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三马双辕金鼓乐车(阴篇)
——公元前74年 · 元平元年—— 六月癸巳,天阴,无雨。 刘贺驾乘法驾,以三马双辕金车、鼓车开道,皮轩、鸾旗、属车,带着一大批昌邑国旧臣,到长安城几条大街上去跑了一圈,又绕行各处宫阙,看空中复道、宝塔庭院、玉树碧泉。最后,法驾开进长乐宫,刘贺入朝上官皇太后。 两人聊的时间比平常都要久一些。 皇太后和刘贺谈起自己童稚时的往事,可毕竟是大家闺秀,又早入宫闱,没有太多可以说的,所以她又让刘贺说说自己。刘贺虽然胡作非为,事情确实做了不少,可要说烙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却终究是他那座已经做好了一半的大墓。 其实每个小男孩,都喜欢趴在泥土里堆些宫殿、城墙之类,哪怕惹来阿娘一顿打,也乐此不疲。刘贺那座墓穴就是他的宫殿。那自然是在昌邑国,在一座当地人称为“金山”的山中,山中一道天神劈成的断缝,两侧悬崖高耸,一线天之下笔直深入,走到尽头处,凿山为穴,坐北朝南,墓道、主室、侧室、耳室、墓室齐备。一日之间,正午时分,一线天下,金光满路。山洞内罗绮华彩,神兽熠熠,让人分不清是不是闯进了真正的洞天仙境。 可是上官并不想听关于筑墓的故事,反倒问他:如果陛下是个平民,毕生也不可能有这恢宏大墓,也不可能期盼什么登仙、来生,难道人生就没有别的向往吗? 刘贺只能回答说:朕不知道。 上官说,也许世上千千万万真实活着的黎民百姓,他们比我们更明白活着的意义。 刘贺觉察到她神色有异,便说,也许他们更加彷徨,睁目闭目,只为了生存而劳碌。 上官反驳:可是,挣扎着活下去,终究比主动寻死来得要好,不是吗? 刘贺下意识地摇头。他从很小的时候便已经明白这辈子要什么,活得长短,对他根本没什么区别。可他刚张开口,便看见上官眼里盈盈有光。 刘贺忽然明白了,所以说出口的,变成了另一句话: “是皇太后让夏侯胜来拦截车驾的?” 上官说:“是的,他是我的老师,如果宫里还有任何一个人值得我信任,那就是他。” “为什么让他来?” “因为我必须阻…
——公元前 74 年 · 元平元年——
六月癸巳,天阴,无雨。
刘贺驾乘法驾,以三马双辕金车、鼓车开道,皮轩、鸾旗、属车,带着一大批昌邑国旧臣,到长安城几条大街上去跑了一圈,又绕行各处宫阙,看空中复道、宝塔庭院、玉树碧泉。最后,法驾开进长乐宫,刘贺入朝上官皇太后。
两人聊的时间比平常都要久一些。
皇太后和刘贺谈起自己童稚时的往事,可毕竟是大家闺秀,又早入宫闱,没有太多可以说的,所以她又让刘贺说说自己。刘贺虽然胡作非为,事情确实做了不少,可要说烙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却终究是他那座已经做好了一半的大墓。
其实每个小男孩,都喜欢趴在泥土里堆些宫殿、城墙之类,哪怕惹来阿娘一顿打,也乐此不疲。刘贺那座墓穴就是他的宫殿。那自然是在昌邑国,在一座当地人称为“金山”的山中,山中一道天神劈成的断缝,两侧悬崖高耸,一线天之下笔直深入,走到尽头处,凿山为穴,坐北朝南,墓道、主室、侧室、耳室、墓室齐备。一日之间,正午时分,一线天下,金光满路。山洞内罗绮华彩,神兽熠熠,让人分不清是不是闯进了真正的洞天仙境。
可是上官并不想听关于筑墓的故事,反倒问他:如果陛下是个平民,毕生也不可能有这恢宏大墓,也不可能期盼什么登仙、来生,难道人生就没有别的向往吗?
刘贺只能回答说:朕不知道。
上官说,也许世上千千万万真实活着的黎民百姓,他们比我们更明白活着的意义。
刘贺觉察到她神色有异,便说,也许他们更加彷徨,睁目闭目,只为了生存而劳碌。
上官反驳:可是,挣扎着活下去,终究比主动寻死来得要好,不是吗?
刘贺下意识地摇头。他从很小的时候便已经明白这辈子要什么,活得长短,对他根本没什么区别。可他刚张开口,便看见上官眼里盈盈有光。
刘贺忽然明白了,所以说出口的,变成了另一句话:
“是皇太后让夏侯胜来拦截车驾的?”
上官说:“是的,他是我的老师,如果宫里还有任何一个人值得我信任,那就是他。”
“为什么让他来?”
“因为我必须阻止大将军做出大逆之举,所以,一定要给他送出一句警告,让大将军有所忌惮。”
刘贺说:“你知道他说出“臣下有谋上者”这句话,霍光有可能要了他的命吗?”
“我知道,老师也知道。但老师问了我一个问题:‘你真的想救陛下吗?’我说:‘想’。然后老师就去了。”上官的声音有点哑,“他说,这是我第一次亲口说出想要任何东西。”
刘贺却说:“我布局这么久,谋划这么多,不是为了让你救我的。”
沉默。
“可我希望你活下去。”
刘贺咬紧牙,双手颤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龚遂呢?这些事情是不是他跟你说的?他是不是说,我与大将军同归于尽,是为了救你脱困?他是瞎说。他为了他的经学道义、忠君思想,什么都能说。你什么事情都不要做,只要不帮霍光就可以了,行吗?他人在哪?”
上官低着头,说:“龚遂已经不在这长乐宫了。”
当日早些时间,大将军霍光、车骑将军张安世,召见丞相、御史、将军、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博士于未央宫中,共商秘事。
这是大将军霍光从不出错的生涯中,最可能被记载下错误的一次,所以他极尽所能地保持中正允和的姿态,要不不说话,说出口就是雷霆万钧 :“昌邑王行昏乱,恐危社稷,如何?”
被皇帝“架空”已久的少府乐成,这次没被拦着,也在会上。难得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可一听到这句话,他倒宁愿自己没来过。
他瞬间听出了三层意思:
第一,大将军谈的不是“皇上”,而是“昌邑王”,相当于不承认他的继位;
第二,“昏乱”,已经给他的一切所作所为定了性;
第三,“危社稷”,都已经危害社稷了,那还能如何?不就得依律处理吗?
所以这次,分明是个拉着所有人一起“谋逆”的会议。
满堂俱是老江湖,所以不止少府乐成,其他群臣尽皆噤若寒蝉。
这时候,又是熟悉的一巴掌,差点把乐成拍碎了打到殿中央去。
打他的人依然是大司农田延年。可不同的是,这次田延年没有大笑,而且满脸冰霜,目光如电,看得乐成直哆嗦。
田延年按剑离席,虎行殿上,缓缓说:“先帝属将军以幼孤,寄将军以天下,以将军忠贤能安刘氏也。今群下鼎沸,社稷将倾,且汉之传谥常为孝者,以长有天下,令宗庙血食也。如令汉家绝祀,将军虽死,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乎?今日之议,不得旋踵。群臣后应者,臣请剑斩之。”
他一番话说的冠冕堂皇,其实几乎所有人都只记得最后一句:“谁最晚答应的,臣这就把他砍了”。
于是所有人都轰然下跪,叩头,口中说:“万姓之命在于将军,唯大将军令。”
在所有人当中,只有一个身影特别扎眼,摇摇晃晃地,像纸一样薄,偏偏还没跪下去。
大司农握紧剑柄,大喊:“乐成!你是什么意思?”
“什么?不,没,没意思……”乐成满头冒汗,也“碰”一声跪下,可嘴里依然喃喃道,“昌邑王虽不适合当皇帝,可、可是……不至于死吧?”
在过去十日里,那位“昌邑王”常常待在少府,和乐成东拉西扯、没个正形。乐成先是又惊又惧,夹杂怨怒,可到了后来,他发现这皇帝是真懂器物啊,聊起好东西时,眼里的光,如同暗室起火,掩也掩不住。他甚至也僭越地想过:要是这个人不当皇帝,会不会过上更好的生活?可要不是皇帝,又怎么能接触这么多美好的物件呢?
他的志趣、他的身份、他的命运,似乎密不可分地挟卷在一起,无可分割,无可逃离,一路推着他来到这条绝路上。
大司农当然不能回答他,只能目露寒光,不置可否。废黜这件事,哪有可以留手的余地?乐成的想法也不重要。既然群臣的意见都已经统一,大司农便同样向大将军叩首,请他发号施令。
就在这时候,竟有人走进殿内。
除了会上召集的所有官员,大将军只特别召了一个人,虽在殿外,但可以不受拦截,那就是王吉。但王吉进来时,身边还带了一个人,那就是久久未曾露面的龚遂。
但无论是谁,都绝不能在这种时刻节外生枝。霍光脸色一沉,田延年差点便要直接拔剑将二人格杀。可龚遂一句话,却让二人浑身一激灵,顿时没了杀意。
龚遂说:“皇太后愿请大将军及群臣,至长乐宫。”
霍光的整个罢黜计划,最重要的命门,也是最薄弱的一环,都是上官皇太后。名义上,皇上是由皇太后选立的,所以她的立场非常重要。可是长乐卫尉仍然是安乐,这意味着最坏的情况,就是需要动用到张安世的武力,在宫中溅血,才进得去长乐宫。而且进去以后,还不知道从前言听计从的上官氏遗孤,能不能完全听从霍光的安排。
他没想到,这个最大的难题,竟然被一个龚遂不着痕迹地给解决了。
上京以前,王吉以超乎常人的预判,曾经给龚遂指出有三条路:
“第一,如果留在昌邑国,王位未定,而且王国命运全系于长安,等同于把前程性命拱手让人,此为智者所不为也。”
“第二,如果一心侍奉我王,前面提到的问题,我自问回答不了。”
“第三,就是我们两人携手,既要斡旋在这件事里,又能保住性命,还要在将来攀上一株新的梧桐木——这样的一条路。”
一直以来,王吉都朝着第三条路而努力,所以劝谏、谋划、亲近大将军,只为在必将到来的倾覆下能保全自身。
可是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龚遂脑海中浮现出了第四条路:
平安废黜。
也就是说,龚遂甚至比王吉还要更贪心一些:他不仅要保住二人自己,还包括刘贺。
那是一条从未有任何人走过的路。
高祖吕后时期,前少帝被吕后所废,当日幽杀于宫中;后少帝被周勃等重臣所废,当夜消失于传舍。
再往前看,商朝伊尹将他的君主太甲放逐于桐宫,自摄朝政。根据《尚书》记载,三年之后太甲悔悟,伊尹迎太甲回都,重新还政于王。这已经成为儒生们世代传颂的君臣美谈,故事真实性尤可另谈,可细说起来,那只能算暂代,并不是真正的废黜。
废黜和死,从来就没有分开过,比最亲的爱人还抵死缠绵。可龚遂这位老儒生,偏偏就想走出一条新路,把这两者拆开来。
有可能做到这件事情的人,全大汉上下也许只有一个。
只要她不再愿意当一个傀儡。
上官不仅帮他们把长乐卫尉调开了,而且还没怎么听他们上下官员准备好的长达三轮、八步、九级、十八批次的请奏,便已经答应支持废黜之议。
可是上官也第一次给霍光提出了条件。
要求其实很简单,就是既然要以皇太后的名义来做这件事,那对刘贺的处置,就要让上官来决定。
她要保住刘贺的性命,还要让他回到昌邑国的故居。
霍光从来没有被这个十五岁的外孙女顶撞过一句,这次对方却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坚决要亲下诏书,绝不让霍光和其他人代劳。
“你还小,太小看这一切了。”霍光最后只能冷冷地说,“他被废以后,别说你我,下一任皇上该如何看待?他会让这个人好好活下去?朝野上下这么多野心勃勃的人,又会不会对他置之不理?与其埋下祸根,还不如早下决断。”
上官却第一次直直盯着霍光的眼睛,缓缓说:“所以,大将军最好想办法保护好他。不然,我哪怕舍弃一切,也会把今天的事公之于众,把火烧到你的身上,让你背上一个弑君背主的名声。”
霍光这时候才明白龚遂是怎么说服上官的,这两人看似背叛了刘贺,可到最后,就是为了保住他的性命。可这只会让整件事的纰漏变得更加巨大:一位天子、皇帝,进宫即位仅仅二十七天,闹得沸沸扬扬、人心涌动,完了平平安安地出了宫去,这件事上古时期没发生过,商周秦汉更是闻所未闻。这样一来,他霍光虽不会成为一名大逆之臣,却成了一个举棋不定的人,一个首鼠两端的弄权者,一个笑话。
从来不显露过多情绪的霍光,终于恨得满脸发白,咬牙切齿,他说:“这件事,必须有人来承担责任。”
“会有的,而且不少。”答话的人是龚遂。如今,一切都按照他的想法在推进,可他的表情却非常悲凉。
刘贺车驾离开长乐宫后,没有直接回未央宫,也没有去别的地方。
他在两宫之间,停了下来。
冷静下来想一想,前后串联,他仿佛已经看见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所以在一步踏进那样的现实之前,他稍稍留驻在原地不动。
他其实仍有一个后手,迄今为止,也没有使用过。
那是一道仍未发出去的诏令——昭告天下,变更符节上的黄旄为赤旄。符节是一根竹杖,竹杖上挂有三层牦牛尾毛。早在武帝时,符节本就是赤色,但在戾太子叛乱时,为了让太子不能调兵,武帝突然下旨变更颜色为黄色,使太子符节失效。如今刘贺再次改变符节颜色,功用相同,也是为了在短时间内阻止大将军调用大军。
大将军身在禁中,这手段阻挡不了他多久,只能有一击之机。
这一击,务求简单、迅捷,这也是刘贺带着那么多人的原因,也是那么多人热切地、冒着火似地跟着刘贺的原因。那些只想安安稳稳的人、理智一点的人,在二十多天时间的降温下,慢慢都已经自寻出路去了,剩下的,都想成为英雄、砥柱。他们总等着皇上击鼓的一瞬间,一拥而上,二话不说,直接把大将军拿下,最好当场击杀,身首分离,再无动弹的可能。
刘贺的车驾前方,现在就有一驾金车、一驾鼓车。这两车本是战场之用,击鼓进军,鸣金收兵,现在用在仪仗车队里,号令一条恢弘而无用的长龙,也是一样的道理。到关键时刻,刘贺下令,击鼓三声,侍臣们便知道意思。
可是在击鼓和鸣金之间,他忽然犹豫了。
犹豫,对于刘贺来说,是一种非常陌生的情绪,就像是人生和脑海中一片从未发现的新的疆域。让他产生这种情绪的,无疑是因为龚遂再一次背叛了自己,且上官居然第一次下定了决心,而这两人的目的,竟都是想保住他的命。
他久久浸淫于生死之间,又耽于天文术数,以为自己早已经参透了命理,或者至少对自己这须臾一般的此生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一干二净,觉得这终究只是一段薪柴,必须用于引燃那万古长明的来生。其他人也就算了,可这两个人也许是最有可能、最接近于理解他的两个了,可他们依然是锲而不舍地要抱住这段薪柴不放。
这使他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混乱。
他花了十多年的时间,极尽狂悖,试图斩断与他人的所有纠葛,完全朝着既定目标率性而活,可到最后,那些丝线还是不知不觉地缠卷上来,让他变得不由自主。
如果击鼓,他还有可能朝那个目标作出最后一搏。
如果鸣金,那人生中的第一次,他将彻底失去对前程的把握,过去所有所思所想都成泡影,他会像身边看见的大部分人一样,看不清前路,也看不清自己,如同盲人过日,挣扎求存。
后来,两宫之间,传出悠扬的青铜甬钟的回响。
根据金车声音指示,车驾隆隆而行,终于驶进了未央宫,没有在承明殿停留,而是直接转向温室殿。
刘贺果然看见了大将军霍光,他就垂手站在禁宫内等候。
然后身后大门突然震响,宛如山崩海合、天地封闭。
刘贺不需要回头——也许他下意识回头看了,只是后来再也记不清楚细节——总之,禁宫沉厚的朱门已经在宦官们拼力之下,紧紧关闭,将所有昌邑旧臣封锁在外。只是他们用力太猛了,几乎将门框都砸碎,把门上的漆震落在地,连那推门的宦官都吓得尿了裤裆。
霍光说:“皇太后诏令,昌邑群臣不得入内。”
刘贺记得,他还问了霍光一句:“如果朕现在自裁,大将军是否永世说不清楚?”
他还记得霍光似乎整张脸变得非常白,比云、玉石和日光都要白。霍光让张安世手下羽林骑收缴刘贺的佩剑,那是他最好的一把剑,长七尺,蟠龙卧虎浮雕剑首,貔貅纹剑格,子母虎剑璏,双虎盘缠剑珌。他把剑交出去了吗?交出去之间,是先杀了两个人,还是仰天大笑过一阵,还是其实这些都没有发生过?
他也想不起来霍光当时给他念的罪状——几乎想不起来。有些特别荒谬的倒还记得,比如说他和宫人蒙淫乱的,只是刘贺还没说话,上官皇太后先打断了霍光这句话。
还有就是霍光不知道让多少臣子,花了多大功夫,给他好好点算出了一个数字:“受玺以来二十七日,使者旁午,持节诏诸官署征发,凡千一百二十七事”。这是大汉朝廷中央官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最高行政效率记录。
除此之外,其他的话刘贺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听过就忘了。入宫以来,他几乎再未睡过觉,所以在下跪姿势下,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了个小小的盹。以前一直在夜寂无人时燎着、炙着,永不止歇的一团业火,这下将要被人扑灭了,所以他忽然感受到了一点敦实的困意。
最后的一点记忆,全都留给了上官。
到最后,上官和龚遂都没有按照刘贺的谋划来行事,况且上官必须保住现有身份才能从宗法上废黜新帝,所以,十五岁的上官皇太后依然是刘贺的“母后”。
“母后”还是那个没有长大的少女轮廓,还是显得悲不悲、喜不喜,只是脸上多多少少现了一些人味儿,不那么像个木偶了。
上官诏,刘贺复归昌邑故宅。
上官诏,刘贺已有财物,仍归其所有。
上官诏,赐刘贺汤沐邑二千户。
每一句话,都让霍光脸上又白了一块。
又都让刘贺极其无奈,但忍不住想笑一笑。
最后,是上官诏曰:可。
所有诏书宣读完毕,霍光取过刘贺的玺绶,奉与太后,然后群臣随送刘贺出宫,霍光一路送至长安城昌邑邸,再往后,便是刘贺回昌邑的漫漫长路。
在霍光和刘贺分别之前的最后一眼,两个人都知道,这是史无前例的一次,也许今后也不再会有:那就是一个实际上被臣子废掉的皇帝,将平安地回到他的故土,他所带着的巨大风险、隐患、不确定,以及在未来千载之后仍然不会止息的争议、指责的漩涡,让霍光忍不住淌下了泪水,甚至涕泗横流。
而另一边,沦为平民的刘贺甚至没有再看霍光一眼。
在他眼前,只余下巨大的空白。
霍光所受的所有恶气,最终都变成屠刀滚滚,血流成河。昌邑旧臣二百余人,因为“坐亡辅导之谊,陷王于恶”,承担了所有的罪名,尽数伏诛。
唯独有二人例外。
被剃掉了曾经引以为傲的头发和长髯的王吉,白得更像一只鬼魂了。他用鬼魂一样的语气说:“要不是你执意要救他,我们可能现在已经重新任官了,不用到了最后还得罪一把大将军,还得被髡为城旦。”
同样被剃光头发胡子的龚遂,因为本就毛发稀疏,倒是变化不大。他眯着眼回答:“要不是我,你王子阳已经成了个背主求荣的人,说不定还当了弑君的刀子。当初说的修身齐家、开枝散叶,还有希望吗?”
“你还记得?”王吉一怔,然后摇摇头,“还想那么远做什么,如果我还有命从这里回去,一定要立一条家训,就叫‘毋为王国吏’!”
“哼哼,不就是筑墙吗?再难,还能比我们以前做的事情难?”龚遂猛然扛起一大块青砖,老腰登时一响,浑身刺痛,差点哀嚎出声。
一名看守甩着鞭子就要过来,王吉立即放下青砖,闪身向前,一顿话语加上手头小动作,到最后拍拍看守的肩膀,竟转眼就变得称兄道弟。
龚遂仔细揉着老腰,一边忍不住说:“看来在这里要活下去,还是得靠你啊!”
王吉送走了看守,又重新变成一副忧思重重的样子:“你觉得,我们还有机会做官?”
龚遂笑笑,“别想歇着了。大将军选中的新皇帝一定无根基、无班底,又需要广树恩德,早晚会重新起用我们……你和你的枝叶,终究还是要继续当官的……”
“那你呢?”
