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文学 > 古代言情 > 固伦纯悫公主 > 11、第 11 章
    鉴于近来几次碰面,策棱不惜顶冒犯之罪屡屡出言劝诫;有意无意流露出来的‘恨铁不成钢’神情;以及针对王贵人等人是好是恶的善意提点,容淖约摸能窥透策棱的心思。


    十一年近在咫尺,音信互闻,却绝不谋面的光景,无限滋长了策棱兄弟对她的愧疚歉意甚至同情。


    但凡策棱兄弟良心未泯,都会想法设法弥补她。


    这不,赶巧。


    故人乍然重逢,策棱便发现她‘误入歧途’,权势熏心,好弄手段,诡谲阴暗,全无幼时憨稚可爱。


    拯救一个‘迷途少女’不彻底沉沦黑暗,把人拉回阳光大道上,匡正一生行迹,属实是个弥补的好契机。


    可惜,容淖打心眼儿里嫌弃由真真假假现实包裹催长出来的愧意,沉重且虚伪,不乐意接受,甚至连多听一句都嫌烦。


    一番惺惺作态,把策棱敷衍得爽快离开,转过脸便让嘠珞差小太监把那一大丛修竹林伐光解气。


    嘠珞近来看惯了容淖的反常,闻言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一边在心中思忖那人今日便该到了,一边顺口禀事。


    “后日是弘昱小阿哥的四岁生辰,大福晋的请帖方才送到,说只在正日子办一场小宴,请些亲近眷属,邀请公主前往。公主,我们该送什么贺仪?”


    弘昱是大阿哥与嫡妻大福晋连生四女后,千辛万苦得来得嫡长子,宝贝非常。按理,他的生辰马虎不得,肯定会大办一场。依照皇家办宴的规矩,前一日宴朝臣官眷,正日子宴皇室宗亲,后一日宴门客忠仆。


    奈何今年弘昱的生辰正巧是御驾北巡的前一日,此时大张旗鼓庆祝,等于抢皇帝风头,大阿哥又不傻,所以决定只在正日子设小宴,邀亲近的皇室宗亲|热闹热闹。


    自古以来,不管哪宗哪族,皆是重嫡重长,皇家更是如此。


    在今上存世的十六子里,最为看重的便是庶长子大阿哥,与元后嫡出的二子皇太子。


    皇太子大婚多年,并无嫡子,倒是个有几个资质平庸的庶子,不过这身份到底是差了一层。


    如此相较,大阿哥家稚龄天真,玉雪可爱的嫡长子弘昱便显出来了。


    嫡子所出庶子,与庶长子所出嫡子。


    这二者之间,就算是英明如皇帝,也很难板板正正把一碗水端平。


    弘昱时常被抱去乾清宫皇帝膝下共叙天伦。


    容淖出入乾清宫的次数多,皇帝无暇顾及弘昱时,大多是她在领着孩子玩,相差十几岁的姑侄两,处得亲|热。


    弘昱生辰那日,容淖肯定会亲自出席,这贺仪自也该多花几分心思。


    按嘠珞的想法,“这宫里个个都是四只眼八只耳,几日前公主送给王贵人的遇喜贺仪贵重不菲,如果送给弘昱小阿哥的差了,难免惹人背后口舌。但咱们此番出宫,随行并未携带适宜赠送孩童的贵重物什。公主,不如把你那套龟游荷叶笔洗送给小阿哥吧,反正你平日也不爱用。”


    嘠珞口中的龟游荷叶笔洗是个通身以白玉雕琢而成的宋时物件,一大一小两片荷叶,筋脉丝丝缕缕,栩栩如生,一探首小龟栖身叶上,更添可爱灵气,确实十分招惹小儿欢心。


    但……


    容淖一扫被俗事惹出来沉郁,斩钉截铁拒绝,“不行!他一个小孩儿用什么笔洗,糟践东西。”


    “……小阿哥四岁了,已快到开蒙年纪,公主是舍不得割爱吧。”嘠珞捂嘴轻笑,“奴才记得去年江南河道总督献上那套笔洗时,公主和小阿哥在乾清宫抢得打架,还是皇上亲自把你们拉开的。”


    “……”容淖斜乜嘠珞一眼,面无表情进了照水阁,第一件事便是把那套龟游荷叶笔洗找出来,端端正正摆上案几,盛装清水,一刻不歇的把写过的笔放进去。


    笔尖墨色彻底晕染过白玉龟背,容淖心安哼气,低声念念有词。


    嘠珞追进来,正好听见一句,“……我就算死,它也得给我陪葬!”


    “……”


    年纪轻轻的攒什么陪葬品,嫁妆还没着落呢!


    越来越不正常了。


    嘠珞叹气。


    -


    容淖一向认为,雨打芭蕉的响音愈闹、尘世愈静。整个人懒散往贵妃榻上一窝,伴着苏合清香,半阖眼皮有一搭没一搭的翻本闲书。


    书页一翻一合,半下午的光景流转墨香,逝于指尖。


    疾雨不知何时歇了个干净,乌云退散,天溢漫彩。


    “派去伐竹的小太监回来复命了,还借着那大蓬的断竹为公主献上个小玩意儿。”将近黄昏,嘠珞眉开眼笑上了楼来,手中捧过一只乌头花彩的瘦燕纸鸢,给容淖看。


    约摸是时常亲自动手炮药、调制各式香膏脂粉的缘故,容淖对一切指尖活计摆弄出来的精细玩意儿颇有好感,赏脸望了几眼,漫不经心夸道,“手艺尚可,赏。”


    小小纸鸢瞧着不起眼,实则行当内也讲究个扎、糊、绘、放‘四艺’。


    日常献给宫中主子们戏耍的纸鸢技巧更是繁多。


    纸鸢骨架要选南方生长四五年的毛竹,且竹节要长,竹子要粗。


    把竹子削成竹板,阴干二三年,择优选做风筝骨架。


    骨架制成,需再挂至少一年,才能上手糊画。


    小太监献给容淖这只瘦燕纸鸢,明显是随手捡了废竹作骨架,但扎、糊、绘、放‘四艺’讲究半点不见含糊。


    从‘扎’架子,到‘糊’纸面,再到‘绘’花彩,处处精细出挑,惟妙惟肖,不比内廷造办处专做彩扎业的匠人手艺差什么。


    “只是尚可?那公主可看走眼了。”嘠珞笑眯眯凑近一些,“若这纸鸢只是个寻常玩意儿,怕是连奴才这关都过不了,那小太监岂敢拿到公主面前献丑卖乖。”


    容淖闻言,难免多落了几分心思,这一细看,果然瞧出些名堂,“竟扎的是个硬翅纸鸢!”


