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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同心(〇九)


    桌上的酒菜冷了, 也没人去管。近正午时分,酒楼里客多起来,楼上楼下跑得咚咚咚的,好像有无数人潮从她们身边奔过去, 都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后来玉漏问玉娇, “既然回南京来, 怎么不回家去?”


    玉娇笑笑, “回家去做什么?你一个人奚落我还不够, 还要?叫爹娘一齐奚落我?”


    “别说这赌气的话了。”玉漏翻个眼皮, 轻叹道:“家里境况好了许多,搬了新房子, 爹做了县丞,无论?如何,也比你眼下沦落风尘要好。我明白告诉你,我们家里那位大?爷可没什么长性, 今日恋着这个,明?日又迷上那个,都是难保的事, 你指望他能和你长久么?”


    “谁要?和他长久?我不过是为?帮衬你们三?爷, 也为?赚他些钱。”玉娇不以为?意, 在窗户底下坐定,“从前爹娘钻头觅缝地把咱们往那些高门大?院里送, 不就?图几个钱?你们大?爷的钱比那些人不知?好赚多少。”


    “你总不能一辈子这样稀里糊涂混下去吧?”


    “难道从前就?不是稀里糊涂在混?”玉娇一手支颐着脸,一手沿着那茶壶上的连枝纹摸过去, 笑道:“自然如今说出去是难听?, 可我的名声早就?弄坏了,还怕什么?好歹眼下我的钱都是为?自己赚的, 不是替别人卖命。将来如何,我懒得去想,从前那日子也没见得能挣到一份将来。”


    玉漏听?着她自在从容的口气,也不知?说什么好,只?闷着头半晌不吭声。


    玉娇隔会转过脸来看她,警告道:“你可别和别人提我一个字,爹娘玉湘跟前也不要?提,还当我没回来一样。”


    玉漏喘了口气,没奈何地答应,“我知?道了。”


    回去的路上,心?里还在替玉娇盘算未来,然而算来算去,果然如她自己说的,能走的路几乎早就?断绝了。眼下虽堕入风尘,名声是彻底毁于?一旦,但先前给人做妾,和人私通,又与人私奔,不见得好听?多少,还不如这会,只?应着兆林一个客人,又赚足了他成千上万的银子,倒落了个实惠。了不得将来带着钱隐姓埋名,只?要?手上有钱,还怕日子过不下去?


    如此一想,心?略微放宽了些。一径家来,碰见池镜正要?打?发人往四府去接她,倒见她先回来了,忙迎上去笑,“你怎么忽然想着到四府去了?我正要?打?发车马去接你,是在那头用的午饭?”


    玉漏伴着面孔,只?横他一眼便往卧房里去,不搭他的话?。他疑惑不已,驱散了丫头,追进卧房里,“四府有人得罪了你?”


    她仍不作声,拿了衣裳丢在铺上,脱了鞋子上去,放下帐子在里头换衣裳。池镜站在纱帐外?头有点发急,“怎么了?忽然不理人,冤有头债有主 ,别人得罪你,我又没有得罪你,怎么朝我发脾气?你从不是这样不讲道理的女人。”


    玉漏窸窸窣窣套好衣裳,撩着一片帐子冷笑,“所以我就?是最好欺负的。”


    他忙把帐子挂起来,挨着床沿坐下,“怎么说这话??我几时欺负了你?”


    玉漏低着脸,哼了声,“非但我好欺负,我们连家的人都给你算计了去。”


    池镜听?着有点心?虚,原本就?觉得她忽然跑到四府去有些奇怪,也许只?是藉口。他笑着,“这又是从何说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个人一向经得住诈,她索性戳破了,“你还问我?我倒要?问问你,玉娇回南京来的事,你怎么没对我说?”


    “原来是为?这事。我最初碰见她那阵原就?想告诉你的,可她拦着不许——”


    “她不许你就?不说了?你几时听?话?起来了?”玉漏盘腿坐在床上,斜着冷冷的眼钩子,把他那点狼心?狗肺只?管往外?掏,“我看你就?是有意瞒着,要?是给我知?道了,谁还替你办那些龌龊事呢?是这个主意不是?你这个人,算计自己的兄长不算,还要?算计我的姊妹,天下人谁不受你的算计?”


    说得池镜放下脸,“你说我龌龊?”


    玉漏晓得话?说得重了些,可想到他背着她做了这些事,连玉娇也利用,实在可气!她把脸偏到那头,“反正你这个人的心?也不知?是什么做的,一颗心?一双眼就?只?有自己。你不劝着点玉娇,反还利用她去算计你大?哥,在你心?里,还不是能用的人且先用着,不能用的就?懒得理他,岂会管他的长远。”


    说得池镜生气,立起身来,“我就?是这样的人,你倒把我看得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那为?什么明?知?我是这样的人,还要?嫁我?”说着,唇角牵起一丝微笑,“难道你不是和我一样的人?你要?嫁给我,不也是看中在我身上有利可图?”


    堵得她也没话?可驳了,也自嘲地笑一声,“是啊,我也是这样机关算尽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来讲你?”


    他听?了益发生气,吭吭冷笑出声,“你承认得倒痛快。”


    “横竖你心?里明?白得很,眼下又说开了,我有什么可辨的?”她咕哝道:“不过我比不上你心?狠,我不过算计点钱,你连人家的性命都要?算计了去。”


    后头半截池镜没听?见,只?看见她嘴皮子翕动,料也不是什么好话?。他立在跟前干怄了会,待要?和她吵,又见她偏着脸,一种?淡淡然的表情,他又觉得没意思,赌气出门去了。


    一时金宝进来,看玉漏脸色不好,试着问:“吵架了?”


    玉漏咕哝了句“没有”,金宝却好笑,“倒是难得见你们吵回架。”


    玉漏没作声,推说要?睡午觉,赶她出去了。自己躺在床上也难睡着,想到池镜,贺台,兆林,玉娇这些人,不免有点兔死狐悲的情绪。他从不替人多考虑,凡事以他自己要?紧,将来如果嫌她多余碍事了,是不是也狠得下心??


    现在自然是不会了,老?太太跟前还用得上她,可老?太太也有死的一


    天,那时候池家就?是他的天下了,连她的前程也掌握进他手里。她想到从前一门心?思打?算要?嫁给他,当做是个赌局,以为?成了亲就?是赢了。可一旦上了赌桌,哪有轻易下得了场的,嫁给这样个用心?不善的人,就?意味着一生悬在钢索上,信不过,要?和他打?一辈子的擂台。


    下晌他回来,熬到夜间睡觉的时候,玉漏背对着问他:“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池镜有点意外?,还以为?她不会和他讲话?。他放下垫在脑后的胳膊,扭头看她的后脑勺,“什么什么主意?”


    “大?爷那头。”只?听?玉娇说池镜要?拿兆林的过子,官场上的事情玉娇说不清楚,她只?管劝着兆林收陆家的钱替陆家办事。好像兆林买通了府衙县衙的人,连凤二跟前那两个小厮都暗里使狱吏通了气 ,叫他们下回过堂反水,指认当时是凤二领头打?的人。


    她翻正了身,板板正正地望着床顶,“陆家咬定了凤二爷是主使。到底是不是凤二爷?”


    “若真是他主使的,陆家也不会舍得花大?价钱了,等着衙门审清楚就?是。”


    “那眼下那几个一起打?人的小厮若都咬是凤二爷是主谋的人,谁还替他翻案?难不成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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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有官职在身,替他翻什么案?”池镜笑了笑,“会有人来替他翻案的,凤翔不日就?要?回南京来了,怎么会放着他兄弟不管?到时候案子交到刑部去,他一定会到刑部去求着细查到底。”


    听?他的意思,只?要?覆核下来,就?能推翻现下审定的结果,到时候就?能把兆林套进去。


    “怪只?怪大?哥太狂妄自大?,以为?咱们这样的人家权势滔天,没人敢管敢问,谁也不放在眼里。”


    玉漏不免担忧,“到时候查到是他从中作梗,会不会牵连到咱们家?”


    他从容笃定地道:“不会的,凤翔当初的官是我父亲替他向吏部讨来的,那位张大?人虽然刚正,可先前吃过亏,也敢再轻易得罪人。他们就?是要?上告朝廷,也是先写信知?会晟王和父亲一声。”


    玉漏心?头松了口气,没再多问,翻过身仍要?睡去。反正外?头的事情她管不了,何况前前后后都给他算到了,她再操心?也是多余。她看到窗户上有一只?灯笼的影,在灰冷的月光里晃着,感到点凉意,把被子拉到肩上来,紧紧阖上了眼。


    听?见他也跟着翻过来,能觉得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盯在她脑后,有一声轻微的叹息,“你以为?我心?机深重,手段狠毒,是么?”


    “没有。”她说。


    池镜笑了笑,“我知?道你是这么想我,可能你还会想,将来要?是夫妻反目,我会不会也使些歹毒的手段对付你。”


    玉漏刚要?张口反驳,又听?见他说:“你这个人,从来不肯把人往好处想,凡事也只?管往坏里去打?算。”


    他倒真是了解她,她沉默着想,可有什么办法,她所有经历的一切,不容许她把人往好处想,因为?连爹妈也靠不住。何况他本来不算个好人,难道要?她蒙着自己的眼睛发傻梦?信他单单因为?爱她,就?绝无伤害她的可能?她从不冒这种?险,坚信防人之心?不可无。


    他又有点自嘲地笑道:“其实我这人也是一样,可奇怪是在你身上,我永远存留着一片希望。我知?道你一定要?嫁我,不过是因为?看中池家的门楣。但我一直觉得,天长日久,你总会有抛掉一切担心?恐惧,爱我信我的一天。”


    他说完便沉默下去,仿佛在等一个答案。玉漏心?里禁不住笑起来,想不到他还有这样天真的一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毫不防备地去爱一个人,那太难了。她既没反驳他,也没有答应,假装睡着。但知?道他一定知?道她没睡,所以觉得这沉默更磨人了。


    次日起来,两个人又像没吵过,吃过早饭,玉漏如常打?发池镜出门读书。池镜本来避免提起此事,可临出门前,还是不得不嘱咐她一句,“你近来别总去找玉娇,免得给大?哥撞见。”


    玉漏点了点头,“曲中那地方,我也不好去得。等这事了结了,我再和她商议个打?算将来的出路,总不能放任她一世在那地方,到底不是个长法。”


    “我知?道你嘴硬心?软,说是不管她,心?里却放不下。你放心?,她既是你亲姐姐,我做妹夫的,自然也不会放着她不管。”


    这会又犯起好心?了!玉漏心?里还有气,就?没搭这话?,只?摧着他出门,好到老?太太那头去请安,原已比往常迟了些。


    去时正值老?太太这里开早饭,见她进来,老?太太一面往凳上坐,一面叹了口气。玉漏听?出是对她今日来晚了见怪,忙踅进罩屏代?了丫头在桌旁服侍,“今日睡过了头,来迟了些。”


    没找藉口,倒和了老?太太的心?,握着箸儿斜着眼睇她 ,“昨夜里睡迟了?脸色有些不大?好。”


    “老?太太眼力真好。昨夜里没什么风,开窗又嫌吵,到处是虫蛙在叫,何况我们那窗户又朝着里头那洞门,五更一过就?有人进出吵闹。内外?两重窗户都关上嚜又闷,翻来覆去大?半宿才睡过去。”


    “这时节是这样。”老?太太吃着饭沉默下去,隔会又忽道:“你们住在前头那屋子是有些不大?便宜,以后搬到后头去住着还好些。”


    这“以后”可长着呢,难道把燕太太赶出去,里头让给他们住?除非给他们另挪处院子,否则只?有等到燕太太将来死了。


    玉漏正笑着,又有个小丫头进来回,“二奶奶套了马车回凤家去了。”


    老?太太立时脸上就?不大?好看,放下了箸儿,“越来越没规矩了,出门也不来告诉一声?”


    那小丫头道:“走得急匆匆的,好像是凤家出了什么事。”


    还不就?是凤二爷的事,老?太太益发不高兴,不叫她管不叫她管,就?是听?不进去!


    她赶了小丫头出去,扭头和玉漏抱怨,“咱们家这二奶奶,经过多少事也还是长不大?,一味任性。她二哥是打?死了人!她管得了么?我劝她好好在家等着衙门里裁夺,你看她,才消停了几日,又坐不住了。”


    八成是小厮们反水指证凤二的事传出来了,络娴这会得了消息,急着回去和风二奶奶商议。玉漏装作不知?道这些事,轻描淡写地和老?太太敷衍,“到底是娘家的哥哥嚜,自然是要?急的 。老?太太随她去好了,只?要?咱们家没干涉这案子,就?不怕人说闲话?。外?头那些嘴再厉害,总不能说做妹子的担心?哥哥的事也不应该。”


    “人命官司,又不是儿戏,谁敢轻易干涉啊?别看我们这样的人家,越是有些势力,越是要?行?得正坐得端。”


    玉漏听?她义正词严 ,不由得斜下眼看她,见她连表情也是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要?不是从池镜那里知?道凤家二房的地落到了她手上,恐怕也要?真信了她。


    不过她自己也不好意思谴责她什么,好处落到池家来,将来早晚还是他们年轻的人受利。至于?凤家,玉漏想到,也只?有一声叹息咽进肚里。


    结同心(〇十)


    按说络娴赶回凤家, 才听凤二奶奶详细说起,跟着凤二一起被拘在牢里的两个小厮忽然改了口,指认是凤二主使?的人,那陆奇并他?那两个小厮都是帮凤二的忙。


    络娴听了, 如何不急, 拉着她二嫂跳脚道:“先前他们还说是那陆奇先出?手打的人哩!眼下改口, 衙门就信么?”


    凤二奶奶一样又愤又急, “先前审的时?候是说, 他?们?从酒楼里出?来, 你二哥撞翻了那货郎的担子,和?他?正吵着, 那陆奇便先动了手。酒楼里看见的伙计也是这样说。可前日再审,这些人就统统改了口,想必是暗里拿了陆家的好处!”


    络娴回头吩咐管事?的,“去将咱们?家那两个小厮的家人找来。”


    那管事?却道:“昨日就去找过?了, 他?们?早躲起来了,肯定是收了陆家的钱才改的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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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二奶奶扭头哭起来,“现下这案子审定了, 判定是你二哥的主谋, 就要交到刑部?核审了!这可怎么办?”


    络娴又抱起期望来, “二嫂先别急,听说刑部?的张大人早在过?问?此事?, 想必会认真覆核,兴许案子交到他?那里, 还会有转机。”


    不想那张大人不过?是受货郎家人之托, 要拿住凶手,如今案子交上来一看, 两个凶手皆在案上,谁也没逃过?。因此也没细核,不日便定下将主犯择日押送京城以待绞刑,一干从犯择日发?配登州府服役,年


    数不等。


    消息一出?,凤二奶奶便病得卧床不起,亏得没几日凤翔归家,凤二奶奶如见救星,当日就精神许多。


    凤翔向她问?清了案子始末后,连午饭也不及吃,就叫小厮备马,欲去访那位张大人。偏俪仙不依,一径拉着他?回房,“事?情再急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你风尘仆仆赶回家来,就是不吃饭,也要先沐浴更衣,去见人家大人才像个样子嚜。”


    说着叫吩咐丫头预备洗澡的热水衣裳,凤翔洗澡出?来,又见桌上摆好了午饭,俪仙拉他?入座,劝道:“大中午的你跑到人家府上去,要是撞见人家在用午饭,是请你还是不请你?不如下晌再去,免得人家府上为难。”


    凤翔想来也是,便也安心坐下来,端起碗又先叹气,“二弟自小便冲动好斗,我知道他?无人管束,迟早要惹祸,所以我离家时?反复嘱咐你,要你多约束着他?,可你——”说着瞅她一眼,转而又道:“我听说你非要闹着分了家?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等我回家来再议?”


    俪仙眼皮一翻,道:“瞧你,一回来没句好话?,先派我这通不是。议什么?有什么可议的?分家的事?太太过?世前早就分派好了的,我又没多占他?们?什么,不过?是按太太分好的来分。亏得我有先见之明,不然连咱们?的那一份子都得搭进?去。你看二房搭进?去多少,还不是白搭,二弟还是给定了个主犯。”


    凤翔虽不喜欢凤二奶奶拿钱疏通之事?,可也体谅她是妇人之见,人之常情。倒听说求到俪仙这里来,俪仙握着田契地契不撒手,嫌她过?于见利忘义,“你的眼里除了钱,可还有骨肉亲情?”


    俪仙把?面前的碗碟一推,冷笑道:“唷,你不是自诩清流,一向不耻官场上这些跑门路打点的手段嚜,怎么遇上你兄弟的事?,又不讲这个了?要我讲骨肉亲情,我怎么讲呀?我又不是当官的,娘家人又死绝了,要我求谁去?你们?一家子骨肉亲情,怎么你三妹妹也没求上池家帮这个忙?”


    才刚也听凤二奶奶说了,求过?池家,可池家老太太不肯多管,才叫那陆家有了可乘之机。不过?也怪不得人家,难道要叫人家徇私枉法??凤翔自己?也不肯做这样的事?,但想到总是不免心寒。


    他?沉默一会,轻声问?:“池镜有没有来问?过?这事??”


    俪仙嗤笑起来,“人家为什么要来过?问?啊?为从前和?你有些交情,还是为他?那三奶奶和?你有旧?快别说这招笑的话?了。说起来也真是,你三妹妹是池家的二奶奶,你的老相好又是池家的三奶奶,你不去难她们?,反来责怪我这个没权没势的人?哼,还真是人善被人欺,我要真像她们?似的眼里除了钱,别的一概没有那倒好了,免得受你这份气!千八百里的回来,一句体贴的话?没有,亏我还怕你路上累着饿着!”


    说着丢下箸儿起身,到旁边椅上坐了,怀着一肚子的冤屈不再理他?。


    静了一阵,凤翔道:“我也是急的,这事?也不能怪你。”


    俪仙脸色方?转得好看些,又走回来坐,“这事?情说来说去,还是你二弟的不是,他?少在外头吃酒闹事?,也惹不出?这样大的祸。”


    “我何尝不知道这道理?只是他?到底我的手足兄弟,何况这案情有冤,我怎能放着不管?好在听说那张大人为官还算刚直,我去求一求他?,不怕他?不重新覆核此案。”


    俪仙叹了口气,瞥他?一眼,“可要送点银子啊?”