龚遂倒一时哑了口。
“你不回答我也知道。”王吉说,“从这儿回去后,你还是会寻个机会,再去看看那小王爷……”
第十三章 鸮钮玉印(阳篇)
——公元201年 · 建安六年—— 两团蓝火在墓室的甬道里幽幽飘近,从金车和鼓车中间绕行而过,又在雁鱼灯前稍稍停驻。在人鱼膏火的照映下,两团蓝火收缩成两颗黑眸子,大得仿佛占据了整个眼眶,不留眼白,精光四射。等他继续靠近,便从黑暗里脱胎出一身白衣的身影,脚步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仿佛是飘着的,如同行在梦中。 这座大墓中的一切,都与太史慈想象中的一般无二,他甚至觉得,自己仿佛曾经来到过这里。 他越看这墓中所有的东西,就越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不是工匠的做法。沿着檄道绕外藏椁行走一圈,穿过西回廊、北回廊、东回廊,每一处厢室,那满目绮秀的巨大衣笥,挂满墙壁的绫罗绸缎;山堆海积、整齐排列的五铢钱币;乐库里的编磬,兵库里的三尺剑,甚至厨具库里的超过礼乐规制的十只铜鼎……只有墓主,只有他本人,才能一点一点把这里布置成这般模样。 他的《筑墓赋》、青铜当卢上的星象图、模仿长安而建的整座陵园、深埋地下的怪异漆壶,最后是这整座墓室,仿佛都在说话。这并不是一座仅仅为了享受千秋大梦而打造的地宫——他分明还有所求,在黄泉之下,百年之后,依然灼灼燃烧。 太史慈的家学渊源是修史,但枝叶离散,传承多断,唯独他这薄弱的一脉一直固执地保持着。从童蒙时开始,无论是家徒四壁,还是犯法以后亡命他乡,他也不曾放下过史书。 所以在他看来,这座墓就是刘贺给自己修的史——他身为废帝,注定要身死名灭,湮没于汗青之上,或者晦暗莫名,只留下虚假和被篡改过的字句。他不甘于此,所以将自己生前所有东西都带进地宫当中,千万枚器物,就是他留给后人的千万枚句读,拼合成一卷不可磨灭的史册。 确实,太史慈看见了当卢上的预言,星象轮回,大星重新显现,可他从没有期待过那些浅薄的、荒诞的东西——大墓洞开,墓主依然鲜活,墓中杵立着一支兵甲严整的阴兵鬼卒,只等着挥师北上,夺回长安……那是人们最爱读的故事,他却从不相信那样的东西。 他看着墓中所有的东西,到最后…
——公元 201 年 · 建安六年——
两团蓝火在墓室的甬道里幽幽飘近,从金车和鼓车中间绕行而过,又在雁鱼灯前稍稍停驻。在人鱼膏火的照映下,两团蓝火收缩成两颗黑眸子,大得仿佛占据了整个眼眶,不留眼白,精光四射。等他继续靠近,便从黑暗里脱胎出一身白衣的身影,脚步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仿佛是飘着的,如同行在梦中。
这座大墓中的一切,都与太史慈想象中的一般无二,他甚至觉得,自己仿佛曾经来到过这里。
他越看这墓中所有的东西,就越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不是工匠的做法。沿着檄道绕外藏椁行走一圈,穿过西回廊、北回廊、东回廊,每一处厢室,那满目绮秀的巨大衣笥,挂满墙壁的绫罗绸缎;山堆海积、整齐排列的五铢钱币;乐库里的编磬,兵库里的三尺剑,甚至厨具库里的超过礼乐规制的十只铜鼎……只有墓主,只有他本人,才能一点一点把这里布置成这般模样。
他的《筑墓赋》、青铜当卢上的星象图、模仿长安而建的整座陵园、深埋地下的怪异漆壶,最后是这整座墓室,仿佛都在说话。这并不是一座仅仅为了享受千秋大梦而打造的地宫——他分明还有所求,在黄泉之下,百年之后,依然灼灼燃烧。
太史慈的家学渊源是修史,但枝叶离散,传承多断,唯独他这薄弱的一脉一直固执地保持着。从童蒙时开始,无论是家徒四壁,还是犯法以后亡命他乡,他也不曾放下过史书。
所以在他看来,这座墓就是刘贺给自己修的史——他身为废帝,注定要身死名灭,湮没于汗青之上,或者晦暗莫名,只留下虚假和被篡改过的字句。他不甘于此,所以将自己生前所有东西都带进地宫当中,千万枚器物,就是他留给后人的千万枚句读,拼合成一卷不可磨灭的史册。
确实,太史慈看见了当卢上的预言,星象轮回,大星重新显现,可他从没有期待过那些浅薄的、荒诞的东西——大墓洞开,墓主依然鲜活,墓中杵立着一支兵甲严整的阴兵鬼卒,只等着挥师北上,夺回长安……那是人们最爱读的故事,他却从不相信那样的东西。
他看着墓中所有的东西,到最后,眼中读出的只有恐惧。
和自己心中的恐惧交相辉映。
那是一种对于在世上彻底消失的不甘心。
无人知晓的绝望。时日无多的恐慌。千百年寂杳空宕的孤独。永被曲解和定性的悲歌。
这世上一万个人当中,九千九百九十九人都只能关注生活里眼前的东西,也许唯有一个人看见了身后身,从此便转不开眼睛。
太史慈读出了一个和自己相似的人,所以恍惚之间,仿佛刘贺正在自己的身上重生。
而且,他陵园中所有的东西,正是太史慈当下所需,几乎是天造地设。
金石器物,可以换取巨量军费,可以勾起蠢蠢欲动者心底的欲望,可以连结潜在的盟友;大量实用兵器,武库内还有极为精美的宝剑,不仅能武装军队,还能给将校们强烈的精神鼓舞。
海昏侯墓中还有巨量的铜钱。在西北角衣笥库旁紧挨着的钱库,数以亿万计的铜钱分别以木匣装好,叠起数十层之高,一眼看过去,就像无数条朝着同一方向、整齐沉睡的大蛇,沉睡在亘古的冬眠里,冒出波浪似的耀眼鳞光。这在当年也足够一国支用,能让豫章一地钱货发生翻天覆地的震动,甚至能虬集起数量庞大的私人军队,可它们就这么原封不动地放在地底。每一千钱为一缗,五缗包裹一个封泥匣,封泥匣上的泥印并无丝毫破损,还能看见清晰的四个字:“昌邑令印”。
太史慈看着印章上的字,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那是因为他知道这个人:昌邑国郎中令,那就是龚瑛的先祖,他替昌邑王积攒了这么多钱财,到头来没用上,全进了这墓穴当中。
有了这些铜钱,太史慈就有机会撬动实际上掌握着江东命脉的那群人——世家豪族。整个江东法度废弛,那些人表面上拿着汉俸世代为官,私底下大造钱币肆意敛财,无论是孙氏还是平民,平日里用的私钱反而比官钱还要多。私钱又有很多手法,磨边五铢、剪凿五铢、綖环五铢,说白了就是把一枚钱币做成两枚。这墓中都是汉武时期的五铢钱,足斤足秤,到了他们手里,平白还能再生出一倍的钱来,所以无论给谁,都会垂涎三尺。
而世家造钱也不能大摇大摆地在城里做,还得是依靠隐遁山中的越民,所以三吴之地的豪族和豫章、鄱阳、庐陵的山越连成一线,一旦拎起线头,顷刻间便能动摇江东。
棺木里还一定会有印玺。
大争之世,一枚大汉正统玺绶的号召力超乎寻常。当年孙坚便是在洛阳井中淘得一枚玉玺,便能堂而皇之地宣告天下,引发了同时期其他势力的猜忌。在孙坚殁后,孙策也能凭借玉玺从袁术处借兵。
孙权继位后,孙氏宗室里虽然只冒头了一个会稽的孙暠,但其实各地全在蠢蠢欲动。有准备独立的,有勾连曹操的,只差一个好的由头。这时候,一枚“刘”字的印玺就像龚瑛那个“大刘”名号一样,随时可能起到野火燎原的效果。
这些事情都可以做,孙家必将陷入混乱,从而发现不了太史慈真正的目标。
那是只有他太史慈才能做的事……却也是孙权永远也不会给他机会、给他条件去完成的事业。
大星如月,如当空滴血,正像铜当卢所昭示的那样。
一切本该如此顺利。
可太史慈还没能看见任何印玺。
海昏侯墓仍然没有完全向他敞开。
这怎么可能?
王祐乌青着两只眼睛,沉沉说道:“我下过大大小小没一百也有几十个墓穴,从未见过像这样的。”
太史慈声音如刀,一下切断他后头所有的彷徨,冷峻道:“从头说。”
“最早只觉得这外藏椁厚实得惊人。”王祐咽一口唾沫,瞠着眼睛说,“它一个身份敏感的废帝墓,也用不上黄肠题凑,哪里来这么厚的木墙?我们知道,黄肠题凑是把黄柏木一根根头朝外堆叠放置,成千上万,密不透风。从外头看,只能看见一个个四方的榫头,跟蜂窝似的,但往里劈锯,木头有多长,墙就有多厚,深不见底。而海昏侯这外藏椁,用的是橡木、楠木,也不是题凑样式,但厚度竟也和那不相上下。”
他把一根手臂往已经锯出来的洞口里伸,几乎把整根手臂都吞了进去,还到不了墙壁的另一边。
“我就想,其实还有法子,横着进不去,我们就从上头往下钻。那是因为它顶部虽然也坚固,但绝不能太重,因为想着千秋万代,太重就可能塌了。所以它一定会比四周的椁木要薄些。所以我们搭了个脚架,将上头的填土刨空,掏出整个外藏椁的顶面来,然后从正中央的位置往下钻。按照一般墓制,从这位置打下去,直接就能见着墓主的棺木。”
说完,王祐就领着太史慈攀到椁室上方,偌大的漆绘巨木外藏椁,像是在脚下展开一幅包罗万象的四方天神图,烛光一照,朱漆墨线勾画的全是星斗、神兽、羽人。但这幅画的正中央已然被锯开了一个洞,堪堪能容一人进入,洞内无灯无火,幽幽的,仿佛深不见底。
刘基此时也跪坐在这个洞口边上,呆呆的,两眼黑漆漆凝在那儿,全无平日的神采。自从进了这墓穴以来,他确实有点恍惚,仿佛在不知不觉间越过了某条界线。原本一直觉得挖祖宗坟墓,大逆不道,必损阳寿,但慢慢地就不想了,手上动作不停,声音不停,只觉得外藏椁里头有人在呼唤。直至满手都已起了血泡,脏污一片,竟也没有发现。
可到他们终于打开内室,才忽然觉得如坠冰窟,一切都轰然往下崩塌而去。
太史慈没理会他们二人的眼神,自顾自地持着灯,伸手往椁室里探。洞里的黑暗仿佛有形,将灯火压缩成豆,只虚悬在半空,照不亮四壁地面。他说:“外头都有长明灯,里面是墓主起居之所,怎么反而是黑的?”
王祐打了一哆嗦,半晌,才回答:
“里头不是没有灯。是什么也没有啊。”
王祐做这寻龙摸金的事情这么多年,各种玄乎的事情都碰见过,什么墓穴机关,真假疑冢,巨石压顶,用血书、毒虫、压胜之物做成的诅咒……当然也见过身边同僚成片死去的,什么七窍流血、化骨成水,有些他慢慢地就明白了其中道理,有些则无论如何也没法解释。有灾厄自然也有禁忌,什么下墓点香,开棺拜主,动金动银不动玉,各有门道,不胜枚举。
在这整个大汉朝,唯独有一件事儿是几乎所有人公认的,那就是墓室里要是啥都有,唯独墓主不见了,那就必须撒手、磕头、原路退回去。那是因为墓主已经肉身不存,羽化登仙,谁敢动大罗金仙的东西?当然总有些胆子肥的人,生死不顾,可在王祐听说过的人里面,没一个落得了好下场。
不过,当王祐自己真碰上了这种情况,却突然感到脑海一片空白——他当初听说的也不是这样啊!一般前辈们侃侃而谈,都说是开棺视尸,发现棺里只留个人印儿,七窍玉璧好好放着,毛发骨肉尽皆不存,可从没说过整个外藏椁里头全是空的。
不仅没有随葬品,连棺木也看不见!
一进入内室,他们就发现这座墓的形制殊异于寻常:洞口打下去的位置,正好在一堵内墙旁边,内墙将整个椁室分成东西两室,西室稍小,东室稍大,但相差无几。也就是说,内棺的位置不可能在椁室的正中央。按常理推测,西室面客,东室安居,寝棺当在东室之内。
当他们跳进椁室,感觉就像掉进了一丛香雾当中。此前弥漫在整座墓穴当中的、变幻不定的异香,似乎全都从这椁室里散发出去,在灯火之中,丝丝缕缕,像有生命一样,缓缓爬上他们的手臂和衣服。除了椁室墙壁所使用的千年橡木、楠木散发出香气,在室内四角,他们还发现了四个精致的博山炉,填满香料,星火慢熏,两百余年萦绕不散,所以才形成了如此复杂的香味。
可除此以外,整座椁室里,竟然再无任何其他东西。
没有棺木,没有床榻、几案,没有漆木屏风,没有耳杯、染炉,也没有金银珠宝玉石首饰。
太史慈的脚步声在椁室内闷闷回响,他本就身型长大,那偌大的椁室,他几步便能横穿,抬手便能到顶,重踏在地便能激起尘土一片。于是忽急忽缓,仿佛猛兽在笼,找不到出路,只吐出粘稠浓重的呼吸。
他最终停了下来,因为刘基俯身在洞口,往下幽幽地说了一句话:“你应该已经看见了吧,只是之前不敢接受。”
太史慈从椁室内抬头往上看,两只眼睛在黑暗中,烫穿两个孔。他怒吼道:“那不可能是真的!不可能!”
“上面的星象是多久以后?”
椁室里没了声音。太史慈闭起眼睛,那四张图画便在他脑海中变得纤毫毕现。他其实只看过一眼——在穿过金车和鼓车之前,在长明灯的幽火之中,光似乎是蓝的,又似乎是绿的,浓浓地涂抹在木马偶的马头上,几乎已经把那四枚黄金叶子四神当卢盖了过去。他目光扫过,毫不停留,但其实心里早已刻画下了那一切。
那是第三轮的东西南北四象二十八星宿星图。
他怎么可能看不见?
在车马库的八十枚当卢上,他发现了两组四季星象——一组记录的是元平元年,刘贺入长安称帝,夏月,朱雀星宫,大星现世;另一组预示的正是这一年,建安六年,秋月,白虎腾空,大星再现。
他想,这分明就是一种预兆,预示着刘贺所留下的所有东西,都将在这一个时代重现于世,帮助他完成未竟的心愿。那必然也是刘贺的心愿——湮没于世的废帝之名,将重新为大汉所知,他的三尺之剑,也将重新登上天子之阶!
可在大墓中,他竟然看见了第三组星象。
太史慈不知道那预兆的是什么时间。可他看见了那个熟悉的金色三角形,而凭借太史家学,他能非常简单地判断:
下一次再出现同一颗大星如月,至少还要一百年。
一百年后会发生什么?
刘贺到底藏在了哪里,难道要到一百年后才重新现身?
太史慈忽然吹灭了手中的灯,黑暗将他吞噬,因为他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模样——他忽然觉得自己重新病了,身上汗出如浆,但汗水冷若冰霜。
下墓以来,他一直觉得到处都有刘贺的身影。那位年少的废帝,形单影只,半隐半现,总想说一些什么话。可直到现在,他才终于听见那单薄的、狂悖的、阴恻恻的话音。他说:
我等的不是你啊。
重新站到阳光下的时候,刘基第一次感觉光线是有锋刃的,几乎把他的身体削得薄了一些。他和王祐都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两天?三天?抬头去看,漫天阴云,彗星早已没了影子。两人把身上厚厚的泥污洗净,又猛吃了一顿肉食:炀豚、鱼脍,还有大雁熬煮的汤羹。看见盛在鼎里炖得酥烂的雁肉,刘基就想起那肥胖的雁鱼灯,烧着鲛人的脂肪,燃亮幽然长明的灯火。但那并不妨碍他囫囵吞下一整根长长的腿肉。
两人吃饭的时候,很难不聊起那墓中的物件。王祐说起那些钱币:封泥匣上的印章“昌邑令印”,昌邑令他也知道,当年王家的先祖和他一起劫后余生,后来各自在宣帝朝重新任职,仍有往来。在墓中的书简库,还有王氏编著的《齐论》……那是王祐小时侯捏着鼻子死记硬背的家学,后来却入了歧途,偷鸡摸狗、鸡鸣狗盗,什么都干,最终进了这个行当。一年前,这件事被人捅到了族里,族中长老清理门户,一把火没把王祐烧死,却害了他的妻儿。所以他在北方已经待不下去,正巧这时候,见到了太史慈的使者,这才有了种种后事。如今在这墓里忽然重遇旧典,王祐不觉得怀念,只觉得邪门,仿佛它早已放在那儿,故意等着他来似的。
饱食以后,刘基睡了不知道多长的时间。
当他挣扎着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从最深的水底浮起,差点分不清哪里是虚幻,哪里是现实。已是日暮时分,刘基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是王祐在敲他的门。开门一看,王祐闪身入内,身上带了个小包袱,两眼底下深如墨渍。刘基一看便知道他是要走的样子,王祐也开门见山,和他说:“狐兔死,走狗烹,太史慈不是曹操,摸金的事情他最多也就干一次。现在不管奇怪不奇怪,墓已经开完,赶紧全身而退。”
刘基问他:“怕了?”
“谁也该怕。”王祐老老实实地说,“我从未见过这么邪门的墓,你呢,也赶紧逃。我其实完全可以自己走,特意来,就是给你说这一句。”
刘基扫视他全身上下,虽然看不出端倪,却知道王祐浑身都像开了孔似的,能躲能藏。他尖刻地说:“怕你还带走东西?”
“白干才是对墓主最大的不敬!你想,他睡了几百年被人吵醒,要只是晃晃荡荡,空手走了,岂不是拿他来寻开心?”王祐手一缩,一张,不知怎么地掏出一只周代的提梁卣来,阴蚀纹细腻繁复。他说:“当初你看出我带了只前朝的灯,我就觉得你目力超常,如今终归是一起下过穴,见识过,以后再也别碰这事了。这只提梁卣盛过你的血,祭过祖先,真龙宝器,你自己收着吧。”
他把提梁卣“咣”一声放在席上,刘基缩着手没去碰。
王祐沉默半晌,最后说:“你还不准备走,是吗?”
刘基没回答,只问了一句:“你准备怎么逃出去?”