    纸鸢分软翅与硬翅两种,一柔一刚。


    内造呈给宫中主子们玩耍的纸鸢,多半是软翅。


    因为软翅纸鸢主体骨架更为柔软,能做成单、双、甚至浮雕式。不仅在仿效禽鸟、昆虫时其形更加栩栩如生,而且吃风小,易起放,虽飞不高,但飞得远。


    相较软翅纸鸢的多变美观且玩耍起来省心省力而言,硬翅纸鸢因采用上下两根竹条为翅膀骨架的制法,两侧边缘难免偏高,中间略凹,堪堪平视,形如元宝,甚至因此得了“元宝翅纸鸢”与“扎燕纸鸢”等别名。


    硬翅纸鸢因硬翅骨架形式固定,单论仿形自不如软翅逼真且花样繁多,略逊一筹;但亦得利骨架翅膀坚硬,吃风大,飞得高。一旦入天,犹如龙跃云腾,雄姿英发。


    “正是硬翅纸鸢。”嘠珞好一顿夸,“那小太监说行当里有一句老话,叫‘过了清明风就野了’,如今这时节的风更是不堪助力,软翅纸鸢难飞高,硬翅的勉强得用。但又怕公主嫌硬翅纸鸢刚强单调不好看,索性想法子把软翅的精妙与硬翅的威武结合了起来,倒是个心思奇妙的。”


    容淖拿过那瘦燕纸鸢摆弄两下,她肩脊单薄,眉目微敛,喜怒都显得寡淡,“传那小太监来见我。”


    “呃……这可真是不凑巧。”嘠珞不无憾色解释道,“奴才上来前,那小太监已在收拾行囊,现下估计已与另外几个小太监一起,从照水阁搬去了他坦。内宫马上下钥,公主若想见他,只能明日再宣进来。”


    宫中把太监住的地方称为“他坦”,用汉语说便是窝铺。


    他坦边上便是运送粪车的甬道,常年恶臭,条件十分简陋,冬季是冰窖,暑天只蒸笼,住在里面的都是最低等卑贱的太监。


    许多太监削尖了脑袋往各宫主子面前凑,不仅是为了地位和俸禄,更为了搬出他坦,随居主子宫中的配房或耳房。


    “他坦。”容淖把那活灵活现的瘦燕纸鸢当空挥舞两下,看它尾翼震震的活络模样,毫不意外问起,“他犯了什么错。”


    “公主可还记得,前些日子春贵人那事刚出的时候,有几个粗使太监大清早的在咱们楼下嚼舌根,被李进忠公公拉去内监刑杖那事。”嘠珞道,“献上纸鸢的小太监,便是公主特地交代打点,上刑时站‘外八’,手下留情那个。”


    容淖隐约记得是有这么个人。


    在一众或暗笑皇帝、或指责春贵人、或讽刺小张大人的口舌中,有个鸭子嗓的小太监观点格外‘清新脱俗’,认为是张府与皇帝当场‘买卖’谈拢,事后反悔闹崩。


    此言状似歪理笑闹,实则深沉独到。


    “他那伤,一直拖到今日,才搬去他坦?”容淖问。


    “是。”嘠珞点头,毫不吝啬夸道,“他倒是个聪明踏实的,心知有人暗中保他,免了他一番伤筋动骨,可他却半点不见张扬,还是装作被打出好歹的样子,老老实实与另外几个小太监一起,硬生生窝在靠水池那边的通铺破耳房‘养伤’,喂了这些天蚊虫。如今这酷暑节气,必是遭了不少罪。”


    “他确实有几分聪明。”容淖把瘦燕纸鸢丢回嘠珞怀里,眼眸流转间,尽是嫌弃,“特别是与你这被人卖了还乐呵呵替人数钱的呆头鹅比起来。我看你索性别叫‘嘠珞’了,呆头鹅才称得上人如其名。”


    满语里的嘠珞,意为天鹅。


    “……公主坏死了,总是拿奴才寻开心!”嘠珞恼羞成怒,完全忽略了容淖的言下之意,愤愤不平抱怨道。


    “放肆。出宫几日,无人镇着,规矩越发松散了。”一道板肃又熟悉的嗓音从门口插进来,打断主仆两的笑闹,“你区区一个奴才,能博主子展颜乃是福气,竟敢怨怼主子!”


    容淖蹙眉望去,“姑姑不在额娘身边伺候,怎么来畅春园了?”


    来人正是通贵人身边的芳佃姑姑。


    芳佃姑姑斜睨嘠珞一眼,除了福身请安,并未多言。


    嘠珞硬着头皮站出来,磨磨唧唧道,“回禀公主,是奴才捎信请姑姑来畅春园的。因为奴才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是个呆头鹅,怕北巡途中照顾不好公主,只能请托姑姑前来相助。”


    言语里尽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委屈巴巴。


    “……”


    容淖扶额,面色有一瞬间的扭曲古怪。


    芳佃姑姑适时开口,“贵人也不放心公主独自在外,奴才来时,她千叮咛万嘱咐要把公主照看仔细,不容有失。”言到此处,芳佃姑姑打量一眼容淖身|下的贵妃榻,板起脸毫不留情训斥起嘠珞,“今晌疾雨天凉,这粟玉枕乃是五谷制成之物,粹质冷硬,怎还不替公主换个软乎的锦枕!”