    凤翔笑着摇头,“送钱反倒把?事?情弄坏了,我听说张大人并不是那样的人。我且先去试试他?的口风。”


    于是吃过?午饭,便先打发?小厮往那张大人府上递了名帖。那张大人早闻得南京诸多世家子弟之中,唯有个凤翔是个仁人君子,因此一看名帖,次日就遣人将其请进?府中。


    又隔几日,便听见永泉到外书房来回禀池镜,“张大人今日将凤大爷请到刑部?去了,大约是去查阅此案的卷宗,看样子是凤大爷说动了他?,要重新覆核这案子。”


    池镜因问?:“大爷那里知道了么?”


    “听田旺打探的消息说,昨日上元县那县令看出?不对来,往曲中秦家找过?大爷,两个人像是在商议对策。”


    “怎么,大爷也急了?”


    “看大爷倒还是那副样子,连和?大老爷都没说。”


    他?大哥一向仗着池家的势力,从不将这等小案子放在心上,何况如今做了晟王的舅兄,自然益发?不知天高地厚。这就好了,正好掉进?池镜的圈套里。


    他?掉过?头来笑笑,“这一向你们?盯紧,有什么消息先来回我。”


    “小的明白。”永泉又道:“往连家去的马车备好了,东西也都抬到车上去了。”


    “你在门前候着,等奶奶去回过?老太太就动身。”


    原来这日是秋五太太生日,池镜特地向史老侍读告了几日假,要并玉漏回连家替岳母做生日。玉漏一早便换了衣裳去辞老太太,老太太也备了份礼在那里,叫她一并带回去,“替我向你母亲问?好,叫她得空多到家里来坐坐。”


    玉漏忙跪下谢,老太太叫她起来,另嘱咐道:“难得回去一趟,也不必急着回来,叫镜儿陪着你在娘家多住两日。”


    “谢老太太体贴,预备今日去,明日就回来。”


    老太太凝眉一想,这两日也够了,便点头,“想必你们?家里客也多,又听说你们?府上那位姨太太怀着身孕,只怕顾不到你们?,只住一日也好。”


    说起梅红,玉漏有些尴尬,只是讪笑。


    这厢辞完老太太,又回去辞燕太太。燕太太一句多余的话?没说,只随便答应了两声,称精神不好,仍踅进?卧房里睡觉。


    玉漏明知燕太太自银库失窃的事?情出?来,便被流言所累,常日推病不出?门,只上回芦笙回门省亲那日见些喜气,素日都只管把?自己?关在房内,懒怠怠的。


    不过?那徐妈妈还在屋里,玉漏怕不问?一句显得太过?不孝不敬,便悄声问?:“太太还没好呢?”


    “身上是没什么,就是精神头不好。”


    “要不传太医开些药吃?”


    徐妈妈双手搭在腹前,冷笑一声,“难为三奶奶大忙人,还惦记着太太。”


    玉漏暗悔多余说这几句,冷眼看她两回,便告辞出?去。回房见池镜已进?来了,就急匆匆嘱咐了丫头们?几句,并他?往门上坐马车。


    路上想到永泉大清早到外书房回话?,恐怕是为那桩案子的事?,因此问?了两句,“听说这案子早递到了刑部?,连刑部?那头也核准了是凤二爷的主使?。”


    “你从哪里听说的?”


    “媛姐说的,下人也在议论,二奶奶哭了好几回。”


    池镜笑道:“你这都是旧话?了,前几日凤翔回了南京,已去和?那张大人见过?了,眼下正预备要重核此案。”


    如此看来,就和?他?预料的不差了,只等凤翔和?那张大人把?兆林揪出?来。在凤翔来说,要查到兆林头上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这两日在家中看见翠华,也没见什么异样,是不知道兆林在外头做的事?,还是根本不把?这种案子放在心上?


    池镜不闻她说话?,还当她是听见凤翔回来才如有所思,便斜眼窥在她面上。马车一摇一晃,那目光便在她脸上一错一错的,像帘子里漏进?来的一片光。


    她察觉到,抬起额头,“你看着我做什么?”


    池镜摇摇头,心下却为那日吵架的事?耿耿于怀。凤翔这会回来和?他?一比,只怕


    她更要觉得他?坏了。


    “那你说,大爷知不知道刑部?要重核案子的事??这几日我在家看见大奶奶,还和?往常一个样,也没见担心,昨日碰见大爷,也和?往常一样悠闲。”


    池镜鄙薄地微笑着,“大哥一向仗着池家的势力在官中作威作福,如今又是晟王的舅兄,以为没人敢得罪他?,自然心宽得很。”


    玉漏也好笑,“偏是遇见凤翔那个人。”


    他?斜睨她一眼,半笑不笑地,“可不是,凤翔何等贤良方?正,不畏强权。”


    玉漏听出?他?口气里的酸意,也没想去分辨什么,反正不是凤翔便是西坡,不说到他?们?还好,说到他?就是这样。她也知道他?是因为不确定她的感情 ,所以用这种方?式试探,无非是要她口头上的承诺。


    可偏偏虚情假意的话?她可以说上几天几夜不重样,要真心实意的话?,犹如呈堂证供,她不得不字字谨慎,什么也不敢多说。


    沉默着走到连家,还在门前就听见里头热热闹闹的,来了好些亲戚家。从前秋五太太的生日少见这样的阵仗,自然如今是不同了。


    照例要到正屋里去给秋五太太磕头拜寿,不想走到二厅前头,池镜就给连秀才故意叫进?厅上去和?男客们?说话?,知道他?不愿给秋五太太磕头,便十分体贴地做主免了他?的那份礼。


    玉漏这份免不得 ,绕廊洞转到里头正屋,连玉湘也回来了。两个女儿当着女客们?的面给秋五太太说了好些吉祥话?,和?大家坐下来谈天以待开席。众人说来说去,话?头不是在玉漏身上,就要绕去梅红身上,大多还是乐得看秋五太太的笑话?。


    秋五太太自己?不觉得,还是一脸喜气洋洋,“肚子大,又圆,一定是个小子!”说话?还请了梅红出?来给大家瞧她的肚皮。


    大家一面瞧梅红,一面瞧她,笑都笑不过?来。玉漏看不过?去,推说给马车颠着了,要回房歇会。刚坐定不久,玉湘推门进?来,脸上还滞留着和?众人周旋应酬的笑意,“你怎么不在那屋里多坐会?婶娘她们?还想多问?问?你的近况呢。”


    “她们?哪里是要问?我的近况,还不是想问?池家的近况。”玉漏从床上起身,走到外头榻上坐,瞅着玉湘攒眉,“你好像胖了些。”


    玉湘笑道:“给你看出?来了?我又有了,还没对人说呢。”


    玉漏惊诧着看她的肚皮,细看才看出?来,是微微隆起来一点。她坐到她身边去,摸她的肚皮,“不知这回是儿子还是女儿。”


    “这回要是女儿也不怕,横竖我前头生了个小子。”她只管幸福地笑着,对自己?如今的日子十分满意。


    一时?外头嚷着开席,姊妹俩出?去敷衍应酬了一回,吃过?午饭又回房来坐着。渐渐听见外头乱着在送客了,还有她大伯和?三叔没走,拉了池镜在正屋内说话?,秋五太太便也避到这屋里来,这时?才听玉湘说起有了身孕的事?。


    秋五太太自然高兴,多一个儿子就意味着玉湘在胡家多一份保障。


    玉漏坐在那头笑她,“玉湘才刚还说呢,这回是个女儿也不怕,儿女双全嚜。”


    秋五太太夹着额心道:“还是儿子好,两个儿子养起来,不怕将来胡家的家财没有你的份,以后他?们?太太要是死了,只怕还要将你扶正呢,那也算熬出?头了。”


    玉湘低头摸着肚子,有些遗憾和?怅惘,“这回大概是个女儿,这些时?总是梦见玉娇。”


    好久不曾念起这个名字,但秋五太太听着并不感到陌生,因为心里常念叨。不过?她仍然低声叱着玉湘,“不许说她!还嫌不够丢人的,还要挂在嘴上说。”


    也难怪玉娇即便坠入风尘,也没想要回家来,这家里绝对算不上一个好的栖身之所。玉漏本来还想试试她娘的意思,此刻看来,也不必试了,倘或给她知道玉娇的际遇,不必说,先就是一通冷嘲热讽,紧跟着便是无尽的责骂,什么难听骂什么。一个人的心再好,只要嘴上刻毒起来,人家也不会觉得她好到哪里去。


    “也不知那丫头到底是死是活——”秋五太太自己?又忍不住嘀咕。


    玉湘道:“没有消息大概就是好的。”


    自那回找她找不到,连秀才就不叫找了,只盼着此事?慢慢在大家的印象里淡去,生怕谁记得他?有个和?人私通私奔的女儿。当然另外两个女儿的经历也不算光彩,不过?她们?是混出?头了,谁还敢说她们?不好?


    听见他?们?要出?去,连池镜也要跟着,她们?出?来送,玉漏偷么在后头问?池镜,“你跟着去做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大伯要起两间屋子,请我过?去一道看看。”


    “你难不成还会看风水?”


    池镜笑着摇头,“你大伯一力邀我去,我也不好推辞,横竖闲着没事?,出?去走走也好。你在家和?姐姐岳母她们?说话?,我在那头吃过?晚饭就和?岳父一道回来。”


    她大伯家的房子不好,只怕他?坐不住,“你懒得去就不去好了,就说你还有事?。”


    池镜偷偷握了下她的手,没说什么,仍跟着去了。


    秋五太太直将他?们?送到前院,姊妹两个又挪到正屋去说话?,玉湘笑道:“好像妹夫在这里也习惯了,从前多一刻也坐不住,如今还肯跟着爹出?去应酬。”


    玉漏瘪了下嘴,“咱们?家的这些亲戚,哪个是省油的灯,他?这是自找麻烦,我还情愿他?和?从前一样,不要去理他?们?。”


    玉湘笑着摇头,“咱们?家,就属你心肠硬。你嫁进?池家那样的大族之中,难道见他?们?家那些亲戚又是好相与的?谁家都一样,偏你这个人,遇着这些难缠事?,就一味想逃开。妹夫肯去周旋他?们?,说到底还不是看你的脸面,你不谢他?,反而怨他?。”


    玉漏低着头将纨扇翻来翻去,“我又不是怨他?,我只是不喜欢他?是因为我才去奉陪那些人,我原是没所谓他?得不得罪人的,他?却偏让我欠他?这人情。”


    “你说这话?才叫见外,你们?本是夫妻,他?为你也是心甘情愿的,什么欠不欠的。”


    玉漏暗暗思忖一会,撇着唇角道:“你还不知道他?呢,他?才不做折本的买卖,什么心甘情愿,就是要我觉得欠他?。”


    “他?要你觉得欠他?,也无非是想要你待他?好点。”


    “我待他?还不好?在家时?过?问?他?吃过?问?他?穿,应酬他?那一大家子人,哪里还不周到?”


    “你那是为你自己?还是为他?,你自己?心里清楚。我是你亲姐姐,我还不知道你?你和?玉娇,一个太傻,一个太精,所以从小斗嘴。我看呐,太傻的不好,太精了的也未见得自在。”


    玉漏刚要反驳,偏她娘进?来,端着碗酸梅汤搁在桌上叫玉湘吃,“你梅姨前头剩下的料,我才刚叫厨房里翻出?来煮了,你这时?候正是呕得厉害的时?候。”


    “我这回倒没怎样害喜。”玉湘把?酸梅推给玉漏,“三丫头吃了吧,正好消消暑热,才刚午饭见你没吃几口。”


    秋五太太听见玉漏要吃,便又端下去添了些凉水来。玉漏兴许真是热着了,吃一碗下去,觉得神清气爽,胃口大开,晚夕吃饭多吃了半碗。


    近二更时?池镜回来,见她睡在床上,没话?找话?,一面换衣裳,一面说起在她大伯家吃饭的情景,“想不到你大伯母的厨艺倒好,食材嘛平常,却难得很有滋味,有些像那年我路过?济南时?吃过?的一家酒楼的手艺。”


    “我大伯娘原就是济南人,从前跟着爹娘逃荒逃到南京来的。”玉漏躺在床上摇着扇子,想着她大伯娘的手艺,也犯起馋来,“说得我也有点饿了。”


    她是几乎不吃夜宵的人,池镜走到床前来,抱着胳膊将肩膀倚在床架子上看她,“你几时?吃的晚饭?”


    “也近两个时?辰了。”玉漏坐起来道:“真是有点饿了,大概是下晌吃了碗酸梅汤,克化得快。”说到那酸梅汤也馋,“我去问?问?我娘那酸梅汤还有没有了。”


    池镜摁住她道:“我去吧。”


    下人们?都歇下了,秋五太太单把?那厨娘叫起来,两个人在厨房里烧饭煮汤。秋五太太应池镜自然应得痛快,在厨房里又少不得抱怨,“这死丫头,忽然又兴吃起夜宵来了,还要做娘的深更半夜不睡觉起来服侍她!”


    那厨娘不能应她这话?,只笑道:“我见这还是头一回,咱们?三姑娘不是多事?的人,天热了,晚饭吃得少些,这会凉快下来就饿。”


    “我看她晚饭还比平常吃得多些哩!”一面想起来什么,秋五太太把?刀敲在砧板上,“唷,别是有了吧!”


    那厨娘攒眉一想,“还真是,咱们?三姑娘嫁到池家也一年多了。”


    秋五太太越想越是,登时?把?嘴咧到后脑勺去,来了莫大的精神,换了心中菜色,割下墙上吊着的熏火腿,现熬了个火腿山药粥并几样精致小菜,亲自端去西屋,又将池镜叫到廊下来嘁嘁哝哝说了好一阵。


    待池镜进?屋,玉漏已吃了大半碗粥,酸梅汤也吃尽了,难得的好胃口。


    池镜正疑心秋五太太的话?是恐怕是真的,就听玉漏问?:“我娘和?你在外头嘀嘀咕咕说什么呢?想必又有事?烦你,你不要理她。”


    “她问?——”池镜望着她直笑,“你这月来没来月信。”


    “还没到日子呢。”玉漏说完,也是灵光一现,“她以为我怀孕了?”旋即想到她娘那副嘴脸,便十分厌烦,“哪有这样巧,我大姐有孕了,我也有,发?什么美梦呢。你不要理她,她就是那样,人家有孕就跟她自己?有孕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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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池镜听她口气有些激愤,忙劝道:“你不要恼,有没有明日回去请个太医来瞧瞧不就知道了?”


    “一定没有,她听风就是雨的,你不要信她。我不过?多吃她几口饭,她就急起来了。”


    到底是谁急?池镜甚少见她这咄咄逼人的嘴脸,愈发?高兴。都说怀孕的女人反常,他?一并把?她近几日的冷淡都归结于此,更肯相信她是有了身孕。


    他?忙坐到榻上去搂她,哄孩子似的,“我怎么会信她?她又不是大夫,这事?情还得是大夫说了算。”


    结同心(十一)


    因池镜急着回府请太医诊断, 便未在连家多逗留,次日?起来吃过早饭便乘车一径往家去。熟料天有不?测风云,二人还在路上,就碰见府里有个穿素服的小厮像是急着往连家那方向去。


    给永泉叫住了, 玉漏一看那小厮穿的素服便心道?不?好, 忙打起车帘问:“可是家里头出了什么事?”


    那小厮翻下马跪在车前回禀, “燕太太殁了!小的正要往连家去报信, 没承想路上碰见了爷和奶奶。爷奶奶快回去吧, 府里正忙着筹备丧事呢!”


    玉漏诧异了片刻, 扭头看池镜。他只怔了须臾,脸色就转得平常了, 也没多问那小厮什么,只吩咐永泉,“慢点赶车,仔细颠着你奶奶。”


    她放下帘子, 脸上忽然变得黯黯的,“我没事,就是真有了身孕, 哪又这么娇贵?”思想了一会仍然觉得难以置信, 额心紧扣着, “怎么会呢,昨日?咱们出门前, 我去回太太,见她还是好好的, 只不?过有点懒懒的没精神。”


    池镜凝眉想了顷刻, 换坐到她身边来将她搂着,“回去就知道?了, 你这里想也没什么用。”


    玉漏看他脸色一如既往的沉稳,好像只有刚听见这消息时有一刹那的恍惚和?骇然,也转瞬即逝了,这会全?然像死了个和?他不?相干的人一样。


    她看着他的脸,心内一片荒凉。


    到家回房换衣裳才听人说,燕太太是自己吊死的,早上就请仵作来验明正身了,这会人还摆在屋里。


    众人说起来虽然意外,却?也不?觉奇怪,还不?是因为做贼心虚,到底是丢脸丢大?了,实在难堪,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也是有的。


    往老太太那边去,还在廊下就听见全?妈妈在安慰老太太,“燕太太本?来心思重,上次库银失窃的事情出来,老太太虽未怪罪,可她自己心里过不?去。说句犯上的话,咱们这太太也真是个糊涂人,谁一辈子不?遇见点不?遂心的事?偏她,怎么就如此想不?开?呢。”


    老太太淌眼抹泪地道?:“都怨我,好好的查什么银子失窃,那一二千银子,丢了也就丢了,何必弄得搭上条人命!”


    大?老爷只管唉声叹气地劝,“这怎么能?怨老太太,这么大?个家,丢了东西自然是要查的,不?查岂不?是纵得乱起来?老太太宅心仁厚,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这与您有什么相干?”


    那全?妈妈又道?:“可不?是?大?老爷说得对?,老太太还该把心放宽点,人死不?能?复生,您节哀要紧。”


    翠华他们不?得不?陪着在底下哭,玉漏和?池镜也十分?默契地酝酿了不?少眼泪,进门便跪到榻跟前去喊了声,“老太太 !”


    老太太望着他二人益发哭得伤心,抿着嘴仰着脸,说不?出话,泪珠子只管往下落。


    大?家卖力地哭过一场后,方商议如何料理丧事。好在许多东西都是现成的,不?必怎样忙,还是照先前贺台的例,大?家各自领了差事只管忙自己的去。棺椁已吩咐管家去外头赶着做去了,要明日?才能?得。


    池镜回房先给二老爷写信,玉漏跟着回来,坐在椅上有些失神,大?概是哭累了的缘故,眼睛干涩,眼皮无力,嗓子也有些喑哑,“你说老爷回不?回得来?”


