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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   古刹闻钟鸣


    ◎“你以为你还能活多久!”◎


    柳柒一回到相府便直奔书房, 本想抄几篇《楞严经》静静心,可无论下多少次的笔,手腕始终颤抖不已, 难以书写出半个字来。


    天色早已黑尽, 书房内灯烛摇曳, 甚是明亮。


    柳逢不知道韩御史给自家公子说了些什么, 可从公子的反应来看,应当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从五岁开始便一直跟在柳柒身旁,对公子的脾气了如指掌, 若非遇到了棘手事, 公子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焦躁不安。


    书房的地板上铺满了废弃纸团, 柳逢站在门口踯躅不前,直到又有一只揉皱的纸团滚到脚边时, 他轻叹一声走将过去:“公子还没用晚膳,是否让属下为您传膳?”


    柳柒放下笔毫, 微微摇头:“不必了。”


    柳逢担忧道:“公子今日甚少饮食,多少吃点罢。”


    柳柒抬手按住眉心, 语调甚是疲惫:“我乏了,回房歇息。”


    柳逢颇为无奈,只好伺候他洗沐就寝。


    更声敲响,月色渐浓。


    春末的夜晚不再寒冷, 柳柒沐浴之后只穿了一件素色的中单, 满头乌发垂泄, 眉目也被衬得柔润, 宛如墨描。


    屋内熏了香, 安神香的气息若隐若现, 足以抚慰心神。


    他吃了半杯温茶后拿过剪刀来到哔啵作响的落地灯前, 揭开灯罩剪下一截灯芯,转身之际,余光瞥见窗外人影倏动,他不必抬眼便知来者是谁。


    云时卿轻车熟路地推开窗叶翻了进来,目光落在那道日渐消瘦的背影上,款步往这边走来。


    柳柒对他熟视无睹,握着剪刀走向另一只落地灯,照例揭开灯罩剪短了芯子。


    云时卿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寝室内落针可闻,偶有两声灯油炸溅的哔啵声传开,更显气氛诡谲。


    半晌后,柳柒淡声开口:“云大人深夜造访,莫非是想告诉我,我们之间还会继续纠缠下去?”


    云时卿嘴角动了动:“不是。”


    “难不成是来嘲笑我的?”


    “不是。”


    柳柒侧首看了他一眼:“那你来做什么?我今日蛊毒没有发作,暂时用不上你,请回罢。”


    云时卿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反而朝这边走来。柳柒在书房未能得到发泄的情绪通通在此刻爆发,他握紧剪刀猛地向自己的腹部刺去,云时卿眼疾手快扣住他的手腕,厉声道:“你做什么,不要命了!”


    柳柒微笑道:“韩御史说,我与这孽种生死与共,父生子生,父死子亡。我想验证一下韩御史的话是真是假,若这一刀下去他死我生,就足以证明韩御史的话不足信,若我们都死了,正好得解脱。”


    云时卿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用力收紧了虎口。柳柒腕骨吃痛,剪刀倏然落地,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四目相交,两股怒意渐渐腾升。


    “你这么想死?”云时卿沉声发问。


    柳柒道:“我不想死,只是不愿让这个孩子活下来罢了。”


    云时卿呼吸一紧,蓦然间,他握着柳柒的手腕将人拽至床前,控制住力道把他推倒在锦被里,旋即牵着那只微凉的手放在受了孕的腹部,双目染了怒色,格外地红:“你若不喜他,大不了生下之后再掐死,何必非要拿命去赌?你以为你还能活多久!”


    柳柒不解地蹙眉:“此话何意?”


    云时卿漠然道:“没什么意思。”


    柳柒唇角轻扬,勾出一抹凉薄的笑:“你我的确在纳藏国成了亲拜了堂,甚至连洞房也入了,可那又怎样?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云大人真以为我会为你生儿育女?”


    云时卿眯了眯眼,怔然道:“什么逢场作戏?”


    柳柒笑意渐浓:“云大人亲口说过的话,这么快就忘了?”


    云时卿思索片刻,瞳孔不自禁扩大。


    柳柒无视掉他的反应,反握住他的手,用了几分力气按在平坦的腹部:“我是男子,本不会孕育,多亏昆山玉碎蛊赠予的福报,才让我体会到了怀胎的苦痛与折磨。一个逢场作戏得来的孽种,我凭什么要把他生下来?”


    寝衣单薄,绸面柔滑,云时卿能清楚地感知到布料之下的那片肌肤的温度。


    胎儿不过两月余,尚不足显怀,即使如此亲密地靠近,也难以触到半点隆起的弧度。


    可是触不到不意味着没有。


    两道身影紧密不分,连彼此的呼吸融在一处了,云时卿下颌微动,眸光渐渐变得晦暗。


    几息后,他撑着手臂从柳柒身上起来,掌心里还残存着对方的余温。


    屋内再次陷入沉寂,柳柒平躺在床,双目凝向虚空,全然无神。


    更漏缓缓流逝,直到三更的梆子敲响,紧闭的窗叶适才被人打开。


    一阵窸窣的动静后,云时卿潜入夜色消失不见。


    次日休沐,不必早起上朝。柳柒昨天夜里未能好眠,晨间起床时略有些憔悴,洗漱后正欲用早膳时,前厅忽然响起了一阵吵嚷声。


    不多时,陈小果脚下生风般冲进后院,还没来得及迈上石阶便扬起拂尘高声叫嚷道:“柳相柳相,贫道回来啦!”


    当初陈小果随柳柒从蜀地来到了京城,因其道心不稳,初入京就被红尘迷了眼,小道士一怒之下前往五岳观修行,誓要断绝尘念方可下山。


    柳柒微微一笑:“道长这么快就摒除尘念下山了?”


    陈小果在桌前坐定,用眼神示意柳逢再添一副碗筷,旋即应道:“贫道道心坚定,只需在山中打打坐就能除却凡心,倒是柳相你——止一月不见,怎这般憔悴了?”


    柳柒面色不改,却没接他的话。柳逢轻咳一声,说道:“陈道长快些用膳罢。”


    陈小果往桌上扫了一眼,眉心紧了紧:“这么素?”


    柳逢道:“公子最近吃斋礼佛,顿顿都是如此。”


    陈小果道:“无妨,一会儿你让厨房多备些鸡鸭鱼鹅与烧酒为贫道接风洗尘,不妨碍你家公子拜佛的决心。”


    柳逢:“……”


    用过早膳后,柳柒乘马车出了城。


    旭日昭昭,碧空如洗,郊野草木苍翠,林中繁花盛放,暮春之景怡人心魄,冶人情操。


    金恩寺的香火素来鼎盛,如今天气转暖,前来进香礼佛之人络绎不绝,山道上的车马轿舆一眼望不到尽头。


    三千长阶迢迢漫漫,极少有香客从此处上山。马车来到山脚时,柳逢特意掀开轿帘,本打算问一问柳柒是否要步行而上,竟不想自家公子早已睡过去了,他没有打扰,遂驾着马车沿山道而上。


    柳柒与金恩寺的慈济大师已结识了七年,每每来庙里进香后都要随慈济前往慧心禅院听琴煮茶,今日也不例外。


    近来天气晴好,了尘亭下那口池塘里的睡莲已然出了苞,苍碧的莲叶间零星缀着几抹雪白,偶尔有几只尾鳍繁大的胖头鲤穿梭而过,颇有山水墨画的怡然雅姿。


    慈济抚了两支琴曲,桌上檀香袅袅,与早春新茶的香气相融,沁人心脾。


    柳柒坐在蒲团上漫不经心地品着茶,偶尔往煮茶的泥炉中添两块炭。


    他左手腕骨上有一圈乌青,是昨夜用剪刀刺向腹部时,被云时卿大力捏握所致,他心不在焉地吃茶添炭,丝毫没注意到老和尚早已将他的所有神态都看进眼里了,包括这片淤痕。


    一曲毕,慈济笑问道:“柳居士觉得这茶如何?”


    柳柒杯中茶水已然见底,他又续了一杯送入口中,英挺的眉峰顿时拧成团,口中茶水堪比黄连,苦涩难当。


    他强忍苦味咽了下去:“此茶甚苦。”


    慈济道:“方才柳居士接连饮了三杯,却从未觉得它苦。”


    “让大师见笑了。”柳柒失笑,却也疑惑,“敢问大师这是什么茶,怎这般涩苦?”


    慈济捻着佛珠,声音浑厚,却又透着一股子老者的慈祥:“此茶名唤‘孔雀泪’,其株生长在常年积雾的山巅之上,经由孔雀的眼泪浇灌之后方可抽芽,数十年难得一钱,可遇不可求。”


    柳柒仍是不解:“如此极品的茶,理当甘醇清香,为何涩嘴清苦?”


    慈济大师笑了笑,说道:“茶叶本该是甘醇清香的,可孔雀的眼泪却是世间至苦之物。无论再甘甜的东西,一旦沾了苦,便难寻其味。”


    柳柒垂眸凝视着茶盏,一时间没有接上话。


    慈济又道,“柳居士的心依然困囿于方寸之间,千般贪嗔万般痴恨皆为苦。”


    柳柒问道:“如何才能得到解脱?”


    慈济道:“可得解脱时,唯心自明、唯心自疏、唯心自理、唯心自在。”


    柳柒再次看向茶盏,默然半晌,他将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苦涩滚过咽喉,不留半点余甘。


    饮完这壶苦涩的孔雀泪,两人又在了尘亭论了许久的禅。至正午,柳柒用过斋饭之后便在禅房内小憩,醒来已近申时,而后在小沙弥的带领下来到法堂听住持讲经。


    夕阳西下,红霞满天,庙里的香客陆续下山,热闹了一整天的寺庙逐渐变得冷清起来。


    听完讲经已是酉时过半,柳柒在庙里待了大半日,暂时将心头的苦闷与焦躁压了下去。


    他将慈济赠予的“孔雀泪”交给柳逢,柳逢瞧了瞧这只雕花的红檀盒子,未免有些好奇:“公子,这是什么?”


    柳柒道:“慈济大师送的一盒茶叶。”


    “茶叶?”柳逢蹙眉,“公子府上的茶叶堆积如山,收这么多,何时才能吃完?”


    柳柒笑道:“偶尔换换口味倒也不错。”


    主仆二人往山门走去,途径观音殿时,竟意外在殿外的竹林旁遇见了朱岩。


    很显然朱岩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柳柒,愣了愣,继而近前拱手揖礼:“见过柳相。”


    柳柒余光微动,下意思往周遭扫了一眼。


    ——既然朱岩在此,想必云时卿也在庙里。


    云时卿此人甚是孤傲,从不信鬼神,也极少去寺庙道观等地参拜,现下在金恩寺里相遇,着实令人吃惊。


    柳柒虽然诧异,却不愿与云时卿碰面,对朱岩道一声“免礼”后就离开了。


    霞光如火,天际层层彤云密布。


    庙里香客散尽,青石小径上只余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如松如鹤,俊美无俦。


    “咚——咚——咚——”


    钟声敲了三响。


    柳柒缓步前行,抬眸时眼底映进一片红霞。


    晚风拂过,发带轻扬。


    藏在袖中的一双手无声蜷紧,直到离开寺庙后方才舒展而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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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2   紫气自东来


    ◎“青梅竹马的死敌而已”◎


    四月末, 淮南一带的桃李陆续成熟,扬州府、安庆府以及寿春府相继上贡了不少时鲜的水果。


    此次淮南东、西两路治所的知府分别借着进贡水果的便利入京述职,柳柒的父亲扬州知府柳笏便是于四月廿六抵达汴京, 昭元帝特命御厨备了盛宴为他接风洗尘, 朝中几位重臣自然也在陪席之列。


    酒过三巡, 昭元帝说道:“再过几日就是端午佳节, 汴河上的龙舟盛况丝毫不输江南水乡,柳知府难得入京一趟,过完节再回扬州罢, 正好与砚书叙一叙。”


    柳笏回答道:“陛下圣恩, 臣感激不尽。只是地方事物繁杂, 底下官员做事毛手毛脚惯了,大事小情上极容易出现纰漏, 臣惶恐,不敢轻易留在京城。”


    师旦笑意盈盈地投来视线:“上不正, 下参差,柳知府若能严加管束, 何至于出现这类情况?”


    柳柒轻掀眼帘,平静地道:“敢问师中书,何为‘上不正,下参差’?”


    师旦笑意僵住, 目露惊惶, 当即对昭元帝拱手道:“臣失言, 还请陛下降罪!”


    昭元帝道:“柳知府是先帝钦点的淮南东路转运使兼任扬州知府, 若非柳知府不肯离开扬州, 恐怕早已坐上柳相这个位置了, 其治辖能力自是无可否认的。”


    吏部尚书陆霖笑道:“柳家世代出忠贤, 且柳相年少有为,无论是他座丞相之位还是柳知府胜任此职,都是陛下之福、万民之福。”


    刑部尚书段昇也微微一笑:“柳知府当年赴淮南东路时也才二十六七的年岁,与柳相不分上下,何尝不是‘年少有为’呢?”


    二十几年前,师旦不过是个小小的进士,难与柳笏相提并论。


    师旦自然听得出这些人在讽刺他,面色青一阵白一阵。他心中甚是愤恼,倘若云时卿未被贬,凭他的牙尖嘴利,今日蒙羞的定然是这群老顽固。


    眼见气氛渐渐失和,昭元帝忙出面打圆场:“柳知府忠君爱民,朕心甚慰,众卿也莫再争论,免得伤了和气。”


    柳笏笑着举杯,顺势将话题引开:“承蒙陛下抬爱,臣感激涕零,谨以此酒敬谢陛下。”


    他一起头,席间众人也纷纷举杯,柳柒忍着酒气将杯盏凑到嘴边,借袍袖的遮掩默不作声倒掉了酒水。


    宴席散去,几位大臣纷纷出宫回府。


    柳笏上了柳柒的马车,随他一道前往相府。


    临近宵禁,街巷上行人渐疏,酒楼茶肆也纷纷打烊。洗尘宴上酒肉繁多,荤腥气息熏得柳柒颇为难受,此刻上了马车,这股不适不仅没有消退,反而愈演愈烈,几欲呕吐。


    车舱内昏暗无光,父子俩即便没怎么交流,柳笏也能清晰察觉到柳柒的异样,不禁关切道:“砚书,你怎么了?”


    柳柒镇定道:“许是方才贪吃了几杯酒,有些醉意罢。”


    柳笏微微一笑:“你身上并无酒气,何来吃醉一说?”


