔,后来赫峥将她按在自己怀里,这个吻便添上了几分凶狠与占有。
直到云映喘不过气,轻轻推了下他,赫峥才忽然松手,云映轻喘着气,身上那层软似烟雾的外衫从肩上垂下,堆在手肘。
她红唇粉腻,肌肤细润如脂,两人之间一阵沉默,赫峥喉结滚动,他避开目光率先道:“下山吧。”
云映抬头看他,并未作答,她甚至没有拉上自己的衣服。
事实上,她并不后悔当初停下了动作,如果重来一次,她兴许仍然不会落下那个吻。
因为那是宁遇,她不想弄脏他,如果可以,他要永远做云霓之上的那个人,可现在她面前的人不是他。
他是赫峥,他跟宁遇不一样。
所以她讨厌自己再做一个怯弱的人,也不想压抑自己的任何出格或者疯狂的想法。
云映的手掌仍落在地上,她向前握住了赫峥的手,桃核滚进泥土里,她轻声道:“你不想试试吗,这里没人。”
赫峥脸色稍沉,他避开她的手,低声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云映当然知道,那双柔媚的眼眸里闪着跃跃欲试的光,她好像兴奋于即将要做出一次疯狂的尝试,应声道:“我知道。”
她的目光从他身侧扫过,赫峥知道她是在看他的背。
月色朦胧,空荡的山野寂静无比,只有和缓温柔的风,她的声音很低,但赫峥还是听见了。
时隔数天,她重新回答了他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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