    其实知道?他未必回来,就是回来也赶不?上,更?不?必要了,何况朝廷里也忙着操办晟王迎亲的事。


    池镜也是如此说,不?过总是要给他知道?。他把信折进信封内递给丁香,又嘱咐道?:“你进来时顺便往库房里取几两燕窝,交给厨房,让厨房每日?熬熬煮一碗来奶奶吃。”


    丁香疑惑怎么想起来吃燕窝,没好多问,只按这话出去办。


    池镜从案后踅出来,挤在同一张椅上坐,把玉漏抱在腿上,“今日?不?便请太医来给你诊脉,你别累着,明日?再叫何太医来瞧。”


    玉漏把脑袋从窗户那头扭过来,不?觉坐到他腿上来了,有点意外。她待要下去,他却?将下巴搁在她肩上,从后头拥着她,捏着她的手。


    她终于觉得他对?她有点不?同寻常的依恋,像个孩子伏在她背后,使她忽然于心不?忍,便在他腿上安然坐下来,“这会还想着这个做什么?就是诊出来有孕,大?家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何况我上月才行过经,这时大?夫也摸不?准,不?如等忙过这一阵再说,看我这月行不?行经。”


    这会说喜事的确尴尬,池镜只好依了她,“那你别太累着,有事能?推的就只管吩咐底下人去办。”


    恰好有来人回,已将外头一间?正厅收拾出来做了灵堂,暂且将燕太太换了衣裳抬到那灵堂停放,照理要池镜和?玉漏要亲自过去守一会。


    像燕太太这年纪,又不?是诰命,没有诰命穿的朝服,也不?至如此早早地就预备好寿衣。身上穿的那寿衣也不?知是谁的,大?红的对?襟长袄,襟口袖口镶滚着一片黑绸,上头用红线绣着交缠的花枝纹路,显得颓靡繁芜。裙子也是黑的,许多整齐的褶子,牵开?来不?知有多大?,罩在她身上长短虽合身,只是极宽,仿佛只是架骨头裹在里头,以及一个戴着全?副金凤头面的沉重的脑袋。


    她阖着眼睛,苍白的方脸蓦地流失了许多肉,不?过有人给涂了胭脂,高耸的颧骨上红红的两团,没大?匀开?,显得红白突兀,艳得鬼魅土气。两边颌角分?明,瞧着比活着的时候还要冷硬无情的样子。


    玉漏不?敢细看她的脸,觉得陌生和?恐惧,只稍微瞅两眼就把目光移到池镜脸上。他脸上仍然没有余的表情。


    不?过他自然比她胆大?多了,跪在跟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燕太太那张脸看了一会,有一片说不?上的灰淡的情绪。后来也只是木然地把那寿褥往上牵,及至全?部盖住燕太太的脸。


    夫妻跪在灵前烧起纸来,玉漏逼着自己又哭了一回。一看池镜也在沉默着掉泪,登时觉得滑稽,彼此真是一对?惯会做戏的


    男女,怪不?得有缘做了夫妻。


    纸烧到一半,芦笙和?汪家人皆得到消息赶过来了。汪姨父去见大?老爷,汪姨妈去见老太太,只得芦笙和?志远先赶到这边来磕头。


    玉漏听见动?静回头往外瞧,看见芦笙在场院中定住了身,身子打了两回晃,给个丫头扶住了。她好容易站稳,便一头扎进灵前来嚎啕大?哭,喉咙听着十分?沙哑,显然在家时就先已哭过几回。


    灵堂里主事的是全?妈妈,听她哭了一阵,后来见她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实在难看,便有些不?耐烦地渐渐夹起眉头。玉漏一看全?妈妈脸色不?好,就招手叫来两个丫头吩咐,“你们先扶姑娘回房去歇会,免得伤心得很?了,哭昏过去倒不?好。”


    不?想芦笙听见这话,一下子端起腰来,“我哭我亲娘,干你什么事?犯不?着你来管!她没有媳妇孝顺就罢了,还不?准做女儿的孝顺她么?!”


    池镜并?志远跪在旁边,他瞟了眼志远,志远吓了一跳,忙起身绕到这头来拉芦笙,“听三嫂的话,你先回房去歇着,这里还有我代?你尽孝。”


    芦笙又甩开?他的手,“要你这窝囊废来多嘴!”


    弄得志远脸上一片难堪的表情,站在她旁边,那腰杆一时直起来不?是,再弯下去也不?是。


    后来还是池镜发了话,冷着声气,“将姑娘搀回房去。”


    也不?知对?谁说的,横竖芦笙没敢再闹了,丫头们左右一架,将她提起来,一面劝着一面扶着她回院去。这里三人又跪了一会,及至兆林翠华过来接替,才得回房去。


    今日?晚饭吃的早,因午晌太忙,好些人都没赶得上吃午饭。池镜并?志远兆林几个都往外头款待赶来帮忙的相公们,玉漏一人在屋里用饭。


    一看饭菜摆上来,玉漏便吩咐翡儿和?金宝,“去里头请汪姨妈和?五姑娘一道?来吃。”


    金宝道?:“她们已给老太太请过去那边用饭了,你快自用吧,吃完饭还要到芦花馆内给大?家分?派事情呢。”


    玉漏也乐得不?听见芦笙哭,那会在灵前,分?明是为她好,偏这没眼色的蠢丫头还要和?她顶。回来又听见她在后头哭个不?停,她原想去安慰的,转头一想灵前芦笙说的那些话,只怕安慰不?成,还要反过来怪是她伺候燕太太不?周呢,因此没去。


    怪也怪不?着她,她虽是做媳妇的,可谁会想到燕太太会想不?开??虽然说起来有缘故,谁能?防着?连那屋里的下人也是早上才发现。


    她想着燕太太那张面孔,有些吃不?下,随便吃了两口就坐到榻上去吃茶,一看满桌的好菜,只叫金宝她们去吃。


    丁香素日?最不?爱看她脸色的人,今日?也没好冒然去坐,仍立在旁边,戳了戳金宝的背。


    金宝领会意思,上前劝玉漏道?:“你再用些,三爷出去时特地叫厨房里做了这些好菜,都是你素日?爱吃的。”说着向她挤一挤眼睛,笑嘻嘻地,“好像是有孕了吧?”


    玉漏嗔她一眼,“谁告诉你的?”


    “才刚听丁香说的,三爷叫去库房里支取燕窝。又看这一桌子菜,比往日?多了三样,都是三爷出去时吩咐的。我们三个暗里一合计,八成是有了,你前几日?不?是没胃口,还说是天热呢。 ”


    玉漏睃了三人一眼,“别瞎在外头说,没谱子的事。好了,不?要假客气了,快去坐着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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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们坐到桌旁去,金宝复问:“你真不?再吃点了?仔细一会忙起来又饿。”


    “这时候谁还吃得下?”玉漏端着茶咕哝,“就是吃得下也要装吃不?下的样子,哪有婆婆刚死,做媳妇的就在这里大?吃大?喝的?”


    丁香端起碗摇头,“也真是想不?到。其实也有些征兆,前头太太成日?把自己关在屋里,老是闷闷不?乐的。你们早上没在不?知道?,还是端水的丫头疑惑怎么这时候还不?见起来,推门进去看见吓得魂都没了。”


    玉漏问:“昨日?屋里值夜的丫头呢?难道?没发现?”


    金宝道?:“昨夜该是云姐姐在屋里当?值,偏二更?天的时候,她嫂子来敲这院门,我去开?的,说是她哥哥突然得绞肠痧,叫她出去。原该换个丫头去替她在太太屋里当?值的,可太太自己说,这会都歇下了,就不?必叫人了,她夜里本?来也不?要怎么伺候。只怕就是趁这个屋里没人的空子,这才——”


    丁香接嘴道?:“恐怕早就有这个想头了。”


    说是说燕太太近来精神头不?对?,也是众目俱瞻,玉漏却?总觉得蹊跷,别人不?知道?燕太太和?芦笙的事,以为单是为偷盗银子。可她是知道?一些的,虽然只是和?池镜的猜测,不?过这会燕太太一死,倒像坐实了。可是她早不?死晚不?死,这会忙着死什么?


    翡儿只听着几人说,并?不?插话,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只待玉漏吃完茶进屋换头上系的孝巾的工夫,她跟着进来,又在帘下向外哨探了须臾,才丢下帘子走到妆台前。


    玉漏在镜里就看见她过分?谨慎小心的行动?,料她有话要说,便低声问:“有什么事?”


    翡儿一壁替她解头上的白巾子,一壁看着镜中她的脸色,“我有些话,不?知该不?该回奶奶。”


    “你只管说。”


    “昨夜三爷和?奶奶不?在家,这屋里是金宝和?丁香值守,我就在自己屋里睡。金宝说二更?天云姐姐的嫂子来叫门,我也是听见的。可她不?知道?,四更?上下的时候,又来了人,是我给开?的门。”


    “四更?天?”玉漏太阳穴跳了下,“谁?”


    “是卢妈妈和?全?妈妈,还有老太太院里的两个婆子。”


    这就怪了,卢妈妈素日?不?大?进府来,怎么深更?半夜的进来了?玉漏楞了片刻神,一看镜中,和?翡儿两个脸上都有些发白,只怕翡儿也联想到些什么。


    玉漏忙扭头,“这事你和?第三个人说过没有?”


    “我哪敢呐?”翡儿绞紧了那白孝巾,“我给她们开?门的时候,卢妈妈就问,院里人都歇下了没有,我说都歇了,她又塞给我十两银子,叫我只当?是发了个梦,不?许对?人提起她们来的事。我一听这话,就没敢问她们来做什么,只看着她们悄悄进了后头院里去。我在屋里掐算了时辰,她们进去也就小半个时辰的工夫就出来了。”


    玉漏吓得失语半日?,翡儿窥着她的脸,猜她想的一定和?她最初想的一样,便又道?:“她们走后,我暗暗到洞门底下瞧过,看见里头正屋卧房里亮着灯,太太倒还没事,还在屋里走动?呢。”


    人不?是她们杀的,玉漏松了口气,不?过心仍旧打着冷颤,就不?是她们杀的,也是她们逼她去死的。否则哪有这样凑巧,她们半夜三更?过来一趟,次日?一早燕太太就想不?开?吊死了。


    自然这事情不?能?对?任何人说起,玉漏回过神来又攥紧了翡儿的手嘱咐,“她们说得对?,你就权当?是夜里发梦,可不?许再和?别人说,否则连你的性命也关系着。”


    翡儿忙不?迭点头,“奶奶放心,除了您,谁也不?知道?。”


    可想想还是奇怪,老太太就不?怕这丫头守不?住嘴对?她和?池镜说?还是根本?不?怕他们知道?,因为心里清楚,就是他们知道?了,也一样守口如瓶?


    果然素日?他们看着她,她也在背后看着他们,也许正因为彼此这一份无言的了解,才使她对?他们比对?别人有更?深的信任?


    这事先也没对?池镜说,只压在她自己心上。压过几日?,也不?如起初那样不?安了,只是有些怕给老太太看出来。


    老太太倒从未试探过她一句,仿佛她知道?与不?知道?都不?要紧,料定她和?池镜都不?会张扬。待她和?池镜都还和?从前一样。


    这日?头七刚过,汪姨妈要先回家去一趟,老太太便叫了玉漏去商议,“你太太先前预备抬去汪家那一千八百两银子还押在我这里的,你记不?记得?”


    玉漏冷不?丁吓了一跳,难道?是试探?她竭力微笑着点头,“自然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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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脸色怎么不?大?好?”老太太忽将话锋一转,眼睛斜到她面上来,“我看你这几日?有些不?对?,难不?成是累的?”


    “累也是有的。”玉漏顿了顿,又说:“还有上回我娘疑心说我有了身孕。她这一疑心不?要紧,连我也觉得不?对?起来。”


    老太太诧异片刻,眼里登时迸出点光彩,“怪道?我听说镜儿到库房里支燕窝。”


    玉漏忙给她碗里布菜,陪着笑,“燕窝的事我是忙忘了,还没来得及回老太太呢。”


    “这个不?打紧。”老太太急着提着箸儿摇撼几下,“请太医瞧过没有?”


    “还不?得空呢,您瞧家里人来人往的。我想着等忙过这一阵,先看行不?行经再说,要是行了经,就不?必请太医了,免得大?家白高兴一场。”


    老太太点点头,“这也是,先乱嚷起来,反倒不?好。不?过你要当?心点,真要有了身子,是劳累不?得的。所?以我想着,停灵也就停足半月好了,这时节天气大?,也经不?住久放,等再过七.八天,就送殡吧。等忙完你先好好歇几日?,这一向实在是没办法,二奶奶太不?中用了,还亏媛姐帮你照应着,要放大?奶奶一个人,也是不?行的。”


    “老太太放心,我身上不?要紧,也没觉得哪里不?自在的,不?过是疲累点。”玉漏松懈下来,又问起前话:“老太太才刚说那一千八百两银子,是想作何打算呢?”


    老太太十分?体贴,不?叫她布菜了,指她旁边坐下,“汪姨妈不?是要回家去嚜,我想着那银子就叫她带回去,还是算芦笙的嫁妆。这时候人都没了,咱们还计较那些做什么?这想必也是你太太的意思。”


    玉漏窥着她脸上和?蔼的表情,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到底最会作样子的是她,前头那样大?张旗鼓地捉贼,这时候又说不?计较。想到此节,灵光一动?,忽然明白为什么要放任流言蜚语判定燕太太是贼。只有这样,燕太太“寻短见”才寻得合情合理。


    原来早就不?打算给她命活了,难怪那天劝他们在娘家多住几日?也不?要紧,就是拣这个空子。


    “你的意思呢?”


    玉漏忙回神笑道?:“到底还是老太太宽宏大?量,不?管那是库里的钱还是老爷当?初留下的,老太太都不?问了,我们还问什么?就给五妹妹带去吧,正好汪姨妈还在这里,当?面点清楚给她抬了去,也不?怕他们将来不?认帐。”


    “嗳,我就是这样想。你太太当?初也笨,要送银子不?大?大?方方的送,半夜三更?的抬去,将来汪家不?认,吃亏的还不?是她和?芦笙。我当?时也是想到这点,才给她拦了下来。”


    要是燕太太还活着,又少不?得要谢她一回了。她就是有这本?事,做了对?不?起人的事,人家也迫不?得已要谢她,她永远赢得面子上的胜利。


    或者就是拿银子和?燕太太达成的协定,只要她死,银子归了芦笙,将来芦笙也还是池家走出去的五小姐,池家仍会庇护她。她不?得不?去死,即便此刻不?答应,将来老太太也还有整治她们母女的手段,倒是这样的条件还算优渥。


    不?过这些都是玉漏的猜测,她始终没能?在老太太面上窥到真相。


    银子还是给汪家抬了去,芦笙那日?来给老太太磕头,老太太待她的态度缓和?了许多,蘸着眼泪道?:“你母亲屋里留下的那些人,要么是看着你长大?的,要么是陪着你长大?的,如今你母亲不?在了,就让她们跟着你去,我听你婆婆说,你们家里也正打算着买几个下人,这正好了。”


    后头几间?屋子蓦地空出来,老太太便叫来池镜吩咐,“往后你和?你媳妇就搬到后头去住,前头那几间?屋子,将来留给你儿子住。这孩子一生下来,又要添奶母丫头好些人,房子不?大?哪里行。”


    玉漏推辞道?:“孩子的事还没准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老太太看她一眼,向池镜皱起鼻子笑,“她不?好意思了。要我的眼睛看,就是有了。”


    池镜在旁陪笑道?:“老太太的眼光自然毒辣,一看一个准。”


    老太太笑着点头,“就是这回没有也没什么,早晚是要有的,房子早预备在那里也没什么不?好,免得将来装潢起来麻烦。我看等后日?送了殡,就把那屋子重新刷一遍,到底死过人的屋子晦气,里头的家具也不?能?使了,你们现今用着的那些家具搬到后头去。”


    玉漏见她打定了主意,没好再推,只得应下来,心里却?有点成了帮凶的感觉。


    结同心(十二)


    夜里?狂风入帘, 雷声大作 ,像有场暴雨要下?,丫头们把门窗关好才各自去歇了。


    关上窗又闷,电光在窗户上劈过, 轰隆轰隆吵得人不得睡觉。玉漏在榻上摇着扇子, 等着雨下下来。一会池镜从小书房里?进来, 见她?在榻上发呆, 走来问:“怎么不去床上睡着?”


    “睡不着。几更了?”


    “总有二更了。”他去换了个三头烛台来搁在炕桌上, “后日送殡, 这两日来的客又多起来了,你还不早歇息, 哪里有精神迎待?”


    好像听说凤家一直没人?来,玉漏想问又没问,放下?纨扇呷了口茶,“今日老太太说叫咱们?搬到后头去住, 你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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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池镜吁着气歪倒在她?旁边,胳膊枕到脑后去,“这样也好, 后面那?几间屋子比咱们?前头这几间屋子都大, 横竖父亲也不大回?南京来。”


    “后头刚死过人?, 你心里?没什么?”


    “像咱们?这样的老宅子,哪间屋子没死过人??”


    “可太太是吊死的。”


    “怎么死都是死。”池镜伸出条胳膊掐她?的腮, “你要是怕有什么屈死鬼,趁着和尚道士在这里?, 可以叫他们?做场法事?。或者请姑妈来念几遍经也使得。”


    听这口气, 好像他也疑心燕太太并不是存心寻死,但他不闻不问, 那?苍白的脸上的笑?颜一样悠闲自在。老太太就是拿准了他们?都会是这态度,所以才不怕他们?知道。


    她?忽然对彼此有种无力和灰心,觉得他和自己身上都缺乏一股人?情味,不明白是几时丧失的,还是生来就没有?不过就连汪姨妈和芦笙得了银子和那?些下?人?也十分高兴,前头那?几日分明哭得要断气的样子。思?及此,低头笑?起来。


    “笑?什么?”池镜因问。


    玉漏轻轻摇头。终于听到雨劈里?啪啦砸下?来了,总算把那?闷热的天打碎了,像放炮仗,光是声音就很壮观。下?雨倒停了吹风和打雷,她?把内窗外窗都打开,也犯不着再担心那?洞门下?有人?进进出出的不方便。今日芦笙领着里?头的下?人?回?汪家去了,明日再来。


    “姑妈今天听见芦笙要回?去,送了她?一副头面。”


    池镜吭地笑?了声,“是补偿么?”


    玉漏不由?得把腿放到榻上来,向他看着,“你也觉着太太的死不寻常?”