    柳柒十指微蜷,欲言又止。


    “今日陛下给为父赐酒宴,名为洗尘,实则敲山震虎。”柳笏压低了嗓音说道,“为父是先帝旧臣,承先帝旨意辖理淮南,可自择升迁之路。这些年为父一直驻守扬州免去了不少风波,倒是你……”


    柳柒道:“儿一切安好,父亲勿要担忧。”


    柳笏无奈道:“你母亲日日记挂着,家里的佛堂几乎快成了她的栖身之所,镇日守在佛堂里为你祈福。”


    柳柒失笑:“儿如今位高权重,没什么人可以伤害我,还请父亲转告母亲,让她莫要担心。”


    柳笏道:“正因为你位高权重才更应该警惕。官场水深、人心险恶,当初我和你母亲都极力反对你入仕为官,倘若你肯跟她经商,何愁日子过不好?人人都说行走江湖等同于刀口舔血,殊不知踏入官途了才是真正的生死难料。”


    马车悠悠前行,街道上已难见行人踪迹,偶尔有巡城的禁军经过,见是左丞相的马车,便没怎么阻拦。


    待四周寂静后,柳笏又道,“七年前史、陈两人那场政斗牵连了众多无辜的臣子,就连你也未能幸免,晚章甚至为了救你不惜担责入狱,谁成想此事之后竟——”


    “父亲,”柳柒打断他的话,“陈年旧事,提它做甚。”


    柳笏叹息道:“为父两日后就要返回扬州了,有些话不吐不快,你饱读诗书,应当知道历史上有不少君王为了帝位手足相残之事。如今两位殿下为储君之位争锋相对,无论谁成谁败,必将流血伏尸。”


    一将功成万骨枯,柳柒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既已入局,就只能步步为营。


    马车的辘轳声将父子俩的对话倾数碾去,月上树梢时,一切又重归宁静。


    翌日休沐,柳柒不必入宫早朝,晨起陪父亲在后花园走了一遭,正要去前厅用早膳时,一阵狰然的兵器击打声从假山后传出,柳笏走近一瞧,见是一位相貌清俊的小道士,不由问道:“此人是谁?”


    陈小果听见声音,当即收剑往这边走来,抱拳道:“贫道陈小果,师承吕祖观清虚道长。”


    柳笏道:“吕祖观承系纯阳宫,在前朝颇具盛名。”


    然而如今的吕祖观破旧不堪,自清虚道长驾鹤仙去后,道观里就只剩下几位老弱残兵,知道吕祖观的人寥寥无几。


    陈小果一怔,继而涕泗横流地握住柳笏的手:“还是您老人家见多识广啊,贫道行走江湖自报家门时不知遭到了多少白眼,这世上已无人知晓当年的纯阳宫,更甭提吕祖观了!”


    说罢抬头,疑惑道,“不知该如何称呼您老人家?”


    柳柒道:“此乃家父。”


    陈小果又一怔,立马松了手:“原来是知府大人,贫道稽首了。”


    柳笏捋须一笑:“道长有礼。”


    柳柒领着父亲去前厅用膳,陈小果洗了把脸也乐颠颠地跟了过来,柳笏凑近几分,小声问道:“你养个江湖郎中为父倒能理解,可为何连道士也收入府中了?”


    柳柒道:“此前我在蜀地调查工布王时曾遇凶险,幸得这位道长出手相救方才逢凶化吉。”


    柳笏对蜀地之事有所耳闻,也知道是云时卿陪柳柒去了纳藏国,一路上护他周全。


    正这时,一位小厮急匆匆来到厅内,道是云时卿云大人前来拜访。柳笏在心里叹了一句“说曹操曹操到”,却听他儿子冷声道:“不见。”


    那小厮抬头看向柳笏,又道:“云大人说……说他是来拜访老爷的。”


    不待柳柒回绝,柳笏就已开口:“让他进来。”


    自那晚不欢而散之后,云时卿再没爬过相府的墙,两人平日上下朝见了面也不搭话,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云时卿入府时,柳笏父子和陈小果已经坐上了桌,他近前几步,对柳笏躬身揖礼:“晚辈见过叔翁。”


    柳笏笑道:“免礼免礼——可有用早膳?”


    云时卿道:“不曾。”


    柳笏看向身侧的儿子,见他垂眸不语,遂吩咐厅中的侍婢:“替云大人备碗筷。”


    今日的早膳皆是按照柳笏的口味烹制而成,陈小果来者不拒,无论什么都能下咽,更何况相府的厨子手艺极佳,他甚是喜爱,用膳时难免有些粗鲁,但胜在安静,不令人生厌。


    柳柒依旧只食清粥,佐以酸口的酱菜,于他而言就是美味。


    柳笏见他吃得清淡,便夹了几片滑肉添进他的碗里:“多吃些肉,别吃得太清淡了。”


    “谢谢父亲。”柳柒不露声色地将肉片拌进白粥,却未食用。


    云时卿眉峰微动,对柳笏道:“听说叔翁明日就要回扬州了,晚辈特来拜访,若有叨扰之处,还请叔翁见谅。”


    柳笏将目光移往他身上,慈祥一笑:“你若不来,我还想去你府上讨杯茶吃呢。”


    陈小果囫囵咽下嘴里的肉片,忍不住插了一嘴:“云大人和柳相不是宿敌吗,怎叫您‘叔翁’啊?”


    柳笏道:“他俩自幼一块儿长大,若论辈分,云大人确实应该叫我一声叔翁。”


    陈小果惊掉了下巴,结结巴巴道:“青、青、青梅竹马?”


    柳柒吃了一口裹有肉片的白粥,荤腥气溢满唇齿,忍不住作呕。


    “……”陈小果瘪瘪嘴,讪讪道,“青梅竹马的死敌而已,柳相的反应未免过激了些。”


    云时卿目不交睫地看着柳柒,直到他吃下半杯清茶止了吐方才收回视线。


    柳笏担忧道:“砚书,可是身体抱恙?”


    柳柒面上没多少血色,摇了摇头:“许是昨夜受了寒,父亲莫要担心,吃些药即可。”


    柳笏心下稍安,宽慰几句后重拾竹箸继续用膳。


    饭毕,柳柒寻了个借口离开,柳笏知道他和云时卿有芥蒂,便不强求,转而对云时卿道:“晚章,可愿陪叔翁下几盘棋?”


    云时卿笑道:“乐意之至。”


    两人来到后花园的石亭内,小厮早已在此备好棋盘棋奁,落座后,云时卿对柳笏道:“长者为先,叔翁请。”


    柳笏没跟他客气,着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中央。


    云时卿平日与人对弈时厮杀得特别厉害,但是今日面对柳笏却留了几分情面,只守不攻,很快便落了下乘。


    柳笏看出他的意图,不免失笑:“晚章莫非瞧不起叔翁了,竟明目张胆地放水。”


    云时卿也笑了笑:“叔翁误会了,晚辈许久不曾与人博弈,有些手生。”


    柳笏落下一子,随口道:“你如今已非丞相,是否与师旦等人还有来往?”


    云时卿跟了一枚黑子,如实应道:“我追随三殿下多年,一时间恐怕很难更改立场。”


    柳笏又道:“那你今日来砚书府上,就不怕被人诟病?”


    云时卿轻咳一声,说道:“晚辈没有走前门,旁人不会知晓。”


    柳笏还未理顺这句“没走前门”是什么意思,却听他又道,“叔翁是担心柳柒名声受损?”


    柳笏摇摇头,叹息道:“罢了罢了,不提此事,安心下棋罢。”


    和风阵阵,春日旭暖,石亭四周繁花锦簇、蝴蝶环绕,甚是旖旎。


    两人一边下棋一边闲聊,其间不知怎的,云时卿忽然回忆起了一个月前曾在此处发生的事。


    ——他在柳柒的欺骗之下亲手倒了一碗落胎药递给柳柒。


    回忆甚是短暂,几乎是戛然而止。


    他久久未落子,柳笏接连唤了好几声才让他回过神来,遂歉然一笑:“对不起叔翁,方才走神了。”


    “想到什么了,竟如此心不在焉?”柳笏虽这般问,却没有真正好奇,继而又道,“继续说那小道士——听说你们在蜀地时曾深陷险境,是他救了砚书,可有此事?”


    云时卿点头应道:“柳柒腿部中箭,不慎被工布王所擒,幸得陈小果会一点易容术,才让我有机会救走柳柒。”


    柳笏闻言蹙紧了眉,似乎对儿子的遭遇颇为心疼,几息后又道:“砚书虽受其母的影响参禅礼佛,但对道法却毫无兴趣,如果要报答小道士的救命之恩,给他些银钱即可,为何还要把他留在府上?这小道士鬼灵精怪的,就怕他心术不正,对砚书不利。”


    云时卿观摩棋局,思索片刻后笑道:“应是不会。”


    柳笏问道:“为何?”


    云时卿道:“陈小果说他师父曾给他卜过一卦,言其及冠之年会有一场生死劫,唯有紫气东来方可化解。”


    柳笏不解:“这与砚书有何关系?”


    云时卿从棋奁内取出一子:“陈小果说,柳柒便是那紫气东来、可助他度过生死劫的贵人。”


    “哒——”


    柳笏手中的棋子倏然滑落,在大理石地面上震出几声清脆的声响。


    【作者有话说】


    这章有点卡,更晚了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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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3   济恶为旧臣


    ◎“让他过来侍寝。”◎


    云时卿躬身拾起那枚白子, 毕恭毕敬地递给柳笏:“叔翁怎么了?”


    柳笏慈祥一笑:“日头烈,天儿热,手指溢了汗, 没能握住。”又落了两子后不经意地道, “这小道士满口胡言, 一看便是江湖骗子, 砚书如此聪明的人,怎会轻信骗子的话?什么生死劫不生死劫的,术士狂言, 简直胡诌。他若是乱讲话, 估计这生死劫用不了多久就会提前来临了。”


    云时卿笑道:“道门之人, 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以假乱真的本事。不过晚辈也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生死由己不由天, 这世上能制造劫数的从来都是人,而非天。”


    柳笏诧异地抬眸, 眼角笑意渐浓:“你这个性,倒是一点也没变。”


    云时卿落下一子, 笑而不语。


    柳笏盯着棋盘,片刻后又道,“白驹过隙,眨眼便是七年了, 你和砚书之间——”


    “叔翁, 您输了。”云时卿最后这一子堵死了柳笏的退路, “下了两局, 总算找回一些手感。叔翁, 得罪了。”


    方才那句“紫气东来”分散了柳笏的精力, 后面落的子都不甚走心, 是而一步错步步错,满盘皆输。


    “老了,不中用了。”他将手里的白子放回棋奁,淡淡一笑,“叔翁有些疲乏,日后再同你切磋棋艺,今日到此为止罢。”


    云时卿应道:“是。”


    待他离去后,柳笏独自来到陈小果所在的别院,小道士正在园中和稀泥,打算捏几只泥人儿玩耍,见柳笏到来,立即热络地迎了上去:“知府大人您怎么来了,可是要看八字?贫道于风水之事也颇为你精通,能为您解答一二,不过看面相的话或许要等一等,贫道现在没什么感觉,影响结果。”


    柳笏微微一笑:“道长先净了手,与我到屋里说话。”


    陈小果的院子甚是清净,平素也不会有下人来此,他匆忙舀两瓢水冲净手上的泥渍,转身奔向厅中:“知府大人想问什么,官运?财运?还是桃……咳,还请您示下。”


    柳笏撩袍而坐,眉目甚是和悦:“小道长,我这里有一人的八字,可否请你帮忙看一看?”


    陈小果取来笔墨纸砚放在桌上:“大人请写下您要看的八字。”


    柳笏执笔沾墨,在宣纸上写下一行字,陈小果偏过头瞧去,嘴里跟着念道:“甲辰年三月十八,丁巳时。”


    说罢掐了掐手指,嘟哝道,“甲辰年三月是戊辰月,十八是戊申日,此八字者厚土载德,印星强旺,乃仁慈也。但由于印星太旺,故而幼年丧父丧母。纵使命途多舛,却能遇难呈祥、逢凶化吉。是也食神架杀,富贵无双。”


    柳笏面色微变,看向陈小果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诧异。


    陈小果一怔:“大人为何这般看着贫道?莫非贫道说错了?”


    柳笏移开视线,捋须道:“承道长吉言,愿他富贵无双、平安康泰。”


    陈小果嘿然一笑:“贫道这八字是否算得极准?此人可是幼年丧失双亲?”


    “确有其事。”柳笏应道,旋即将话锋一转,“老夫方才与云大人对弈,闲聊时听他说道长随吾儿回京是因为吾儿可助道长化劫?”


    陈小果点头:“此言非虚,家师仙逝前给贫道卜了一卦,言贫道及冠之年有一煞,乃天克地冲,岁运并临,唯有贵人相救方可化解此厄。两月前贫道在潼川府遇见柳相,便知是天梁入命,贵人降临。”


    柳笏问道:“何以见得?”


    小道士挠了挠头,又嘿嘿笑了一声:“贫道气盈时能看些面相,当日贫道见柳相身上贵气逼人,又是打东边来的,便暗中跟随他前往成都府,后来得知他就是当朝丞相,正好验证了贫道的眼光。”


    他将“紫气东来”说得如此隐晦,柳笏也没追问到底,止婉言道:“道长正青春年少,须知天地广阔,贵者数不胜数,吾儿虽位极人臣,却不见得是能够化解道长灾厄之人。”


    陈小果听得出老爷子在赶客,一边收拾文房四宝一边装傻充愣:“其实贫道最擅长的是看八字,看面相其实不太准确,倘若日后有幸遇见比柳相更贵气的人,贫道自然要另投他人化解灾厄,定不会给柳相招惹是非,知府大人您请放心,灾厄之事也属天机命数,贫道岂会四处宣扬?”


