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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61章 第 69、70 章


    阳光洒落在广袤林间, 徐夙隐和姬萦并肩而行,各自骑着一匹骏马。一匹毛色洁白如雪,另一匹则是棕黄如大地之色。他们沿着那由一块块青石整齐铺就而成的蜿蜒山路, 不急不缓地朝着无为寺的方向缓缓而去。马蹄踏在青石上?,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响。


    去无为寺看日落,完全是心血来潮之举。


    姬萦总疑心徐夙隐体弱是因为缺乏锻炼, 瞧瞧自己, 五岁的时候就能像灵活的猴子一般,爬上?大树荡来荡去, 六岁的时候更是胆大包天地跟着大伯父一起下河畅游。那时,母后总是忧心忡忡地念叨,说?这样下去定?会生病。但她从小到大就没打过几?个喷嚏!


    无为寺,乃是青州城内一座气势恢宏的大寺。虽说与青州城外雄伟险峻、连绵不断的十里大山相比稍有逊色。然而,若只是想要俯瞰这青州全城的繁华景象, 观赏一场壮美的日落,这里却是绰绰有余。当夕阳西下, 余晖洒落在寺顶, 整个无为寺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神圣而庄严。


    姬萦背着剑匣,目光时不时地投向身旁的徐夙隐,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话语如同山间跳跃的溪流,时而欢快, 时而舒缓。和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 她比寻常更为活跃, 每每说?出什么精言妙语,总是令一旁倾听的徐夙隐忍俊不禁。


    虽然夏日空气燥闷, 但在徐夙隐身边,不可思议总有一股清凉。


    两人一边说?笑一边上?山,终于?到了无为寺门口,禀明身份后,姬萦将马匹交给小沙弥看管,带着徐夙隐往寺庙背后绕去。


    “你什么时候来过无为寺了?”徐夙隐问。


    “上?任春州太?守不久,这里主持邀我一叙。”姬萦说?,“佛释道本一家嘛,就一起喝了点茶,吃了顿斋饭,他们还?想留我辩经,我借口公务赶紧溜了。”


    徐夙隐微微眯起双眸,嘴角上?扬:“以你诡辩之术,恐怕难分高下。”


    “这怎么能叫做诡辩呢?正所谓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我向来都是以理服人,分明是个讲道理的达人!”


    徐夙隐唇边始终带着微笑,他的目光温柔而专注,静静地凝视着前方身姿矫健、充满活力的姬萦。


    姬萦回过头来看见他的笑,心跳有些加速,她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等他走上?前来和她平齐。


    “我这个人,从小就讲道理,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动拳头的。”


    等徐夙隐走到她身边了,她才又继续说?道。


    所得结果呢,自然是徐夙隐加大的微笑弧度。


    能够将向来泰山崩于?眼前都能不动声色的贵公子逗笑,姬萦的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成就感。她的心情如同放飞的鸟儿一般欢快,一边故意说?着各种俏皮话逗乐,一边与?徐夙隐并肩而行,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寺庙后方的开?阔地带。


    随着树林的逐渐稀疏,眼前豁然开?朗,一轮火红的圆日悬在热闹的城市之景上?方。被炽热的余晖烧红的天空,万里无云,一望无际。两只归巢的飞鸟,伸展着矫健的翅膀,正盘旋在那红蓝交融的苍穹之中,它们的身影在这片广袤的天空中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自由。


    凉爽的清风阵阵拂面而来,姬萦正觉得舒适之际,忽闻身后传来了压抑的低咳。她回过神来,连忙将自身的道袍脱下,想要披在徐夙隐身上?。


    徐夙隐微微皱起眉头,轻声说?道:“不必。”


    姬萦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不由分说?地硬是将那道袍强行披在了他的身上?。


    “真的不必……”徐夙隐再次试图拒绝,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


    他仍想将那道袍脱下,却被姬萦以强硬的态度迅速按住了手。


    “你别担心我,你就是把?我扔井水里泡一天我也不会生?病。”姬萦一脸自信,态度坚定?地按着徐夙隐拉着道袍的手,不让他将衣服还?回来。


    徐夙隐看着她的眼睛,最?终,他默默地卸掉了手上?的力,不再坚持。


    姬萦见他不再反对,遂收回了手。当徐夙隐手上?覆盖的那层温热悄然离开?之后,他依然紧紧地抓着手中的道袍,似乎仍抓着那份温度。


    “你在我面前,不必逞强。”姬萦说?,面上?露着某种自信。


    她之所想,与?他之所想,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嗯。”他低声回应,垂下了手。


    姬萦向来五感异于?常人。当不远处西侧,传来草叶歪倒碰撞的声音后,她第一时间敏锐地察觉了。几?乎是下意识地,她迅速转换了自己的站位,毫不犹豫地将徐夙隐牢牢地挡在了身后。然而,当她那锐利如鹰隼般的目光直直地射向树丛之时,看到的竟然是一只五彩斑斓、肥硕健壮的野鸡。


    那野鸡还?没姬萦警觉,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会这儿啄啄泥土,那儿戳戳草丛,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姬萦放低轻声,对徐夙隐道:“吃过烤野鸡吗?”


    “……没有。”


    “今日我请大公子尝尝。”


    姬萦小心翼翼地放下背在身后的剑匣,熟练地按动剑匣上?的机关?,从中取出了一把?制作精良的长弓。


    在长弓上?搭上?一支锋利的箭之后,她用?力挽弓,那弓瞬间如同满月一般。姬萦目不转睛地瞄准着树林里野鸡那色彩斑斓的羽毛,手指微微一松——


    “嗖!”


    只听得一声尖锐的破空之声响起,那箭如闪电般飞射而出。


    那支离弦之箭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势如破竹地穿过层层草木,以惊人的精准度准确无误地射中了那只还?在悠然自得的野鸡。


    “你在寺外杀生?,不怕和尚们怪罪?”


    姬萦双手合十,装模作样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笑吟吟道:“你想想,和尚们向来吃素。这野鸡却天天在他们寺外这般转悠,这岂不是在诱惑他们犯错?咱们把?这野鸡吃掉,也算是帮他们减少了一个修业路上?的阻碍啊!”


    姬萦一脸理直气壮的模样,大踏步地走进树林里,麻利地捡起那只已经中箭身亡的野鸡。接着,她抽出剑匣里那把?锋利无比的宝剑,将其?当作开?膛刀,只见她手起刀落,三下五除二的功夫,就把?这只野鸡打理成了一个光秃秃、干干净净的待烤之鸡。


    收拾好野鸡,姬萦正想去捡些干柴回来架篝火,没想到头一抬的时候,眼前已经架好了柴堆。


    她震惊地瞪着眼前的徐夙隐:


    “你还?会架篝火?”


    堆柴生?火,自然也是她教的。


    但徐夙隐什么都没说?,只垂着眼睛,淡淡道:


    “耳熏目染。”


    姬萦的眼中满是惊叹,她一边称赞他的能干,一边掏出平日里随身携带的火折子,轻轻一吹,那火苗便蹿了出来,顺利地点燃了干柴。


    点起火堆后,她把?开?膛破肚的野鸡串了起来,横架在火上?。


    那诱人的烤鸡香味丝丝缕缕地慢慢扩开?,她的嘴里开?始不受控制地分泌口水。


    “我已经好多年?没吃过烤野鸡了。”她盯着烤鸡,轻轻转动穿着烤鸡的树枝,以便每一处鸡皮都受到火焰的炙烤,“我以前有个伯父,他烤的鸡天下第一好吃。”


    徐夙隐安静地看着她,眼神中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温柔与?专注。


    他并不知道她的来历,哪怕是在天坑之中,她也鲜少提及过去。


    “为什么说?是以前?”


    “因为他死了,死了很久了。”姬萦的声音低沉下来。


    “……是病逝吗?”


    “被歹人所害。”姬萦说?,“我的家人,都是被歹人所害。”


    她的思绪瞬间飘远,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曾经在天京城墙上?出现的那个令人憎恶的身影。


    狗皇帝没有死。一开?始,她震惊,然后愤怒,但到了现在,她反而是深深的庆幸——幸好狗皇帝没有死,死了,她还?如何?将自身经年?累受的痛苦加还?给他?


    “你想复仇吗?”徐夙隐问。


    “当然!”姬萦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回答道,随后她抬起眼眸,审视地凝视着那双无论处于?何?时何?地,似乎都如同高山巨湖般沉静深邃的眼眸,“……你会帮我吗?”


    他没有问对方是谁,就好像一切已顺理成章。


    “只要你想。”他的回答已脱口而出。


    伴随着他坚定?的回答,姬萦脸上?原本笼罩着的阴霾在顷刻间消散无踪,那夺目的光彩瞬间从她那爽朗无比的笑容中绽放而出,如同冲破乌云的阳光,璀璨而耀眼。


    见她如此,他便觉得做出了最?正确的回答,脸上?也不禁露出了微笑。


    渐渐地,那串在树枝上?的烤鸡开?始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味。


    姬萦分外可惜道:“要是有盐就完美了,谁知道运气这么好,能逮只野鸡吃——对了,你知道怎么在山里提取粗盐吗?”


    利用?草木灰便可。”徐夙隐不紧不慢地说?道,“将草木灰放入水中充分搅拌,然后经过过滤、沉淀,最?后放在太?阳下晒干,便能得到盐了。”


    姬萦此时的神情就像是第一天认识徐夙隐一般,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满心疑惑,怎么也想不通出身于?宰相府的尊贵大公子,为何?会知晓用?草木灰提取粗盐这样的土办法。


    要知道,这可是她的大伯父曾经手把?手教给她的宝贵的野外生?存技巧呢!


    徐夙隐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副惊讶的模样,唇畔缓缓浮出了一抹带着几?分无奈的苦笑。


    “我确实小看你了,没想到你学识之杂,杂到连野外生?存之术都十分了解。”姬萦感叹道。


    徐夙隐并没有开?口说?话,他只是微微低下头,动作轻柔地接过姬萦手中的树枝,沉默不语地开?始转动那在火上?烘烤着的烤鸡。


    金黄的鸡油一滴滴地缓缓落下,落在?*? 烧得发黑发红的干柴之上?,化作一颗颗璀璨的火星,绚丽绽放。扑鼻而来的浓郁香气,更是让姬萦的食指大动,所有馋虫都被勾了起来。


    “已经可以吃了!”姬萦眼中满是迫不及待的神情。


    徐夙隐便将烤鸡还?给了她。


    她满心欢喜地接过串着烤鸡的树枝,迫不及待地想要掰下最?为肥嫩鲜美的鸡腿,然而刚一碰到,却被那滚烫的温度烫得龇牙咧嘴,连连甩手。


    徐夙隐神色无奈地重新接过树枝,站起身来,四?下打量之后,从邻近的树枝之上?摘下一片碧绿的干净叶子。


    他用?那片叶子小心翼翼地包裹着鸡腿,然后轻轻一用?力,便轻松地将其?扯了下来。


    然而,姬萦推回了他的手。


    “本来就是给你掰的。”她说?,“另外一个鸡腿也给你,剩下的给我。”


    她深知徐夙隐平日里的食量大小,因而在心中觉得这样的分配方式是最?为公平合理的。


    徐夙隐却还?是把?剩下的全都给了她,自己只留下了那只裹着树叶的鸡腿。


    姬萦迫不及待地一口咬了下去,让她感到无比惊讶的是,这连一丁点儿盐都没有撒的烤野鸡,竟然隐隐约约有了从前大伯父给她烤制的几?分熟悉滋味。


    时隔多年?,再次品尝美味,她大快朵颐,一点也没有顾忌形象的意思。


    等她吃完半只鸡身,徐夙隐的鸡腿也吃完了。


    “你再掰点鸡肉下来,这边我还?没吃过呢。”姬萦一边说?着,一边把?另外半边鸡身递到了他的面前。


    “我饱了,你吃罢。”


    徐夙隐缓缓地从袖中掏出一块洁白如雪的素帕,动作轻柔地擦掉了姬萦唇边沾染的油脂。姬萦被他突如其?来、意料之外的举动惊得愣在了原地,不知为何?,她的思绪突然飘回到了凌县外的那一夜,那时,他也是这般忽然近身,温柔地取走了落在她身上?的一只天牛。


    那时萦绕在她鼻尖的发香,和此刻近在咫尺时的发香,如同忽然交织起来的夏风,暖烘烘地拂过她的心间,泛起层层涟漪。


    再看徐夙隐,却像没事儿人一样,自然地朝她递来那张擦过她嘴的素帕。


    姬萦感叹自己越活越回去了,她可是在山寨里长大的孩子,人与?人之间的这点亲近实在是司空见惯。


    她不再多想,继续把?剩下的半只鸡大口大口地填进自己的胃里,吃完之后,又用?徐夙隐的素帕擦了擦嘴——徐夙隐的素帕,她突然之间想起,自己不是曾经信誓旦旦地说?要绣一张帕子还?给他吗?


    徐夙隐没提过,是否已经忘了?那她还?未动工的帕子是不是也可以不绣了?


    想来他也不缺帕子。


    姬萦高高兴兴地为自己找了借口,打算为上?次弄坏的素帕事件画上?句号。


    “等我洗干净再还?你。”她捏着染上?油脂的素帕,说?。


    这一次,一定?小心洗涤,再不会撕坏了!


    “这条倒不必。”徐夙隐说?,“不过,上?次给你那条,什么时候能还?给我呢?”


    姬萦一愣。


    看到她露出了窘迫的神色,徐夙隐的唇边反而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那双一向平静如水、波澜不惊的眼眸中,竟然也有孩子气的狡黠光芒一闪而过。


    “开?玩笑的。”他轻声说?,“弄坏了也无妨。”


    姬萦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竟是在故意逗弄自己,她刚刚松了一口气,正想要回几?句俏皮话反击回去,却又听到他接着说?道:


    “我予你的,都不必还?。”


    他声音中那一抹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哀伤,却如同重锤一般,狠狠地击中了姬萦的内心,让她像是跌进了一片布满苍耳子的茫茫海洋,刺痛而又迷茫。


    ……


    得知青州名妓冯知意暂住姬府,徘徊在姬府门外的浪荡公子哥们便如雨后春笋般多了起来。他们或是手摇折扇,或是身着华服,一个个心怀鬼胎,眼神中透露出难以掩饰的期待与?渴望。


    他们往府内递了无数张帖子,然而,任凭他们如何?绞尽脑汁、费尽心机,却始终未能有幸得见美人一面。


    除这些情场老手以外,还?有怡红院最?大的对手春芳阁,甚至邻州的妓院老鸨都匆匆赶来,想要挖走这棵刚刚退役的摇钱树。


    依她们的话说?,冯知意虽年?纪不小了,但仍可挣几?年?的钱,女人不凭最?好的时光挣安身立命的钱,难道要去找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天天挖野菜吗?


    冯知意来后,姬萦的姬府着实热闹了一阵。


    但只有那么一阵。


    冯知意承诺最?多三天,一定?来辞行。她果然践行了承诺。


    姬萦听说?她要离开?,惊讶道:“你已想好之后的路了吗?你若无处可去,可暂住姬府,反正我这里最?不缺的就是空房间。”


    “多谢大人美意了,只不过,知意已想清楚了。虽还?不知道未来路在何?方,但不亲自去找,不亲自去走,又如何?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路呢?”


    冯知意身着一袭素雅的浅色衣裙,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的帷帽。她轻轻揭起的薄纱随意地搭在帽檐之上?,露出一张楚楚动人的面庞,宛如春日里盛开?的桃花。她身姿婀娜,向着姬萦恭恭敬敬地施施一拜。


    “自十二岁沦落风尘以来,知意见多了人情冷暖,也习惯了勾心斗角,谁也不信的生?活。哪怕是前一天还?同病相怜,姐妹相称的友人,第二天也可能因为一个阔绰的客人,彼此反目成仇。我不信男人,也不信女人,曾觉得这一辈子,也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了。”


    “虽然在大人身边只待了短短三日,但知意却觉得好似见到了新的一生?。”


    “大人对知意的大恩大德,知意将会一生?铭记在心,永不敢忘。日后若有机会,必定?会涌泉相报,以报大人的再造之恩。”


    姬萦伸出双手,轻轻地将她扶了起来,内心充满了感慨,缓缓说?道:“知意,我会为你准备一辆舒适的马车,再去买个忠厚老实,最?好会点武艺的老仆,好让你路上?有个照应。”


    她虽然年?少时受过不少苦,但平心而论,从白鹿观的生?活开?始,便不怎么苦了。


    虽然她已脱离了苦海,但看见仍在苦海中挣扎的女性,依然会感同身受。


    “不必麻烦,我会骑马,昨日已买好一匹健马,此刻卖马人就在城门处等我。”冯知意说?。


    “可你又无自保之力,一人上?路如何?保护自己?”


    “大人小看我了,力量并非力气一种。”冯知意微微浅笑,接着说?道,“这是大人教给我的。”


    她紧接着又说?道:“倘若连最?基本的自保之力都没有,又谈何?寻找属于?自己的道路呢?”


    “那我安排人手送你出城。”姬萦无奈地说?道,“若不是此时军营那边有紧急事务需要我去处理,我定?然会亲自送你出城的。”


    冯知意总算没有再拒绝。


    府里空闲的只有江无源,得知姬萦吩咐的任务,江无源没有任何?怨言地放下手中的杂活,带着冯知意往姬府外走去。


    姬萦前脚刚刚离开?,冯知意脸上?原本洋溢着的笑意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漠与?淡然。


    一个没有表情的人和一个看不见表情的人,沉默无言地走在一起。


    到了大门口,江无源终于?开?口:“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驾马车来。”


    冯知意神色冷淡地应了一声,江无源便转身匆匆离开?去准备驾车。等他费了一番功夫回来之时,发现她依旧静静地站在一开?始的那个位置上?,动也未动。此时,屋檐上?那微微的白色光芒轻轻地洒落在她的脸上?,恰似一片如诗如画般涌落的珍珠。


    “上?车吧。”他言简意赅。


    冯知意一言不发,缓缓坐上?了马车。


    然而,江无源却坐在车辕上?,久久都没有挥动马鞭发车。


    “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他握着缰绳,头也不回地说?,“主公是个心胸开?阔的人,留你在府上?长住也不是难事。”


    “我意已决,走吧。”冯知意神色冷淡。


    “……”


    江无源沉默不语,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片刻后,马车缓缓向前驶去。


    一路无言。


    出城的道路依旧是往日的模样,没有丝毫的变化。然而,不知为何?,今日的这段路程却似乎显得格外漫长。马车缓缓地穿过了一条条热闹繁华的街道,又转过了一道道蜿蜒曲折的拐角。终于?,高大雄伟的青州城门出现在了眼前。牵着健马的卖马人在城门口东张西望。


    “就停在这里吧。”冯知意撩开?车帘,对驾车的江无源道。


    江无源闻言,依着她的话语,紧紧地勒住了缰绳,使得马车渐渐地停了下来。


    冯知意扶着车厢的边缘,小心翼翼地走下了马车。隔着那一道朦胧的白纱,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如梦如幻,就好似她那充满了迷茫与?未知的前路一般,让人看不真切。


    江无源忽然叫住了她。


    她对这个前日践行了男人虚伪一面的怪人没什么好感,不耐地看着他。


    “我见你把?财物都留在了姬府,恐怕身上?已没有什么钱,你把?这个带上?吧。”


    江无源从怀中掏出一个深蓝色的荷包递给冯知意。


    “你去查了我住的厢房?”冯知意眉头一皱。


    “……”


    “你放心罢,”冯知意脸上?的厌恶转为巧笑嫣然,“姬大人是我的恩人,我不会害她。你呢,一个死心眼的侍卫,我不与?你一般计较。”


    “……你一个弱女子,在外用?钱的地方多着。”江无源轻轻一投,荷包准确地落入冯知意怀中,“拿着吧。”


    冯知意掂了掂荷包的重量,意味深长地看着江无源。


    “傻子,这是你攒下的所有家当吧?”


    江无源沉默不语。


    “怎么着,虽然不愿娶我,但还?是想与?我来场露水姻缘?”冯知意讽刺道。


    江无源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严肃而凌厉,犹如两把?锋利的剑,直直地射向冯知意。


    “你可以作践我,但不必作践你自己。”他说?。


    冯知意脸上?原本那带着几?分轻佻与?嘲讽的笑容,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清白在骨,不在皮肉。何?况,如果硬要追究,我也不是什么清白的人。”江无源说?,“别的我也帮不了你,只有这个。”


    他再次毫不犹豫地将那沉甸甸、鼓囊囊的荷包,轻轻地放进了冯知意的手中。


    冯知意脸上?神色几?变,最?后化为一抹无懈可击的调笑。


    “好罢,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收下了。”她说?,“你要庆幸我已不在青楼了,否则,就你这种傻子,我非骗你个倾家荡产不可。”


    “不过,”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分量惊人的荷包,“这也差不了多少了。”


    江无源看着冯知意骑上?马,头也不回地出了青州城后,依然在城门口停留了一会,然后才驾车往回走。


    途径一个拄着稻草棒、售卖糖葫芦的老人时,他停下了马车,买了一串红彤彤、晶莹剔透的糖葫芦。然而,等他回过神来,却又不知道这串糖葫芦该送给谁。他就这样茫茫然地伫立在街头,四?处张望着。终于?,他看见了一个年?纪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正蹦蹦跳跳地走过来。可还?没等他走近,那小女孩一看到他脸上?的面具,便被吓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然后转身跑走了。


    他呆立了一会,回到马车边,将糖葫芦喂给马吃了。


    ……


    冯知意走了。


    她走了之后,姬萦才发现她将半生?积攒下来的金银首饰都留在了西院的厢房里。她临行时背的那个小小背囊,里面装的或许是换洗衣物,也或许只有她的自尊。


    每当想到在这广袤的天底下,还?不知道存在着多少个如同冯知意这般身世坎坷、命运多舛的女子,姬萦便深深地觉得自己的羽翼还?不够修长,还?不够丰满强壮,以至于?根本无法为天下所有的人遮风挡雨。


    在此之前,她想的只是尽力掌握自己的人生?罢了。


    可逐渐的,越来越多人的命运与?她纠缠到了一起,她无法视而不管。


    她需要更多的人才和兵马,才能获得更多的权力、地位和名声。


    姬萦比之前更热衷于?结识权贵。虽然那些权贵还?在观察她这个挂名太?守的含金量,但她已与?全城的权贵夫人都有了交际,她身为女子,却有官职,还?是修道之人,一时间,青州城内的贵妇都已与?她交好为荣。


    枕边风谁都知道厉害,可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利用?枕边风的渠道。


    姬萦庆幸自己是个女人。


    云天当铺在青州城的分店很快开?业了,面向军队发售的活票一经推出便被哄抢一空,也不枉姬萦为此频繁出入各个高门大院,又时常为云天当铺在各种公共场合背书。


    为了买到高回报的活票,参军人数急剧上?升,但离宰相要求的人数还?有不小的差距。


    在数不清的杯觥交错中,姬萦卧室里的冰桶渐渐闲置了,青州城内飘散着桂花的香气。


    进入十月后,姬萦在城门外修建的诸多防事渐渐完工,眼看着稻子逐渐金黄,她派出青隽军帮忙,城外的稻田熟一片立马收割一片,绝不让成熟的稻子在外多过一夜。


    这样一来,比往常更早地,青州城内的粮库便堆满了金黄的稻子。


    一直到十万大山里的山民?们如同往年?一般,带着各种各样的山货下山来进行交易时,他们才恍然发觉事情有些不对劲。


    “今年?你怎么来得这么迟?我家的狐皮都快堆成山了!”一位山民?满脸焦急地说?道。


    “就是!就是!”其?他山民?也纷纷附和着,情绪激动。


    “快点报上?今年?的粮价,我家的米缸都要见底了!”


    “你今日别回去了,山里的大家都要找你买粮食,你登记完怕要到明日一早去了!”


    几?个晒得黝黑的山民?好不容易逮着庞波出城的机会,将其?围住说?个不停。


    庞波一脸头大的表情,好不容易叫停七嘴八舌的山民?,说?道:“今年?官府下了禁令,要为对敌三蛮储粮,今秋的收成早就收回官库里去了,能卖给你们的,一颗都没有!”


    山民?们闻言脸色大变:“那我们怎么办?”


    “我哪里知道你们该怎么办?你们自己去珍州那边看看情况吧。”庞波一边说?着,一边抬脚就要离开?,却又再次被山民?们给拦了下来。


    “你这个人也太?不地道了!”山民?们愤怒地吼道,“要是能够早些告诉我们实情,我们也还?来得及想办法应对。就为了等你带来粮食的消息,家家户户都已经把?存米给吃光了。现在让我们翻越大山去珍州买粮食回来,等我们回来,家里人恐怕早就饿死了!”


    “那我就管不着了。”庞波满不在乎地说?道。


    山里人紧紧地拦着庞波,坚决不让他离开?。就在僵持不下的时候,恰好有一队官兵路过。庞波见状,立即扯开?嗓子拼命大叫起来:“官差大人,官差大人,救命啊!”


    山民?们心有不甘但只能一哄而散,密林就像他们忠诚的朋友,转瞬便隐藏了他们的身影。


    官差们救下庞波,将其?带回青州城。


    “大人,小的已按您的吩咐办了。”庞波跳下马后,朝为首的一名官差恭敬拱手。


    那人赫然是女扮男装的姬萦。


    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他去一旁领取赏赐。


    饵已放下,该是收线的时候了。


    第062章 第 71、72 章


    “孔老!我?们回去把各家的存粮都点了一下?, 最少?的明天就没了,最多的,也只够三口之?家再吃半月。”


    “要知道, 除了青州城之?外,距离咱们这儿最近的地方那?就是珍州了。但是咱们从这十里大山出发前往珍州,就算是跑得最快的人, 那也至少需要十天的时间啊!而且这还没算上中?间调度粮食所需要耗费的时间呢, 这可如何是好啊?”


    十里大山深处的一座与世隔绝村落,一群肤色黝黑的山民将一名老者围了个严严实实。


    老者须发凌乱, 满身酒气,一头干枯的长发说不清是白中夹黑还是黑中?夹白,他闭眼躺在一张竹编摇椅上,双手宁静地覆在一件洗得发白,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衣衫上, 任四周的山民急得七嘴八舌,也不动如山。


    “孔老, 你是孔子?后人, 是我?们之?中?最有文化,最聪明的人,和我?们这些粗人不一样。这村子?里的小?孩子?,十个里头有九个的名字都是您给取的呀!您可千万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大家伙都活活饿死啊!”


    距离摇椅最近的一个身材健壮、孔武有力的青年听到?这番话, 脸上顿时露出了不乐意的神情?。


    “你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我?爷爷有办法的话还会藏着掖着不说出来吗?你又不是不清楚我?们家的实际状况,我?家的米缸可比你的还要干净得多呢!”


    “我?也并不是那?个意思, 我?当然心里清楚, 孔老绝对不是那?样的人……”被责骂的山民一脸讪讪的笑容, 赶忙解释道,“只是孔老啊, 您赶快帮我?们想想办法吧,家里的米缸都空了,没有粮食,大家晚上都愁得睡不着觉啊!”


    “是啊!求求您了,孔老!”山民们齐声哀求道。


    在一声声哀求下?,老人终于睁开了双眼。


    他叹了口气,幽幽道:“让我?想法子?,我?又有什么法子?呢?”


    先前说话的健壮青年名叫孔会,与老者是爷孙关系。因为天生健壮,是村子?里唯一能打虎的能手,颇有些唯我?独尊的傲气,他梗着脖子?,露出发狠的神情?,大声道:


    “要我?说啊,既然他们不肯卖粮给我?们,那?咱们干脆就直接去?抢!咱们大伙可都是在这山里行猎的一把好手,那?些只知道吃喝玩乐的酒囊饭袋们,又能把咱们怎么样?”


    他的话音还未完全落下?,脑袋上就被老者手中?那?根结实的榉木拐杖狠狠地敲了一个爆栗。


    “抢抢抢!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别总是逞强去?当什么英雄好汉!你不过就是打了几只老虎而已,难道就真的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这世上就没有人能够治得了你了吗!”


    孔会龇牙咧嘴,捂着头顶敢怒不敢言。


    “我?还是那?句话,和官府作对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既然在青州没办法换到?粮食,那?咱们就老老实实地去?珍州换粮吧。这山上有野兽的肉,还有野菜,咱们先凑合着过一段时间。”孔瑛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地从摇椅上站起身来,同时拂开了孔会想要搀扶他的手,艰难地站直了身体,脚下?一个不稳,险些踢倒了旁边的一尊空空的酒坛子?。


    “这些年官府式微,但你们别觉得,官府里面就没有厉害人了。不管是官府,还是三蛮,我?们都不能小?看。咱们是什么人?咱们只不过是天底下?最微不足道、最不值钱的草民罢了。千万别为了那?三瓜两枣,就把自己的身家性命给搭进去?了。”


    孔瑛摆了摆手,将两只手背在身后,迈着一高一低、略显蹒跚的步伐,缓缓地走进了那?低矮简陋的茅房。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而孔会则依然捂着被敲疼的脑袋,一脸的不服气。


    当夜,村里人再次围聚在篝火旁边。大家提起各自家里所剩不多的余粮便焦眉苦脸,孔会再次捏紧拳头,提议道:“难道大家真得吃一个冬天的野菜?你们忍得了,我?可忍不了!”