    嘠珞瘪瘪嘴,欲哭无泪,亲历了何为‘自作孽不可活’。


    因芳佃姑姑这一打岔,容淖自然而然把召见那小太监的事抛诸脑后。


    直到隔日睡到正午起身,隐约听见屋外芳佃姑姑压低了声音,把嘠珞当成刚入宫上值的小宫女,一番不间断的指点与唠叨。


    隔着一扇门,都能感受到嘠珞的崩溃。


    容淖幸灾乐祸笑起来,余光瞟见墙角高几上那抹花彩重色,笑意微敛。梳洗装扮过后,扫了眼依旧蔫头耷脑的嘎珞,决定把人传进来见见。


    “你叫什么?”容淖打量跪伏请安的小太监。


    出乎意料,这个太监并非容淖预想中干瘪矮小,心眼活络的猴精灵形象,而是个清瘦文气的大高个。


    若非他眉宇间笼罩几分太监特有阴鸷晦暗,凭他白净斯文的外表,给他换身文人衣袍,说他是个读书人绝不会有人怀疑。


    “奴才名唤孙九全。”


    许是隔得近了,孙九全的嗓子听起来比那日还要粗嘎刺耳,像喉头里堵着块沉铁似的,腔调怪异。


    “孙九全。”容淖微微拧眉,不乐意与他多言语,开门见山戳穿道,“想必你是昨日听见了嘎珞与我禀事,知道我要给弘昱阿哥送礼。你如此费尽心机凑到我面前来,可是盘算好送给弘昱阿哥何种纸鸢花式,最能讨他欢心了。”


    “公主英明。”孙九全一语双关,坦坦荡荡承认了偷听,也顺便恭维容淖一句。不过,他似乎察觉到了容淖的嫌弃,尽量减省言语,“采软硬双翅之长,做一克鹰,一雏燕。”


    小儿无知,对贵重与否没有概念。只知甜是美味,趣是宝贝。


    克鹰威武豪气,雏燕憨态可掬,皆是个性鲜明的物什,况且还能结合软硬双翅之长,兼顾功用与美观,确实是能讨小孩欢心的花样。


    “按你所言去做。”容淖干脆道,“需要什么,让底下人替你准备。”言下之意,孙九全可以暂时待在照水阁,不必回他坦那个腌臜地。


    孙九全被意外之喜砸得一愣,似没想到容淖这般好说话,正欲谢恩,又听容淖开口。


    “你昨日抽空做出的纸鸢已很是不错,堪比内廷造办处的彩扎匠人手艺,可见手上功夫灵活了得,不过……”容淖话锋一转,不咸不淡道,“既要充作贺礼,在明日的筵席上拿出手与一干宗亲的重礼列排,单是堪比内造远远不够。”


    容淖停顿的地方微妙,孙九全灵光一闪,福至心灵,突然明白了容淖为何这般爽快留他暂住照水阁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孙九全沉着应答,“公主所言极是,但手上技艺并非一日之功,这一时半刻提升不了。奴才愿从此刻开始,到明日贺礼送出之前,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尽力多扎一些同式同样的纸鸢,择优选送。”


    “嗯,退下吧。”容淖慵懒扬眉,随口应道,瞧不出满意与否。


    但孙九全觉得,自己应是没忖度错这位六公主的心思。


    六公主嘴上不惩处他偷听算计,心中却十分恼怒在意。之所以爽快留下他,实际是为了借故磋磨他。


    聚精会神重复做一模一样的彩扎活计一个下午加一整个夜晚,于手艺人的眼、手、精神而言,都是极大的折耗。


    -


    一个下午加整个通宵,孙九全把一双眼熬得血丝密布,整个人晃晃悠悠如被女鬼、吸、干精气的书生,共计扎出五十三只纸鸢。


    可是,容淖并未分给这凝聚孙九全心血的五十三只纸鸢一个眼神,带着芳佃姑姑准备的贺仪,临出门前,漫不经心让嘎珞随意拿两只附上。


    “憋屈吗?”容淖居高临下,俯视跪地复命的孙九全。


    “不。”孙九全动动干涩的眼皮,不疾不徐道,“奴才深知自己技艺不精,唯一能做的便是每一只每一步都细到极致,万不敢劳烦公主费心筛选。”


    言下之意,他敢保证每一只纸鸢都是最优选择。


    真是卑贱又轻狂。


    这模样与容淖第一次注意到他时,差不离了。


    “如此。”容淖神色莫测,轻哂一声,“听说纸鸢讲究‘四艺’,前三艺拼指头活计,最后一艺则是‘放’。你也跟上,若有机会,可以顺带展示一二。”


    -


    弘昱的生辰宴名义上说是小办,但大阿哥夫妇素来宝贝这个嫡长子,哪里舍得真让他受了委屈。


    特地禀告皇帝过后,把小宴场地选在了畅春园西路的荡缈仙居。


    前临广阔演武马场可酬酒酣男宾,后毗西山玉泉汇成的重湖明泊以宴女客。


    容淖还是第一次到荡缈仙居,入目绿色低迷,红英烂漫,颇有柳堤二十里,名花千万种的盛况。


    早到的福晋宗女们多半流连重湖明泊,花海荡漾的好光景,雅素轩楹的九转廊亭中,倒是没几个人。


    大福晋深知容淖喜静,亲自引她去廊亭小坐,含笑盈盈道,“弘昱今儿晨起听说六姑姑要出席小宴,高兴得穿衣时都乖觉了几分。可惜他这会儿被他阿玛带去了外殿男客处说话玩耍了,约摸等开席了才会送回来。六妹稍坐,让爰爰陪你用些茶水点心,过会儿大嫂亲自带弘昱那猴儿来谢六姑姑送的礼物。”


    爰爰是大福晋嫡出的第三女,虚岁十一,算是半个小大人了,如今正被大福晋带在身边学应酬交集。奈何小姑娘性子腼腆,人畜无害的小蜗牛似的,全无满族姑奶奶的泼辣热烈。不过陪大福晋应酬了这一时片刻,已羞得小脸通红,恨不得能直接钻进蜗牛壳子里。


    今日这般场合,大福晋无暇多顾及她,但也不想就此放过她,任她到以后待嫁之龄还无长进。索性把人安排在话少安静的容淖身边慢慢锻炼着,循序渐进。


    “辛苦大嫂了。”容淖对这位温温柔柔的大嫂印象不错,平和致谢,“你先去忙吧,不必管我。”


    大福晋离去后,容淖与爰爰相顾无言。


    一个淡漠,一个羞怯。


    廊亭外的九曲游廊上,本站了几位赏荷的宗女,目睹此等尴尬场景,互相睇个揶揄眼色,不知不觉悄然走远。


    爰爰见状,更是尴尬得手足无措,双目顿时盛满秋水,却还记得自己小主人的身份,鼓起勇气找容淖搭话,闷闷问,“六、六姑姑,这两只纸鸢都是送给弘昱弟弟的吗?”