    他的话前后矛盾,柳笏听着却十分受用:“如此甚好。”


    不用被赶出府后,陈小果顿时松了口气,遂以太极阴阳八卦连环诀的手势诚心向柳笏行了一礼:“福生无量天尊。”


    *


    此番淮南两道快马加鞭进贡了不少果品,除了后宫妃嫔与皇子之外,昭元帝还给三品以上的公侯臣子分发了不少,刚过了午时就有内侍官奉旨来到相府,为丞相大人送来蜜桃、青李及早杏各一筐。


    如今天气转暖,这些水果极易腐坏,柳笏沿途频频增换冰块儿并勤加剔除坏果,历时半月才将它们顺利运至京城,个个都时鲜得紧。


    柳柒挑几只圆润肥大的果子洗净后送到柳笏房里,柳笏笑道:“这些果子在江南一带正当季,为父日日都在吃,早已厌腻,你自己吃吧。”


    柳柒将果盘放在桌上,捡一只黄澄澄的春杏尝了尝,香气浓郁,果肉酸甜,汁水丰盈,比中原一带的杏更为爽口。


    他有些贪嘴,接连吃了好几只杏,又食下几枚李子方才解馋。


    柳笏眉梢眼角皆是慈爱,正要开口说点什么,忽然想起一件要紧事,不由懊恼地拍了拍额头:“瞧我这记性,你母亲岁前收购了一批香宝花罗,亲手为你缝了两套夏衣,特让我给你带来。昨日为父入宫后未能想起,今日又与时卿下了许久的棋,竟差点忘了。”


    说罢从行囊中取出两套折叠齐整的湖色香宝花罗圆领袍,衣袍上分别用银线绣了鹤影与白梅,甚是华贵。


    柳笏笑道:“夏日炎热,我本想劝你母亲裁两身斜襟的,可她非说你穿圆领袍更俊秀。”


    柳柒接过衣袍温声道:“只要是母亲做的,砚书都喜欢。”


    柳笏道:“你母亲还让我捎几句话与你,她说你年岁也不小了,应寻门亲事,娶妻生子。”


    七月便是柳柒二十七岁的生辰,这个年岁的男子膝下早已儿女成群,偏他一直没有婚配。


    权臣之路并不好走,他如今深陷洪流漩涡,孤身一人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事成则功成,倘若不幸落败,便会牵连妻儿。


    其父柳笏是先帝旧臣,有先帝特命持身,旁人不敢轻易动他,正因为此,柳柒才能安心走这条路。


    沉吟半晌,他无奈一笑:“儿脾性温吞,甚是无趣,京中未出阁的姑娘们都不喜我这类,且有许多知书达理、模样俊俏的姑娘们都是师中书一派的千金,两相对立,谁愿意把女儿嫁给我?”


    柳笏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叹口气,正要驳他一驳,忽闻柳逢在门外说道:“公子,出事了!”


    “进来说。”柳柒放下衣袍,待柳逢进屋后问道,“何事?”


    柳逢道:“纪少游死了。”


    柳柒微怔:“死了?怎么死的?”


    柳逢道:“在大理寺监牢里畏罪自尽了。”


    柳柒不由瞪大双目:“陛下早就答应了赦免他,想必过完端午便会将他无罪释放,何来畏罪一说?”


    柳逢道:“听说与左金吾卫上将军岑默有关。”


    一直没做声的柳笏忽然开口:“岑将军怎么了?”


    柳柒解释道:“几日前岑将军被皇城司使欧阳瑜捉拿,如今正关押在皇城司的监牢里。”


    “所犯何事?”


    “尚未定罪。”


    “定罪了,”柳逢接过话,神色肃然,“为臣不忠、附下济恶。”


    父子俩震愕不已,异口同声道:“什么?!”


    为臣不忠,附下济恶——这可是千百年难以洗去的极恶之罪,当受万世唾骂。


    柳柒问道:“岑将军究竟做了什么,竟背负这样的罪名?”


    柳逢道:“纪少游在春闱写的那首诗,实是受岑将军授意为之。”


    柳笏疑惑道:“什么诗?”


    “一首大逆不道的诗。”柳柒说罢,将那首诗原封不动念了出来,“枭雄在野可逐鹿,宵小在朝嫉心妒。雁过北关若遇雪,龙死浅滩无归途。萧蔷残破百花暮,帝业兴衰万骨枯。何惧纲常伦理灭,史官提笔一页书。”


    柳笏眸光翕动,眉心紧了紧:“十二卫乃皇城禁军,同样是天子心腹,上将军之职非赵氏子弟不可胜任 。岑默是先帝发妻孝贤仁德皇后的表侄,先帝爱屋及乌,便用了外戚做左金吾卫上将军。只是这岑默是个武夫,大字不识几个,他为何想不开要着人作这种诗?”


    说罢看向柳柒,“方才你们说的那纪生又是何人?”


    柳柒道:“纪少游的父亲曾是礼部侍郎,十五年前的端午宴上,他吃了两杯雄黄酒后口不择言,竟当众质疑先帝之死,因此触怒了陛下,被陛下罢黜之后流放至岭南。其妻在流放途中病故,那侍郎也在两年后郁郁而终了。纪少游被仇恨蒙蔽心智,借考试之便作了一首大逆不道的诗,后被捕入狱。”


    柳笏静默不语。


    柳柒没理会父亲的沉默,旋即对柳逢道:“备马车,去大理寺。”


    “你去做什么?”柳笏叫住他,“这事与你何干?”


    柳柒道:“此事必有隐情,陛下乃九五至尊,既然答应要释放纪少游,岂会食言?他的死定有蹊跷,岑将军想必也是背负了不白之冤。”


    慈眉善目的知府大人此刻竟变了脸色,冷声道:“你平日在朝中便是这样多管闲事的吗?”


    柳柒微露讶色:“父亲……人命关天,怎是闲事?”


    柳笏道:“查案的事有大理寺和刑部,再不济还有个开封府,陛下未授你旨意,你去了他们也不会让你插手。”


    他的刻意阻止立刻让柳柒起了疑心,柳柒深知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同样以仁慈治理一方,不管大冤还是小案,他父亲都会一一疏理清楚,还世人清白与公道。


    如今牵扯到两条命,父亲却百般阻挠,柳柒不禁回想起纪少游在监牢里对他说过的那句话——柳相的父亲柳知府便是先帝旧臣,若柳相不信当年之事,可以问一问他。


    柳柒张了张嘴,问道:“那首诗……所言是否属实?”


    柳笏斩钉截铁地道:“自然不是。陛下与先帝可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断不会如诗中所言那般。当年先帝北伐时突发恶疾身亡,小太子尚在襁褓,陛下不得不顺应臣民的要求继位。没成想此举引起了先帝心腹旧臣的不满,一时间流言四起,道是陛下的皇位来路不明,更有甚者竟言陛下弑兄夺位,并杀害了皇后与小太子。陛下当时远在幽州,如何杀害京中的皇后与太子?”


    柳柒道:“既如此,更要将此事查明。纪少游已死,岑将军还关在皇城司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若他有个三长两短,陛下也会遭人诟病。”


    柳笏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砚书,你就听为父一次劝罢,岑将军许是被人诬陷了,让刑部和大理寺放手去查,定能还他一个清白。”


    听完这话,柳柒似有所悟。


    ——端午之后便是二殿下的及冠礼,陛下尚未表态是否要册立太子,倘若有人趁此机会兴风作浪,必然会影响到二殿下的冠礼。


    冷静下来,柳柒便止住了要去大理寺的念头。


    傍晚,用过膳之后,他暗中吩咐柳逢:“你去告诉云大人,让他晚上过来见我。”


    云时卿已经有好几日没爬过相府的墙了,柳逢知道他二人定然又闹了不愉快,遂谨慎问道:“如果云大人不肯过来,属下该怎么说?”


    这个问题,柳柒倒是从未设想过。


    沉吟良久,他冷声道:“让他过来侍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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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4   又闻帐中香


    ◎“大人喜欢这样玩啊?”◎


    小院里石灯熠熠, 并几声蛙叫虫鸣,令夜晚更添春意。


    “嗖——”


    几名护卫正提灯巡逻,冷不丁听见一阵衣袂煽动的风声, 众人齐齐回头, 见一道黑影从墙头跃下, 踩着新抽芽的草皮径自走向丞相大人的寝室。


    其中一人迅速拔出佩刀, 厉声喝道:“什么人!竟敢夜闯相——唔——唔——”


    话音未落便被另一名护卫捂住了嘴,那黑影对这边的动静浑不在意,头也不回地往前行去。


    直到黑影翻窗进入柳相寝室后, 拔刀的护卫适才得以喘气:“你们干嘛?!有贼人闯进来了, 为何不去捉贼, 反而捂住我的嘴?!”


    “你打不过他的,”一旁的护卫道, “走吧,咱们去别处瞧瞧。”


    拔刀护卫义正词严道:“我们吃柳府的饭, 便是为柳相做事,自然要护他周全, 怎可放任贼人闯入!你们……你们玩忽职守、你们渎职、你们胆小怕事!”


    另一人无奈道:“你是新来的,不必这般惊惶,相府太平久安,轻易不会招贼。”


    “可刚刚明明——”


    “那是柳相的相好, 你就当什么也没看见。”


    拔刀护卫:“……”


    云时卿来到屋内时, 柳柒正倚在床头番阅书册, 一头乌发柔顺地垂泄肩头, 灯影落在月白色寝衣上, 莫名显得瘦薄。


    他微微抬眸看了来人一眼, 而后又将目光落回书上。


    云时卿几步来到拔步床前坐定, 只字未说便脱了皂靴,踩着床沿意欲上床。


    柳柒一脚把他踹下床:“你做什么?”


    云时卿道:“大人不是唤我来侍寝吗?”


    柳柒深吸一口气:“就在床前伺候着罢。”


    云时卿扬唇浅笑:“大人喜欢这样玩啊?那就请大人趴在床上,微微提臀即可,余下的便交给下官了。”


    柳柒脸色骤变,气恼之下将手里的书册扔了过去:“滚!”


    云时卿接过书顺手放在一侧,旋即转身。


    柳柒定睛瞧了瞧,问道:“你去哪?”


    “大人让下官滚,下官岂有不滚之理。”云时卿一边穿靴,一边应道。


    柳柒面无表情地道:“以前怎不见你这么听话。”


    “以前是指什么时候?”云时卿颇为不解,“是大人让我停我没停,还是大人让我松手别堵着你、结果我一直用拇指给摁着,抑或是——”


    话音未落,一只软枕迎面砸来,他张开双臂稳稳接住,眼角浮出几分笑意。


    “肮脏下流的东西,”柳柒许是真动了怒,气息有些急促,“滚。”


    云时卿见好就收,抱着软枕走将过来:“大人这么晚找我有何事?”


    柳柒冷静了几息才开口:“纪少游死了,你可知道?”


    云时卿点头:“知道。”


    柳柒又道:“左金吾卫上将军岑默入了狱,还被冠以一个十恶不赦的大罪,此事你也清楚?”


    云时卿道:“下官好歹也是做过丞相的人,若连这点消息都不通,还如何在京中立足。”


    话说至此,他倚在床头的镂花隔断上,目不交睫地盯着柳柒:“大人觉得此事是我们从中作梗?”


    柳柒不置可否。


    云时卿双臂环抱,挑了挑眉:“原来大人唤下官前来侍寝,为的是打算□□下官,让下官在床上把事情统统交代出来啊。”


    柳柒淡声道:“我没这么想过。”


    云时卿又道:“大人或许可以试一试,说不定下官色迷心窍,快活时一不小心就把秘密说漏嘴了。”


    柳柒侧眸,目光甚是阴沉。


    云时卿再一次见好就收,说道:“纪少游所写可是大逆不道的诗,岑默入狱也与此事脱不了干系,凡与先帝相关皆为天子忌讳,旁人岂敢轻易触怒圣颜?下官此前因为无诏离京连降三级,如今只是一个空有虚名的承宣使,而师中书则是三皇子的亲舅舅,三殿下正面临储君之位的考验,如此至关重要的时刻,我想中书令应该不会犯糊涂。”


    说罢笑了笑,“大人好歹与我是政敌,懒得去查了就把我喊过来一通刑讯逼问,这可不像是大人的手段。”


    “我几时刑讯逼供你了?”柳柒冷声道,“我父亲不让我查这件事,只能向云大人打探一二,更何况云大人也说了,你我可是拜过堂掌过灯入过洞房的正经夫妻,问些问题,应该不算逾越。”


    云时卿目光疏懒地落在他身上:“大人还是不信我,觉得岑将军之事乃中书令与我所为。”


    柳柒微笑道:“师中书总做一些残害忠良之事,我怀疑他也是情理之中。”


    云时卿道:“此事关系到——”


    “砚书,你睡了吗?”他的话还未说完,门外便传来了柳笏的声音。


    两人俱是一怔,柳柒道一声“还未就寝,您稍等”便下了床,旋即低声对云时卿道:“你快走。”


    云时卿倚靠在拔步床的隔断板上不为所动,柳柒蹙了蹙眉,抓住他的手臂催促道,“走啊!”


    云时卿反手将他揽入怀中细声调侃着:“我们既然是正经夫妻,那柒郎打算何时带我见一见岳父大人?”


    柳柒一掌拍在他肩头,两人得以分开:“你再不走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云时卿迈步往房门走去,张了张嘴,说道:“叔——”


    “翁”字还未说出口,柳柒就已将他拉了回来,一把捂住他的嘴:“你发什么疯?!”


    柳笏还在门外候着,柳柒也顾不得许多,不假思索地把人推上床,而后拉下床帐,警告道:“你若敢耍什么花样,我定不饶你。”


    房门打开时,院内的蛙声和虫鸣喧嚣入耳。柳笏见儿子只穿着寝衣,笑道:“原来你已经入睡了。”


    柳柒道:“方才沐了浴,尚无睡意,便拿了本书在床头番阅。父亲请进——”


    柳笏迈步入内,在屏风外的八仙桌前坐定:“方才我好像听见了时卿的声音。”


    柳柒眸光翕动,面不改色地道:“父亲说笑了,他怎会在我这里。”


    柳笏笑道:“许是夜里风大,为父听错了。”


    柳柒在另一侧坐下:“父亲深夜至此,可是有事要与儿说?”


    柳笏点点头,正色道:“为父明日一早便要启程返回扬州了,想与你说几句话。”


    柳柒道:“请父亲训示。”


    柳笏道:“你的性子太过仁慈,凡遇不平事就想着插一手,可是孩子啊,有些事不是你能左右的,独善其身便好,无需事事都做得圆满。”


    柳柒知道他在提醒自己莫要插手左金吾卫上将军岑默之事,一时间没有接话。


    “你呀你呀——”柳笏轻叹一声,又道,“你若做不到,就舍了这身紫袍金带随我回扬州,替你母亲仔细打理商行,总归你也当过丞相,旁人定不会轻贱你的商人身份。”


    柳柒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面上却镇定自若:“父亲不让我插手此事,那我就不再过问了。”


    柳笏慈祥道:“你母亲这人你也知道,她心里最记挂的就是你,此次为父若非公干加身,她早随我入京了,若让她知道你时时刻刻都在涉险,恐怕又不得安宁。”


    柳柒道:“让二老为儿担忧,是儿不孝。”


    柳笏道:“为父今日仔细想了想,你这性子总得有人磨一磨才好,待我回去后就与你娘商议商议,替你寻门好亲事。京城的女子你不喜欢,江南的姑娘总归不会再拒绝了罢?一旦有了家室和牵挂,你就不会再莽撞行事。我和你娘上了年纪,都想过上儿孙绕膝的日子。”


    柳柒眉心突突直跳,喃喃道:“阿妍儿女双全,且她每月都会回来探望,您和母亲何尝不是儿孙绕膝。”


    柳笏被他一句话给堵得哑口无言,过了好半晌才摇了摇头,语调甚是无奈:“罢了罢了,我劝不动你,你只需记得今晚答应我的事就好。另外——储君之争也非易事,万万留心,凡事量力而行。若遇难处,切记派人告知为父和你的师父。”


    柳柒点头:“谨记父亲教诲。”


    柳笏又坐了片刻,而后起身:“夜里凉,你穿得单薄,早些歇息罢。”


    柳柒将他送出房屋,直到父亲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适才转身入内。


    据方才云时卿所言,岑将军的事并非中书令从中作梗,那么此事就与二殿下的冠礼扯不上关系。


    昭元帝奉行仁政,曾为了百姓在宫门前设置了登闻鼓,天子闻鼓登殿,无论大小事宜皆亲自授审。


    数十年来,昭元帝一直南征北战、威震八方,同时也大力开放了商旅,与周边几国保持贸易往来,致使大邺朝的商业空前繁荣,且他轻徭薄税,百姓富足安乐,皆奉他为一代明君。


    柳柒是昭元帝钦点的状元,当之无愧的天子门生,这些年深受昭元帝的青睐和器重,官至丞相后更是协理昭元帝定制了不少利国利民的策略,无论如何他都无法把昭元帝和纪少游的那首诗联系起来。


    怔然时,柳柒不自禁回想起昔日工布王穆歧被押解入京后,他曾当着文武百官说过的那句话——好一个“礼有世嫡,不传诸弟”,你的皇位是怎么来的你心里没数吗?