    “而且这野菜也就只能吃上一阵子?,等到?下?雪的时候,哪里还有野菜可以挖,哪里还有野兽可以打来吃啊?现在才开始储存肉类,也已经来不及了啊!”人群中?有人附和着孔会说道。


    “咱们都是有手有脚的人,难道就要这样眼睁睁地饿死在这大山里头不成?今天下?山的时候我?已经仔细观察过了,城外有一片稻田里的稻子?刚刚收割完毕,还没来得及运进城里去?,现在就晾在那?田地里呢——我?打算趁着今晚夜色的掩护去?把它们抢回来,有谁愿意跟我?一起去?的?”


    没过多久,就有七八名身强体壮的青壮年纷纷出声附和,表示愿意响应孔会的提议。


    “那?孔老那?边该怎么办呢?要是被他知道了,可不好交代啊。”有人担忧地问?道。


    “我?爷最讨厌的就是动刀动枪,逞英雄的事情?!那?老头子?年纪大了,变得畏首畏尾的,做什么事情?都胆小?怕事!”孔会不以为意道,“我?们自己干自己的,千万别告诉他!”


    说干就干,孔会此时热血沸腾,豪情?万丈,命令这几个人赶紧回去?拿上趁手的武器,趁着夜色的掩护,悄悄地摸下?了山。


    初时,几人还十分?紧张,哪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孔会,由于是第一次干这活计,也是心里没底。然而,上天似乎是在眷顾着他们,摸着晦暗的夜色下?了山,到?了白天看见晾晒新谷的地方,那?些收割不久的稻米果然还静静地躺在原地。


    “快快快,赶紧把车拉出来!”孔会着急地招呼着身边的众人。


    八个身强力壮的青壮年手忙脚乱、七手八脚地将地上晾晒着的稻米一把一把地抱到?车上。无奈车子?太小?,而粮食又太多,为了能够多带走一些粮食,那?些不用拉车的人甚至连双手都捧得满满当当的,再也放不下?一粒米。


    孔会心中?仍然保持着几分?警惕,车子?一装满粮食,他便立刻催促着众人赶紧往回撤。众人争分?夺秒地重?新潜入了山林之?中?,直到?这时,孔会悬着的一颗心才算是彻底地落了下?来。


    “这也不难吗!我?早就说过,官府都是些酒足饭桶,不然怎么被三蛮打得满地找牙?!”孔会得意洋洋道。


    “是啊,他们连那?些蛮夷都对付不了,哪里还有心思和精力来管咱们的事情?呢?”一位年轻的小?伙子?随声附和道。


    这一行人带着满满的一车粮食,兴高采烈、欢天喜地地返回了他们所在的村落。


    孔会再三叮嘱他们,要把此事对孔瑛保密。


    “今天咱们只带了一辆小?车过来,所以装的粮食不算多。我?看他们篱笆里面晾晒的粮食还要更多呢,那?篱笆轻轻一冲就倒了,明天晚上我?再带着你们过来,你们各自把家里最大的家伙什都带上,用来装粮食。”


    有那?警惕一些的,犹疑道:“可我?看他们城外多了一排不知道是什么的小?房子?,不会是有诈吧?”


    “能有什么阴谋啊?你难道没听他们说吗,马上就要和三蛮打仗了,这些小?房子?肯定是修来防御三蛮的!”孔会毫不在意地说道。


    虽然有人还是半信半疑,心里充满了担忧和疑虑。但是粮食确确实实是抢到?了,那?香喷喷的稻米就明晃晃地堆在车上。在抢粮食的时候觉得收获颇丰,可现在仔细一想,却发现这些粮食着实不够分?配,如果就此收手不再去?抢,各家的情?况依然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


    于是众人约定,明日?再多叫些人来,下?山一次抢个够,免得城里人回过神后,又调转矛头来对付他们。


    “重?要的是,一定要瞒着我?爷爷,否则,他一定不让我?们去?。”孔会再次强调。


    众青年都连连点头,答应就此保密。


    一回生二回熟,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孔会第二次带人下?山抢粮的时候明显熟练得多了。这次的晾晒场倒是多了几个看守,然而这些看守在孔会他们面前完全不堪一击。那?几个身材矮小?的官差,一见到?孔会他们人多势众、气势汹汹的样子?,瞬间就被吓破了胆,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求饶。


    孔会的目的只是抢夺粮食,并不想伤人害命。看到?这些官差胆小?如鼠的模样,料想他们也不敢进行阻拦,于是大发慈悲地放了他们一条生路,只是带着抢来的粮食返回了村子?。


    这一次参与行动的人众多,抢回来的粮食数量自然也颇为可观。然而,这么大的动静终究是瞒不住的,消息最终还是传到?了孔瑛的耳朵当中?。


    孔瑛暴跳如雷,只差把那?假腿拆下?来敲在孔会头上,然而这一次,孔会有了极多的支持者。


    “算了吧,孔老!孔哥儿说的也没错啊,山下?的官府都是些窝囊废,他们连蛮夷都打不过,又怎么敢此时再跟我?们作对?”


    “是啊!您家的小?会那?可是行猎的一把好手,就算是在严寒的隆冬季节,也能给您打回不少?的猎物。但是我?们可没有这样的本事啊!我?们家里有生病的老人需要照顾,还有待产的妇人需要营养,可都缺不了这正经的粮食啊!”


    “我?知道孔老您是读书人,有文化、有涵养、有气度,不愿意和官府发生冲突和对抗。但是我?们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我?们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想要活下?去?啊!”


    孔瑛就是素日?再有声望,也无法在此时用言语唤醒众人,他只能长?叹一声,拄着那?不合身的假腿,一瘸一瘸地回了茅屋,再不出来。


    没了孔瑛劝阻,村子?里支持劫掠的山民更多了。


    孔会原本是打算抢完第二次就金盆洗手,不再继续这种危险的行为。可是,总有村民因为家中?的余粮不够而找上门来求助于他,他心地善良,又实在做不到?置之?不理,于是不得不违背自己当初的诺言,一次又一次地下?山去?抢夺粮食。


    他们最初只是因为无法通过正常的途径换到?粮食,所以才在无奈之?下?心生歹意。然而,当他们逐渐发现抢掠这种方式比交换来得更加轻松、更加快捷的时候,他们就踏上了一条不归路,再也无法回到?原来那?种安分?守己的道路上去?了。


    不光是抢粮,他们还想抢一切能抢的东西?。


    姬萦通过晾晒场每次送来的详细汇报,可以清晰地看出,这些山民们的欲望正在不断地膨胀,愈发变得难以满足。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抢夺的只有粮食。可是后来,晾晒场上的棉被、衣裳、陶罐等等,凡是一切稍微值钱一点的东西?,他们都不放过。而且他们的行动范围也越来越靠近城门。


    姬萦手中?拿着近十次山民劫掠的损失单子?对比,对一旁的徐夙隐道:


    “听晾晒场看守的官差说,他们的领头人叫孔会,能以一当三。别的人是越抢越多,越抢越杂,而这孔会除了粮食,只抢一样,那?就是酒,想来是个爱酒之?人。”


    “从一开始的九个人山下?,到?现在的动辄百来个人,也差不多该收网了。”


    宰相?府的大公子?住处,徐夙隐坐在池边的石凳上,轻轻将手中?的鱼饵投入无波无澜的水中?。鱼饵落下?的瞬间,无数藏在荷叶下?的斑斓锦鲤冲出抢食。


    “是该收网了,”他淡淡道,“再不收网,鱼儿都要吃饱了。”


    “鱼会吃饱,人可不会。”姬萦意味深长?道,“他们的饥饿,只会更大,更深,更难以满足。”


    徐夙隐深深看了她一眼。


    “……不错。”


    “这孔会既然爱喝酒,我?便设宴一场,让他尽情?喝个够!”姬萦胸有成竹道。


    在三天之?后的一个深夜,城外的晒场又一次遭到?了山民们的劫掠。


    这一次,早已埋伏在防事里严阵以待的青隽军如潮水般一拥而出,将这些毫无防备、惊慌失措的山民们一网打尽。那?名叫孔会的山民头目,甚至都用不着姬萦亲自出马,仅仅是一个主动请缨、毛遂自荐的秦疾,就顺利地将他成功擒获了。


    当赶来的姬萦在城门处见到?这些胆大包天的流民,那?名叫孔会的领头人仍在破口大骂。


    “你们以多欺少?,卑鄙得很!”


    姬萦听到?他这番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当初你们欺负晾晒场只有两名看守的时候,怎么不说自己是以多欺少?呢?”


    孔会的双手被紧紧地捆绑着,被迫跪在地上,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敌意,上下?打量着姬萦,恶狠狠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是我?们的春州太守!”一位急于表现自己的青隽将领大声地说道。


    孔会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满脸不屑地说道:“春州太守管我?们青州的什么破事!简直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我?看你不服气得很,我?给你一个机会,你打赢了我?,我?就放这里所有人离开。怎么样?”姬萦笑眯眯道。


    孔会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你说真的?”


    “你也听到?了,我?好歹也是个朝廷正四品的官员,总不至于在这么多人面前欺骗你、耍弄你。”姬萦轻笑着说道,“到??*? 底干不干,你给个痛快话!”


    “当然要干!”孔会毫不犹豫地大声应道,眼中?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花。


    姬萦随即吩咐身边的人去?给孔会解开绑缚着的绳索。


    孔会被松了绑之?后,站起身来,不停地揉着自己的双臂,脸上仍然带着怀疑的神情?看着姬萦,说道:“你可千万别反悔,也别怪我?出手太重?,我?可不会因为你是女?子?就手下?留情?、怜香惜玉的。”


    “谁怜谁,还不一定呢。”姬萦大笑。


    孔会带来的那?些山民,以为见到?了希望之?光。却不知,这只是猫逗耗子?的一环。


    姬萦没用剑匣,空手走向孔会。


    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双目圆瞪、满脸不肯相?信眼前事实的孔会就仰面朝天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姬萦单脚稳稳地踩在他的胸前,虽然没有用力踩踏,但也足以让他无法动弹分?毫。


    孔会愤怒地瞪着姬萦,从脖子?开始,脸色慢慢地变红,那?是因为恼羞和愤怒而涨红的。


    姬萦同情?地看着他。


    “这么多人看着,可别掉金豆豆。”


    孔会恼羞成怒,再次开始破口大骂起来,山里人的骂辞总是比城里人更加粗俗难听一些。姬萦听得不耐烦了,脚上稍微加了一些力气,那?原本的怒骂声瞬间就变成了痛苦的惨叫声。


    收拾了孔会,周围鸦雀无声。


    姬萦收回踩在孔会胸口的脚,轻轻将人一踢。


    “绑上,带回姬府。其余人,关进州狱,严加看管,小?心越狱。”


    ……


    孔会被抓捕回来之?后,原本时常从十万大山里下?山侵扰的流民们,似乎停歇安静了下?来。


    三天的时间匆匆而过,山上依旧是一片安安静静的景象,没有丝毫的动静。城外防事那?里的驻军日?夜坚守了好几个夜晚,却也是毫无所获。


    姬萦原本还打着以孔会他们作为诱饵,引诱山民下?山前来营救,然后再分?批将其全部消灭的如意算盘,怎能让他们真的被吓得胆战心惊,从此再也不敢下?山来呢?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得通红。姬萦左手稳稳地拿着一坛香气扑鼻的好酒,右手提着一个精致的三层食盒,脚步轻快地走进了软禁孔会的南院。


    岳涯此时正在庭院当中?,认真地教导秦疾如何巧妙地运用流星鞭这一武器。姬萦见状,轻轻地摆了摆手,向他们示意不必在意自己的到?来。


    她动作利落地解下?了门上那?沉重?的铁锁,轻轻地推开房门,走进了安静得几乎能听见针落声的厢房。只见孔会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双手交叉垫在头下?,脸上挂着一副生闷气的表情?,直直地盯着上方。就算是姬萦走进了厢房,他也仿佛没有察觉到?一般,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孔兄弟,你怎么像个黄花大闺女?一样,一有个什么就要绝食保留清白。”


    孔会连眼睛珠子?都未曾转动一下?,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和表情?。


    姬萦把食盒和酒放在桌上,先是打开食盒,将里面的四菜一汤拿了出来,见孔会无动于衷,她又揭开了酒塞,浓郁醇厚的酒香迅速弥漫开来,充斥了整个卧房。


    她给自己倒上了一碗香气四溢的好酒,然后仰头一饮而尽,喝完之?后还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缓缓说道:“这王记酒家的酒果然是有些独特之?处,就是要比其他家的酒更加香醇迷人一些。”


    孔会依旧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孔会的表现完全不像是一个嗜酒如命的酒鬼该有的样子?。再加上,据那?些负责看守晾晒场的官差所说,孔会每次下?山的时候身上都没有一丝一毫的酒味,而且就算是抢走了酒坛,他也不会忍不住闻一下?或者喝上一口。如此种种,姬萦的心中?大概有了一些猜测。


    “唉,只可惜被我?捉住的不是你家中?的那?个人,要不然,他肯定能够与我?一同品鉴这美酒的非凡之?处。”姬萦面带微笑,语气轻松地说道,“你这像闷葫芦一样的性子?,平日?里在家里应该没少?被人嫌弃吧?”


    孔会听到?这番话,忍不住重?重?地冷哼了一声,带着满腔的不满和愤怒,终于将那?充满敌意的目光转向了姬萦。


    “那?你可就想岔了,我?爷那?性格,才是真正的闷葫芦一个!”


    “既然如此,为何你现在变成了闷葫芦?因为输给了我?,心里不服气?”姬萦笑道,“要不我?再陪你打一场?”


    孔会的脸色渐渐地又变得通红起来,他那?模样就像一只被充满了气的牛皮水袋,眼看着就要达到?极限即将爆裂开来,他猛地一下?子?坐了起来,一脸又羞又怒的神情?,大声吼道:


    “我?就是不服气!你别想用这种激将法来对付我?,我?心里清楚得很,我?知道我?现在打不过你!但是我?打不过你,和我?心里不服气,这完全是两码事,根本就不冲突!”


    “你现在打不过我?,不代表以后打不过我?,你从前生活在十万大山里,能见到?几个有能耐的人?你打不过我?,说不定只是你经验太少?。”姬萦笑道,“可你要是饿死在这里,就真的要输我?一辈子?了。”


    孔会沉默了一会,找不到?话反驳姬萦。又过了片刻,他心中?的激烈斗争终于告了段落,依然带着不服气的表情?,离开床榻坐到?了桌前。


    姬萦马上把碗筷递了过去?。


    “你就放心吧,这里面没有毒。我?会和你一起吃的。”姬萦一脸真诚地说道。


    孔会手持碗筷,眼神直直地盯着姬萦。而姬萦也果然信守承诺,拿起另外一副碗筷,夹起了盘子?里的菜肴吃了起来。


    孔会见此情?形,这才放心地开始吃起菜来。整整三天持续的断食,直到?那?香喷喷的饭菜被送入口中?,落入肚腹,他这才仿佛恍然大悟一般,发现自己胃中?早已是饥渴难耐,瞬间便狼吞虎咽起来。


    姬萦让着他,随便陪着吃了些,然后就一直看着他,直到?他干完全部饭菜,打着饱嗝放下?了碗筷。


    “你抢了那?么多酒,都是给你爷爷抢的?”


    孔会斜着眼睛,满是警惕地睨视着她。


    “是又怎么样?”孔会语气不善地反问?道。


    “不怎么样,我?只是很羡慕你而已。我?从小?就没有爷爷,母亲也早早地就去?世了,倒是有一个父亲,可他从来都不管我?。”姬萦缓缓地说道,“想来,你和你爷爷的感情?一定非常好吧。”


    “那?当然!”孔会毫不犹豫地说道,说完之?后,稍微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是我?爷爷捡到?了还是婴儿的我?,要不是他,我?恐怕早就被野狗叼去?吃了。”


    他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子?警醒过来,瞪大了眼睛狠狠地瞪着姬萦,质问?道:“你该不会是想从我?这里套话吧?”


    “我?要说是专程来和你交朋友,你会信吗?”姬萦说,“实话和你说了吧,庞波是我?的人,是我?让他不换粮给你们的,也是我?下?令修的那?些防事,和三蛮没有关系,就是专为你们修的。”


    “你……”孔会听到?这些话,顿时勃然大怒,脸色涨得通红。


    “若是平常时候,你们隐居在十万大山里,没人会闲得发慌找你们的麻烦。可现在不同,乱世当道,三蛮崛起,我?们的势弱,便是民族的势弱,你们想独善其身,逃入山林,有没有想过,若大夏当真灭亡,三蛮建立起一个蛮夷国,你们这些生活在蛮夷国内的汉人,又能好过去?哪里?”


    孔会噎了片刻,怒声道:“我?们在十万大山里也可以抵御来犯的三蛮!”


    姬萦摆了摆头:“等三蛮都打到?了十万大山,青州还在吗?大夏还在吗?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那?你想怎么样?!”


    “我?想让你们参军。”姬萦说,“我?敬你是个英雄,不瞒着你。此次计划,便是因为青州扩军,我?看上了你们在十万大山里的青壮年。”


    “普天之?下?,谁不知道宰相?是个大奸臣!你要让我?们给大奸臣效力,想都别想!”孔会大骂。


    “你忘了我?是什么官职了吗?”姬萦笑道。


    “春州?你要带我?们去?春州当兵?”孔会满面狐疑。


    “虽然春州现在在三蛮统治下?,但我?肯定不会当一辈子?挂名太守。”姬萦说,“到?那?时候,只要你愿意,我?就把你带走。”


    “那?其他人怎么办呢?”孔会带着犹豫和不确定的神情?,紧紧地盯着姬萦问?道。


    “我?总不能将所有人都带走。其他人,便各凭本事吧。”


    “那?你放了我?,让我?回山上去?跟他们说。”


    “这不行。”


    “为何?!”孔会又急了起来。


    “我?说这些,只是因为我?看得起你。”姬萦站起身来,微笑道,“但我?也不是谁都看得起的人。”


    “我?要的是兵源,不是死人,只要他们束手就擒,我?绝不会伤及人命,这一点你可放心。”


    “今后依旧会给你送来三餐,希望你不要再折腾自己,免得你爷爷来了,也见不到?你。”


    姬萦不顾孔会大喊大叫,转身走出了厢房,重?新挂上了铁锁。


    经过整整三天的沉静,她心中?估计着山上的山民应该要有动作了。果不其然,就在当天夜里,城外突然遭到?了猛烈的袭击。不光是晾晒场,就连城外的防事也遭受到?了攻击,被投射了许多带着火焰的箭矢。


    十万大山的第一次反击超出姬萦意料,城外防事遭到?不小?的损失。


    然而,若说第一次是松懈,那?么第二次,第三次的惨重?损失就着实没有借口了。


    孔会被俘后,山民们不仅没有像姬萦想象的那?样溃散成小?股小?股,反而出现了明显的纪律化。


    这让原以为孔会就是攻克十万大山最大难题的姬萦感到?一阵动摇。


    她在孔会那?里旁敲侧击地试探打听,然而孔会却显得十分?自信,坚称在有勇有谋这方面,整个十万大山里都找不出比他还要更加出色的人。


    他甚至还略带骄傲地向姬萦讲述了,他是如何带领山民下?山劫掠晾晒场的。


    事实却是,现如今带领山民展开反击的这个人,比光有一身蛮力,头脑简单的孔会难缠万倍。


    一个人想不明白的事,便借个脑袋来想。


    姬萦再一次亲自登门拜访徐夙隐,在他那?竹影摇曳、幽静宜人的院落里安然地坐了下?来,然后将这几日?山民们袭击城门的经过细细讲述了一遍。


    姬萦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徐夙隐沉默半晌后,只说了一句:


    “……十万大山里,必有一个高人。”


    “连你也觉得是高人?”


    “第一天的袭击,运用了调虎离山和暗度陈仓的兵法策略;第二天的袭击,又隐隐有着欲擒故纵的意味;第三天的袭击,则是一招釜底抽薪。”徐夙隐缓缓说道,“如今领导着十万大山流民的这个人,必然是一个深谙用兵之?道的高手。”


    “既然你也这么说,我?心里便有底了。”姬萦说,“蛮有蛮的捉法,将有将的捉法。”


    “你心里已有怀疑的对象了?”


    “收留孔会的爷爷,是个可疑之?人。”姬萦说,“听孔会说,他爷爷是孔子?后人,有半本孔氏族谱,是村里为数不多识字的人。村里谁家生了孩子?,都会找他取一个好名字。因而在村中?很有人望,被称为孔老。”


    “按理说,他是个文人,可左脚不知什么时候又受了什么伤,膝盖以下?没有了,现在是一条木头做的假腿。”


    徐夙隐沉吟了片刻:“我?并没有听说过失去?左腿,又擅兵法的人,不过,你说的确很可疑。你打算怎么捉?”


    “孔会抢的那?些酒,都是给他爷爷抢的。他爷爷应当是一个爱酒之?人。这些天,我?特意将城外的酒都藏了起来,所以他们抢不到?酒,之?前孔会抢回去?的,也该喝完了。”姬萦说,“我?打算拉一支贩酒的商队从山脚下?‘路过’,诱山民来抢。而我?乔装打扮在里面,亲自去?会一会这人。”


    “我?也读过几日?兵法,最擅长?的,便是‘擒贼先擒王’。”姬萦笑道。


    “我?和你一道。”徐夙隐想也不想道。


    姬萦刚要拒绝,他又说道:“我?扮做商队的主人,而你是我?的侍卫,若发现我?能换到?千万赎金,他们必定贪欲发作,将我?挟持回山。否则,他们劫了酒就走,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可是——”


    “与你在一起,我?又能有什么危险呢?”


    姬萦似乎还是头回听徐夙隐说这么多话。


    总之?,他打定了主意要与她一道进山。


    “……好罢。”她犹豫半晌,终于点了头,“你一定不能离开我?左右。”


    徐夙隐看着她:“好。”


    事情?便这么说定了,由姬萦回去?吩咐尤一问?准备这么一队拉酒的商队。


    姬萦刚出宰相?府大门,忽然瞧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上了门前的马车。


    她思考了一会,才想起是只有数面之?缘的宰相?夫人魏氏。


    直觉使然,姬萦骑上拴在门前的马,远远跟上了魏绾的马车。


    第063章 第 73、74 章


    一开始, 她以为是自己疑心病发作,魏绾只是去拜访哪家的夫人。


    后来,她发现魏绾的马车在傍晚的城中穿梭, 最后在一条闹市街停了下来。


    夕阳的余晖洒在繁华的街市上,人来人往,喧闹声不绝于耳。戴着帷帽的魏绾下了马车, 与车夫吩咐几句, 似乎要他在此等候。她看似随意地在几家商铺前流连,然而, 姬萦敏锐地察觉到,魏绾的眼神时不时飘向一条僻静狭窄的巷子?,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时机。


    终于,她趁着周围人不注意,迅速闪进了那条巷子?, 身影瞬间消失在姬萦的视线中?。


    姬萦见此情景,不敢有丝毫耽搁。她将缰绳递给附近的一家店铺小二, 从兜里掏出几个?铜板塞到小二手中?, 让他代为看?管一会,自己也跟着钻进了巷子?。


    踏入巷子?的瞬间,一股潮湿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姬萦小心翼翼地走?着,脚下的青石板因为长期的潮湿而变得湿滑, 碧绿的青苔从墙上一直覆到脚下,巷内寂静无声?, 而魏绾已不见了身影。


    姬萦轻手轻脚往前走?去, 一边竖耳倾听周围的动静。


    经过一间破败的民?间小院时, 她缓缓停下脚步,轻轻将虚掩的房门推开一条缝隙, 一名老仆正背对着她专心扫地。


    姬萦深吸一口?气,猛地冲进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将老仆击晕。


    随后,她小心翼翼地把?老仆放倒在地,动作轻柔得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她循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说话声?,像一只警惕的猫一样,悄无声?息地靠近那扇紧闭的窗户。魏绾的声?音时断时续,仿佛被?迷雾笼罩。


    姬萦屏气凝神,一步步靠近,终于,她听清了里面?传来的对话,除了魏绾的声?音,还有一个?男人虚弱而无力的嗓音。


    “……有老仆照料,你何必亲自到这种地方来?若是被?我过了病气,该如何是好?”


    男人的气息极为微弱,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来了这么多次,可有被?你过了病气?大?夫也都说了,你这病是郁结于心,久思成疾。我也做不了旁的,但来看?一看?你,知道你还好,我便放心了。”


    男子?幽幽叹了口?气:“我担心你总这么来,被?有心人看?见,编排到宰相?那里……”


    不提宰相?还好,一提宰相?,魏绾的语气变得冰冷而讥讽:


    “徐籍恐怕都想不起还有我这号人了。”


    男子?的咳嗽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一般。过了许久,那令人揪心的咳嗽声?才渐渐平息。


    “如果陈家没有中?落……如果我们没有解除婚约,绾绾,你……”


    男子?的声?音充满了遗憾和不甘,那些未曾实现?的如果,每个?都如巨石般沉重。


    “表哥,我们一起长大?。对我来说,你和我的亲哥哥没什么两?样。”魏绾打断了他。


    又是一阵带着咳嗽的沉默。


    “即便他这么对你,你还是不能放下他吗?”


    魏绾惨笑一声?:“……当年,他花言巧语骗我真心,让我不顾父母阻拦也要下嫁于他,令魏家成为一方笑柄。婚后,我爹娘心疼我,拿出一切资源扶持徐籍,他才能从一小小的县令成为如今权倾天下的宰相?。他也曾与我花前月下,山盟海誓,如今后院里的新?人却层出不穷,我如何放得下?”


    “好在他还有几分人性,我的两?个?孩子?,天麟是他的爱子?,皎皎是他的明珠,我虽过得不幸,但只要我的儿女能过得好,粉饰太平又算得了什么?”


    男人再次叹了口?气,无奈道:“绾绾,我只盼你过得幸福。”


    “这些年,我已想明白?了,天底下又有几个?十成十美满的人生?只要天麟和皎皎过得好,我也没什么不知足的了。我唯一放不下的,便是表哥你了。”


    “……”


    “待你养好身体,我出钱为你娶一房贤妻,再添置些产业,让你能够成家立业。”


    半晌后,对面?传来黯然的回答:“好。”


    听见里面?传来呼唤老仆的声?音,姬萦心头一惊,知道不能再停留,她连忙退出了小院,不等里面?的人发觉不对便急奔出巷。


    姬萦在人群中?巧妙地隐藏着自己的身影,目光紧紧盯着巷子?口?。不久,魏绾戴着帷帽走?了出来,她神色紧张,左顾右盼,那白?色的帷帽也无法掩盖她脸上的狐疑和凝重。随后,魏绾匆匆上了宰相?府的马车,疾驰而去。


    看?着马车走?远后,姬萦才现?身街道,从店小二手中?拿回了自己的马。


    姬萦思考着这一幕的所得,没有回姬府,而是赶在魏绾之前又回了宰相?府。


    她找到徐夙隐,颇为神秘地说:“我发现?了魏夫人的秘密,你想怎么做?”


    徐夙隐诧异她的去而复返,更?诧异她出去了一趟回来,就获得了魏夫人的把?柄。


    姬萦没有丝毫隐瞒,将自己在巷子?里的所见所闻详细地讲述给徐夙隐听。


    “我住宰相?府的时候,曾听人说,她对你并不好,你生母的去世好像也与她有关……”姬萦小心遣词,避免触及他的伤心往事,“你若想报复她,我一定帮你。”


    徐夙隐静默了一会,却说:“不必了。”


    姬萦很是惊讶,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都不恨吗?”


    “她也是可怜之人。”


    说这话的时候,徐夙隐眸光自然,神色平静,他静静坐于窗前,竹叶的影子?随着微风吹拂,错落的月光投奔入怀。


    有些人的高洁是装的,仅存在于外表之上,有些人的高洁却是由内而外自然散发出来的,哪怕皮囊尽毁,依然能看?见一尘不染的魂灵。


    “她看?错了人,甚至恨错了人。她不知道,宰相?从未爱过她,也未爱过后院中?的任何一个?女人。”


    徐夙隐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叹息,他对魏绾并无恨意,就如他也不恨徐籍。人世间的一切悲欢离合,若一眼看?穿,便只剩悲哀。


    “无论?男女,对心爱之物都只会有占有之心,而无分享之意。于物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心爱之人?人性如此,世道却强求女子?违背本性,产生扭曲的悲剧也就不足为奇了。”


    “因此,即便我要找一处地方寄托我的仇恨,也非是魏夫人,而是让女子?扭曲至此的世道。”


    姬萦看?着徐夙隐,被?他的胸襟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你觉得,要如何才能让魏夫人这样的女子?不再产生?”她问。


    徐夙隐沉吟片刻,道:“当夫妻有朝一日能够真正平等的时候,此类悲剧或许也就不再发生了吧。”


    姬萦想了想自己的父母,狗皇帝若只有母后一个?女人,他还能如此轻易地舍弃掉与母后的所有情谊和过往吗?