“整座陵园里南北一线开了三口井,远远比墓穴要深。那不仅仅是取水用的,井中有器物、有梁架,一定彼此相连,通往地下河道,以汇流积水,让深埋地下的墓穴免于水患。上缭壁所在的山丘林间,多有水道,这些地表流水一定也与地下河串丝成网。换而言之,就有可能从井底一路潜行出城。”
“听起来相当冒险。”
王祐虚弱地笑道:“如果苍天有眼,我早已经死很多回了。”
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补上一句:“井底的路,我会在墙上留记号,你如果要出去,就顺着箭头;如果让别人进来,就逆着走。”
第十三章 鸮钮玉印(阴篇)
——公元前63年 · 元康三年—— 刘贺从山阳郡第一次来到海昏,花了三个月时间。虽然没有昼夜急行,但二百余人隆隆而往,尘烟漫漫,车马相属于道,还是让他恍惚间生了些回忆。 山阳郡就是原本的昌邑国。自他回去,昌邑国便遭到国除,改制为山阳郡,而他到后来才知道,自己既非平民,也无封位,朝中偶有提起,都以“故王”为称。人无名而不立,他的名号没头没尾,人也变得若有似无,夹在时间的缝里,人们有时忘记他活在何年何月。 在他离开长安以后,霍光迅速找到了一位新皇帝——曾经流落民间的武帝曾孙刘病已。他躲过了戾太子的灭门之祸,白龙鱼服,成长于寒微,形成了既谨慎又有为的性格。同一个爷爷诞下的龙种,他和刘贺却没有半点相同。 他于元平元年登基称帝,谒高庙,继续尊上官为皇太后。即位六年之内,政由霍氏,垂拱而治。又不断给霍光加封进赏,恩宠尊荣,古今无匹。六年后,也就是如今的五年前,霍光溘然长逝,皇帝赐他本来只供皇室使用的黄肠题凑,又以之陪葬汉武帝的茂陵。但又过了短短两年,他便将从前赐予霍家的权力一一收回,最终以谋反罪名,将霍家满门抄斩,长安城数千户被牵连族灭。这实际上历经四代皇帝成长起来的参天巨木,一旦之间,就被夷为平地。 但这一切并未真正影响到霍光,他依然拥有了一座位极人臣的恢弘大墓,在茂陵享受四时祭祀,成了全族最后一位得以善终之人。 如此想来,霍光反倒在最后,完成了刘贺本来预想的人生道路。 可他听到消息以后,心里却没有一点感觉,他甚至没去想那黄肠题凑。 十年之间,刘贺几乎没再想起过墓葬的事。 他完全不知道一位“故王”将以何种方式进行下葬。虽然,上官将他为王期间、称帝期间,拥有的所有器物都返还给了他,完全足以打造出他曾经在《筑墓赋》里千万回浅吟低唱的地下宫殿。可是,他以及绝大部分的侍臣都没有办法离开王府半步:王府的外墙全都被加高、垒厚,朱门锁死,仿佛一座碉堡,只留一面四方的天空,以及一孔供仆人进出的窄门…
——公元前 63 年 · 元康三年——
刘贺从山阳郡第一次来到海昏,花了三个月时间。虽然没有昼夜急行,但二百余人隆隆而往,尘烟漫漫,车马相属于道,还是让他恍惚间生了些回忆。
山阳郡就是原本的昌邑国。自他回去,昌邑国便遭到国除,改制为山阳郡,而他到后来才知道,自己既非平民,也无封位,朝中偶有提起,都以“故王”为称。人无名而不立,他的名号没头没尾,人也变得若有似无,夹在时间的缝里,人们有时忘记他活在何年何月。
在他离开长安以后,霍光迅速找到了一位新皇帝——曾经流落民间的武帝曾孙刘病已。他躲过了戾太子的灭门之祸,白龙鱼服,成长于寒微,形成了既谨慎又有为的性格。同一个爷爷诞下的龙种,他和刘贺却没有半点相同。
他于元平元年登基称帝,谒高庙,继续尊上官为皇太后。即位六年之内,政由霍氏,垂拱而治。又不断给霍光加封进赏,恩宠尊荣,古今无匹。六年后,也就是如今的五年前,霍光溘然长逝,皇帝赐他本来只供皇室使用的黄肠题凑,又以之陪葬汉武帝的茂陵。但又过了短短两年,他便将从前赐予霍家的权力一一收回,最终以谋反罪名,将霍家满门抄斩,长安城数千户被牵连族灭。这实际上历经四代皇帝成长起来的参天巨木,一旦之间,就被夷为平地。
但这一切并未真正影响到霍光,他依然拥有了一座位极人臣的恢弘大墓,在茂陵享受四时祭祀,成了全族最后一位得以善终之人。
如此想来,霍光反倒在最后,完成了刘贺本来预想的人生道路。
可他听到消息以后,心里却没有一点感觉,他甚至没去想那黄肠题凑。
十年之间,刘贺几乎没再想起过墓葬的事。
他完全不知道一位“故王”将以何种方式进行下葬。虽然,上官将他为王期间、称帝期间,拥有的所有器物都返还给了他,完全足以打造出他曾经在《筑墓赋》里千万回浅吟低唱的地下宫殿。可是,他以及绝大部分的侍臣都没有办法离开王府半步:王府的外墙全都被加高、垒厚,朱门锁死,仿佛一座碉堡,只留一面四方的天空,以及一孔供仆人进出的窄门。
当他长久地在屋内徘徊,身边全是金碧辉煌、雕龙画凤的器物,凝滞的空气,全点上了好像还是不够亮的灯,就好像人还活着,就已经住进了墓里。他曾经日思夜想、梦寐以求的生活,想象中壮阔无垠的身后身,在十年时间里,慢慢变得逼仄而陌生。
在极少数的梦里,他曾经回到自己在金山已经修好的大墓之外。攀援上山,钻进山缝,四周全是苍莽葳蕤的植物,遮天蔽日,蛮荒难行。每一次直到醒来,他都不曾找到过大墓的入口。
海昏的样子,就有点像他梦里的金山。除了一点,就是它苍苍莽莽的景象没有耸立而起,全是铺平的,哪怕偶有起伏,也遮挡不住多少视线,只是让色彩叠卷出不同的层次。
从昌邑国或者山阳郡的眼光来看,整个海昏侯国里没有郡城,只有村庄。
刘贺南下时,因为昌邑国已不存在,所以他带走了上官皇太后赐返的所有东西,包括以前的一些王国礼器。虽然沉重,但一来,留在山阳郡也无从处置,只能被销毁重铸;二来,他被封为海昏侯时,诏书专门提到“不得奉宗庙朝聘之礼”——如果他再也不能祭祀宗庙,那先不说高祖先帝,就连父亲刘髆也无法祭拜。所以他带了一些昌邑王国传下来的器物,比如籍田仪式用到的铜鼎、豆灯,虽然算不上什么珍品,却是父亲和他都曾用过的东西。
为了收藏所有的器物,也为了安置海昏侯国的食邑四千户,刘贺倒是做了他人生中非常少有的一件“正事”——筑城。
他把城筑在缭水边上。南方地势低卑,丈夫早夭,这类名声他早已听说过,所以在筑城时尽可能往高地和丘陵去靠。筑城、修路的用料,他早在修墓时便烂熟于胸;又因为多年沉溺于工匠营造,通晓水火之事,所以能自然地把湖泊、河道考虑进去,便于坊市用水、原材交通。所以往他这座新城池里聚居而来的,除了原本划入侯国的食邑户民,倒还有不少的百越各族、远近流民。
在那段期间,他时常往城边的山丘上跑。
出生时就落下的不便于行的毛病,自从被关了十年,已经变得愈发严重。这时候他才刚到而立之年,但从背后看,走起路时几乎像个健步的老人,身子斜斜歪着,深一脚浅一脚,仿佛随时能朝一侧倒下来。
他曾经就因为腿疾而滑下山坡,差点遭逢大厄,却被一个上山的瓜农给救了。
瓜农名唤孙钟,年纪其实比刘贺大不了几岁,但四肢硕长,双目巨大,满脸横髯。他见刘贺多少有一点行动不便,二话不说,几乎一手扛起他就往山下走,直如猛虎一般。
原来他的瓜地就在刘贺经常走的这座山的南坡,面阳,隐蔽,水源充足,且无积水之患。到了瓜地,他把刘贺往房子边上一放,留些草药茶水,便让他自便,自己埋首去伺候瓜果。在刘贺看来,这人仿佛一心只有这些瓜,其实刘贺穿得不说华贵,至少也和平民有所不同,他却一副看不见的样子,也不问他身份和名姓。但清风朗日,翠海瓜田,他也懒得多言,只静静坐到了日暮。
到日暮时,孙钟才总算端着两颗瓜过来,也不多言,便分与他吃。刘贺心中嘀咕,还没到瓜熟时节呢,没想到他这两颗显然是费了些心思,刚好触到了熟的边儿,水灵瓷实,满嘴甘饴。
两个人边吃边聊,孙钟吐了一地的瓜子,还给他说起一段往事:
原来他从前不在这里种瓜,还得沿河往下走,在一片河边的砂地上。年份好时,河水安分,长出的瓜一只只像碧玉似的,连县吏也抢着要;年份不好时,河水漫涨,可能一夜之间就冲得什么也不剩,连带着周边村庄散户全都哀嚎一片。
但那倒不是他要说的事情。他想说的是有一年,还是涨水,鱼虾横行,死猪漂在田边。他遇见三个少年,三个都长得怪模怪样,一个长得比玉还白,一个比炭还黑,还有一个肤色倒只是蜡黄,但两只眼睛圆得像十五的月亮。三个人齐齐向他讨瓜吃。
那一年倒是有意思,有天傍晚,他看见天上一只赤狗在跑,前头追着一颗长了尾巴的大星,这景象刺在心里,总让他惴惴不安,所以也不等瓜熟透就全给收了。后来犯了水害,才知道,五里八乡就只剩他这儿有瓜。
刘贺就插话问他,难道是十一年前?他说,哪还记得那么清楚。
继续前话。他也不藏私,把瓜切出来分了,三个少年吃得不成样子,满嘴飞涎,那模样他倒还记得。等迅速把瓜吃完了,他们忽然神秘兮兮地问,你是想让世世代代都活得长,还是想只有一个人寿祚绵长,但能当上天子啊?
他说,哪里听过这么奇怪的问题?就瞎回答了一句,那还是当天子吧。
那三个少年就说,我们给你指一片福地,你死后葬在那里,就能得偿所愿了。完后才发现了这么一片地方。
孙钟还说,虽然他们说的是死后下葬,可也没说活着的时候不能用啊,就干脆用这地方来种瓜了。结果很惊人,大水淹不着——不管多大的水冲到这儿,咕噜噜全渗进地下去了,仿佛这山底下敞着一张填不饱的嘴。
他当一件趣事来讲,刘贺也将信将疑地听,到最后,只问了一句:所以那三个少年是什么人?
孙钟说:他们自称是鸮神。对,就是那夜猫子变成的神。
刘贺听得咋舌,过了一会儿才琢磨过来,说:不论他们是谁,你当时选的那个回答,不是咒了自家后代吗?
孙钟倒是大笑,不以为然地说,这哪能算咒呢!这天下就跟河水似的,别看现在有点太平,可能改年就是洪水滔天,从来都没有定数。所以别看我只是个瓜农,我一直觉得,光求长命是没什么意思的,还得让人记得。所以如果后来真出了一个天子,连带着多少代都有可能被记住。每多一代人惦记,就是多活了一辈子,那才是长久的事!
他还咧嘴笑,拿起吃剩的瓜皮,翻过来一看,上头歪歪扭扭,竟用小刀刻了“孙钟”的名字。他说,天底下这么多瓜农,你记住过几个?你听了我的故事,看过这名字,今天以后,是不是会记着山脚下有一个瓜农,叫孙钟?
那天回去以后,刘贺就莫名其妙地留心着,然后就发现:原来这豫章郡真的漫山漫林都有鸮鸟的叫声。这让他感觉非常奇怪,因为他也想起了一件往事。
当年还在山阳郡的时候,皇帝派了一名叫张敞的臣子来察检他的情况。那时候龚遂和王吉都已经重返朝廷为官,王吉作为谏大夫,更能接触中央消息,费尽心思给他传了信。所以张敞的问题和应对之法他都了解。
唯独是有一个问题,可能是张敞自己临时问的,与前言殊异。他忽然说了四个字:“昌邑多鸮。”
鸮鸟不祥,说一个地方多鸮,无异于骂它穷山恶水出刁民。其实昌邑的鸮鸟并不比其他地方多,可刘贺既然要应对,便死心塌地陪他游戏,立即便说昌邑确实很多鸮,还说以前在长安城的时候从来没见过,直到回了昌邑,才发现鸮声不断。这道理无非是装疯卖傻,自贬以娱人,这事情刘贺早在做昌邑王时就已经无所畏惧,到了那个时候更是顺手拈来。
倒是直到来了豫章,才真正知道什么叫多鸮之地。
他也才知道原来这地方的百越之民不厌恶鸮鸟。那些中原人嗤之以鼻的“不孝鸟”“哀鸟”之说,他们从来没有听过,相反,还有人把鸮画在墙上、养在家里,觉得就像长了羽毛的狸儿一样可爱。
刘贺想到这里,心中一动,再难安息,在夜里也睁着眼睛。到了最后,久违地差人去找了两块上好的白玉籽料,自己动刀,历经几夜,雕成了两枚印章。
一枚是龟钮玉印,玉质龟钮,和朝廷官制不符,表明这是一枚私印;上面小篆阴文刻了四个字:“大刘记印”。从那天以后,除了本来就知道他身份的人,他对外只称“大刘”,不论侯爵,不提名字。
另一枚,是一种世间其他地方从未有过的钮式。一只匍身禽鸟,短尾疏翅,瞠目钩喙——分明是一只鸮鸟。在鸮钮玉印之下,他倒是阴刻了自己的本名:刘贺。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一只鸮鸟何尝不是这样?要是生在长安,那就是人人喊打,受尽恶名;要是生在豫章,倒有可能被娃儿捧在手心里。他刘贺当过王、皇帝、故王,如今为侯,由北至南,有谁能知道他的本貌?春秋倏忽,又有谁能记得他的本名?
他刘贺,又何尝不是一只鸮呢?
又过了一段时间,刘贺还到那瓜地边坐着,孙钟给他说起一桩怪事:
原来海昏城里慢慢流传开了一位新的鸮神。
这次倒不是三个少年了,就是一个人,脸上涂了油彩,有羽有鳞,活灵活现,从来只在夜里出没。据说,远看的时候,真像一只大号的、成了人的鸮鸟。
刘贺问,那他都干些什么?
孙钟说,这才是莫名其妙的地方啊。据说他别的不做,就做两件事:一件是在城里开了一座宅子,里面啥都不放,就放书简,山积海堆,垒到天上去,随便让人去看。听说他有时晚上也出现,在那念书、讲故事,只给娃儿讲,讲完还赏钱,一贯钱一贯钱地赏;另一件是大半夜的,强占了别人的炉子——不是炉灶,是那冶炼用的高炉——在那儿炼金。矿石、朱砂、煤炭,全是他自己准备的,火也自己烧,风也自己扇。据说炼出来的黄金,比太阳还亮,公鸡见了都打鸣不止。最奇怪的事情是,他做出来的金饼子,过两天,就到了穷苦人家的家里。那儿女多的、品行好的,就多一些,比如一角;那品行恶劣但吃不上饭的,就洒点金沫儿。当然也有例外,反正谁也说不准……可能他看谁的心更诚;也可能他就是胡来。
刘贺说,他夜里做这些事,官府不管啊?
这也是稀奇了,官府就是不管,反正也没人告状。有人就说,这鸮神是神仙显灵,尤其是那些百越,信得五体投地,已经开始学他在自己脸上画画……上次进城,我看着满城上下,到处都是鸟人。也有人说,那个不是别人,就是新来的侯爷,所以谁都管不着。毕竟我们只见他修了座城,从未见过他的真容。大刘,你也是国姓,你说呢?
刘贺只笑笑不回答。
孙钟不以为意,倒是苦笑着说,自从出了这件事,他再说起那三个鸮神的故事,反倒被人说成是假的了。难道要换个说法?给他们安个别的身份?
刘贺没回答,安静了片刻,倒是问他:如果这座山上还有其他人做墓,你会不会感觉被抢占了?
孙钟说没事儿,他只要瓜地这一片,要是在附近埋了个大人物,倒是更容易被人记得。
那天刘贺请他带着,再一次上了山顶。从山顶看下去,天阔云低,满目苍郁,东西北三侧都勾连着其他山峰,串珠成线,只南面一路俯瞰缭水如练。缭水是蓝的,自南而来的赣江水色清黄,双色混流,牵出一条长长的分界线,北入彭蠡大泽。
不需要仔细思考,只是凭借曾经十多年的日思夜想,他便能想象到在这座山上建一座陵园的样子。
但现在看过去,又忽然有了些不同。
孙钟一边大口大口啃着瓜,一边说,怎么,你也想有个后代当上天子?
刘贺笑笑,说,一点儿也不想。
那你想做什么?
写赋。刘贺说,写一篇还没写完的赋。
<图片TXT无法显示.jpg">鸮钮玉印,考古工作者探秘 5 年,最终正式确定墓主身份的依据,就是这枚玉印。它是墓中唯一刻有“刘贺”二字的印玺。关于上面到底是什么动物,多有争议,但公认这个形制至今罕见。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01-10
张敞刺探刘贺,《汉书》《资治通鉴》均有记载。关于鸮鸟一议,原文如下:“臣敞尝与之言,欲动观其意,即以恶鸟感之曰:‘昌邑多枭。’故王应曰:‘然。前贺西至长安,殊无枭;复来,东至济阳,乃复闻枭声。’”这段话和张敞前面各种刺探的区别都很大,让人印象深刻。更有意思的是,刘贺印做成了鸮鸟的样子。 从现代人的角度看,那时候人们说话真是太复杂了。
第十四章 玉具鎏金青铜三尺剑(阳篇上)
孙权曾经读过一卷《筑墓赋》。 孙家本是个瓜农出身的寒微家族,就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流传下来一个要“当天子”的说法,所以一代代人都不大正常,醉心于聚众凶杀、以武犯禁。父亲一辈三人取字,取了三个“台”,所谓“在人曰三公,在天曰三台”,明晃晃的野心;到他们一辈则是“符”“谋”“弼”“佐”,凑齐了一套军队体系。他父亲在十几岁的时候,面对十艘海盗大船、百来把明晃晃的大刀,就敢独立船头,凭空指挥,吹出万马千军,吓得海盗四散奔逃。在这样的家学影响下,叔父弟兄当中,从来就没几个人能沉下心来读书。也只有孙权,从小对故纸堆有情愫,除了《尚书》《春秋》《史记》,还把家中那些尘封已久、从来没被正眼看待过的书简都扒拉出来,读过一遍。 所以他还记得那篇奇怪的赋。 那分明是一个人在谋划自己的大墓。可是字字情深,又多有隐语,有时讲的是墓,有时讲的分明是城,有时又成了记事,读得他莫名其妙,一头雾水。但也正是这样,才让它从诸多“之乎者也”当中跳脱出来,被孙权牢牢记在心里。 从那时候开始,他就隐隐怀疑,这座记述中的大墓和他们家“当天子”的奇怪传闻有所关联。只是不论怎么研读,他也没办法发现那座墓到底在哪里、属于谁,只知道它厚费巨万,落到谁的手上,都能腾蛟起凤,紫气东来。 他还知道,那座墓有一个小小的关窍——仿佛是留给后人的一则把戏。 所以当吕蒙把他了解到的情况细细汇报完以后,他捻着胡髯,脑海中忽然嗡嗡作响。 吕蒙看着眼前这位年少的江东新主,心中也起伏不定。 所有人都以为他还在吴郡,万万没想到他轻车简从,亲兵也带得不多,悄无声息地就来到了豫章。 孙权未及弱冠,长相与孙策殊异,钟鼻厚唇,掌心有肉,任何方士看了,都说他能活很久很久。他喜欢用自己调制的染料,把胡子染成紫色,三日之内水洗不掉。鲁朝奉曾经问吕蒙,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染紫色?吕蒙不知。鲁朝奉说,周朝、秦朝、大汉,水德、火德、土德,人们看见紫色,还是想起…
孙权曾经读过一卷《筑墓赋》。
孙家本是个瓜农出身的寒微家族,就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流传下来一个要“当天子”的说法,所以一代代人都不大正常,醉心于聚众凶杀、以武犯禁。父亲一辈三人取字,取了三个“台”,所谓“在人曰三公,在天曰三台”,明晃晃的野心;到他们一辈则是“符”“谋”“弼”“佐”,凑齐了一套军队体系。他父亲在十几岁的时候,面对十艘海盗大船、百来把明晃晃的大刀,就敢独立船头,凭空指挥,吹出万马千军,吓得海盗四散奔逃。在这样的家学影响下,叔父弟兄当中,从来就没几个人能沉下心来读书。也只有孙权,从小对故纸堆有情愫,除了《尚书》《春秋》《史记》,还把家中那些尘封已久、从来没被正眼看待过的书简都扒拉出来,读过一遍。
所以他还记得那篇奇怪的赋。
那分明是一个人在谋划自己的大墓。可是字字情深,又多有隐语,有时讲的是墓,有时讲的分明是城,有时又成了记事,读得他莫名其妙,一头雾水。但也正是这样,才让它从诸多“之乎者也”当中跳脱出来,被孙权牢牢记在心里。
从那时候开始,他就隐隐怀疑,这座记述中的大墓和他们家“当天子”的奇怪传闻有所关联。只是不论怎么研读,他也没办法发现那座墓到底在哪里、属于谁,只知道它厚费巨万,落到谁的手上,都能腾蛟起凤,紫气东来。
他还知道,那座墓有一个小小的关窍——仿佛是留给后人的一则把戏。
所以当吕蒙把他了解到的情况细细汇报完以后,他捻着胡髯,脑海中忽然嗡嗡作响。
吕蒙看着眼前这位年少的江东新主,心中也起伏不定。
所有人都以为他还在吴郡,万万没想到他轻车简从,亲兵也带得不多,悄无声息地就来到了豫章。
孙权未及弱冠,长相与孙策殊异,钟鼻厚唇,掌心有肉,任何方士看了,都说他能活很久很久。他喜欢用自己调制的染料,把胡子染成紫色,三日之内水洗不掉。鲁朝奉曾经问吕蒙,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染紫色?吕蒙不知。鲁朝奉说,周朝、秦朝、大汉,水德、火德、土德,人们看见紫色,还是想起帝皇。
此刻他正抚着那浓密的紫髯,问:“再说一次,你怎么获得的消息?”
吕蒙答:“在上缭壁内有一个我找来的帮手,几经波折,阴差阳错,如今倒成了盗墓的一员。他从城里把消息传了出来。”
“如何能传?”
“这要感谢一位妇女。她知道城里的暗道,又悄悄给了那帮手一只骨哨,骨哨驱鸟,就能内外送信。只是帮手在城里行动多有限制,骨哨也用得半生不熟,尚不能说得一清二楚。”
“他替谁在盗墓?”
吕蒙垂下眼帘,“按目前收集来的情报,是建昌都尉。”
自从上一次试图进入上缭壁而无果之后,吕蒙并没有完全撤离,而是自己带着一小支人马,仍潜伏在上缭壁周边。太史慈军队防守严密,但吕蒙有同僚之便,熟知军号,又特别擅长别队潜行,所以才能一直扎在他眼皮底下。苦守多日,终于等到了刘基的传信。
孙权沉吟片刻,缓缓道:“你找的那个人,是刘繇之后,身份特殊,本不该让他牵涉进来。等事情结束,你把他送到吴郡去,好生照拂,要是安分,将来还能为朝廷做事。”
吕蒙见他别的话都没说,先说起这件事,心下“咯噔”一响。但依然面如平镜,先应允下来,然后硬邦邦地说:“是鲁朝奉禀告的?”
孙权点点头:“他眼下虽无官职,做事情却比你周全,你要多学习。”
吕蒙一拱手,声音朗朗:“刘基这次发挥的价值,比我原本想的要大得多。他不是一个能轻易当作傀儡的人……”
“那你再给他传一句话。”孙权不置可否,但又不容分说,“就告诉他,拖住太史慈——那座大墓,另有主人。”
刘基只能找到机会传信,却没办法阻止太史慈。
只是,在海昏侯主墓开启之后,他似乎暂时缓了下来,至少没再动主墓。但在刘充国墓、附葬墓当中,已经有寻常将士十辈子也见不着的财宝,仍然在秘密地流出城外。
他们没有逼迫刘基做更多的事情,只是让他凭借对古物的一点认识,对已经搜刮出来的宝物做一些分拣类别、评定高低的工作。没有人打算放他离开。
太史慈也是几日没有露面。
没想到,再次见到太史慈的时候,他正站在庭院里——整个人白得像雪。还是那座星巫留下来的房子,壁上、廊柱上依然挂着些晒干的草木花果、龟甲骨架,正堂屋顶上的天窗依然晶莹剔透。
连日阴云,直到这天夜里才重展天幕,散落着碎星,要是仔细对照铜当卢,还能找到相应的星象。
刘基见过多次潘四娘倒酒,从未见过她端药,这回终于见到了。当年她两只手同时端五六碗酒,犹自健步如飞,一滴不洒,可现在端一只药碗的时候,反倒小心翼翼,双手捧着、呵着,从后厨走到庭院,那碗中的明月也没有过一丝皱褶。太史慈不肯进屋,站着把药喝了,像把热汤浇进雪里,化出一额头的汗珠。
“说了喝药没有用,你也不听。”太史慈对潘四娘说,他的语气和平常都不太一样。
潘四娘瞥他一眼,“没用没用,在这儿舞剑就有用了?知道你是心病,这药我特意去求方士开的,百治百灵。你去摸金掘坟,干大事业,哪怕把黄泉掏空,我都听你的,但病就是病,就得治!”