    那两只纸鸢一直由嘠珞捧在手里,因为容淖想要亲自送给弘昱,所以并未交给收礼的太监。


    “你想要?”容淖不答反问。


    “没……没有。”爰爰鼓着红苹果一样的脸蛋儿,弱弱摇头,“我喜欢呆在屋里,不爱跑。”


    容淖疑惑看她一眼,没话说了。


    爰爰是个敏感的小姑娘,脑袋几乎垂到地里,委屈巴巴小小声道,“我真的不想要,就是……没话找话。不然太……太奇怪了。”


    “没话说便不说,管别人怎么想。”容淖倚廊喂鱼,泰然自若道,“人活自在。”


    “可是……可是……”爰爰一句‘可是’还没结巴完,九曲游廊上突然冲出一个衣着鲜亮的小姑娘,走路横冲直撞的,约摸不过四五岁年纪。


    小姑娘双目放光,横冲直撞朝拿纸鸢的嘠珞奔去。


    容淖就站在嘠珞前面几步,一时反应不及,被胖乎乎的小姑娘撞得身子半歪出游廊,髻上的金累丝嵌蓝宝石蜻蜓步摇‘叮咚’一声,滑入湖中。


    “六姑姑!”爰爰大惊失色,下意识伸手去扶。


    “公主!”嘠珞动作敏捷,已先一步揽着容淖瘦削的肩把人拉回来,以免坠湖。回头愤然怒道,“谁家孩童,如此无礼,竟敢冲撞六公主!”


    那小姑娘见嘠珞发怒,非但没被吓退,反倒还噘起嘴往她身上扑,铁了心要夺她手上的纸鸢。


    嘠珞见她衣着光鲜,八成是哪个王府的小格格,不敢强行推开她,只得把纸鸢举得高高的,不让她碰。


    “姑娘慎言。”一位长脸细目,明显上了年岁的贵妇人由几个下人簇拥着,姗姗来迟,气定神闲冲容淖颔首。分明瞧见那小姑娘抢夺纸鸢不成,正撒着泼去撕扯嘎珞,仍不以为意道。


    “六公主见谅,这是我府上的小格格,如今养在我膝下,平日最得王爷宠爱,性情活泼了些。”


    来人是裕亲王府的嫡福晋。


    裕亲王福全,乃是今上最信任倚重的兄长,领过重兵,掌过宗人府。皇室宗亲,泰半以裕亲王府为尊。


    也难怪,裕亲王福晋有恃无恐,不怕冲撞到公主了。


    毕竟容淖这个六公主,除去皇上宠爱,一无得力外家,二无显赫夫婿,将来一旦出降漠北蒙古,天远地远的,自有别的公主会替代掉皇帝对她的宠爱。她便只余一个公主名头响亮罢了,哪里比得过实权在握的裕亲王府。


    容淖微扶散乱的发髻,镇定精神,抬眸与毫无歉意的裕亲王福晋对视。


    并非问罪,也未在原不原谅的事上计较。


    含笑开口,带着三分天真问起,“福晋,两位堂兄何时添了这么大个女儿,我竟不知。”


    裕亲王府人丁单薄,容淖口中的两位堂兄,是裕亲王府这一辈唯二的男丁,兄弟两皆为裕亲王侧福晋所出。


    至于眼前这位嫡福晋,年轻时倒是生了不少孩子,可惜府中斗法太厉害,一个都没养住。只能眼看着自己的死对头侧福晋,儿孙绕膝,占尽风光。如今年岁渐长,膝下凄凉,便抱了侍妾的孩子来养。


    容淖出言便把嫡福晋抱养来的女儿认成侧福晋的孙女,这其中讽刺不言而喻。


    裕亲王福晋的脸蓦然由晴转阴,咬牙憋气道,“公主认差辈了,小格格是王爷幼女,公主的堂妹,不是侄女!”


    容淖意味深长瞅向裕亲王福晋,颇为感慨的模样,“哦。”


    裕亲王福晋眼高于顶,如何忍得了容淖一个小丫头如此轻视垂悯,沉声道,“小格格虽只是个低贱妾室所出的孩子,但认真论起来,却与公主渊源颇深——你二人的生母,乃是同宗同族的纳喇氏。所以,她不仅是公主的堂妹,还是公主的表妹。”


    “如此亲上加亲的关系,公主又年长于她,便多让她几分吧。区区一个纸鸢罢了,又不是什么值价的玩意儿,公主若不舍割爱,我愿以金银交换。”


    这话,不仅暗讽容淖出身卑贱,还嘲她吝啬小气。


    若容淖是个脸皮薄,容易为外人言语困束的人,此情此景,怕是会羞愤欲死。可惜,她不是。


    容淖轻慢一笑,不为所动。直到下一刻,听见嘠珞失声痛呼后。


    ——那小格格撒泼索取纸鸢不成,竟狠狠一口咬在了嘠珞手上。


    嘎珞不敢躲,只能生受着。


    容淖眉目冷肃,转身毫不留情把那小姑娘往裕亲王福晋身上一推。


    小姑娘吓得嚎啕大哭,裕亲王福晋则面色大变。


    容淖不躲不避与裕亲王福晋对视,各携怒怨,‘风暴’一触即发。


    “福晋这说的什么话。”八公主打抱不平的声音突兀插进来,截断了容淖与裕亲王即将出口的对峙。


    “我在那边看得真真的,你府上的小格格为了抢夺纸鸢,险些把我六姐姐撞到湖里去。我六姐姐身娇体弱,若是坠湖,怕是半条命都要折腾没了。福晋自持长辈身段,拉不下脸向六姐姐致歉便也罢了,为何还要咄咄逼人,巧取豪夺!”