    她猜不出来,于是干脆拿自己设想。


    要是自己是个?男人,只有一个?妻子?的话,肯定将所有的疼爱分给她一人,就算吵了架,也会放下身段去哄她,了解她这么做的原因,每天晚上睡觉,也只会睡在她身旁。可要是除了一个?妻子?,自己还有十个?小妾呢?


    不听话的、不合心意的、总是惹自己生气的,就放置一旁呗。


    反正女人多得是,只要有钱有权,想要多少有多少,别人也不会因此投来异样的目光。


    耐着性子?去相?处、了解、磨合,这本应再正常不过的夫妻相?处,在这种情况下反成了愚人所为。而自己娶回来的女人们,一生都被?局限在四?四?方方的府里,她们失宠了,落难了,过得不开心了,也不会去恨将她们娶回这里的男人,而是会去恨那些吸引走?丈夫目光的女人。


    因为世道就是这么教的。


    世道迫害那些敢于去恨丈夫的女人,数百年淘汰剩下的只有温顺的羔羊。


    女人这么做是有原因的,男人这么做也是有原因的,若追溯源头,果然是这世道的问题。


    姬萦说:“如果我今后能够掌权,一定要想些办法改变这个?世道。”


    徐夙隐投以温柔的目光,唇边含着微笑。


    “只要你想,我也会竭尽所能。”


    姬萦拿起一颗放在小碟里的青枣,投入嘴中?咬得清脆作响。她站了起来,再次告辞:“既然你已想开了,我也就没有其他事了。扮做酒商一事,待我安排好了再来找你。”


    她嚼着青枣走?出竹苑,看?左右没人,正想将枣核吐到花园小径外的月季花丛中?。


    “姬大?人。”


    今天傍晚才在小巷里听见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身后响起,让姬萦正准备吐出的枣核一缩,顺滑无比地掉进了她的喉咙里。


    她被?噎得眉头直皱,转过头来,看?见魏绾从月洞门中?走?了出来。


    “魏夫人——”姬萦行了一礼,若无其事道,“好巧,在这里碰见夫人。”


    “不巧,”魏绾站到姬萦面?前,清明锐利的双眼直直地看?着她,“我在这里等你多时了。”


    “啊?”姬萦故作不知,惊讶道,“夫人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下官?”


    “你跟踪我。”魏绾说。


    姬萦一脸困惑:“下官不知道夫人在说什么。”


    “我已问过门房,在我出门后不久,你便也骑马离开了。”魏绾神色平静,“你可能不知道,我记得你的马。你现?在骑的那匹马,是天麟给你的,也曾是他的爱马之一。”


    姬萦在心里骂了一声?,知道装不下去了,终于笑道:“下官傍晚时分确实去过街上,不过,并没有见到夫人,夫人眼神真好,在人群中?把?下官的马也给认了出来。”


    “你刚从竹苑出来,想必是把?此事汇报给徐夙隐了罢。”魏绾不为所动,自顾自地说话,“徐夙隐给你的好处,我也能给你,给的只会比他更?多。我甚至能说动宰相?,让他给你一个?真正的太守之位。”


    姬萦刚从徐夙隐那里听了一番如雷贯耳的话,再看?她这模样,只觉可怜,不觉可恨。


    “魏夫人,你放心罢,我确是将此事告诉了大?公子?不假。但大?公子?,他根本就不恨你,他说你也是个?可怜之人,让我不要用此事来做文章。”


    魏绾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惊愕,她原本紧绷的身体微微一颤。显然,姬萦的这番话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这不可能,你一定是在骗我!”


    “我骗你有什么好处呢?我也懒得骗你。你若实在不放心,另找个?我不知道的院子?安置那人就行了,说到底,我和你又没有私仇,既然大?公子?不想找你麻烦,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魏绾盯着姬萦看?了好一会儿,姬萦那坦然无惧的模样让她心中?的怀疑渐渐松动。她的表情略微缓和了一些,但仍带着几分警惕。


    “你当真愿意为我保密?”她顿了顿,神色警惕,“你想要什么?”


    “你连究竟是谁让你落到如此田地都弄不明白?,又能给我什么呢?”


    姬萦带着超然世外的微笑摇了摇头,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今日,我们便当没有遇见过吧。”


    ……


    十一月底,秋意已浓,丝丝缕缕的寒意伴随着秋风在十万大?山间肆意穿梭,枯黄的叶片一吹便落,如金色蝴蝶翩飞在无边天际。


    一支庞大?而略显笨重的商队正缓缓前行在青珍两?地之间的必经之路上。一辆辆马车吱呀吱呀地响着,车上整齐地堆放着一个?个?硕大?的酒缸,浓郁醇厚的酒香从缸中?飘散而出,弥漫在微凉的空气中?。


    姬萦骑着一匹其貌不扬的黄马,腰佩一把?寻常长剑,哒哒哒地从队尾来到队中?,靠近其中?一架马车时,姬萦提高了音量,大?声?地向车内说道:


    “公子?,我们马上就出十万大?山段了,等上了官路,大?家伙也就可以放心了!”


    半掩的车窗里传来徐夙隐淡定的应声?。


    姬萦又稍一扬鞭,加快速度来到队首,像一名真正的侍卫那般,尽职地观察前方情况。


    她穿着男装,乌黑的长发高高束起,像个?英姿飒爽的少年郎,就连这些尤一问召集过来的正经商队,都不知道带领他们的是传说中?一剑杀斩处月双雄的春州太守。


    姬萦面?上寻常,心里却在打鼓,这都要走?出十万大?山段了,那些山民?怎么没有反应?难道是她算错了,他们对贩酒的商队没有兴趣?


    “都警醒些,前方就是官路了!”姬萦深吸一口?气,运足了力气大?声?喊道。


    姬萦拉紧缰绳,正准备掉转马头返回马车所在的位置。就在这一刹,山坡上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喊叫声?。


    紧接着,仿佛从地底下冒出来一般,无数模样各异的十万大?山流民?如潮水般从茂密的林中?冲杀而出。他们有的衣衫褴褛,有的身强体壮,有的手持简陋的武器,有的则赤手空拳,但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贪婪和凶狠的光芒。


    “有袭击!停下车队!保护公子?!”


    姬萦大?声?喊道,毫不犹豫地策马冲向队伍中?段。


    在她的指挥下,车队迅速收缩,紧张的商队成员们纷纷朝着徐夙隐所在的马车跑去,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恐惧和不安,但手中?依然紧紧握着武器,准备随时应对敌人的攻击。手拿各式武器的山民?们则以极快的速度逼近,眨眼间便将商队众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大?声?吆喝着,挥舞着手中?的武器,试图用恐吓的手段先打压商队的士气。


    姬萦护卫在马车前,心里乐开了花,但却装作一副愤怒的样子?,质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你管我们是什么人!老实一些,不许动!”那为首的彪悍男子?啐了一口?。


    这些山民?们显然训练有素,分工十分明确。一部分人手持武器,紧紧地看?守着姬萦和商队成员,不让他们有任何反抗的机会。另一部分人则敏捷地爬上了车辆,仔细地查看?和确认所拉货物的数量和种类。


    “马哥,车上拉的都是好酒!”一名身材瘦小的男子?从车上跳下来,快步跑到那彪悍男子?身前,兴奋地汇报着。


    “除了酒还有什么?”叫马哥的彪悍男子?急切道。


    “没了!”


    马哥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他不满地哼了一声?,将目光投向了姬萦身旁的马车,眼神中?充满了怀疑和探究。


    “你们的头头是谁,让他出来说话!”


    一只修长的手揭开了门帘,披着狐裘的徐夙隐走?了出来。他气质高贵,容貌俊逸,这一出现?,竟让马哥等人被?他的气势所震慑,一时间呆立在原地。


    “把?你们的钱财都扔到地上!”马哥回过神来,再次大?声?喝道。


    徐夙隐从善如流:“都听他的。”


    出城之前,姬萦就与商队众人打了招呼,于是也没人想着抵抗,都纷纷交出了身上的三瓜两?枣。


    马哥看?着地上那少得可怜的财物,连清点的心思都没有,脸上立刻露出了嫌弃的表情,大?声?吼道:“就这么点?!你们当我是叫花子?吗?”


    徐夙隐不慌不乱,冷静应对:“我们的货款都已在青州换成美酒了,你若不信,搜身便是。”


    马哥还真不信,他毫不犹豫道:“搜身!”


    搜就搜,姬萦不信她绑得一马平川的胸膛能露出马脚。


    然而,事情总不会万般如人意料。


    前来搜姬萦身的,是一个?身形又瘦又长,走?路还夹着八字的年轻男子?。他那双色眯眯的眼睛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姬萦,嘴里还说着轻薄的话语,同时伸出手朝着姬萦的脸颊抚来:


    “好俊的哥哥……”


    咦!


    姬萦一下子?感到翻江倒海,本能地伸出腿一脚将其踹倒。


    等她回过神来,这名花孔雀一般的山民?已?*? 经被?她毫无难度地放倒在地,周围众人,无论?是山民?还是商队成员,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尤其是自己人。


    毕竟,出城之前,她还在千叮咛万嘱咐,“我们这是诱敌之计,万万不可与对方发生武力冲突”。


    姬萦回过神来,赶紧找补。


    “士可杀不可辱!你侮辱我,便是侮辱我家公子?!我家公子?在暮州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就连白?鹿观的纯金元始天尊也是我们周家出钱修的!你算老几,竟敢侮辱我家公子??!”


    姬萦挡在徐夙隐身前,一副决心要为公子?清白?而战的模样。


    白?鹿观当然没有什么纯金的元始天尊,连泥塑像的彩色也久经风霜,姬萦知道,但这些山民?不知道。


    马哥听到姬萦这番气势汹汹的话语,瞬间把?其他的事情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你们家还给道观修金身?”


    “修金身算什么,你去暮州打听打听,我们家老爷用的恭桶都是镶金的——”


    姬萦得意洋洋的鬼扯,被?身旁徐夙隐无可奈何地拉了一下。


    然而,这一幕在马哥的眼中?,却让姬萦的话显得更?加真实可信了。在他看?来,是这位看?上去聪明睿智的公子?哥正在提醒身边冲动的侍卫,不要在他们这些山贼面?前暴露家中?的财富。


    如果按照往常的惯例,他们通常不会绑架人质,只是抢夺钱财。


    可这只商队没有钱,又幸而有只肥羊在队里,那么拿肥羊换赎金也是可行的。马哥不想大?费周章跑一趟,只是为孔老带回几车美酒。


    马哥眯起眼睛,嘴角挂着一抹狡猾的笑容,不怀好意地盯着徐夙隐问道:“周公子?,你老爹有几个?儿子??”


    姬萦忠实扮演一个?有几分心直口?快的侍卫,大?声?道:“我家公子?是老爷的独子?,你们若是伤了他,定然吃不了兜着走?!”


    "好好好!独子?好啊!"马哥笑开了花,眼睛里闪烁着贪婪的光芒。大?手一挥,毅然道,“把?这个?周公子?给我绑了,你们其他人,回去给他老子?报信,拿一万两?——不,十万两?——不!五十万两?来赎!否则,我要他白?发人送黑发人,后继无人!”


    几名山民?拿着绳索要过来绑人,姬萦抽出腰间长刀,大?批大?砍不准他们接近。


    “谁敢把?我和公子?分开!?死,我也要和我家公子?死一块!”


    她倒是胡闹得很开心,各种表忠心的话嚷嚷个?不停,却没发现?,身后徐夙隐的耳垂微微红了。


    姬萦手中?的长刀挥舞得密不透风,剑风呼啸着向四?周散去,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那些山民?们虽然人多势众,但面?对姬萦这般凶猛的抵抗,一时间也不敢贸然靠近,只能在不远处僵持着,寻找着可乘之机。


    马哥看?着眼前混乱的局面?,只觉得一阵头疼。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大?声?说道:“行了行了,别绑了。让这两?人一起上山!其他人,赶紧回暮州给你们老爷报信!”


    姬萦心里清楚目的已经达到,于是便顺势放松了下来,不再抵抗。那些山民?们立刻一拥而上,粗暴地收走?了她手中?的武器,然后用力推搡着她和徐夙隐,朝着山上走?去。


    “别推我家公子?!我家公子?自己会走?!”


    姬萦紧紧护卫着徐夙隐,用凶恶的眼神吓退想要对他无礼的山民?。


    山脚下起初根本没有明显的道路,只有丛生的杂草和崎岖的山石。然而,随着他们不断前行,脚下渐渐出现?了一些隐隐约约的路的痕迹。他们沿着一条有着明显踩踏痕迹的杂草小径蜿蜒而上,周围的树木越发茂密,山峰也越发陡峭。姬萦和徐夙隐两?人就这样一步一步地深入了这如同迷踪一般的十万大?山之中?。


    十万大?山里流民?众多,从前也不是没人打过这里的主意,奈何十万大?山的名头不是白?叫的,流民?们一入山林便像水滴汇入海洋,要想大?海捞针,谈何容易?


    山民?们又轻易不与外界打交道,因而姬萦还是第一个?能够深入十万大?山的外来者。


    对于外来者来说,这十万大?山就像是一座巨大?的迷宫,让人晕头转向,不知所措。但对于山民?们而言,这里却如同他们自家的后花园一般熟悉。尽管姬萦的双眼没有被?蒙住,可随着路程的推进,她也逐渐迷失了方向,分不清东南西北。


    也不知道究竟走?了多长时间,脚下的地势终于变得稍微平坦了一些。姬萦凭借着敏锐的听觉,察觉到前方传来了嘈杂的人声?。


    穿出最后一片密林后,眼前豁然开朗,茅草屋接连不断,炊烟阵阵。赤着脚的孩童嬉笑着跑了过来,如簇拥光荣的将军一般,将外出归来的山民?们团团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问着此次的收获。


    姬萦和徐夙隐两?个?外来人,自然获得了大?量的关注。


    马哥让手下将他们关在了一间空置的破茅屋里,派了两?个?山民?在外监视。


    那位被?称为孔老的关键人物尚未现?身,但姬萦心中?坚信,等待的时间不会太长。


    马哥从外面?带了两?个?人回来这么大?的事,不可能传不到他耳里。


    姬萦在本就破烂的茅草屋上挖了一个?掌心大?小的洞,优哉游哉地坐在洞前,向外边把?守的两?名山民?搭话。


    “外边的两?位哥哥,干坐着多无聊啊,你们打马吊牌吗?”


    那两?名山民?,一名马脸长鼻的山民?无动于衷,一名满脸横肉地则诧异看?来,飞了个?白?眼。


    姬萦丝毫不在意他们的反应,继续说道:“怎么着,不打马吊?六博玩吗?双陆我也会啊!”


    哪怕外边两?人始终没有给她回应,她也不觉气馁,不断向外抛着话题。


    即便外边的两?名山民?自始至终都没有给予她任何回应,姬萦也丝毫没有感到气馁。她依旧兴致勃勃地不断向外抛出各种各样的话题。


    从今天的天气状况,聊到城中?的房价高低,那个?稍微胖点的山民?终于忍耐不住了,没好气地吼道:“你的话怎么这么多?就不能安静一会吗!”


    他的脸上满是恼怒之色。


    “安静不了呀!哥哥们,你们不知道,我就是因为话多才被?家里人卖掉的!”姬萦马上开始叫苦,“我家从前也是富户,后来朝廷加税,州官加税,县太爷也加税,生生把?我家给加垮了!我见家里愁云惨雾,想要说些笑话开导他们,没想到惹怒了爹爹,说我话多,留不住财,将我一两?银子?就卖给了过路的人牙子?!”


    那胖子?深有同感:“这狗日的朝廷不干人事,谁又不是因为那缴不完的税家破人亡呢?”


    “不过这几年光景好了,哥哥长期在山里,恐怕还不知道吧?外边的皇帝换人当了!虽然说有三蛮侵扰,但离得远的地方,比方说那凤州,不但没有变差,反而还变好了许多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真以为我们是山民?呐?我们还是会下山的,早就听说现?在出了个?大?奸臣,那小皇帝只是个?傀儡皇帝,权力都在那大?奸臣手里!这大?奸臣出在青州,真是让我们青州父老乡亲脸上无光啊!”


    “想不到哥哥身在深山,却是个?关心国家大?事的忠义人!”姬萦说,“若是在山外,像哥哥这般人,说不得还能建功立业一场!”


    那胖子?被?姬萦夸得晕头转向,脸上露出了飘飘然的神情,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


    “那可不是,我家娘子?也是这么说的。”


    “看?不出来哥哥都成亲了?这山里的水土是要养人些。只不过我看?你们这里娃娃也不少,要是想读书出人头地,还是得下山。”


    胖子?立刻反驳道:“哪用得着下山?我们这里就有个?孔子?后人!这可是莫大?的荣耀,连整个?青隽都找不出第二个?来!”


    姬萦闻言,长长地“咦”了一声?,脸上露出怀疑的神情。


    “你少唬我,我虽然只是侍卫,但见识不少。你们这地方,还能有孔子?后人?孔子?后人,会跟你们一起下山劫道?”


    胖子?急忙解释道:“怎么没有,我骗你作甚!孔老有孔子?家谱,这是我们都见过的!而且,劫道确实不光荣……孔老是一直反对的。说老实话,其实我们干这行也不久,你也不用太担心,我们只求财,不伤人命。”


    就在这时,那个?瘦一些的山民?忽然用手肘捅了捅胖子?,姬萦看?到两?人的神情变得紧张起来,迅速站了起来。


    他们齐声?喊道:“孔老!”


    只见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在众多山民?的前呼后拥下,缓缓地出现?在了茅草屋的外面?。


    第064章 第 75、76 章


    孔老一出现, 姬萦就从茅屋的破洞里和他视线对了?个正着。


    他那面色仿若被晚霞染红,酡红一片,就连唇边那原本?雪白的?胡须, 也好似被浓烈的?醉意沾染,周身散发?的?浓烈酒气就像是一个会移动的巨大酒窖。尽管他醉得东倒西歪,活脱脱一个最寻常不过的?邋遢酒鬼, 然而, 他的?那一双眼睛,却明亮得超乎寻常。


    那是一双无论如何都难以联想到衰老和困守的?眼睛, 更无法将?其与孔会口中所描述的?“胆小?如鼠的?糟老头子”联系到一块儿。这位老者精神矍铄,眼神犹如锋利的?弯刀般明亮锐利,他那只?假腿隐匿在衣裤之下,只?能从略显不便的行走姿态中瞧出些许端倪。


    他拒绝了身边人只在屋外与姬萦两人对话的?建议,令人推开?了?茅草屋摇摇欲坠的?大门, 拄着一根拐杖,独自一人走了进来。


    老者进屋之后, 并未立刻开?口讲话, 而是用一种看似迷惘、实则暗藏深意的?眼神,将?姬萦和徐夙隐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你们是暮州人士?”孔老眯着眼睛,仿佛半醉半醒。


    姬萦现在的?身份是侍卫,于是她把说话的?权力让给了?身后的?徐夙隐。


    “正是。”徐夙隐不卑不亢, 平静道。


    “你父亲是谁?”


    姬萦抢答道:“暮州鲁平县的?周员外!”


    “原来是个员外爷。”孔老沉默了?好一会儿,身子微微摇晃, 仿佛睡着了?一般, 接着突然间又问道, “你们的?人回?去报信,来回?需要多长?时间?”


    “大约半月。”徐夙隐答。


    “好。”孔老说, “我们求财不害命……只?要你家里愿意赎你,我们定会完好无损地送你下山。这段时间,两位就老实呆在这里吧。”


    孔老转身走出破茅草屋,对外边的?人说:“加派人手,五人一班,一天两倒,一定要看好这两人。”


    姬萦趴在墙上的?破洞,看见马哥露出了?惊诧的?表情。


    “不送回?去了??”


    孔老根本?没有搭理他,迈着一高?一低的?步伐渐渐地走远了?。其他人也急忙跟了?上去。


    马哥仍旧不明白,为什么?先前还对他痛骂不已,要他立即放人的?孔老忽然改变了?主?意,他一路小?跑,追到孔老身旁,再次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孔老,咋又不放人了??是不是你也觉得这公子哥值不少赎金?”


    “赎——赎你的?头!”


    一直忍到马哥跟着自己走进了?自家那简陋得几乎家徒四壁的?自屋,孔老才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熊熊燃烧的?怒火,猛地拿起手中的?拐杖,猛敲马哥的?头。


    此时的?他哪里还有半分酒醉的?模样,不但目光凌厉如刀,就连神色也严肃得如同寒冬的?冰霜。


    “你这呆货,把青州城的?官府放上山了?!”


    ……


    姬萦离开?墙上的?破洞,回?到徐夙隐身旁。


    她反复回?味着孔老进屋后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和马哥最后那一个充满惊讶与疑惑的?问句,压低声音,神色凝重地说道:“有点不对劲。”


    徐夙隐更是笃定:“他识破我们了?。”


    “但是——为什么??”姬萦大为不解,她尤其看了?看自己绑得一马平川的?胸膛,“不应该啊!孔老来之前,他们都准备放我们下山了?!”


    姬萦将?偷听到的?那一句话转告给徐夙隐。


    为了?防止有人偷听,他们站得极尽,声音也压得很低,姬萦尤其小?心,几乎可以说,贴在了?徐夙隐的?耳边说话。


    徐夙隐竭力保持着表情的?平静,却?掩饰不了?身体的?僵硬。


    他试图悄悄地拉开?一些二人之间的?距离,然而姬萦却?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想法,他刚挪开?一分,她便立即前进一寸,仿佛生怕有那些狡猾多诈的?山民此刻正偷偷地贴在茅草屋上偷听他们的?谈话。


    有戒心是好事,但徐夙隐因此难以保持平常之心。


    “你说呢?”


    姬萦还毫无所察,见他没有说话,又追问道。


    徐夙隐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姬萦掏出的?那个破洞上,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么?说来,孔老在进屋后便立即识破了?我们的?身份,他原本?是反对下山劫掠的?,因而一开?始打算释放我们,但是在见了?我们之后,发?现了?什么?,于是临时更改了?决定,将?我们扣留在山上,却?仍装作中了?计的?样子来迷惑我们。”他说。


    “没错,一定是这样。”姬萦拉过他的?肩膀,一脸警惕,“你可以贴着我的?耳朵说,小?心隔墙有耳。”


    徐夙隐:“……”


    姬萦已经迫不及待地把耳朵凑到了?他的?面前,他迟疑了?好一会儿,在姬萦催促之前,终于慢慢地靠近。


    “既然决定扣留我们……那就说明,他已经发?现,我们的?身份并非过路商贾那么?简单。”


    姬萦连连点头,轻声附和着,呼吸的?热气轻轻拂过徐夙隐的?脸颊。


    她的?发?香,随着微不可查的?距离传递过来。是最朴素的?皂香味,叫他想起阳光下晒得微微发?热的?青草地,想起火堆中烧得正旺的?柴木,想起风中微不可查的?茉莉花香,想起一切简单而美好的?事物。


    “然后呢?”她迫不及待要听他的?分析。


    徐夙隐回?过神来,接着说道:“重点是,他本?可以直接扣下我们,为何要多此一举?”


    是啊,姬萦思?考着。如果?他已经识破了?他们的?身份,为何不直接扣下他们,反而要装作中了?计的?样子来欺骗他们?


    “或许是因为,他知道若撕破脸皮,留不下我们。”


    徐夙隐说。


    “孔老的?身份,绝非孔子后人那么?简单。”


    ……


    “孔老,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马哥捂着被敲疼的?脑袋——这个动作一般他都是看孔会做,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落到自己头上。他一脸的?迷糊,仍没掌握到事态的?严重。


    “那公子哥不是暮州的?巨富之子吗?”


    “他们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孔老骂道,“那个侍卫模样的?小?年轻,分明是个女人!”


    “什么??!”马哥大惊失色,“那不是个少年郎吗?怎么?会是女人?!”


    “有女生男相,也有男生女相,还有雌雄莫辨之人,但唯有骨量,是做不得假的?!那侍卫虽然束了?胸,贴了?喉结,但骨量分明是个高?瘦的?女人!”


    “啊?青州官府派了?个女人来?”


    “你真是糊涂啊,马二!直到现在你都还不明白,普通的?女人,敢女扮男装深入十万大山吗?那只?可能是天京城下杀了?朱邪第?一勇士的?女冠明萦啊!”孔老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至于她身边的?男子,气度非凡,临危不乱,除了?徐籍的?长?子徐夙隐还能有谁?”


    “那我现在就去杀了?他们灭口!”


    孔老本?以为马二已经明白利害了?,听到这句话,才明白自己还是在对牛弹琴。


    “站住!”


    马二刹停了?脚步。


    “贞芪柯年十二便能与熊搏斗,年十四便弑父上位,成为了?朱邪第?一勇士,年二十便统一了?朱邪部,令四方丧胆。我问你,你觉得你和贞芪柯,孰优孰劣?”


    马二一窘,弱弱道:“那当然是贞芪柯,我哪能比?”


    孔老的?拐杖立马毫不留情地敲了?下去,没好气地说道:“那你还敢提什么?灭口!我看灭的?是你的?口!”


    “可是,可是,我打不过那女的?,男的?我总打得过吧!”


    “你光对付那男的?有什么?用,你留不住女的?,一切都是白搭!”孔老怒声说道,气得胡须都在颤抖,“你难道忘了?,她手里还扣着我们的?家人!”


    “那用男的?来威胁女的?呢?那女冠不会对徐籍的?儿子见死不救吧?”


    “若来的?是徐籍的?幼子便也罢了?,偏偏是传闻与父不和的?庶长?子——”孔老冷声道:“你敢赌吗?赌她会为了?这么?个庶长?子,放弃自己苦心谋划的?一切?”


    马二终于哑巴了?。


    孔老在除了?几个空酒坛外一穷二白的?家里来回?踱步,那根透露着烦躁的?拐杖在地上戳得咚咚作响,仿佛在诉说着他内心的?不安与焦虑。


    “孔老……现在怎么?办?是我做错了?事,枉费你一番好意,一直劝我们不要下山劫道……你说怎么?弥补,我都去做……”马二低声说道,头垂得低低的?,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孔老终于停下了?脚步,他眉头紧皱,半晌都没有说话。


    “孔老?”


    “你督促你的?人,一定要看好那两人,对外——还是说为了?赎金。”孔老说,“他们的?真实身份,只?有你知我知,不能声张。若被那二人知晓,难保会出什么?纰漏。”


    “孔老放心,我一定看好那两人!”马二立马保证道,“今夜起,我就睡在他们屋外了?,这两人就是插上翅膀,也别?想飞出十万大山!”


    “不,别?太明显了?。”孔老说,“徐夙隐的?智谋不能小?觑,我也没有把握能瞒住这两人多久。”


    孔老沉默片刻,看向挂在墙上的?青州城地图,叹了?口气道:


    “虽然你阴差阳错引来了?青州最难缠的?敌人,但又何尝不是一次成功的?调虎离山呢?看来,袭击青州狱的?计划,要提前了?。”


    ……


    入夜,万籁俱寂,山民们送来了?今日的?夕食:两个干巴巴、毫无光泽的?馍馍,两个破碗装的?清水。


    姬萦看着眼前这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食物,眉头微微蹙起,对徐夙隐低声道:“他们不会在里面下毒吧?”


    下毒,自然有好处。既然已经知道明着来打不赢她,那么?阴着来,总有几分希望。


    姬萦和徐夙隐商量之后,决定保险起见,饿一晚肚子。


    “既然他们已经发?现我们的?身份,那么?需得速战速决才行。”姬萦说。


    “你想怎么?办?”


    “按照原定计划,擒贼先擒王。”


    姬萦趴到挖出来的?小?洞面前,装出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样,哎哟哎哟地叫着。


    “你们是不是往吃的?里面下药了?,我的?肚子怎么?这么?疼啊?你们这些黑心眼的?——”


    “叫什么?叫啊!谁往吃的?里面下东西了?,别?冤枉人!”白日里那个和姬萦聊天的?胖子立即走了?过来。


    “那我肚子怎么?这么?疼!你去给我叫个大夫来!”


    “你以为我是傻的?,我走了?,你不就好逃了?吗?七尺男儿一个,找个角落里拉出来就不疼了?!”


    “哎哟,疼死人了?啊,我死了?公子是不会罢休的?,你们的?赎金也别?想要了?……”


    姬萦不断吵闹,又引来了?另外一名看守。


    总共有两名看守在小?洞外不耐烦地安抚姬萦。


    姬萦叫唤不停,声音凄惨,只?差在地上满地打滚了?。


    “你烦不烦啊,吵死了?!怪不得你爹娘要把你卖了?,小?心我——”


    胖子话音未落,两眼突然翻白,双腿一软便直直地跌了?下去,旁边的?那名山民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就遭到了?一样的?待遇。


    两个人都被悄无声息地放在了?地上。


    姬萦痛快从地上爬了?起来,从小?洞里往外看去:“都收拾好了?吗?”


    沉默寡言的?水叔背着长?弓,对她点了?点头,眼神朝她身后望去。


    “放心吧,你家公子好的?很!”