    他用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刮蹭着她?的脸,“这话你和我说说就罢了,别和别人?说。”


    “我知道。”她?嗔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扣弄着那?扇子。说出来也没有觉得好受点,仍是灰心,“有时候觉得自己真是铁石心肠。”


    使他忽然想到从前在南北两京往返,尤其是他还小的时节,奶母顾妈妈每回?都要哭,哭完和人?家


    抱怨,“三哥越来越没良心,这次走都没回?头看一眼。”


    这些话如?同一支多年前射.出的箭,今时今日忽然射中他的心口。他有些鼻酸,那?雨太大,屋檐外有水星子溅到他眼睛里?。他坐起来,凑近了望着她?笑?,“那?你就对我善良一点。我也对你善良一点。”


    说起来像两个?人?相依为命,夫妻不就这么回?事??玉漏把一只手贴去他脸上,摸到他坚硬的胡茬,“你最会趁火打劫了。”


    两个?人?都笑?了。


    次日起来,又要忙着打点明日送殡的事?,人?手还是玉漏这头在调度,车马是由?翠华在分派。翠华一看跟着去送的亲戚有不少,苦于马车不够,便叫兆林去四府里?再借三辆车。


    兆林懒着不肯动,推说:“我这里?还有事?呢,四府里?的两位奶奶现就在咱们?家,你不去和她?们?说,又劳我跑什么?”


    翠华无法,只得横他一眼道:“就只你事?情多。”


    兆林也不全是躲懒,明日出殡,好些前头没赶上来吊唁的人?今日也都赶来了,他自是忙着周旋。迎待这些人?也是等级分明,官大的由?他老子亲自去陪,官小的以及那?些没有官爵在身的世家子弟是他和池镜奉陪,再一些不入流不起眼的,便打发给了志远。如?今巴结他们?比从前更甚,因为晟王的缘故。不过凤翔到今日也没来。


    按说凤家池家的关系,就是里?头再不好,面上也抹不开要来的。他没来,难道是因为他兄弟的案子不得空?还是已经查到他头上来了,所以要和池家彻底断绝关系?那?上元县的县令听说前日给叫去刑部问话了,恐怕要把他供出来,毕竟从前没有过深交,也没受他们?池家什么恩惠,就这一回?分了他些银子,又威逼了他一下?,这样的关系到底靠不住。


    不过也不必惊怕,就是供出他又能怎样?又不是什么惊天大案,也没有陷害忠良,何况凤二本?来也不清白。了不得给他又定回?从犯,横竖陆家的钱他已赚到了,就是这会丢开陆家不管他们?也不敢去告他。


    听见小厮到厅上回?说凤大爷来吊唁,他比池镜还热络,先跑到灵前去迎。待凤翔烧过纸,他一把拉住他,笑?盈盈地引他往那?边厅上去,“到底是你凤大,我就知道,你就是在忙也会亲自来一趟。这下?好了,那?些说我两家疏远了的流言就能不攻自破了。”


    恰走到一处假山前头,人?迹渐稀,凤翔拂开了他的手,站定了有些冷淡地打个?拱手,“既是姻亲,少不得以姻亲之份赶来吊唁。不过我眼下?还有事?,就不叨扰了,请恕我先告辞。”


    兆林听这话很是不给面子,反剪起手来笑?道:“你有什么要紧事?,竟连亲戚世交之谊也弃之不顾了?”


    凤翔也笑?道:“何敢高攀?兆大爷若没什么要紧事?,我就先行一步了。”


    说着要走,兆林板下?脸来将?他叫住,迎上前又笑?,“你就别和我打哑谜了,这一向是不是为你兄弟的事?在忙?听说你兄弟的案子有转机?”


    凤翔睇着他,脸上在笑?,眼睛却是冷冰冰的,“兆大爷的消息真是灵通。柴大人?已供认了,说那?几个?小厮和证人?都是他指使他们?改的口。”


    柴大人?便是那?上元县县令,兆林看他的目光就知道他话只说了一半。他看看了四下?,笑?着朝他走近一步,“噢?那?柴大人?身后呢,还有没有指使他的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见凤翔只是笑?着不语,他又道:“既然查清令弟不是主使,这案子也算了结了,何必再问?我劝凤翔兄一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凤翔没接他这话,只向他打拱说“告辞。”


    兆林因见他有些要追究到底的态度,免得将?来闹出来,便趁黄昏客散,先往大老爷外书房里?回?了大老爷。


    大老爷听说后气不打一处来,扭头就骂他:“好你个?没王法的杂种!竟敢背着我做下?这些事?!凤家这档子事?,连老太太都说不问了,你倒有本?事?暗地里?收陆家的钱替他们?动手脚!现踢着凤翔这么个?硬钉板,你摆不平了,又来找我?我懒得理你这些事?!趁我还没揭了你的皮,你快别来烦我!”


    却不敢说打人?的话,只怕打起来给老太太知道,连他做老子的也要跟着担不是。


    骂得兆林大气不敢出,心道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只待他撒足了火气,才拱手央求,“儿子已知道错了,只求父亲找一找那?张大人?,和他说一说,不过几句话,这事?也就能了了。”


    大老爷只一声呵道:“我丢不起这张脸!等忙过了这一阵,我再和你算帐。”


    话虽如?此,到底是自己儿子,又不能真撒手不管,待送殡完次日,便命小的拿了自己的名?帖去给那?张大人?。谁知那?张大人?却不是个?攀权附势之人?,虽不得不见这位大老爷,但只管把话绕来绕去,不曾答应什么。大老爷也碰了软钉子回?来,气归气,只好叫池镜去和凤翔说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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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你去不去呢?”玉漏一面坐在床上理着细软,一面问。


    因送殡到祖坟,在离得近的亲戚府上住了两日,阖家才刚回?府,这些话还是路上大老爷向池镜说起的。池镜累得仰倒在床上,苦笑?道:“大老爷都开口了,我能不去么?才刚进府,我就打发永泉往凤家去了一趟,约凤翔明日在外头吃酒,还不知他肯不肯。”


    “你别压着东西。”玉漏拽一拽那?包袱皮,将?东西一一拿出来去放,“他不见不是更好?本?来你也不想费这个?口舌,他要真答应了,你这步棋岂不白走了?”


    “你放心,他肯定不会答应,连大老爷出面张大人?都不肯理,可见两人?是商议好的,一定非治大哥不可。不过我也得趁此去提醒提醒他们?,可别真参到皇上那?里?去,到时候龙颜震怒,恐怕牵连到父亲和晟王。”


    玉漏在衣橱前回?头,“皇上要是知道,还真要问老爷和晟王的罪?”


    “这种事?,就是不想问,也得做出个?样子给满朝官员看。”


    玉漏笑?着摇头,当皇上的也和他们?老太太当家差不多。


    她?走回?床上,从包袱皮里?拿起件他的袍子翻给他看,“这件袍子也不知你是怎么穿的,套在那?素服里?还给刮破了条口子。”


    池镜坐起来一看,没所谓地笑?道:“一定是给山上的树枝刮的,不要了,这衣裳我也不大穿,就是专门穿着上山的。”


    玉漏摸着那?上好的熟罗料子,不舍得扔,把袍子折起来,“那?送去给志远兄弟穿,他倒和你一般高,只是瘦,可以叫裁缝改一改。”


    他知道她?这无故的好心并不是因为志远。送过去芦笙背后一定要骂她?,但她?无所谓,“反正那?丫头嘴里?肯说我一句好话?”


    池镜笑?着拉她?倒在他胳膊上,还没理出去的衣裳堆挤在中间。他说:“先歇会,一会叫丫头收拾。”


    她?在他怀里?,使他有种在她?身上安身立命的感觉,好像一切都会完,和她?却完不了。他另一只手去摸她?的肚皮,真希望里?面有个?孩子,把他们?的命彻底纠葛在一起,不用担心将?来有一天又会丢失一段关系。


    走到今天,一段关系一段关系都在丢,和凤翔的情分也是丢失了,他心里?很清楚,所以凤翔见到他时那?淡淡的态度他也没有意?外。


    他客气地先和凤翔笑?道:“前头你来我家吊唁,我老远看见你还是没变,还是老样子。”


    “你请我就是为叙旧?要是叙旧的话就免了,咱们?两家早没什么情分可叙了。”凤翔看着他,没再往前走,听见身后小厮把门拉拢,隔绝了这间酒楼上上下?下?热闹的气氛,屋里?蓦地安静下?来,使旧事?还是在空气中回?旋起来,他又说:“我看你倒是变了许多。”


    池镜正要借这话拿从前的话做开场,谁知凤翔又道:“有什么事?就请直言吧。”


    池镜只好先请他入席,“你放心,要叙旧你刚回?南京的时候我就该找你叙了。这回?是我们?家大老爷托我来的,为什么事?情,你想必也知道。”


    凤翔露出嘲讽的微笑?,“为你大哥收了陆家的钱,勾结上元县柴大人?诬陷我兄弟为凶案主使之事??”


    池镜面色不改,“你果然是查清楚了。”


    “也不难查,你大哥根本?就没怎样遮掩。”凤翔呷了盅酒,脸色严肃起来,“你大哥仗着家里?的势力,弃王法于不顾,视人?命如?草芥,根本?没把这事?当回?事?。你眼下?还要来替他讨情?不知你是为手足之情,还是为你池家的荣誉?”


    池镜沉默着微笑?一阵,而后一抿唇,出人?意?外的态度,“我正是为了池家,才没想和你讨这个?情。不过是受我大伯之托,不得不来而已,不然回?去也没法和长辈交代。”


    凤翔顿了须臾,有些不信,“你不是来替他说情的?”


    “我们?兄弟间自幼就不大好,你难道不知道?”池镜一手翻着那?空酒盅,眼睛也只管闲散地盯着那?酒盅看,“你和张大人?执意?要参他,给他个?教训,在我看来,未必不是件好事?,免得将?来他益发肆无忌惮,连我父亲也跟着受累。”


    “你的意?思?是,你真不管此事??”


    “你放心,我绝不拦你们?。”他望着他笑?,“不过我有个?不情之请,你和张大人?不如?先写信将?此事?告诉我父亲和晟王一声,看他们?如?何处置。若他们?徇私护短,你们?再向皇上参奏不迟。你可别多心,我没别的意?思?,我父亲和晟王果然有意?要替大哥遮掩,你们?即便上疏,皇上也很难看得到,倒不如?先卖我父亲和晟王个?人?情,你说呢?”


    凤翔忖度了半日,不得不郑重起来,“此事?我做不得主,须得回?去和张大人?商议商议。”


    池镜倒胸有成竹,“你们?只管商议。”这是大家不吃亏的事?,既成全了他们?刚正严明的做派,又可以使他二人?在朝廷里?寻到晟王做靠山,何乐不为?


    全盘一算,唯有兆林吃些亏。


    凤翔看得出来他是巴不得兆林吃亏,本?来他们?兄弟不睦已久。他忽然有种给他利用了的感觉,“这事?,不会是你做下?的圈套吧?”


    池镜仰头一笑?,“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哪有这份手段和空闲?家里?那?一摊子事?还忙不赢,先是我们?太太殁了,眼下?内人?又有了身孕。”


    其实太医还没诊断出来,说是即便有孕,日子太短了也难断定,还得等些日子才能知道。不过玉漏这月到底没等来月信,他情愿相信他们?是有了孩子,也情愿先把这天大的喜讯告诉凤翔听。要是碰见王西坡,也一定要告诉他一声。想到他们?迫不得已地要和他道喜,便感到痛快。


    凤翔怔了一会,心里?充满物?是人?非的感慨。要想玉漏,也不大记得清她?的面容了,只记得她?当初楚楚可怜地初到凤家的情形,常把脸低着,看人?也不敢多看,总是稍微看一眼就把目光垂下?去。


    那?到底是不是她??他如?今也不敢确定,还是真如?她?自己说的,他从没认得过她?。反正听络娴口中说到的她?,全然是陌生的一个?人?。


    所以他是把池镜口中的“内人?”当做另一个?人?,轻轻说了句“恭喜 ”,便告辞而去。


    结同心(十三)


    池镜回?来对大?老爷说凤翔不肯甘休, 不过答应他会先写信知会二老爷和晟王一声,倘或他们执意包庇,才上奏皇上。


    虽未求仁得仁,却也算个折中的?法子。大?老爷提起只手悬在空中摆了摆, 一面赶他出?去, 一面嘱咐, “这事先别让老太太听见。”能遮掩一时算一时, 免得又说他当老子的?管教不严。池镜出?去后, 他又低下头摆弄案上的那只碧玉扳指, 不大?将此事放在心上。


    横竖都是一家?人,告到二老爷和晟王那里, 自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还省得他在这里操心了。兆林听见,也是这样想, 都是一家?人,还能怎样难他不成?至严无非是做个样子给凤翔他们看?。


    没过几日,又听说那案子刑部改判完, 凤翔仍要回?江阴县去, 因此兆林更不大上心。陆家听见, 往秦家?找了他几回?,都给他藉故赶了出?去, 陆家?不敢和他硬强,只得自认吃亏。大家的日子还是照旧过着。


    接下来半月光景都是风平浪静, 玉漏怀疑兆林这事就?是不了了之, 闲时问池镜:“老爷和晟王真会严惩大?爷?怎么看?着不像,大?老爷和大?爷都不见急。”


    池镜歪著书?看?她一眼, “他们是因为觉得此事不是什么大?事,也不知道晟王此时的?处境。皇上让晟王和咱们家?结亲,也许是有?意要立他为储,也或许是有?意要叫他四面楚歌。好几位王爷如今虎视眈眈,都等着拿他的?把柄,这时候,父亲和晟王得了这消息,也不敢欺瞒皇上,定会如实上奏,说不准还会进言严惩大?哥。”


    “他们不知道,怎么你就?知道?”


    “我认得晟王。”池镜笑着踅出?书?案,“我少年时候和他读过一阵子书?,也见过皇上。常言说伴君如伴虎,越是位高权重的?人,心思越是藏得深,你不但要听他们说的?话,还要猜他们没说的?话。”


    玉漏想着笑起来,“就?跟我服侍老太太似的?。昨儿老太太还说,我要是头胎生下个小子就?好了,可我觉得,我要是真头胎就?生下个小子,她也不见得会全然高兴,她老人家?可没有?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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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池镜笑道:“那咱们就?头胎先生个女儿,后头再生儿子。反正不嫌多,又不是养不起。”


    她嗔他一眼,“这一胎太医都还没断定有?没有?呢,你就?急着往后了。”


    正说着,忽听见廊下丫头们喊“二奶奶”,玉漏扭头朝窗屉上一望,见络娴正气势汹汹地从场院中走进来。玉漏刚立起身要走出?去迎,不想络娴几步便?踅进小书?房里来了,看?也不看?玉漏,二话没说,抬手“啪”一声,狠狠掴了池镜一巴掌。


    夫妻二人皆在发蒙,络娴就?骂起来,“好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枉我娘和大?哥从前待你那样好,你竟做得出?这样没良心的?事!”


    玉漏还当是凤翔将兆林背地里弄鬼的?事告诉了她,可就?算她知道,要打?也是打?兆林,怎么打?起池镜来?池镜是男人,挨了女人的?打?自然不好还手,她便?站出?去挡在中间,“二奶奶哪里起这样大?的?火气,进门话不说一句,倒先打?起人来了,这是什么道理?”


    “我还要问你们是什么道理,我们凤家?有?了难事,你们见死不救就?罢了,原也没敢指望!不承想你们反乘人之危,我二嫂手上那一顷好地,不是你背地里指使狄老爷压价买的??当我们就?这样傻,查对不出?来怎的??”


    原来凤翔因虑到络娴到底是池家?的?媳妇,只怕她和池家?结仇,因此兆林弄鬼的?事一向瞒着家?里,叫她们不要管,只等着凤二过几年登州府服役回?来,照旧好好过日子。


    络娴因见凤二主犯罪名业已洗清,便?管起别的?事来,前几日在家?劝她二嫂,“二哥将来还是要回?家?来的?,那卖出?去的?地,最好想法子买回?来,不然将来你们日子如何?好过?”


    凤二奶奶也是这盘算,“就?怕人家?不肯让。”


    “咱们前头留着打?点的?那些银子并没有?使完,了不得外?头再借些,给那买主加点银子,打?着大?哥的?名号,不怕他不卖还给咱们,做生意的?人都怕做官的?。”


    谁知那位镇江府人氏的?买主就?是不肯卖,也不怕做官的?。络娴觉得奇怪,暗中叫人访查,竟查到了那狄老爷头上。络娴觉得此人耳熟,少不得细查,一查又查到原是常年租赁着池家?铺面的?一个大?商贾。回?去和凤翔一说,凤翔找人暗里套这狄老爷的?话,果然套出?来背后真正的?买主是池镜。


    今日早上,络娴回?凤家?去打?发凤翔回?江阴,听见这消息,气得半死,将凤翔劝她暂且不要问这事的?话转头抛闪,刚一回?府便?闹到这里来和池镜算帐。


    夫妻二人也不好推到老太太头上,池镜索性懒得分辨,舌头在口腔里顶了下腮,摸了摸脸,笑道:“查对出?来又如何??你卖我买,银货两讫的?事,又不是我使人强逼着凤二奶奶卖的?。”


    络娴瞪得两眼通红,“那时候我二嫂是急着用钱,你没说拿出?银子来帮衬一把,反而压价去买她的?地!”


    “我为什么要去帮衬他们?”池镜吭吭笑两声,“律法上哪条哪款写着有?钱的?就?得接济缺钱的??老太太那私库里那么些钱,二嫂怎么当初怎么不去问老太太借呢?”


    络娴下巴气得直打?颤,“我也没问你借过钱,可你要是有?良心,就?不该钻空子买我二嫂的?地。”


    池镜仍云淡风轻地笑着,“有?便?宜我为什么不占?当时和凤二奶奶谈买卖的?,又不单是我派去的?人,据我所知,另外?还有?三家?,凤二奶奶最后择定卖给我,难道不是因为我出?价比那三家?还要高些?”


    玉漏趁势道:“是啊二奶奶,总不能柿子专拣软


    的?捏吧?倘或凤二奶奶当时是把地卖给了那三家?,未必你这会也跑上门去扇人巴掌不成?”


    络娴见争论不过,把身子狠狠一别,道:“好,算我们倒楣。你这会又为什么霸着不卖?”


    池镜反问:“我为什么要卖?”


