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文学 > 古代言情 > 海昏 > 2-6
    第二章 银釦金箔贴饰漆盒(阴篇)


    ——公元前74年 · 元平元年—— 宫墙里向来是无聊的。好处是,宫里总有说不完稀奇古怪的事,让贵的贱的高的低的囚徒们,总有无数的舌根可嚼。 春三月,最是一年好时节,昌邑宫城上却见得群鸟乱飞。初是杂鸟,尔后以喜鹊居多,宫人都松一口气。但自从乌鸦云集,喜鹊和其他鸟类都被驱逐,只乌泱泱一片黑雾俯在青砖灰瓦上,大相聒噪,让人忌惮得不敢出门。 三月末,一宫人起夜,见一狗头人身的家伙在宫里穿行。狗头亮白,譬如朝云,身躯矮小,状若侏儒,一晃而过。一时间,痰盂紧俏,大批买入宫城。 四月,昌邑王座上一夜之间,沾染无名血污。寅时宫人发现时,血还温着,淌下的痕迹还鲜明,正在那后背中央。郎中令龚遂对这件事的原因绝口不提,只是引经据典,宣布这是史无前例的大凶之兆,力主昌邑王斋戒沐浴、约束自身。 末了,宫里最近又流传起一个新的话题。这风言风语看似无根,却于隐秘处飞速生长、蔓延,在掩着嘴、压着声吐出来的字句里,变得越来越客观,越来越真实,似乎人们用百家饭,共同供养出一只的新的鬼来。 这鬼是万万不能提的,但又那么吸引,刺心辣肺,让它一旦成长起来以后,就把那些鸟的狗的小事,统统掩盖过去。 它最紧要的关窍,只有一句话—— 昌邑王,似乎可能要当皇帝了。 消息传到刘贺耳中的时候,他正在研究漆器的夹纻胎。夹纻胎是漆器器身的一种做法工艺,原来,器身一般是用精良的木材来制作,战国《韩非子》记载“斩山木而财之,削锯修其迹”,说的就是选择优质山木来制作漆器胎身。但木头再好,也显得偏重。如果再加上银釦贴金诸般装饰,到入得了刘贺的眼,那就厚重得不适于随身携带。 有需求,就有方案。在昌邑王不顾众臣反对、大力鼓动之下,漆工研制出不用木材而是用苎麻布来做胎体的方式,坚实程度相当,质地却薄体轻盈。简单来说,他们先用泥膏制成胎胚,用苎麻布层层裹裱,紧密黏合,等成型、荫干之后,取走胎胚,再用一二十道工序去强化胎体,才能形成标准的夹纻…


    ——公元前 74 年 · 元平元年——


    宫墙里向来是无聊的。好处是,宫里总有说不完稀奇古怪的事,让贵的贱的高的低的囚徒们,总有无数的舌根可嚼。


    春三月,最是一年好时节,昌邑宫城上却见得群鸟乱飞。初是杂鸟,尔后以喜鹊居多,宫人都松一口气。但自从乌鸦云集,喜鹊和其他鸟类都被驱逐,只乌泱泱一片黑雾俯在青砖灰瓦上,大相聒噪,让人忌惮得不敢出门。


    三月末,一宫人起夜,见一狗头人身的家伙在宫里穿行。狗头亮白,譬如朝云,身躯矮小,状若侏儒,一晃而过。一时间,痰盂紧俏,大批买入宫城。


    四月,昌邑王座上一夜之间,沾染无名血污。寅时宫人发现时,血还温着,淌下的痕迹还鲜明,正在那后背中央。郎中令龚遂对这件事的原因绝口不提,只是引经据典,宣布这是史无前例的大凶之兆,力主昌邑王斋戒沐浴、约束自身。


    末了,宫里最近又流传起一个新的话题。这风言风语看似无根,却于隐秘处飞速生长、蔓延,在掩着嘴、压着声吐出来的字句里,变得越来越客观,越来越真实,似乎人们用百家饭,共同供养出一只的新的鬼来。