    八公主中气十足,一番毫不留情的指责,引得廊亭附近赏花闲话的福晋格格们纷纷侧目。


    “八公主慎言。”裕亲王福晋见八公主不管不顾,活似个不要脸面的破落户,有意把事情闹开,连忙遏制事态发展。


    人言可畏,她身为宗室亲长,若传出抢夺小辈东西的笑话,这张脸可没地方搁,遂勉强笑道,“一只纸鸢罢了,我与六公主玩笑呢,八公主怎还当真了。”


    “玩笑可不是这样开的!”


    八公主气呼呼反驳,出其不意往小格格那肥嘟嘟的脸上拧了一把。


    原本都要被乳嬷嬷哄好的小格格,瞬间又嗷嗷大哭起来,引得远近诸人纷纷侧目。


    裕亲王福晋气得额头青筋直跳,八公主翻着白眼做鬼脸。


    她并非得理不饶人的姑娘,实在是她六姐姐那张饰了花钿斜红的娇颜,再配上被那支落水步摇无意勾蓬的乌发,青丝半垂,美目流转,颦蹙之间,那是惊心动魄的慵懒昳丽。


    如此美人,怎能受辱!


    围观全程的爰爰眼见这边要闹得收不了场,小姑娘面皮薄了些,脑子还算好使,忙不迭使人把大福晋找过来。


    大福晋在来的路上已弄清了容淖与裕亲王福晋起摩擦的因由。


    她是容淖嫂子,也是裕亲王福晋的侄儿媳妇,两方都隔着一层,不便得罪。到了廊亭后,只能一个劲儿和稀泥,谁是谁非半句不说。


    裕亲王福晋素来自持身份高贵,眼见不少人的耳朵往廊亭方向支棱探听,心中何止恼怒二字。趁着大福晋递的台阶下了,冷睨容淖一眼,拂袖离去。


    奶嬷嬷连忙抱起还在哇哇大哭的小格格,捂住嘴,低眉顺眼追上去。


    裕亲王福晋怒气冲冲离开,把大福晋晾在原地。


    大福晋好脾气,只尴尬一笑揭过,转而对容淖道,“六妹先前受惊了,距开宴还有些时辰,不如先去客房歇息片刻,梳整一下妆容。正好里面有一套碧玉七宝玲珑头面,原是我准备相赠六妹的。”


    说是相赠,其实就是大福晋知道容淖险些坠湖,慌乱中掉了一根步摇进水里。


    一来心中过意不去,毕竟这事儿发生在她筹办的宴会上;二来担心受了委屈的容淖不依不饶,继续追究。干脆拿出一套好头面相赠,弥补安抚。


    今日是弘昱生辰,看在他的面子,容淖也不想闹得太难看。否则以她的脾性,早先便发作了。


    况且,这起摩擦本就与大福晋无关,冤有头债有主,她要算账何必和大福晋为难。


    容淖坦然接受了首饰,以安大福晋的心,“多谢大嫂美意,容淖受之不恭了。”


    起身随爰爰还有八公主一同前往客房。


    路上,八公主注意到嘠珞手上那排明显的血|牙印,想着这双手曾给自己做过好吃的点心和甜汤,愈发愤愤不平,挥舞一双白生生的小拳头道,“真是无礼,若我再小几岁,一定让那小丫头哭得更好看!”


    “……”同行几人都被她的天真滑稽逗笑,沉闷气氛顿消,容淖随口问起,“宜娘娘怎么放你出来了?”


    八公主与宜妃这对半路母女,关系不亲不疏,平日宜妃极少管束八公主。但因八公主是个比男人还容易‘色迷心窍’的货,宜妃担心一不留神,她又凑到春贵人身边去惹来一身腥臊,近来特地把她拘得紧了许多。


    今日这场小宴,听说她原是不出席的。


    “呃……”八公主心虚眨眼,讪讪收起‘行侠仗义’的豪气道。片刻后,又莫名理直气壮起来,“先前德妃娘娘宫中传信,说请宜娘娘前去小叙。宜娘娘走得急,也没吩咐下来拘着不让我出门。所以,我这根本不能算偷跑出来!”


    “德妃娘娘找宜妃娘娘小叙?”容淖面露古怪,反复确认道。


    “对啊。六姐姐你也觉得奇怪吧,宫中谁人不知,德妃与宜娘娘是死对头……还有更离奇的,我来荡缈仙居的路上,遇见了‘闭门隐世’的荣妃娘娘,她也是往德妃宫去的。”


    八公主神秘兮兮道,“所以,刚才我特地留心在宴上逛了一圈,发现惠妃娘娘竟也未曾亲自出席嫡长孙弘昱的生辰宴。我猜,惠妃娘娘极有可能也去了德妃宫。”


    “好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才能引得惠宜德荣四妃同聚一宫。”八公主满眼好奇,“六姐姐,你知道内情吗?”


    容淖若有似无一笑,并未作答。


    能同时惊动四妃,看来王贵人的动作不仅快,还很大啊。


    真相大白于天下,指日可待。


    -


    荡缈仙居的山水草木占地面积广大,风光无限好,衬得背后那座二进的客房小院略显狭小简陋。


    八公主目光往那略显逼仄的门脸晃晃,嫌弃非常,“六姐姐,外边好山好水好热闹的,我不想往那四四方方闷死人的屋子里去憋闲。这样吧,我去后面那排山亭玩耍,你梳好妆再来寻我,咱们一起去前面入宴吃席。”


    容淖念她方才为自己出过头,颔首应下。


    虽然她并不需要,但没人拒绝得了朝气蓬勃的太阳。


    大概是受八公主那番嫌弃言辞的影响,容淖入得客院后,也不太愿意进背阴昏沉的屋内去,干脆让人搬了圈椅放在院中花树丛荫下,感受斑驳日光,吩咐嘎珞,“让其他人来伺候我梳妆便可,你下去上药包扎伤口吧,别留牙印。”


    嘎珞见容淖面上浓墨重彩的妆容完好无暇,不会露馅,只有蓬松的发髻需要描补梳理,勉强同意暂且退下。


    爰爰害羞腼腆,处事上却十分周全细致,安排了三个宫女伺候容淖。


    一个梳头,一个捏腿,一个打扇。


    容淖舒服得昏昏欲睡。


    今日为了前来赴宴,她比平时起得早了许多。


    湿热的软巾有意无意擦上她脸时,容淖未能第一时间从铺天盖地的睡意中抽离出来。


    直到,面上被摩挲的触感越来越明显。


    “啪——”容淖陡然惊醒,猛地拍开那梳头宫女的手,侧身以袖遮住右脸,心跳如雷,她并不能确定面上的妆被擦掉了多少。


    一时间,容淖惊怒交加,厉声质问,“谁派你来的?”