    络娴复转回?来,“将来我二哥服役回?家?,叫他如何?过日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就?不与我相干了。”池镜笑道:“以你二哥的?德性,那些地迟早也要在他手里败光。何?况凤家?二房也不至于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将来他回?南京,只要肯踏实,有?的?是赚钱的?门路,怎么偏盯着我要我让着他?二嫂,不是我多嘴,你也改改你这性子,怎么总想着别人都欠你的??”语毕,转身往卧房里去,喊了声:“送客。”


    外?间几个丫头忙进来请络娴,络娴不得不走,回?去房中,少不得在屋里打?砸东西,大?哭大?骂。媛姐正要往老太太屋里送东西,她娘托人捎了些乡下的?熏好野意来,特地拣出?些孝敬老太太。出?门听络娴和丫头骂了一阵,照旧去了。


    没想到老太太的?耳报神?比她的?腿脚还快,刚进了屋里老太太便?问她:“听见二奶奶在屋里闹脾气?这回?又是为什么?不是听说她二哥的?事已经?了结了么?”


    媛姐只得把听到的?如实说:“好像是为凤家?二房先前卖地的?事,听她的?口气,那地是给咱们家?三爷使人买了去,凤家?说三爷趁势压价,恨吃了三爷的?亏。”


    老太太原是幕后主使,自然不高兴,越是要问:“她都骂什么呢?”


    “骂三爷人面兽心,见利忘义,左不过是这些话——连着将三奶奶也骂了几句,说他们夫妻蛇鼠一窝,怪道是两口子。”


    老太太自然把自己也算在里头,额心一夹,叱道:“我还当贺儿没了,她能懂事点,谁知比先前愈发任性了!我原还想着她身子也好了,你们那头的?事还该交给她去管,毕竟她是正头奶奶。眼下看?来也不必了,她那脾气管得起什么事?往后还是你来管!”


    媛姐马上磕头谢恩,想起带来的?东西,忙叫丫头抬着个大?框子进来,“这是我娘才刚托人捎上来的?,都是我爹和我兄弟上山去猎的?,怕路上坏,都给做成了熏肉腊肉。我爹娘叫我给老太太磕头,说托老太太的?福,家?里一切都好,明年亲自上来给老太太磕头。”


    老太太十?分受用,又叫各样分些出?来,“给你三奶奶送些去,往后你多给她打?打?下手,她身上多半是有?了,也不能单劳累她。”


    媛姐又叫丫头抬着到玉漏这边来,听见在卧房里,便?挑帘子进去,见玉漏正拧帕子给池镜敷脸呢,嘴里叨叨着,“可别肿了,明日去史家?读书?,给人家?看?见,还当你娶了个悍妇,在家?给老婆打?的?呢。”


    池镜仰在榻枕上握着她的?手好笑,“谁不知道你最是温柔体贴?”


    媛姐待要默默退出?去,偏给玉漏看?见,趁势把手从池镜手里抽出?来,“媛姐,进来坐。”一面推池镜,“你到那边去吧,叫金宝再给你敷一敷。”


    池镜起身出?去,没有?逗留,一径出?门,和永泉骑着马一路往码头赶去。却只到码头上那二丈高的?山路上便?停马下来,站在路旁向人来人往的?码头上了望,果然寻见了凤翔的?船。


    凤家?的?几个下人刚往船上搬抬完东西,凤翔独自站在那栈道上向水面眺望,一动不动的?。水上有?波澜层层地向岸上推来,脚下的?木栈道也有?些轻微地晃荡,使他回?想着回?南京这一程,真像钻进个套子里。


    细细想来,恐怕还真是个圈套,但在他的?仕途生涯却不见得是件坏事,这圈套牵引着他这样一个在官场上不懂讨巧的?小小县令,找到了晟王和权倾朝野的?池邑做靠山。他相信他二人收到他和张大?人揭露兆林的?书?信不会袒护,否则池镜怎么对付兆林?


    池镜这是一石二鸟之计,从前池镜就?常取笑他是刚极易折,劝他要懂得朝中无人莫做官的?道理。那时听着,权当是他的?随口之言,没放在心里,没想到还是池镜,一直替他记在心里。


    越是如此,他们之间越是说不清到底谁欠谁。他想来好笑,池镜一向是这样,叫人爱也爱不起,恨也恨不透。


    “三爷再不下去,船就?要开了。”永泉在旁道。


    池镜笑了笑,跨上马,却掉头回?去了。归家?也没告诉玉漏是往码头去了一趟,玉漏问他,他只说是外?头会朋友的?局去了。


    他永远不能习惯将所有?情绪暴露给人看?,即便?是玉漏,也对她有?所保留。所以到今天,也彻底懂得她的?温柔却疏淡的?保护色。


    玉漏听见他肚子咕噜噜在叫,瞥了他一眼,“会朋友的?局,连顿饭也没吃?”


    他歪在榻上看?着她倒茶过来,笑着批判,“你这个人就?是聪明得过了头,难道没有?告诉你,女人太聪明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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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漏旋裙坐在榻上,忽然十?分俏皮地向他一笑,“可我会装傻啊。”


    他一下把那炕桌拽到角落里,将她拖过来搂着大?笑,心里是开怀的?。终于亏欠他的?,或是他亏欠的?,他都和他们清了帐,从此是一身干净。可心一旦彻底放宽,又感到广袤得孤单,他只能将她一再抱紧。


    玉漏给他勒得有?些喘不上气,拍打?他的?胳膊,他松开了些,她退开点,看?到他脸上有?些莫名的?寂寥的?情绪。黄昏橙黄的?阳光里,她莫名心软,归咎到孩子身上,人说怀孕的?女人会多一种温柔的?母性。其实到底怀没怀孕也不知道,但她情愿这样想。


    她控制想要抚摸他的?脸的?冲动,起身往帘下吩咐丫头摆饭,又走回?来道:“我吃过了,找不到你,就?没等你。”


    好像是故意要告诉他她是不会为了等他饿着自己的?肚子,他听了也原谅。其实她越是这样讲,他越有?点高兴,知道她是故意抵触心内的?柔情,这是好事,倘或对他没有?这柔情,也不犯着抵抗了。


    他吃饭吃得极不认真,牙箸闲挑着,有?一片黄昏落在圆案上,可以在那紫黑的?颜色里看?见点点尘埃,便?扭头和金宝说:“你看?你们,搽桌子搽得这样马虎。”


    金宝晓得他又在装怪,鼻子轻轻哼了声,扭头出?去了。


    他故意吃得心不在焉,想看?玉漏会不会管,犯了孩子气,像小时候和先二太太赌气不吃饭。玉漏也像先二太太一样事不关己,坐在那榻上捧着绣绷子绣一张婴儿的?繦褓,没有?劝。但眼睛总是禁不住时不时向饭桌上斜一下。


    他捕捉到她的?目光,不由?得兴奋,尽管她一句话不说,也像给了他无限希望。他这个人,给点颜色就?要开染坊,心里想,早晚有?一天,她会拿出?全部的


    ?爱给他,只要他耐心点。


    玉漏忽然说:“那是媛姐午晌送来的?熏肉,是她娘托人从句容乡下捎上来的?。”怕这句话显得有?劝饭的?嫌疑,她又漫不经?意地举起绣绷看?花色,添一句,“我叫人送了些去汪家?,免得芦笙抱怨咱们想不到她。”


    池镜歪着脸,望着她笑,看?见她半侧的?身子给黄澄澄的?光镶滚着,像是尊发光的?神?像。


    玉漏给他看?得很?不自在,觉得他那目光像根藤,不知不觉遍布她全身。她瞟他一眼,“我是怕她背地里咒我。”是指芦笙。


    池镜仍是笑,从前她在他面前扮柔和,如今她又在他面前扮刻薄,她似乎总朝反向走,很?擅长和自己较劲。


    她给他笑得毛骨悚然,起身到廊下和金宝她们说话去了。


    他自己在屋里,听见她们嘁嘁哝哝的?声音,也听见后头上漆的?工匠正在收工。昨日就?把那间正屋腾空了,燕太太先前使的?那些家?具都搬进了库里。这个人彻底绝迹在他的?生命里,他没有?觉得遗憾,像当初先二太太死的?时候一样。因为她们都令他失望。


    结同心(十四)


    时近中秋, 热孝未过,不好敲锣打鼓宴饮听戏,老太太吩咐连许多亲友也未曾请,只命在小宴厅内摆了几席, 使?族中亲眷聚在一起吃饭赏月。因此这一节玉漏轻省许多, 中秋过后也不觉劳累, 隔日就有空子去看望玉娇。


    可曲中那地?方, 又不是卖花卖菜的, 寻常妇人不好去得。便和池镜在中秋前?头就商议好的, 使?永泉去秦家捎了句话?,约玉娇玉白寺相见。恰好月初的时候太医诊出已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 说往庙里?还愿也合情合理。


    预备好了香油纸蜡并一些鹅黄缎子,老太太她?们知道她?要庙里?去,也预备了些香油银钱请她?带去添。满满装了两大车,跟着去丫头婆子小厮有二十来?个, 单是马车就派了五辆。


    翠华昨日派车的时候就和玉漏说:“还是三奶奶体面,一个人去上香就摆了这样大?的排场。”


    口气听着发酸,当然不是为排场的事, 说到底还是因为玉漏确诊了有孕, 不免把她?的心事的牵动出来?。她?一面说, 一面笑着推搡着玉漏,恨不能把她?肚子里?的孩子摔出去, “老太太愈发疼你了。”


    玉漏身子晃了晃,没说什么, 笑着告辞走了。


    一大?早跟去的人就在门上候着了, 老太太先遣人到玉白寺打了招呼,叫那里?收拾出一间清静禅房来?给玉漏休息。


    池镜因节下不上学, 另有许多应酬,不得陪着她?去,趁她?在镜前?换衣裳,便走到一旁嘱咐,“寺里?台阶多,你留神,叫丫头们在左右搀扶着。”


    玉漏扭脸笑道:“我不过是怀孕,又不是瘸了残了,哪里?就连路也走不得了?这才不足三个月,依你的话?,等月份大?起来?,我索性连床也不要下了。”


    池镜轻叱了一句,“乱说!以后这些不吉利的话?不要讲。”转身坐回了榻上吃茶。


    玉漏抿着嘴,自从确诊出孩子,他就忽然变得有些迷信起来?。她?犯了他的忌讳,晓得他不高兴,少?不得走到跟前?去哄他,“你还不走?今日不是纪家请客?”


    他垂着眼不看她?,“我等着你一齐出门。”


    “那你席上少?吃酒。”


    这就算是哄人的话?了,池镜心领神会,没奈何地?抬起脸朝她?笑了一笑。


    出门便分?道扬镳,玉漏自往北去,那玉白寺在闹市,香火惯来?鼎盛,池家只玉漏一人出来?,因此没叫清寺。到的时候赶上午饭,人正多,老法师将玉漏请到禅房先歇息。午饭是府里?预备好了带来?的,不过借寺里?的灶房热了上来?。


    吃过午饭,翡儿到耳边说了两句,玉漏便吩咐屋里?一干人,“你们都自去吃饭吧。”


    一时人散了,翡儿才出去请了玉娇来?。玉漏对丫头们只说是娘家表姐,凑巧今日也来?进香,便请来?屋里?聚聚。


    玉娇只带了两个丫头,也都赶出去了,坐下来?便取笑玉漏,“啧啧啧,池三奶奶好大?的阵仗,我看见好些下人跟着来?,总有二三十个吧?还有车上拉的那些东西?,怪不得那老方丈待你就像待佛爷一般敬重,原来?佛门圣地?也逃不过一个‘利’字。”


    “你一张嘴就没好话?。”玉漏嗔她?一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玉娇见她?不像从前?一样和她?唇枪舌战,倒觉得没意思,把嘴一撇,“你怎么不和我硬顶着了?”


    玉漏笑道:“我有了孩子,想积点口德。”


    说得玉娇大?惊,忙完她?肚子上瞅。玉漏把手贴上去道:“还不足三个月,此刻看不出来?。”


    “你要生个儿子,池家迟早就是你的了。你们二爷死得早,生前?也没留下个一男半女。”


    “还有大?爷大?奶奶呢。”


    玉娇听她?这话?好像意有所指,没搭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玉漏进而?直言,“你跟着我们大?爷混,能混出什么结果?至多不过娶你做小,是谁从前?心气那样高,不是看不起给人做小?”


    玉娇乜眼反驳,“我又没说要给他做小,池家那样的门第,你当是宝,我可不稀罕。我现下过的是自己的日子,不知多自在,犯不上给谁做小老婆去。”


    “此刻你年轻,当然这样说,那往后呢?何况听三哥说,朝廷的旨意估摸着这几日就要到了,怎么处置大?爷还不知道呢,将来?如何,你都要有个打算。”


    “你家三爷不是说罪不至死嚜。”


    玉漏马上放下茶碗,“噢,听你这口气,要是他一辈子不死,你还真预备这样一辈子不明不白地?跟他混了?”


    玉娇又不作声了,连她?自己也没任何打算。隔会她?说:“我不像你,连百年之后埋在哪里?的事都想好了,我从来?想不到那么长远。当初和小夏,稍微打算得长远点,还不是有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你约我相见,就是为说这些话??”


    玉漏呷了口茶,咕哝一句,“我才懒得管你的事。”


    玉娇沉默不语,她?眼下是过一日算一日,将来?如何不敢去想,想到就觉得有无尽的麻烦,那千丝万缕的麻烦结在一起,使?人更觉得前?途茫茫。好在她?习惯了这样没有定局的生活,从前?和现在都是一样。屋外和尚在撞钟,那撼天动地?的声音射出去,仿佛把一切喧嚣凿破了,忽然有天宽地?广的寂寞。


    下晌归至曲中,进门秦家妈便迎上来?,抑着声气朝楼上指指,“大?爷来?了。”


    原说好他今日不来?的,玉娇向楼上紧阖着的槛窗看一眼,“几时来?的?”


    “衙门里?出来?就一径到咱们这里?来?了,家都没回。我看着好像是出了什么事,故意到咱们家来?躲事的。我说你上庙里?烧香去了,他也不走,在楼上睡了一觉,才刚醒没一会。”


    玉娇撇下秦家妈上楼去,看见兆林仰在榻围上,一双眼睛痴痴望着梁上出神,脸色很不好看,似乎很疲惫。她?上来?他也像没听见,未曾看她?一眼。


    她?轻咳了一声提醒,“昨日你不是说不过来?的嚜,做什么又过来?了?”她?笑着弯腰朝楼下要茶,把屋里?的窗户都推开,最后推到榻上方的窗户,“你也不嫌闷热。”


    空气马上像血液一样流通起来?,兆林才从浑浑噩噩中醒来?,想起早上的事,脑袋仰在榻围上苦笑,“出了点事,到你这里?来?躲清静。”


    “出什么事了?”


    “早上有太监到衙门传旨,皇上革了我的职,派我到四川盐课提举司充五年的库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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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娇忙坐下来?,“因凤家的案子?”


    兆林苦笑着点头,本来?以为那张大?人与凤翔将事情先只会二老爷和晟王后,事情就是不了了之,不想晟王和池邑收到信后,想着兆林犯的此案并?不算大?,若叫人拿作话?柄反倒不上算,便又将此事上奏了皇上,并?请皇上从重惩处。皇上念其二人不曾包庇袒护,并?未重罚,只下了这


    道旨意。


    “这总比丢了性命或充军发配要强些吧。”玉娇宽慰。


    “我这事根本也不至于丢了性命,到四川去做个库使?,和发配也差不多。”


    玉娇见他愁眉苦脸,调侃道:“噢,原来?你是怕到了那些山高水远的地?方吃苦,所以才愁得这样。到底是你们这样的公子,在这繁华京都住惯了,受不了穷山恶水的罪。”


    “也不单为这个。”兆林向前?坐起来?,也坐不直,身形委顿,“我是怕我们老太太知道后,不定发多大?的火。早上太监来?传旨的时候我父亲不在衙内,还不知道。不过肯定有人告诉他,这样大?的事,他知道了也不敢瞒我们老太太,没准这会连他也正在家挨老太太的骂呢。”


    果然叫他说准了,此刻大?老爷正跪在老太太屋里?请罪。老太太听后,气得三尸暴跳,一下从榻上跳下来?,走到跟前?去指着他脑袋骂:“你教出来?的好儿子,你教出来?的好儿子!为了万把银子,就做出这等欺君枉法之事,还瞒着我不让我知道!”


    大?老爷连头也不敢抬,忙伏在地?上,“都是儿子教子无方,累得家门无光,老太太丢了脸。都是儿子和孙子的不是,老太太息怒。”


    “你们背着我做出这样的好事来?,还有脸叫我息怒!要不是有你兄弟在朝中斡旋着,你以为只革那孽障的职就能了事了?你们都是做着官的人,非但不能为你兄弟分?忧,反而?险些拖累他,拖累晟王,拖累了池家!要是这个节骨眼上皇上动怒,退了这门亲事,我看你们往后还敢在外倡狂去!那孽障人呢?快拿他来?!”


    玉漏刚走到场院中,就听见老太太歇斯底里?地?吼出来?,吓得没敢动,从未见她?老人家发过这样大?的火。丁柔向她?迎来?,问有什么事,她?忙摇手,“没什么事,才刚从庙里?回来?,过来?给老太太请安。”


    丁柔小声道:“那快别进去了,老太太发了好大?的火。”


    “怎的?”


    “听说早上有太监传旨,皇上革了咱们大?爷的职,派他往成都府盐课做库使?五年。”


    玉漏明知是为什么事,却仍旧作出震恐的模样,“敢是大?爷犯了什么事?”


    “还不是为二奶奶娘家二哥那案子,当时老太太都不管了,谁承想大?爷竟然背地?里?收了那陆家的钱,反帮着陆家疏通,诬陷凤二爷是主?使?。上回他们家凤大?爷回来?,把这事查对出来?了,就写?信告到了咱们二老爷和晟王那里?去,二老爷和晟王不好包庇,又上奏了皇上。皇上还是看在他二人的脸面,没有重罚,可到底闹得朝廷里?都知道了,咱们家丢了脸,老太太能不生气嚜?我看以后,大?爷是彻底在老太太跟前?得不着什么好了。”说到最尾,用一种另含深意的目光睇着玉漏,朝她?笑了一笑。


    这是自然了,皇上下令给革职的人,难道老太太将来?还要做主?把长阳侯的爵位承袭给他?这杆秤只能偏到他们这头来?。何况他们祖孙原就没多少?情分?,乍然分?离五年,更要形同陌路。


    她?微微一笑,搡了下丁柔的手,“那我先回去了。”


    回去一看,池镜不知几时也归家来?了,想是刚进门,还没换衣裳,正坐在小书?房窗下吃茶。玉漏一看丫头们不在,忙过去把这事说给他听。


    池镜听了不出所料,只是笑笑,“旨意比我料想的来?得还快。大?哥呢?”