太史慈也不答她,只是苦笑,把那药里的符渣都默默喝了下去。潘四娘还在刀子嘴说个不休,把空碗接过,又走去拍拍刘基的肩膀说:“当初你的心病就是公子给点拨开的,现在你一五一十跟他说清楚,不说明白了,谁也不许走。”又在耳旁给他补了一句,“上回对不住了,但还是请你帮忙。”
到最后,潘四娘抛下一句:“说完赶紧把公子放回去,你再把他关着,就把我休了吧!”然后大门一闭,震得满院风响。
这倒是刘基从来没想到过的情形。
两人静静站在院里,一时间都没有话。但是潘四娘话语中提及的往事,两人显然都记得,只是这次相见以来,一切事情都和想象中大相径庭,才始终没有谈起。
到最后,太史慈摇摇头,问他:“如果回到当日,你还会劝我投降孙策吗?”
那是发生在刘繇即将败退豫章时的事情,太史慈已决定留下断后。就在刘繇携家眷兵丁离去的前一夜,刘基单独找到太史慈,和他说:如果有机会,便向孙策投降吧。
投降的话太史慈其实已经听过不少。孙策暴烈,破了胆、失了魄的将士比比皆是,但他们说投降,和刘基说出来又不一样。更不同的是,刘基补了一句:
要是死在这里,骨成土,春草生,就没人再记得有太史慈了。
当时,在所有人当中,只有刘基最早看穿了太史慈的心思。自他和孙策决斗以后,很长时间里,他总有一点神不守舍,脑海中总想起那神亭。以前太史慈视大义高于一切,忠义也是义,所以不论刘繇怎么待他,他只肝脑涂地、死不旋踵。但以刘基的身份说出这么一句话,就像给太史慈心里撕开了一道口子。他脑海中影影幢幢、浮光掠影,一段段辛辣而诡秘的梦境,忽然苏醒。
他曾梦见太史公的手,柔软、干燥,手里的刀笔缓缓起落,墨迹流淌成河。
他曾梦见自己手里拿着剑,踩着长阶,把堂上的文武百官一个个都阉割了,看他们一个个长成司马迁。
而刘繇,会让他死得寂寂无名。
太史慈说:“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到死才知道自己恐惧的是什么。”
他说的这些,刘基都记得清楚。他甚至记得自己当初说出那句话的心境。忤逆父亲,劝太史慈走,就像是亲手斩断自己羡慕但不可即的东西。他出身宗室,跟着父亲随波逐流,从来没想明白过自己想要什么,但在与太史慈喝过几次酒以后,他越看越觉得刺痛,觉得太史慈就像一条追逐不朽的河流,让旁边的水滴都显得渺小。他当时一方面是忍不住要帮他一把,另一方面却也想将他推开,好像推开以后就能静下心来,接受自己终究是个庸常的人,从来不想名垂青史,只想保一亩三分地平安。
也许正是在那之后,他才会选择了遣散部曲,埋名隐居。在那以后,却又会在这整个事件当中越陷越深,但依然没有抽身离开。
怯懦也好,平凡也罢,这就是他的生存之道。
刘基说:“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他还回答道:“我会和当年说一样的话,但到了今天,我依然会想要阻止你。”
太史慈大汗淋漓,头发从发髻上滑下几缕,和眉毛黏在一起。他抿紧嘴唇,从地上拔起长剑,剑出如风,但是比风慢;剑落如雷,但是比雷缓。
他说:“我见过长江以北最好的武人。如果我用这种剑术去和关羽打,活不过半柱香的时间。”
他剑尖一指:“我这么出剑,他会绕左边,透左胸。”剑锋转动,摆向另一边:“这么出剑,他从剑根格挡,刺下盘。”剑刃再动,意如龙蛇,慢似凝浆:“这么出剑,他站在原地不动,等我的剑慢慢、慢慢刺到脖子前。他手一抬,我头颅飞起,血溅五步。”
他把剑一挥,剑刃超过所有斧子,深深嵌进旁边的一根柱子里,整座房子晃了一晃,发出簌簌的声响。
“这是我最后的时间了。伯符曾经焚膏继晷,吃睡都在一张地图上,心中记住了全天下的州、郡、县。如果他没死,会大举制造攻打广陵陈元龙的假象,实则兵出庐江,越淮南,横切豫州,就能直抵曹操的腹心。这件事没有发生,但是现在,袁绍败而不僵,曹操还没有全据北方,要是周瑜入江,我领步骑,伯符所想的一切都将实现。”
刘基一怔,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太史慈的计划。
“北上?这就是你做这一切的目的?”
太史慈说:“孙策从他父亲手里接过一枚传国玉玺,后来给了袁术,用以借兵东向。袁术已死,他藏玉玺的地方,孙策曾详细地告诉我。按照他的路线,我会掘地三尺取回至宝,进宫觐见天子,让玉玺重归大汉。无论曹操如何、孙家如何,无论能否全据中原,千载之下,人们都会记得太史慈。”
“我已经解读出了第三组星象的含义——一百年后,大星再现,地龙翻身,山崩水出,黄泉将漫流人间。他似乎想以这样的方式来重生,为什么?是想对大汉复仇吗?是想让百年后的盗墓贼一起陪葬吗?还是想往仙界开路?不重要了。我会将他墓里的器物尽数运出,还会掘开他夫人的墓、儿子的墓,王祐虽然走了,但我的亲兵已经学过一次,虽然粗暴、没有章法,但他们一样可以找到新的地宫。”
太史慈的声音停了一段时间,像在休息,又像在犹豫。到最后,他声音暗哑地说:
“我可以有大量金银、表里部曲,但是,还没归顺的刘繇旧部再也不会依附于我。如果无人接管,孙权会一直将他们看作心头大患,会对他们轮番进行屠戮,甚至更糟。但龚瑛没有死。如果你去劝他,他会将旧部全都聚拢到你的麾下,你正式朝孙家低头,这些人就保住了,只要你不反,他不会轻易对一位宗室后人下手。”
刘基一怔,忍不住问:“你想让我去孙家仕官?”
“无论我是成是败,如果你要保护他们,这是最好的做法。但你就再也回不去隐居生活了。”太史慈淡淡说道,“过了今天,你就离开这里吧。”
刘基愣住了,他没想到太史慈会留住龚瑛的性命,更想不到他竟没有强行吞并掉旧部军队。攻拔上缭壁后,那些人都已经成为他的俘虏,哪怕全部贬作军奴,也是一支庞大的劳力。但听他说的话,似乎要拱手让出这些部曲,还想保护他们。
刘基悄声说:“可是来不及了……”
没过多久,他们便听见潘四娘在外说话的声音,夹杂争论、喧闹,最终,院落大门还是被轰然推开。一名士兵飞快奔到太史慈面前,跪地汇报道:“紧急军情!”他侧眼瞥了瞥刘基,太史慈让他直接说。
鲁朝奉又来了。
但鲁朝奉只是个商人,够不上军情。军情来自于他带来的人——一支军队。
“一支吴军已经压到海昏县边界处,前哨多番警戒无效,对方坚称是机密军务,要借地彭蠡泽排布水军。兵员数量……非常庞大。”
“谁是统领?”
士兵喉结滚动,“是中护军周将军。”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01-14
孙钟是孙坚的先祖或者祖父,记载最早见于南朝《幽明录》,后来又有说他是孙坚的父亲,学界更多认为是在史料流传过程中产生了偏差。本文采用先祖一说,将他直接挪到了西汉。孙钟以种瓜为生,种瓜的时候发生过一些神异事件,关于他碰见的神仙、墓地所在,文中都进行了化用,如感兴趣可查阅原始记载。
第十四章 玉具鎏金青铜三尺剑(阳篇中)
——公元201年 · 建安六年—— 整座上缭壁瞬间沸腾起来。小拨士兵登上城头严防死守,大批军队以十二路分拨出山。三色旌旗,各级部曲,雷霆雨骤,以正奇之兵,犄角之势,倚山据河,陈兵海昏县境。太史慈亲自领兵去了,他脸上没有显露过多情绪,但在士兵牵来战马的时候,他大步流星,手一拽缰绳,整匹马踉跄了一下,仿佛被蛮牛撞了一把。上马之后他还深深看了刘基一眼,但没来得及说话,便拍马而去。 江东任何人率领的军队到来,太史慈都不一定要立即赶去,唯有周瑜是例外。 因为太史慈亲眼见过孙策下江东。寻常将领调兵一次的时间,他们可以折返两地,转战三次,比曹操的虎豹骑还快,比溃败回家的逃兵还快。在那转斗千里的奔袭中,只有周瑜始终和他一起用兵。如果太史慈不去,周瑜的军队会在转瞬间洒进彭蠡泽,第二天让海昏所有防线都瞎了眼,第三天来到他们鼻子底下。 太史慈料到周瑜早晚会来,但以为这会是孙家留到最后的一手,没想到这么快使了出来。 在他走了以后,刘基特意与潘四娘交待了几句。主要是告诉她,伤兵营里有一个叫刘肖的越人,神明不清,请她帮忙多加照拂,还说无论自己未来如何,都请帮助让刘肖和他的妻子严黎团聚。潘四娘听得不明就里,最后还是答应下来,再想留他叙旧,但刘基心里揣着事情,找些理由拒绝了。 从潘四娘处走后,刘基重新回到了陵园。 陵园里的三口井,平常都是封着盖子的,刘基确认过四周无人,便把盖子全都掀开,又将每一口井上轱辘的绳子一直放到尽头,也不知道到底放了有多深,只知道井底深不可测。 做完这些,他从屋里拿了些吃的喝的出来,坐在海昏侯墓前的石庙里,静静等待。 过了一个时辰——也许更长——忽然有一人进了石庙,朝外面打了个手势,身后又鱼贯涌进七八个人,都是白衣轻甲,身上干一块湿一块,走路没有声音。 这些人都向左右散开,吕蒙从中间走进来。 他朝刘基笑一笑,但没有说话,显得比平常都拘谨一些。刘基觉得奇怪,刚想问,就看见吕蒙侧身侍…
——公元 201 年 · 建安六年——
整座上缭壁瞬间沸腾起来。小拨士兵登上城头严防死守,大批军队以十二路分拨出山。三色旌旗,各级部曲,雷霆雨骤,以正奇之兵,犄角之势,倚山据河,陈兵海昏县境。太史慈亲自领兵去了,他脸上没有显露过多情绪,但在士兵牵来战马的时候,他大步流星,手一拽缰绳,整匹马踉跄了一下,仿佛被蛮牛撞了一把。上马之后他还深深看了刘基一眼,但没来得及说话,便拍马而去。
江东任何人率领的军队到来,太史慈都不一定要立即赶去,唯有周瑜是例外。
因为太史慈亲眼见过孙策下江东。寻常将领调兵一次的时间,他们可以折返两地,转战三次,比曹操的虎豹骑还快,比溃败回家的逃兵还快。在那转斗千里的奔袭中,只有周瑜始终和他一起用兵。如果太史慈不去,周瑜的军队会在转瞬间洒进彭蠡泽,第二天让海昏所有防线都瞎了眼,第三天来到他们鼻子底下。
太史慈料到周瑜早晚会来,但以为这会是孙家留到最后的一手,没想到这么快使了出来。
在他走了以后,刘基特意与潘四娘交待了几句。主要是告诉她,伤兵营里有一个叫刘肖的越人,神明不清,请她帮忙多加照拂,还说无论自己未来如何,都请帮助让刘肖和他的妻子严黎团聚。潘四娘听得不明就里,最后还是答应下来,再想留他叙旧,但刘基心里揣着事情,找些理由拒绝了。
从潘四娘处走后,刘基重新回到了陵园。
陵园里的三口井,平常都是封着盖子的,刘基确认过四周无人,便把盖子全都掀开,又将每一口井上轱辘的绳子一直放到尽头,也不知道到底放了有多深,只知道井底深不可测。
做完这些,他从屋里拿了些吃的喝的出来,坐在海昏侯墓前的石庙里,静静等待。
过了一个时辰——也许更长——忽然有一人进了石庙,朝外面打了个手势,身后又鱼贯涌进七八个人,都是白衣轻甲,身上干一块湿一块,走路没有声音。
这些人都向左右散开,吕蒙从中间走进来。
他朝刘基笑一笑,但没有说话,显得比平常都拘谨一些。刘基觉得奇怪,刚想问,就看见吕蒙侧身侍立,又引进一个人,低声说:“这就是刘基。”然后又转过来朝他字正腔圆地宣布:“大汉讨虏将军领会稽太守孙将军到此。”
这是刘基第一次看见孙权。他眼里的是个钟鼻紫髯、不苟言笑的年轻人,配虎纹玉佩、八方汉剑,重阳气,镇鬼神。孙权没正眼看刘基,鼻翼微微翳动,径直走向那摆放了食物的案桌,提起桌上的酒器,说:“器具不错。”
那正是王祐留下来的周代提梁卣,刘基没什么珍惜,当寻常酒器用了。吕蒙连连打眼色,刘基从来没见过他这种样子,心里暗笑,便过去双手接过酒器,给孙权恭恭敬敬倒了一杯。孙权一饮而尽,说:“酒也好。以前只知子义治军严整,不知道他军中还有这么好的享受。”
刘基细细看过,孙权虽然受部曲保护,但脸上有脏污,衣服湿得滴水,呼吸也有点急促,显然经受了不少波折。
当时他给吕蒙传信,给的正是王祐的路线,也就是通过水道穿行地下,依记号寻路,直至找到竖井。他仔细标注了:这条路能不能走通,他也不知道,只能尝试。没想到吕蒙不仅这么快找到了路,还把江东之主也带了进来。
吕蒙像是又读懂了他的心思,摇摇头,悄声说了三个字:“硬来的。”
刘基听明白了,吕蒙本来没打算带孙权涉险,反而是孙权强行跟着他们来的——孙家人还是有不惜命的传统啊!
孙权似乎为了遮挡疲态,背对其余众人,一遍遍端起杯子,刘基连连倒酒,他就像喝水似的一杯接着一杯,没一会儿就把铜卣喝尽,只余手上的最后一杯。喝完站了一会儿,轻轻打了一个嗝,转回身时,呼吸已经完全理顺,气色饱满,稳定如钟。
他把最后一杯酒递给吕蒙,缓缓说:“辛苦子明了。”
刘基忽然有种明白了的感觉。他发现,孙权内外就像是两个人。也许是因为仓促即位,危机四伏,他不得不装出一副年少老成的样子来,连一丝破绽都不敢显露。可在内心里,他可能比任何人都更离经叛道。
吕蒙朝主公深深作揖,把酒接过来一口咽了,说道:“此地不宜久留。”
孙权点点头,可是刘基忽然拦住他们:“等一等。”
“草民冒犯,但我必须先确认一些事情。我帮助你们入城,是为了阻止子义兄盗墓,但并不想因此而引起一场战争。这时候把他们从城里引出去的那支军队,是调虎离山?还是真的要内斗?”
吕蒙看出刘基紧张,没等孙权回答,就说:“周郎有分寸,只会陈兵威慑,不会正面冲突,不然整个江东都会大乱。”
刘基相信他的话,又问:“现在城里大部分士兵都已经出去了,但还有一部分留守,你们只有几个人,准备怎么夺城?”
吕蒙笑了笑,说,“你多虑了,本来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但现在孙将军本人就在这里,谁敢不听令?接管这里后,我们拿着上缭壁口令入海昏城,进驻官府,建昌都尉下辖其余五县皆可传檄而定,这样就能和平掌控整个局面。”
吕蒙说完,就等着孙权点头,可他没想到,孙权面无表情,不置可否。
刘基继续问:“在那之后,你们要怎么做?就在你们来之前,我和子义兄深入谈过,他其实并不是真有二心,而是希望能得到孙将军重用,有机会完成讨逆将军的遗愿……”
“我们……”吕蒙刚要回答,忽然被孙权挥手打断。
孙权问:“你说,兄长的遗愿?”
“那是一个北上进军许都的军事计划,讨逆将军生前已经谋定,子义兄想用同样的路线北上中原。我不了解细节,但无论如何,他的矛头并不指向江东,更没有想要对孙将军不利。所以我只请求一件事,那就是在掌控局势以后,请千万不要进行无谓的战争,也不要伤害子义兄的性命,只要好好谈一谈,这件事一定能圆满解决!”
孙权听罢,缓缓问他:“你凭什么这么认为?”
“虽然我一度觉得,过去认识的那个太史子义已经消失了,但现在,我发现他仍然是那个一心追求不朽的人。只是他盯着那无尽的时间看了太久,心中越来越着急,越来越看不见眼前的、真实的东西,可他的本心并没有改变……我相信太史慈。”
那一瞬间,刘基怀疑自己说错了话,因为他分明看见,孙权的两只瞳仁里燃起了绿火。它们不再是黑色的,变得很淡、很浅,宛如翡翠。碧眼紫髯,让他看起来不像是刘基认识的任何一个人,甚至不像同一个种类。在这一瞬间,刘基觉得他也能视万物如刍狗,拔剑杀人,不需要想任何理由。
孙权问:“大墓在什么地方?”
刘基一愣,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件事。他说:“不是要先夺城吗?”