    礼有世嫡,不传诸弟……


    父亲百般阻挠他,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柳柒思绪烦忧,心不在焉地绕过屏风回到寝室,见床帐紧闭着,这才反应过来云时卿还在里面,遂挑开帐幔道:“云大人,你该回去了。”


    云时卿侧卧在床,单手支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已至宵禁时刻,下官就这么出去的话,若是遇见巡城的禁卫军该如何是好?”


    柳柒冷声道:“你哪次回去不是宵禁之后才动身的?这会儿装什么柔弱。”


    云时卿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柳柒哂道:“怎么——云大人现在上了年纪,身子骨不中用,经不起折腾了?”


    云时卿以牙还牙:“经不起折腾的应该是大人吧。”


    柳柒自知斗不过这张嘴,懒得同他浪费唇舌,当即转身离去。


    “你要去哪儿?”云时卿迅速起身去抓他的手,然而还未触碰上那片衣角,对方的掌风就已袭来,他迅速闪身躲避,再回头时,又有一道带了内力的掌风直逼面门。


    只一瞬,两人就在床前打起来了,云时卿依旧只守不攻,最后被逼急了便张嘴喊道:“叔翁,柒郎欺——”


    柳柒眼疾手快扑过去捂住他的嘴,低声斥道:“住口!”


    云时卿趁机把人推倒在床,欺身覆上:“原来大人也有害怕的时候啊。”


    柳柒语调淡漠:“你是不是忘了,咱俩可是水火不容的政敌?”


    “我没忘,”云时卿道,“但是大人也别忘了,我可是替你疏解蛊毒的唯一人选,你如今肚子里还怀着我的孩子呢。”


    柳柒双手被他禁锢住了,挣不脱,也懒得去挣,索性挪开了视线。


    云时卿掌心向下,落在他的腹部,陷进锦被里的身体骤然一僵,胸膛的起伏也在悄然发生了变化。


    “这孩子快三个月了吧?”衣料单薄,宽大的手掌轻轻拢在柳柒的肚脐处,那里热息极浓,平躺时虽触摸不到半点弧度,却能清楚地感知到里面孕有一个鲜活的生命。


    柳柒绷紧唇线,依旧不予理会。


    那只手掌似乎没有撤离之意,仍轻浮地贴在他的腹部,柳柒正要动怒,忽然间察觉到有一股温热的内息正在他的丹田处化开,热流在腹部漫散,甚是舒爽。


    柳柒仔细感受了一瞬,意识到云时卿正将自己的内力化成热息,源源不断地输至他的腹部。


    也不知是蛰伏的蛊虫受到了安抚,还是胎儿得到了滋养,柳柒倍觉舒畅,十分享受此刻。


    见他身体得到放松,云时卿温声开口:“方才下官在帐中听知府大人说要给你讲一门亲事,柒郎为何不拒绝?”


    柳柒道:“我为何要拒绝?”


    云时卿微微一笑,指腹挑开他的寝衣下摆,乘势钻了去:“大人肚子里还怀着我的孩子呢,如何与人成亲?”


    又凑近了几分,在他耳畔浮浪地道,“又如何与女子洞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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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5   闻铃蛊噬心


    ◎“柒郎想怎么玩?”◎


    那只手炙热又轻浮, 如鹅羽般搔过肚皮,移游而上。


    柳柒堪堪放松的身体再度僵硬绷紧,他蹙紧眉心凝视着眼前之人, 沉声道:“把你的手拿走, 然后从我身上离开。”


    指腹攀上肋骨, 触到一颗尚未绽放的梅骨朵儿, 柳柒呼吸一凝,两颊与耳根蓦地泛红。


    “当真要我离开?”云时卿神色虔诚,手却在亵渎那枚梅骨朵。


    柳柒呼吸渐疾, 羞恼之下奋力抬腿, 云时卿发现他的意图, 凭借现下所处之优势轻而易举便将其双膝压下。


    柳柒上下皆受桎梏,嘴上便开始不饶人:“混账, 赶快松开,莫非你想强迫我不成!”


    云时卿叹息一声, 作孽的手再度往下挪去,将他紧紧握在手里, 语调轻浮,又莫名带着一股子野性:“大人不仅嘴硬,连此物也不遑多让。”


    柳柒发僵的身子没由来地放软,原本想赌气放几句狠话, 甫一张口, 发出来的却是令人心猿意马、面红耳热的声音。


    云时卿得逞似的笑了笑, “下官可没有强迫大人, 是大人主动降了。”


    柳柒咬咬牙, 嗓音略有些不稳:“今日蛊毒没有复发, 用、用不着与你行那事。”


    “不是疏解蛊毒——”云时卿俯身低头, 一面呷那颗泛红的耳珠一面蛊惑道,“下官是奉大人之命前来侍寝的。”


    潮热的舌与齿将柳柒欺负得头皮发麻,连腰际都渗出了一层薄汗。


    蛊毒明明没有复发,可他的理智却被一寸寸地蚕食了去,泛着水色的眸子里盈满了爽利。


    意乱情迷时,他哑声道:“既然是侍寝,你就得听我的。”


    云时卿笑道:“大人请吩咐。”


    “松开我的手。”柳柒的双目渐渐恢复清明,颊边绯色稍散。


    云时卿依言松开桎梏,然而下一瞬,柳柒用膝盖踢中他的胯骨,云时卿突然受力,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倒在一侧。


    柳柒就势起身,抬腿坐了上去,两手摁住他的双肩,冷声威胁道:“胆敢动一下我就废了你。”


    云时卿双手枕于脑后,神态甚是悠闲:“柒郎想怎么玩?”


    柳柒没有回答,修长的手指兀自从玄色的前襟徐徐滑过,至腰封处停止。


    佩玉是王公贵族的习惯,云时卿也不例外,他腰间有一枚雕着兰花纹路的和田美玉,通体莹润,触手升温,为上上之品。


    柳柒摘下那枚玉放在一旁,而后解开束带抽走腰封,玄色的锦袍顿时松散开来。


    云时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狎昵一笑:“柒郎想在上面?”


    柳柒依然不语,长指轻轻剥开那几层锦袍,被绫罗绸缎裹束的肌肉立时展露出来,在他掌心之下迅速膨起。


    云时卿的腹部、前胸以及锁骨处都分布着几道伤疤,是昔年在皇城司大牢里留下来的。


    这些伤疤纵横交错深浅不一,落在麦色的肌肤上极其狰狞。


    柳柒神色平静,睫羽却在轻轻颤动,他微微抬眼,对上了一双深沉的眸子。


    欲念在这一刻消失殆尽,柳柒收回视线,双手撑在床沿准备起身离去,却被云时卿扣住了腕骨。


    “觉得愧疚不敢面对我,所以就想着逃避,是吗?”云时卿强势地把他拉了回来,一并脱掉所有衣袍,将身上的伤疤尽数展现出来,“这些疤都是为你而留,你连看都不看一眼?”


    柳柒腕骨被他紧握在手里,吃痛时便忍不住皱紧了眉,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反应。


    云时卿抬手捏住他的下颌,迫使他与自己对视:“柒郎为何不说话?”


    柳柒道:“还要做吗?”


    云时卿眸光翕动,眉心似腾起了一簇怒火:“大人此为何意,是补偿还是怜悯?”


    柳柒默然不语。


    云时卿本想一走了之,可见他这般模样,心中甚是恼怒,当即打开床内侧的暗屉,取出一盒幽香馥郁的脂膏,并将柳柒推了回去。


    柳柒侧卧在床,一股凉意倏地侵袭入内,他咬紧牙关没有出声,十指却情不自禁地揪紧了被角,指节泛白,微微颤抖。


    那冰凉的脂膏很快便化为潺潺热意,寂静的寝室内逐渐有水聲漾开,泠然入耳。


    寝衣被凌乱地撩开了,白如暖玉的皮肤在灯影下泛着柔光,只需轻轻用些力气就能留下印痕。


    云时卿松开握在那截韧腰上的手,果不其然留了几枚浅色的指印,与腰眼里的红梅胎记相得益彰。


    万事俱备时,他掰过柳柒的肩让其平躺着,正要分开那双紧闭的膝盖,云时卿竟发现柳柒眼尾微红,双眸空洞地望向帐顶,毫无情-欲可言。


    云时卿跪坐在床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衣襟松散的人,填满胸腔的怒意不知化为了何物,一下接一下地击叩击他的五脏六腑。


    两人皆沉默在当下,只余两道呼吸声此起彼伏。


    拔步床外的灯台上有两盏六角镂花琉璃灯,灯花轻轻跳跃,偶尔炸出两声哔剥的动静,尤其刺耳。


    夜渐深,空气微凉,遍布在柳柒身上的绯色情氵朝早已退散。


    热烈之后,一切又重归宁静。


    良久,云时卿拉过锦被盖在柳柒身上,继而将衣物穿戴齐整,旋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翌日清晨,柳笏用过早膳后便要启程返回扬州了,柳柒赶早去坊市间采买了许多可保存的特色糕点,托父亲将其带回扬州,给他的母亲尝尝鲜。


    趁他装点行李之际,柳笏将柳逢叫到一旁,低声叮嘱道:“好好看着公子,别让他做犯险的事,若公子有什么难处,定要急信告知于我,否则惟你是问。”


    柳逢应道:“属下领命。”


    柳笏嘴角绽出一抹笑意,朝儿子走过去:“砚书可要送为父一程?”


    柳柒笑道:“这是自然。”


    柳笏看了看他,问道:“你气色不佳,眼下有乌青,昨晚没睡好吗?”


    柳柒避而不答:“无妨,今日不用去衙门,晚点回来再补补眠就好。”


    柳笏没再过问,随他上了马车往城外行去。


    马车穿街过巷,半个时辰后总算来到了南薰门外。


    走出南薰门就离开京城了,柳柒是京官,不能无诏离京,故而只能在此处止步。


    柳笏下了他的马车,转而回到自己的车内,柳柒于车前拱手,对他深深揖了一礼:“父亲慢走。”


    柳笏挑开翠幄青轴的车帘慈祥道:“答应过为父的话可还记得?”


    柳柒道:“儿谨记在心。”


    柳笏一改方才的和善,正色道:“你可是学过孔孟之道的人,应知欺瞒长辈乃大不孝。”


    柳柒颔首:“儿不敢忘。”


    柳笏暗松一口气,眼尾立时堆起几道褶子:“如此甚好,若你违背孝义,便辞官回扬州随你母亲行商罢。”


    送走父亲后,柳柒返回府上补了两个时辰的觉,待用了午膳便去探望赵律白。


    春蒐刚过去没几日,赵律白的腿伤正是需要静养之际,故而这段时间一直在府上休养。


    春末夏初时,气候甚是舒爽,柳柒着一袭湖色圆领锦袍,长发用一根雪白的发带半束在脑后,举手投足间皆是温儒的气质,风流自现。


    赵律白正坐在蔷薇丛外的摇椅里番阅一本古书,见他到来,立即放下书册着人看茶,并让人洗了许多杏李桃。


    “这些果子都是由柳知府运送入京的,想必陛下也给你送了不少。”赵律白笑了笑,捡一只个儿大肉肥的蜜桃递给他,“这桃甚甜,你尝尝。”


    柳柒毕恭毕敬地接过蜜桃:“多谢殿下。”


    赵律白道:“砚书,这是在我府上,你何必如此拘谨?”


    柳柒不由失笑:“殿下说笑了,臣一直如此,何来拘谨之说?”


    赵律白叹息:“那就别自称‘臣’了,显得你我有多生疏似的。”


    不多时,侍女将点好的峨眉雪芽呈给柳柒,柳柒浅尝几口后说道:“端午之后便是殿下的及冠礼,臣……我和陆尚书等人打算联名上疏陛下,肯请陛下册立储君。”


    “不可——”赵律白道,“想必砚书已经知道岑将军入狱一事了,陛下这么多年一直不肯册立太子,便是因为先帝之故。先帝之死让陛下饱受非议,陛下这些年一直在暗中寻找我那位太子皇兄,为的就是迎回先帝血脉,将皇位归还给太子皇兄。”


    “那小太子早就死了,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柳柒蹙了蹙眉,“陛下顾念亲情,殿下可不能犯糊涂,咱们这些年一直在与三殿下抗衡,为的是什么?若殿下在此时退却,便是前功尽弃。”


    赵律白道:“我原本也想争一争,可是你也看到了,陛下的心里从来就没有我的位置,他偏心老三、事事都紧着他,就连春蒐谋害嫡皇子之事也能轻易地揭过去。”


    话说至此,他自嘲一笑,“老三明面上被陛下禁足,可他府中日日笙歌夜夜欢舞,哪有半点思过的样子?师贵妃每隔两日就去探望他一次,反观我——陛下回京后从未过问过我,甚至都不肯派人来我府上看一眼。如此境况,你让我拿我什么和老三争?”