    跟了容淖一路,一直没找到机会露脸的孙九全见状,迅速大跨步上前,抽出随身携带的粗布厚手帕递给容淖。


    然后背身,以高大的身形作遮掩,方便容淖把手帕系于面上。


    待容淖收拾好自己,他这才一脚踢出去,把那梳头宫女重重踹翻在地,半天没爬起来。


    梳头宫女蜷成一团,发出瑟瑟疼嘶,呜呜咽咽,颠三倒四的认起错,“奴才该死,奴才愚笨,粗手笨脚弄疼公主了,奴才该死!”


    半句不提她故意拿软巾意图擦干净容淖脸上妆容之事。先前她上来时,容淖还特地说过,只需梳头即可,不要碰脸。


    “想靠装傻充愣蒙混过关。行,那本公主便成全你!”容淖目利如刀,看穿这宫女的把戏,冷声道,“孙九全,把她交给你。她何时真的呆傻疯癫,你何时搬出他坦,到本公主身边伺候。”


    “喳。”孙九拖着一口破锣似的粗嗓,阴恻恻应道,“奴才提前叩谢公主再造之恩。”


    说罢,拎小鸡似的,拽了那梳头宫女便迫不及待往外走。


    梳头宫女没料到事情竟是如此发展,那人分明说,她只要装傻不吐口便可保平安的。


    她知道‘他坦’,那里面住的太监都是最腌臜低贱的货色。若真落到那种人手中,她岂敢奢求活路。


    “不要……公主饶命,公主不要。”梳头宫女吓慌了神,五指死死扣住院中花树,绝望大喊求饶,“是裕亲王府的三格格指使奴才的,她想让公主出丑。”


    容淖与裕亲王府的三格格无冤无仇,她突然为难,铁定与拂袖离去的裕亲王福晋脱不了关系。


    爰爰不过进屋更衣一趟,没想到再次出事了,还又和裕亲王府有关。


    可谓欲哭无泪,哭丧小脸再次打发人去请大福晋来主持公道。


    “不必劳烦大福晋。”容淖阻止,并支走爰爰,“我自能处理好。你先去后面山亭替我找找你八姑姑,让她回来赴宴了。”


    大福晋来了也只会和稀泥,反倒掣肘。


    裕亲王福晋一而再的冒犯,她可不打算继续面上功夫,黏黏糊糊,你好我好了。


    按照梳头宫女招供,三格格会掐好时间,领着一群贵女,佯装无意撞破容淖去掉浓妆遮掩后的丑陋面容。


    想看她出丑。


    容淖似笑非笑扯唇,碍于长幼次序之故,她原想着,今日在裕亲王福晋处受的气,八成是难找机会讨回来了。


    如今却凭添了这么一出……


    这可真是打瞌睡碰上送枕头的。如此良机,怎能轻易放过。


    -


    三格格掐准时间,借着邀贵女们一同去后边山亭赏景的由头,往客院方向来,隔着还有一段路的距离,便隐隐约约听见有女子哭泣求饶的声音。


    三格格猜测应该是成了,心中暗喜,佯装无意往客院方向多走几步,意有所指道,“荡缈仙居引西山玉泉,内汇大小无数沟渠湖泊,千株牡丹,万连垂柳,又有专门从各地搜罗来的奇石装点,比之宋时大名鼎鼎的艮岳园怕是也不差什么。咱们姐妹难得能入畅春园一趟,这般好的景致,可惜遇见扫兴的了。”


    贵女们也多多少少注意到客院方向隐约传来哭腔,正欲打发人去瞧瞧是怎么回事,突见客院门内伸出一只脑袋,鬼鬼祟祟四下张望。发现三格格一群贵女后,那只脑袋吓得猛回缩,‘啪嗒’一声,当着她们的面把门重重关上了。


    这是没脸见人啊。


    三格格以扇掩唇一笑,她得尽快把人引进客院去,若去晚了,六公主该重新妆扮好了,那她今日|弄这一出,岂不是白费心思。


    “那是……六公主身边的宫女吧?好像叫嘠珞的?”有位贵女试探说道。


    “是她。”另一位贵女肯定接话道,“六公主喜静,不爱被人簇拥,身边只有那一个贴身宫女,走到哪儿都带着。我见过好些次了,绝不会认错。不过,她为何如此慌张,莫不是六公主出事了?”


    “我们可要进去看看?”


    “可……”有性子谨慎的犹豫劝道,“我们贸然进去,若惊扰公主,那该如何是好?”