孙权不再看他,转头向吕蒙下令:“不要再说多余的话,让他带路。”
吕蒙一时间也没有反应过来,可他毕竟是个军人,孙权对他更有着无可比拟的知遇之恩。他没有犹豫,扶着剑柄,对刘基说:“请吧。”身后的部曲也在刹那之间转变了阵型,把刘基的所有退路封死。
“吕司马……”
“刘公子,别让我难做。”
“我可以带你们去。”刘基说,“但墓里,可能不全是你们想象中的样子。”
孙权闻言,没有一丝疑惑,反倒第一次咧着嘴笑。他摆摆手,吕蒙的部曲左右合围,几乎是押着刘基走了出去。
孙权终于知道了那篇《筑墓赋》的主人是谁——那竟是一位皇帝。废帝也是皇帝,他摸着自己的紫髯,满心舒畅,觉得这墓分明就是为他而来。太史慈大费周章,做了不知道多少事情,辛苦至极,最后都给他做了嫁衣。
事死如事生,整个墓室就是刘贺的家。孙权看遍了回廊,车马库、乐器库、酒具库,每看一处,心中自然浮现起器物放在富春家中的样子。孙策曾经被册封为吴侯,虽然爵位没有传承,但孙权也把自己当作侯爷看待。《周礼》记载,天子用乐四堵,诸侯三堵,意思就是两堵编钟、一堵编磬,围合东西北三面,这是符合他身份的礼乐,以前没有机会获得,现在在刘贺墓里看到了。
刘贺的编磬不同凡品,一般的磬体都是石质的,它却是铁质,与编钟合奏时,从金石之声,变成了二金交织,锵锵然有军争之象,也和他们孙家的崛起隐隐呼应。编磬漆架上竖有三面三角形的漆画,每面中心嵌有一枚圆形碧绿的琉璃。
孙权想:父亲、兄长、他自己的眼睛,看久了都是绿色的,但他的颜色最深。当这座编磬敲响雅乐时,也只有他能坐在上座聆听。
趁着孙权在看的时候,吕蒙悄悄和刘基说起了一桩秘辛。
这件事虽然难辨真假,但在如今的孙家,却成了一则绝对不能提起的话题。
吕蒙说,那是发生在孙策临终前一夜的事。到最后陪在他卧榻边上的,不是孙权,也不是另外两个弟弟孙翊、孙匡。他让医师把药都撤了,绷带一把火烧了,拿一把刀守在门口,把宗室子弟尽数挡在门外,也把室内的人封在门内。那是孙坚当年亲用的古锭刀,相当于孙家的假节钺,哪怕医师手无缚鸡之力,用那把刀也能杀死任何人。
房间里只有孙策和周瑜。孙策想把太史慈叫来,可他来不及了。
孙策殁时仅二十六岁,儿子年幼,只能兄终弟及。可是他的弟弟们和他完全不同。孙权攻打陈登两次,大败两次,没有人知道他能不能守住江东。
孙策问周瑜,你能全心辅佐孙权吗?周瑜说,能。孙策以前和孙权相交不深,周瑜给他们设计了两句话:一句说的是孙策经常手指众臣对孙权说,“这些以后都是你的臣子”,第二句是“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阵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如卿”,这两句话得到吴夫人、张昭、周瑜的认可,便是真的了。孙权继位后,周瑜亲手把他扶上马,把亲兵献出来加强孙家近卫,再带他去巡行各军。
孙策默默接受了周瑜的安排,但他说,巡军不必入建昌了。
周瑜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孙策想让太史慈独立出去。
孙策说,父亲一辈子打过董卓、吕布,入过洛阳,得过玉玺,虽然短暂,但如大星璀璨。他横扫江东,风行草偃,但背后是跳梁小丑袁术,面前是许贡、王朗、严白虎。孙权心机深沉,能让人舍身忘命,但他最多只能割据东南。孙策说,如果太史慈带着部曲、建昌兵马、百越之民北上,就有机会切入中原,有可能觐见天子。
周瑜说,我知道你把太史慈当作异姓兄弟,如果是我要这么做,你一样会支持。但这会对江东带来巨大的不稳定,甚至可能危及孙家。
孙策说,我相信太史慈。
“暗中告诉我这个故事的人说,孙策只有两个真正的兄弟,他让一个继承功业,另一个继承梦想。”
吕蒙停顿片刻,四周安静得能听见魂灵的脚步声。他继续说:“如果这些事情是真的,那讨逆将军的话最终没有实现,却成了禁忌。少主公继位后,拜周郎为中护军,巡军江东,确实没有到豫章,但那与其说是放任,倒不如说是不信任。他始终没有放松过对建昌的警惕,派出过不少人,也包括我——这就是我最早来调查金饼的原因。”
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抱歉:“自那以后,军中也不再有人提起北上,我们现在唯一的目标,只有江夏黄祖。没想到公子会在这时候突然提起,所以他才变了脸色。”
刘基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么一段幽微往事,他喃喃道:“如果当初子义兄去见了讨逆将军,或者孙将军来豫章和他谈一谈,或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现在时过境迁,但他的想法和讨逆将军仍然是一样的,他还想北上,还想登天子之阶。我甚至觉得,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就像古代的刺客一样,无论生死成败,他都不会回到江东……”
“如果你这么说,我可以相信你。”吕蒙眉头紧锁,“问题是,现在就连我也不知道少主公想做什么。”
两个人还在暗地里聊着,忽然发现孙权爬到了外藏椁之上,拿着灯照向那中央的盗洞。他没回头,远远对吕蒙说:“子明,带两个人上来。他也一起来。”
第十四章 玉具鎏金青铜三尺剑(阳篇下)
——公元201年 · 建安六年—— 从顶部进入椁室,几人的烛火燎亮四周,但只是照出一片空荡。博山炉仍在散发着迷人的香气。孙权四处看了看,眼睛晶莹得像宝石,一边观察,一边微微点头。刘基发现他总是看地上,心中生疑,也仔细看了一下:地上都是他们踩出的鞋印。 他忽然发现了一个盲区。 因为之前下墓的时候,他们掘地挖土,遍身泥污,加上整座大墓已经在地下埋了二百多年,所以他看见地上的尘土也不觉异常。可正因为这样,他才没意识到一件事: 外面就算了,但这椁室是完整封闭的,密不透风,里面也没东西,怎么地面有这么多土? 他一抬头,发现孙权正看着他,眼角掩不住的笑意,显然心情大好。他说:“我是第一次来到上缭壁,也是第一次进这个墓室,可这墓室里的所有器物的数量、摆放,你们随便问,我一定知道;它的东西广度、南北纵深,不需要测量,我也了然于胸。” 在黑沉沉的椁室里说出这么一段话,不仅刘基,其余几个人都感觉后背发凉。 刘基问:“在我介绍之前,孙将军甚至不知道墓主是谁,又怎么可能得知这些细节?” 孙权享受着他们的疑惑,继续说:“我还知道,这座大墓里器物俱全,但却没有一些很重要、几乎是我朝大小墓冢皆有的东西,那就是压胜之物——整座墓里,你找不到一枚镇墓瓶、镇墓文、镇墓符箓,甚至没有一只像样的镇墓兽。他不驱灾,不辟邪,黄泉泺泺,神鬼横行,那是因为在他心里,阴间阳界已经没了区别,他不惧怕地下的魂灵,也不羡慕天上的长生,仅仅把这里当作一座能跨越春秋的大宅,把一生当中所有重要的东西都封存于此,等着有人来开启。” 刘基越听越觉得奇怪,他心里有了一个猜测,于是哑着声音问道:“海昏侯的内棺,确实在这座墓里?” “就在我们脚下。”孙权的声音仿佛耳语,“他把真正的椁室藏在了下层。” 这其实是一个并不复杂的机关:外藏椁密不透风,香雾弥漫,又没有点灯,所以人们难以发现它比椁室之外要低矮——其实不是低矮,而是中间隔了一层,他们…
——公元 201 年 · 建安六年——
从顶部进入椁室,几人的烛火燎亮四周,但只是照出一片空荡。博山炉仍在散发着迷人的香气。孙权四处看了看,眼睛晶莹得像宝石,一边观察,一边微微点头。刘基发现他总是看地上,心中生疑,也仔细看了一下:地上都是他们踩出的鞋印。
他忽然发现了一个盲区。
因为之前下墓的时候,他们掘地挖土,遍身泥污,加上整座大墓已经在地下埋了二百多年,所以他看见地上的尘土也不觉异常。可正因为这样,他才没意识到一件事:
外面就算了,但这椁室是完整封闭的,密不透风,里面也没东西,怎么地面有这么多土?
他一抬头,发现孙权正看着他,眼角掩不住的笑意,显然心情大好。他说:“我是第一次来到上缭壁,也是第一次进这个墓室,可这墓室里的所有器物的数量、摆放,你们随便问,我一定知道;它的东西广度、南北纵深,不需要测量,我也了然于胸。”
在黑沉沉的椁室里说出这么一段话,不仅刘基,其余几个人都感觉后背发凉。
刘基问:“在我介绍之前,孙将军甚至不知道墓主是谁,又怎么可能得知这些细节?”
孙权享受着他们的疑惑,继续说:“我还知道,这座大墓里器物俱全,但却没有一些很重要、几乎是我朝大小墓冢皆有的东西,那就是压胜之物——整座墓里,你找不到一枚镇墓瓶、镇墓文、镇墓符箓,甚至没有一只像样的镇墓兽。他不驱灾,不辟邪,黄泉泺泺,神鬼横行,那是因为在他心里,阴间阳界已经没了区别,他不惧怕地下的魂灵,也不羡慕天上的长生,仅仅把这里当作一座能跨越春秋的大宅,把一生当中所有重要的东西都封存于此,等着有人来开启。”
刘基越听越觉得奇怪,他心里有了一个猜测,于是哑着声音问道:“海昏侯的内棺,确实在这座墓里?”
“就在我们脚下。”孙权的声音仿佛耳语,“他把真正的椁室藏在了下层。”
这其实是一个并不复杂的机关:外藏椁密不透风,香雾弥漫,又没有点灯,所以人们难以发现它比椁室之外要低矮——其实不是低矮,而是中间隔了一层,他们只发现了上层。中间的隔断是用夯土修筑,所以刘基才觉得满地尘土。当他们把土层挖穿,便发现底下别有洞天。
那是一间几乎称得上“温馨”的房间。
仍是分成东西二室,西室面客,东室起居。在西室,他们发现了床榻、坐席、席镇、宫灯、漆案、食具、耳杯,还有陈列出来的马蹄金、麟趾金,不像是在炫耀奢华,反倒只像在安安静静地等待客人到来。灯光明黄,香炉清幽,刘基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坐席——他有种奇妙的感觉,仿佛觉得席上留有余温。
在西室左边的床榻旁边,展开放置了一张漆器屏风——漆色鲜红靓丽,像是新近才完成。屏风分为独立的两扇,分别放置于床榻靠墙一侧以及床头处。两扇表面均绘有彩色人像,左右写满对应的传记文字。靠墙的一扇上,共有六人,两两一组左右站立,分别是孔子和他的五位贤徒:颜回、子贡、子路、堂骀子羽和子夏。
刘基久久凝视这幅漆画,觉得上面的圣贤与从前看到、学到的都有所不同,显得个性鲜明、活灵活现。孔圣人身材高挑、瘦削,脖子微微前伸,谦恭儒雅,像个会追着人不停念叨的老师。与众不同的一个是子路,怒发冲冠,宽袖飞扬,像极了他刚猛好勇的性子。
最重要的是位于右上角、与孔子相对的“复圣”颜回——右为尊,按这个屏风的设计,颜回是最重要的人物,他的传记也是为首的第一篇记载。颜回画像深衣长袍、清秀无须,在他身旁的记载里,写着:“颜回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
刘基还在读两侧的文字,忽然看见孙权绕到了屏风的背后。吕蒙跟着他,发现屏风背后还有玄机:原来整个背面都是一个可开闭的镜柜,柜门及四周绘有四象、白鹤图案。孙权打开柜门,里面是一面半人高的衣镜。
这绝不是单纯为了墓葬而造的,而是墓主生前就一直在用的实用之物。
“果然是这样。”孙权一边笑着,一边说。
吕蒙问:“少主,什么意思?”
“跟着我。”
孙权接着走向床头方向,即第二扇屏风背后。那里没有镜子,只有一幅钟子期听琴图,图的上侧书有一篇《衣镜赋》,华丽地记载了镜屏正反两面绘画的内容。在屏风底下并排放着两只漆箱,孙权说:“你相信吗?子义把椁室以外的整座墓室搬空,也比不上这两只箱子。”
刘基悄悄留意着他们的动向,心里一直疑惑:怎么孙权好像早就了解这座椁室?听见孙权的话,便也把灯凑近箱子。孙权俯下身亲自解开铜锁,推开箱盖,三枚灯火照映下,他们同时眯了眯眼睛,又忍不住睁开。
箱子里全是柿子金饼。
一样大小,一样规格,码得整整齐齐,一眼数不清有多少数量。
刘基和吕蒙同时互相看了看,他们都想起最初时,吕蒙把一枚小金饼抛到刘基手上——他们从洒着月光的密林来到这幽深的墓穴,短短时间,恍如隔世。当时吕蒙手里的只是一两大小,和纽扣差不多,如今躺在箱子里的却全是一汉斤的大货,别说拿在手里,光是用目光盛着都能感受到重量。
有权动手的人当然是孙权。他的手掌又大又厚,没法挤进金饼间细密的缝隙里,只能伸进去一搅,把原本整齐的结构搅得乱七八糟,然后捞起一手金灿灿的收获。虽然是三代经营、江东新主,但这也是他第一次听见大量黄金碰撞的声音,清的,脆的,像是马上就要碎掉,听得让人紧张冒汗,又悦耳得心头发颤。
他深吸一口气,捏起金饼,在灯里看,在黑里看。他说:“你们知道酎金吗?以前每年正月朝廷作酒,八月酒成,各王侯从封国来到都城祭拜宗祠,祭祀奉酒,进献贡金,送的黄金就是酎金。要是黄金成色不足、缺斤少两,就削县、除国、夺爵、下狱。那是皇帝用来治理诸侯王的手段,所以酎金,既是他们的催命符,又是他们的买命钱。”
“这就是酎金。”他用指尖轻轻弹响一枚金饼,“我从前看不懂的那些文句,现在全都通了。他是废帝啊,废帝怎么能进京呢?他甚至没有进奉酎金的权力。这么多金饼,别说一年、两年,已经足够他祭拜二三十年了,但他再也没有机会使用,只能放在这里,就在屏风下面,就在衣镜旁边,每天看着,想着。想什么?当然想要把它们带到都城去,到宗庙去,到天子的宝座上去。他自己已经没希望了,所以才给孙家留下了那卷书简啊!”
他说完就笑出声来,笑得紫髯根根乱颤,笑得脱下了伪装。他说:“跪下!”吕蒙愣了一下,屈膝跪在面前,孙权就伸手摸着他的头盔,又轻轻拍打,像祖父对着孩子做的。完了将手里的一枚金饼抛到吕蒙怀里。吕蒙拿起金饼,这超过他整支部曲一年的开支奖赏,可他感觉浑身不自在。
吕蒙问:“少主,我们真要用这样的冥货?”
孙权说:“曹孟德能用,我怎么不能用?”
“曹操暴虐!而且江东人心浮动,一旦消息走漏出去,很难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酎金、马蹄金、麟趾金,全是奉天敬神、祥瑞之兆的器物,哪有坏事?”孙权有些不耐,“吕子明,你不读书就少说话!”
吕蒙眯起眼睛,一下子住了嘴。他是个自尊极强的人,平时自己拿粗人身份来搪塞、伪装,都没问题,但要是被别人这么评说,那就是另一回事。孙权最擅人心,以前绝不会提起他这个痛处,今天却变了个样子。
孙权也不管吕蒙的情绪变化,视线转向刘基。刘基没跪,也没看金饼,还在想孙权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刘基问:“将军是不是拿到了一篇《筑墓赋》?海昏侯写过无数卷《筑墓赋》,但其实还有最终的一个版本,落到了将军手上?”
孙权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你的意思是,那篇赋文有很多份?”
“不仅有很多份,还有很多个版本。”刘基说,“每份都不一样,像是从一棵树干上长出来的无数枝条,又像是一座迷宫。子义兄在迷宫里徘徊甚久,才摸清了整座陵园的结构,找到这座墓穴的位置。”
孙权的表情凝住了。他能把自己看过的《筑墓赋》一字不差地背出来,但却没法从中得出大墓在哪里。他再问:“怎么知道的结构和位置?”
刘基就把陵园和长安城的形制关系、宫阙和墓宫关联,都粗略说了一遍,但没有提铜当卢上星象的事情。
他越说,孙权的一双碧眼就越是阴沉——并不是他没有解读出赋中的句子,而是他读过的一份里,根本就没有提及这些内容。
这就像本以为进了一处私家园林,忽然发现原来是座庞大的宫殿,有很多把钥匙,只是因为其他人已经把外面的重重大门都开启了,他才能姗姗来迟、登堂入室。当然,金饼在他手上,最珍贵的马蹄金、麟趾金,都在这里,可在他眼里,那金光忽然就暗了半分。自下墓以来一直充盈的、肿胀的自满感,突然泄了气,瘪了。
就像江东大位明明已经到了手上,可他始终觉得孙策是因为没有别的办法,才选择了他。如果周瑜姓孙、太史慈姓孙,那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这里。
但这种泄气的感受没持续太久,他丢下金饼,大步横穿房间,走进东室。
东室即是寝室,其中最重要的一件器物位于东北角,也是正常家中卧榻所在的地方——正是一座长近四米、高近一人的大型漆棺木。
孙权喊了一声,吕蒙没有进来,只有两名部曲士兵小步跑来。孙权一甩袖子,也不想理会,只命令两个士兵打开棺木盖板。
这是整个下墓过程里阴气最重的一步,两个人虽然都是精锐,却也踟蹰。孙权扶着腰间剑柄,说:“黄金,你们都看见了。剑,你们也看见了。”两个士兵在幽暗里互相看看,四只眼都白森森的,最后还是放了光,一前一后、同时发力,将庞大的盖板缓缓推开。他们不敢摔坏棺木,便挪放到旁边地上。
孙权却不忌讳,踩上棺盖板往里看,发现他们开启的只是外棺,里面的内棺用丝绢包裹,轻薄的丝绢底下透出精美繁复的漆画。在内棺四周,填满了大量金器、漆器、玉器。孙权打开漆箱,里面不仅也有麟趾金、马蹄金、柿子金,还有长方形一片朴素无造型的金板,整整齐齐垒成一摞,是熔铸更多金器的原料。
他把一枚柿子金抛给士兵,让他们继续撬开内棺。内棺基本上已经是一人大小,开棺便是尸首,两名士兵都有些惧怕。又看着上面缠绕的金线蚕丝,一时间无从下手。孙权冷冷看着,又喊一声:“吕子明!”声音回荡,却依然没有响应。
在墓中喊人,阴气深重,总有叫魂的感觉。孙权舔舔嘴唇,心中恼火,一把拔出他那厚重的八方汉剑,挥手一斫,将棺上丝绢一刀两断。又回过头看两名士兵,眼里绿火大盛。两人立即过去搬开棺盖,但又不敢仔细看,都别开了眼睛。
只有孙权紧紧盯着,所以看见尸身,看见身上完整铺放的九窍玉、身下的包金丝缕琉璃席。他弃了自己手上的剑,拿起刘贺腰间的玉具鎏金青铜三尺剑,金丝寒芒,比传说中越王勾践的湛卢更好,比高祖斩白蛇用的赤霄更好。
他执了剑,又抓起刘贺腰间另一侧的布袋。袋里是些墓主钟爱、常用之物,比如书刀、韘形玉佩、水晶珠链、血珀老虎。这些都不是孙权想要的,他捻起绶带,绶带带出一枚印玺——佩剑、持印,刘贺便活在他的身上了,刘贺当不完的天子、享不到的紫气,都会来到他的身上。
他只觉得奇怪:这印上的动物是什么东西?大汉官职他了如指掌,从没有这样的印钮。他翻来倒去,只觉得那越看越像一只鸮鸟,卧着,叫着,四周都回荡起不吉的鸣音。汉人说,鸮鸟子食父肉,亲属相残。孙权觉得眼里刺痛,想把它丢回去,又觉得黏在了指尖上,舍不得放开。
他推开两名士兵,忽然发现门的另一边似乎没了灯光,黑沉沉的一片。他身上微微颤抖,大步回到西室,举火四视,发现吕蒙和刘基两人都没了影子。
时间回到孙权刚走进东室的时候。
短短几句话时间,吕蒙已经把情绪隐藏起来。他给刘基使了个眼色,想和他一起跟过去东室,却看见刘基愣愣地呆立原地。吕蒙问他:“怎么了?”刘基没回答,嘴唇微微翳动,但听不见说了什么。这时候东室里的孙权喊吕蒙进去,吕蒙刚走出一步,刘基忽然如梦初醒,拉住他的手臂,说:“我好像明白他想做什么了,但是却不明白为什么。”
吕蒙听得云里雾里,“他是谁?”
“刘贺!他的筑墓赋、铜当卢、椁室分成两层的奇怪结构,都可以连成一个解释,很奇怪,但我有种莫名的信心,这就是刘贺想要的结果。”刘基飞快地回答。
“他做这么多,不就是想别人找到他吗?”
“可这就解释不了我们头上的隔层。”刘基说,“他如果只想被找到,为什么要藏起来?”
吕蒙哑然:“他都殁了二百年了,这谁能知道?”
“不是的。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刘基怔怔地说,“他说的不仅是颜回,也不仅是他自己,还有这座墓。他做的事情全是矛盾的,留了记载,但又加了暗语;载了两轮星象,又藏起第三轮星象;指出墓室,但又藏起椁室……这一切甚至都不是为了设置疑冢迷惑盗墓者,因为墓一直在这里,只有这一座。但是它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不取决于刘贺自己,端看后来的人。他把‘行’和‘藏’的选择都已经准备好了……”
吕蒙手里还握着那枚金饼,听着听着,脸色就有点发青。“刘公子,你说得像是这墓主知道有人要进来,他不想着防盗,反而从从容容在给你做游戏?再奇怪的人也不会这样。再说了,人不在,墓敞开,难道还能重新藏起来?”
“如果这是真的呢?”刘基深深看进吕蒙的眼睛,“你是要用,还是藏?”
这时候,两个人都听见东室里发出的声音——棺盖已经被打开。
吕蒙没有着急回应,他说:“你得先证明有这样的法子。”
“如果我说了出来,”刘基说,“你就既可以帮我,也可以阻止我。这座墓的未来就全放在你的手里了。”
“你没有办法一个人完成吧?只能相信我。”
“不,只要一个人就足够了。但是,你得让我到椁室外面去。”
刘基很冷静也很坦诚地说,但其实他的大腿在微微颤抖。吕蒙有剑、有士兵,无论刘基想明白了什么,只要吕蒙不放人,他都无计可施。最大的问题是:他完全想不出吕蒙要帮助他的理由。
吕蒙也是这么想的。虽然干盗墓确实有损阴德;虽然他对刘基有一定的亏欠;虽然刘基已经称得上是朋友——但是要为了他而背叛少主?
这完全是另一回事。
刘基见他不回答,也没有纠结,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他说:“我可以告诉你。外面是不是还有士兵在看守?你让他们找个东西……”
这时候东室里的孙权又喊了吕蒙一声,但吕蒙置若罔闻,只是眼睛忽然睁大,嘴巴微张,额上甚至突然冒出一粒汗珠。
刘基不知道孙权那句呼喊有什么特别,正要问他,却见吕蒙猛地打出一个噤声的手势。东室里还有些吵闹,但西室和椁室之外的地方,都没有任何声音传出。
吕蒙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外头没了定时的联络……”
在这墓穴里,外头的精锐部曲怎么可能消失?