    “还说大?爷呢,这时他也没在家,方才我从老太太那里?出来?,老太太正打发人找他去呢,一会找回来?,免不了一顿打。”


    池镜忍不住奚落,“大?哥是给打惯了的,板子他倒不怕,只怕成都府路途遥远,在那里?待几年,他吃不得那份苦。”


    “又不是叫他一个人去,自然要打发些下人跟着去服侍。”


    “再?有下人跟着,出门在外也不比家里?,何况成都府哪里?和南京比得?”


    结同心(十五)


    池镜说起兆林的事很不以?为?意, 因为?早有预料。说过几句就懒得说了,拉着玉漏踅进卧房,问她今日?到庙里上香如何,仿佛在她身上发生的无关紧要的琐碎都比兆林重要。


    玉漏和他说玉娇, “我劝她早日?有个打算, 她听不进去。她那个人就是这样, 顾前不顾后的, 难道真在曲中那地方住一辈子?”


    他笑起来, 有一丝淡淡的苦意, “不是谁都像你,早早的就能将自己的未来盘算得滴水不漏, 多的是人走一步算一步。”


    似乎不是什么好话,玉漏嗔了?他一眼,“你还不是一样。”


    “我又没说你这样不好,我是说, 人和人不一样,你说不动她就不要说了?。”


    “我才懒得理她。”她把?嘴一撇,表示不关心。


    话虽如此, 但池镜知道她闲下来便?为?玉娇的未来打算, 只是嘴上不肯承认。她连待亲姊妹也?是这样子?, 他倒宽心了?许多。


    听见下晌兆林给找了?回来,照例逃不过?一顿打。不过?老太太体谅旨意叫他近日?前往成都府, 怕下半截打坏了?不能动身,便?叫两?个小厮照着他背上打, 肋骨打伤了?一根。


    翠华亦是这时才晓得他和陆家的事, 看见他给人抬回来,先就骂他一通:“你真?是胆大包天, 敢背着老太太和老爷做这种事,打你也?是活该!这下好了?,官也?丢了?,惹怒了?老太太,往后还有我们的好果?子?吃么?侯爵你别想,只怕连那些家私往后也?分不到多少?到咱们头上!”


    兆林趴在床上,疼出一脸汗,任凭丫头给他上药,眼睛半睁不的,有些昏昏欲睡。


    她看见了?,也?像麻木了?似的,再不会觉得心痛了?,反正知道他的伤没几天又会好。好起来,人也?还是原样。


    “你死人啊不开腔!”


    他撩开眼皮看她一眼,没有说话的力气。


    “怎么就不打死你呢!”翠华踱在床边,“说你收了?那陆家一万银子?,我怎么一个子?没见着?钱呢?”他把?脑袋偏到床里头去,懒得理她的样子?。她恨得咬牙,“一万银子?,你就拿到外头贴那些骚狐狸!家里的事你从来不管不问,有钱也?是自?家逍遥,我要你做什么?不如打死了?好!”


    他现在有点厌烦听见这个字眼,此刻才明白自?己惯来那种挥霍原来是带着报复性?的。她实在是灰了?心,走到榻上去坐着哭,他也?像没听见,不曾转过?头来。空荡荡的院中不知哪里吹来几片梧桐,擦着地沙沙响,黄昏里充满一股秋意。


    哭过?了?,也?还是要替他打点行囊。次日?刚拟了?张单子?,吩咐个婆子?往外头办东西,那婆子?刚去,就见络娴伴着脸进来。不必说,一定是来兴师问罪的,前头为?凤家那些地的事听说把?池镜打了?,这时又要为?陆家的事和他们闹,好像无事可做,只好四处和人讨债。


    翠华懒懒地掉过?身去,往那边里间进去,“二奶奶进来吃茶。”


    络娴气汹汹跟着进来,随手摔下帘子?,明知兆林在那边卧房里,却不敢进去问他的罪,只问翠华,“真?是黑透了?心,竟为?点银子?,向着外人坑害自?家人。”


    先前是不知道这案子?是兆林背地里使?黑手,昨日?听说了?,也?没过?分惊骇,反正池家的人什么事做不出?好在老天有眼,兆林丢了?官,挨了?打,发配四川,老太太早上还特地叫了?她去说:“你大哥一贯是个混货行子?,一时猪油蒙了?心,现今朝廷已罚过?他了?,我也?打过?他了?,你不要放在心上,都是一家人。”


    既是安慰,也?是把?自?己撇清。


    络娴只是坐在椅上一言不发,彻底寒了?心,谁拿她当一家人?


    却不能对老太太发脾气,只好来找翠华撒气。也?知道翠华根本不会理她,但就是心有不甘。她说:“是我傻,净是给自?己家里人耍得团团转!”原是打算要骂人的,自?己也?没想到,此话一出,竟然?想哭。


    “这事我也?是昨天才晓得,二奶奶别生气,我代大爷给你赔个不是。”翠华陪着笑脸,朝瑞雪递了?个颜色。


    一时瑞雪去拿了?个沉甸甸的包袱回来,翠华接过?去,放在炕桌上,“我晓得先前为?这事,凤家花了?些钱,我这里有五百两?银子?,二奶奶拿了?去交给你二嫂,算是我们给她赔礼。”


    络娴倒没想到她一向一毛不拔的人会舍得赔钱,嗤了?声,“你们赚了?一万银子?,就赔我们五百两??你这算盘倒是会打。”


    “他在外头赚多少?,又没有一个钱带回家来,你还不知道大爷,比谁不会花钱?我这是念在夫妻一场才替他赔这个钱,二奶奶要是不


    稀罕,就去问他要,能要得了?多少?,都算你的。”


    横竖兆林业已受了?朝廷处置,就是不赔钱也?拿他没办法。络娴除了?胡搅蛮缠闹一通根本也?没有别的本事,好像上回在玉漏他们屋里闹,终没能得到什么好处。她和凤家,终究是给他们欺负了?,翠华这点补偿,也?不过?是看在妯娌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份上。她此刻才看清自?己不过?是只纸糊的老虎,只得个脾气大,别的一无是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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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拿了?银子?走了?。翠华向着窗户上她的影子?啐了?口。


    回头走进卧房,把?这账算在兆林头上,“我一个钱没得你的,平白倒替你折出去五百两?。”


    经过?一夜,兆林背上的伤口结了?痂,精神也?好起来一些,趴在枕上笑道:“难道先前我赚的那些钱没有抬回来给你?这会又为?几百两?银子?和我算。”


    “先前是先前,我只问你,那一万银子?呢?”


    “哪有一万,当时打点衙门的人你以?为?不要钱?”


    “打点那些人满破不过?花二三?千银子?,哼,你少?来哄我,钱是不是给了?那个什么秦莺?你是我的丈夫,反替别的女人去赚钱,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一说到此话兆林就不开口,沉默一阵,忽然?和她说:“你要是敢去问她要钱,我们夫妻情分就算到头了?。”


    给他猜着了?,翠华不由得大哭,跑来打他,一拳一拳专朝他背上捶。他背上尽管很痛,但心里却觉得她那拳头不过?隔靴搔痒,他暗暗为?保护了?玉娇自?得,恨不能这一刻给玉娇看到,好叫她知道他也?为?她承受了?些苦痛。


    隔几日?身上的伤好了?点,便?钻到秦家院去,去得十分突然?,杀得人措手不及,玉漏听见院门外他的声音,有些慌不择路,玉娇忙让她藏到楼上去。


    “他要是上楼怎么办?”


    玉娇只顾将她往楼梯上推,“不会的,有我拦着呢!”


    旋即迎到屋外,使?秦家妈开了?门。兆林在门前掉过?身来,脸上有些等得不耐烦的表情,但看见她即刻便?散了?,微笑着走进院中。她们院里有棵瘦高的橘子?树,碎叶影在他脸上挹动,屋后头有哗哗的河水流动的声音,她忽然?发现,他这几日?没来,她是有点想念他的。


    但马上想到玉漏才刚说的话:“天下男人,他就算头一个靠不住!”


    她想着笑起来,远远望着兆林,“你怎么得空来了??不忙着在家打点行李?”


    “打点行李自?有家人去办,又不要我操心。”兆林走来揽住她的腰往屋里进,有意给她知道,“前几日?不得空来是因为?给我们老太太打得重了?些,在床上养伤。”


    “可见你们老太太是气坏了?。”


    事到如今,兆林反有些报复性?的快意,“可不是嚜,从未见她老人家动过?这样大的火,想是后怕,怕为?我的事牵连了?家里。”


    “就只打了?你一顿?”


    “难不成还要杀了?我不成?”兆林笑笑,有点失落的样子?,“不过?想必是对我是失望透顶了?,往后就全指望着我们三?弟了?。”


    玉娇有点心虚,没再和他说这话,站在大宽禅椅旁边,扯着他的襟口往背上看,“我瞧瞧打得多坏。”


    “到楼上去,我脱给你看。”


    玉娇忙将他肩膀摁住,“嗳,别上去!”


    “为?什么?”


    她咬着嘴唇笑了?笑,搡他一下,“你这个人,到楼上去,脱了?衣裳,还有得消停么?还伤着呢,别胡作乱造的,仔细结的痂又裂开了?。”


    本来没想这回事的,给她一提,就有些心猿意马。兆林偏起身拉着她要上去,“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拉到楼槛底下,玉娇死死抓住阑干,“你老实点,大白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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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日?宣淫,你没听过??”


    两?厢拉扯不下,兆林渐渐觉得不对,“未必你楼上藏着人?”


    玉娇心里咯噔一跳,不慌不忙地笑着朝他挤眼睛,“你就当我楼上藏着人好了?。”


    他反而不知该信该疑,一手抓住阑干,将她抵在怀里,半笑不笑地神气,“藏的什么人?”


    “一个妓.女家里,除了?窝藏男人,还能藏什么人?”


    她越是这样说,他又越是不信。不过?到底没敢上去,怕上去真?撞见个男人,自?己也?尴尬。因为?她从不是属于?他的。


    他又坐回椅上去,闷头笑了?会,听不见笑声。玉娇在楼槛底下站了?会,款款走过?来,两?个人都沉默着。


    一会他忽然?提议,“不如你陪我到成都去。”


    她错愕片刻,笑了?,没作声。


    “怎么样?”


    她仍不说话。


    兆林等了?会,有点失望,“我下月初十那天动身,乘船到重庆府。”


    他丢下这话便?走了?。玉娇还在椅上呆呆坐着,听见院门阖上了?,长长地吱呀一声,拖拖拉拉的一段缘分。


    未几玉漏由楼梯上咚咚跑下来,穿着池镜少?年时的一件绿袍子?,戴着幞头,像个没怎样长大的小郎官。她扶正了?幞头走到跟前搡她,“你不要去!”


    “你都听见了??”


    玉漏旋到那边椅上,向炕桌上欠着身,神色有些紧张,“你吃的亏还不够?还信男人的话?大爷的话更?信不得!”


    玉娇低着脸不则一言。


    玉漏就知道她是有些动摇了?,心下恨她不争气,“吃一堑长一智,你到底要吃多少?亏才罢!你跟着他去,算什么?我都打算好了?,横竖你手上有钱,我也?拿出些钱来,咱们寻个买卖做,叫你这妈妈出面,咱们只管背后收钱。”


    “我们做生意?”玉娇笑道:“我们哪会做生意。”


    “不会就学,池家那些铺子?租给好些做大生意的人,不怕他们不帮忙。”


    玉娇抬起头看她,“池家三?奶奶还要在外头做生意?”


    玉漏郑重道:“人不论到什么时候都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你们三?爷知道么?”


    玉漏没吭声,要她全部信赖谁她是信不及,要留一手才安心。这话自?然?没对池镜说过?,觉得告诉他不安全,本来这打算就是为?了?防他。


    玉娇望着她慢慢笑起来,难怪人都说她从没就没有玉漏精,她到现在也?学不会她这一套。这一刻她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吃一堑长一智的本事,从前吃的多少?亏都抛在脑后。不过?她却忽然?看开了?,傻一点也?没什么,太精明了?免不得要患上疑心病。


    她暗暗敲定了?主意,要和兆林到成都去。


    落后几日?秦家妈忙着退房子?收拾行李,只那些银子?不晓得如何处置,“带上嚜,又不方便?,不带上好几年放在钱庄里,又不放心。”


    玉娇望着那几箱银子?道:“咱们带上些盘缠,下剩的搁在玉漏那里好了?。”


    秦家妈有些信不过?,“你妹子?那人太重利了?些,你放心得下?”


    她想着笑了?笑,没说什么,还是定下主意把?银子?放在玉漏那里。这世上真?要谁都信不过?,那也?太悲哀了?。她走到隔扇门边倚着,门前的河水仍旧迢迢逝去,流淌得温柔缓慢,仿佛生命一样漫长。忽然?发现这次决定跟兆林走,还是和小夏那回有些不同,心里是做好了?将来会与兆林曲终人散的准备,并没有指望兆林什么。也?不像上回那样,带着一种急迫逃离的心情。她知道这次不是逃,是要去寻找。


    给玉漏知道,气得个半死,可是人已走了?,她只得望着池镜搬回来的那几箱银子?把?玉娇骂了?个遍,由从前骂到她给玉娇判定的未来里。


    “这个人就是蠢得出奇!上男人的当永远上不够。倘或换个男人也?就罢了?,你大哥,那样花!等着瞧好了?,往后哭着回来,我才不要理她!”


    池镜散漫地在她面前踱着步,脚走往前虚晃一下,又掉个头,像在玩,“大哥总不会将她卖了?。”


    她瞪他一眼,“噢,照你这样说,还要谢他了?!”


    他坐下来,难得看她发脾气,饶有兴致,一面呷茶一


    面看她的脸,觉得看新鲜戏一样有趣。


    外面衰蝉连天,叫得人心烦意乱,到傍晚玉漏心头那股气方渐渐散了?,再想到玉娇,倒又佩服起她那股见了?棺材也?不落泪的倔强。窗外日?暮昏黄,看久了?有种恍惚眩晕的感觉,她扭过?头来,从镂空的罩屏上看见池镜就坐在那边小书房的书案后头,在看书,整个人给金红色的黄昏掩埋着。


    他安静下来人就不一样了?,有种山沉水逝的颓伤与岑寂。这时候他不会再出门去了?,只会长久地坐在那里,等着掌灯。玉漏一霎对自?己感到灰心,知道即便?他不会走,她也?永远没有玉娇那种不计后果?的勇气,去和他完全靠近。不过?好在他有个孩子?在她肚皮里,使?他们的血脉迫不得已地联结在一起。所以?人家说,至亲至疏夫妻。


    兆林走后,好一段海晏河清的日?子?,因为?临近送金铃上京的,府里日?渐热闹,忙着替金铃打点东西。但玉漏反而觉得清静得寂寞,仔细想想,大概是“敌人”一个个都销声匿迹了?的缘故。


    这日?算是起了?点波澜,听媛姐说,凤二爷从官差手底下逃走了?。


    玉漏惊骇连连,伸长了?脖子?问:“你听谁说的?”


    “听蓝田她们说的,前日?官差押解凤二爷往登州服役,谁知在出了?城往官道上去的小路上,突然?不知哪里冒出来三?个拿刀的贼匪,打死了?两?个官差,把?凤二爷救走了?。”媛姐凑过?来,“听说是凤二爷从前结交的几个匪类,好几个官差如今都住进凤家去了?,埋伏着要抓凤二爷。”


    “可抓到了??”


    “凤二爷不见得那样傻,会跑回家去?”


    玉漏摇头道:“我看他就是傻,本来在登州服几年役就能放回来的,这下做了?逃犯,罪加一等,抓回去还不是个死。”


    正说话,池镜回来了?,媛姐便?告辞回去。玉漏跟着池镜进卧房换衣裳,见他神色不大好,待丫头出去后,窥着他的脸问:“可是外头遇着什么事了??”


    昨日?池镜就听说了?凤二的事,使?永泉去打探得确凿,不由得心里有些惴惴的。又怕玉漏听后害怕,只瞒着不说,笑了?笑,“没什么,就是挨了?史老侍读两?句骂。”


    “他是你的老师,就骂你几句也?是为?你好。”玉漏见金宝端茶进来,亲手去接了?捧给他,算作安慰,“你听说没有,凤二爷跑了?。”


    他立刻坐直了?,“谁告诉你的?”


    “媛姐才刚说的,说是前日?的事。”


    池镜点着头,“你近来不要出门,娘家也?暂且不要回去。”


    玉漏眼珠子?一转,“你是怕凤二躲在哪里,预备对咱们不利?”一时又笑,“他好容易跑了?,还不跑远点,还在南京城晃悠什么,难道等着官府抓他?”


    池镜也?怀疑自?己多心,不过?宁可信其有,“留心点总是好的,凤二那个人,一向浑身匪气,结交了?不少?不三?不四之人,性?子?又冲动。他和咱们早结了?仇怨,这回为?了?这桩案子?和那些地,心里只怕更?恨了?咱们一层。”


    玉漏见他神色凝重,不好再驳他,笑着点头,“你放心,我哪里也?不去,就在家里安胎,太医说三?四月最是要紧的时候。”


    他的眼睛跟着落在她肚皮上,脸色顷刻冰消雪融了?。她穿着碧青的长衫,一点看不出来,但摸上去有些隆起,他每次摸着都有种奇异的感觉。他把?她拉过?来,又贴上去摸,眼睛抬起来睇着她,“好像大了?点。”


    玉漏脸往旁边一转,嗤地笑了?声,“你见天这样说。”有点鄙薄他这孩子?气。


    笑得池镜不好意思,吭吭咳两?声,端得一本正经,有点二老爷的样子?。他没做过?爹,身边也?没有像样的例子?,算起来还是他父亲最像父亲,只好跟他学,说起是男孩的时候就板起脸,说到是女孩,又有些无措的温柔神情。


    玉漏忍不住笑他,“这种事犯不着去学,等孩儿生下来,自?然?而然?就会了?。我也?没做过?娘啊。”


    “人家说女人天生就会做娘。”@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不屑道:“不见得,又不是天下女人都是一个样。”


    他的确也?在她身上看见些不一样,起初肚子?平平的时候还不觉什么,肚子?渐渐大一点,反能看见她偶尔坐在哪里忧虑地出神。她说是“觉得怪怪的”。


    玉漏自?己也?说不出哪里怪,觉得好像是给命运挟持了?,肚子?一天天在长 ,也?一天天感到迷惘。


    结同心(十六)


    这一日午间用过饭, 老?太太打发人来,将玉漏并池镜都?叫了去,商议打发金铃入京之事。婚期定在明?年春天,正?好派池镜送去, 一并入春闱科考后再回来。


    “你老?爷派了老?房来接, 与那边礼部的一队人马一道来, 看日子约是月中到, 咱们家也派几十个人跟着, 这边礼部也要派一队人马去送。到了京里, 先在府里住些日子,等?春天行大婚之礼。镜儿, 三奶奶这头你只管放心,等?她?月份大起来,就叫她?好生?歇着,我也不敢劳累着她?。”


    玉漏在旁碰上茶, 笑道:“瞧老太太说的,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我肚子里是池家的子孙, 老?太太的曾孙, 您还能亏着不成。”


    老?太太笑?着接茶, 眼睛盯在她?肚子上,“你倒好, 不怎么害喜,不像那些女人似的, 少遭罪。每日叫人送去的燕窝可吃着?”