    姬萦说。


    “我们的?时间紧迫,按原计划,行动!”


    ……


    半天前。


    姬萦和徐夙隐被马二带上山,水叔如同鬼魂般潜行在后,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每经过一处,水叔都会利用周围的?环境,或是在树干上刻下一道细微的?痕迹,或是在石头旁摆放一块不起眼的?石子,留下一些看似不经意的?标记。


    现在姬萦让他带着徐夙隐下山,而她亲自去会一会孔老这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寻找孔老,比姬萦原本?想象中的?要简单许多。商队所携带的?那些珍贵美酒已经被山民们兴高?采烈地拉上山,而姬萦只?需沿着酒香,寻找门前门后堆积了?最多酒坛的?那间茅草屋就行。


    当姬萦踏入那间茅草屋时,里屋传来的?打鼾声如雷霆阵响,震得整个屋子似乎都在微微颤抖。一束微明的?月光,从四四方方的?小?破窗里斜斜地照了?进来,像是一道银色的?轻纱。堂屋里除了?一张被岁月打磨得发?亮的?木桌外,便是三把同样历经了?无数风雨、充满了?年岁痕迹的?凳子。


    她摸着黑,正要往里屋去,视线忽然被挂在墙上的?一幅地图吸引。


    晦暗的?月光正好投射在那张宽幅地图上,姬萦忍不住走近几步,目光紧紧地盯着那张似曾相识的?地图,心中突然翻起惊涛骇浪!


    这竟然是军用级别?的?青州城城防图!


    青州城防图,岂是一般人能够看到的??远了?不说,就是姬萦这个名义上的?四品州官,也从未见过如此详细的?青州城防图!


    孔老深居在这十万大山之中,与外界几乎隔绝,他究竟是从哪里得到的?这张图?


    难道是青州城里还有他们的?内应?


    姬萦刚这么?想,就发?现这张青州城防图,与她记忆中的?青州有些微不同。


    这种吊诡的?感觉,就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揪住了?她的?全部精神,让她的?目光从大到巍峨高?耸的?城墙,小?到错综复杂的?街道,一寸一寸地缓缓滑过……


    究竟是哪里有些不对?


    夜色静谧得如同一块巨大的?黑幕,将?整个茅草屋笼罩在其中,没有一丝风声,没有一点虫鸣,甚至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不知何时出现在姬萦身后的?孔老,高?举着一个沉甸甸的?空酒坛,脸上带着决然的?狠厉,用力朝着姬萦的?后脑勺狠狠地砸去!


    哐当!


    那空酒坛在地上瞬间碎成了?数块,发?出清脆而又尖锐的?声响。姬萦凭借着敏锐的?直觉和敏捷的?身手,迅速旋踵,惊险地躲过了?背后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与身后偷袭之人交起手来!


    月光照亮了?孔老那双鹰一般锐利的?眼睛,姬萦越是交手,越是心惊——孔老的?身手,绝非文人所有。


    近身肉搏,比的?就是一个力气。


    姬萦试出孔老实力后,不再藏锋,一个利落的?锁喉,让孔老僵住了?身形。


    “你究竟是谁?”姬萦目光如炬,紧紧地盯着孔老,厉声问道。


    “山里一个等死的?老头儿罢了?。”孔老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若山里等死的?老头都如你一般,那就太可怕了?。”姬萦笑了?,那笑容中却?没有丝毫的?轻松。


    “只?要我一叫喊,你的?同伴就要遭殃了?。”孔老威胁道。


    “不巧,他已经在下山路上了?。”姬萦毫不畏惧,回?答得干脆利落。


    “他不认识下山的?路,必会迷失方向。”


    “这就不劳你操心了?。”姬萦笑眯眯道,“等到天明,青隽军就会包围这里。失去你带领的?十万大山山民,也不过是群乌合之众。”


    “既然如此,何不现在就杀了?我?”孔老神色平静,即便性命就在别?人一念之间,也看不出丝毫慌,“如此方才谈得上百无一失。”


    “因为我觉得你比这十万大山里的?所有山民加起来都有价值。”


    姬萦缓缓松开?了?钳制在孔老脖子上的?手。


    “因为我敬你,霸王将?军的?过去。”


    “……老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张城防图,一开?始我只?是惊讶你能在大山里弄到青州城防,但后来我才发?现,这张图上有一个比它?本?身更有价值的?信息。”


    “……”


    “那就是这张图,画的?是至少三十年前的?青州城防。”


    安静的?月光从窗外照进,映着青州城防图泛黄的?四个边角。


    “沈将?军,你有半夜的?功夫,说服我释放孔会,从十万大山撤军。”姬萦说。


    “……”


    月夜无声,茅草屋里的?寂静仿佛持续了?一个百年,只?有那微弱的?月光在悄悄地移动着。


    终于,孔老——曾经的?霸王将?军沈胜,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叹息。


    “点上灯罢。”


    一盏黄豆大小?的?油灯在茅草屋中缓缓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在黑暗中摇曳着,勉强照亮了?屋内的?一角。


    姬萦从容地坐在温润油亮的?方木桌前,目光平静地看着沈胜从地上找了?一坛还没喝完的?酒,然后用土碗给自己倒了?一杯。倒完之后,他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可能,迟疑地看向姬萦:


    “你喝吗?”


    “能和霸王将?军共饮美酒,是小?冠的?荣幸。”


    沈胜沉默地为她也倒了?一碗。


    “从哪里说起呢?几十年前的?事,我已很久没有想起过了?。现在说起来,就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一样。”


    沈胜握着酒碗边缘,眼神变得迷离而悠远,半晌没有说话。


    昏黄的?油灯忽明忽暗,摇曳躲闪的?光源,在沈胜的?脸上投下了?斑驳的?阴影,加重了?他脸上的?惘然。


    “我听说,你现在就住在曾经的?沈府。”他缓缓地说道。


    “没错,宰相将?沈府赐给了?我。不过你放心,我并未改动什么?,你大婚时候的?东院,也纹丝未动。”


    “改也就改了?,人都没了?,还在乎那些死物吗?”


    沈胜的?声音中透着无尽落寞,烛光幽幽,仿佛他的?灵魂也随着这烛光在颤抖。


    “我还记得,那天的?红灯笼,从南大街,一直蔓延到沈府……我骑在马上,还想,好像是一片梅花海……”


    “那天晚上,我招待完宾客,已经半醉。待我回?到婚房,我以为,她会坐在床上等我,等我用玉如意,挑开?她的?红罩头,我会见到最美丽的?她……等着我的?,却?是我的?下属,乌琪。”


    “四十四年前,我被任命为定远将?军,跟随征夷大军一起出征。那时的?我,年轻气盛,不懂藏拙,立下赫赫功劳,有了?霸王将?军之名。彼时朝中有两派争吵不休,一派主?战,认为应当把三蛮赶尽杀绝,斩草除根;一派主?和,被称为绥靖派,认为应将?三蛮的?主?力迁至关内与汉人为邻,教化他们的?子孙后代。我便是主?和派的?一员,在我的?影响下,当时的?征夷大将?军也导向了?主?和一派。”


    “最终,世祖决定采纳主?和派的?意见,迁移三蛮,鼓励他们与汉人通婚,汉化。”


    沈胜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


    “于是,五十三万三蛮入关,其中一名叫乌琪的?处月人吸引了?我的?注意,他忠厚温和,哪怕是垂髫的?汉人小?儿独自一人朝他投掷石子,他也毫不还手,其他汉人的?异样目光,更不必说。每有三蛮闹事,其中都没有他的?身影,他甚至还在一次三蛮对我的?刺杀中,舍生忘死来护。那一次,乌琪胸口中箭,险些命丧当场。”


    “为了?感谢他的?救命之恩,也为了?给其他三蛮一个好的?榜样,我将?乌琪提拔为贴身护卫,全然信任着他——”


    “谁知……一切只?是他的?卧薪尝胆。”


    沈胜的?讲述由平静渐到激昂,他难掩痛苦,握着酒碗的?右手止不住颤抖,好像随着讲述,他重回?到四十年前,又置身在红灯笼如海的?那一夜。


    “他从青州城我赐给他的?宅邸里面,联合其他有反心的?三蛮,挖了?一条地道,直通沈府。”沈胜的?声音中充满了?愤怒和悔恨,“我推门而入的?时候,他已经挟持茉娘,匕首就抵在茉娘的?喉咙上……”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恍若隔世,那只?是蒙骗他人的?谎言。他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每一夜,每一夜,茉娘的?泪水都在他眼前流淌。


    然而,那一晚的?真实情况却?是,茉娘从头至尾都没有落泪,她只?*? ?是神情有些复杂地看着他。


    她是一个坚强的?女人。


    否则,也无法坚持等他一个生死难料的?人这么?多年。


    在他的?厉声呵斥下,他的?亲卫队队长?发?现了?事情不对,带兵包围了?整个东院主?卧,数名神射手准备就绪,等他一声令下便可取乌琪性命。


    乌琪并不慌张,他知道此次必是有去无回?。


    他操着始终洗不去异族口音的?蹩脚京话,挑衅地划破了?茉娘脖子上娇嫩的?皮肤。


    一缕鲜血顺着他的?刀尖流下。


    乌琪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让他自断一腿。


    一个将?军的?腿,甚至比他的?手还要重要。他没了?一只?手,仍可以单手握剑,单手杀敌,可若他只?剩下一只?脚,他要如何在战场上自处?


    那时,他才二十五岁,正是一个武将?最好的?年华。


    “我心怀侥幸……没有按照他要求的?做……”


    沈胜抱住头,将?脸埋在一头乱蓬蓬的?花白头发?中,姬萦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他似哭似笑的?声音。


    “我一边故意拖延时间,一边暗示埋伏在屋顶上的?神箭手寻找机会,终于,我自认抓到了?最好的?时机,有那么?一个片刻,乌琪贴在茉娘脖子上的?匕首移开?了?,我趁机冲了?上去,神箭手也射出了?手中的?箭——”


    箭矢精准地射中了?乌琪的?脖颈,从中穿透而出,鲜血磅礴喷涌。


    血转瞬就打湿了?红色的?喜床。


    不仅是乌琪的?血。


    茉娘的?身体倾倒在喜床上,她的?头颅却?滚到了?地上。她脸上的?表情还是那么?坚毅,面庞却?被灰尘沾染了?。


    一根薄若蝉翼的?铁丝还紧紧握在乌琪手中,上面还染着茉娘的?鲜血。


    箭矢贯穿了?乌琪,令他不自禁地向后倾倒,在这股力量的?作用下,原本?缠在茉娘脖子上的?铁丝猛地收紧,也跟着从她的?血肉里穿透而出。


    茉娘在他眼前被斩断了?头颅。


    在他们的?新婚之夜。


    因着他的?侥幸,因为他对自己一条腿的?不舍,永远地离开?了?他。


    乌琪躺在床上,鲜血不断从箭身里涌出。他已经说不出话,可他还是在不断翕动双唇,死死盯着抱起茉娘头颅,如野兽一般嘶吼着的?沈胜。


    沈胜不看他,他竟然拼着最后一丝力气,从床上跌下,攀爬着来到沈胜面前,在最近的?地方,欣赏着沈胜步入绝境的?狂态。


    当沈胜悲痛欲绝的?双目对上乌琪的?视线后,乌琪缓缓开?合嘴唇,带着大仇得报的?快意,向他无声地述说了?人生中的?最后一句话。


    “我愿为吾儿认贼做主?五年,你却?连一条腿都不愿舍弃。”


    “如此贪生怕死,堪为霸王?”


    第065章 第 77、78 章


    “如此贪生怕死, 堪为霸王?”


    在之后无数个噩梦缠身的夜晚,他一次次在黑暗中辗转反侧,扪心自问——你堪为霸王?


    不堪!


    不堪!


    不堪!


    声声呐喊在心底回?响, 犹如沉重的铁锤,一下下敲击着他的灵魂。他整日酗酒,妄图借那一时的混沌来逃避永生难以磨灭的自责。然?而依然?不够, 于是沈胜从人间消失了。


    他毅然?决然?地斩断了曾经无法割舍的那条腿, 也斩断了沈胜在世间的一切荣耀与羁绊。


    从此,世间再无?沈胜, 只有断了一条腿,以一本破破烂烂的伪孔氏族谱坑蒙拐骗为生的孔瑛。


    “后来?,我捡到了一个险些被饿死的弃婴,便?是后来?的孔会。有了孔会之后,我不再四处漂泊, 最终回?到了青州城外的十万大山,就此安定下?来?。”


    沈胜神?色渐渐沉静, 仿佛又用孔瑛的身份为自己筑起了一道坚固的堡垒, 将那些属于沈胜的痛苦记忆和激烈情绪统统隔绝在外。


    他慢慢说道:“江山人才层出不穷,现?在已不是沈胜的时代了。我听说过你的事迹,远比沈胜的更加传奇,即便?没有十万大山的山民, 以你的活票之法,早晚也会征到足够的兵源。我坦诚以对, 只愿你能?够同?情一个迟暮老人唯一的祈求——回?去吧, 不要再来?打搅老朽的平静。”


    姬萦在心中思量此事利害, 半晌没有说话。


    黄豆一般大小的光亮在这?简陋的茅草屋中摇曳不定,沈胜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我很同?情你的遭遇, 但请恕我难以从命。”姬萦说。


    “为什么?”


    “十万大山的兵源我想要,你——我也想要。”姬萦的目光中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决心。


    “世间想要沈胜的不止你一人,但他们都没有如愿。”老人冷笑一声,含着嘲讽道,“你更不可?能?如愿,因为你来?的时候,沈胜已经死了。”


    “留在世间的,只有一个残疾而酗酒的糟老头子而已。”


    “要是我一定要你效忠于我呢?”姬萦站起身来?,郑重而严厉地俯视着沈胜,目光如炬。


    孔老闭上眼,将手中那破旧的酒碗抬至长?满胡须的唇边,仰头一饮而尽。这?么多年在社会底层的挣扎与堕落,让孔老熟练地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模样。


    他无?所畏惧地冷笑着说:


    “我只是一个以坑蒙拐骗为生的老无?赖,我倒很好奇你如何让我一定来?效忠你。我孤身一人,没甚好失去的,哪怕你以孔会的性命要挟,那也只是孔会的不幸罢了。”


    “大不了,在他遇难后,我拿这?条贱命去赔好了。要想让我就此屈服,那是绝无?可?能?的事。”


    看孔老的神?情,绝非逞强之态,他是真的能?够做出这?般决绝之事。


    眼见来?硬的或许不行?,姬萦迅速转变了策略,她嬉笑着坐回?擦得发亮的板凳,说:


    “我想要你心甘情愿为我效劳,若是强来?,结成仇家?岂不是与我所想背道而驰?”


    孔老再次冷笑,不屑道:“你还是绝了这?心思吧,沈胜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出现?在人间。孔瑛这?个老头儿,只想在山林里平淡地过完余生。”


    “沈将军,你自甘堕落,与流民为伍,扯着半本假族谱冒充孔氏族人,想必不仅是为糊口维生吧?你作践自己,好让内心的愧疚有一丝一毫的减轻。你认为你害死了茉娘,所以没有资格过好余生。”


    孔老喉咙骤然?收紧,所有的言语都被卡在了嗓子眼里,他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只能?以尖利如刀的目光射向对面言笑晏晏的姬萦。


    “世人皆在多方战乱的侵扰之中,唯恐过了今日便?没了明?日,他们颠沛流离,家?破人亡,可?你却以孔老之名,躲在深山之中,饮酒潇洒,独善其身。膝下?还有一名孝顺的义孙为你养老送终——沈胜,别人可?以忘记这?个名字,唯独你不可?以。你可?以假装孔老,却不能?真的把你当成了孔老。”


    沈胜面色惨白,失魂落魄地看着姬萦。


    “我想要一个心甘情愿为我效力的沈胜,而不是整日自欺欺人的孔瑛。我想与你订下?一个君子协约,如果你愿意,我今日立即撤军,并且无?条件释放孔会。”


    不知?是哪个字点醒了神?情惶然?的沈胜,他定下?心神?,哑声道:


    “你有什么条件?”


    “我的条件就是释放孔会后,你不得再插手我们与十万大山流民之间的战争。”姬萦说。


    “仅此而已?”沈胜难以置信。


    “仅此而已。”姬萦说,“我们可?以打个赌,我赌你不出一月,便?会自愿前来?效忠我。”


    “不可?能?。”沈胜断然?拒绝,语气坚决。


    “可?不可?能?,一个月后便?会分晓。”姬萦站起身来?,“我现?在下?山,告诉他们不必围山了,我不用担心后背会遭敌吧?”


    沈胜说:“既然?已有君子协约,我还不至于如此无?赖。”


    “那就好。”姬萦说,“一个月后再见了,沈将军。”


    姬萦转身离开,沈胜依旧坐在那张破旧的桌前,一动不动,宛如一尊凝固的雕像。


    茅草屋外围满了无?数愤怒而又戒备的流民,姬萦刚刚停下?脚步,身后便?传来?沈胜的声音。


    “让她走。”


    流民们不情不愿地让开了一条道路,姬萦大步流星地出发。


    岳涯已经带领青隽军包围了村落,姬萦现?身之后,令他们今日撤军。


    “撤军?这?么好的机会,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为什么要撤军?”岳涯不能?理解。


    “我有我的道理。撤军便?是。”姬萦说。


    岳涯再不理解,也只能?按照姬萦所说,命众将士撤军下?山。


    下?山之后,姬萦径直回?到姬府,召来?一直被软禁在房间里的孔会,宣布要释放他回?家?。


    “真的假的?你懵我吧?!”孔会瞪大眼睛,不可?思议道。


    “当然?是真的,我不仅要送你回?家?,我还要送你称手的武器和甲胄。”姬萦说。


    这?并非说说而已。


    孔会目瞪口呆地看着一箱箱精良的兵器和甲胄被抬至眼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曾说,你爷不愿意你习武,总是没收你从山外换来?的刀剑,今日,你就从这?里面随便?挑,随便?选。并且我保证,你爷不会再没收它们。”姬萦说。


    “真的假的!?”孔会好像只会说这?句话了一样。


    “你回?去就知?道了。”姬萦笑道,“先看一看这?些武备里面,有没有你喜欢的东西。”


    姬萦拿出的都是好东西,非青隽军的制式武备可?比。孔会很快就迷失在大男孩的玩具库里,两?眼发光,一会看看这?个,一会拿拿那个。


    姬萦耐心地陪着他挑选武器,还好心地给予建议。


    “你力气大,寻常的剑不适合你。然?而长?武器需要累年的训练才能?熟练使用,因而刀最适合你。至于盔甲,这?副盔甲质地不错,我记着是天京一战后,获得的战利品之一。你要看得上就拿去吧。”


    姬萦太过热情,一番款待下?来?竟让孔会不知?所措,不好意思起来?了。


    “这?不好吧……我白吃白住这?么多天,你还送我这?么多好东西……”


    “这?些武备若是继续跟着我,也只有生锈的命。我将其送给你,才是物尽其用。只不过……这?些东西都是我对抗三蛮获得的,没想到有一日,它们却会调转矛头对着自己人。”姬萦的话语中带着一丝无?奈和感慨。


    孔会脸上一红,半是为自己开脱,半是委屈地辩解道:


    “我早就想下?山为国除害了,生为大丈夫,在国家?危亡的时候龟缩群山算什么本事!只是我爷太过固执,死活都不肯放我下?山——”


    “老人总是如此,他们坚守着老旧的观念,不肯迈出一步。但改变他们陈腐的思想,将他们带领至新时代来?,不正是我们年轻一代的责任吗?”姬萦循循善诱。


    孔会一愣。


    “实不相瞒,我已经去见了你爷。你在他心中的分量,比你以为的更重。无?条件释放你回?去,也是我答应你爷的条件。”姬萦说,“若不是为了自己,为了国家?而下?山,而是为了你呢?”


    “你年纪正好,恰是出人头地的时候,难道就愿意在十万大山中虚度光阴,蹉跎一生吗?”姬萦的目光紧紧盯着孔会。


    “可?是……”孔会面露为难。


    “我欣赏你,以你的能?力,应当在这?个乱世有一席之地。”姬萦双手握住他的肩膀,逼迫他与自己四目相对,孔会忘却了男女之别,只因姬萦眼中的郑重神?色太过明?显。


    “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带着你爷离开十万大山。”姬萦神?色严肃,承诺道,“本官在这?里等你,许你六品校尉之位。”


    姬萦如约送走了孔会。


    激动万分的孔会,永远也想不到自己只是附赠的饶头,姬萦真正想要的,是他身后缺了一条腿的六旬老人。


    姬萦履行?了协约,沈胜果然?也不再插手流民和青隽军的战斗。


    失去了沈胜的背后指挥,流民们只是一帮乌合之众,在岳涯的领兵出击中屡战屡败,很快便?抵挡不住缺粮和寒冬将至的压力,一个接一个地走出了十万大山投降。


    一月之期还未到,孔会便?领着孔瑛前来?青州城报道了。


    姬萦在曾经是沈府的姬府接待了爷孙两?人。


    孔会一副不负姬萦期望的骄傲表情——他的确是完成了姬萦的期望,只不过不是他想象中的期望。


    孔瑛则一脸无?奈之色,手中的拐杖不知?一路上敲了多少个爆栗,因为孔会进府的时候,一边捂着脑袋,一边龇牙咧嘴地还嘴。


    进了姬府,孔瑛便?安静了。


    这?个物是人非的地方唤起他太多回?忆,往昔的荣耀与如今的落寞交织在一起,让他心中五味杂陈。


    直到见到姬萦,孔会先单膝跪下?,宣誓效忠以后,他才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怎样,孔老?我说过的,不超一个月,你一定会主动来?投。”姬萦得意地望着老人。


    是人便?一定会有软肋,双管齐下?,姬萦不信拿不下?他。


    “我这?不争气的孙儿,就拜托大人照顾了。”他叹着气,对姬萦行?了一礼。


    “孔老不必担心,我自会如此。”姬萦先扶起孔老,再扶起地上的孔会,“孔会,你即日起便?为春州的武信校尉,官至六品。敕牒和告身今晚就派人给你送来?。”


    孔会激动不已,抱拳朗声道:“多谢大人!”


    孔老爷孙便?在姬府落脚下?来?,姬萦将无?人居住的南院拨给他们。


    听闻孔氏爷孙都已投降,十万大山里仅剩的负隅顽抗的流民也放弃了抵抗,陆续走出大山投降。


    强抓良民去充军,为抓壮丁,为世人所不耻。然?而,抓亡籍的流民充军,却是为国做事,值得赞扬。这?段时日,青州街头巷尾,到处都是关于姬萦的美誉。


    未至一年,姬萦已经超前完成了徐籍所下?的任务。


    总结这?次任务的奏书递进宰相府的第四日晚,姬萦受到徐籍召见。


    ……


    节气大雪的当天,天空干燥晴朗,万里无?云,丝毫看不出有降雪的预兆。


    姬萦换了身紫纱广袖道袍,束了个最简单的发髻,奈何没能?拧过江无?源这?条固执的胳膊,最终还是坐上了他的马车,向着宰相府缓缓而去。


    抵达宰相府后,她在管家?的引领下?,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了那熟悉的宰相府书房。


    徐籍身着一件醒目的藏蓝色锦袍,正闲适地在靠窗一张黑漆拐子纹的长?榻上,盘着双腿,神?情专注地擦拭着一把银光闪闪的短剑。


    见到姬萦前来?请安,他轻轻招了招手,示意她走近些。


    “你的奏书我已看过了,青隽军也向我汇报了情况。”他抬起眼,意味深长?地望着姬萦,“明?萦道长?啊,明?萦道长?,你可?太让我惊喜了。”


    姬萦连忙拱手,谦逊地说道:“宰相过奖,小冠实在不敢当。”


    “我给你一年时间,你却仅用半年不到的时间,便?出色地完成了我交付给你的任务。这?让我不禁思考,对你是否大材小用了一些。”徐籍将手中洁白的帕子往矮几上随手一扔,随后把擦好的短剑插入刀鞘,一并扔给了姬萦,“白阳那边刚刚送来?的,我觉得与你甚是相配,赏你了。”


    “宰相抬举了,小冠只是习惯了无?论?事情大小,皆要全力以赴。”姬萦捧住短剑,笑着将其收下?,“这?把短剑一看便?非凡物,小冠在此多谢宰相割爱了。”


    徐籍摆了摆手,让姬萦坐下?。


    姬萦在长?榻另一端坐下?,徐籍亲自为她倒了一杯茶。


    “宰相不可?,还是小冠来?吧……”姬萦赶忙说道。


    徐籍制止了姬萦,依旧倒完了两?杯茶。


    “活票这?主意,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徐籍面带微笑,饶有兴致地问道,“我可?是听说了,云天当铺响应春州太守的号召,推出不收一分钱的生财活票,青隽军中购买此票成风。”


    “小冠不敢居功,这?是我的手下?之一,云天当铺的掌柜尤一问想出来?的。他想出此法,也是为了解小冠的难题,活票一出,青隽既征到了兵,云天当铺也有了更多可?供经营的现?金。此乃绝对的双赢。”姬萦谦逊地低着头,语气诚恳。


    “何止双赢?”徐籍神?色如常,却突然?大笑一声,“如果今后青隽军需要兑票的时候,道长?又不在青隽了,岂不是三赢吗?”


    姬萦故作镇定,陪着徐籍一同?笑了起来?。


    “宰相说笑了,我是为云天当铺背过书的。哪怕今后宰相将我调去其他地方,我也会督促云天当铺按时按约为前来?兑票的民众发放本金和息金的。这?朗朗乾坤,难道我还敢跑了不成?不说百姓们能?不能?饶了我,端是宰相,也饶不了我啊!”


    徐籍单手撑在矮桌上,目光紧紧盯着姬萦,笑道:


    “你这?话倒是不差。既然?你能?推行?此种活票,想来?是看见了其中巨大的利益吧。”


    “因为是初次试行?,能?有多少收益小冠也不清楚。只不过,小冠已想好了,无?论?因活票产生多少收益,每年都将其十中取七,献给宰相助军。”姬萦强忍着内心的肉疼,说道。


    徐籍闻言朗朗大笑,分明?是言语威逼的结果,他却像是听到了姬萦的真心之语,十分豪爽而痛快地说道:


    “明?萦道长?既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什么也没做,收走七成收益岂不脸红?”


    “宰相整日为国家?操劳,这?钱也是献给宰相助军的,要是宰相不收,小冠才要脸红!”


    “这?样吧,既然?你有心,我便?收取六成。其余的,你自拿去治理你的辖内之地。”


    分明?是强取豪夺,姬萦还要装作感恩戴德的样子,又感动,又困惑地说:


    “可?我的治地乃是春州……”


    “今后便?不单是春州了。”徐籍风淡云轻地说道,“我令你一年内扩军五万,你不但提前完成了任务,数额上业已超出,青隽军那边来?报,共计征到八万兵源。因而,我决定破例擢升你为暮州太守,同?时遥领春州事务。明?萦道长?,你觉得如何?”


    姬萦大喜,再也顾不上计较被抢走的六成活票收益。


    她连忙下?了长?榻,拱手行?礼道:


    “宰相厚爱,下?官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宰相知?遇之恩!”


    姬萦掷地有声,神?色郑重,额头上只差写着“大忠臣”三个字。


    “你也别急着谢恩,先听我说说暮州的情况。”徐籍摆了摆手,“暮州情况复杂,近年越发脱离青隽控制,见敏已任了暮州牧两?年,但却毫无?起色。你可?有信心在暮州扎根下?来??”


    “下?官有信心!”姬萦大声说道,声音坚定有力。


    不管心里怎么想,口号先喊出来?。


    “你此次去暮州上任,需要建立自己的班底。除了你身边那几个熟面孔,可?还有得力人选?”


    姬萦等待着这?个时机多时,但她不能?让徐籍看出她早就考虑好了要离开青州。


    她紧皱眉头,做出一副苦苦思索的模样,连点了七八个人名后,才说出了真正想要的美石。


    “……还有一个叫谭细细的典史,因着扩军的事接触过几次,虽然?人不是顶聪明?,但胜在老实听话。”


    “这?些人,我都记下?了。待我问过他们的上峰后,再遣人回?你。若身上无?要紧大事,都让你带走。”徐籍说。


    姬萦难掩笑意,再次拱手道:“多谢宰相!”