    说是惊扰,实则是怕撞破什么秘辛,惹上麻烦。


    三格格是王府庶女出身,与她玩在一起的贵女们,一半是庶女,一半是没有封号的普通宗室格格。这般身份,可招惹不起颇得帝宠的公主。


    三格格急着把这群人引进客院,见她们如此犹豫不决,心中焦躁,当即毫不犹豫接茬道。


    “六公主长在深宫,身子又不甚康健,常年闭居养病,来来回回见过的外人可能还不如你我多,最是清白一人,能有什么秘辛。我倒担心,那宫女如此慌慌张张,莫不是六公主犯病了,今日这般场合,又不好张扬出来……若公主在屋内出了好歹,而你我一干人等却在门外做壁上观,此事若被皇上知晓……”


    贵女们正你一句我一句,踌躇不敢上前,忽然听得里面再次传来一声高亢的痛苦呻|吟。


    有三格格那番话打底,众人先入为主,猜测六公主或真突犯重病,不便张扬。连连摆手屏退左右,只七八位贵女独身踏入客院。


    下一刻,院门再次‘啪嗒’一声,重重从里合上。


    日头正炽,容淖的圈椅已从花树丛荫移到廊下,整个人慵懒闲倚着,面上妆面早已补齐,瞧不出先前的遮掩狼狈。


    嘠珞与孙九全,各自站在她左右两侧,面无表情。


    孙九全脚下,则蜷趴着那个梳头宫女,那鲜血淋漓,悄无声息的模样,瞧不出是死是活。


    主仆三人,硬生生弄出了三堂会审的威压架势。


    一干贵女们面面相觑,皆是尴尬莫名。


    万万没想到,客院门户紧闭是因六公主在此惩罚宫人,而非犯了病。


    当然,除去三格格。


    实际上,早在一脚踏入院门,一眼发现孙九全脚边那道生死不知的宫女身影时,三格格便大感不妙,想要转身趁乱遁走,无奈那门竟从外上锁了,只能硬着头皮,闷声闷气混迹在人群里,挪步往内走。


    “请公主见谅。”一位胆子大些的贵女请安后,主动出面陈情致歉,“我等关心则乱,以为院内生了意外,危及公主,才会贸贸然闯入。唐突公主了,还请公主勿怪,我等这就退下。”


    “无事。”容淖大度道,“算不得唐突,本就是我引你们进来的。”


    “呃……”贵女们越发糊涂了,不安问道,“不知公主这是何意?”


    “我也不甚清楚。”容淖把玩香囊玉坠,似笑非笑道,“还是问知事之人吧。”


    嘠珞适时站出来,冷目扫视人群,兴师问罪,“裕亲王府的三格格可在,请你出来解惑。方才,这宫女临死前可是指认你了。说你收买她,想擦掉我们公主的妆容,然后引你身后这群贵女,来指点嘲笑公主出丑。”


    “我们公主与你并无冤仇,你为何要行如此小度恶劣之事?可是有人指使你?”


    贵女们都或多或少清楚,先前裕亲王府福晋与六公主在榭亭起了摩擦,多亏大福晋及时赶到调节,平息纠纷。


    也知晓三格格被嫡母裕亲王福晋压着,双十之龄尚未许配人家。


    如今惊闻被三格格绕带这一遭有坑,她们还能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感情是三格格为讨好嫡母,故意设计欲让六公主颜面扫地,她们这些人,险些被人当枪使了。


    贵女们面呈菜色,纷纷张皇闪避,意以此举动与三格格撇清干系。转瞬之间,始终躲在人后的三格格便露出了真容。


    “六……六公主。”观眼前这番架势,便知今日之事不可善了。三格格眼珠微转,心一横,‘噗通’跪倒在地。她面上惊慌浅浅,更多的反倒像是……难以启齿。


    “公主恕罪,今日捉弄公主之事,全是我一人的主意,与旁人没有半点干系。”


    她起意作弄六公主,只得过裕亲王福晋只言片语不甚明显的暗示,甚至连授意都算不上。


    若她敢攀扯到裕亲王福晋身上去,福晋必会矢口否认,说不得还会顺势再治她一个不孝攀诬之罪。


    与其弄得里外不是人,她还不如自己把事揽了,以此向裕亲王福晋卖个乖。


    反正,六公主再尊贵,平日也管不到她头上来。


    反正,证人已被六公主打死了……


    “你这脑袋,怕是支不起这样大一顶帽子。”容淖轻描淡写道。


    “我不懂公主言下之意。”三格格泪眼朦胧,委屈道,“我今日之举,不过是为了替幼妹出气。先前小格格哭着向我告状,说六公主欺负她,八公主拧她脸。我心疼稚童,无奈人微言轻,不敢太过冒犯,所以只是打算让宫女擦掉公主的精细妆饰,闹一闹罢了。”


    “至于那个宫女招供,说我会领着一群贵女来瞧公主笑话,纯属无稽之谈。在场各位都是我的手帕私交,我如此坑害她们能得什么好处!”


    “依我看,没准儿是那宫女笨嘴拙舌不会说话,惹得公主重怒施刑,她百般难捱,心中怨愤不平,正好听见我与友人游玩至此,她为求脱身,便故意编造谎话,想把公主的怒火转移到我身上。”


    说到最后,三格格哽咽不成腔调,“我与公主乃是堂姊堂妹,血脉至亲。我只是让人和你开个玩笑,公主怎还当真了,如此兴师动众。”


    三格格声泪俱下,一番唱作俱佳,颠倒黑白的诡辩,还真引得几位贵女面面相觑,态度动摇了。


    容淖饶有兴致勾唇,突然唤道,“嘠珞。”


    嘠珞正气得牙痒痒,听见容淖唤自己。主仆两一个对视,多年默契,尽在不言中。


    嘠珞攥着拳头大步上前,众目睽睽之下,照着三格格的脸一个巴掌抽下去,虎虎生威,毫不留情。


    三格格惊呆了,贵女们也惊呆了,客院中只有风吹拂柳的细微响动。


    “呀!”容淖转着指甲,佯学三格格的语气,慢条斯理打破安静,“我只是让人给了你一巴掌,你脸怎么肿了,如此娇气。”


    “哇……嗝……”三格格气到打嗝,这次是真哭出来了,“六公主,我已给你解释清楚因由,你未免欺人太甚。宫中连宫女都讲究个打人不打脸,我阿玛乃是圣上的嫡亲兄长,你却叫个贱皮子掌捆我。今日就算闹到皇上面前,我也要讨个公道。”


    “公道。”容淖轻蔑一笑,脸色说变就变,“正巧,我这还有一人,也想要个公道,你两不妨结伴告御状去。”


    孙九全见时机差不多,脚尖往那‘不堪重刑咽了气’的梳头宫女肩上一勾。


    梳头宫女得到暗示,瞬间直起身子,当众表演了个‘起死回生’。一把抹开面上的鸡血,目眦欲裂与三格格对质,“三格格,你受人指使,心思不纯,欲算计在场每一位贵人乃是实情,此言奴才敢对天起誓,若有半句构陷你的言语,必将永世堕入畜道,你可敢起誓!”