    “常吃着呢。”


    老?太太又扭头?对丁柔道:“嘱咐厨房, 三奶奶的饭可要仔细,别昏头?昏脑的乱给她?吃了什么, 要是出了什么差池,我可是要一个一个细细问?的。”


    “老?太太放心,这时候只派了两个厨娘专管三奶奶屋里的饭,别人不叫插手了,免得人一多,反倒乱。”


    老?太太点了点头?,叫玉漏去坐,又商议了一阵金铃上京之事。


    果然月中朝廷派的人和老?房一齐到了,和这边的礼部的人商议下来,怕走水路遇上河上结冰,便定下走陆路上京。


    到十一月初一那日,人马簇簇,近二三百人天不亮便候在街前。一应嫁妆物件皆封箱装车,前后皆有官兵持械保护。天刚濛濛亮,金铃便穿着身簇新的绣金凤的衣裳先来给老?太太磕头?。老?太太并翠华,络娴,玉漏并二府四府众人口,及好些有头?脸的管事妈妈也皆穿华服,戴凤钗金冠相送。


    一时磕完头?,大老?爷穿补服进来回,“去送的车马也都?预备好了,到时辰启程了。”


    老?太太便拄着凤头?仗走下榻来牵金铃,“快别哭了,大喜的事,咱们高高兴兴的送你出门子。”


    金铃将眼泪蘸干,欲言又止,复跪下去道:“孙儿今朝拜别族中亲友,心知此去,往后难再相见?,只愿家人日后万万珍重。”


    说得众人又纷纷哭起来,老?太太最是哭得厉害,当着这些人,不得不卖力做戏。金铃也是看准了这点,朝她?伏下去磕头?,“孙儿心里有件事放不下,想?求老?太太成全。”


    老?太太蘸了蘸泪低头?看她?,“什么事你快起来说。”


    玉漏和翠华忙搀她?起身,她?抹干眼泪道:“母亲身子一向不见?好,还请老?太太换个太医给她?再瞧瞧看。”


    满屋有一霎的悄然,谁不知道早就不叫给桂太太请大夫了,她?说“换”,代表着那是谣言,老?太太还和从前一样待桂太太,算是周全了老?太太的面子。


    老?太太没想?到是为这事,像给她?临了摆了一道,心下不大舒服起来。可不敢不答应,金铃眼看着就是王妃了,将来兴许还要做皇后。因?此握住她?的手,不住点头?,“你放心,放心,啊。”


    空气又松懈下来,依然有断断续续的咽泣声?,大家相互招呼着往府门前去。池镜并大老?爷早在门前候着了,送行的车辆排在队伍后面,池镜并大老?爷搀扶着老?太太往后去,凳上一辆华盖饬舆,众人递嬗登舆,大老?爷数着时辰,稍候了片刻适才动身。


    午间送至城外,浩浩荡


    荡的队伍稍停下来。池镜因?要跟着去,故来老?太太车前磕头?辞别,而后又到玉漏车前来。翡儿挑着帘子,玉漏看着他,又没话可说,该说的话前些日早说过了。虽然预想?过这时候,可真到此刻,还是有离愁别绪涌到心上。


    “你路上照看好四妹妹。”她?说,声?音有些哽咽,所以放得格外低,怕人听见?,“到京后好好考试,我等?你回来。”


    池镜站在车旁,对自己?也感?到意外,从前来来返返无数回,从没有像今日这样,有庞然的不舍和孤寂,原来古人那些诗词都?是真的。他觉得自己?要有些哽咽了,所以不打算开口,只退后一步,向她?微笑?著作了个揖,很郑重的模样。


    玉漏一看他是真要走了,一只手攥住了那门框,只管望着他,一刹那怀疑,他一去就不再回来了。不过眨眼又想?,他跑不远,因?为她?肚子里的血液连着他的血液。她?把另一只手去摸着稍隆起来一点的肚子,觉得那是个柔软的笼子。


    他望着她?,忽然歪着脸一笑?,像是嘲笑?。她?聪明?一世,却在一事上糊涂,关住他哪需要什么笼子,他早就心甘情愿地将自由抛闪了。


    后来他朝前去,玉漏还没回过神来,就有个婆子来传话,老?太太吩咐转道往附近太真观内歇息,在那里用过午饭下晌再返城回府。


    那太真观依山而建,层层叠叠的殿宇直修到半山腰,提早两日便传话到观里,收拾出好些精舍供满府家眷休息吃饭,又封了观门,不许外人进出。故而一入观,任由满府下人在观内各自游玩。玉漏她?们和二府四府妯娌几个分在一个小院内歇息。玉漏带了金宝翡儿上去,络娴先到了,正?站在场院内看那棵梧桐树发呆。


    黄叶零零散散掉在地上,显然前头?扫过了,却总扫不完。踩上去有沙沙的声?音,碎得干脆,山风拂在面上,萧索得厉害,没有香客,清静得可怕。闹了这一上午,又像和她?全然无关,她?是陪着他们唱戏的人,一句词没有,不过出面充人数。她?只带了蓝田一个丫头?,别人仿佛都?不再信得过。


    蓝田看见?玉漏她?们上来,凑过去低声?说:“二爷他们此刻进了后山。”


    络娴看她?一眼,没说什么,又扭头?老?远望着玉漏她?们进来,也没说什么,只笑?着和她?们点点头?,转身回房去了。


    翠华就和玉漏笑?道:“二奶奶好些日子不和咱们说话,今日终于肯给个好脸看了。”


    彼此心里清楚,大家都?做了对不住络娴的事,因?此面对络娴,倒成了一派。


    玉漏笑?道:“难得,兴许她?自己?心里过去了。”


    旋即小圆奶奶笑?着打岔,“进去瞧瞧这里的屋子干不干净,也不知先前是谁住的,要是那些臭道士睡的地方 ,我可一刻不在里头?坐。”


    屋子里倒收拾得清幽整洁,茶壶茶杯虽然不好,也都?是新换的。她?们自带了茶来,交给了观里。不一时就有个小道士送茶进来,先吃茶,等?着灶房内烧饭。连厨娘都?是府里先派过来的,嫌道士们的手不干净。


    吃过饭去拜过神佛,又放任各自去逛。络娴见?玉漏翠华二人在前头?石阶上正?往上爬,像是要回房,便赶上去道:“我方才逛,见?他们那边殿外头?有一片菊花开得正?好,比咱们府里的开得还好些,咱们看看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玉漏翠华见?她?主动搭讪,不好回绝,应着要去。走到半道,来了个妈妈叫翠华,说是老?太太叫她?过去。这一向因?玉漏有孕,大事又是老?太太在管,一些小事杂事,便交给翠华。翠华不敢俄延,推她?们先去,她?一会再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络娴只得领着玉漏先去,就在一间偏殿旁有块空地,连着竹林,那片菊花及一些太湖石作了栅栏。空地内设有一套石案石凳,太阳正?照高空,也不觉冷,反晒得人身上暖融融的,比屋里还要暖和点。


    络娴道:“你怀着身子,要多晒晒太阳才好。”


    玉漏有点意外,她?竟然说起这些关心话。既然人家主动示好,她?亏心在先的人,更不好说什么拒绝的话,便随她?在那石凳上坐下。可以望进太湖石后面的竹林里,横杆迷叶,越往里越黯,连着山上密密麻麻的林木,那灌木中像藏着些眼睛,使人感?到丝寒意。


    “今年还不怎样冷,也不知会不会下雪。”络娴忽然说。


    “年关前后总是要下的。”玉漏转过眼笑?道,有点尴尬,剑拔弩张惯了,竟然不适应和她?这心平气和的气氛。


    络娴道:“想?起那年年三十,你装了好些吃的,派人给我送到府里去。”


    后面应当要跟着说些感?触的话,但她?只说到这里便停了,不知道什么意思。玉漏笑?着点头?,“你还记着呢。”


    “一辈子忘不了。”络娴微笑?着。


    沉默过一段,络娴向这空地底下望去,“大奶奶怎么还不上来。”


    “总是老?太太有事吩咐她?。”


    久等?翠华不来,络娴渐渐有些不耐烦,没得为了等?她?,弄得竹篮打水一场空。因?此决定不等?她?了,向玉漏笑?道:“干坐着无趣,我去叫人弄些点心和茶来吃。”


    于是起身,藉故寻丫头?走开了。玉漏忙起身想?叫住她?,可一想?,到底一个府里住着,又是妯娌,好容易她?今日肯和她?们多说两句话,怎好拂她?的意思,踟蹰着,又没叫。


    要和翡儿说话,不想?一回头?,看见?不知哪里跳出来两个彪形大汉,先一棍打昏了翡儿。说时迟那时快,玉漏刚要张嘴嚷,那两个汉子又冲将上前来,又打了她?一记闷棍,扛起她?便跳入竹林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比及日影稍斜,池镜一行刚入官道,正?预备往驿馆内吃饭歇息。众人纷纷下马,就有个挑担的农夫走上前,给官兵拦住,问?了才晓得,是给池镜送信的。


    那官兵将信交到驿馆内,未几便见?池镜急慌慌地走出来寻那到农夫问?:“这信是谁让你送的?”


    那农夫道:“不认得,就是才刚在前头?地里,遇见?个汉子,给了我几个钱,叫我往这里来送信,叫送给池三爷。”


    那礼部的周大人追出来问?:“三爷,出什么事了?”


    池镜握着信又看一回,忙叫永泉去牵马,和周大人道:“周大人,你带着人照常赶路,我要回去一趟,家里出了点急事,等?我办完事再来赶你们。”


    周大人见?他神情不对,不敢阻拦,忙拱手答应,“三爷只管去,放心,这里有我呢。”


    一时池镜并几个小厮骑上马往回去路上赶,出了官道,却不进城,在条岔路上停住。池镜拉着缰绳掉头?,吩咐永泉道:“你们不能跟着,先回府里去,我得一个人过去。”


    永泉忙问?:“三爷,出了什么事?”


    池镜脸色煞白,稀里糊涂吐了一句,“你奶奶给人绑了。”


    说话将信丢给永泉,拉动缰绳掉过马,又回头?说:“回去找刑部张大人,告诉他,他要抓的逃犯还在南京。”言讫往那小道上跑了。


    永泉一看信上,果然写明?有人挟持了玉漏在前头?林间等?池镜,并注明?只许他一人过去,若看见?还有别人跟着,便立刻要杀了玉漏。永泉自然不敢跟,忙领着田旺等?人奔回府中。


    回去府里也乱了套,早有人往衙门报了官,永泉忙跑到老?太太跟前回了池镜的话,老?太太一听,忙又命人跑去刑部禀报张大人。


    却说池镜孤身寻到信上所说的那片林子里来,先不见?人,又往里头?走了些,渐渐才听见?有女人呜咽的声?音。循声?而去,竟看见?玉漏给反手绑在棵树上,口里塞着东西,外头?又有条带着直栓到脑后去,使她?不能说话,只是望着他呜呜摇头?。他拔腿朝她?跑过去,未及跟前,脑后突地挨了一棍,登时昏厥过去。


    待睁开眼时,察觉给人反手绑在根柱子上,环顾一圈,却是在一间破瓦土墙的屋内,从那土墙的裂缝望出去,周围皆是荒草枯木,想?必是在谋处山上废弃的民


    房里。好在玉漏也给绑在柱子背后,池镜忙偏着头?喊她?,听见?她?回话,他适才放心。


    一时那扇破门给人推开,有个生?得又黑又壮的汉子穿着太真观道士的服饰持刀走进来,一脚踩在根凳上,望着二人笑?道:“倒还识时务,晓得这里荒山野岭,喊破嗓子也没人能听见?,也不喊。”


    池镜向那扇阖拢的门望去,忽地喊了声?:“凤二!躲躲藏藏做什么?未必你敢做不敢当?”


    果然那门又给人推开,凤二领头?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人。许久不见?,那凤二爷大变了摸样,蓄起了络腮胡,脸颊上还添了几道疤痕,平白多了许多凶狠戾气。


    他走到跟前来踢了脚池镜,笑?了,“到底是你啊池老?三,一猜就猜到是我。”


    池镜也笑?,“除了你,南京谁还和我有这样大的仇怨?”


    凤二看不惯他这笑?,旋即握起拳头?砸在他脸上。池镜嘴角流出血来,仍望着他笑?,“我要是你,就不会在这里费工夫,要什么先拿到手,免得官兵寻来,可就没有跑的时机了。”


    “看来你知道我是为什么绑你来了?好,我也不和你啰嗦,有两件事,一是让你们老?太太把凤家的田契送还凤家,二是另预备五万银子送到城西码头?,交给一个叫赵路的船家,放他的船开出去,一日后我这里得到信,再放你们走。”


    说着朝身后递一眼,便有两人一面给他松绑,一面拿刀架在他脖子上,另一人则在后头?拿刀比着玉漏。


    凤二递上纸笔道:“好好写,别耍花招,否则我要你奶奶一尸两命。”


    池镜握着笔想?了一想?,向他笑?道:“怪谁?都?怪你从前不跟你大哥好好读书,那些田地就算过了契还到凤家也没用,这是你胁迫的买卖,在官府不作数,将来我们老?太太要追,也还是追得回。依我看,不如都?折算成现银便宜。”


    那三人怔了怔,纷纷望着凤二。


    凤二鲁莽惯了,一时没想?到这点,经他提醒,忖度须臾,改口道:“那就要十万现银,要他们明?日太阳落山前送到码头?,最好别带官兵,我要是后日一早还收不到那赵路的消息,了不得杀了你们夫妻,兴许也能逃出条生?路。这时候你不要和我赌,我们是亡命之徒,不如你们两口子的命金贵。”


    池镜照他的话写了信,笑?着递到他手上,“你放心,你们的命是好是歹我虽然不管,可也要为我们夫妻二人打算,这时候和你赌,不上算。”


    凤二看了一遍信,没看出什么异样,就朝那几人抬一下下巴,几人复又将池镜绑好出去,只一人留下看守。


    那人持刀坐在那长凳上,一只脚毫不拘束地踩到凳上来,两眼盯着他们。一会又像放心不下,走来查检他们身上的绳索绑得结不结实,查过几回,不见?有差池,方又坐回凳上去。


    池镜因?见?两手给反绑在背后,身上又有绳子一圈圈地将他和玉漏连捆在一处,唯恐向前勒着了玉漏,便挤着自己?的胳膊,死死向后贴在那柱子上,“玉儿,你怎么样?”


    玉漏一力向后看也看不到他,只瞥到他的一点臂膀,便不怎么害怕了。她?忙摇头?,先前都?没哭,这时一张口,竟就有些哽咽,“我没事。”


    他轻声?说:“别怕,他们不过是要钱。”


    其实不过是宽她?的心,若真只为图财,就犯不着多此一举将他也给绑到山上来,俨然凤二诱他过来,除了要钱 ,还是要他们夫妻的命。


    结同心(十七)


    入夜后屋内屋外?生?了两?堆火, 那三人在屋外?把守,哨探着山林里的动?静,凤二在里头看着池镜和玉漏。他们送信的时候顺道买了些酒肉回来,凤二一面吃, 一面瞅着池镜。


    池镜也睐眼向他望去, 浑身给捆得发僵, 大半日没喝水, 嗓子发痒, 嘴唇也有点黏住了, 开口声音有些哑,“给玉漏吃些, 她怀着身孕,饿不得。”


    凤二瞅着他哼笑两声,没动?作。


    玉漏却说:“我不饿。”


    池镜将脑袋仰在柱子上 ,也哼笑了一声, “和个女人过不去,这就是你?凤二的江湖豪情?”


    凤二一听这话,果然撕了大块肉来塞在玉漏嘴里, 又绕到池镜跟前, “等后日我得了信, 放你?二人回家?去,多的是好吃好喝, 饿这一两?日饿不死,你?犯不着在我面前装什么夫妻情深。”说着, 脸色一转, 朝地上啐了口,“呸、你?们也算夫妻?不过是一对奸.夫.淫.妇!”


    池镜笑问?:“你?到底是替你?大哥报仇, 还是替你?自?己报仇?要是为你?大哥,他未必会谢你?。要是为你?自?己,你?找错了人,收陆家?银子诬陷你?的,是我大哥兆林。”


    “你?们池家?人都是一路货!”凤二指着他的鼻子咬牙道:“要不是我那几个兄弟急等着要银子,你?大哥又没那些银子带着上路,我就先?收拾了他,再来料理你?。这回先?便?宜了他,等我日后再找他算帐!”


    池镜顺着他的指尖望进他的眼睛,“想必你?收到了银子,也没想着要放了我。”


    凤二放下手来,只是笑着走回凳上坐着,没答这话,好像故意要用沉默叫他忐忑惧怕。


    池镜却没再问?,连那一时半刻的得意和傲慢也不想成全他,脸上满是无所谓的神气。只竖起耳朵听,听见了玉漏把那些肉都嚼咽入腹,倒觉安心不少。


    那土坯墙的裂缝里漏进风来,有两?扇窗户摇摇欲坠地嵌在玉漏对面,可?以看见一弯细月挂在幢幢的树梢上。她是头回陷入这命悬一线的境地,忽然觉得从?前所受的苦跟这遭比都不算什么,真要面对生?死存亡,才感到真正的绝望。所以对一切杳渺的声音格外?敏感,可?这大半日过去,夜深了,也没听见有人来营救的动?静。周遭只有野兽偶尔的嗥叫,好像有没见过的怪物潜伏在那些树木的黑影里,随刻要狰狞地扑过来,听上去就可?怖。


    才刚凤二没有回答池镜的话,不过那沉默也足够她也猜到答案了。她侥幸地想,不知道有没有将她算在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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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疑问?刚从?心里冒出来,自?己就吓了自?己一跳。


    然而又抑制不住那想要活命的念头。


    偏偏此?刻池镜嘱咐她道:“别动?得太厉害,仔细绳子勒伤了皮肉。”


    他说话声音很轻,凤二与个男人窝在角落里睡着,也没惊醒他们。不过却狠狠砸在她心上,她倒希望他此?刻能?遗忘她的存在,因为她自?己是有一时半刻忘了他的存在。


    “三哥,你?说官府能?不能?找到这里来?”她只能?寄希望于官差。


    “会的。”他说。


    他也是赌,听说刑部那张大人年轻时候办过许多奇案,所以才慢慢高升到刑部。后来年纪大了,又久不办案,只周旋于朝堂,不免怠惰。不过到底是老道之人,码头那收钱的赵路或许只管收钱,凤二他们未必那么蠢,不会不防,不会径直和他联络。在他那里若是不能?顺藤摸瓜,便?只剩下那封信,只要那张大人果然心细如尘,大约能?察觉那信纸上有股特殊的气味。


    这林子里长着遍野臭椿,想必凤二他们一向藏身此?地,身上沾染了臭椿树的味道。南京城长满臭椿的林子并不多见,顺着那味道大力排查,未必不能?查到这里来。


    但这些不能?对玉漏说,要给凤二他们听见,反倒提醒了他们。


    玉漏权当他是安慰,苦笑起来,“三哥,听说你?从?前往返南北两?京之间,遇到过劫道的土匪?”