要不是有鬼,那就是有人。
吕蒙夺了刘基的灯,和自己的一起吹灭,然后从黑暗中盯视着头顶的盗洞。这是最糟糕的地形。如果敌人埋伏在洞口,一旦贸然跳出去,那几乎没有防备的可能。
可这对于敌人来说也是一样的。在他从洞口跳下来的一瞬间,吕蒙有信心可以一击必杀。他没有去提醒孙权,因为要是孙权那边的动静突然停了,对方一定会意识到不妥,所以虽然不忠,他也只能暂且把主公当作一个诱饵来使用。
在黑暗中,他拉一拉刘基的胳膊,两个人分别隐藏到两扇屏风的背后。整个西室能躲藏的地方就只有这里,两人屏息凝神,都盯着盗洞方向。
盗洞上是有微光的,可分不清是长明灯的光,还是手里的油灯。光影微微晃动,也不知道是火苗无风自动,还是有人守在外面缓缓呼吸。
孙权出来了,一手拿着灯火,一手拿着剑,满脸紫云飘荡,在一片幽暗里,明显得像一条光龙。
椁室里砸出“咚”的响声。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01-23
刘贺墓出土了385枚金饼,文中写到的西室漆箱里有187枚,其余在棺木之内。另外,有马蹄金17件,麟趾金25件,金板20件。 孔子屏风修复后的外观、放置,参考了王楚宁专家的相关论文。
第十四章 玉具鎏金青铜三尺剑(阴篇上)
——公元前59年 · 神爵三年—— 孙钟抬头看见有两个人站在田垄上的时候,阳光很烈,压得睁不开眼皮,人也只能看见个轮廓。其中一个人拄着拐杖,摇摇晃晃地往前两步,扯着苍老的嗓音问他:你们的侯爷——府上在哪儿啊——” 孙钟也迈开长腿,跨过一地熟透的甜瓜,往他们靠近。周围五里八乡的人孙钟都能认个大概,逆着光,两人的眉眼渐渐清晰了,他确信这俩人都不是本地的。他边走边问:“老先生,你说哪个侯爷啊——” 孙钟年轻力壮,声如洪钟,一下子把两位老人家吓了一跳。前面问话的一位把两腿抻了抻,稳稳站定,又用一只手在腹部压了压,气沉丹田,喊着回答他:“问得好笑——你们有几个……有几个……”话没说完,声音像是堵住了,然后就被一连串爆栗似的咳嗽声取代。后面一个人看得连连摇头,过去拍了拍他的背,又指着孙钟说了点什么,两个人终于不再勉强,站在原地,好整以暇,等待孙钟过来。 孙钟走到他们跟前,手里还不忘拿了一只瓜。他问:“老先生,你们找侯爷是什么事情?” 两位老人,问话的要矮些、胖些,年纪看起来也更大,头顶的银丝几乎都掉光了。后面一位则是高高瘦瘦,面白如脂,眉间挤满了刀削似的深皱纹。两人都是精神矍铄的样子。 “我们都是侯爷的旧识。”前一位老人露出憨厚的笑容,“是他邀请我们来的,只有个大致方位,我们没报官府,雇了辆牛车直接到了这附近,牛车上不了山,我们两个人紧走慢走,却找不到路了。” 孙钟平日是个开朗的人,今天却不笑,抬头看看山上,又问他们:“二位这时候来,难道是因为那件事?” 老人看他深色凝重,也不笑了,说:“我们本来只想来叙旧,都已经在路上,却收到了侯爷的书信——这次,我们都是来赴丧的。这事情,你也知道?” “二位不要见笑,我今日把瓜田上的事情忙完,也是要去的。还差一点了,如果二位不怕耽误,就坐下来歇歇脚、吃个瓜,我马上就来。” 二人相互看了看,显然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后面一位老人点点头:“既然这样,就麻…
——公元前 59 年 · 神爵三年——
孙钟抬头看见有两个人站在田垄上的时候,阳光很烈,压得睁不开眼皮,人也只能看见个轮廓。其中一个人拄着拐杖,摇摇晃晃地往前两步,扯着苍老的嗓音问他:你们的侯爷——府上在哪儿啊——”
孙钟也迈开长腿,跨过一地熟透的甜瓜,往他们靠近。周围五里八乡的人孙钟都能认个大概,逆着光,两人的眉眼渐渐清晰了,他确信这俩人都不是本地的。他边走边问:“老先生,你说哪个侯爷啊——”
孙钟年轻力壮,声如洪钟,一下子把两位老人家吓了一跳。前面问话的一位把两腿抻了抻,稳稳站定,又用一只手在腹部压了压,气沉丹田,喊着回答他:“问得好笑——你们有几个……有几个……”话没说完,声音像是堵住了,然后就被一连串爆栗似的咳嗽声取代。后面一个人看得连连摇头,过去拍了拍他的背,又指着孙钟说了点什么,两个人终于不再勉强,站在原地,好整以暇,等待孙钟过来。
孙钟走到他们跟前,手里还不忘拿了一只瓜。他问:“老先生,你们找侯爷是什么事情?”
两位老人,问话的要矮些、胖些,年纪看起来也更大,头顶的银丝几乎都掉光了。后面一位则是高高瘦瘦,面白如脂,眉间挤满了刀削似的深皱纹。两人都是精神矍铄的样子。
“我们都是侯爷的旧识。”前一位老人露出憨厚的笑容,“是他邀请我们来的,只有个大致方位,我们没报官府,雇了辆牛车直接到了这附近,牛车上不了山,我们两个人紧走慢走,却找不到路了。”
孙钟平日是个开朗的人,今天却不笑,抬头看看山上,又问他们:“二位这时候来,难道是因为那件事?”
老人看他深色凝重,也不笑了,说:“我们本来只想来叙旧,都已经在路上,却收到了侯爷的书信——这次,我们都是来赴丧的。这事情,你也知道?”
“二位不要见笑,我今日把瓜田上的事情忙完,也是要去的。还差一点了,如果二位不怕耽误,就坐下来歇歇脚、吃个瓜,我马上就来。”
二人相互看了看,显然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后面一位老人点点头:“既然这样,就麻烦你了。”又把瓜田称赞了一番。盛夏时分,艳阳高照,满地碧玉,瓜田的规模不小,远远近近还有好些隶农在忙碌料理。
孙钟说:“还挺气派吧?有时候我自己看着,也不相信哩。要不是得侯爷抬举,我再忙活两辈子,也没有这样的成果,所以他出了那样的事,我是一定要去的。前面那个小房子,看见了吗?侯爷也在那儿坐过,你们歇一歇,瓜拿好,桌上还有蜂蜜水,我赶紧去忙了。”
两人在屋檐底坐下,擦了汗,连喝几杯水,没有吃瓜。龚遂不知不觉已经年到耳顺,现在头发已经不再珍惜了,最重要的是一口牙。王吉问他要不要甜瓜,他说:“不吃了,怕把牙齿咬没了。”王吉说:“怕什么,我都掉一颗了,你的还完完整整。”龚遂说:“我有种感觉,只要它们还在,我就能活到古稀之年。”王吉笑笑:“你说要当圣人,别的都当不成了,就剩寿数还有机会了。”
瓜田畔清风徐来,两人都散了暑气,便想起一路见闻。龚遂低声说:“这么多年了,皇上看来依然放心不下……这海昏城里百姓,居然有很多人不知道他们侯爷的大名,更没见过他的样子。他到这儿来也有四年了,这四年,到底是怎么过的?也多亏你留了个心眼,一路没有惊动官府,不然,我们可能已经被郡太守监视起来了……”
“你在渤海当太守,对中朝的事情自然没有我了解。这儿州郡县里都有专门的官员,每月上报盗贼缉防情况,其实皇上不在乎盗贼,只看里面监察的成果。所以我说,牛车也不能开进来,宁愿多走几步。”王吉边说边揉着膝盖,他在被罚城旦期间落下了旧患,走路时间一长就疼。
龚遂看着瓜田出了会儿神,又说:“这么多年,小王爷还是爱和小人来往。”
“你说瓜农?”
龚遂点点头,又指了指桌上的香瓜:“你看他,还在瓜上留名。”
王吉没留意,把瓜转过来看,才大笑出声。他说:“我当过千石官,做过刑奴,现在又重新有了几分薄名,浮浮沉沉,都是为了留个名声,倒不如他这样来得实在。”
龚遂也笑了:“其实我现在慢慢也看开了,渤海多盗贼,我就喜欢去和盗贼待在一起,后来发现,其实盗贼和良民没什么两样,区别只在于他们手里的是锄头还是刀枪。”
他停顿了一下,又缓缓说:“直到现在,我有时候还是会想起当时那些从昌邑国跟过去的臣子,我当时真是恨他们啊,总觉得只要把他们赶跑了,小王爷就能改一个样子。但后来我发现,可能他们就是普通人,天底下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贪婪、愚蠢和狂妄,就有人想进长安。”
“你也别把话说太满。”王吉还是笑,“皇上动了心思想把你调回中朝,可能很快我们就在未央宫见面了。”
“我这把年纪,还能做什么?”
“做你擅长的事情,管钱。你以前给两位昌邑王积累了大笔私财,看来是被皇上知道了,也想请你如法炮制。”
“那些钱……”龚遂哑然失笑,“那可是给小王爷修墓用的。要是不加以节制,他能把王国国库搬空了去造墓。”
王吉回忆起以前种种荒唐,点点头:“也不知道现在会不会还是这样。”
“我们很快就知道了。”龚遂站起身,远远地,孙钟正背着一包袱甜瓜走来。
刘贺修的陵园,就在孙钟瓜田北面的山顶上,但左右盘龙似的有好几座小山峰,要是没有人带路,也不好找。孙钟说,本地人称这座山为墩墩山。
豫章郡本就因樟木繁多而得名,墩墩山上更是有很多参天的树木,天然适合修筑地宫。他们一路上看见了好些树桩,断面大得能让人躺上去,年轮细密得数不清楚,还散发着隐隐的幽香。
等七拐八绕走出树林,来到一片比较空阔的台地上,远远便能看见陵园门前耸立的两阙。从两阙中间穿过,陵园大门是敞开的,也没有守卫。进去以后,能看见几座封土堆,高高低低,都还没有种上树。有一些祭祀用的庙宇已经修好了,另一部分则还没有完工,青砖木榫都暴露在阳光下。远远正对着大门的是一座石庙,没有庙名。
龚遂默默看一遍,然后吁了口气。他拍拍王吉,低声说:“我一直担心小王爷逾制,别说天子礼,哪怕只是用了王国礼制,都会落人话柄。现在看来,他却是非常守规矩,看来终于是有了改变。”
“是吗?我觉得他只是换了个不同的方法。”王吉也在看,但他关注到的是将陵园包裹其中的夯土外墙,“五陵原上的帝陵,墙壁都是四方形制,这里却不是。你看出来了吗?这是长安城的形状。”
“这……还真是。”龚遂看了一周,惊讶地承认道,“不过礼制里没有写过不得模仿都城样式,所以这也算不上是罪名。”
“很多时候人们并不需要罪名,只是要一个疑点。”王吉说完自己又摇摇头,“其实这倒不是我关心的问题,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只是想,原本以为他对长安城是毫无留恋的。”
“小王爷确实不在乎长安。也许,他只是想记录往事。”
孙钟见他们两人走得缓慢,走回来说:“怎么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寻常葬礼不说吹拉弹唱,挽歌、祝祭总是要有的,这儿好像没有声音也没有人。”
三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龚遂说:“这位侯爷行事,每次都和他人不一样,我们也不用瞎琢磨。你看那座封土堆后面,有香烟冒起,我们先过去看看。”
沿路转过陵园里最高的土堆,在另一座小庙前,他们终于找到了刘贺。他一个人站在烧香弥漫出的青烟里,四周看不见妻儿和其他亲属,也没有太史、太祝,只有他和面前停着的一只棺木。
龚遂、王吉虽然都与刘贺有秘密的书信来往,但要说见面,这是十五年来的第一次。
这一瞬间,两人忽然都有点踟蹰,倒是孙钟大踏步走了过去,先向刘贺行礼,然后取了香在炉里点燃,对棺木跪拜了一番。他不会复杂的祝祷词,说了两句便罢了,余下时间都只是闷声完成。倒是在插完香之后,他折返回来把一包袱甜瓜提过去,说:“小公子生前最喜欢吃我的瓜,这些都给他了,以后每年仲夏,我都来。”
包袱落地张开,滚出几颗饱满圆润的大瓜,看见它们,刘贺好像才如梦初醒,先是对孙钟点点头,然后看向龚遂、王吉。烈日之下,他显得胖了一些,反倒不再像从前那般女相,加上本就高大的身材,变成了从前在昌邑国常见的男青年的模样。
他的声音倒是没有变化,清清朗朗:“龚老,王老,你们过来吧。”
两人过去,下意识便要取香,刘贺却摆摆手,说:“先和我一起把这些瓜烧了。去年夏天,充国还抱着瓜睡觉呢,说这样凉快。”
庙前的香炉本就是个庞大的石炉,四个人清掉残余的烛根香灰,捡了木料,直接在里面燃起大火,将甜瓜一个个丢进去。瓜被大火烧得爆开,发出啪啪的声响,四个人的额上都热出淋漓汗水。
后来刘贺还是没有叫祭官,只是把几名儿女喊来,和龚遂、王吉、孙钟几个人一起扶着灵下墓宫。祝词和挽歌他都烂熟于心,自己领头念完了,没有假手于人。在下墓之前,最后的时间里,刘贺再次推开了棺盖,将尸身上裹着的丝绸掖一掖紧,又在上面放了一只玲珑小巧的青铜山羊、一只更小的铜野猪、一只四足下有轮子的青铜小老虎。
刘充国经常拿一根小红绳牵着铜老虎骨碌骨碌跑,刘贺常说,因为有了这么个玩具,充国学走、学跑都比别人要早半年。他还说,小时候自己因为腿疾没怎么跑过,现在好像全让这小子跑完了,按也按不住。
没想到这么有活力的小孩,离去的时候也倏忽如风。
入墓仪式简短平静,与刘贺十多年前的重视和靡费大相径庭。龚遂王吉两人心里都觉得奇怪,又想,毕竟十五年过去了,每个人都会发生改变。
棺木在地宫里安置完成后,墓道和大门还没有封闭,刘贺将其他人再次送了出去,将一只漆箱推到龚遂三人的面前。箱子里沉甸甸的,全是木简,新旧不一,跨越多年岁月、各地沧桑。龚遂很快认了出来:“小王爷,这都是你写的《筑墓赋》。”
另外两个人都不了解,所以他简单解释了一番,大家啧啧称奇,每人各自拿了一卷来看。龚遂则从箱底找出最早的一卷,里面写的还是当年关于金山大墓的想法,想悬棺于千仞之上,享石髓金泉,学西王母长生之法。现在看来,竹片边沿都已经破齿,绳子也饱经磨损。
刘贺从龚遂手上接过书简,稍看两眼,然后手上突然使劲,老化的绳子“啪”一声断裂,竹片洒落于地。
龚遂愣住了,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刘贺的表情看起来不悲也不喜,只是平静。他说:“再劳烦大家帮我一个忙,把这里的竹简都拆了,随意折断,再丢回箱子里。”
“哎,我都没怎么看过书,没想到要拆书……这些都没用了吗?”孙钟问。
王吉也问:“我看这里除了陵园,更多是关于墓室。侯爷的墓已经修好了吗?”
“已经全部建成了。”
“里面还记载了随葬器物。这些都准备好了?”
刘贺也点点头。
龚遂和王吉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这似乎准备得太早了。一种不祥的感受悄悄弥漫,可是两人都不知道该怎么问。
“这毕竟是小王爷多年积累的心血。”龚遂狐疑地问,“这样毁掉真的好吗?”
“不是毁掉,只是都结束了,让它们陪着充国一起埋藏罢了。”刘贺说。
既然刘贺坚持,且刘充国墓的大门还敞着,等待他们完成后才能关闭,所以三人都不再问话,只是默默地摧毁书简。其实说毁掉,也不完全,刘贺不过让他们一分为二或者三,所以如果仔细拼凑,还是能还原出来。
龚遂和王吉都看得出这其中的古怪之处,边拆边读,只是想不出个所以然。而一旁的孙钟却没什么可想的,力气也大,运手如风,一卷卷拆得飞快。他们就以这样的方式将一箱竹简变成了一箱破碎的带字竹片,如同凌乱的线索和密语。
做完这些以后,箱子就留在刘充国的墓里。刘贺看了棺椁最后一眼,便叫来二十个人,分在左右,拉动麻绳,把沉重的墓室石门隆隆关闭,又听见门里机关石球撞击的震响,再去推门,已经纹丝不动,彻底封死。
第十四章 玉具鎏金青铜三尺剑(阴篇中)
——公元前59年 · 神爵三年—— 刘充国的事虽然悲伤,但故人相聚,终是有聊不完的话。沧海桑田,现在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了君臣之分,刘贺在身份上说不清高低,龚、王二人也足够年老,所以人生中第一次,三个人都能把话敞明了说。酒越喝越少,话越说越长,刘贺有大型的青铜蒸馏酒器,又有一只上面写着“常斟满”的酒壶,几日时间里,空了满,满了空,昏天黑地,不舍昼夜。 当然,刘贺可以不守礼制,龚遂、王吉却不敢,所以服丧时期还是滴酒不沾。 他们在侯府里的时间少,到瓜田里的时间长。龚遂、王吉也觉得孙钟是个妙人,话不多,问题更少,对他们二人来历并不打听,只是一个劲地请他们吃瓜。又把瓜瓤研磨成汁,和入蜂蜜,在清泉水里泡凉了再取出来喝。 三童吃瓜的玄妙故事自然也说了,又说了鸮神在本地的活动,龚遂听罢大笑,说:“你要是觉得被这个鸮神抢了故事里的名号,就改一改,说他们是三司,数量上也是对的。三司就是司命、司中、司禄,对应天上的三台、地上的三公,也符合你说的福运。”孙钟听得云里雾里,也不多想,从此便这么说去了。 仲夏夜,瓜田旁,最好的时间是夜里。夜凉如水,满天星斗。 刘贺问:“龚老最近还观星吗?” 龚遂笑着摇摇头,说:“老了,眼睛不好使,想观也观不成。” “我是在龚老身边耳濡目染学的观星,就是龚老的弟子了。弟子跨越南北,几年所见,有了一些观察和想法。班门弄斧了,我说,老师听,看看推演得对不对。” 刘贺的话是轻的、飘的,泡在酒里,但是计算清晰,环环相扣,如果龚遂亲自做这个推演,也会得出一样的结果。他推出了未来两次大星降临的时间、天象,推出它们关联的国运和命数,当然,命数部分都是模糊的、玄幽的、方向性的。 龚遂听得入迷,和他聊了很久,最后长吁一口气,喃喃道:“你算的没错。” 刘贺的声音里有些得意:“我把这些星象都刻在了当卢上,将来与马匹一起随葬。如果有同道中人发现,也许就能解读出年岁、日期,能寻回大星出现时的一些…
——公元前 59 年 · 神爵三年——
刘充国的事虽然悲伤,但故人相聚,终是有聊不完的话。沧海桑田,现在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了君臣之分,刘贺在身份上说不清高低,龚、王二人也足够年老,所以人生中第一次,三个人都能把话敞明了说。酒越喝越少,话越说越长,刘贺有大型的青铜蒸馏酒器,又有一只上面写着“常斟满”的酒壶,几日时间里,空了满,满了空,昏天黑地,不舍昼夜。
当然,刘贺可以不守礼制,龚遂、王吉却不敢,所以服丧时期还是滴酒不沾。
他们在侯府里的时间少,到瓜田里的时间长。龚遂、王吉也觉得孙钟是个妙人,话不多,问题更少,对他们二人来历并不打听,只是一个劲地请他们吃瓜。又把瓜瓤研磨成汁,和入蜂蜜,在清泉水里泡凉了再取出来喝。
三童吃瓜的玄妙故事自然也说了,又说了鸮神在本地的活动,龚遂听罢大笑,说:“你要是觉得被这个鸮神抢了故事里的名号,就改一改,说他们是三司,数量上也是对的。三司就是司命、司中、司禄,对应天上的三台、地上的三公,也符合你说的福运。”孙钟听得云里雾里,也不多想,从此便这么说去了。
仲夏夜,瓜田旁,最好的时间是夜里。夜凉如水,满天星斗。
刘贺问:“龚老最近还观星吗?”
龚遂笑着摇摇头,说:“老了,眼睛不好使,想观也观不成。”
“我是在龚老身边耳濡目染学的观星,就是龚老的弟子了。弟子跨越南北,几年所见,有了一些观察和想法。班门弄斧了,我说,老师听,看看推演得对不对。”
刘贺的话是轻的、飘的,泡在酒里,但是计算清晰,环环相扣,如果龚遂亲自做这个推演,也会得出一样的结果。他推出了未来两次大星降临的时间、天象,推出它们关联的国运和命数,当然,命数部分都是模糊的、玄幽的、方向性的。
龚遂听得入迷,和他聊了很久,最后长吁一口气,喃喃道:“你算的没错。”
刘贺的声音里有些得意:“我把这些星象都刻在了当卢上,将来与马匹一起随葬。如果有同道中人发现,也许就能解读出年岁、日期,能寻回大星出现时的一些往事。”
唯有一件事情,让龚遂听得瞪大了眼睛。龚遂说:“按照你的推演,三百多年后,海昏这片地方要有大灾……甚至可能被湖水淹没。”
刘贺大笑,说:“谁知道呢?如果真是这样,我陵园里的墓室可能都会被泡进水里,就真的不知道何年何月才有人能发现了。”
王吉不懂观星,可是他听了这么久,却有一个疑惑久久不散。他咳嗽几声,然后说道:“一般人只有在诅咒里、噩梦里,才会想到自己的大墓被侵扰。可是我总觉得你在提起它的时候,仿佛在等着有人到来。”
关于星术的对话戛然而止。刘贺仍是微笑,只是低下头,说:“在拆书简的时候,二老已经有疑问了吧。”
“那是第一件事。那种方式不是毁书,倒像是故意留下碎片让人了解。充国的魂灵想必没有需要去了解筑墓过程,可是地宫里又有谁呢?第二件事,是整座陵墙仿照长安城模样兴建,甚至封土位置都与长安各宫城相对应,这要是落在有心人眼里,可以解读出太多信息了。还有第三件事,则是你们刚才说的星象、当卢,我是庸人思想,我觉得那就像一个给后来者的暗示——至于怎么理解,可能会有千百种不同的理解。”
刘贺深深地把头点下去,又抬起来,说:“确实是这样。”
王吉皱起眉头:“可是……”
刘贺摆摆手,“让我先问一个问题吧。刚才说的最后一件事,仔细想想,王老是否会感到特别熟悉?”