    宾主尽欢,又寒暄了几句后,徐籍端起茶杯轻轻饮了一口,姬萦看出这?是送客的意思,识趣地提出告退。


    她脚步轻快地走出主院,没有直接离开,而是绕道去了竹苑通知?徐夙隐这?个好消息。


    “徐籍会让你跟我一起去暮州吗?”她急切地问道。


    吹拂着竹苑的寒风已初具威力,虽未下?雪,但风里却似掺杂着冰渣,寒意刺骨。


    姬萦虽然?还穿着单件的道袍,徐夙隐已换上了厚厚的狐裘。即便?如此,他还是在寒风下?忍不住咳了起来?。


    咳嗽声打断了他将要说的话,姬萦忍不住起身站到他的身旁,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就像水叔平常做的那样。正要赶来?的水叔见状,停下?脚步,犹豫片刻后又转身进了耳房。


    好不容易,徐夙隐平静了咳嗽,才终于说出迟来?的回?覆:


    “我有办法。”他说。


    “你的咳疾,到底怎样才会好?”姬萦的心思已经不在他能?不能?跟着去暮州这?件事上面了,她眉头紧蹙,满是担忧地说道,“如果是需要什么天材地宝,无?论?在多危险的地方,我一定给你弄来?。”


    徐夙隐闻言,淡淡地笑了。


    “你的心意,我领了。只不过,这?是天生不足,难能?在后天弥补。”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姬萦急切地追问,眼神?中满是不甘。


    “或许会有奇迹吧。”徐夙隐故作轻松地说道,“这?是二十几年的老毛病了,我已习惯了,你也不必忧心。”


    姬萦不吃他这?一套,这?话拿来?寒暄倒还能?够,说给她听,她却是一个字都不信。


    “病痛是没有办法习惯的。”她说。


    “……”


    “我不会放弃治好你的希望,”她隔着一层柔软光滑的狐毛,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目光直视着徐夙隐的双眼,眼神?中充满了决心,“所以,你也不要放弃。”


    徐夙隐情不自禁地避开了她的视线,因为不知?道自己在这?样专注的视线中会做出什么,说出什么。


    他只是垂眸看着她握在手腕上的那只手。


    十二月的空气里好像都含着雪水,然?而,她的手却是如此火热,哪怕隔着一层狐皮,也让他的心脏滚烫起来?。


    “……好。”他说。


    姬萦又在竹苑逗留了一会,然?后才告别徐夙隐,满心欢喜地回?到姬府。


    她回?到府中,先是告诉了众人即将走马上任暮州的好消息——连正在密道里铲屎的谭细细也被告知?了。


    “我已将你的名字和另外八人上报给宰相,宰相性情谨慎,大概会派人调查你的虚实。这?些天你就别来?密道了,猴子和其他动物,我会替你照顾。”


    谭细细大为感动,连连为姬萦的代为铲屎道谢。


    姬萦转过头来?,就将铲屎的工作分配给了吃苦耐劳的秦疾,然?后回?到卧室,兴冲冲地写起了给霞珠的信。


    另一边的徐籍,叫来?心腹晁巢调查姬萦点名的九个人名,看其中是否有天赋异禀之人。


    三日后,晁巢拿来?了结果。


    “这?九人都是青隽的老人,才华平平,仅为庸才。”


    “既是寻常才干,便?都拨给姬萦吧。他们的上峰,你派人去知?会一声。”徐籍不以为意道。


    他正在吩咐心腹,管家?忽然?来?报,大公子徐夙隐求见。


    徐籍皱了皱眉,让晁巢避至屏风后,沉声道:“让他进来?。”


    他等了片刻,一抹颀长?的身影缓步走进书房。那个素来?病弱的长?子站在面前,面色较常人更为苍白,却有坚毅沉静的神?情,远山紫色的大袖随着步伐飘逸,宛如仙人姿态。


    从风采而言,这?无?疑是他最出众的儿子。


    但偏偏是个庶子,偏偏是个不能?与他同?心的庶子。


    徐籍看着眼前的一幕,眉头皱得更紧。


    “有什么事?”他冷声道。


    “父亲。”他顿了顿,垂着乌黑而细长?的睫毛,一头柔顺的青丝随着他揖手行?礼的动作从肩上滑落下?来?,“近日我要离家?一趟。”


    “你要去哪儿?”徐籍并不关心,却还是问道。


    徐夙隐没有马上回?答,因为一阵难以克制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他抬起大袖,掩面轻咳不止,徐籍还是看见了他痛苦的神?色。


    对于这?个儿子,徐籍通常难有同?情。因而他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脸上浮起病态的血色。


    “水叔打听到,在青隽南方一带,有一名富姓的大夫颇会诊治疑难杂症,我此次辞行?,便?是为了寻访这?位富姓大夫。”


    徐夙隐的病是娘胎里带来?的,在少年时又留下?那样的外伤,耽搁了治疗,虽然?侥幸救了回?来?,但也加重了病根,原本能?活三十岁的,现?在连活过二十岁已是不易。


    徐夙隐的不幸,却是徐籍的幸。


    他不希望徐天麟继承自己的一切时,身边还有个雄才大略的庶兄。


    “我知?道了,你去吧。”徐籍说。


    他忽然?想到什么,叫住正要行?礼告退的徐夙隐。


    “暮州工作多年没有进展,我已将姬萦擢升为暮州太守,让她去辅佐身为暮州牧的徐见敏。你正好要去青隽南边,我封你为监察使,替我探探暮州虚实,顺便?查一查徐见敏这?些年究竟在做什么。”徐籍说。


    徐夙隐沉默片刻,再次行?礼。


    “是,父亲。”


    徐夙隐离开后,晁巢从屏风后转出,担忧地看着徐夙隐离开的方向。


    “大公子至今仍和宫内有着联系。对宰相的霸业来?说,大公子是一大阻碍。”


    徐籍摆了摆手,端起桌上的茶轻饮两?口,神?色阴沉。


    晁巢了然?地消了声音,躬身退出了书房。


    ……


    在青州过完元旦后,姬萦等人便?踏上了前往暮州的旅途。


    青隽辖内虽说还算安宁,然?而这?一路上,姬萦却见到了无?数从战乱地区拖家?带口、艰难跋涉逃往青隽的平民。他们面容憔悴,眼中满是疲惫与迷茫,身上的衣物破旧不堪,步伐沉重而又蹒跚。


    二皇并立之后,夏国内的分裂割据愈发激烈,局势错综复杂。关于是否要迎回?章合帝的议题,在前朝和民间都争论?得沸沸扬扬,不休不止。


    在暮州天仙县城外一间简陋的茶摊休整的时候,一群粗衣裋褐的平民因姬萦等人的出现?沉默了半晌。见他们只是默默喝茶,并未有任何异常举动,渐渐地,这?些平民也就遗忘了他们的存在,再次开启了方才中断的话题,而这?话题,正是夏皇之争。


    “要我说,还是要设法把章合帝迎回?才是。我们夏国的皇帝,在蛮夷手里算什么话!而且,放任老子被蛮夷挟持,做儿子的脸面又往哪放?”一个满脸沧桑、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情绪激动地说道,他的声音因愤怒而有些颤抖。


    “你说的轻松!章合帝迎回?来?之后,你让现?任皇帝怎么做?天底下?哪有两?个皇帝的事情!”另一个身材瘦弱、目光忧虑的老者反驳道。


    “我们的小皇帝自身都难保,怎么管得了爹的事情?”一名穿长?衫的清贫学子冷笑道,眼神?中透着轻蔑。


    片刻沉默后,不知?谁叹息了一声,话题便?转向了宰相徐籍。谈论?的,无?非都是些篡权夺国的陈词滥调。


    姬萦等人休息好了,扔下?铜板后重新回?到车上。


    此次前往暮州,她租了五辆马车以容纳随行?人员。而她自己却因嫌弃马车里空气沉闷,独骑一匹毛色亮丽的骏马走在队伍中间。


    因为被茶摊那些高?谈阔论?的民众引起了浓厚的兴趣,她夹紧马腹加快速度,骏马如风一般疾驰,来?到徐夙隐的马车前。她身姿轻盈,轻松一跃,便?从马背上跃到了马车上。


    “水叔!帮我看好马!”她大声说道。


    水叔瞪她一眼,但还是不情不愿地捡起姬萦的缰绳,紧紧握在手里。


    姬萦钻进车厢,和正在端详暮州地图的徐夙隐打了个照面。


    “怎么了?”徐夙隐放下?手中地图,目光温和而耐心地看着她。


    “我想问你,对当今天下?的看法。”


    姬萦如同?步入自家?后花园般轻松自在,悠然?地寻了个舒适的位置坐下?,拿起果盏上的一颗亮黄色的梨子,毫不犹豫地啃了下?去。


    “……你是想问我,对夏室两?个皇帝的看法吧。”


    姬萦咽下?口中的梨子,清爽甜蜜的梨汁往胃里涌去。


    “也可?以这?么说。”她露出如梨汁一般清甜的笑容。


    第066章 第 79、80 、81章


    徐夙隐沉吟片刻, 缓缓开口:“延熹帝虽年少登基,却未曾大兴土木,饮食上也颇为节俭。自他?即位后, 更是废除了章合帝时期的新税,由此可见,他?意在稳固守成, 而非肆意扩张。总的来说, 他是一位承前启后、偏向保守的君主。”


    “这么说来,你支持延熹帝继续在位了?”姬萦问。


    “为了保夏国江山的稳固, 这已经是最佳选择。”徐夙隐肯定道,“章合帝已不再是夏国的章合帝,而是三?蛮的章合帝。两害相权取其轻,至少?在延熹帝的统治下,夏国还是汉人的夏国。”


    “我明白了。”姬萦听后, 轻轻点头,几口将?手中?的梨吃完, 梨核随手扔出窗外, 心中?已然有了决定。


    如果她要对狗皇帝做些不利的事,徐夙隐应当不会横加阻挠。


    徐夙隐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转,轻声问道:“姬姑娘心中?可有定计?”


    “当然没有。”姬?*? 萦掩饰住心中?的思索,故作轻松地回答:“现?在支持章合帝, 跟直接投奔三?蛮有何不同??”


    徐夙隐微微点头,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她凌乱的发髻:


    “你的发髻散了。”


    姬萦一摸后脑勺, 才发现?自己那笨拙梳成的发髻不知何时已经散乱。


    她摘下挂在散乱发髻上的木簪, 嘟囔道:“散了就散了吧, 等我?找个水边重新梳过……”


    “我?帮你吧。”徐夙隐朝她伸出手。


    那只手白净无暇,指骨纤长, 根根分明的掌纹清晰地分布在掌心。


    姬萦稍作犹豫,终将?木簪交到那只手上。


    “你会梳女子发髻吗?”


    徐夙隐并不分辩,只是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转过身去。


    徐夙隐并未多言,只是微微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转过身。姬萦虽有些不自在,但木簪已在徐夙隐手中?,便也只好顺其?自然,转过身去。


    片刻后,她感到散了一半的发髻被完全解开了,徐夙隐的双手轻柔地拢起散落的长发,用指尖一根根理清纠缠在一起的发丝,他?的手指划过她的耳背和头皮,激起一片酥酥麻麻的陌生反应。


    她强忍着痒意坐在原地,双手在看不见的地方抓着衣角。


    终于,徐夙隐为她重新梳起发髻。


    车上没有镜子,姬萦只好用双手来感应脑后的发髻。和她平日里随意敷衍的样式不同?,徐夙隐梳出来的发髻被一根木簪牢牢固定在脑后。


    “你怎么梳得比我?还好?”姬萦大为新奇,两手在规整的发髻上摸来摸去,好奇的眼神大大方方地打量着对面的徐夙隐。


    “以前生母病时,无力?梳洗,院中?又没有多余的丫鬟。”徐夙隐淡淡道,“梳多了,慢慢就学会了。”


    姬萦这边摸着发髻又惊叹起来:“你梳的正好是我?最喜欢的那种!奇了怪了,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种?既方便行动,又简洁好看!只可惜,我?一直没能学会这种发髻的梳法——”


    徐夙隐没有说话,他?虽然唇边带着笑意,但那更接近是一抹苦笑。


    “你怎么了?”姬萦怕自己说错了话,小心道,“是我?触及你的伤心事了?难道你生母也喜欢这种样式?”


    徐夙隐轻轻摇了摇头,口中?只有两个字:“……无妨。”


    “吁——”水叔控马的声音从车厢外传来。


    姬萦轻轻撩开门帘,暮州城的巍峨城门便映入眼帘。与四通八达、繁华喧闹的青州城相比,暮州城虽稍显宁静,却也别有一番韵味。城门下,几位年岁各异的男子守候已久,他?们像是久未进食的饿狼,一见姬萦的车队,便争先恐后地扑了上来。


    这些人一窝蜂地围住骑马走在最前方的江无源和岳涯,目光灼灼地询问这是不是新来上任的暮州太守的车队。


    得到确认后,所有人又你推我?我?推你地涌了上来,对马车里的姬萦极尽恭维之事。


    他?们自我?介绍,都是暮州城内钱张严曹四家?的人,因不知她抵达的准确时间,从五日前便日日守候在暮州城外,等着为她接风洗尘。


    有了这些世家?豪族下人的背书,姬萦一行人轻而易举地免检进了暮州城。


    由此可见,这些世家?在暮州城的势力?可不小。


    这些下人们一路卑躬屈膝地送到太守府,再三?声明他?们的主人会在近日递上接风洗尘的帖子,直到姬萦等人将?车马停进府内,人也消失不见,才陆续回去禀告主子。


    合制的宅邸大多是那个样,暮州太守府与青州的姬府也无太大区别。只是上一任太守府主人应当是个注重享乐的人,暮州太守府内有许多造价不菲的细节。以后花园为例,假山流水必不可少?,就连养有锦鲤的池塘,铺设在底的卵石,听说都是从长江边上千挑万选,再千里迢迢运来。


    顺便一提,太守府的这位上任主人,已经因为和当地豪族沆瀣一气,犯下重罪数重,被徐籍给押回青州问斩了。


    腾出了空位,这才有姬萦的补缺。


    姬萦先给众人分配了住处,带到暮州来的都是她的心腹班底,除了那几名凑数的低级官员外。这些“饶头”,被她拨往随侍处,虽有随侍之名,但姬萦并不用人随侍,因而只是虚职。


    谭细细乃内务上化腐朽为神奇的高手,暂时让他?担任长史,在总务处屈一屈才。


    其?余人依然按照他?们的能力?各自分了官职,相比起青州来,几乎都跳了两级——还是得感谢上一任掉脑袋的暮州太守,他?死的时候一批猢狲也遭治罪,府内的正经官职空出了许多。姬萦分起官来毫不纠结。


    至于徐夙隐,徐籍给他?的官比她还大,可以监察州牧,自然是不用她来操心的。


    当天下午,姬萦接见了一批暮州当地官员,谢绝了无数邀请,接到的钱张严曹四家?的请帖,她也请人去回绝了。


    上一任暮州太守的脑袋刚落下来不久,她可不想走了对方的老?路。


    晚些时候,行李都拿出来收拾妥当了,姬萦才终于有了喘一口的机会。


    暮州情形,她还不甚清楚,徐籍的次子徐见敏至少?名义上是和她一派的官员,也是最有可能给她有价值线索的人,姬萦决定找个机会,见上一见。


    还未等她先登门拜访,抵达暮州的第?二日下午,徐见敏便遣人递来了帖子,邀请姬萦在晚间于天池酒楼接风洗尘。


    瞌睡来了送枕头,姬萦自然答应了。


    当天晚些时候,她按照约定的时间,坐上马车前往天池酒楼。与她同?行的,除了岳涯和秦疾这两个众所皆知的左膀右臂外,还有监察使徐夙隐。


    于情于理,徐见敏主持的接风宴,他?这个大哥都应当在场。


    姬萦到天池酒楼的时候,宽阔的酒楼门口停满香车骏马,姬萦立时了然,今夜参加接风宴的绝非徐见敏一方。


    果不其?然,由奴颜媚骨的小二引路后,姬萦等人来到天池酒楼最大的厢房,一张可供十五人就座的红漆圆桌上,已经是人头攒动。


    姬萦甫一现?身,便受到了热情的欢迎。


    “早就听说我?们新任的太守不仅年轻有为,还是个风采万千、仙露明珠般的真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与真人相比,我?们这些俗人便相形见绌了!”


    几个当地豪族模样的锦衣男人先后向姬萦行礼后,一唱一和地对姬萦恭维不断。从他?们的打扮上来看,姬萦估摸应当是暮州豪族,钱张严曹四家?的人。


    他?们紧接着自我?介绍,应了姬萦所想。


    此宴的主人公——姬萦此前并未见过的徐籍次子徐见敏,此时才从人群后走出,似笑非笑地向姬萦说道:


    “久闻大名了,真人。”


    ……


    旁人示好也就罢了,徐见敏主动示好,姬萦不能不接。


    她一边说着“不敢”,一边依样画葫芦地奉承了一番。


    和姬萦互捧了几句后,徐见敏的笑容愈发深邃。他?再施施然看向一旁的徐夙隐,锦衣下的双手拱了一拱,略显阴柔的面孔上摆出一张笑脸:


    “舟车劳顿,辛苦兄长了。父亲在青州身体可好?义兄的武艺是否又有精进?妹妹在宫中?如何?可惜我?孤身一人在暮州,无法在父亲膝下尽孝,也无法为妹妹担起兄长之责……”


    他?句句询问,仿佛真心关怀,眼中?却闪烁着几分试探与算计。他?说话时微微摇晃的脑袋,更让姬萦觉得此人作态至极。


    奈何徐见敏努力?表演,徐夙隐却视而不见。他?面色平静,在徐见敏说了一大通之后,只回了淡淡两字:


    “尚好。”


    什?么尚好?什?么都尚好。


    姬萦赶紧接起落在地上的话头,望着桌上琳琅满目的菜式故作惊讶道:“桌上那盘是熊掌吗?现?在这时节,还能猎到野熊?”


    徐见敏被一打岔,脸上不虞神色消去,笑着说:“自然是不容易的,我?一直告诉他?们,父亲派来的人,又是修道之人,必是难得一见的俊杰。这些俗物都不会看在眼中?,一切从简即可。谁让他?们早就听过了真人的威名,苦于没有机会结交,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机会,自然要使出浑身解数来让真人满意。”


    “这只熊掌,便是钱家?老?爷派出二十名猎户,轮番进山寻那冬眠的野熊,好不容易找到的。”


    钱老?爷颇具富态,穿着一件红锈色的锦袍,看上去像个大号铜板。他?不失时机地站了出来,朝姬萦深深一躬身,满脸的谦卑,揖手道:“比起州牧和真人为暮州所做的贡献来,鄙人的这只熊掌实?在算不得什?么。”


    徐见敏满意道:“都别站着了,落座吧,几位远道而来,一定要试试暮州的特色。”


    主人家?发话了,这场官场小热身才终于结束。


    姬萦和徐夙隐坐在一起,她的左手边就是会来事,擅长来事的钱老?爷。钱老?爷十分殷勤又不至于反感地向她介绍这一桌佳肴,什?么东西是钱家?献的,什?么东西又是张家?出力?的,严曹二家?也不例外。


    秦疾和岳涯身边也有士绅作陪,只不过这二人,一个是懒得搭理旁人,一个是来不及搭理旁人。秦疾像饿了三?天那样,风驰电掣地享用着面前的美食。岳涯则一人独饮,面色冷淡。这二人旁边作陪的士绅,递了几次话头都无人搭理,讪讪然地只好沉默下来。


    姬萦忽然看见桌上一盘稀罕东西,好奇发问:“那也是暮州的特色吗?”


    钱老?爷往她的视线方向一看,了然地笑道:“这倒不是暮州的特色,只是州牧的雅好而已。”


    “这个季节寻得到野熊,连野菌都能寻到吗?”姬萦问。


    “这些野菌都是盛夏时采集的,放在冰窖里,可以保存至来年春天。”


    深冬的野熊,盛夏的野菌,为了准备这桌佳肴,这些人也算煞费苦心了。


    怪不得徐籍说徐见敏去了几年,一点进展都没有。


    徐见敏已和这些当地豪族穿一条裤子。


    能有进展吗?


    尽管身旁的钱老?爷和徐见敏频频递来试探的话语和眼神,但姬萦始终保持着警惕和微笑。她像一条溪水里滑不溜秋的小鲤鱼,在官场这个浑浊的大河里游刃有余地穿梭着,时不时还用尾巴砸出一点水花弹在一愣一愣的众人脸上。


    一顿饭吃完,徐见敏和暮州四家?依然不能摸清姬萦的态度。


    徐见敏乘着马车离开后,马车夫无须吩咐,便将?他?带回了州牧府。他?撩开车帘下车,从小厮手中?接过热乎乎的铜色熏香手炉,和早已等候在门外小巷的几家?家?主汇合。


    “大人,那姓秦的壮汉,当真古怪!”


    张老?爷紧皱眉头,还未来得及说如何古怪,就被一旁的严老?爷给抢去了话头。


    “再古怪能有那凤州的岳公子古怪?!我?只是听他?在夸奖倒酒的侍女香品了得,便说将?那侍女买下来赠他?,我?本是好意,谁知道这人竟问我?‘你颈上的是脑袋吗,怎么只装了俗物?’”


    严老?爷享了一生荣华富贵,长这么大没被人这般骂过,怎受得了这委屈?说起来,不禁眼泪花花!


    徐见敏扫了一眼小巷里的人,皱起眉头:“钱至呢?”


    众人还未回答,正巧一阵马蹄阵阵从身后传来,喝得满脸通红的钱老?爷姗姗来迟,一下马车,虽然被马车夫搀扶着,但依然险些摔了个趔趄。


    “你这蠢东西!扶人都扶不好,滚开!”钱老?爷怒从心起,一脚踢去。


    “行了,赶紧过来。”


    徐见敏一句话,钱老?爷虽然醉得不轻,仍怒色瞬转讨好笑容,迈着摇晃的小碎步赶紧走了过来。


    “怎么样?”徐见敏问。


    “什?么怎么样?”钱老?爷喷着酒气,一脸茫然。


    徐见敏见他?这模样,气得也想往他?身上来上一脚!


    “你坐在太守旁边,你说我?在问你什?么?!”


    “哎哟,我?的州牧啊!你是不知道,这新来的太守跟那干了四十年的丝瓜囊一样,油盐不进啊!”钱老?爷回过神来,马上开始叫苦连天,“我?跟她说我?有一颗李子大小的极品东珠,此次正好带来,想请她帮忙掌掌眼——”


    “她说什?么?”


    “她说,‘来,干了’!”


    钱老?爷一身酒气,脸色红得像要滴血,也不知道酒桌上究竟被灌了多少?马尿——但是一起喝酒的人,徐见敏记得清清楚楚,姬萦走出酒楼的时候健步如飞,神采飞扬,哪里有半点酒醉之色?


    “我?又问她太守府住的是否习惯,我?这里准备了一点心意,为她添置家?用,还说我?在寒山上有一处温泉别院,愿赠给太守颐养……但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让我?说完,但凡开口就是‘干’,我?不喝,就问我?是不是看不起她——”


    情绪一激动,酒意上头,钱老?爷头晕头转向,忍不住朝着一边:“呕——”


    臭气袭来,徐见敏抱着手炉骂了一声,一跳三?丈远,另外三?家?老?爷也不遑多让。


    “罢罢罢!今日就暂且如此,若是此人不识趣,再想法除去也不迟。”天寒地冻,徐见敏也懒得再费口舌。


    他?正想转身离去,张老?爷赶忙将?他?叫住:


    “大人,那新来的太守暂且不谈,大人的兄长——我?们该如何应对呀?”


    “他?——”徐见敏停下脚步,露出讽刺的笑容,“冥顽不灵,不必管他?。”


    “可他?若是向宰相滴眼药呢?”张老?爷面露急色。


    “滴眼药,那也得看谁滴。”徐见敏冷笑道,“只不过,虽说我?让你们不必管他?,但也不能让他?抓住什?么把柄。”


    “这段时间,你们最好收敛着些,我?这兄长,虽然不得父心,但想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却还是很容易的。”


    钱张严曹四名家?主连忙应是。


    徐见敏刚要走,曹老?爷忽然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打开后满脸讨好地双手呈给徐见敏。


    “大人,鄙人听闻夫人喜爱夜明珠,这是鄙人特意遣人从楼兰寻的,尤为罕见的是犹如朝霞,白中?透粉。愿献给大人,供夫人一笑——”


    徐见敏几次三?番被叫住,本来都想发火了,一见那锦盒里比鹅蛋还大的夜明珠,一张脸由怒转喜,带上了难掩的笑意。


    “嗯,夫人确是喜欢这种稀奇东西,你算是有心了。”


    得到一句意味深长地赞叹,意味着徐见敏记下了他?这份情,曹老?爷不禁满脸喜色。


    徐见敏这下终于走脱了,待州牧府大门一关,另外三?个嫉妒得眼冒金星的老?爷立即把曹老?爷围堵起来。


    “好啊你这个老?家?伙,竟然准备了礼物,还不通知我?们!”


    曹老?爷一脸自得的笑容,摇头晃脑道:“人家?州牧都说了,这是有心——有心就能办到的事,你们办不到,老?夫也没有办法啊。”


    说到底,四家?还是彼此竞争的关系,没了徐见敏,谁也不需装腔作势,彼此白了一眼,冷笑一声,转身上了各自的马车,各自回家?。


    ……


    夜色渐浓,太守府内的灯火却明亮如白昼,一场重要的夜会正在召开。


    这场夜会的地点,选在了太守府后花园湖边那座雅致的水榭之中?。这里四面环水,开阔而幽静。


    寻常人喜欢在屋檐下谈事情,姬萦不走寻常路,喜欢在一览无余的开阔地带谈事,越是大事越是如此。像水榭这样的地方就很好,杜绝了隔墙有耳的可能——因为根本就没有墙。


    孔老?是一个人拄着拐杖来的,孔会因为习惯了山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哪怕他?为了参加第?一次正式议会,对自己进行了诸多心理建设,依然抵不住周公的召唤,在姬萦等人回来之前便已呼呼大睡。


    饶头来没来,不重要,正主来了便好。


    姬萦笑着将?避风的其?中?一个位置让给孔老?,另一个避风处让给了徐夙隐。


    由于是冬夜,气温很低,姬萦让人在水榭里准备了炉子和茶水,炉子里的碳一烧得发红发亮,周遭的人也就不觉得冷了。


    由岳涯将?今晚接风宴上的事情简要地转述给没有出席的江无源和谭细细等人。


    没去过的人竖耳倾听,去过的人一样聚精会神,思考有没有自己可以补充的地方。


    水叔匆匆为徐夙隐带来大氅披在身上,徐夙隐对他?低声交代?了什?么,水叔看了眼姬萦,不情愿地又走向了身后的屋舍。


    过了会,他?回来了,给徐夙隐摊开手掌一看,然后揭开茶炉,将?手心里的东西一股脑丢了进去。


    不多时,空气里便飘起了红糖和热姜的味道。


    茶开的时候,岳涯也讲完了今晚上发生的事,姬萦拒绝江无源的帮忙,起身提起茶炉,为每个人都倒了一杯姜茶。


    为江无源倒的时候,他?如坐针毡,连木质面具上的每一根纹路都在为主人透露着紧张。


    “今天晚上这架势,都看明白了吧?”姬萦放下茶炉,重新坐了下来,磕着江无源准备的炒瓜子,她说,“我?们到这儿?来,别想着州牧会给什?么帮助,他?们早就穿起了一条裤子,说不好,上一任太守也只是替他?们背锅而已。要想在暮州站稳脚跟,我?们只能靠我?们自己。”


    “今晚,我?就跟你们说一说今后的打算。”


    ……


    “暮州豪族彼此联结,同?化当地官员结党营私,我?在来之前,宰相便已叮嘱过此事。近些年,暮州并未遭受天灾人祸,然而,兵,征不动;税,交不足。我?们此次来暮州,便是为了解决此事。”


    姬萦一改此前的散漫神色,放下瓜子壳,将?双手撑在膝上,认真说道:


    “我?们初到暮州,四家?豪族必然心生警惕,短时间内必会安分守己,但时间一长,必会故态萌发。那时我?们便有可乘之机。”


    “有可乘之机又如何?”孔老?见惯了这些官场把戏,冷笑道,“地头蛇本不可怕,可怕的是地头蛇身后还站了一位撑腰的大人物。难道你还想把徐籍的儿?子送到徐籍面前治罪?”


    “徐籍的儿?子,我?们暂时动不得。但也不必担心,我?们虽比不得徐见敏在徐籍心中?的重量,但暮州军政在徐籍心中?的分量,必然比他?这位次子要重。”


    姬萦笑道:


    “若无这种把握,我?也不会将?诸位带到这龙潭虎穴的暮州冒险。”


    “在等待这四家?露出把柄的时候,我?们就静待不动吗?”依靠在檐柱上的岳涯出声。


    “当然不,我?们也有要紧事推进。此事还恰要岳弟去主持。”姬萦说,“钱张严曹四家?把持暮州多年,能在暮州上任的官员大多和他?们沾亲带故。因而真正的有才之士必然还流落在暮州民间,他?们出头无望,对钱张严曹四家?应该积累下颇多怨恨。”


    “岳弟负责去搜寻结交这种人,看是否可用,拟成单子交我?。”姬萦说,“先启用他?们为暮州基层官员,既不会引发四大家?族警惕,又能起到润物细无声的效果。”


    “待时机成熟——”


    姬萦微笑着从小碟里拿起一枚瓜子,轻轻一捏,瓜壳破裂,果仁迸出。


    “我?们便杀豪绅,抄贪官。为这小小的暮州城,带来一点小小的震撼。”


    姬萦话中?的杀意,先给在座各人带来了一丝小震撼。


    片刻寂静后,孔老?发问:


    “以什?么名目来杀?”