    柳柒道:“储君关乎着国祚、关乎着天下万民,能者为之,绝非陛下一己喜恶所能决定。”


    赵律白定睛凝视着他,须臾后道:“砚书说得在理,能得你辅佐,是我之幸。”


    “殿下知遇,亦是臣之幸事。”柳柒微笑道,“待殿下及冠之后就要定婚事了,臣以为陆尚书的孙女、林学士的孙女、武威侯的长女以及周侍郎的千金都是不错的人选,不管娶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于殿下都大有裨益,殿下可仔细斟酌斟酌。”


    赵律白从他脸上移开视线,择一枚青李心不在焉地啃食着,片刻后方才开口:“婚事日后再说罢,赞且不议。”


    *


    入了五月,汴京城大街小巷内随处可见售卖艾花、紫苏、菖蒲、百索、银样鼓儿以及粽子、白团等物的小贩,更甚有叫卖桃枝、柳枝、佛道艾者,街市坊间空前热闹,繁华鼎沸、喧嚣一片。


    府上的管家命人采买了许多端午节所需的物品,短短半日的时间,整个相府几乎都充斥着艾草的味道。


    许是艾草的气味与蛊虫相斥,柳柒倍感不适,除疲乏困倦之外,身体微微发热,似乎有蛊发的迹象。


    傍晚时分,他去浴房泡了温泉浴,至暮色时方才擦净身子回到寝室内。本打算就此歇息,可腹中却莫名传出一股刺痛感,他立刻请来孟大夫诊脉,孟大夫给出的结果是——胎儿无恙,一切安好。


    痛感不减反增,搅得他冷汗涔涔,身体也愈发炙热,难捱难熬。


    柳柒屏退了孟大夫和柳逢,转而封住自己的两处大穴,试图打坐调息驱散这股不适。


    可就在此时,他清楚地察觉到屋顶上蛰伏着一个人,此人内息浑厚,绝非寻常的贼人。


    最关键的是,在他察觉到那人的气息后,体内的昆山玉碎蛊竟格外躁动,无需酒气做引就能将其唤醒。


    脑海里闪过一个可怖的念头,柳柒不容置疑地取来佩刀,旋即朗声开口:“柳逢!”


    话甫落,屋顶那人以风驰电掣之势跃下房檐,柳逢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一道紫影就已闪入屋内,空气中依稀有一缕残香,令人闻之骨软筋麻。


    只一瞬,本该寂静的寝室内就凭空出现了一位紫袍长发的陌生男子,这人面容生得极好,有种雌雄莫辨的美,眉心有一颗朱砂痣,更添妩媚。


    “柳相~”他张了张嘴,嗓音极其妖媚。


    此人速度极快,饶是柳柒也没看清楚他是如何进到屋内的。


    就在柳柒犹豫着是否要拔刀时,只见那人缓缓抬手,露出佩戴在腕骨上的一串金色铃铛。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


    铃铛甫响,柳柒脸色骤变,腹部顿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楚。


    【作者有话说】


    猜猜这是哪个大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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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6   飞霜榴火疾


    ◎“大人这个时候应当疏解蛊毒”◎


    “啊啊啊啊——”


    后院传来一阵尖锐的女声, 朱岩循声赶去,但见夕妃慈痛苦地蜷在地上,四肢与躯干分别拧成了狰狞而又不可思议的弧度, 那张妖冶漂亮的脸蛋上青紫一片, 裹缠脖梗的红绸早已碎裂, 颈侧的朱雀纹身若隐若现。


    她每痛苦嘶嚎一声, 那朱雀纹身的颜色就愈发艳丽,犹如泣血的凤凰,妖妍可怖。


    朱岩走近将她扶起, 纤瘦的身躯滚烫如火、抖如筛糠。


    “你怎么了?”朱岩蹙眉问道。


    夕妃慈不顾一切地往他怀里钻去, 唇齿颤抖不休:“冷……冷……抱紧我……”


    朱岩眉头拧得更紧了些, 明明这具身体如此炙热,她却嚷着冷。


    心里虽疑惑, 朱岩还是身体力行地把她抱在怀里了:“为何会这样?”


    夕妃慈痛苦不已,五脏六腑犹如蚁噬, 颈侧的朱雀纹身已近血色。她咬紧牙关,艰难地迸出几个字:“教、教主来了。”


    “教主?沐扶霜?”朱岩微有些震愕, “他在哪儿?”


    “不知道……但他肯定就在京中,而且离云府不远。”夕妃慈面色青紫,体内蛊虫啃食心脉,令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手里有一串可……可操控百蛊的铃铛, 名唤‘飞霜榴火’, 一铃生、百蛊鸣, 只要铃……铃铛响起, 方圆十里的蛊虫皆会复苏, 离铃儿越近, 越是……生不如死。”


    她扣紧朱岩的手臂,艰难道,“告诉云大人,柳……柳相可能有难。”


    朱岩将她抱起平放在床上:“那你怎么办?”


    夕妃慈痛苦地吐息:“只要阻止他,就没事了。”


    朱岩匆忙来到前苑将此事告知于云时卿,云时卿闻言一怔,语调平静地道:“柳柒出事了与我何干?”


    朱岩道:“夕妃慈说,蛊虫离‘飞霜榴火’越近,中蛊者越是生不如死,沐教主很有可能去了相府。”


    云时卿起身取来佩剑疾步往外走去:“我去看看他还活着没有。”


    相府的护卫全在此刻来到了后院,然而他们还未来得及靠近主屋便被沐扶霜的内力震出几丈之远,整个府上除了柳柒之外,唯一能与他过上几招的就只有柳逢了。


    沐扶霜手腕上那串“飞霜榴火”威力十足,骷髅样的小金铃儿叮叮当当一通响,柳柒痛苦倒地,整个腹腔内犹如有数十只铁爪在撕挠,昆山玉碎蛊被迫苏醒,邪香溢满寝室。


    除却撕裂般的疼痛之外,还有令人欲生欲死的情念。


    精铁铸造的长刀近在咫尺,可柳柒却无力气拾起它御敌,镶嵌在刀柄上的红宝石熠熠生辉,璀璨夺目。


    沐扶霜用蛊铃操控着他体内的蛊虫,一旦复发后,周肌无力、欲念加身,若不能及时疏解,便会腹痛不止,最终肠穿肚烂而亡。


    柳逢招招都带着死劲儿,恨不能将这位不速之客斩杀在刀下,可他发现自己每进攻一次,沐扶霜就会用戴有铃铛的手来接招,铃儿一响,他家公子便痛不欲生。


    几次之后,柳逢便不敢再进攻了,被迫退出屋外。


    沐扶霜倚在门口懒洋洋地对院中众人道:“如果不想你们的丞相大人死,就乖乖待在外面,本座不会伤害他的。”


    话毕转身,拂袖间房门就已合上,柳逢不敢轻易离开,只能派两位靠得住的护卫去云府请云时卿来此相助。


    沐扶霜移步至柳柒身旁,见他吐气如兰、面颊泛粉,于是徐徐蹲下,用纤长的、绯红的指甲挑起他的下颌:“没想到那枚昆山玉碎蛊竟然种在你身上了。”


    柳柒双目赤红,素来温润的眉眼在这一刻盈满了杀气:“你是执天教教主沐扶霜?”


    见他没有辩驳,又道,“是谁给我下的蛊?”


    沐扶霜有一双漂亮的狐狸眼,笑时异常妖媚:“本座不知,那人找来时戴的面具,颇为神秘。”


    柳柒冷笑:“执天教教主是何种身份,岂非人人都能见得到?如果对方不是身份优越,便是给出的条件足够令人触动,这二者,沐教主总要择其一。”


    沐扶霜笑而不语,冷冰冰的指腹顺着他的喉结滑下,轻浮地钻入衣襟内。


    柳柒又惊又怒,不遗余力挣脱他的手。


    沐扶霜淡淡地道:“柳相果真是个练家子,内力如此浑厚,若非中了蛊,本座可不会如此轻松地在这儿与你说话。这样看来,蛊还真是个好东西,连高手也不得不折腰屈服。”


    屋内邪香四溢,可沐扶霜却丝毫不受影响,柳柒浑身欲念如有火焚,蛊毒被彻底催发,腹部一阵塞一阵地疼,堪比刀绞。


    “你……”柳柒浑身热汗淋漓,颈侧青筋根根暴起,“你有解蛊的方法?”


    沐扶霜眼角笑意不减,将柳柒打横抱起,蛊惑般说道:“本座自幼尝遍百毒,体内或许有解蛊的药力,柳相不妨与本座试一试,兴许这淫蛊就此得解。即便不能解,以后你也只需由本座替你疏解蛊毒,本座阅人无数,定能让你爽利。”


    柳柒瞳孔微张,不待他怒斥出声,一枚暗器“嗖”地从窗外射了进来,沐扶霜眸光翕动,抱着柳柒轻巧闪躲了。


    下一瞬,一道凌然的剑气携风而来,并着一股子狰狞的杀意,让沐扶霜不得不警觉起来。


    他扔下柳柒专心应战,目光从剑影中掠去,竟见来人是一位容貌冷峻的玄衣青年,身上有一股旁人闻不见的微妙气息。


    “原来你就是替他疏解蛊毒的解药啊。”沐扶霜疾速闪躲化解招式,奈何那剑气太过盛气凌人,纵然他嘴里如此调侃着,身体却不敢有半点懈怠。


    云时卿冷哼:“我不仅是他的解药,更是送你下地狱的毒药!”


    沐扶霜眉眼妖媚,笑声却无比轻狂:“黄口小儿,凭你也能杀我?”


    云时卿不与他啰嗦,再次挥剑刺了过去。


    在他二人打斗之际,柳柒一步一步爬向床榻,腹中的疼痛已非他能承受,淫蛊促发的欲念逐渐被痛楚侵蚀覆盖,连指尖和齿关都在发颤,眉骨处冷汗涔涔。


    云时卿余光瞥向这边,猝不及防分了神,手中长剑被沐扶霜夹在指尖,屈指一弹,顿时将他震出几步之远。


    沐扶霜打量了他一眼,笑问道:“你的剑法颇为熟悉,可是师承司不优?”


    云时卿眸光冷厉,语调森寒:“不认识。”


    正这时,柳柒痛苦地弓起了腰背,只听喉间涌出一阵浑浊的声响,一口鲜血自他嘴里喷出,悉数溅在雪白的羊绒地毡上。


    沐扶霜摇了摇头,叹息道:“可惜了,司不优刀剑双绝,不能与他再战,实乃人生一大憾事。”话毕看了柳柒一眼,继而以肉眼难以窥清的速度离去,窗台处只余一抹紫色残影,疾电也似。


    云时卿顾不得去深究沐扶霜方才念叨的那个名字,扔了剑朝柳柒走去,不由分说地把他抱上床榻,用袖角替他擦净嘴角血迹,转而来到屋外,对柳逢等人道:“没有命令,谁也不许靠近此屋。”


    柳逢会意,迅速遣散众人。


    云时卿当即折回榻前,正替柳柒解腰封时,又一口鲜血从他嘴角溢出,沿着苍白的面颊没入耳后的发从中,数量之多,几欲将软枕染透。


    云时卿一把将人捞起,甚至来不及替他揩掉脸侧与颈间的鲜血就已抽出暗屉取来脂膏,胡乱剜一坨楔了去,冰凉的油膏被热温含化,很快便融至那片温柔乡里。


    柳柒此刻只余苦痛,蛊毒催出的欲念早随周身的冷汗流淌殆尽,他的腹部剧痛无比 ,连周身的骨头也如同碎裂了一般,云时卿碰他一分,他便疼痛一寸,神色涣散无神,双唇苍白如纸,就连鲜血也无法修饰着色。


    云时卿一手忙碌着,一手抚上他的侧脸:“柳柒,柳柒。”


    柳柒许是听见了,又像是没有听见,眸光正在一点一点地暗淡下去,脑袋枕在他的掌心里,绵软无力。


    云时卿下颌绷紧,呼吸略有些凌乱。


    他将柳柒抱坐在自己怀中,而后掐着他的腰缓缓按了下去。


    往日总会有几分反应的人,此刻仅本能地收缩了一瞬,饶是纳入了阳气也未能让他活过来。


    云时卿喉结滚了又滚,双手捧住柳柒的脸,迫使他抬头与自己对视:“柳柒,你别装,我知道你能听见我说话。”


    柳柒眼眸半阖,呼吸愈来愈弱,浑身上下皆是软绵绵的,仿佛一只失去魂魄的傀儡,再无半点生机。


    屋内的邪媚香气逐渐淡化,即便制造此香的人近在咫尺,云时卿也闻不见那股味道了。


    他立即叩住柳柒的脉搏,虽虚弱无力,可腹中胎儿仍在。


    韩瑾秋说过,父生子生、父死子亡,既然胎儿尚存,那么柳柒定不会轻易死去。


    云时卿眉梢微展,触碰过柳柒脸颊的手早已沾满了鲜血,每一根指头都被血迹染透,煞是可怖。


    眼下柳柒还未恢复,整个人气若游丝,云时卿虽埋在温柔乡里,却无半分欲念,任他裹着含着,全然忘了该如何去伺候这位性情孤冷的丞相大人。


    月白色的锦衣也落了血迹,犹如盛放在冰寒雪地里的红梅,凌寒独立。


    云时卿下意识握住他的腰,指腹熟练地落在长有胎记的地方,即使隔了两层衣料,他也能精准无误地寻到它的痕迹。


    半晌后,他再度捧住柳柒的面颊,低头吻上那双染血的唇,舌尖蛮狠地撬开紧阖的齿关,腥甜血迹立时盈满整个口腔。


    云时卿运调自身内力,将真气徐徐渡进柳柒的嘴里,如此几番后,怀中人总算有了些微反应。


    他与柳柒分开,自己的双唇也被鲜血染红,愈显其眉眼冷厉。


    帐中渐渐浮出几许媚香,很快便将血腥气融化掉。


    柳柒凝视着那人染血的嘴唇,眸光迅速恢复清明,他试图撑着床沿从云时卿怀中离开,微微动身时才发现彼此竟密不可分。


    刚抬高没两寸的身子又被按回原处,突如其来的冲击教他下意识蹙紧了眉。


    云时卿掐住他的腰:“大人的蛊毒还未疏解呢,这么着急想去哪儿?”


    柳柒怔了一瞬适才回忆起方才的事,他被执天教教主沐扶霜那串铃铛催发了蛊毒,吞肌噬骨的苦痛历历在目。


    是云时卿突然出现救了他。


    柳柒收回思绪,凝眸看向眼前之人,语调有些虚弱:“你怎会在此时出现?”


    云时卿道:“路过,察觉到杀气就进来了。”


    柳柒目露疑色,却没再问,转而说道:“这人是执天教教主沐扶霜,他手上那串铃铛似乎可以操控蛊虫,我只听了一声便痛苦不堪,浑身犹如被利物撕裂。”


    云时卿动了动:“那串铃铛叫做‘飞霜榴火’,可控百蛊,铃声响时,方圆十里的蛊虫皆有所感应。你离他近,体内蛊虫倍受影响,所以才会这般难受。”


    柳柒疑惑道:“你怎会如此清楚?”