王吉没想到会被反客为主,思忖片刻,倒是不明白他的意思。
“王老是以什么身份名扬天下?”刘贺笑笑,“一定不是昌邑中尉,也不是如今的谏大夫。”
这话王吉不好意思接,所以龚遂一抚疏须,替他回答:“琅琊王子阳,当世经学巨擘,《齐论语》一派宗师!不过小王爷,你要是把修墓和治经混为一谈,子阳可不会当作醉话轻易放过的。”
“你们都已经习惯我离经叛道了,要不然,也不会放任我这样喝酒……”
刘贺又提起“常斟满”小抿一口,“我在山阳郡十一年间,形同囚徒,每日无事,确实反复读了经书。孔圣人的《论语》,不是圣人亲为,由他的弟子编撰,已经不是原话。被秦朝一把火烧过,到我们大汉时,又变成了鲁人一个版本、齐人一个版本、孔家宅壁挖出来的又一个版本。虽然王老就是齐论方面的大家,但说实话……这里面哪一个才是真的?没有人说得清楚。甚至在道家、法家、墨家眼里,还有更多的孔子。但这并不妨碍圣人之说大行于世,甚至正因为它有疑点、有阐发,有好多方势力在相互攻讦,它才能历经四百年而依然不朽。”
他摸出怀中一枚小小的玉印:“从这点来看,圣人也像一只鸮——吉鸟、凶鸟,谁都不知道它的真面目,可它已经活过了多少代王朝。”
龚遂听得哈哈大笑,原以为王吉会生气,没想到他只是陷入了沉思,一时间甚至无法自拔。
片刻以后,王吉才说:“我教的版本,虽然比较贴近本意,但也不能说全然揣摩出了圣人的意思……其他人说的,或正或误,都有他们的道理。四百年前的古人、今人、四百年后的来者,眼中都是不一样的《论语》,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侯爷说的,我并不反对。不过,这和墓室有什么关系?”
“十多年以前,我为了登仙、长生和不朽,夜夜无眠,想着只要我把陵冢筑得完美无缺,就可跨越岁月漫长。其实我现在主要的想法,和那时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刘贺说着,又慢慢喝下一口酒,像是要用酒液来酝酿勇气。他向往着身后身,连死也不曾畏惧过,但聊到自己的大墓却依然有些紧张。多年以来,无论妻子儿女,都不可能和他谈这些。
“那时候我自以为清醒,看所有人都觉得庸庸碌碌。所以最大的问题,就是不知道人力有尽头,没有任何一件事情能做到完美……我只想着谋划一场圆满的弑君大礼,让我死得其所,朝堂也能再换个模样,可到了很久以后,我才终于意识到,那二百多名臣属就是因此而死。我给不了他们大陵,如今他们的漆甲都埋葬在这里,陵园是他们回不去的长安。”
他苦笑一声,摇摇头:“远了,说回来,我现在觉得不论是充国的墓、我的墓,甚至昭帝的平陵、武帝的茂陵,早晚都会被人挖开。就连孔圣人墓而不坟,后世弟子也还是给他种成了一片树林。所以,与其想着永远留存,倒不如把后来者考虑进来。我希望他们看到这些……整座陵园、地宫、器物,都是我。也许有人能从中看到财宝、金银;有人看见的是功业、天命;也许有人看见的就是历史。到最后,如果要用,也许能把我这个废帝的名字重新带回人间;如果不用,就让我沉进水底,再等个千百年。”
三人都沉默了一段时间,只有田里蛙鸣不断。
王吉说:“所以侯爷衣镜上颜回说的话,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也是这个意思。”
“确实挺奇怪的。”刘贺笑得有些落寞,“到这次造墓的时候,我才发现,想说的话越来越多,像是嘴巴合不拢了一样。”
龚遂和王吉两人都有官职在身,休沐有期,加上路途遥远,总归是呆不了多少天。离开的那天,刘贺孤身一人送他们出城,又送了很远一路。龚遂说,小王爷再送下去,郡太守就要怀疑是潜逃了。三人都笑,笑声里却都是酸楚。刘贺走时,龚遂王吉又回过头送了他一程,刘贺也说,再送下去,郡太守监视的人又得回来当值了。
在刘贺回去以后,龚遂和王吉分别骑驴默默走着,王吉说:“侯爷一壶‘常斟满’喝酒,一只‘五禁汤’喝药,酒药不停,却几乎没吃过东西。侯爷原来食邑四千户,被皇上一次削裁了三千户,他对此只字不提。”
龚遂说:“小王爷心里有事,有想法,没和我们说。这和从前在长安的时候是相似的。”
“我们都老了,山高路长,也许再也来不了这里。”
“豫章郡挺好的,青天白鹭,清水肥鱼,我已经让二儿子留下来。他也许不能弄清楚小王爷的心思,甚至帮不上什么忙,但至少能及时告诉我们一些消息。”
王吉白眉一挑,“你忍心让孩子到这么远的地方?”
“别提了,这儿子生性最是不定,多大的人了,还不肯娶亲!在长安的时候总是去找什么胡姬、乐女,在豫章没几日,还认识了个越娘,我有什么办法?以前小王爷给过我一枚熊型玉佩,说是训人‘听话’的意思,他自小带在身上,没有一点儿用处——”
两头驴缓缓踏过石板桥,河水激荡,漱漱作响,更远处是重峦叠翠,不久便听不见二人的声音。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01-26
这一章都在收线,把之前零零散散留下的口子基本填上了,不知道你能读出多少?
第十四章 玉具鎏金青铜三尺剑(阴篇下)
——公元前59年 · 神爵三年—— 在龚遂和王吉离开后,刘贺换上一身诸侯礼服,在一枚书卷上用鸮钮玉印盖上“刘贺”二字,安放在身侧,将一把玉具鎏金青铜三尺剑横放在身前案上,然后遣人到墩墩山去请瓜农孙钟入府相见。 他鲜少像这般正式,甚至孙钟有时都忘了他是侯爷,所以当孙钟一步步走上台阶的时候,心里莫名起了一些忐忑,长满茧子的掌心里沁出汗来。入了正殿,看见刘贺沉静如水,前几日脸上一直洋溢的舒适和欢快都褪去了,醉意也消散了,只盯着眼前的剑不动,殿上一个奴仆都没有。孙钟站定,问他:“侯爷,有什么吩咐?” 刘贺没有抬头,回答:“没什么,问你一件事情。” “多少件都可以,随便问。” “你是不是有个族兄叫孙万世?” 孙钟把两只手掌在屁股上擦了擦,“是我的一位堂兄,曾在豫章太守府里干事,太守调任后就赋闲在家,我也有一阵子没见了。” “他前段时间来找过我,说是你的亲戚,又是挚友,想在我这里谋点事情做。” 孙钟吓得张开了嘴,“啊呀,侯爷没答应他吧?我族里这些人,说实话,都喜欢钻营,我和他们格格不入,所以才一个人出来种瓜。万世他做事情是有些手段,可是……可是就是心眼子比较多。” 刘贺无声地笑笑,说:“他有所图,我也能看出来。可是谁都知道我这侯府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到这里来的人,都是被排挤、使绊子、沦落到朝政边缘的人,不太可能在官场上再有起色。他来这里,图什么呢?” “侯爷的意思是……” “看来州刺史、郡太守看我过得太安生,想刺探一点把柄,好向上邀功啊。” 孙钟虽然质朴,可终究听出来刘贺语气中的不对劲,立即跪下来,说:“无论万世想说什么、想做什么,我都不知情!” 刘贺冷冷说道:“真的?我看他一口一句‘钟弟’,不仅对我这么说,想必对着其他官员也是如此。他和我不熟,可你却是我的朋友,有你作证,他说的话便都是真的了。” 孙钟满头汗珠,看着刘贺的样子,忽然觉得陌生。其实他自从知道刘贺的身份以后就一直隐隐劝自己…
——公元前 59 年 · 神爵三年——
在龚遂和王吉离开后,刘贺换上一身诸侯礼服,在一枚书卷上用鸮钮玉印盖上“刘贺”二字,安放在身侧,将一把玉具鎏金青铜三尺剑横放在身前案上,然后遣人到墩墩山去请瓜农孙钟入府相见。
他鲜少像这般正式,甚至孙钟有时都忘了他是侯爷,所以当孙钟一步步走上台阶的时候,心里莫名起了一些忐忑,长满茧子的掌心里沁出汗来。入了正殿,看见刘贺沉静如水,前几日脸上一直洋溢的舒适和欢快都褪去了,醉意也消散了,只盯着眼前的剑不动,殿上一个奴仆都没有。孙钟站定,问他:“侯爷,有什么吩咐?”
刘贺没有抬头,回答:“没什么,问你一件事情。”
“多少件都可以,随便问。”
“你是不是有个族兄叫孙万世?”
孙钟把两只手掌在屁股上擦了擦,“是我的一位堂兄,曾在豫章太守府里干事,太守调任后就赋闲在家,我也有一阵子没见了。”
“他前段时间来找过我,说是你的亲戚,又是挚友,想在我这里谋点事情做。”
孙钟吓得张开了嘴,“啊呀,侯爷没答应他吧?我族里这些人,说实话,都喜欢钻营,我和他们格格不入,所以才一个人出来种瓜。万世他做事情是有些手段,可是……可是就是心眼子比较多。”
刘贺无声地笑笑,说:“他有所图,我也能看出来。可是谁都知道我这侯府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到这里来的人,都是被排挤、使绊子、沦落到朝政边缘的人,不太可能在官场上再有起色。他来这里,图什么呢?”
“侯爷的意思是……”
“看来州刺史、郡太守看我过得太安生,想刺探一点把柄,好向上邀功啊。”
孙钟虽然质朴,可终究听出来刘贺语气中的不对劲,立即跪下来,说:“无论万世想说什么、想做什么,我都不知情!”
刘贺冷冷说道:“真的?我看他一口一句‘钟弟’,不仅对我这么说,想必对着其他官员也是如此。他和我不熟,可你却是我的朋友,有你作证,他说的话便都是真的了。”
孙钟满头汗珠,看着刘贺的样子,忽然觉得陌生。其实他自从知道刘贺的身份以后就一直隐隐劝自己,不能深交,担心有一天会碰到这样的事情,可不知不觉四年过去,两个身份地位悬殊的人,还是处成了难得的好友。
就算是友谊,门不当户不对,也很容易出问题。
就像是现在,当地位高的一方突然起了疑心,低的一方就变得百口莫辩。
孙钟语塞了几回,到最后,只问出一句话:“他说有我作证,具体说了什么?”
刘贺给他抛去一卷展开的竹简。
孙钟捡起来看,那是一份政府公文,将事件前后相关的案牍串联到一起,能清晰看见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首先是由地方上呈中央的奏书,由扬州刺史石柯署名,引用孙万世揭发话语,声称海昏侯有大逆不道的言论。言论是说,在当初被废之时,本来有机会留住印玺、拿下霍光;还说自己有机会升任海昏王。
然后是皇帝收到奏书后,下令公卿廷议,廷议形成结论:证据属实,请缉拿海昏侯入狱待罪。
最后则是皇帝批复:奏不可。引用了一番家族和睦、兄友弟恭的论述,并给出诏令:削邑户三千。
刘贺知道他看得一知半解,缓缓解释道:“皇上真是演了好大的一出戏……召集百官,你来我往,连篇累牍,最后不仅保留了仁德名声,还成功把侯国削掉四分之三。也难怪刺史这么卖力,他既顿时多出三千户民,还给皇上分忧。你那位堂兄立此大功,想必也能拿到不少好处。”
孙钟听得汗流浃背,但继续在看,因为他发现公文末端还有怪异之处。
大汉朝廷诏书下发地方,每级官府都要留下行移公文,便于追踪,这些公文也会缀连在简牍尾部。它们用的牍片比正文要短,不留天头,以示区别。豫章太守府由太守廖、都尉丞霸签发,经手佐吏各有留名;海昏侯国也留下了记录,签发者为守国相宜春县长千秋,经手人为守令史万世——这个万世,不是孙万世又是谁?
而“守令史”上的“守”一字,代表的是试用。很显然,在写这份文书时,孙万世才刚刚当上这个职位不久。
孙钟愣愣地说:“大人……大人明明觉得万世可疑,为什么还让他当了侯国令史?当了令史,在府里经手各种文书,岂不是更容易污蔑构陷吗!”
刘贺没回答他,反而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抄起长剑,问他:“这一切,你到底知不知情!”
“绝不知情!”孙钟毫不犹豫地说。
“你虽是瓜农,却编造故事,说什么神仙下凡、当为天子的话,现在这么好的机会就放在你面前,你为什么不争取?为刺史办妥这一件事,孙家从此不用当什么贱吏走卒,更不用种地贩瓜,我怎么相信你和这一点关系也没有?”
孙钟几乎要把牙齿咬碎,他忽然站起身来,大步流星,径直走向刘贺。
“你杀了我罢!只要把我葬在那个地方,我死而无憾!”
“你真的相信那个故事?”
“我信!”孙钟大喊,“不是信什么当天子,而是在百年后,千年后,还有零星一些人记得有个瓜农叫孙钟。侯爷你造墓,金银财宝、绫罗绸缎,还相信不会被人盗掘一空,我相信一个故事,又有什么奇怪的?侯爷自知生平难存于世,晚上涂成鸮神相貌在城中布施,让很多人造起木像、泥塑,在家里贡拜,以这种方式来隐隐流传。侯爷的执念,可比我厉害多了。”
刘贺摇摇头:“原来你是知道的。”
“甜瓜只要有杆子,就会往上爬;人只要饭吃饱了,女人抱够了,想的都是那一档子事!难道每个人都得用那腌臜的手段?”
孙钟气得满脸通红——刘贺想,上一个被他气成这个样子的人,还是十多年前的龚遂。他大喜大悲,大哭大怒,却能一直活这么久,说不定比他和王吉活得还长,真是让人想不明白。
刘贺又想,也许不是龚遂,而是上官皇太后。他虽然没有看见上官写信时的表情,没法求证,可是从字里行间来看,这个不知不觉已经接近三十岁的皇太后,是真的被他气得奋笔疾书。
来到豫章以后,刘贺和上官之间常有信件往来,在公而言,是作为诸侯,需要不断汇报侯国的治理情况,重大决策要请示批复,每逢节日还要遥请安康。于私而言,刘贺不断上书恳求皇上及皇太后恢复他拜谒宗庙的权力。这项请求,皇帝从来没有答应过,甚至没有批复,而是原书退回。
只是在给皇太后的书信中,刘贺可以藏一些别的话,上官总能读得明白。这一年墓园修好的时候,刘贺首先就和她说了,上官回信说,原以为他会建个十年八载。刘贺说了自己唯一的担忧,那就是,皇上一直不允许他拜谒宗庙,相当于否认他的刘氏身份,这样一来,可能不会允许他以列侯礼下葬。
陵园建好了也没有用,最终下葬的礼制,必须有皇上批复,才能作准。而如果皇上决心要让他湮灭于世,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离去以后不留痕迹。
刘贺说,海昏侯国,大概是留不下来的。而海昏侯墓能不能留,就要看刘贺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
一如既往,上官看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在回信里指桑骂槐,言辞激烈,句句都锤到他的心里去。可其实是没有办法的,刘贺能感觉到,皇上对他的容忍程度正在收紧,他自己的身体也在变差。他再不可能见到上官,在见过最后两位故人以后,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在陵里,必须确保它如计划般留存下去。
只能是现在,也只能用他仅存的手段。
所以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掷剑于地,差点把精美的玉具剑璏都摔碎了。
可他一点也没心疼,满目愧疚,对孙钟说:“对不起,我只是必须确定你的想法。孙万世的事情,是我故意做的。”
“我没明白,为什么要让他举报你?”
“为了让皇上安心,就像当年张敞来检察,我装疯卖傻一样。”
“但安心有什么用?朝廷给的惩罚不小。”
“大墓修讫,我其实已经不需要那么多封邑了。不如让他宣泄一下焦虑。”
“当年装傻,侯爷是为了不再被软禁在家,现在呢,这有什么好处?”
“我们皇上是个仁义的人,他已经罚了我一回,短时间里,就不会对我再下狠手。所以如果这时候我殁了,就能以列侯礼入殓。”
“侯爷,你太奇怪了,先是来这么一出大戏,现在又说这种话。到底怎么回事啊?”
“没什么,我相信你了,这个你拿着,一定要传给后代。”
刘贺把盖了泥印的书简交给孙钟。
孙钟还是发愣,在手里掂着,说,“这是什么?看起来有点像我们那天拆的书。”
他又说:“这泥印可留不了很多年啊。”
“等印子没了,就拆开来看。至于那是什么时候,最终是谁会得到它,未来的人会怎么想、怎么做……那就不是你我所能决定的了。”
“我还是不明白你说的话,怎么突然说死的事?侯爷身体有恙吗?……”
刘贺拍拍孙钟的肩膀,说了些天气暑热、瘴毒流行之类的话敷衍过去,又说:“那个孙万世任务已成,怕遭报复,早晚会离开这里。离开前,会给你好处,不管他找什么藉口,你收下便是。以后子女要入仕、为官,不要清高,去找他,会有帮助的。”
孙钟如梦初醒,说:“难怪万世昨日还给我来信,说他们准备搬到会稽郡去,要约个时间见面……”
“会稽不错。”刘贺淡淡地说,“以后你就葬在这里陪我,但孙家真正兴旺之地,也许就在会稽……”
在孙钟回去的路上,碰见了好几个侯国的臣子,他们都在去往刘贺那里。刘贺召集了很多人,听了奏报,做过答复,又东拉西扯谈了些风土人情的事情。官员们听得不知要领,又不好打断,只能耐着性子陪他过了一个多时辰。刘贺似乎意兴未尽,却忽然咳嗽,大咳不止。
官员们把医师叫来,喝水,灌药,只是稍稍平缓。刘贺便让官员散去,又说,这都是暑毒引起的,从库房多拿些瓜来,我消一消火。
海昏侯国其实没什么重要事情,官员们都是得过且过,回家便把这次朝堂给忘了。
可是当天深夜,三更以后,突然又有人把他们从睡梦中吵醒,让他们紧急从四面八方回到侯府。有官员气得大骂,说,他真以为自己是侯爷吗?不就被朝廷丢在这里,等死而已!
等各路官员骂骂咧咧地赶到府上,便看见刘氏妻儿已经哭成一团,他们抒发出强烈的凄惶,除了悲伤,更多是对未知的不安。原本这侯国已经如履薄冰,这样一来,更像是有一种大厦将倾的幻象,笼罩在所有人头上。
医师说,海昏侯走得很急,侍女更换果盘,一来一回,就已经没了气息。
医师说,海昏侯是吃着瓜去世的,但问题应该不在于瓜,因为他在朝上时已有不适,众官都看见了。
医师说,海昏侯这事,纯属意外,虽然不幸,但恐怕只有上天要负这个责任。
只有那个最早发现他的侍女悄悄说,侯爷回到寝室后就没有咳,他吃甜瓜吃得很慢很慢,从艳阳高照,直到日暮西斜。发现他的时候,书柜最明显处就放了两封信笺,一封是给上官皇太后的,另一封就是遗书。
海昏侯刘贺骤亡的这件事,传过千里,引发了都城长安的轩然大波。
刘贺本来的嗣子是刘充国,但刘充国已夭,嗣子未立,侯位继承成了问题。趁着这个空白时间,在少数重臣的引导下,百官联名上书,不赞同为海昏侯立嗣,上书名为《奏绝海昏侯国后》,其中最重要一段为:“陛下圣仁,于贺甚厚,虽舜于象无以加也。宜以礼绝贺,以奉天意。愿下有司议。议皆以为不宜为立嗣,国除。”给皇上留了充足的台阶,又把处理手段写得决绝。
皇上收到诏书后,命丞相、御史大夫、列侯、九卿、博士,集体廷议,结果没有什么悬念,都认为应当除国。
廷议也需要大臣署名,除了前述重臣,还出现了上官皇太后的属官长信少府夏侯胜。据说,皇上在一次朝请皇太后的时候,屏退众人,聊了不短的时间。其结果是,皇太后认可了除国的决定,并请夏侯胜代为执笔,这代表了内廷禁宫最高等级的首肯。
刘病已心里一块大石稳稳落定,所以没有过于在意皇太后提出的丧仪要求。他想,陵园就陵园吧,在那样偏远的南方,它很快就会湮没于森林、河流与灾异。
于是,皇上亲下《除海昏侯国诏》,意见为“奏可,以列侯礼葬贺”。
丧礼那天,孙钟去了。他虽无位阶,也非亲属,但还是恬着脸强行跟着扶灵下墓室。没有人拦他,一是因为女弱子幼,刘家已经没有能管事的;二是出于他实在哭得涕泗横流,声嘶力竭,连亲人都比不过。他进了椁室,发现一切都布置得如日常起居一般,恍惚间,只觉得人可能还在,不过是去去便回。
龚遂的二儿子也去了。他顾着和越女抵死缠绵,全没有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加上朝廷有意封锁消息,所以直到丧礼才知道这件事。这样一来,两位老人家是不可能赶回来见最后一面了。怀着愧疚心情,他也进了地宫,里面一切都让他久久不能忘怀,就像是筑进了他的梦里,每每逡巡其间,庄周梦蝶。
尤其是他在地宫里发现了那张熟悉且丑陋的熊脸,而且不在玉上,也不在壶上,竟在墙上。他从小讨厌父亲给的这枚玉佩,但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通了灵,从此洗心革面,回去就和越女正式订了亲。作为北人和南人、汉人和越人通婚的代表,饱受了一番议论,也遭遇种种意料不到的文化差异,在百般忙碌中,他又忘记了,自己还没有把海昏侯的事通知给父亲。
后来他想,算了,反正全天下都知道了。可是愧疚之情又起,他在写信之余突发奇想,不如给他们寄一幅画像过去,聊以慰藉?