    这是一个关键的问题,毕竟他?们不能随意杀人抄家?,必须有一个合理的理由。


    姬萦挺直的背脊一松,她抬手示意一直沉默不语的徐夙隐接下她的话茬。


    一直沉默不语的徐夙隐这才缓缓开口,低沉的嗓音如雨打屋檐,清脆悦耳。


    “宰相任我?为监察使,便由我?出面,在暮州各处设立开口铜鼓,鼓励民众往铜鼓中?投寄匿名信诉说冤情,陈述情报。”


    徐夙隐停了下来,短暂地咳了两下,继续说道:


    “无论是谁投寄的匿名信,我?们都假托是四大家?族的子弟所写?,放出风声,令四大家?族彼此猜忌,从内瓦解联合。”


    “没错,”姬萦接着说道,声音清脆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设立铜鼓,调查冤情,公开堂审定罪的事,便交给夙隐兄来办。此举定会遭到许多阻挠,说不定还会有人铤而走险,因此我?将?江无源借给你,与水叔一同?护卫你的安全。”


    江无源好久都没接到正经任务了,此时终于如愿,立即应道:


    “属下听命!”


    “事情就是这样,夜已深了,大家?都回去休息吧。”姬萦摆了摆手,衣袖随风而动,“若还有什?么补充的,明日再来寻我?。”


    众人纷纷起身告退。


    谭细细肩上坐着那只活泼的猴儿?,起身后却没动,犹豫地开口道:“大人,那下官需要做些什?么?”


    “你就把好府内开支,等我?完全掌握暮州财政后,有你的用武之地。”姬萦笑道。


    谭细细心里这才有了底,笑着揖手道:“下官知晓了。”


    离开青州之前,姬萦特意买了一个山里的破烂小院,修整一番后,将?密道内的小动物们全收容了过去,又请了几个聋哑人专门照顾这群小生命。


    谭细细到底舍不得那穿小褂儿?的猴儿?,明明将?小猴子托付给了那几名老?妪,最后离开青州的时候,姬萦看见那小猴子还是站到了他?肩上。


    一路上,姬萦没少?取笑嘴硬心软的谭细细。


    眼下,那揪着谭细细头发丝的小猴子一边看着姬萦,一边在谭细细肩上荡秋千。谭细细转身离去后,姬萦还能听到他?在骂那小猴子的声音:“你这畜生,泼猴,再揪我?的头发,小心哪日把你炖了汤喝!”


    谭细细离开后,其?余人也走的差不多了,只剩下姬萦和徐夙隐、水叔,以及一个打量他?们的孔老?。


    “你们两个,到底是谁主事?”孔老?的目光在姬萦和徐夙隐身上打转,目光中?带着探究与疑惑。


    徐夙隐并不回答,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而姬萦只是微笑,孔老?了然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姬萦说:“孔老?,这两日你身上都没酒味,是戒酒了?”


    “清醒的时候,才想得更清楚。”孔老?看了姬萦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感慨,“你说得没错,谁都可以忘了沈胜,唯独我?不可以。”


    “孔会是个懂得感恩的孩子,他?虽然天赋不高,但胜在有一颗忠贞向善之心。我?们走的是一条不寻常的路,不定有多少?明刀暗箭,若将?军能够对他?小露一手,今后遇到危险,也好逢凶化吉。”


    孔老?扯起嘴角:“孔会那小子给你塞了什?么好处?”


    姬萦谦虚地笑了笑:“哪里哪里,他?能给我?带来将?军你,就是值得我?记一辈子的好处了。”


    “罢了,别叫我?将?军,免得那小子听见,问东问西,烦死个人。”孔老?转身拄着拐杖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来,意味深长道,“被你叫做孩子的人,比你还大三?岁。”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庭院中?回荡,带着几分沧桑。


    孔老?带着他?有节奏的拐杖声走了。


    姬萦尴尬地看向徐夙隐:“原来孔会已经那么大了。”


    徐夙隐垂着眼眸,神色无奈。


    “你忘了自己都还是个孩子。”


    他?端起还在冒热气的姜茶,缓缓递到姬萦面前。


    “解酒驱寒的。”


    姬萦不喜欢姜茶的味道,但霞珠给她煮的姜汤,她喝;徐夙隐给她递来的姜茶,她也喝。


    她深知旁人的心意比自己的口味更加重要。


    姬萦接过姜茶,放在手里先暖了暖手心,温暖透过指尖传遍全身,让她感到无比舒适。然后才小口小口地喝了进去,姜茶的辛辣在她的口中?散开,却又带着一丝别样的甘甜。


    徐夙隐看着她眉心竖着几条细纹,也努力?喝茶的样子,脸上不自觉多了丝笑意。


    姬萦抬起头的时候,正好迎上他?专注而隐有笑意的眼眸。她不知为何心慌,下意识避开了他?的视线,有些多余地一口气喝完了热茶,故作欢快道:


    “明日忙起来后,我?们就没有多少?这样悠闲的时间了。”


    “我?不便常在太守府,你若有事,便叫人来城内官驿找我?。”徐夙隐说,“无论何时我?都在。”


    他?当然不可能随时都在,但这份心意,足以让姬萦感动。


    翌日,一切都如姬萦安排的那般有条不紊地进行。


    孔会因为错过了第?一次正经议事,痛心地嗷嗷大叫,一整天都沉不下心来,眼泪汪汪地追着姬萦问,昨夜为什?么不把他?叫起来——唯一的小插曲省略不提。


    开口铜鼓在暮州城四处浇筑起来,若只有一两个,钱张严曹四家?还可派人严防死守,但几十个开口铜鼓分布全城,便是这四家?有心也无力?了。


    铜鼓浇筑一事,在暮州城引发四家?强烈反对,但执意进行浇筑的人是徐籍亲自派来的监察使徐夙隐,有检查州牧、太守之权,就连徐见敏也说不得什?么,更何况是区区地主豪绅。


    铜鼓浇筑起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每次开鼓的时候,内里都空空如也。


    姬萦让众人莫要急躁,耐心等待。依旧让开鼓的差人每日固定时候去开鼓,该有的程序,一个也不能少?,不能让百姓认为,铜鼓只是做做样子。


    她心知在这钱张严曹四家?脚踩的暮州城下,必定有冤魂无数,只待一个合适的机会,破会破土而出。


    半个月后,城南最破败、混乱,聚集了无数乞丐的城隍庙前铜鼓,开出了一封用血书写?的诉状。


    血书递到姬萦案前的一个时辰后,姬萦和徐夙隐走入了城南一间摇摇欲坠的民居。


    那民居破旧不堪,墙壁上的土坯脱落,就连屋顶的茅草也稀稀拉拉。


    血书的主人,是一名三?十出头的秀才,按理来说应是满头乌发的年纪,布包下的头发却已是斑白。他?的面容憔悴,眼神中?透着绝望与愤怒。


    一见姬萦和徐夙隐,他?便撩起长衫,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一叩到底。


    “两位大人,学生愿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也要还吾妻女一个公道!”


    姬萦神色亲和地将?秀才扶起,安抚道:“你放心,我?和监察使大人来此,便是为了让天理昭昭。”


    “血书我?已看过,但还是请你再详细说说此事缘由。”徐夙隐淡淡道。


    “还请两位大人先坐,学生慢慢道来。”秀才的声音充满了疲惫。


    姬萦和徐夙隐在跛了一条腿和缺了一个角的凳子上分别坐下,秀才左手绑着一条破布,上面隐约可见血迹,用仅有的右手,艰难地从水缸里舀出两瓢清水,小心地盛在陶碗里端来。


    姬萦打量这间小小的屋舍,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十分恰当。那破旧的桌椅,残缺的窗户,就算大开门户,也不会有小偷愿意光顾。


    “茅舍简陋,还望大人勿怪。”秀才面露惭愧。


    “无妨。”徐夙隐说。


    秀才坐了下来,神色间难掩痛苦。他?在血书上洋洋洒洒数千字,此时却像是被愤怒和悲痛堵住了喉咙,半晌都说不出一词。


    两人都看过血书内容,因而耐心等待着。


    “学生之妻,姓林名杏,母亲早亡,由父亲一手抚养长大,因性?情和善,容貌可爱,从小街坊邻居便爱称小杏子。我?与林杏,乃是青梅竹马,情谊深厚,两家?自小便为我?们定下了婚约。没成想,在小杏子的笄礼之前,她的父亲因急病而亡。”秀才低沉而沙哑道。


    “小杏子的伯父,是一个酗酒赌博的混蛋,他?不仅卖掉了自己的妻子,在小杏子的父亲病亡后,又将?目光放到了小杏子身上。在小杏子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将?小杏子卖给了严家?的嫡系子弟严论。严论此人,痴肥如猪,脾气火爆,曾活活打死家?中?丫鬟。”


    “小杏子嫁给严论为妾后,多次遭到殴打,有好几次都险些命丧严论之手。这些,还是我?见到她脸上伤痕,逼问下得知的。学生想要救她,但一并非林杏亲族,二非有权有势之人,学生有心无力?,只能日夜徘徊在严府四周,每次被严府的下人发现?,都免不得一顿毒打。严论甚至买通官府,剥夺了学生秀才的功名——”秀才忍不住哽咽了,泪水顺着他?那憔悴的脸庞滑落。


    “然而,学生的痛苦,远远比不上小杏子承受的痛苦——否则,学生如何也想不出来,她为何会铤而走险,对严论痛下杀手……”


    秀才双手抱住头,一张过早衰老?的面孔因痛苦扭曲在一起,泪水接连不断地从凹陷的眼眶中?涌出。那只用破布包裹的左手,正因用力?而渗出丝丝血迹。


    林杏的杀夫案,姬萦来之前便调出了衙门的档案看过。


    如秀才所言,林杏铤而走险拿起屠刀,却因过于紧张,未能砍中?严论要害。只断了一根手指的严论暴怒不已,将?林杏扭送官府,要求官府以杀夫罪判处林杏绞刑。


    “暮州城的前太守柳自是个好官,他?假意收下四大家?族的行贿,对四大家?族伙同?当地官员在凌县扶持的几?*? 个匪寨也视而不见,只为卧薪尝胆,取得他?们的罪证,只可惜最后还是被奸人构陷,不得善终。”


    秀才强忍苦痛,继续说道:


    “林杏的杀夫案,被趋炎附势的县衙判处绞刑,然而柳大人认为刑法过重,小杏子被强嫁给严论的时候,仍是为父守丧的孝期,按律守丧期间的所有婚约都属无效,更何况,小杏子是被伯父逼婚,这门亲事本就不合法也不合情。因而,柳大人认为死刑可免,判服三?年劳役即可。”


    “三?年后,林杏刑满释放,与学生成婚。一年后,我?们诞下一个可爱的女儿?,平凡的生活只持续了三?年……”


    秀才的嘴唇微微抖动起来,每一个字都耗费了他?为数不多的心力?。


    “徐见敏来后,柳大人被以渎职问罪,打入牢中?受种种酷刑,只剩半条命后,他?们将?柳大人送往青州,在青州问斩!原来,柳大人对小杏子的处置早就引起了严家?的不满,也让四大家?族怀疑起了柳大人的居心……徐见敏上任后,他?们狼狈为奸,达成了共识,要想完全掌控暮州,柳大人是一个必须拔除的眼中?钉……”


    “他?们黑白颠倒,指鹿为马,最终害了柳大人的性?命不说,林杏的杀夫案也被重审,徐见敏以谋杀亲夫罪,将?小杏子斩首示众……连我?们年仅两岁的女儿?,严家?也没有放过。我?的女儿?,在门前玩耍时失踪,第?二天早上在粪沟中?被发现?,身上有淤青无数,口鼻堵满污物,官府却说,她是失足而亡!那些淤青,也是我?自己打的!”


    一声极痛极苦的哀嚎从秀才口中?发出,他?仰面嚎啕,再难遏制,刻骨铭心的仇恨和痛苦从那双泪流不断的眼睛里喷发。


    “大人,学生愿豁出这条性?命,也要为我?可怜的妻女讨回公道啊!”


    秀才的冤屈,在街坊中?人尽皆知,但亲眼见到当事人的血泪泣说,还是让她不禁心中?哀痛。


    她还没来得及安慰,徐夙隐已默默地递出一块素净的帕子。


    “你放心,”他?神色依旧宁静,只是说出的话每一个字都沉稳有力?,“为恶者,天报之以祸。天若不报——”


    姬萦与他?四目相对,都比彼此眼中?看出同?一个心意。


    “天若不报——”姬萦接上他?的话,沉声道,“你我?来报。”


    第067章 第 82 章


    当严论被押入州大牢时, 四大家族仍心?存侥幸,企图通过徐见敏活动关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那个痴肥如猪的严家子弟, 在州大牢中?叫嚣不?已?,扬言要像处理柳自一样处理姬萦。


    他的狂妄,在江无源走入牢中后戛然而止。


    南亭处的每一个人, 都是刑讯好手。


    在严家为着?严论四处奔波活动的时候, 徐夙隐拿到了严论的供词。


    严论的供词犹如一团乱麻中?露出端倪的那根线头,徐夙隐顺藤摸瓜, 一连扣押了数十个与四家有着?深深关联的人物。


    江无源近乎七天七夜都吃住在州大牢,审完这?个审那个,所到之地,惨叫连连。


    与此同时,随着?严论等人的入狱, 城内四处的铜鼓中?都出现了雪花般的诉状,几乎每一张都在控诉钱张严曹四家的暴行。


    徐夙隐的大动作吸引了四大家族的主要注意力, 姬萦趁机让岳涯展开了行动。


    岳涯四处寻访流落民间的有才之士, 将可用之才拟成?单子递给姬萦,由姬萦再次考察后,启用这?些怀才不?遇的人,暂时将他们安置在不?痛不?痒的位置上。


    此内外?合击之计乃是她和徐夙隐在前往暮州的路上便?已?商定好的, 除了需要时间推进以外?,再有一些不?足之处, 也在之后推进的过程中?, 陆续补上了遗漏。


    铜鼓之中?的密信大多是暮州百姓所递, 然而,姬萦故意放出消息, 其中?不?乏豪族子弟间的举报。


    钱张严曹四家本就是竞争对手,摩擦不?断,因铜鼓之计,四大家族之间更是充满猜忌,此时再想联合,也是貌合神离。


    徐见敏一开始,还想着?为四大家族做斡旋,但他并非蠢笨之人,看出钱张严曹四家回天无力后,果断地舍弃了他们。


    元朔二十年的春天,在姬萦以雷霆手段查抄暮州四大家族后,姗姗来迟。


    严家门前的玉兰花谢了一地,严府的牌匾被取下,随意丢在一旁风吹雨打。姬萦看着?严府老少被押往府衙,为首的严老爷,双目浮肿,衣着?粗布,恨恨地剜向站在门外?的姬萦。


    “我要你不?得?好死!”严老爷瞪着?红肿的眼睛朝姬萦冲来。


    无需姬萦动手,严老爷已?经被衙役按倒在地,一顿拳打脚踢后重新推入家眷之中?。


    等待着?他的,将是严厉的刑法?。


    其余三家同样如此,无数曾经作威作福的富家子弟,被换上了粗糙的麻布囚服,在一路烂菜叶和烂鸡蛋的投掷中?,哭哭啼啼地走向州狱。


    绵绵的春雨成?千上万地落在暮州城中?,打湿了逐渐空置的暗红色铜鼓,让红的更红,黑处更黑。暮州城的家家户户,都不?禁走出家门,喜气洋洋地迎接着?象征新生的第一场春雨。


    他们对暮州前所未有的女太守的看法?,也由怀疑转为敬畏。


    四大家族倒台后,姬萦逐一清理了暮州的弊政。


    那些曾受四大家族压迫和剥削的平民,在新生之后纷纷为姬萦主动立起了长生牌,化身为姬萦最忠实的支持者。


    就如孔老所言,暮州的四大家族,本质上来说依然还是商贾,除掉他们,并不?是真?正的难题。


    难的是,在姬萦这?个太守之上,还有一个态度暧昧的州牧——徐见敏。


    姬萦刚来的时候,徐见敏试图拉她下水,同流合污。后来,见她态度坚决,四大家族颓势初显,便?果断地袖手旁观,看似是以大局为重,但那只不?过是小人趋利避害的本能罢了。


    三个月时间,暮州军政焕然一新。


    徐夙隐以监察使的身份,就此事写?了详细的奏章递至青州。


    徐籍在宰相府书房里展开了这?封来自青州的信。


    奏书上的一字一句都有徐夙隐式的飘逸静美?,平铺直述地说明了这?三个月以来,他在暮州设开口铜鼓,查冤假错案的事情。


    在姬萦的配合下,他们一举铲除了在暮州扎根多年的地方四霸,让暮州军政大权重回青隽掌控。


    徐籍看完奏书,不?置可否,顺手就将奏书递给了长榻一旁的心?腹晁巢。


    “你怎么看?”他漫不?经心?道。


    晁巢几眼看完奏书,不?敢轻置一言。


    写?奏书的是宰相的大儿?子,抨击的是宰相的二儿?子。


    他怎么看?能怎么看?


    “钱张严曹四家胆大包天,有此结局也是罪有应得?。”晁巢谨慎道。


    “你不?说,我便?替你说。我这?个二子,无甚大才,连小才也十分堪忧,最要命的是,心?胸还尤其狭窄。”徐籍冷笑道,“一离开青州,就迫不?及待想要当家做主。”


    晁巢拿着?徐夙隐的奏书,小心?不?语。


    “上个月,我还在考虑要不?要将他调回青州,不?过——”徐籍说,“现在看来,却是没这?个必要了。”


    晁巢不?解:“这?又?是为何?”


    “天下无废物矣,端看你怎么去?用。”


    长榻上的矮桌,放着?一只细长的玉瓷瓶,两支开得?正好的杏花正娉娉婷婷立在水中?。


    徐籍随手摘下一朵粉嫩的杏花,轻轻摩挲着?它?的花瓣。


    “徐夙隐暂且不?谈,便?说那姬萦,看似笑脸吟吟,心?思浅薄,然其眉骨隆起,眸光似虎,绝非甘居人下者,不?得?不?防。这?两人来往密切,恐有联合。若放任这?二人在暮州发展壮大,说不?得?会有失去?掌控的一天。”


    “眼下徐见敏已?与这?二人结下仇怨,留他在暮州掣肘两人,不?正是废物利用?”


    徐籍唇边泛起一丝冷笑,淡粉色的花瓣在他布满老茧的指尖忽而被狠狠碾破,渗出带着?淡淡花香的汁液。


    十天后,徐籍的回信到了暮州。


    如姬萦预料的那般,关于徐见敏的纵恶,徐籍重重拿起,轻轻放下,徐见敏并未受到多少实质性的惩罚,依然稳坐州牧之位,统辖着?暮、兰两州。


    徐籍的回信,标志着?四大家族的作恶,以及徐见敏此前的纵容,就此尘埃落定,前尘不?提。


    徐籍不?打算治罪徐见敏,便?是将徐见敏这?个难题扔给了姬萦。


    得?罪了上司,想来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徐籍打的大约就是这?般主意,制衡之术,生在帝王家的姬萦太过熟悉。


    徐籍的回信到了之后,原本还安分守己的徐见敏,当日傍晚便?遣人递了请帖过来,让姬萦第二日晚上去?州牧府参加家宴。


    好在,有一个计深虑远的军师,徐夙隐已?提前将这?些利害与她分析清楚了,姬萦丝毫不?慌。


    徐见敏的家宴,究竟是示好的和解之宴,还是危机四伏的鸿门宴,姬萦的班底们众说纷纭。


    “我在徐府进学时,和徐见敏打过交道。”岳涯说,“他是一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在徐籍的三子之中?,他最没有存在感,因而最是愤恨不?平。这?次徐籍没有治他的罪,难保他不?会丧心?病狂,以为是徐籍在为他撑腰,转过头来治姬萦的罪。”


    “要不?然,称病不?去??”谭细细一边说,一边和正在撕扯他官帽的小猴子作斗争。


    “不?妥,如此便?落了下风。”岳涯摇头。


    “嗐!要某说,还怕他咋的?某带上某的家伙,和姬姐一起去?,干他爹的!”秦疾愤而一拍茶桌,吓得?那竹石纹的青瓷小盘带着?盘中?七八个红枣一起跳了起来。


    “就是!带上我,我们一起掀了州牧府!”唯恐天下不?乱,无处发挥神威的孔会大声附和。


    “砰”的一声,是他话音未落便?遭身后的孔老拿起拐杖敲了个响亮的爆栗。


    姬萦先听了众人的意见,不?反对也不?赞同,等大家都说完了,她才清了清嗓子,缓缓道:


    “徐见敏虽然恨我坏了他的粮场,但看在我背后是宰相的份上,也不?敢公开治罪于我。此次邀我登门赴宴,十有八九,是看上了钱张严曹四家的抄家所得?。”


    这?个结论,是姬萦和徐夙隐商议后的共同结论。


    徐夙隐因为身份特殊,理论上是监察她的,因而没有参加今日的议事。


    “若是如此,万不?可退让。”岳涯马上说,“徐见敏性贪婪,一开先口,便?源源不?绝。”


    “我也这?样想。”姬萦说,“我辛苦抄的家,我厚着?脸皮得?罪的人,他隔岸观火不?说,暗地里还使了不?少绊子,现在要我把到手的钱吐出来,真?是异想天开。”


    “大人——下属有话要讲。”


    花厅下首位置,坐着?一名清瘦的年轻文官,是由岳涯举荐的暮州才子荣璞瑜,最近才加入姬萦的心?腹团,由于是暮州出身,对暮州的弯弯绕绕了如指掌,在铲除暮州四害的过程中?,很出了一些力。


    见他神色犹豫,姬萦鼓励道:“你但说无妨。”


    “州牧助纣为虐,鱼肉百姓,我们都看在眼里。若不?是大人出现,暮州还不?知要笼罩在钱张严曹四家的阴影中?多久。但下属既已?效忠大人,有些话便?不?得?不?说。”


    “俗话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大人才德虽然远在州牧之上,但州牧再怎么也是大人名义上的上峰。因着?暮州四家,大人已?经让州牧不?悦,若再把他得?罪狠了,恐怕今后会有很多麻烦。这?也是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的道理。”


    姬萦耐心?听完,说:“我自然也不?想与徐见敏闹得?太过难看,依你之见,我该如何?”


    荣璞瑜得?到鼓励,揖手说道:


    “州牧上任之时,随行人员中?有许多貌美?婢女,其中?有一异族女子,名告里,乃是云州之人,听说是州牧来暮州上任时,在路上偶然救下的丽族女子。暮州四家看出州牧喜好,搜寻了许多风格各异的美?人相赠,但仍以告里尤其受宠。”


    “州牧后院中?,有女子怀孕,但最后往往不?知所踪。唯有告里,顺利生下了一名男婴,此后被州牧纳为侧夫人,如今又?再次怀上身孕,州牧对她格外?爱重,允她主持中?馈,犹如正室。”


    荣璞瑜抬眼看向坐在上首的姬萦:


    “大人若要中?间人从中?斡旋,以下属拙见,告里便?是最好的选择。寻常人很难见到告里,但大人身为女子,要想与后宅中?的告里取得?联系,比旁人轻松许多。”


    姬萦沉吟片刻。


    能少个敌人自然最好,她开口道:“荣兄所言有理,只是我不?知如何才能联系上告里。”


    “告里院中?的陈姓花匠,其妇正好是下属的奶娘。大人若是有意,下属便?让奶娘代为传话。”


    “可以。”姬萦说,“此事交予你去?办,务必要在明日赴宴前,安排告里与我一见。”


    荣璞瑜揖手应是。


    当天稍晚一些,荣璞瑜的奶妈便?传回了消息:告里愿意与姬萦一见。


    荣璞瑜效率极高地安排好了这?一场会面,见面地点就设在暮州城外?的若水寺。


    第二天巳时,姬萦提前一炷香时间来到约定的宝塔之下,寻了个阴凉树下,静待告里的出现。


    为了不?引人耳目,她特意换下了习惯的道袍,没有带那极打眼的剑匣,穿着?寻常女子的衣裳,如寻常女子一般安静站着?,只是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睛,怎么也闲不?下来,谁路过都要聚精会神地看上一眼,直把一个路过的小沙弥看得?满脸通红。


    她等了好一会,等得?都快无聊起来,终于见一个头戴白纱帷帽的紫衣女子,在丫鬟的搀扶下,向着?宝塔这?边缓缓而来。


    姬萦盯着?她看,想要穿过那层摇曳多姿的白纱,看清纱中?人真?正的面庞。


    对方发现了姬萦的视线,却并未避开,而是轻声与丫鬟说了什么,丫鬟急匆匆调头而回,她站了一会,待丫鬟消失不?见后,再次抬脚往姬萦这?里走来。


    她的小腹微微突起,正是有孕之相。


    姬萦确定此人便?是告里,随即迎上了上去?。


    “小冠见过夫人。”姬萦露出亲切的笑容,拱了拱手。


    告里伸出一只雪白的纤手,轻轻揭开脸上的白纱,露出一双含着?三分忧愁和冷清的凤眼,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姬萦。


    “你便?是新任的暮州太守,姬萦?”


    “正是小冠。”姬萦笑道。


    “上一任暮州太守也曾想扳倒暮州四家,但他没有成?功,反倒弄丢了自己的项上人头。”告里说,“没想到,你身为女子,却做到了男人也未曾做到的事。”


    “小冠以为,女人不?比男人差。”姬萦谦虚道,顺便?想捧一捧对面的告里。


    没想到,告里却不?为所动,反问道:


    “那你身边有多少女官女将?”


    姬萦一愣,被问了个哑口无言。


    霞珠算是吗?就算是,那也只有一个。似乎也拿不?出手回答告里。


    告里并未纠缠这?个问题,她似乎只是随口一提,或者是压根没想到要从姬萦这?里得?到回答。总之,她话锋一转,说道:


    “陈叔自我到来之后,便?一直为我侍弄花草,我离开家乡多年,只能靠花草聊寄思乡之情,陈叔得?力,因而我愿意卖他一个人情。”告里说,“我也不?卖关子,直接告诉你罢,你们猜得?没错,州牧设宴邀请你,为的就是四家抄家所得?。”


    “还请夫人告诉我,可有斡旋之法??”姬萦追问。


    “暮州四家横行霸道多年,积攒了巨额的不?义之财。这?一点,你应当最为清楚。”告里说。


    姬萦没有否认。


    的确,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她不?会去?做。当初下定决心?铲除暮州四家,而不?是取一个中?庸之法?,便?是看上了四家积累下来的巨额家财。


    徐籍在她的活票上剜了好大一块肉,她总得?从其他地方找补回来才是。


    “要你如他所愿,恐怕你也不?愿,不?然,也不?会找到我这?里来。既然无法?对症下药,那不?妨试试投其所好。”


    “还请夫人直言,如何投其所好?”


    “你可听说,”告里的凤眼轻轻睨着?姬萦,“州牧有人妻之好?”


    第068章 第 83、84 章


    “什?么?”


    姬萦怀疑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竟然能听到这种要拿小板凳坐在三大姑七大姨之中,费劲心力取得她们信任之后才能知晓的惊天八卦。


    告里并不意外姬萦的震惊,但她白若初雪的脸上还是出现了一抹嘲笑。


    “你虽不知, 但钱张严曹四家却早已揣摩出来,州牧后宅中的女子,大多是嫁过人的妇人。”她说, “送佛送到西, 我?再点你一句,城西莫氏是个新寡之人, 州牧曾向人夸赞过她的美貌。”


    不等姬萦说话,她已?经戴上了帷帽,转身走向宝塔门前。那匆匆离去的丫鬟,也在这之后赶了回来,为告里披上一件薄氅, 搀扶着她进了宝塔里面。


    姬萦心中有些犹疑,心事重重地走出若水寺。江无源和马车就在寺前等她。


    “如何?”他问。


    “若我?现在让你去查两个人, 到未时你能查到多少?”姬萦问。


    现在刚过巳时, 离未时还有一个时辰。连姬萦都?知道她的要求太过苛刻。


    “时间太短,只?能查到十之三四。”


    “好,你去帮我?查城西的莫氏,以及徐见敏侧夫人告里的来历。”姬萦顿了顿, “如果时间不够,就着重查告里的来历。”


    江无源领命。


    姬萦乘马车回城, 在官驿下了车。


    水叔平时对?她没?什?么好脸色, 但今天?恐怕也看出了姬萦脸上的急切, 竟然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极快地为她通报了徐夙隐。


    片刻后, 姬萦坐到厢房里,将告里所说之话一一转述。


    徐夙隐的脸色有些苍白,在临街窗户虚掩的厢房里,仍穿着冬季的白色狐裘。听水叔说,他昨夜又咳了一整夜。


    “……徐见敏的癖好,我?在青州时确有耳闻。”徐夙隐自己身体?不适,仍为姬萦倒了一杯热茶,“只?不过,或许是顾忌宰相的看法,他并未像现在这般大张旗鼓。”


    “那告里也是个奇女子,”姬萦将她们关于男女之才的对?话转告,感叹道,“她把我?问住了,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姬萦虽然当时哑口无言,但她现在回过神来,反倒细细思索起大肆任用女性官员的可能性来。


    “要说三蛮之乱前,女子为官不亚于痴人说梦。但现在科举都?没?了,官员启用完全?靠已?经做官的人那三言两语,反倒好操作起来。”姬萦说,“天?下一半男子,一半女子,而今男子中的有才之士大多都?已?择木而栖,女子中的有才之士却仍被埋没?,我?若是启用女官,岂不是如入宝山,满载归来?”