    “瞎猜的。”云时卿将他推倒在床,欺身压去,“大人这个时候要做的应当是疏解蛊毒,其余之事容后再议罢。”


    “等一下,你——”话音未落,柳柒猝不及防地咬紧了齿关,将到嘴的声音压在舌下,“云时卿,停……”


    扣在云时卿臂膀上的手无力滑落,帐幔急促摇曳,并几声裹挟蛊香的吟哼,甚是旖艳。


    云时卿的双臂撑在他的肩侧,甫一瞧去,两人俱都衣冠楚楚,丝毫不像是在行疏解之事。


    尝到阳气的滋味后,柳柒腹部的痛楚逐渐减缓,一股没由来的爽利从腰际漫开,冲击着他的四肢百骸。


    因欲念之故,苍白的面颊总算恢复了几分血色,甚至更为糜艳。


    云时卿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动作间缓缓开口:“我没想占你便宜,只是替你续命罢了。”


    柳柒一言不发地瞪着他,眼里盛满了“见鬼”二字。


    【作者有话说】


    写了一晚上,俺的胃也疼了一晚上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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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7   莫问府中客


    ◎“砚书,我很担心你。”◎


    一夜春雨润泽, 被飞霜榴火操控的蛊虫总算得以压制,两人唇上、面上、身上沾染的血迹业已清洗妥善。


    云时卿止穿了一件白色的中单,衣襟略有些松散, 胸口处攀爬着几道新鲜的挠痕, 尽显暧昧。


    被蛊毒折磨得半死的丞相大人此刻正侧卧在床, 单手枕于颊边, 眼皮紧闭,俨然已经熟睡。


    云时卿没去打扰他,亦未在此留宿, 穿好衣物后趁夜离去。


    回到府上已近四更, 朱岩守在耳房将睡未睡, 冷不丁听见动静,当即掌灯步入内室:“少爷, 您回来了。”


    云时卿随手倒一杯冰凉的茶水饮下:“你可曾听过司不优这个名字?”


    “司不优?”朱岩冷不防被提了问,蹙眉道, “是江湖人士吗?”


    “不知,”云时卿摇了摇头, “今夜在相府与沐扶霜交手时,他说我的剑法颇为熟悉,还问我是否师承司不优。”


    彼时柳柒蛊毒复发,正苦痛难当, 想来应该没有听见沐扶霜的话。


    朱岩道:“您的剑法和柳相的刀法均出自天机先生之手, 与那个什么司不优毫无关系。”


    朱岩的一番话令云时卿怔住——他拜入紫薇谷天机先生门下已有二十余年了, 可他对师父却了解甚少, 除了“天机先生”这个名号之外, 旁的一无所知。


    天机先生虽然武功高强, 但他在江湖上并无半点名声。昔年柳柒和云时卿还曾私下里探讨过师父, 言他定是惹了什么仇家隐居于紫薇谷,与那些行迹江湖声名显赫的大侠截然不同。


    紫薇谷远在徽地,位置极其隐蔽,无论是扬州柳氏还是金陵云家都不可能寻到那个地方去,除非……有人刻意安排。


    二十年都不曾细究的问题,现在再一回想,自己的这位师父或许真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半晌后,云时卿吩咐道:“你明日去查一下‘司不优’这个人。既然他曾与沐扶霜交过手,定然不是什么无名之辈,查起来应该不费劲。”


    朱岩颔首道:“属下遵命。”


    *


    端阳来临,整个汴京城都挂起了艾叶和菖蒲,朝中官员可休沐数日,安心与家人欢度佳节。


    左相府阖府上下都充盈着艾草的味道,柳柒闻之不适,便让下人将后院的艾叶撤走,只挂些菖蒲和蒜头即可。


    昨夜体内的昆山玉碎蛊被强制唤醒,让他体会到了何为“生不如死”,现下虽已得到疏解,可身体却不及往日那般精神。


    吃了两杯清茶后,他备上礼品乘轿来到韩府,本想向韩瑾秋打听一下沐扶霜之事,孰料大理寺少卿沈离也在此处,两人正在花厅内包粽子。


    在昭元帝下旨禁掉科考座主这一陋习之前,沈离就已拜韩瑾秋为师,这些年受他点拨,从开封府推官至大理寺少卿,可谓是青云直上。


    沈离见到贵客,匆忙净了手,起身对柳柒揖礼:“下官沈离见过柳相。”


    韩瑾秋笑道:“柳相大驾光临,怎不提前知会一声?”


    “闲来无事,特来韩御史府上讨杯热茶吃。”柳柒微微一笑,并将手里的物品交到韩瑾秋手上,“此番来得突然,只备了一点薄礼,还请韩御史勿要见怪。”


    “柳相言重了。”韩瑾秋知他无事不登三宝殿,但碍于沈离在场就没有点破,接过礼品后又道,“柳相来得巧,我与泊舟正在包粽子,已差人送了一笼到后厨,估摸着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出锅了。”


    柳柒也不着急,便应了下来,正好韩府还未悬挂艾草人,空气中浮荡着清浅的檀香气息,颇具宁神之效。


    不多时,府上侍婢将蒸熟的粽子送至花厅内,热气裹着甜香扑鼻而来,引人垂涎。


    韩瑾秋和沈离相继解下攀膊,与柳柒一块儿净了手,旋即剥开粽叶开始享用香粽。


    这些粽米里添了不少蜜饯枣干儿,甜蜜爽口,柳柒管不住嘴,接连吃了两三个,直到发腻方才止休。


    韩瑾秋看了他一眼,而后对沈离道:“泊舟,你去东院酒窖将我去岁酿的那坛黄酒取来,顺道找张伯要点儿雄黄粉。”


    沈离一直惦记着老师酿的黄酒,闻言兴冲冲地应了声“是”,当即起身往东院走去。


    将他支开后,柳柒立刻道:“今日冒昧来访,还请韩御史勿要见怪。”


    韩瑾秋问道:“大人前来所为何事?”


    柳柒道:“执天教教主沐扶霜来到了京城,此事是否与韩御史有关?”


    韩瑾秋闻言一怔:“什么时候的事?”


    柳柒道:“昨晚戌时前后,他手上有一串蛊铃,据说可控百蛊,我体内的昆山玉碎被他唤醒,比以往蛊发之时更为严重。”


    韩瑾秋面色沉凝,迟疑了好几息方才开口:“柳相那日找到我之后,我就派前往执天教送了一封密信,问他是否炼制出了解蛊之药、以及是何人向他索取了昆山玉碎,没想到他竟会亲临汴京。”


    柳柒蹙眉:“韩御史可有告诉他,此蛊种在我的体内?”


    韩瑾秋摇头:“韩某并未言明,但是他手上那串蛊铃可以探寻到蛊虫的存在,昆山玉碎这种禁蛊最能受其感应,为其所控。”


    柳柒心下一凛,随后又道:“我昨晚问过沐扶霜,但是他说向他取蛊那人戴着面具,无从知晓身份姓名。”


    “他在骗你。”韩瑾秋道,“沐扶霜何其高高在上,能得他接见之人,身份必然非比寻常。”


    柳柒神色冷凝,不再言语。


    少顷,韩瑾秋歉疚地道:“此番害柳相受苦,是韩某之过。韩某与沐扶霜之间有一些旧怨,当初韩某便是因此离了教,并说过此生不再与他有任何联系……沐扶霜这次多半是因我而来,他寻到你,纯粹是为了满足自己掌控他人生死的乐趣。”


    沉吟片刻,柳柒问道:“他会杀你吗?是否需要向陛下言明,让陛下派一些禁卫前来护你周全?”


    韩瑾秋笑道:“他若是铁了心想杀一个人,纵然是大罗神仙也拦不住。柳相放心,他大概不会要我的命。”


    柳柒点点头,又道:“近日端午临近,府上备了不少艾草,我闻着极为难受,譬如乏力、无精打采、腹部微痛等,莫非艾草是蛊虫的克星?”


    韩瑾秋道:“昆山玉碎蛊乃是用百余种毒物的阳-精佐以壮阳药草提炼而成,其中便有几种毒虫惧怕艾草,你能有此反应实属正常。”


    柳柒静默几息,还想再问些什么,却见沈离抱着一坛酒进入了花厅,两人心照不宣地终止谈话,韩瑾秋一改方才的沉凝,眉眼绽出几分浅笑:“还未进屋我就闻到了酒香,莫非你偷吃了?”


    沈离面颊倏然一红,嘴里狡辩道:“老师误会了,学生并未偷尝,只是撒雄黄粉时不慎溅出些许,让衣衫沾了酒香。”


    黄酒的香气十分温和,带着几分甘甜,令人迫不及待想要开坛品尝。


    然而柳柒体内有一蛊,遇见酒气便止不住地躁动,他不敢再此停留,遂起身请辞:“多谢韩御史与沈少卿的粽子,我还要去二殿下府上拜访,便不叨扰了。”


    沈离开口挽留:“柳相吃杯酒再走吧,老师酿的黄酒最是爽口,下官一年到头就只能尝这一回。”


    韩瑾秋忙出面打圆场:“柳相既是去拜访二殿下,我们就不留他了,晚些时候我再酿一壶黄酒亲自去相府拜访。”


    柳柒笑道:“多谢韩御史。”


    黄酒的香气令他倍感不适,这种状态自然不能去赵律白府上拜访,方才也只是拿他做脱身理由罢了,柳柒并未放在心上,转而乘轿回到相府。


    谁知还未踏入正门就被门房小厮告知,二殿下赵律白已经来到了相府,此刻正在后花园里吃茶。


    柳柒当即往花园赶去,果真在石亭里见到了赵律白。


    他疾步走近,撩袍迈上石阶,拱手揖礼道:“臣柳柒问殿下安。”


    赵律白长发半束,笑时少年气十足:“无需多礼。”


    柳柒在石桌另一侧坐定:“殿下腿伤未愈,不宜走动,今日来臣府上可是有要事?”


    赵律白眉梢一蹙,担忧道:“听说你府上昨晚有贼人闯入,护卫们皆奈何他不得,你有没有受伤?”


    柳柒抬眸,不由失笑:“殿下的消息还挺灵通的。”


    赵律白沉声道:“你就莫要与我打马虎眼了,只需告诉我有无受伤即可。”


    许是见他动了脾气,柳柒亦不再打趣:“有劳殿下记挂,臣无碍。倒是殿下的腿,太医叮嘱过让您静心在府上休养,至少要一个月之后方可下地走动。”


    赵律白凝目看着他:“我放心不下你,得知消息后就赶过来了。”说罢握住他的手,语调渐渐放柔,“砚书,我很担心你。”


    柳柒愣了愣,不露声色地抽回手:“殿下仁爱,臣感激不尽。”


    赵律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半晌没再开口。


    桌上的茶水已经转凉,柳柒起身提着茶壶,说道:“殿下再此稍等片刻,臣为您换一壶热水。”


    话毕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虽说以往他和赵律白走得很近,这位殿下也待他极好,可今日的殿下却出奇反常,无端给人一种暧昧的错觉。


    柳柒比赵律白年长七岁,这位殿下虽是皇家血脉,然而柳柒却打心里将他当做弟弟来对待,除了恭敬之外余下的则是疼爱。


    然而近段时间内……


    他不敢细想,提着茶壶在后院待了许久,再回到花园时,赵律白竟已不再石亭里。


    此时一名侍女经过,柳柒问道:“二殿下去了何处?”


    侍女道:“回柳相,二殿下已经离开了。”


    柳柒放下盛满沸水的茶壶,在亭中静坐片刻方才前往书房。


    这日傍晚,云时卿悠悠然在寝室里编织五色丝。


    端午佩戴五色丝有辟邪、祈福纳吉之寓意,午后他见夕妃慈在捣鼓此物,遂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夕妃慈调侃,问他是否想给自己的情郎编一条五色丝,他丢下一句“无聊”便离开了,这会儿闲着无事可做,于是命人弄来一打丝线,缠缠绕绕了许久才摸清当中的门道。


    正编得来劲时,房门被人叩响。


    他丢下手里的物什,说道:“进来。”


    朱岩推门而入,几步来到窗前:“少爷,您让属下查的人已经查到了。”


    云时卿淡声道:“如何?”


    朱岩道:“那司不忧原是皇城司的一名指挥使,武功极高,刀剑双绝。二十七年前先帝北征暴毙,同时宫中又突发走水,数十万禁军竭力营救皇后娘娘和小太子,为此死伤无数、元气大伤,可是事后清点人数时,唯独少了司不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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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8   误入藕花处


    ◎“得几寸、进几尺,全凭大人作主。”◎


    端午佳节, 晴日炎炎,满城皆是艾草的味道。


    本该驱邪纳吉的艾草如今却成了柳柒的心头患,只因它与体内的蛊虫相斥, 总教他提不起精神来, 再加之孕期嗜睡, 身体愈发蔫乏倦怠。


    这几日他几乎都在困觉, 从未离开过府邸,就连朝中同僚好友的邀约也一一推拒了。


    五月初五晌午,柳逢握着一只青色锦囊来到后院, 见自家公子正倚在檐下的摇椅里吃酸李, 走近后说道:“公子, 这是韩御史送来的锦囊,里面装有几味草药, 足以中和艾草的气息,您且随身佩戴着, 或许可以缓解不适。”


    柳柒问道:“韩御史在何处?”


    柳逢道:“韩御史今日应沈少卿之邀前去沈府做客,言其改日再登门拜访。”


    柳柒接过药囊佩在腰间, 还未来得及说话,却听柳逢又道,“属下方才在街上见到岑夫人携儿子儿媳去了皇城司大牢,想是要把岑将军接出来了。”


    “时逢端阳, 陛下恩赦岑将军出狱, 大喜也。”柳柒取一枚酸果子重新躺回摇椅里, 他今日穿的是母亲杨氏亲手裁制的香宝花罗夏衣, 湖色衣料上绣有几朵雪白的梅花, 甚是清寒矜贵。


    柳逢静默片刻后说道:“岑将军的确出狱了, 但不知道能否活下来。”


    柳柒倏地抬眸, 眉心紧蹙着:“此话何意?”


    柳逢道:“属下也是问了岑府的人才得知,皇城司的人对岑将军用了极刑,岑将军上了年纪,受刑之后久久未能醒寰。”


    柳柒也不知回忆起了什么,面色略有些苍白:“是何刑罚?”


    今日过节,本不该探讨这些带血腥气的事儿,柳逢有些懊悔自己多嘴,抿着唇不打算往下说了。


    然而柳柒却不打算略过此事,追问道:“岑将军到底受了什么刑?”