    “是遇见过一回,不过到底给我逃出命来了。”他说起来有些自?得,“你?放心,我命大,上回中毒,不是也活过来了?”


    她对自?己不大有信心,尤其是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异常怕死。更不由得去想死后会怎么样——还能?怎么样,他要是侥幸活下去了,池家?少不得给他续弦,很快他就能?忘了她。连他都忘了,府里别的人又哪里还会记得。从?前都像白活了一场。


    “那你?怕不怕死?”她低着头,向后垫垫脚,尽量贴着柱子,好放肚皮轻松一点,“我怕死。”


    他皱了眉,“有我在,你?不会死的。”


    捱到次日,仍然没有人来营救。凤二他们好像对这地方有些放心,在这里躲了好些时候也没给官府查到,在外?把守不过是以防万一。料定官府的人一定是追着赵路那条线去查去了,也不怕,那赵路根本见也没见过他们,只负责收银子,有池家?两?条人命押在他们手里,官府不敢不给船放行。


    果然一大早,张大人亲自?带人随池家?的小厮抬着银子在码头上寻到那赵路。


    不过那赵路也是一头雾水,只道:“


    是半月前有个像是做买卖的人来寻小的,说有几箱银子要租赁我的船带出南京城去,也没说要送到何?地,只说出了南京一路南下,自?会有人接应。这个人虽然奇怪,可?小的想 ,他包船的银子给得倒不少,反正先?结清了账,箱子里装的又是银子,还怕没人接应?就应下了。大人,是不是这些银子有什么不对,怎么还惊动?了官府?那人还叫我当面点清呢。”


    张大人看他不像是扯谎,没再多问?什么,摆了摆手吩咐池府管事?,“打开箱子,让他点。”


    他自?站在船头了望,码头上四面环山,一定有一双隐秘的眼睛窥视着这船,要是不放船出去,恐怕贼匪说得出做得到,真会要了池家?夫妻的性命。这可?疏忽不得,上回因为兆林的事?,好容易搭上了晟王与池邑,别因为逞一时之能?,又得罪了他们。混到如今也不得不承认,走仕途的人,的确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放了船出去,暗里派人跟着,仍旧折返池家?告诉老太太。老太太愁得一夜间添了几丝白发,坐在榻上,额心皱紧得能?夹死苍蝇,“要是他们收了钱,还是不放人怎么办?张大人,你?可?千万要想办法,镜儿明年春天是要科举入仕的,我们池家?除了他老子,就指着他了。我们那媳妇,肚子里还有池家?的曾孙,已有四个月了,可?不能?出什么差池啊!不然叫我怎么向列祖列宗交代?”


    大老爷也急得不行,除此?上缘故之外?,还有一层,池镜到底是他的血脉,那两?个儿子是指望不上了,唯可?指望的,只有他。


    他扭头和张大人商议,“依我的意思,索性将南京城的官兵都调来,挨家?挨户搜查,总能?搜出些蛛丝马迹。”


    张大人抬手打住,“不可?,这班人穷凶极恶,要是阵仗太大,吓着了他们,反倒不好,围师必阙,兴许三爷和三奶奶还有一线生?机。”说着向老太太打拱,“老太太,可?否带二奶奶来,我再问?问?她。”


    老太太便?吩咐丁柔,“去把那蹄子提过来。”


    她老人家?何?许人也,昨日事?发后,原没想到络娴身上,可?后来永泉回来传池镜的话,说劫匪约莫是凤二,再细问?一遍翡儿,就晓得是络娴捣鬼,当即便?命人将络娴关押在屋里。


    不过到底怕闹到外?头难看,私下和张大人说过,面上饶她一回,仍放她在家?中,自?有家?法处置。张大人没说什么,算是默许。


    络娴心里倒很清楚,不论给不给押去官府,都是逃不过,索性一改往日的胆怯,站在厅上,腰杆挺得笔直,问?她什么都说“不知道”。


    张大人绕着她踱步,笑道:“二奶奶只管说些你?知道的,譬如凤二爷先?前都是如何?同你?联络。”


    络娴撇他一眼,脖子向前一梗,“不知道。”


    “二奶奶好好想想,要是再想不起来,我这里少不得就要派人去江阴请你?大哥回来,若是将他牵涉进这案子里来,你?可?知道是什么后果?如今你?二哥犯下这事?,还没有牵连到他,还是看在二老爷和三爷的面子,要是二奶奶这么不识时务,二老爷再看中人才,也不会宽宏大量到那份上。”


    络娴冷笑一声,“一人做事?一人当,这又不是什么谋反的大罪,还不至牵连九族,你?少来吓唬我。”


    老太太见她不松口,朝丁柔递了个眼色,丁柔得令出去,未几领着个气焰熏天的年轻妇人进来。


    那妇人不由分?说,劈手便?照着络娴的脸狠狠摔了一巴掌,“都是从?前太太惯的,惯得你?们连杀人放火的事?都敢做!现下好了,带累得你?大哥前途毁尽,枉他素日那样疼你?们!我告诉你?,你?趁早把该说的说清楚,要是牵连你?大哥进来,往后凤家?也不要认你?!这话是我说的,凤家?列祖列宗怪我我也认了,他们要算帐,只管化?成厉鬼来找我好了,我不怕!”


    络娴刚要反嘴和她吵,俪仙二话不说,又是一巴掌劈下来,“从?前太太惯你?,我可?不惯着!现在凤家?是我说了算!”


    打得络娴脑袋嗡嗡作响,心里恨她恨得要死,却忽然没敢吭气。


    俪仙又上手拧她,东一下西一下,“你?说不说?你?说不说!”


    老太太只管在榻上吃茶,自?己府上,放任着俪仙撒野,就是要给络娴明白,往后凤家?也不是她的倚靠,又不将她送官,就是要把她握在手心里。


    络娴最?后只得说,都是凤二派人找的她,每逢她回娘家?去的路上。那人留着一脸杂乱的胡须,衣裳上常黏着点碎草枯叶,靴子上沾着一圈厚厚的泥土。


    看来是藏身在荒郊野岭,张大人暗忖须臾,又向老太太讨了池镜写的那封信,翻看几回,凑近了细细一嗅,嗅到一股子汗味和特殊的臭味。便?交给府衙最?熟悉南京地形的一明差官,“你?闻闻这是什么味道?”


    那差官嗅了半日道:“像是臭椿树,这树因有异味,寻常百姓家?中不爱栽种,多是长在山野之中。”


    “这纸张大约是常揣在怀里,揣纸的人身上一定有很重的臭椿的味道,能?熏得这样重,想必此?地不是单长着几株。你?现去找出南京城地图,将城内外?臭椿树生?长最?密集的山林圈出来,叫人暗暗去向当地农户访查。”


    查到入夜,那山上仍没有动?静。玉漏又饿又冷,有些僵得站不直了,身子向前微微栽着,不再顾得上肚子是不是会给那缠绕得一圈又一圈的绳子勒到。


    有两?个人下山去接应银子的消息,一个人在外?头哨探,又是凤二在屋内看守。他拿一截木棍挑着面前的柴火堆,不时瞅一眼池镜,等着他开口向他讨饶。


    可?等了这样久,池镜仍没半句软话。他就恨他这一点,死到临头也是那副倨傲模样,好像天生?学不会低头。


    凤二丢下木棍,起身踱到他面前,“你?不求我给你?奶奶一口水喝?”


    池镜歪着眼看他,“求你?你?会给?”


    凤二点了点头,“兴许。”


    池镜笑了,“我信不及你?。”


    凤二有意要叫他相信,拿着水囊带喂了玉漏一点,不多,免得给她喝够了,他就不求他了。


    池镜听见玉漏咽喉咙的声音,短促急迫,显然没喝够。他笑道:“凤二爷,求你?给她多喝点。”


    凤二很受用,果然大方地又喂了玉漏几口,反正她早晚也要死。他绕回池镜跟前去,举着羊皮水囊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再求我一句,我也给你?喝些。”


    池镜没理他,凤二恼羞成怒,一拳砸在他脸上,“我倒要看看你?骨头有多硬。”


    这一日凤二不知打了他多少回,反正随便?一句话,都有理由打他。他吃了痛也还是笑,“没多硬,不过对你?,软不了一寸。你?太不配了。”


    凤二咬紧了牙,那目光分?明是在问?缘故。


    池镜盯着他道:“你?但


    凡有你?大哥半点出息,我也能?高看你?一眼。可?你?从?小就没出息,除了给他添麻烦,还会什么?”


    “你?少假惺惺替我大哥抱不平!”凤二又挥了一拳,“要说对不起他,数你?最?对不起!要不是你?和那贱人,我们凤家?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玉漏听见骂她“贱人”,也不为所动?,眼睛无力地向后瞟一下,看不见他们,也就罢了,满脑子只想着如何?活命。真面对死亡,尊严以及别的一切,都不算什么。那月亮在窗外?照着她,阴白的,但她仍在它那苍冷的半边脸上死守着一线希望。因为这愿望太强烈,他们在争论什么她也没听见。


    既然说到凤翔,话题不可?避免地就要扯到玉漏身上。凤二歪着眼从?池镜肩头向后望,笑起来,“看不出你?池老三还有这份良心。”


    池镜忽然反常,很乐于向人描述对玉漏的深情,甚至夸大其词,“我就这么点良心,都给了她,情愿把命也给她。”


    玉漏听见这一句,心内激荡一下,眼睛不由得向后斜去,因为看见他的神情,不能?断定是真是假。


    凤二自?然也不相信,他自?幼就认得池镜,比谁不知道他的冷酷?他这时候自?诩深情,无非是因为他傲慢地笃定还有逃生?的可?能?。


    “是么?”凤二笑道:“要是我能?放了你?们俩其中一个呢?你?是情愿我放她还是放你??”


    池镜浮夸地嗤笑一声,“你?没这么好心。我们夫妻自?然也是生?同穴死同衾,谁也不会独活。”


    凤二玩兴大起,喊了外?头那人进来,叫他给他们松绑。那人不明意思,不过靠他发财,不得不听命。于是将二人松开,一手持一刀,架在他们后项上,逼迫他们面朝凤二跪着。


    那刀锋贴在脖子上,冰得厉害,玉漏不禁打着寒颤。


    凤二笑着反复睃他二人,最?终眼睛扎在池镜面上,“我给你?们个机会,谁死谁活,你?们自?己说了算。”


    玉漏梗着脖子道:“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你?休想拿这事?戏弄我们。”心里却在发虚,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在愚弄人。


    凤二听后只是一笑,一向女人都是这样,傻得出奇,不过男人未必。他将笑眼转回池镜身上,“池老三,你?说呢?”


    池镜竟然沉默了。


    玉漏一时不敢信,眼睛怔怔地转到他那张冷峭锋利的侧脸上。方才分?明还听见他说“生?同穴死同衾”,难道只是嘴上说得好听?


    在这沉默中,仿佛捱去了大半夜光景。杳杳听见有狼嗥叫,是几人约定的暗号,下山哨探的人若是得了原定的好消息就学狼叫一声,山上的人便?立刻处置了人质,下山去和他们汇合。


    凤二向门外?撇一眼,笑出声来。池镜越是沉默,越是要逼出个答案,他向那男人丢个眼色,两?把刀又在他们脖子上架得更紧了些,随时可?以要他们的命。


    “不开口可?不行啊,才刚你?还说,情愿把命也给她,真到这时候,又不敢夸口了?不如这样,我数三下,谁生?谁死,你?们须得定下个人来,看看谁的声音大,谁大声就听谁的。”


    说完,看了看二人,慢慢数起来,“一。”


    玉漏心里跟着这数打起鼓,一眼不错地盯着池镜,这一刻既是夫妻,又是生?死对手。倒也习惯了,他们自?从?相识,就无时无刻不在算计对方。但他为什么不敢朝她看?难道是心虚?


    “二。”


    心里的鼓声和那门外?那幢幢的树影都显得仓猝,她忽然觉得不冷了,浑身发着汗。她仍紧盯着池镜,他先?前还和凤二有那么些话说,此?刻突然沉默得异样,到这一刻,也许也是怕了。


    “三!”


    看见他的嘴终于动?了动?,那形状仿佛张口就是个“我”字。这世上谁都信不过,谁都不可?靠,这念头直逼到她嘴边来,迫着她抢先?张嘴出了声,“我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声音并不大,但她自?己听见,震耳发聩,仿佛喊得很响亮,以至于别的声音她全都听不见,周围是一片死寂。


    他到底说没说?


    凤二旋即一笑,看她一眼,旋即很是嘲讽地望着池镜,“好,就依这话,放了她。”


    放谁?玉漏还在发蒙,胳膊给人拽着提起她的身子来,不过须臾,手上脚上的绳子给斩断了。她还怔在原地,忽然听见池镜冲她发号施令:“还不快跑!”


    她脑子里原是嗡嗡地耳鸣着,就这一句猝然清晰,所以本能?地听从?,拔腿就向那黑魆魆的夜里跑出去。


    凤二也是楞了片刻,猛地晃过神来,盯着池镜脸色乍变,“你?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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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池镜果然狡诈,是中了他的计了!凤二跑到门前,望着玉漏跑的方向,忙喊,“快去追那妇人,不要留活口!”


    那男人听了这话,忙跑出去。凤二唯恐他追不上,还在门外?向着漆黑的林荫里了望。捡着这个空隙,池镜将捆着的两?手反着抬到火堆上,须臾烧断了手上脚上的绳子,凤二刚掉转身,他一脚朝他肚子上踹了过去。将他踹倒在地,他忙拾起他掉在地上的刀。还不待凤二爬起来,他便?劈头向他身上砍去。


    果然跑出去不远的那男人听见动?静,又掉头跑回来,到底是常年行凶犯恶之人,须臾便?堵住池镜,厮杀片刻,又将池镜逼回屋内。


    玉漏什么也听不见,只有耳边呼啸过去的风声,摧人拼命朝着山下跑,跑散了发髻,锦衫罗裙给树枝刮烂了也顾不上。东顾西盼地找着最?快的逃生?之路,唯恐有人追过来,跑得气喘吁吁,精疲力竭,仍然一步不敢停。


    天还没来得及亮,慌不择路,跑到哪里也不知道。跑到哪里算哪里,跑到哪里算哪里!脑子里一时闪过千百个逃跑的缘故——


    她是弱女子,不能?像池镜一样,留下来还可?以凭力气和他们周旋个一时半刻;只要他能?多撑一会,保不齐池家?的援兵就到了,他到底是池家?的子孙,老太太再无情也不会撇下他不管。可?她不是,她是外?来的,是可?以随时被别的女人取代的,若是她留在那里,池家?兴许犯不着竭力来营救;何?况她肚子里有孩子,她肚子里有孩子啊!就是不为自?己,也要为孩子拼出条活路!


    孩子!


    ——她陡地顿住了,胸口大起大伏着,怔在这寂寂的山林间,月光劈头盖脸洒下来,照清了她满面缭乱而茫然的泪水。密密麻麻的枝叶遮住了昏暝的天,太阳还不出来,还不出来,一弯细月嵌在苍冷的天上,贴得近近的,仿佛法场上的刀,朝她面对面地劈下来。


    她忽然记起来有个被丢弃了许多年的孤儿,今夜又再度给她丢弃在这寒冷的黎明里。也猛地想到他那孩子气的赌气的话,“那我从?此?也不要认她。”


    她低下头,眼睛无措地朝两?下里一转,洒下泪来,又陡地掉转身往回跑。


    一样有千百个缘故不能?撇下他——


    要是他侥幸不死,将来也不免为此?刻与她断绝夫妻情分?,一个令丈夫寒了心的妻子,还能?捞得到什么好处?;回去又怎么满府人口.交代?难道说她为了自?己逃生?,舍下丈夫不管?他们不会轻饶了她;何?况他是孩子的爹啊!


    反正她不管逃跑或迎难而上,也总有千百样藉口去遮掩她本来爱他的真相。


    一个人像是跑出了撼天震地的脚步声,等跑回那间茅屋前,火光漫天,照亮了黑夜。四面围上去不计其数的官兵,不知几时冒出来的这些人,连永泉也在其中。只听见拼杀了片刻,渐渐有人从?屋里散出来,当中有个官兵背上背着个人,那人身上流下来的血浸湿了他的衣裳。


    他们从?她身边往山下奔去,谁也没顾上看她,永泉跟在一旁焦急地喊着“三爷”。


    玉漏猛地回头去看,才看清那背上的人是池镜。


    完了,她想,他到底没能?亲眼看见她折返回来,只记住了她逃跑的时刻。他们终于是要完了。


    她双腿一软,一头栽倒下去。


    仿佛做了个疲惫不堪的梦,梦中四处奔逃,总也找不到生?路,只能?不断地跑,乱着方向。梦里辨不清天色,整个世间像给一层难以透气的深灰的棉布照着,她听见自?己仓皇的脚步和缭乱的呼吸。


    醒来仍是个夜里,不知是几更天,对过那张榻给收拾出来了,金宝睡在上头。玉漏没惊动?她,轻轻撩开帐子,看见窗外?的月只稍微丰腴了一点。


    也许只过去了一两?天,却像过了好些年,月还是那旧月,银色的光洒在地上,净泚透亮,轻易照遍这世间一切丑陋自?私的地方,哪怕是在藏在记忆里,它也照进去,使人想忘也忘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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