他其实没怎么见过海昏侯,印象已经淡薄得不成轮廓,便去问了问妻子。妻子说,她从来没见过侯爷。他后来又去问了邻舍、老人、小吏,没有一个人知道刘贺的样子。山顶的陵园朱门紧闭,有士兵把守,不容靠近。烈日洒满长街,刘贺这个人就像被蒸发了一样,眨眨眼就消失了。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01-28
到最后,发现我只是写了一个平行时空的刘贺,所有都是想象,只有留下的墓是真的。就像平行时空的分枝下共同的树干。 文中孙万世举报刘贺一事,出自史实。《汉书》载:“万世问贺,前见废时,何不坚守毋出宫,斩大将军,而听人夺玺绶乎?贺曰:失之。万世又以贺且王豫章,不久为列候,贺曰:且然,非所宜言。” 除国诏书原书出土于海昏侯墓,文中内容、形式、各级政府传达方法,都来自于文物。 刘贺遗骸里发现了大量瓜子,他去世前确实吃了瓜。
第十五章 墩墩山
——公元201年 · 建安六年—— 一个黑影猛地坠落到孙权旁边,吕蒙应声而起,从隐匿处飞身刺出。 这时候,椁室里唯一的光源只有孙权手上的灯,孙权手一动,光就像水一样满室晃动,让一切都沦于影绰之中。偏偏孙权受到惊吓,连着后退,让吕蒙完全看不清黑影的模样,只能把剑笔直一刺。剑尖在硬物上稍稍停顿,发出“哐”的一声尖响,穿透甲片,撕裂血肉。 对方一声不吭地倒下,沉得像一个装满砂石的布袋,肌肉锁住剑刃,直把吕蒙的剑压得往下坠。 吕蒙立即意识到中计——掉下来的不是个活人,而是他手下亲兵的尸体。 他没有犹豫,猛地一腿把尸体从剑上踹开,同时后撤。 但是已经晚了。 第二道黑影像鹰隼飞降到他的面前,吕蒙还没有回剑,就已经感觉腹部被重锤敲了一下,五脏六腑尽皆翻滚。他下意识地护住头颈,却被一只长臂伸到脑后,从后脑勺上狠狠一推,差一点以头抢地,只能堪堪用双臂挡住。旋即腰上又遭重踏,整个人趴在地上。 浑身剧痛之余,他脑海中只有一件事:对方甚至没有用剑。 他翻身跃起,却发现对方已经越过自己,去到孙权面前,手一抓、一甩,玉具剑便脱手飞了出去。 但寒光并没有落地,而是在半空中被对方接住,又闪身转到孙权背后。孙权还没来得及回身,就听见身后一阵裂帛似的风声刺到脑后,一股恶寒在脊梁上炸开,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被刺中。 那人说:“不要回头。” 这时候,另外两名亲兵也已经从东室跑出来,他们发现墓室中忽然多了鬼魅似的一个人,手上俱是一颤,一枚金饼脆生生落地,在地上滚出很远。他们慌张地拔剑,却发现那人已经把剑悬在主公的颈后,他们根本没有动手余地。 而吕蒙正站在房间另一侧,剧烈喘气,满眼怒火,但是无可奈何。 明明是三个人把对方围在正中心,却有一种被他一个人包围了的感觉。 孙权说:“我不需要回头,子义,我视你如兄长,你的声音我记得很清楚。” “孙将军,你还是这么懂得掌控人心。”太史慈缓缓说,“你想得很对,只要周瑜…
——公元 201 年 · 建安六年——
一个黑影猛地坠落到孙权旁边,吕蒙应声而起,从隐匿处飞身刺出。
这时候,椁室里唯一的光源只有孙权手上的灯,孙权手一动,光就像水一样满室晃动,让一切都沦于影绰之中。偏偏孙权受到惊吓,连着后退,让吕蒙完全看不清黑影的模样,只能把剑笔直一刺。剑尖在硬物上稍稍停顿,发出“哐”的一声尖响,穿透甲片,撕裂血肉。
对方一声不吭地倒下,沉得像一个装满砂石的布袋,肌肉锁住剑刃,直把吕蒙的剑压得往下坠。
吕蒙立即意识到中计——掉下来的不是个活人,而是他手下亲兵的尸体。
他没有犹豫,猛地一腿把尸体从剑上踹开,同时后撤。
但是已经晚了。
第二道黑影像鹰隼飞降到他的面前,吕蒙还没有回剑,就已经感觉腹部被重锤敲了一下,五脏六腑尽皆翻滚。他下意识地护住头颈,却被一只长臂伸到脑后,从后脑勺上狠狠一推,差一点以头抢地,只能堪堪用双臂挡住。旋即腰上又遭重踏,整个人趴在地上。
浑身剧痛之余,他脑海中只有一件事:对方甚至没有用剑。
他翻身跃起,却发现对方已经越过自己,去到孙权面前,手一抓、一甩,玉具剑便脱手飞了出去。
但寒光并没有落地,而是在半空中被对方接住,又闪身转到孙权背后。孙权还没来得及回身,就听见身后一阵裂帛似的风声刺到脑后,一股恶寒在脊梁上炸开,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被刺中。
那人说:“不要回头。”
这时候,另外两名亲兵也已经从东室跑出来,他们发现墓室中忽然多了鬼魅似的一个人,手上俱是一颤,一枚金饼脆生生落地,在地上滚出很远。他们慌张地拔剑,却发现那人已经把剑悬在主公的颈后,他们根本没有动手余地。
而吕蒙正站在房间另一侧,剧烈喘气,满眼怒火,但是无可奈何。
明明是三个人把对方围在正中心,却有一种被他一个人包围了的感觉。
孙权说:“我不需要回头,子义,我视你如兄长,你的声音我记得很清楚。”
“孙将军,你还是这么懂得掌控人心。”太史慈缓缓说,“你想得很对,只要周瑜前来,我一定要亲自去迎。但我又转念一想,周瑜和我的情况是一样的,虽然外为股肱,内为兄长,但天下无事,他统兵不过万;天下有事,他统兵不过半。所以,就算他真的来了,你也一定会亲自过来,而且只会把最重要的事情留给自己。”
孙权像被人刺痛了一下,眯了眯眼睛。
“就算你猜对了,公瑾的军队已经到达彭蠡泽,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他们杀进来?”
太史慈反问他:“没有孙将军下令,他们真的会动手吗?”
吕蒙和刘基心里都一惊:他们都知道周瑜只是威慑,不会真正进军。
可是孙权沉默片刻,却说:“当然会。”
“周瑜接到的军令是怎样的?”
“豫章郡海昏六县刘繇旧部及山越叛乱,屠之。”
话音一落,寒意四起。
太史慈摇摇头:“还有。”
孙权两只眼里绿火大盛,缓缓说:“太史军若有抵抗,以同罪论处。”
“周瑜什么时候开始进军?”
“已经开始了!”
太史慈语带怒火,沉沉说道:“你即位首年,庐江太守李术擅收逃兵,言辞不逊,你发兵包围、屠城、枭首,妇女饿得啃食泥丸,百姓尸首填城,唯一能活下来的只有部曲,被你尽收麾下。现在你把相似的军令用在这里,是想一举除掉扬州旧部、吞并我的部队、彻底掌控豫章。”
孙权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吕蒙的眼神渐渐从愤怒转为疑惑。他看向孙权的眼睛,却发现,孙权根本不与他对视。
但他还是不信,断言说:“你说的都是无稽之谈。少主只不过是派人来追查金银,确认你是否忠诚,哪里有你说的这么复杂?”
太史慈在阴影里看着吕蒙,忽然笑笑,“你还是不够了解我们的少主。那我就再说一件事。”
“为什么当初龚瑛突然决定把王祐抢走,自己盗墓?他不肯说话,心腹都已经赴死,我也以为不过是被财宝蒙蔽,所以此事差点就成了一个谜。可是你为了进城找刘基,把鲁朝奉这个人暴露了出来……我顺着调查,发现上缭壁几乎所有明线和暗线的交易,都涉及到这个人。龚瑛以前想回北方,后来却说,这里的器物能让他们活得像人,这想法是从哪里来?器物没有合适的销路,价值便难以发挥,而龚瑛的信心,只可能来自于鲁朝奉。甚至我一直没想明白——龚瑛的人怎么能从建昌城里抢走王祐,还进出自如?后来才知道,那些刺客是鲁朝奉找来的,他们手里,拿着孙家的符节。”
吕蒙铁青着脸:“如果鲁朝奉真像你说的,参与到了这种深度,那根本就没有必要让我来调查!”
“确实不需要。你只是用来刺激我的,就像其他很多人一样。孙将军手下从来不缺想要建功的年轻将领。”太史慈的声音平平托出,“我以前一直没想到的是,孙将军原来是在双手互搏,一手胁迫我,一手煽动龚瑛,只想着让我们打起来……甚至我攻打上缭壁一仗,是不是也在孙将军预料当中?因为这样一来,我就和其他吴军将领一样了,和州牧旧部、和山越,全都有了血海深仇。下一步无论要对谁动手,都不用担心另外一方。”
他转眼看向阴影处,冷冷地说:“刘基,这就是你带进来的人。”
刘基从镜屏背后走出,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他问:“就在这个时候,战争已经开始了?”
孙权点点头。
“这和你承诺的不一样!”
“那是吕蒙和你说的。我没有回答过。”
听见孙权亲口承认,吕蒙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刘基咬紧牙关,两腮都因愤怒而抖动:“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这件事和平结束?”
孙权冷漠地笑笑:“不可能的。我不是伯符,伯符想要天下,而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剿灭黄祖,进讨刘表,横据长江。只要这样,就可能封王、称帝。豫章是北抵荆州的要道,容不下第二种想法。”
刘基转头看向太史慈:“而子义你已经知道周瑜正在进军,但还是抛下那边,回到这里?”
太史慈也不带一点情绪:“周瑜仁慈,会先对山越、流民动手,再围城威慑,最后才和吴军相残。这时间足够我抓住孙权。以他为质,公瑾只能停兵,甚至要亲自送我北上,替我挡住江夏的水军……至于这座墓室的真相,确实是个意外之喜。你到底为什么拥有一卷《筑墓赋》?不重要了。有了这些器物,再多的兵员我都能补充回来。”
他们两个人的声音,听起来忽然没什么不同。
刘基大喊:“现在是说这些话的时候吗!”
“你别天真了。”太史慈忽然抛出一些物件,所有人顿时屏息凝神,墓中空气为之一窒,等落地时,却发现不过是一些木牍。
“这是你寄给家人的信,没寄到,因为人已经不在了。孙权继位以后,其中一个要求就是把你交出去,我没答应。你问问孙将军,是不是已经把他们接到了吴郡?你说要阻止盗墓、阻止战争,到头来,就连家人也保护不了!”
“什……”刘基突然感到口干舌燥,问不出话来。
“少主!”吕蒙突然插话,“是我的部曲?他们知道准确位置,你瞒着我,让他们带了路?”
孙权静静盯着他们二人。
眼底却有了笑意。
孙权的剑被夺走了,但还有一把短刀。
如果他是孙策,有了这把短刀,就有无数种逃脱方法,甚至能和其他人一起杀死太史慈。但他不是孙策,如果转身向太史慈突刺,就和送刀子没什么区别。所以他一直没碰刀,一直在等待。
他没想到机会就在眼前。
刚才突然有一瞬间,他发现,太史慈的声音里出现了一丝破绽。破绽来自于眼前这个平民——不知道为什么,太史慈和吕蒙似乎都关注着这个人,一个胸无大志、注定要成为傀儡的家伙。这让他感到特别不愉快,可是他不需要知道原因,只要洞察到这一点关系,就足够了。
他用几近耳语的声音说道:“我可以让子义北上……”
刘基向前一步,“什么?”
眼前的光影突然大幅度摇晃。
孙权没有回答,把灯盘猛地一甩,同时抽出短刀,向刘基激射而出。
“小心!”
替刘基挡刀的人却是吕蒙。他下意识以最快速度挥剑,却只能让短刀稍稍偏移,“噗”一声脆响,仍然刺进刘基的左手。
太史慈也在一瞬间失了神。他眼前火光一闪,是灯盘飞近,他轻轻躲过,但眼前被短暂的黑雾遮挡。
抓住这一点空隙,孙权从剑下脱身,疾步奔向盗洞方向。带着逃脱的快感,在跳上洞口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
灯火终于照亮了太史慈。在昏黄的光线里,他长身挺立,浑身上下布满血迹,衣甲破裂,满目疮痍。
他们明白了那句“不要回头”。虽然一个人杀穿了吕蒙一整队精兵,但太史慈确实是有疾在身,确实已经不是当年的水平。甚至连拄着三尺玉具剑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孙权咧开嘴笑了。
他说:“杀了他。”
太史慈身后两名士兵大喊一声,先后突刺。太史慈躲开了其中一剑,另一剑却绽出尖锐的金铁之声,不知道有没有刺穿盔甲,只知道他身形一顿,踉跄两步。但这并没有影响他的动作,玉具剑寒芒一闪,同时在对方身上撕出一扇血光。
孙权没有再看,盗洞离地面有些高度,他召唤吕蒙过去,准备跃起时,却突然被吕蒙伸手按住了肩膀。
吕蒙回头大喊:“刘基!做你说过的事情吧!”
刘基捂着手臂上的伤,感觉全身血液都挤在伤口上,想要喷涌而出。但他没有犹豫,朝声音方向快步奔跑,踩在吕蒙弯曲的腿上,一跃而起,从盗洞里钻了上去。
在之前下墓的时候,刘基累得恍惚,有时会感觉自己置身于水底,甚至忽然不敢呼吸。但仔细回想,他们在墓里确实碰到过水——那就是在找漆甲的时候,他们挖出了一只奇怪的漆壶,然后就听见地底水管传出的声音。
王祐也曾经说过,这个陵园的三口水井深不见底,和地下水道相连。整座小山底下都是复杂的排水系统,就是为了确保几座大墓能不被水淹没。
刘充国墓、刘贺墓,都在竖井旁边。
可是也有奇怪之处:刘充国墓在地下不足十米,加上排水,确实能避免水害之虞;刘贺墓却深在地下二十余米,在洞底抬头看不见洞口,如果黄泉上涌,它很可能被泡在水平面下。
虽然把墓挖得越深越显尊贵,可刘贺这么做,还是显得很自相矛盾。
除非他是故意的。
刘基沿着檄道跑了一周,把每间储藏室都看了一遍,最后是在车马库尽头的墙上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图案:
一只歪嘴咧笑的熊型怪兽。
王祐说过,这是“听”的暗示。所以刘基把耳朵靠过去,闭起眼睛,穿过土层,他觉得自己掉进了水里。再伸手去摸——那一面墙的温度,比其他地方都要低一些。
他返回墓室,快速找到掘墓时用过的大锤。左手经过简易包扎,但布已经全红了,小臂以下没有知觉,他就用右手把锤子拖过去,一路把车驾和盛放车驾组件的漆箱敲得梆梆乱响,最终来到墙壁前站定。
他抡起大锤往墙上砸去。
墙壁发出巨大的震响,在地宫里回荡,久久不绝,但墙壁并没有倒塌。
椁室里的人一定都听见了这骇人的声音。
刘基咬咬牙,不顾左手的伤,双手握紧锤柄再砸,先是砸在墙上,后来是直直对准熊型石雕。锤子正好落在石雕的脸上,将那张怪笑的脸砸得变形、粉碎,但他没有停,继续将锤子挥向同一个位置。血液迸出创口,手臂痛得彻底麻木,满头汗珠飞舞,直到墙壁突然颤抖起来。
整个地宫都发出怪异的响声。
水柱从墙壁里喷涌而出,冲开刘基手上的锤子,扯脱绷带,在水流里炸开一片血花。
并不只是一面墙里有大水喷出。
而是四面墙壁、头顶、地下,全都回荡着夸张的、龙吟似的轰鸣。
整个墓都在摇晃,夯土墙震出满室黄尘,椁室巨木吱吱作响。千万条水流如蛇鼠群出,地面迅速漫起一层积水。
刘基爬到椁室顶部,他感到头顶的夯土摇摇欲坠,那不仅是二十多米深的土地,还有地面上一整座封土山。千钧压顶的真实感,让他全身剧震,心腔跳动得几乎爆裂,但他还是趴在地上,对里面喊:
“快跑!!”
孙权是第一个跳出来的人。他面如死灰,直接撞开刘基,跳下椁室,一瞬间就没了人影。吕蒙第二个出来,他满脸苍白,身上几道血痕,盯着刘基说:“我这辈子要是短命,就他妈的是你给害的。”他抓着刘基,扫视一眼地上横陈的亲卫尸体,见无一可救,就要拉刘基走。
刘基不动,问他:“太史慈呢?”
吕蒙断喝:“他没死,会出来的!别等了!”
头顶又传来一声地动似的巨响。
刘基拍拍吕蒙的手,然后挣脱开,重新跳进盗洞里。
太史慈杀死最后两名亲兵之后,手上已经完全没了力气,但还是握紧玉具剑不放。
他还捡到了孙权丢下的刘贺的玉印,小小的,像一粒温润的白雪。
“真奇怪啊。我之前一直觉得海昏侯处处在提供暗示,让我找到他。等我真拿着他这两件器物,却听不见他的话了。”
“也许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话。我们每个人听见的,都不过是自己的声音。”
太史慈走到棺木旁,把剑和玉印都重新放回尸首两侧,把地上的金饼也收归原位。到最后,他使出身体里仅存的一丝力气,把棺盖重新放了上去。他再次抬起头时,眼里的光熄灭了,只留疲惫与愧疚。
“直到刚才,我才仔细看了看这个房间,感觉就像是他真的在这里住过……作为葬身之地,倒是挺不错的选择。”
“不。”
四周椁木发出更强烈的异响,无孔不入的水流,开始从外面渗进来。
刘基脸色不变,说:“不,你必须要活着出去,为了帮我。”
“帮你做什么?”
“救旧部、救山越、救你保不住的部曲。你要说服他们所有人归到我的名义下,拧成一股力量。你从前能做到这件事,现在也依然能做到。”
“然后呢?你做了这样的事情,不可能投靠孙家了。”
“不是不能,只是要换个方式。”刘基坚定地说,“我会入孙家为质。”
太史慈愣了,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最后只说:“这会是无比艰难的一条路。就算真能保住这些人,但终你一生,可能都无法从中摆脱。更重要的是,你的身份过于特殊、这桩交易过于隐秘……你所做的一切,都不会被书于史册,没有人会记得!”
“我不在乎。”
四周一阵剧震,灯火摇曳,几明几灭。
刘基再不能等下去,他拼命拽着太史慈往外走。遍地都是流水,漫过坐席,浮起席镇,即将吞没所有熠熠生辉的马蹄金、麟趾金、柿子金。无数泥沙木屑落在头上,四周吵得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他发现,出水处早已不止一处,就连椁室之上也有水柱喷出。水从盗洞汹涌而入,冲刷椁室内的隔层地板。
他们顶着水流,从盗洞爬出椁室。
刘基低头再看了一眼——
他一直想:那隔层为什么是土做的?
在水的冲激下,它化为砂土,轰然崩塌。无论是棺木、漆箱、还是孔子镜屏,都在转眼间失去踪影。
在海昏城,至少三代人都记得那一天。
那些乱世年间,一年比一年冷得更早,而那天正好是一场初雪。
城里突然就乱了。有人说,绿色盔甲的军队已经闯入县界,他们在山里屠杀,在密林里屠杀,把任何手上拿着工具的人当作猪狗屠尽。有人说,可是绿甲不就是吴军吗?我们难道不是吴军的臣民吗?持不同意见的人在城里闹成一团,自相倾轧。而急着逃亡的人拖家带口、挟卷货物,被堵在城门,城门没有收到命令,不敢贸然开城,于是引发更巨大的恐慌。
更多的人则是躲在家里,闭门不出,把一切能上身的东西裹到身上,和同样冰冷的家人挤在一起,以此抵御严寒和恐惧。
后来,几乎所有人都说,自己听见了山在叫。
据实际听过的人说,其实也没有那么大的声响——只是因为他们正好在墩墩山的山间,或者山脚下,四周飘着雪,万籁俱寂,才能隐隐约约听见一种没听过的叫声。那声音不受风雪和林木遮挡,好像是从山肚子里传出来的。
可在那样人心惶惶的日子里,这事经过一传十、十传百,便成为了一种祥瑞、一种吉兆,于是谁也不甘人后,很快,所有人都说自己亲耳听见了。声音的来由五花八门,声音本身也变得越来越丰富、复杂、高亢、圣洁。
而且它还有一项非常实用的效果——
据说,那些入侵的军队听完山鸣以后,就退军了。甚至有人说,他们不是撤退,而是原地消失,因为没有任何军队能走得那么快,不留痕迹,而且秋毫无犯。对此,官府始终三缄其口,而吴军更是从未承认过这件事。
但他们已然杀死了很多人。没有理由,没有记录,没有名字,尸首转眼就被白雪掩盖,就连乌鸦也找不到、吃不着,一直等到第二年开春,才化为泥土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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