    无奈之下,柳逢只得如实相告:“白骨花开。”


    白骨花开为皇城司八大酷刑之一,仅这四字便叫人不寒而栗——


    施刑者用烧红的利刃划开犯人后颈的皮肤,然后沿肩胛两侧一寸寸往下割开,再徒手顺着划痕缓慢地撕下整块皮肤,至骶骨处中止。


    到了这个时候,典史就会用带有锯齿的铁匙刮掉犯人肩胛处的肉,待露出森白的肩胛骨时,继而用刻刀在骨头上刻下一朵染血的花,是为“白骨花开”。


    倘若犯人熬过剥皮、剜肉、刻骨的痛苦而不死,典史便会替犯人重新缝合上皮肤,如果在受刑过程中不幸死去,那么施刑的典史也要受罚,故而皇城司的典史们轻易不会动用此刑,除非授了特命。


    柳柒呼吸一凛,不知不觉间已将手中那枚青李捏碎。


    见他情绪上头,柳逢当即劝道:“公子,岑将军此番入狱和纪少游那首诗脱不了干系,无论他有罪与否您都不能插手,这是老爷再三叮嘱过的。”


    “我去宫里见一见陛下。”柳柒无视他的忠告,说罢从摇椅内站起身,还未迈出步,忽闻身后有一道极细微的声响破空而来,他迅速侧身躲避,只见一枚青石击在柱上,虽未留下过深的痕迹,却也足以令人警惕。


    如果方才他没有躲掉,这枚石子击中的便是肩部的穴位。


    柳柒回头瞧去,一名玄衣男子环抱双臂倚在东面墙根下的石榴树上,日光穿透枝桠斑驳地洒落,将那双俊朗的眉眼映照得格外张扬。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柳柒淡淡地收回视线,擦净手后迈下石阶,云时卿折一枝石榴花往这边走来,拦住了他的去路:“今日可是端阳节,陛下召了几位皇子入宫享用家宴,大人若在此刻入宫,难免会扫了陛下的雅兴。”


    “如此说来,三殿下也入宫了?”柳柒问道。


    “这是自然,”云时卿知道他想说什么,不由笑道,“三殿下此番禁足本就是做做样子给那群朝臣看的,他有多得圣宠,大人岂会不知?”


    他这一番话,顿时教柳柒冷静下来。


    ——纪少游那首诗字字见血,抨击当今陛下弑兄夺位不仁不义,此举不仅让他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更是令陛下怀疑岑默暗藏反心,欲杀之而后快。


    这个时候无论是谁出面替岑默说话,都会引来陛下的猜忌。


    赵律白及冠在即,即使被册封为王了,只要他能稳住昭元帝,再以腿伤为借口便能暂时留在京城不赴封地。


    柳柒是赵律白的人,他不想在紧要关头乱了阵脚,给二殿下招惹是非,白白将太子之位拱手让人。


    “柒郎,今天可是阖家团聚的好日子。”云时卿将新折的石榴花插进柳柒的鬓角,终止了他的沉思。


    侍立在一旁的柳逢见状愣了愣,旋即默默离开。


    柳柒抬眼看向他,冷声道:“那又怎样?”


    云时卿凝眸而视,没有说话。


    柳柒懒得去揣测这人的心思,沉着脸回到屋内,云时卿紧步跟上,随他来到窗前的小桌坐定。


    窗外有一丛绿油油的芭蕉树,紧邻左右的是几株枝繁叶茂的柳树,枝桠垂入荷塘里,有风拂过时,便会勾起一圈圈的涟漪。


    这个时节正值藕花绽放,荷叶清香、花穗甘洌,是初夏特有的气息。


    两人静坐在此,纷纷侧首看向荷塘里成群游过的锦鲤,过了好半晌适才有人开口打破僵局。


    “你去找过韩瑾秋?”云时卿问道。


    柳柒点了点头:“嗯。”


    “沐扶霜为何会来京城?”


    “许是因为韩御史罢。”


    云时卿不解:“难道不是为你而来?”


    柳柒道:“一枚禁蛊而已,犯不着沐教主亲自跑一趟。韩御史说他与沐扶霜之间有一段陈年的恩怨,也不知沐教主是否会对韩御史不利。”


    沉吟几息后,云时卿又问:“沐扶霜可有告诉你是谁给你下的蛊?”


    柳柒缓缓摇头:“他不肯说。”


    云时卿张了张嘴,将话锋一转:“昔年你入紫薇谷拜师时是受何人引荐?”


    柳柒疑惑地看向他:“你问这个做甚?”


    “有些好奇罢了。”云时卿笑道。


    当年他虽入门比柳柒晚,却时常欺负柳柒,还仗着年长柳柒半岁将彼此师兄弟的身份调换过来了,柳柒为此没少记恨他,十二岁之前两人不是打就是吵,本该宁静清幽的紫薇谷几乎被他俩弄得鸡犬不宁。


    由于结仇结得比较早,两人甚少打听彼此的事,故而云时卿才会有此一问。


    柳柒水波不兴地道:“我幼时体弱,父亲便送我去紫薇谷学武强身,他与师父似乎相识——你呢,你又是如何来到紫薇谷的?”


    云时卿笑道:“还挺巧,我父亲也与师父相识。”


    柳柒不知他这话是真是假,却也没再过问。


    须臾,云时卿从襟内摸出一串红彤彤的绳儿,正是用五色丝编织而成的百索,寓意驱邪纳吉、长命百岁。


    这绳儿似乎与普通的五色丝不同,当中串一颗桃核雕刻的珠子,左右各衬两枚和田白玉,虽有些花哨,却极好看。


    云时卿晃了晃手中的百索:“今日过节,下官未曾备得好礼就已登门,实属唐突,谨以此物聊表心意,还望大人勿怪。”


    柳柒看了那五色丝百索一眼,淡声道:“这绳儿略大,我戴着不合适。”


    “下官熟知大人身上每一处的尺寸,岂会犯下这等低劣的错误?”云时卿一边调侃,一边来到他身旁蹲下,旋即握住那只精瘦的脚腕子,不费吹灰之力便脱掉了白靴白袜。


    柳柒微恼,一脚踹在这人的肩头:“你做什么?”


    他这一脚的力道并不重,云时卿只踉跄了一瞬,很快就稳住了身形:“我猜大人不肯将它戴在手上,遂将五色丝编织成脚链,有了裤料做遮挡,大人就可以放心佩戴了,不必担心被人瞧见。”


    柳柒沉声道:“云时卿,你简直是得寸进尺。”


    云时卿把这只莹白的脚腕子放在自己膝上,温温吞吞地替他系上脚链:“大人要下官得几寸,下官便得几寸;要下官进几尺,下官便进几尺,一切全凭大人作主。”


    他将浑话说得如此正经恭敬,柳柒竟找不出半句反驳之言,直到踝骨处传来一阵酥麻痒意,他才恼怒地抽回脚,那上面留了一个浅色的指痕,是这人刻意掐出来的。


    云时卿笑了笑,又替他穿好鞋袜方才起身。


    至正午时,日头渐烈,柳柒用过午膳后困乏难当,便躺在临窗的贵妃榻上,就着徐徐清风入了眠。


    他的寝室甚是敞亮,东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兰草图和一幅墨梅,清新质朴、典雅得趣。


    云时卿自屏风外走来,见他已经熟睡,遂放轻脚步缓缓靠近。


    柳柒腹中的胎儿已有三个月了,孕吐的症状似有好转,不再惧怕荤腥油腻,可进食少许禽肉。


    他吃了将近两个月的清粥酱菜,人也瘦了一大圈,侧卧时腰线凹得十分明显,甚是单薄。


    云时卿没有刻意扰他,安安静静退至黄梨木小方桌前,那上面有一套文房四宝,墨汁未干,许是不久前刚使用过。


    云时卿心血来潮,铺开纸张后开始提笔作画。


    窗外藕花盛放,莲叶相接,正是文人墨客最爱的初夏风景。


    他信手画下一池荷叶,星星点点初绽放的藕花罗列其间,旖旎娇艳。


    而在藕花的深处,则有一叶扁舟,舟上侧卧着一人,白袍墨发、眉目俊秀,是难得一见的好皮相。


    云时卿的一手丹青栩栩如生,纵然只寥寥几笔,也能窥见其中的生气。


    他没有将侧卧在舟中的人仔细描绘出来,反而对周围的莲叶与藕花极为上心,露珠、蕊芯、瓣丛,无不精美细致。


    檐下的光影渐行渐远,日头也不再炎烈。


    正这时,有人叩响了房门,云时卿放下笔毫,贵妃榻上那人也睁开了眼。


    “何事?”柳柒初醒,嗓音略有些沙哑。


    门外的人怔了怔,掩饰般轻咳两声:“二殿下来府上了,公子您……咳,您和云大人快些收拾收拾,属下先去前院稳住殿下。”


    【作者有话说】


    在柳逢的认知里,只要公子和老云独处,就一定在哼哼哈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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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9   香醋溢满坛


    ◎“谈什么需要去吸他的酒气?”◎


    相府占地八亩, 单是会客的厅堂就有好几处。


    赵律白以往来相府时总爱在水榭中煮茶,今日也不例外。


    后院到水榭的距离甚远,柳柒走了许久才来到此处, 还未及近便听见了一阵时断时续、音调错杂的琴声, 俨然是满腹心事之人所弹奏。


    柳柒心下一凛, 疾步穿过竹林往水榭走去, 至石门处,两名内侍官向他揖礼,他顿下脚步低声问道:“殿下不是在宫中陪陛下过节吗, 为何这么早就出宫了?”


    两名内侍官互相对视一眼, 战战兢兢地垂下脑袋, 其中一人吱唔道:“殿下……殿下……”


    柳柒拧紧眉梢:“是否与三殿下有关?”


    那两人压低脑袋,彻底噤了声。


    柳柒心下了然, 越过石门朝湖岸走去。


    这面湖是由人工开凿而成,湖心有几簇雪白的睡莲, 娇嫩馥郁;湖岸竹林密布,郁郁葱葱, 仿若一处世外桃源。


    日光落在湖面上,犹如碎金浮光,摄人眼眸。


    柳柒拧开湖岸的一朵莲花石灯,机关咔嚓嚓响了几声, 空荡荡的湖面立时浮出一座连接水榭与湖岸的石桥。他踩着石桥疾步来到水榭, 赵律白正盘膝坐在案前抚琴, 似乎并未注意到来人, 直到一抹湖色的衣袂撞入眼底, 赵律白适才停下拨弄琴弦的手。


    “殿下来臣这里, 怎不派人提前通报?”柳柒在桌案另一侧的蒲团上坐定, 眉梢挂着几分柔和的笑。


    赵律白双颊泛粉,身上有一股子淡淡的酒气,他勾出一抹不达眼底的笑,疲倦地道:“方从宫里出来,我不想回府,特来你这里坐一坐。”


    红泥炉上煨着一壶沸水,正适合冲茶。柳柒拉响水榭的铃铛,柳逢很快便出现在岸边,他吩咐道:“把慈济大师送我的茶叶取来。”


    不多时,柳逢送来一只镂花红檀小方盒,里面用牛皮纸包裹着的物什正是高山野茶“孔雀泪”。


    孔雀泪无需用点茶手法来品尝,只需一壶沸水冲泡就能激出茶叶的味道。


    柳柒冲了一杯热茶递给赵律白,温声道:“此茶乃金恩寺慈济大师相赠,名唤‘孔雀泪’,茶株生长在常年积雾的山巅之上,非孔雀眼泪浇灌而不抽芽——殿下尝尝看。”


    茶香扑鼻,闻着与普通绿茶并无太多区别。赵律白接过茶盏品了一口,滚烫苦涩的茶水溢满唇齿,登时教他拧紧了眉:“怎这般苦涩?”


    “孔雀的眼泪乃极苦之物,由它浇灌的茶叶自然也是苦的,且孔雀眼泪难得,茶叶久不抽芽,数十年方得一钱。”微顿半晌,柳柒笑道,“越是难得到的东西越苦,这个道理殿下岂会不明白?”


    赵律白沉吟不语,待茶水渐温时便一口饮尽,茶水入喉,连胸腔内都盛满了极苦的气息。


    “我今日就不该进宫,”他往杯中蓄满沸水,一边吹拂一边说道,“陛下从不拿我当儿子对待,老三和老五都能喊他‘父皇’、喊他‘爹爹’,止我一人要以君臣相称。砚书,我已不想争什么了,就由赵律衍去当太子罢。”


    柳柒闻言抬眸,压低嗓音说道:“殿下定是在宫中吃醉了酒,有些话在臣这里说说就罢了,万不可让旁人听了去,殿下也不必放在心上。”


    赵律白摇头苦笑:“醉又何妨?除了你,也没人真正关心我。旁人能轻易享受到的亲情乐趣,偏我要费尽心思才能谋取分毫;旁人唾手可及的东西,却是我赵律白求之不得的珍宝。”


    端午家宴,本该是和乐融融的,纵然是皇家也不免俗。


    柳柒没有打听他在宫中遭遇了何事,左不过是昭元帝偏心三殿下、让这位皇后所出的嫡皇子倍受冷落罢了。


    静默须臾,柳柒问出了一个他从未深想的问题:“臣有个疑问不得不说,究竟是何原因让陛下如此冷落您,这当中可是有什么隐情?殿下不妨告诉臣,让臣为您出谋划策。”


    听说当年德仁淑惠皇后在世时,昭元帝与她琴瑟和鸣恩爱有嘉,对嫡出的赵律白也甚是宠爱,后来德仁淑惠皇后薨逝,昭元帝更是事无巨细、亲自照料着这位年幼的嫡皇子。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昭元帝会册立二殿下为太子时,赵律白却忽然失了圣宠。


    一夜之间,父子离心。谁也不知其故,也无人敢问其故。


    下午的日光不再炽烈,宛如鎏金碎片透过珠帘投进了水榭里,留下一地斑驳的残影。


    赵律白目光澄澄地看向柳柒,几息后挪开视线自嘲道:“我若知道,何至如此?”


    许是酒气上头微有些不适,说罢便伏在案上合了眼,双颊与耳廓皆染上了醉意。


    见他这样,柳柒莫名涌出一股怜惜之情,遂柔声道:“殿下去软榻上歇息罢,桌案硬朗,不宜趴睡。”


    赵律白无声摇头回绝了他的好意,柳柒无奈叹息,起身绕过屏风,从软榻上取来一块真丝薄毯披在他身上。


    “砚书——”这时,赵律白缓缓睁开眼眸,轻扣住他的手腕,“如果陛下封我为王、赐我封地,你随我一道离开可好?”


    柳柒微怔,下意识抽回手,微微笑了笑:“臣是陛下的臣,若无圣旨,臣不敢妄自离京。”


    “君君臣臣君君臣臣,你眼里当真就只有君与臣吗?”赵律白一改片刻前的温儒,遽然起身将他拽进怀里,“柳砚书,你何时才能不把我当作皇子对待?”