    徐夙隐咳了咳,说道:


    “启用女官是个别?开?生面的政策,从长?远来看,必然大有裨益。只?不过,还需徐徐图来。”


    “这是为什?么?”姬萦好奇问道。


    以她的想法,该是立即广而告之,大肆收拢女性人才才是。


    “你可知,天?下女子有多少识字之人?”徐夙隐说,“千中不足一人。”


    他以拳掩唇,压低声音再次咳嗽了起来。


    看着他这副被病痛折磨的模样,姬萦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如果有什?么天?材地宝能够治愈徐夙隐,她一定想方?设法为他弄来。那并非是虚情假意,她心中也是如此想的。


    哪怕刀山火海,徐夙隐也值得她为此去闯。


    看见她难掩哀痛的眼神,徐夙隐反过来宽慰道:“不用担心,每到冬春换季时,我?的病总会重些。等过些时候,适应了便没?事了。”


    他总是说“不用担心”,“会没?事的”,一开?始,姬萦全?然相信,但现在,她已?经明白了,那只?是安慰之语。


    她从未听他说起过自己的痛苦,但哪怕只?是目睹,也叫她心乱如麻。


    她还未从徐夙隐的病情中抽出心神来,徐夙隐已?经接着她的话题继续说了下去:


    “你现在启用女官,一是犹如海中寻针,二是会如火中取栗,引起上下的忌惮。‘牝鸡司晨’,历来是社?会的大忌。数千年来,权力被仅限在男子手中,哪怕贵为皇帝之母、一国皇后,手中所有,也不过是一种权力的折射。你虽是女儿?身,却具有有目共睹的实?绩,宰相破格任用你,众人心服口服。归根结底,他们也只?把你看作是宰相手中一把特殊的工具,但你要是有了人的意识,想要带领更多的女子进来分他们一杯羹,就会引起他们的联合对?敌。”


    “……那你为什?么不反对?我??”姬萦怀着复杂的心情问道。


    徐夙隐的目光落在平静的茶面上,看着那微微卷曲在底的茶叶,淡淡道:


    “你欲求堂堂正正为人,不仅自己做到了,还欲提拯天?下众女,正所谓己先则援之,彼先则推之。此乃大义,我?为何反对??”


    他说完许久,也不见姬萦回话,抬起眼来朝她看去,发现她正以一种极深极亮的眼神定定看着他。


    “……可是我?哪里说得不对??”徐夙隐故作镇定道。


    “你说得对?极了——我?只?是没?见过像你这样,说什?么都?能说到我?心坎里的人。”姬萦说。


    “……因而才要徐徐图之。”徐夙隐避开?她的眼神,以掩饰眼中的悸动,“若你有意开?女官之路,先暗中搜寻可造之才,按才能大小给与官职,但只?可作为特例,不可普及,免得激起内外反对?。待你积累了足够的实?力,能够如宰相一般一言九鼎时,再兴建女学,广征女官,便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了。”


    “由你来做这些事,相比起宰相等人来,有一个先天?的优势。”


    “什?么优势?”姬萦问。


    “投效你的能人异士,相比起其他人麾下之人,更能接受与女子共事,乃至屈居之下。”徐夙隐说,“要是换了其他人,反对?之声一定会激起层层巨浪。”


    “你说的这个女学很好,我?办定了。”姬萦道,“但是我?没?进过学,更不知道怎么办学。届时这事儿?又要麻烦你了。”


    徐夙隐面露犹豫。


    “难道此事还有什?么难处?”姬萦问道。


    “……并无其他难处。”


    他只?是不知道,自己能否撑到看见她修建女学的那一天?。


    两人谈话至一段落,不知不觉,已?过去一个时辰,江无源从官驿外匆匆而来。


    “查到了?”姬萦忍不住站起身来。


    “城西莫氏,的确是新寡,州牧是否称赞过不得而知,但我?从墙外窥得一眼,确有艳容不假。”江无源说,“至于徐见敏的侧夫人告里,市井中却没?有多少传言。只?知道徐见敏在将告里纳为侧室之后,收敛了不少浪荡行径。”


    江无源面露不齿,说:“我?打听到,在告里成为侧室之前,徐见敏甚至强夺过一名菜户的妻子。此妇的丈夫因申诉无门,在徐见敏出门的时候试图刺杀,失败后自尽身亡,被软禁在州牧府后宅的人妻听闻噩耗,也殉情而去。”


    “看来,徐见敏偏爱有夫之妇的事是真的。”姬萦欲言又止。


    她犹豫的是,真的要如告里所言,将那城西的莫氏强掳来送给徐见敏吗?


    江无源不知道她在纠结什?么,但徐夙隐一定知道。


    在他平静似水的目光下,姬萦觉得脸上真真发烫。


    上一刻,她还大言不惭,要修建女学,开?女官之道,要做“提拯天?下众女”的事,可下一刻,她便站到了一个天?秤之前,一头是抄家所得巨款,一头是无辜的莫氏女。


    只?要牺牲一个莫氏女,便能保留住令州牧也为之眼红的巨款,难道不划算吗?


    当然划算。


    但这都?不能称之为利用,若只?是无关痛痒的利用,她还可闭一闭眼睛,说服自己大局为重。


    这分明是弱肉强食的野兽之道。


    “江兄,烦请你回府上拿一件道袍来。”姬萦说,“我?穿裳裙不太习惯,等会赴宴还是想穿习惯的衣服。”


    话说出口后,姬萦心中一松,彻底做下了决定。


    “除了道袍,没?别?的事了?”江无源疑惑道。


    “没?别?的事了。”她轻松笑道。


    徐夙隐低头不语,唇边带着一缕微笑。


    江无源离开?后,姬萦重新坐了下来,端起徐夙隐倒的那杯茶一饮而尽。


    “从我?还会犹豫来看,我?也不是个完人。”姬萦笑道,“今后若有偏离正道之举,还望夙隐兄多多谏言。”


    “百中九十九都?会犹豫,”徐夙隐含笑道,“而你做了百中之一的选择,已?是十分不易。”


    姬萦自觉应受批评,却反收到了鼓励,她呆了半晌,嘟囔道:“你总这样对?我?,早晚要叫我?分不清东南西北。”


    “我?如何对?你?”徐夙隐轻声问。


    如何对?她?姬萦也说不出来。总之,在他面前,她总是心里暖暖的,比在任何一处都?要闲适,但有时又会因为他的突然之言而慌乱和局促。还有一些时候,她会因为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悲哀神色,亦或压抑的低咳声感到心脏骤紧。


    这一起一伏,实?在让她摸不着头脑。


    “……喝杯茶吧。”


    她回答不出来,倒了一杯热茶,讪讪地推给徐夙隐。


    不一会,江无源带着她的道袍回来了,姬萦借了一个房间换上道袍,徐夙隐为她重新梳理了不大工整的发髻后,她便单枪匹马地去州牧府赴宴了。


    ……


    和三个月前的接风宴不同,这回晚宴地点在徐见敏的宅邸,姬萦虽然因为各种原因路过州牧府多次,但真正踏入州牧府的大门,这还是第一次。


    州牧府的门房沉默不语地给她开?了门,管家板着脸为她领路,路过的每一个下人,都?在预兆主人的态度。


    管家将姬萦领到后宅,穿过一个长?长?的游廊,走入一片盛开?的桃花林。这片尽显自然之美的桃林和州牧府中金碧辉煌的奢华格格不入,姬萦踏着粉花无数,嗅着阵阵幽香,犹如乱入了世外桃源。


    桃花掩映中,一张石桌现出身来。


    徐见敏站在石桌旁不远的桃树下,正在与身旁人说话,旁边是一位穿紫衣的貌美女子,便是与姬萦有过一面之缘的奇女子告里。


    告里今日没?有白纱蒙面,乌云般的发髻上戴着一顶凤穿牡丹纹的银冠,衣领上垂着一条镶嵌有黑色宝石的风铃花流苏项圈,那双像是笼着秋雨的清冷眸子,让姬萦也我?见犹怜。


    听到脚步声,两人一齐朝她看了过来。管家停下脚步,揖手告退。


    姬萦行至徐见敏身前三步的地方?停下,笑意盈盈地拱手行礼:


    “下官姬萦,见过州牧,见过夫人。”


    告里静静地打量着她,仿佛是第一次与她相见。


    “无需多礼。”徐见敏说,“今天?只?是一顿寻常家宴,为了不使?你紧张,我?特意叫了我?的夫人来作陪。夫人,这便是我?与你说的明萦道长?。”


    告里神色不变,对?姬萦点头示意。


    “来,美酒佳肴已?经备好,我?们入座吧。”徐见敏说,“今日天?气不错,夫人不想在花厅里吃饭,因而野趣了一番,你不会见怪吧?”


    “大人说笑了,我?也不是那等粗人,能够欣赏如此美景,何尝不是一件快事?”


    寒暄了一番后,姬萦坐在了徐见敏对?面,告里与他同坐一边。


    看得出来,徐见敏对?告里的宠爱的确不是空穴来风。


    徐见敏爱人妻,那么告里,也是其中之一吗?


    姬萦小心谨慎地打量告里,告里却像对?她毫无兴趣一样,冷淡的目光只?在被风吹落的桃花上流连。


    “夫人喜爱桃花吗?”姬萦笑着问。


    “我?的故乡,山上到处都?是桃树。”告里缓缓开?口,“每到春天?,粉山连绵。”


    徐见敏也跟着说道:“正是为了缓解夫人的思乡之情,我?才命人在州牧府后院栽种桃树,蔚然成林。”


    姬萦适时地恭维了一下徐见敏的拳拳之心,后者面露得意,拿眼去睨告里,似是要邀功求赏。


    告里淡淡一笑,不爱笑的美人乍一露出笑容,无需言语便动人心魄。端看徐见敏那春心萌动的模样便能证实?了。


    姬萦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也要学习一下这个物以稀为贵的道理。


    “上次在酒楼里见你酒量不俗,这回我?特意准备了三十年的屠苏酒,今日务必要不醉不归。”徐见敏大笑道。


    他大约是想模仿他老爹那副豪迈不羁的样子,只?可惜画虎不成反类犬,反倒泄露了虚弱的内心。


    “只?要大人想喝,下官自当奉陪。”姬萦含笑道。


    下人们流水般地送来了美酒和佳肴,石桌上渐渐摆放不下?*? 。


    酒过三巡,徐见敏终于暴露了来意。


    “明萦啊,你来之前,我?还和夫人打赌,赌你敢不敢一个人来。”


    徐见敏已?有了几分醉意,脸上露着红晕,然而一双细长?的眼眸,还像狐狸般狡黠。


    “哦?谁赌输了?”姬萦问。


    “自然是夫人赌输了!”徐见敏笑道,“我?一直都?说,明萦道长?是什?么人?那可是一剑砍杀了朱邪二雄的女英雄!我?自认不比朱邪二雄武功高?强,明萦来此赴宴,要想对?付我?,还用得着帮手?”


    看似寻常的话,实?则危机四伏。


    姬萦摆出谦逊的面孔,摆手道:“大人这话说得吓人,下官与大人无仇无怨,素来关系也很和睦,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怪这世风日下,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你看这钱张严曹四家不就是如此?他们在我?面前,是何等体?恤爱民,为富有仁?没?能想到,竟是这般作恶多端!”徐见敏怒声道。


    “他们演技精湛,无怪乎大人受了蒙骗。”姬萦顺着他的话说。


    “还是明萦有雷霆手段啊,来了暮州不过三月,便将四家一网打尽,一纸奏书飞往青州,幸好宰相明察秋毫,念我?为暮州操劳数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治我?识人不明的罪,否则,今日还不知有没?有机会和明萦一起喝这杯酒了。”


    徐见敏阴阳怪气这番话,就差明晃晃地指责姬萦了。


    姬萦也不好说奏书是徐夙隐写的,毕竟徐夙隐也是自己人。她只?好独自背着徐见敏的眼刀,赔笑道:“下官也是忠人之事,尽人之责而已?。宰相是何等明睿的人,知道真正的害虫是暮州四家,怎会牵连大人?”


    “那可不好说,我?那个兄长?——一向是不阅世情的。”徐见敏冷笑道,“从小到大,我?没?见过他买什?么人的账,只?要是他觉得不对?的,哪怕是父亲来说理都?没?用。姬大人,你和我?那兄长?相处久了,是否也是这般性格?”


    “下官在官场做事,自然是要阅世情的。”


    “那你说,这钱张严曹四家抄家所得,要如何分配啊?”


    说了半天?,终于到了正题。


    姬萦谨慎道:“暮州州库空虚多年,许多清水衙门内的低品官员已?有两年以上的欠俸,暮州兵也有将近一年的拖欠兵饷……”


    徐见敏打断姬萦的话,不耐烦道:


    “欠俸欠饷也不是你来之后才欠的,我?就问你,这么多银子,你打算如何分配?”


    看来,姬萦不吐点出来,是走不出这个大门了。


    “大人以为如何?”她反问。


    “天?下不平,民生凋敝,非是暮州一州缺钱,我?下辖的兰州也有同样的难题。暮兰两州有同一个父母官,亲如一家,即是一家人,本官以为,暮兰两州各分五成。如何?”


    姬萦只?想一个大巴掌呼到徐见敏厚颜无耻的脸上。


    “恐怕不妥啊,大人。”姬萦说,“按律例,千百年来都?是何地抄家充何地库银,这暮州抄的家,银子却流去了兰州,恐怕暮州百姓也不答应啊!”


    “事急从权,道理也是人定的,怎么就不妥了?”徐见敏神色不悦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暮州四家抄出来多少白银,别?说养暮兰两州了,就是再养一个青州,也不是不行!”


    “还是如下官先前所说,暮州的俸禄和兵饷拖欠多年,官员和士兵都?颇有怨言,尤其是兵饷,若是久不发放,恐有兵变之忧。”


    “既然有兵变之忧,那就更要分一半给兰州了。这暮州怕兵变,兰州难道不怕?”


    徐见敏死咬不放,但姬萦也死不松口。


    姬萦是怎么也不可能让他咬去一半肥肉的,徐籍要分她的羹,这倒也罢了,徐见敏是个什?么东西,也想从她碗里抢食?


    “姬萦,你是想抗命不成?!”徐见敏耐心耗尽,一拍石桌,露出真实?面目。


    姬萦退出石凳,拱手垂首称不敢。


    徐见敏瞪着不知是被酒精还是愤怒染红的眼睛,恼怒不已?地看着姬萦。


    寂静的僵持之中,告里清冷的声音缓缓响起。


    “敏郎,州牧府是要搬去兰州吗?”


    告里冷不丁地一句打岔,让徐见敏脸上的怒色被疑惑取代?。


    “你怎么会这么说?”


    “我?听这位大人说,暮州的官俸和兵饷都?已?拖欠多年,以致人心不稳,军心动荡。我?心里好生害怕。”告里垂下眼,右手轻轻放在她微有突起的小腹上,“眼下好不容易有银两填补之前的亏空,让暮州安定下来,大人却要抽走一半去兰州,所以我?才有这样一问。”


    “州牧府自然不会轻易变动的,而且你是女人家——你不明白钱张严曹四家到底有多少底蕴,哪怕暮州只?留一半,发清此前的欠款也是绰绰有余。”徐见敏说。


    “以前的发清了,以后的就不发了吗?”告里幽幽问。


    徐见敏被她问住,愣了一下。


    姬萦适时开?口道:


    “正如夫人所说,暮州此前的欠款只?是花销的一部分,更多的是如何振兴民生萧条的暮州,使?百姓安居乐业,欣欣向荣,真正有牧治所的样子。这些,都?离不开?银子。”


    “事有轻重缓急,下官理解大人作为暮兰两州父母官的心情,但暮州作为牧治所,理应是第一个被复兴的地方?。”


    徐见敏的表情已?不像先前那样坚定,他因为“牧治所”三个字犹疑起来,姬萦的话,让他将暮州的富庶,和自己的富庶之间写上了等于。


    姬萦抓住时间,再向他大倒苦水,平日里她听多了谭细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诉苦,现下再重复起来,可谓如鱼得水,滔滔不绝。


    终于,徐见敏一副受不了的样子,用了摆了摆手:“行了,我?知道你难做了,但我?作为州牧,自然不能无视同样在我?辖下的兰州。不过,夫人说的也有道理,牧治所的民心和军心不能动摇。”


    “抄家所得,你便拿四成给兰州州库。”


    徐见敏话音落下,告里轻轻道:“前几日我?去若水寺上香,官道上还落下了巨石,幸而没?有伤及人命,只?是可怜我?腹中小儿?,被吓得好不安分。若不修缮,往后我?连寺庙也不敢去了。反倒是那兰州,我?来了这么久,也没?去过一次。”


    徐见敏忙说:“夫人莫怕,那官道是有些年生了,偏又修在山脚下,我?这就叫他们想个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他转过头来,对?姬萦说:“夫人刚才说的你听见了吧?我?再给暮州留一成,你遣人去把那官道给重新修缮一下,莫要让这样的事情再次上演。”


    五成减到四成,再到三成。


    再说,到底抄了多少,不还是她说了算吗?


    姬萦心花怒放,见好就收,赶紧应是。


    只?是她不明白,告里的办法,她并没?有采用,告里为何还要为她说话?


    如果说,是因为告里身边陈姓花匠的面子,未免太过滑稽。


    好不容易,姬萦找到了和告里单独相处的机会。徐见敏被前来禀告事情的下属叫开?,石桌上只?剩下姬萦和告里二人。


    她盯着告里在和煦春光下白如栀子的脸庞,问出了心里不解的疑问。


    “夫人为什?么要帮我??”


    告里抬起冷淡而美丽的凤眼,平静地审视着对?面的姬萦。


    “你不愿做的事,我?同样如此。”


    第069章 第 85、86 章


    走出宰相府后, 姬萦骑马回到太守府,向?府内等待结果的众人报了平安后,又从后院的角门溜了出去, 穿各种小巷,走最短距离去官驿。


    路上下起了濛濛细雨,清新的雨滴扑面?而来, 姬萦更觉心情爽朗。


    到了官驿, 她将马拴在门前木柱上,抹去头?顶雨滴, 高高兴兴地径直而入。


    敲开徐夙隐所住的厢房后,姬萦只见到了水叔。


    她开口就问:“水叔,夙隐兄呢?”


    水叔正拿着一张手巾擦拭厢房窗框上的灰尘,不冷不热地瞥了姬萦一眼,说:“公子出去了。”


    “没让你跟着?”姬萦惊讶道。


    “公子不让我跟着。”水叔没好气道。


    见不到徐夙隐, 姬萦在这里久留也没意思,她正要告辞, 水叔放下手巾, 忽然说道:


    “但我知道公子去做什么了。”


    姬萦用好奇的目光等着他继续说完。


    “公子猜到你此?去必会喜色而归,已?提前去准备查抄清单了。公子是宰相派来的监察使,由他拿出的清单,徐见敏不得不信。公子为你, 苦心费尽。”水叔似乎强忍着什么,戛然而止了半晌, 才又缓缓说道, “以前的事, 公子不想提,老夫便不提。只是希望姑娘, 往后莫要辜负我们公子的殷殷情义。”


    姬萦一愣,然后笑了起来。


    “水叔放心,夙隐兄身份高贵,却愿意助我成就霸业。此?情此?意,姬萦铭记于心,即便水叔没有今天?这番话,我也绝不会辜负夙隐兄的深情厚谊。”


    水叔瞪着她,只见眼前这年轻姣美,言笑晏晏的女子,左脸一个世字,右脸一个美字,额头?上再?赫然一个姬字,端的是可恶至极!


    他话都说到这地步了,她竟然还?在装傻卖乖!


    他一口气噎在喉咙里,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最?后化为一声重重的哼声,扭过头?去继续擦拭窗框,不再?搭理?姬萦。


    这老头?古里古怪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姬萦毫不在意他那?副噎气的表情,神?情自若地告辞后,站在官驿的屋檐下,看着外边细雨霏霏的雨幕,想了想,找官驿的伙计“借”了一把伞。


    那?老伙计认出她是本地太守,根本不敢收钱,姬萦还?是按市价给了他几?个铜板。


    在感恩戴德的老伙计的目送之下,姬萦把油纸伞夹在腋下,灵巧地跨上马背,骑马往州库赶去。


    徐夙隐出门得早,肯定没有带伞,姬萦这把伞,就是给他准备的。


    姬萦自己,那?可是别说淋雨了,就是在河里泡两天?两夜,也不定会生病的铁一样的身体?!


    就在她兴冲冲赶往州库的路上,雨突然大了。原本像银丝一样的细雨,化为瓢泼的大雨,淅淅沥沥砸在人间。


    姬萦不得不展开那?把为徐夙隐准备的伞,遮挡在自己头?上。


    急赶慢赶到了州库大门,姬萦一眼就看到正在将许多红木箱子急急忙忙往室内搬的衙役们。她没见到徐夙隐的身影,跳下马来,拦住站在屋檐下监督的荣璞瑜,故作不知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太守大人——”


    姬萦挥手制止了荣璞瑜的行礼。


    “监察使大人刚刚来过,清点了钱张严曹四家的抄家所得,现在我们正要把这些?东西重新搬回库内。”


    “监察使呢?”姬萦问。


    “已?经走了一会了。”


    “往哪个方向?走了?”


    荣璞瑜指了个方向?,姬萦便又朝那?个方向?赶去。


    她挂念着徐夙隐病弱的身体?,恨不得立刻生出两只翅膀飞到他身边,马上就让头?上这顶伞罩到他的头?上。然而老天?就像偏偏和她作对一样,她往荣璞瑜指引的方向?走了好一段路,也没见到徐夙隐的人影。


    他去哪儿了?


    就在姬萦心生焦躁的时候,一个清冷瘦削的身影映入她被大雨笼罩的视野。


    在一家门可罗雀的茶楼,徐夙隐坐在门前的坐凳楣子上,怀抱着一团乌漆嘛黑的东西,神?色宁静地望着檐外千万条瀑布。夹着细雨的凉风吹灌在他的衣袖之间,如腾云起雾,飘然欲去。


    姬萦夹紧马腹,马蹄飞扬,破开无数垂直落下的雨箭,向?回首朝她看来的徐夙隐绽开一个雨中?曦阳般的笑容。


    她在茶楼前不远便勒停缰绳,跳下了马,握着油纸伞冲进了茶楼门前的屋檐下。


    离得近了,她才看清蜷缩在徐夙隐怀中?的那?团黑丸子是什么东西。


    乌黑亮丽的羽毛,黑珍珠一般机灵的眸子,一只尖尖的鸟喙,竟是一只乌鸦。


    “夙隐兄,这是……”


    “我路过此?处时,几?个童子在用树枝戏耍它。它的翅膀受伤了,飞不起来。”徐夙隐垂眸看了眼乖乖窝在他怀中?的乌鸦,“我捡起它后,便下起了雨。我在这里等雨停。”


    他重新看向?姬萦,目光里带着不解。


    姬萦抖掉手中?油纸伞上的雨滴,笑道:“我去了官驿,得知你不在,外边又下起了雨,便专程来接你。”


    徐夙隐沉默半晌,似乎在消化这个事实。


    “……多谢。”他低声道。


    姬萦坐在了他身边,不以为意道:“我们等雨停再?走吧,这么大的雨,一把伞也遮不了两个人。”


    “好。”


    姬萦低头?去看徐夙隐怀里的乌鸦,她见过救小猫小狗的,见过救燕子的,却没见过救乌鸦的。


    在漫长的历史?中?,乌鸦从来不是好兆头?。寻常人被乌鸦叫上两嗓子,都会胆战心惊一天?,而徐夙隐,却把象征灾祸的乌鸦搂在怀中?。


    他低垂的眉,冷淡的眼,苍白的皮肤,还?有那?萦绕不去的清冷孤高,一切都使人望而止步。


    然而,姬萦知道,他的冷,如同月光的冷,并非是一种拒绝。


    他内心深处的温柔,实则如这磅礴的雨幕,广袤无边,无穷无尽。


    姬萦把州牧府内发生的事简要告诉徐夙隐,他安静倾听,只是偶尔才发表一句意见。他怀中?的乌鸦,睁着滴溜溜的眼睛望着姬萦。


    她说:“回去之后,让谭细细给它看看吧。他会治猫治狗,还?会治猴子,想来治个乌鸦,也不是甚么大事。”


    徐夙隐轻声应好。


    待雨幕渐渐转小,逐渐只剩几?颗零星雨滴,姬萦和徐夙隐回到太守府。姬萦叫出谭细细,后者瞪着个眼睛,问了几?次:


    “你要我治乌鸦?”


    姬萦明确回应后,他嫌弃地想要抱住徐夙隐怀中?的乌鸦,那?在徐夙隐怀中?十分安分的乌鸦却强烈挣扎起来,还?完好的那?只黑翅膀噗噗地往谭细细脸上扇。


    谭细细肩上的小猴子发出尖利的笑声,不但不护主,反而还?助纣为虐,抢过谭细细头?上的官帽把玩。


    谭细细狼狈后退,一脸苦相:“饶了我吧!一个祖宗就够了,两个祖宗,下官可承受不起!”


    没办法,徐夙隐只好将乌鸦又带回了官驿。水叔的眼睛如何又瞪一次,暂且不提。总之,这只乌鸦在徐夙隐那?里落了脚,好吃好喝两天?后,一个阳光明媚的晴天?,张开翅膀一去不回了。


    它飞走的那?天?,姬萦正好也在官驿逗留。


    抄家的单子由徐夙隐这边交到徐见敏手中?,姬萦答应分出的“三成”抄家所得,也送进了徐见敏府中?。


    至于最?后会不会真的到兰州府库里,那?就不是她能管的事儿了。


    她趴在窗户上,看着展翅飞翔,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再?也不见的乌鸦,徐夙隐坐在她身后的圆木桌前,正在看一册行兵打仗的孤本,手边放着热气渐渐消失的药碗。


    乌鸦在天?空中?远去的身影带给她一丝灵感,她重新坐回圆木桌前,对徐夙隐说:


    “谭细细昨日向?我献了一计。”


    徐夙隐的眼神?从孤本上离开,落到姬萦脸上。


    “何事?”


    “他建议我将暮州州库里的废铁逐一检验,历来为了骗取铁资,故意损坏兵器便是各军的传统,其中?有很多还?是能继续使用的,把这些?能继续用的,修缮后分发给军营继续使用,确实已?经报废的那?些?,按比例搭配并详细检查,按新造的方法重新冶炼。如此?一来,既能节约军费,又能变废为新。”


    “这是一个好方法。”徐夙隐说。


    “他还?建议我,近年来各地战争频发,每个战场战争过后都会留下许多舟船器械、水步军资,我们可以组建一支游击部队,哪里有仗就去哪里拾破烂。”


    徐夙隐唇边露出一丝笑意。


    “他倒是不拘小节。”


    “我觉得让他继续给我看太守府实在是太屈才了。”姬萦说,“正好这抄家的钱有大半都充当了军费,我打算新成立一支军队,作为我的精锐嫡系来培养。便由谭细细充当粮草官,尤一问和岳涯、秦疾来领兵作战。平日里,游击作战,对象是暮州周边那?些?作恶多端的土匪山贼,地主恶霸。”


    “对付这些?人,尤一问颇有经验。岳涯虽然饱读兵书,但实战经验少,让他跟着尤一问学?习山地战,也好补足尤一问在其他地形战时的缺点。至于秦疾,让他跟着这两人学?习准没坏处。”


    徐夙隐问:“你是想以战养战?”


    “这是我的一个粗浅想法,夙隐兄觉得是否可行?”


    “你想的已?很周到了,以战养战,既能积累兵士经验,又不消耗额外军费。谭细细和尤一问二人联合,这支军队或许不但不会为我们带来负担,还?能填补暮州的军政开支。”


    “既然你也觉得没问题,那?我就先这么试一试。”姬萦信心十足道。


    她目光触及徐夙隐手边已?经凉透的药碗,连忙催促道:“水叔不是让你马上就喝吗?”