    “啊——”


    贵女们被‘鲜血淋漓的尸体’死而复生吓得惊叫,三格格则像青天|白|日|活见鬼。


    “你……你没死……”三格格不敢置信瞪大眼,一颗心沉如冷铁,忿然指向容淖,“你诈我!无耻!”


    任凭三格格方才一通理由编得天花乱坠,只要梳头宫女没死,尚能对质,一切都是徒劳。


    “啧,猜到你会保她,本想给裕亲王府余存些许脸面的。”容淖起身,居高临下,慢悠悠拨开三格格的手,“你若早先便肯主动交代,而非自持死无对证,卖弄辩才,堂堂王府格格何至于走到与小宫女当面对质这一步。”


    “不见棺材不掉泪!”嘠珞嘟囔道,斜乜失魂落魄的三格格一眼,“公主,可要立刻向上回禀,请求严惩?”


    容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审慎,望向三格格。良久,才微不可察叹了一声,饱含深意道,“把旁人过错揽在肩上,半句不敢多言。罢了……也是可怜。”


    三格格浑浑噩噩抬头,双目迸发出不敢置信的亮光。


    她,竟如此轻易便放过自己了。


    容淖轻轻把三格格推回那堆对她避之不及的贵女中间,略抬嗓音,意味深长道,“这时辰前面该开宴了,你们一群小姐妹流连风景,玩耍太久了,早些回去吧。”


    贵女们本来还担心容淖得理不饶人,硬要把所有人都扯进浑水里。


    届时,六公主与裕亲王福晋,她们可不知该如何站队。


    如今乍闻容淖主动粉饰太平,犹听天籁,哪有不配合的道理。


    纷纷行礼告退,左一句奇山,又一句好水,闭口绝不再提客院之事,恍然如她们此行真是赏了一处好景。


    可有些事,到底是不一样了。


    就拿这些贵女来说,她们虽算不上真正的金枝玉叶,但也尽数出自京城各个宗亲王府府邸。今日无辜被卷入算计中,虽不敢在外张扬,但回府后必定会对亲长提起。


    裕亲王福晋爱惜脸面,连小孩在外哭闹都嫌丢脸,若知晓自己‘睚眦必报,算计小辈’的恶名在皇族宗亲口中一传十十传百,怕是得气出好歹来。


    容淖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一招以退为进,既把事情因果清楚亮于人前,不至留下遗祸。并借由各府贵女们的口,悄悄把裕亲王福晋的恶名传播至宗亲贵胄中,为自己报了仇;


    又不会因为张扬闹事,得罪今日的宴会主人大阿哥夫妻;


    更不会真闹起来,收不了场;


    裕亲王福晋背后站的毕竟是皇上最倚重的兄长裕亲王,若真闹大,凭容淖身为晚辈却言长辈之过这一条,容淖便不可全身而退。


    料想结局,无外乎是各打五十大板。


    如此‘平和’处置,甚好。


    ‘小仇’得报,容淖兴致颇好,示意嘠珞去屋内,把大福晋赠给她的那套碧玉七宝玲珑头面取出来,替自己换上。


    院中只剩下容淖与孙九全,一坐一站。


    “你看见了?”容淖半阖眼睑,理了理略染异色的阔袖,突然开口。


    先前那个梳头宫女只来得及用浸湿的软巾把她妆面擦花,便被捉住了。


    斜红妆晕开的胭脂色泽十分秾丽,那宫女根本没分清她的脸上是否有疤。


    倒是她自己后来用袖子遮掩时,把胭脂蹭掉不少。


    孙九全指尖勾着袖子里那方沾了胭脂的粗布帕子,呼吸一窒,半晌,低哑道,“奴才曾为了抓住一线生机,吞过毒药。没死,只赔了副嗓子。”


    容淖不为所动,“所以。”


    “所以。”孙九全一字一顿道,“奴才怕极了死的滋味。”


    “死的滋味……”容淖勾唇一笑,余光瞟见嘠珞小心翼翼捧着首饰出来,没再言语。


    前面已隐约传来开宴的礼乐之声,爰爰与八公主还未回来。


    容淖揽镜照照髻上展翅欲飞的碧玉七宝玲珑首饰,还算满意,起身出门,朝客院背后那排似悬挂半空的山亭张望几眼,“我等在此处,你们几个分散出去找。”


    宫人们依言散开,容淖在原处转悠片刻,赏了花草,略觉无趣,循着一条假山上的小道,打算去距离客院最近的那处山亭看看。


    还未走近,便听见一道略觉耳熟的声音,沉声叹道,“难怪大哥你说她也长大了,出手便懂杀人诛心,确实不容小觑,长进不小。先前在外间听说她被裕亲王福晋为难,我还担心她受委屈,不曾想转眼她便自己报了仇。”


    容淖没想起这道声音的主人是谁,但是听其言下之意,是在讨论她自己没错了。


    容淖耐着性子听下去,便听见那个被唤做‘大哥’的人开口了,极不赞同的腔调,“这般表里不一的长进,不要也罢。”


    这个声音……


    容淖翻了个白眼。


    又是他。


    策棱。


    简直阴魂不散啊。


    监视她上瘾是不是!


    “大哥你别这样说她。”


    “事实而已,还说道不得了。”策棱沉着道,“若有机会,我还要当着她的面说!表里不一,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实非君……”


    “可是要当我的面?”容淖忍无可忍,踩着假山,上行几步,露出漂亮的小脑袋,微微一笑,“来,说,我洗耳恭听。”


    “……”


    “……”


    六目相视,尴尬两个大字几乎一左一右贴在了策棱兄弟两脸上。


    策棱迎着容淖逼视的目光,犹记得她是个记仇精,如果当她面说她坏话……也许下次被杀人诛心的对象便换成他了。


    可此情此景,他若闷声退让,简直毫无男儿气概,丢尽他们草原儿郎的脸,遂硬着头皮开口。


    “我说你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首饰。”策棱舌头打了个结,一本正经道,“太奢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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