    两人近在咫尺,柳柒清晰地闻到了他身上的浓烈酒气,间或有雄黄粉的味道,令人倍感不适。


    蛊虫甫一受到雄黄酒的刺激开始躁动不安,丹田里的内息也逐渐变得炙热,轻而缓地游窜至四肢百骸。


    柳柒许是被眼前之人的行为震住,抑或是身体的异样让他忘了反抗,直到对方揽上他的腰,他才一把推开赵律白,沉声说道:“殿下吃醉了酒,臣马上派人送殿下回府。”


    正当他起身之际,赵律白再一次强势地抓住他的手臂:“我不走。”


    雄黄酒甚是热烈,柳柒内息不稳,呼吸略有些急促:“殿下不走,臣走。”


    赵律白猛地收紧五指,铁了心不让他离去:“砚书别走,我——”


    “殿下若还顾念我们之间的情谊,就请放手罢。”柳柒截断他的话,旋即转动腕骨脱离了桎梏。


    赵律白酒气上头,手上不受控地用了一点劲儿,谁成想柳柒力气如此之大,轻而易举就挣脱了他的束缚。


    赵律白下意识去阻拦,却只来得及抓到一片香宝花罗的柔润袖角。


    “哗啦”一声,袖口锦帛碎裂,柳柒恍若未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水榭。


    日头西斜,气温转凉。庭院内的石榴花开得正盛,灿若烟霞。


    陈小果和云时卿在石榴树下百无聊赖地包粽子,余光瞥见柳柒从月洞门外走来,郎声道:“柳相柳相,快来和贫道一起包粽子!”


    柳柒微笑道:“我身体不适,你们忙吧。”


    云时卿抬眸瞧去,但见他面色苍白衣衫不整,活像是被人欺辱过。


    “云大人?”


    “云大人?”


    “云大人云大人?!”


    陈小果接连唤了好几声方才令他回神,“糯米全撒了,云大人往哪儿灌呢?这一米一粟可都是百姓辛苦耕耘而来,粒粒皆是汗与泪,万不可作践了去。你们这些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的人不知人间疾苦,要是往边塞地区走——诶诶诶,云大人你去哪儿?”


    云时卿无视他的聒噪,仍下调羹与粽叶疾步往柳柒的寝室走去。


    外殿的八仙桌上有一壶凉白开,柳柒抱着壶嘴猛灌了半壶冷水下肚,冰凉的水液滚过咽喉浸入腹部,短暂地缓解了些许不适。


    他以前也闻过不少酒气,却从未像今日这般反应激烈,周身气血翻涌、小腹炙热难散,就连呼吸也愈发急促,隐隐含香。


    ——种种迹象都足以表明体内的昆山玉碎蛊被唤醒了,他开始为之情动。


    云时卿款步来到他身侧,疑惑道:“你不是去见二殿下了吗,怎的如此狼狈?”


    柳柒沉吟不语,又仰头饮下半壶冷水。


    云时卿蹙眉,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水壶,扯住那半截残破不全的衣袖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柳柒道:“方才回来时不慎跌进竹林内,扯破了袖角。”


    云时卿冷哼:“连谎都不会撒。”


    柳柒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我连破一片衣角也要同你商量不成?”说罢绕过他回到内室。


    云时卿正要出言反击,冷不丁闻到了一股淡薄的邪香,微怔片刻后紧步跟上:“你蛊毒发作了?”


    柳柒否认道:“没有。”


    云时卿凑近,捏住他的下颌轻嗅几下,揶揄道:“大人今日连撒两个谎,无不蹩脚。”


    两人甫一相贴,体内的蛊虫仿佛有所感应,登时教柳柒软了身子。


    他罕见地没有挣脱,亦未与这人斗嘴。


    那双凤目溢满了风流,被刻意压制的呼吸也逐渐变得放肆、炙热、急促,邪香倾泻,扑鼻而来。


    云时卿有一瞬的晃神,好半晌才沉声开口:“如今不是蛊发之时,你也未饮酒,为何会这样?”


    柳柒本不想回答,可他的身体却不听使唤地朝眼前之人靠近,喉结滚动一瞬方才如实应道:“二殿下今日饮了雄黄酒,酒气甚浓,方才与他谈话时不慎吸了几口,所以才会诱发蛊毒。”


    云时卿眯了眯眼,似笑非笑道:“谈什么需要去吸他的酒气?”


    话毕抬起他的手,“谈什么需要把衣服给撕破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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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0   帐中蚀骨香


    ◎“牲口。”◎


    柳柒从未被人如此逼问过, 本该十分恼怒才是,然而此刻蛊毒侵蚀了心脉,彼此又贴得极近, 整个人心猿意马, 四肢百骸里流淌的俱是欲念。


    他没打算与云时卿斗嘴。


    但云时卿却没打算放过他:“柒郎为何不回答我, 你方才与二殿下谈的什么?如何谈的?”


    “你是不是有病, 我与殿下谈了什么、如何谈的关你何事?”柳柒忍了又忍,终是没有忍住,“你到底要不要替我解蛊?若是做不到就立马走人!”


    云时卿笑道:“下官若现在走人, 那大人和孩子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故意咬重“孩子”这两个字, 一并将掌心贴上柳柒的腹部, “这可是我云时卿的种,我岂能见死不救?”


    这个孩子一直是柳柒的心病, 正因为孩子,他连生死都不由己了。


    少顷, 柳柒淡漠地道:“救了又如何?你也说过,我若不喜, 生下来之后再掐死便是。”


    云时卿眸光深邃,下颌线倏然绷紧,良久才冷哼了一声:“随你。”


    柳柒不再刻意压制呼吸,屋内蛊香四溢, 体内的气力渐渐流逝, 身子愈来愈软。


    他解下腰封来到榻前, 将衣袍一件件地褪去, 食素了近两月的身躯略有些削瘦, 一双蝴蝶骨尤其突出。


    满头墨发倾泻, 堪堪遮住了背脊, 却也衬得他肤白如雪,明艳旖旎。


    腰间那朵红梅藏在发梢处,随着柳柒前行的步伐若隐若现。


    云时卿的视线凝在他的腰眼里,冷不丁想起了师父曾说过的话——胎记之事勿要随意宣扬,否则别怪为师不认你们。


    柳柒浑身上下不着寸缕,仅右脚脚踝处有一串红色的脚链。


    他的双腿修长笔直,如葱白似莹玉,晃得令人挪不开眼。


    云时卿几步走近,指腹轻轻触碰上那枚胎记,柳柒欲躲避,却被他强势地揽入至怀里:“柒郎,你这枚胎记从何而来?”


    柳柒的呼吸甚是疾热,语调隐隐有些不耐:“既是胎记,自然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


    云时卿点评道:“你这胎记似乎不太寻常。”


    柳柒哂道:“我与二殿下谈话你要管,我衣袖碎裂了你要管,如今连我身上的胎记也不放过了吗?”


    云时卿将他打横抱起放在锦被之中:“随口问一句而已,柒郎的火气何至于这么大?”


    两人对视须臾,柳柒勾着他的脖子将他拉至榻上,转而翻身坐了上去,并从床内的暗屉中取出一盒脂膏扔进云时卿的手里。


    云时卿扬眉浅笑,明知故问:“这是做什么?”


    他本想惹柳柒心急,孰料柳柒竟水波不兴地拧开了那盒脂膏,旋即握住他的手,柔声说道:“师兄,我想借用你的手指。”


    这是云时卿头一回听他喊自己“师兄”,语调柔润,带着一股子明晃晃的引诱之意。


    素来气定神闲的男人罕见地没了表情,眼睁睁瞧着柳柒借用他的中指剜了一坨油膏,然后送往那处曾被他多次探访过的温柔乡。


    甫然楔进就被猛地呷了一下,云时卿蹙了蹙眉,连呼吸都凝了一瞬。


    柳柒抿着唇深吸了好几口气,漂亮的喉结轻轻滚动着,将下颌线绷得格外流畅。


    云时卿还未从方才的震愕里回过神,指腹所触无不是密密麻麻的软腻褶纹。


    他被热情地邀请而去,又被热情地包裹着,沉溺至极,乐不思蜀。


    腹中的胎儿已近三月,柳柒这般坐着时能看出一丝轮廓了,虽不明显,却也难以让人忽视。


    云时卿下意识曲起中指,柳柒韧腰一软,情难自禁地倾身向前,一手扣住他的腕骨一手撑在他的胸膛上,盈满水色的眸子里夹杂着几丝怒意:“不许动。”


    得了他的命令,云时卿果真不再做乱,由着他去玩去弄。


    受邀的指头在不断增多,脂膏全部融化,宛若潺潺的溪水倾泻而下,尽数没入锦被。


    渐渐的,邪媚的蛊香里混进了另一味气息,令空气莫名增温。


    柳柒的雪肤逐渐泛出些许初荷之色,含情的双目盈盈望来,直教人骨软筋麻。


    云时卿眸色晦暗,丹田内似有一簇炙热的火焰在燃烧,恨不能焚化他的五脏六腑。


    霞光漫天时,静谧的寝室内、浓香蚀骨的寝帐中回荡着泠然的水聲。柳柒受蛊毒影响,本就没存余多少气力,此刻又握着云时卿的手腕玩了许久,几乎是精疲力竭,浑身布满了细汗。


    见他渐渐疲惫,云时卿缩回手臂,用淋湿的指节握住他的腰,询问道:“柒郎,要躺下吗?”


    柳柒的睫羽颤了颤,仿佛在无声回答他的问题。


    云时卿笑着将他放回被褥中,旋即去解自己的腰封。


    他们上一次不欢而散乃是因为云时卿身上的伤痕,这回云时卿特意留了一件中单,将满身伤痕遮挡在内。


    他打开柳柒的双膝,欺身凑了过去,缓缓进到温柔乡里。


    晌午时云时卿还在打趣柳柒,说是得几寸、进几尺全凭柳柒做主,可真正到了龙颠凤倒之时,便由不得他了。


    得几寸,进几尺,一切都掌握在被需要的那个人手里。


    柳柒需要他,那个蚀骨销魂的温柔乡也需要他,他便肆意到底,彻底变成柳柒口中“得寸进尺”、“以下犯上”的卑劣小人。


    柳柒习惯了忍耐,即便是吃痛也不吭声,只咬着牙默默承受。


    云时卿想从他嘴里听见一点声音简直是难如登天,唯有最后关头方能让他放松戒备,浅浅地震出些许吟音。


    帐幔无风自动,柳柒揪紧被面,十根指节都透着一股子淡淡的樱色。


    蛊虫得到了阳气的滋养便不再催噬中蛊之人,转而泌出浓稠炽烈的香气,助他承受人间极乐之事。


    云时卿微微倾身,把自己的指头挤进柳柒的指缝里,与他十指相扣。


    “柒郎,”他抬起柳柒的一条臂膀,目光落在小臂处,“这是怎么弄的?”


    柳柒看了看自己的手臂,那上面有几枚鲜红的指印,俨然是方才在水榭里被赵律白掐出来的。


    他张了张嘴,声音有些破碎不全:“是、是二殿下——”


    尾音骤然拉长,变成了一道旖艳的吟音。


    云时卿没等他说完,便身体力行地去堵他的话。


    如缎的乌发铺满软枕,随柳柒的身体而上下浮晃。


    “我知道是二殿下。”云时卿嗓音有些沉,颈侧青筋突突直跳,“我问的是,他是如何弄出这些痕迹的。”


    云时卿就像一头发了狂的野狼,一下接一下地啃食着自己的猎物,偏偏猎物至死都不肯求饶,甚至与他较上了劲儿。


    “我为何要告诉你?”柳柒的身体几乎快要化成一汪水了,可这张嘴却比水中的顽石还要坚硬,“二殿下怜惜我,待我极好。”


    云时卿哼笑一声,帐幔又晃得更狠了些:“他怜惜你还要把你掐出伤痕?待你好还要撕毁你的衣物?”


    见柳柒不语,云时卿愈发得意了,不由俯身贴近,一边吻他一边调侃道,“柒郎,二殿下此刻应该还未离开吧?如果他知道我在这儿偷香窃玉,甚至将你拆吃入腹,你猜他会是什么反应?”


    柳柒的后背一刻不停地摩擦着锦被,齿关轻轻打颤:“你简直丧、丧心病狂!”


    云时卿无视他的恼怒,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进出温柔乡,直教那水聲响亮刺耳。


    柳柒还想再骂他几句,可每每开口时,那人就找准机会故意用力,致使他情难自控,震出一声又一声违背本心的吟音。


    直到云时卿将他握在手里,那些调儿才彻底从喉间漏出。


    云时卿熟练地把控着他,时轻时重、时疾时徐,柳柒想去阻止,却是心有余力而不足。


    渐渐的,他放纵自己不去拒绝,任由云时卿助他欢愉。


    终至极乐之巅时,眼前接连绽出了好几蓬莹白的焰火。


    云时卿上下皆已停止,让他尽情享受此刻的爽利。


    那双漂亮又多情的凤目涣散难聚,仿佛可以任人欺负。


    不多时,柳柒回过神来,眸色骤然变得清明。


    云时卿含笑摊开掌心,将那滩物什均匀地抹在他的腹部,最终停留在孕育胎儿的地方:“柒郎,孩子长大了,这里已不再是我的形状。”


    柳柒瞪了他一眼,腾出几丝力气来骂他:“牲口。”


    云时卿笑道:“牲口把大人伺候好了,也算是劳苦功高。”


    柳柒还想再骂一句,却发现陷在温柔乡的人又开始做起伺候之事,把他到嘴的谩骂硬生生塞了回去。


    明明刚得爽利,柳柒很快又放肆了一回,依然吐在了云时卿的手心里。


    两人几乎是同时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带着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天色早在不知不觉间黑尽,屋内无人掌灯,煞是昏暗。


    云时卿徐徐退了出来,嘴里问道:“大人,蛊毒可有得解?”


    柳柒懒得搭理他,疲惫地侧过身朝里躺着。


    云时卿点亮床头的一盏落地灯,方寸天地渐得光亮。


    他将自己穿戴齐整,转而取来一条干净的绢子在床前坐定:“下官替大人清理一下。”


    柳柒仍未搭理他。


    下一瞬,一只宽大有力的手轻轻覆下,继而收紧指腹,似掰似挤。


    柳柒呼吸一凝,本能地缩着。


    方才云时卿进过的地方大张未闭,止这一瞬就排了些物什出来。


    “下官给了大人许多,可大人只吐这么点儿,莫非是不舍?”他一边按揉,一边揶揄。


    柳柒恼羞成怒:“闭嘴!”


    云时卿笑道:“下官随时可以闭嘴,但是大人一时半会儿恐怕闭不上。”


    说罢用绢子擦净不断外溢的物什,直到它们被排尽方才罢休。


    云时卿替柳柒盖上被褥,而后抖开湿透的手绢,笑盈盈地道:“柒郎就像是水做的人儿,我给你半张绢子的量,你还回来的却是双倍。”


    柳柒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滚!”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用手机码字的,写得特别特别慢,再加上用词限制,所以写得更慢了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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