    “我看完这一本……”


    “那?不行!”姬萦端起药碗,强硬地递到徐夙隐面?前,手举着汤匙,像母后哄她吃药一样,“啊——”


    徐夙隐的耳朵尖微微红了,他沉默片刻,说:


    “……还?是我自己来吧。”


    姬萦将药碗交给他,目光灼灼道:“别怕苦,一口气喝完,这里有茶润喉。”


    徐夙隐叹了口气,端起药碗缓缓饮尽,突出的喉结像一枚圆润的杏核,缓缓上下滚动。


    等他喝完,姬萦立马递上幽香的茶水。


    徐夙隐正要接过,窗外忽然传来了呱呱的沙哑声音。


    姬萦转头?一看,那?只乌鸦竟然去而复返,嘴边衔着一枝绯红的木棉花。


    它看了姬萦和徐夙隐一眼,低头?将木棉花放在窗台上,然后再?彻底地飞走了。


    姬萦起身走到窗前,拿起那?枝木棉花。妍丽的红色花朵开得正好,没有丝毫颓败之相,宛如今朝新开,充满新生之力。


    没想到素来被人们嫌弃的乌鸦竟然如此?聪慧,还?知衔花报恩。


    “哇,夙隐兄,你看这花真美……”


    她正要拿这稀奇的一枝花给徐夙隐开眼,没想到徐夙隐已?经站在了身后,她措手不及,握着木棉花撞进了他怀中?。


    徐夙隐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她。


    她抬眼的时候,正好撞入他的眼眸。


    如鼓的心跳,忽然间笼罩了她。


    ……


    她愣在原地,忘了从徐夙隐的怀中?离开。


    她似乎是第一次意识到,他有修长的手臂,宽阔的胸膛,还?有从一层层衣裳下若有若无散发出的药香。


    徐夙隐握在她小臂上的五指,洁白如玉,纤长瘦削,隐约的青筋埋在光洁的皮肤下。窗外发白的曦光,在他突起的掌指关?节处跳跃。


    顺着他的手,她看见了自己的手。


    盛开的木棉花很美,徐夙隐的手也很美。她的手却长满老茧,遍布暗沉的旧伤。和木棉花格格不入,也和徐夙隐格格不入。


    一股刺痛忽然而生。


    姬萦来不及追究心脏忽然狂跳的原因,她避开徐夙隐沉静的目光,下意识地将握着木棉花的手垂了下来,另一手也要藏到身后。


    在木棉花落下之前,那?只她认为很美的手,忽然扣住了她伤痕累累的手。


    两只本该天?南地北的手,就那?么连在了一起。


    她惊诧地朝他看去,他的神?色依然那?么宁静,恍若无边苍穹的深邃眼眸,好似看穿了她的内心。


    徐夙隐将她的手带到了阳光之中?。


    金色的辉光温柔地拂在她的手背上,像一根毛茸茸的羽毛。他专注地注视着姬萦的手,以及手中?的那?支绯红的木棉花。


    “是的,很美。”


    他浅浅一笑,如朝霞举。


    姬萦忘了该说什么,她灵巧的喉舌在此?刻好像从身体?里消失了一样。她握着木棉花的指尖不由地蜷缩,从心脏到指尖,蹿过阵阵麻意。


    回到太守府后,姬萦谢绝了一切来客,伏在桌上给远在凤州的霞珠写信。


    她先是详尽讲述了一下铲除暮州四大家族的过程,然后犹豫了许久,在最?后一段短短地写道:


    “我有一个朋友想要问问,她在和别人说话的时候忽然心跳很快是什么毛病……”


    十天?后,凤州的霞珠收到了这封信。


    王大夫正在药柜前检查新收的这一批炮制好的药材,忽然听闻后院传来一声尖叫,吓得他白须一抖,差点把桌上的一包独活打落。


    只见面?色惨白的霞珠慌里慌张地从后院跑出,眼中?含着惊恐的泪光。


    “怎么啦!怎么啦?瞧你这魂飞魄散的样子——”


    “师父!”霞珠哀鸣一声,扑到柜台前,“小萦说她莫名其妙心跳很快,我恐怕她是得心疾了!”


    “哦?心疾可不是小毛病!”王大夫神?色一正,连忙追问,“她可有说具体?什么症状?”


    “就是心跳很快……这不是心疾是什么?”霞珠面?露焦急,“不行,我得去暮州找小萦!”


    “你现在去有什么用?你学?过怎么治心疾了吗?”王大夫正色道。


    “那?我该怎么办?”霞珠急得快哭出声来。


    “当然是用心苦读!”王大夫抚了抚白须,“至于你的友人,偶尔心跳加速,是心疾的初期病症,老夫这就开一副强身健体?,缓解心疾的方子,你随信寄去,让她按时服用。”


    霞珠大喜,连忙说道:“师父!那?你快快写来,我今日就把方子给小萦寄去!”


    王大夫提起毛笔,细细斟酌了一张方子,写好后交给霞珠,霞珠迫不及待地奔回了房间写回信。


    又是七天?,这封信到了姬萦手中?。


    “太子参,麦冬,五味子,柏子仁,桂枝……”


    秦疾读着姬萦誊抄下来的药方,没想到有朝一日能轮到自己做这种细致活。


    “姬姐,你为什么不叫江兄去给你抓药?他不是每日都要去市场买菜吗?”他拿着药方,疑惑道。


    当然是因为江无源不好糊弄,你好糊弄。


    “因为你是读书人,比那?粗人细心。”姬萦面?不改色道:“这是霞珠寄来给我调养身体?的药方。你去照方抓来,每日熬煮一碗给我。”


    秦疾摸了摸后脑勺,虽然还?是对姬萦的这种安排有些?不解,但他闲着也是闲着,还?是答应了下来。


    当天?晚上,一碗黑乎乎的药就递到了姬萦眼前。


    闻着那?扑鼻的臭味,姬萦才感同身受地理?解了徐夙隐每次都会拖延喝药的心理?。


    姬萦怀疑自己有心疾的事情,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她身份特殊,众人都因为她而聚集在一起,若是她的身体?出了问题,难免军心动摇。


    想到那?不合时宜的心疾,姬萦捏着鼻子,灌下了这碗汤药。


    正被苦得龇牙咧嘴的时候,面?具下双眼盛满疑色的江无源走了进来。他狐疑的目光霎时锁在了姬萦手里的空碗上。


    “殿下,我听秦疾说你病了?”


    “你听他瞎说!”姬萦吐着舌头?,一张脸皱成小老太婆,“这是霞珠请王大夫为我开的调养身体?的药!长期服用能延年益寿,百毒不侵!”


    江无源半信半疑地看着她。


    姬萦皱着眉头?给自己倒了杯茶,端起一饮而尽,好不容易冲淡了喉咙里的苦涩,终于能够用正常声音说话:


    “你来干什么?”


    “青州来信了。”江无源想起正事,恭谨地将手中?的信递了出来。


    姬萦接过未开封的信,取出信件,抖开阅读。


    她的神?情由随意渐渐转为严肃。


    “让岳涯、秦疾,还?有孔瑛爷孙马上过来。”姬萦放下信纸,对江无源说。


    ……


    青州的来信,同样送到了州牧府上。


    徐见敏半躺在罗汉床上,一目十行地看完徐籍的信,眉头?紧皱,不耐烦地将信纸扔去一边。


    坐在他脚边的告里捡起信件看了一遍,看完后,她将信重新折叠起来,轻轻放在放着新鲜水果的青瓷盘边。


    “敏郎是不想听命于宰相,带两州将士出征洗州?”告里问。


    “我是不想和张绪真一道!”徐见敏恼怒道,“哪怕是天?大的功劳,只要和他张绪真一起,父亲都会认为是这个义子的功,哪里还?有我的份儿?”


    告里并没见过徐籍,只是在众人议论中?描绘出了徐籍的形象。


    她倚靠在徐见敏身上,安抚地抚摸他的小臂,乌黑的瞳仁在凤眼中?轻轻转动,若有所思道:


    “宰相是你的亲生父亲,你在他心中?是血缘至亲,怎会比不过那?收养的儿子?”


    “那?是你不了解我父亲。”徐见敏冷笑道,“除了我那?个宝贝弟弟,我和大哥,就是死在他眼前,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皮。他看重张绪真,也不过是觉得张绪真听话好用而已?。”


    “再?说,父亲还?钦点了姬萦率领暮州军,我这个州牧,说穿了,就像那?从前监军的太监一样!只是给他作眼线的——”


    告里避开太监一词,轻声道:“监军的可没有军队,敏郎你却有兰州军,比起监军的还?是好上许多。”


    “父亲这是打着三方制衡的主意啊!”徐见敏冷笑道。


    “父命难违,敏郎,即便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我腹中?的孩子着想。”


    “……这我自然知道。”徐见敏强忍下不服气,爱怜地抚上告里已?经明显变大的肚子,“告里,我已?想好了,等你顺利生下这个孩子,我就请求父亲将你扶为正室。”


    告里眼神?闪动,依偎在徐见敏身上,轻声说:


    “我是嫁过人的人,又是异族,我不愿你因我和你父亲发生争执。只要你能始终如一地对我,有没有那?个身份,又有何关?系呢?”


    “反正父亲从未将我看作是继承人,也不会给我说世家大族的女子,因为他害怕我的风头?越过他的宝贝嫡子——”徐见敏脸上闪过一抹嘲讽,“与?其娶那?些?木头?一样,又无助力的女子为妻,我宁愿将你扶为正妻,让我的两个孩子,光明正大叫你一声母亲。”


    徐见敏搂住告里,说:


    “我不放心你独自一人留在暮州,出征洗州就在十五天?后,届时你随我一同出发。”


    告里并不吃惊,她只是说:“既要随军出征,我还?需出门置办一些?生活用品。”


    徐见敏皱了皱眉心:“需要什么,你写张单子,我让下人去办。现在三蛮四处作恶,城中?许多人都对异族有抵触情绪,我怕你冒然外出,会遭到无妄之灾。”


    三蛮作乱后,徐见敏不让她出门的理?由是会遭无妄之灾,但她知道,哪怕没有三蛮作乱,他也会有别的理?由限制她的出行。


    一个月一次的外出礼佛,已?经是徐见敏对她的最?大容忍。


    告里没有与?他争辩,淡淡地应好。


    十五天?后,由三方联合的大军集结在暮州前往洗州的必经之路上。


    姬萦统帅着暮州军,徐见敏统领着兰州军,两军从暮州出发,在葛依山下同张绪真带领的五万青州精锐汇合,统合成一支十万人的军队。


    目标,便是天?京战败后,陆续沦陷的天?京以北七州之一——洗州。


    ……


    千里之外,一支坚兵利甲的草原骑兵,如黑影一般融入了洗州城大开的城门。


    为首之人,高约九尺,双脚赤裸,身着皮甲。


    随着马蹄飞扬,皮肤苍白的男人身上传出阵阵清脆声响,貌似贝壳的串珠在手腕和脚踝处碰撞。


    在他腰间,一把蒺藜流星锤正在夜色中?闪着嗜血的寒光。


    他带队冲入城门之后,洞开的城门又缓缓关?上了。


    幽深的夜,重归寂静。


    第070章 第 87、88 章


    三方?在葛依山汇合后?, 当晚召开了第一场军议。


    张绪真风采依旧,宽肩长身,面容英俊, 在军议帐中格外打眼。徐见敏一见他,便热情?地迎了上去,赔笑不断:“义兄, 又是数月不见, 弟弟在暮州也听说了好多义兄的英雄事迹!”


    “都是些旁人吹捧,做不得真。”张绪真一脸谦虚地笑道。


    他看向旁边的姬萦, 爽朗笑道:“明萦道长,这次你可是出了不少风头啊!”


    姬萦拱手谦逊,张绪真拍了拍她的背,像对待同性?同僚那般,赞叹道:“你为宰相解决了暮州这个难题, 我果然没?看错你——”


    在张绪真看不见的地方?,徐见敏脸上笑意冰冻, 目光不善地看着姬萦。


    “还?要?多亏州牧的配合, 不然我怎能这么轻易将暮州的四个地头蛇一网打尽呢?”姬萦转移话题,“既然人都到齐了,不如开始军议吧。洗州现在是什么情?况,下官还?一知半解。”


    “也好。”张绪真笑道, 如主人家一样令众人落座。


    众人坐了一半后?,张绪真忽然看见姬萦身后?的孔瑛, 好奇道:“这位老者是明萦道长带来的?可是哪方?面的大家?”


    孔瑛年老体?衰, 又有残疾, 一瞬间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孔会察觉到那些不屑的目光,面露气愤地挡在孔瑛面前, 对那些不友善的目光怒目而视。


    一只皱巴巴的手把他从身前推开,孔瑛面无波澜,淡淡道:“老夫身无所长,只是在十万大山中生活了多年,对山野战有些许心得。”


    洗?*? 州城地处平原,和山野没?几分关?系,因而众人的目光都更加轻视。


    张绪真打了个圆场,笑道:“既然是明萦道长看重的人,一定有独到之处。大家都别站着了,快坐下罢。”


    姬萦自觉地选择了徐见敏下首的位置,待参会的将领都坐下后?,张绪真在桌上铺开军事地图,缓缓说道:


    “洗州城地处安乐县,是洗州的治所所在,目前整个洗州城都在朱邪部的控制之下,是一座拥有四十万人口的中小型城镇。自半个月前,洗州各处都有起?义军蜂起?,因而我们这一路上,都可沿着重归汉人掌控的城镇前行——”


    “直到抵达安乐县。”


    张绪真有着厚厚老茧的手指在地图上洗州城的位置,轻轻点了点。


    徐见敏双手环胸,言笑晏晏地看着张绪真。


    “洗州城在三蛮之乱前,刚刚修缮过?城墙防事,对这样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义兄打算如何攻打下来?”


    “硬攻必然会伤亡重大,因而只可智取。”张绪真道,“召开军议,便是想集思广益,听听诸位的看法?。”


    一时间,军议帐内众人出谋划策,人声不断。然而这些法?子,各有各的疏漏,都不尽如人意。


    岳涯沉吟许久,开口说道:


    “前朝诗人曾有咏竹的名句,称洗州城内竹林绵延,每到冬季,落下的竹叶能够盖住诗人的皂靴。由此可见,洗州城内竹林密布,如果我们从城外?采取火攻的办法?,用箭引火,便能让洗州城内大乱,届时我军便有可乘之机。”


    孔瑛朝他递出赞赏的眼神,显然是想到了一处去。


    “这也不失为一种奇谋。”张绪真说,“我心中也有一计,说出来请诸位指教。”


    “在得知此行目标后?,我便派人去找了当时修缮城防的工匠,虽然大多已流落战火中不可寻,但功夫不负有心人,我还?是找到了一个幸存的工匠。”


    张绪真面露笑容,难掩自得。


    “从他口中,我得知洗州城在修建的时候,因为州库空虚,东南西三道城门的城防在修缮后?,经费便已告罄,工匠们为了完成任务,只能以次充好,敷衍了事。因而虽然四道城门都看起?来固若金汤,但北门却是防守最虚弱的地方?。我们将兵力集中在北门,便可破门入城。”


    “义兄的办法?好是好,但是——”徐见敏说,“蛮人不是泥塑木人,我们的士兵集中攻击北门,他们也会将兵力集中在北门防御,朱邪部以剽悍著称,正面对敌,我们恐怕也会有不小的伤亡。”


    张绪真眉眼间闪过?一丝不快,他沉声道:


    “那你说该当如何?”


    徐见敏像是久等多时,从腰间掏出一把玉制的腰扇,刷地一下摇开后?,故作思考地沉默了片刻,然后?用抑扬顿挫的戏剧性?语调开口道:


    “洗州城毕竟是夏朝的城池,若以火攻之,即便取得胜利,得到一座废墟又能如何?硬攻北门,也会引来朱邪部的疯狂回击,同样不妥。”


    他故意一停,等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后?,缓缓道:


    “愚弟以为,应该从守城的将领处下手。”


    “驻守洗州城的将领是朱邪部落中有名的勇将卡骋,卡骋此人,有勇无谋,实是草包一个。”徐见敏露出轻蔑的笑容,“我们的大军可伏于隐蔽处,遣少量兵士,扮做先头斥候诱之,待卡骋中计而出,详察其距离远近,相距若远,则尽力追袭,相距若近,争先入城时必然拥挤踩踏,我方?士兵即可趁机夺取城门。”


    这个计谋也不错,相比起?火箭引火城中竹林,和硬攻北门,徐见敏的诱敌之计能最大程度上保留民生力量和我方?力量。如果卡骋足够狂妄自大,亲自追出,甚至还?能擒贼擒王。


    不错到,难以想象是徐见敏这个草包想出来的。


    更可笑的是,草包还?在公?然取笑另一个草包。


    姬萦强力抿住破防的嘴角,不让笑意漏出。


    最终,军议落下了帷幕。张绪真最后?还?是将徐见敏提出的计谋列为了第一选项。


    只不过?,军议散会后?,待徐见敏走出帐篷的那一刻,姬萦正好落在张绪真的身后?,她清清楚楚地听到前面的张绪真冷笑一声,低声说了一句:


    “倚靠女人的废物东西。”


    接触到姬萦讶异的目光,张绪真若无其事,粲然一笑:“明萦道长请!”


    好一个变脸!


    当天晚上,众人就在葛依山露营扎寨。


    行军路上,吃的都是提前烹制的干饼,每天日落时分,军队驻扎下来后?,总有人耐不住性?子去附近山林打猎。


    孔瑛爷孙是山林巡猎的好手,姬萦一路上就没?少过?野味。


    今晚,孔瑛爷孙带回了一公?一母两只兔子,一篮子野果。春暖花开的时节,山林里不缺馈赠。


    待兔子在土锅里炖熟后?,姬萦扯了一张干净的大树叶,包起?两只热腾腾的兔腿,又将野果用篮子装了一半起?来,一并带着,朝兰州军驻扎的地方?走去。


    兰州驻军的地方?乱哄哄的,她径直走向中心位置,找到了州牧徐见敏的帐篷。


    告里独自一人在帐篷内,丝质的襦裙下隐约可见明显突起?的小腹。


    她见到姬萦,并不吃惊。


    “你又来了。”


    姬萦笑眯眯道:“我带了兔子肉和野果来,军队里的吃食简单,你有孕在身,不可敷衍。”


    这些天来,无论得到什么野味,姬萦都会带一些给告里。


    她还?记得第一天在队伍里见到告里的震惊,她难以理解,徐见敏行军打仗,竟然会带上有孕的女眷。难道他就不怕告里在战场上有个万一?


    军议后?张绪真的那一句话,却解开了她心中的谜题。


    “今天州牧在军议帐内提出了诱敌之计,很出了番风头呢。”姬萦故意说道。


    告里面色平静,似乎对此不感兴趣。


    姬萦把带来的竹篮放在桌上,怕告里觉得里面加了料,当着她的面,状若随意地拿起?一颗红红的浆果扔入嘴里咀嚼。


    告里叹了口气道:“我知道里面没?毒,你不必每次都特意展示。”


    姬萦被看穿心思,笑了笑:“你放心就好。”


    “你这样煞费苦心,不可能是无备而来罢?”告里淡淡道,“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姬萦想了想,决定还?是如实相告。


    “是真的无备而来。”她真诚地看着告里狭长明丽的凤眸。


    “……”


    “你我同为女子,你又有孕在身,这军队里都是男人,我总觉得,我应该对你负起?责任。”姬萦说。


    告里神色古怪地看着她,似乎头一回见到如此天真之人。


    “你上次问我的问题,我想过?了。”姬萦说,“待时机成熟,我会开设女学,先尽量让我辖内的女子都有书可读,等我事业有成的那一天,我要?学习前人,重新启用女官。”


    “如果你能来帮我,那就再好不过?了。”姬萦说。


    “你在两州州牧的后?宅里挖人?”告里忍不住笑了,“还?偏偏挑了为他生下长子的人?你为何觉得我会答应?难道没?听过?,生下孩子,就能绑死一个女人的话吗?”


    “我不相信这种事情?。”姬萦坚定道,“哪怕你生了孩子,你也还?是你自己?。”


    “那是因为你没?有孩子。”告里冷冷道。


    “或许是吧。”姬萦沉默片刻,直视着告里乌黑的眼眸,“但我还?是想要?你。”


    姬萦的直率让告里许久都没?有说话。


    她的目光锁定在那些红澄澄蓝晶晶的浆果上,似乎透过?那些熟透的果子,看到了自己?怀念的过?去。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告里忽然开口。


    “你说。”


    “替我找一种特殊的毒药。”


    ……


    洗州城,城楼外?叫骂声如浪涛声,滔滔不绝。


    傲慢自大,耽误军机的卡骋被麻绳紧紧捆缚着,被迫跪在地上。


    体?型高大的沙魔柯带着数十个骁勇善战的朱邪勇士走上城楼,俯视着包围了洗州城的民军义勇,他们数量庞大,武备不一,有的只有简陋的锄头,有的腰间别着破刃的长刀,无一例外?的是,他们脸上都写满了愤怒与?憎恨。


    这一切,都要?归罪于愚蠢的卡骋,小看了汉人百姓的血性?,他强抢民女、劫掠乡里、杀人如麻的时候,未曾想过?,这些他从未放在眼里的软弱汉人,竟然有胆子聚集起?来反抗他。


    因为他的失误,洗州起?义不断,几乎整个州都重归了汉人掌握。


    汉人的叫骂,严重扰乱了朱邪守军的心神。他们习惯了冲杀,现在被沙魔柯勒令闭门不出,像他们看不起?的汉人士兵一样龟缩在城内任由敌人侮辱,每个朱邪士兵的心中都充满了忿忿不平。


    “王!让属下出城与?他们决战!”沙魔柯身边的亲信忍不住说道。


    沙魔柯不置可否,但他的沉默便是反对。


    他伸出手,从身边接过?他惯用的长弓,对准城楼下方?最前线的一名汉人农民,拉满弓弦,全力射了出去。


    嗖的一声,被他瞄准的汉人农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带着贯穿头骨的箭矢倒了下去。


    城楼下方?的暴民们更是群情?激奋,恨不得立即就要?冲上来强攻城楼。


    然而一群紧密的锣鼓声制止了他们,混乱的人群不情?愿地后?退,直至退出沙魔柯的射程以外?。


    一个骑着高头骏马,穿银帽银甲,有着飒爽英姿的女子,在乱民中现出身形,对城楼上的沙魔柯朗声说道:


    “蛮头,你打算躲在城里多久?是不是皇宫里待久了,也丧失了你们民族的血性??!”


    沙魔柯对她的激怒冷笑一声,不为所动道:


    “狡猾的汉女,你不必白费功夫了,我和卡骋不同,不会受你这么低级的激将法?。”


    “你确实看起?来比之前那个蠢货要?奸诈得多。”女子说,“难道你的朱邪血脉并不纯正?”


    “我是诸部推选出的第一勇士,你的污蔑,对我不起?作用。”他轻蔑道。


    银甲女将军见两次激将都不起?作用,眼珠一转,骑马走到队伍最前,大声说道:


    “沙魔柯!你是不是在天京被女人吓破了胆子,所以见了我才屁滚尿流,只敢在城楼上与?我说话?!”


    “你——”


    一支充满杀意的箭矢迎面而来,银甲女将军躲也不躲,直到那箭矢后?继无力,落在了马蹄之前数十步的地方?。


    她面露嘲讽,笑着看着城墙上破防的沙魔柯。


    “沙魔柯,看来你当真是被女人吓破胆了。既然如此,你就一辈子躲在那城楼背后?吧,祈祷你害怕的女人,永远也不要?出现。”


    沙魔柯气息不匀,目眦欲裂地瞪着城楼下大放厥词的银甲女将军,恨不得现在就飞到她面前,将此人亲手撕碎!


    但他理智仍在,知道不可中了对方?的奸计。


    “严加防守,一旦有人胆敢接近,便倾倒滚水。”沙魔柯青着脸转身,“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可擅自出城。”


    沙魔柯拂袖而去。


    城楼下,女将军转身回到义勇军中,所到之处都发?出阵阵欢呼声。


    “铁娘子!铁娘子!”


    铁娘子骑在马上,眺望着一张张充满敬意的面孔,大声说道:


    “乡亲们,我知道你们有的人急着返回家乡,有良田等着你们耕种,但现在,我们是在为国驱逐鞑虏,我们的事迹,会令子孙后?代都为之振奋!我铁娘子从前虽是压寨夫人,但我的夫君,我的亲朋好友,都死在了这些残忍嗜血的朱邪人手下!我和你们有着共同的悲痛!若不能让他们血债血偿,我死去的丈夫和亲人好友不会瞑目,我也不会甘心!乡亲们,如果你们愿意相信我,我铁娘子发?誓,一定会带领你们,将这些杀害我们亲人的蛮人,彻底赶出我们的家园!”


    铁娘子洪亮的声音传出很远,里里外?外?的义勇军都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声。


    是铁娘子带领他们从一县杀到一州治所,他们相信一路上胜仗不断的铁娘子会引导他们取得最终的胜利,大多数人,都暂歇了回乡耕种的心思。


    如铁娘子所言,如果他们真的能取回一州,朝廷肯定会给他们重重的赏赐,若能承袭一个小官,岂不是比当一辈子农民的好?


    ……


    同一时刻,姬萦所在的青隽军在前往安乐县的路上,接收到了先头斥候的情?报。


    “什么?有起?义军已经先包围了洗州城?”


    军议帐内,张绪真眉头紧紧皱起?。


    风尘仆仆的斥候低头站在军议帐门口,恭敬地汇报自己?的所得。


    “是的,为首之人,是一个被称作铁娘子的夫人,她的丈夫和家人都在朱邪部的屠虐中丧生了,为了复仇,铁娘子组织了起?义军,从通进县一直打到洗州城,队伍越打越大,现在已有六万上下的农民兵跟随。”


    说到“铁娘子”和“夫人”的时候,姬萦感到帐篷内的绝大多数目光都巧妙地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


    “战况如何?”张绪真又问。


    “守军已被逼入末路。”斥候说。


    张绪真沉默半晌,挥了挥手,斥候恭敬地倒退出了帐篷。


    许久后?,张绪真说:“其他人都退下,暮州军和兰州军的指挥留下。”


    众人都有些意外?,但还?是陆续起?身。姬萦对岳涯等人轻轻点了点头,他们也跟着离开了军议帐。


    偌大的帐内,只剩下姬萦和徐见敏、张绪真三人。


    三人六目对视,彼此猜测对方?的想法?。


    终于,张绪真开口了:“二位将军如何想?你们也都听到了,这群暴民,即将攻下洗州城。”


    姬萦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


    徐见敏并未对“暴民”这一词发?表置疑,仿佛他和张绪真已经在刚刚那一个眼神交汇中取得了共识。


    “要?是每个女人都像这铁娘子一样,说造反就造反,说起?兵就起?兵——这世道岂不是要?大乱了?”他说完,特意看了姬萦一眼,笑道,“明萦道长,我说的是这铁娘子,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你的实力,我们是有目共睹的。”


    姬萦没?搭理他,她看着张绪真:“张将军,以你的意思,应当如何?”


    张绪真并未迟疑,显然是对策已在心中。


    但他并未直说,而说缓缓道:


    “如今这些暴民已经取得重大胜利,是不可能乖乖将胜利果实交出来的。但任由他们占据洗州城,于我们而言,与?落在朱邪人手中也无甚差别。”


    “既然不肯主动交出来,那就让他们不得不让出来。”徐见敏冷笑道,“一群暴民,难道还?想占地为王,画地而治不成?”


    姬萦看不下去,终于说道:“他们本是洗州百姓,起?兵对抗朱邪,应是起?义军才对——”


    “明萦道长,你难道没?听斥候说,那领军的曾是压寨夫人吗?”张绪真一脸耐心,仿佛在教导一个不懂事的天真孩童,“一个土匪是暴民,一个土匪带起?来的非官府军队,不是暴民造反是什么?”


    “可——”


    “明萦道长。”张绪真再一次开口,只是这次的神色已冷淡了许多,“你修道多年,难道还?没?修掉妇人心肠吗?”


    军议就这样不欢而散。


    留张绪真和徐见敏继续商讨如何偷袭铁娘子军,姬萦脸色难看地走出了帐篷。她心中烦闷又憋屈,拿着剑匣到营地外?的树林里,用练剑来排解心中的不快。


    剑匣劈砍,风声呼啸,她的动静吸引了就在不远处觅宝的秦疾。


    他一手拿着两根长短不一的光滑树枝,一脸诧异地走出草丛。


    “姬姐,你怎么也出来了?”


    姬萦放下剑匣,用衣袖擦掉额头的汗,避重就轻道:“我有件事想不通,干脆出来透透气。”


    “是什么事情??”秦疾立马关?心地问道,“某能否为姬姐效劳?”


    姬萦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连我自己?都想不清楚应当如何,又怎么能安排你为我效劳呢?”


    秦疾见状,脸上也染上姬萦的苦色。


    “要?是徐公?子在这里就好了,他一定能帮姬姐的忙。”


    是啊,如果徐夙隐在这里,他会说什么呢?姬萦不禁想到那个留在暮州的风淡云轻的身影。


    如果是他,一定能想到许多万全之法?吧?


    但很快,姬萦警醒地擦掉了心中的这种想法?。


    人才只是达到目的的工具,她不能因为使用工具就忘记了双手的存在,她真正能够依赖的,只有自己?。


    她虽然没?有徐夙隐那么足智多谋,但她也有一个徐夙隐没?有的优点,那就是不懂得何为放弃。


    “秦弟,多谢你,我已想通了!”


    秦疾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表情?,看着姬萦匆匆往营地方?向走去。


    姬萦径直造访了张绪真的帐篷,她知道,此人才是青隽军中说一不二的人物。


    要?想让青隽军改变主意,她先要?说服张绪真改变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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