    这鬼是万万不能提的,但又那么吸引,刺心辣肺,让它一旦成长起来以后,就把那些鸟的狗的小事,统统掩盖过去。


    它最紧要的关窍,只有一句话——


    昌邑王,似乎可能要当皇帝了。


    消息传到刘贺耳中的时候,他正在研究漆器的夹纻胎。夹纻胎是漆器器身的一种做法工艺,原来,器身一般是用精良的木材来制作,战国《韩非子》记载“斩山木而财之,削锯修其迹”,说的就是选择优质山木来制作漆器胎身。但木头再好,也显得偏重。如果再加上银釦贴金诸般装饰,到入得了刘贺的眼,那就厚重得不适于随身携带。


    有需求,就有方案。在昌邑王不顾众臣反对、大力鼓动之下,漆工研制出不用木材而是用苎麻布来做胎体的方式,坚实程度相当,质地却薄体轻盈。简单来说,他们先用泥膏制成胎胚,用苎麻布层层裹裱,紧密黏合,等成型、荫干之后,取走胎胚,再用一二十道工序去强化胎体,才能形成标准的夹纻胎。其流程繁复,用工巨大,都不在昌邑王的考虑范围之内。他只想还有没有什么方法,让它变得更有意思一点,毕竟这种方式,限制比木材少多了。比如——做成三四五个层层嵌套的子母盒?


    他随意地坐,一手拿着个未上漆的胎底,桌上摆着另外几种材质,怀里躺着只已成型的银釦金箔贴饰漆盒,盒盖开着,他从里面拿虫草来吃。因为自幼身体不佳,又懒得听各方大臣唠叨,刘贺就说了:汤药麻烦,把要吃的药材放盒子里,随时吃。


    正在嚼虫草的时候,他从沉迷的个人世界里走出,听见旁边侍臣们说:“宫里到处传说,大王真有可能要当皇帝了!”


    “不可能的。”另一人冷冷地反驳前一人,“当今圣上年富力强,岁数和大王差相无几,怎么会有你说的事情。”


    “这正是问题所在。我听说皇上虽然年轻,却贵体欠安,久在龙榻,所以才有那上官桀、桑弘羊、长公主等人胆敢谋逆。要是皇上金安,加之大将军霍光忠心耿耿,哪里会有那么多祸事。”


    “那都几年前的事了,现在还拿出来说。”第三个人啧啧鄙夷,“近年来霍大将军持政公允,海清河晏,四夷宾服,一点儿换代的迹象都没有。你再这样嚼舌根,早晚被人拉去砍了。”


    “但皇上确实久不露面。我听说,春日籍田,下地亲耕,也是大将军代理。”


    “可不是还有别的王爷吗,故昌邑哀王有好几位兄弟,他们辈分更高。”


    第一个人被堵得应答不上,红着脸,反将一军:“我看你就是不想大王好!我一心只盼大王英姿勃发,不仅庇护这昌邑国,还能去往更大的天地。你倒行啊,没一句好话……”


    几人从座上闹得站起,又插话,又推搡,渐成一出荒诞闹剧。


    刘贺听得厌烦,沉沉说道:“你们闹归闹,要是像上次一样打得出血,沾王座上,那郎中令要怎么惩治,孤都不插手。”


    话音落下,房子里顿时没了声音。一方面是因为上次确实闹大,要不是龚遂心里跟明灯似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治起罪来怕可以诛连十个二十个人;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昌邑王平常沉浸在自己世界里,很少去说他们,但一旦说了,就是死界线。


    其实刘贺也知道这些人没什么价值。里头什么人都有,郎官、太监、匠人、奴隶,无非是围在身边,巴巴跟他讨骨头吃。但要说这半夜里还能陪着,给房子里添点人气的,也只有这么一些人。那些正经大臣们,都是因循圣人之言,日兴夜寐,调理阴阳的,哪怕忠心,也不可能半夜跟着他在宫里胡闹。


    这是刘贺一个小小的特异之处——从五岁开始,他就不太需要睡眠。


    所以在他身边,总嗡嗡飞着一群佞臣。在龚遂他们眼中,这些人不仅有害,而且恶臭,他们只在打更的时候才出没,做种种荒腔走板的事,就像具化的晦气沆气瘴气,引诱着王,毒害着王,使其夜不能寐。只有刘贺自己明白:只是因为自己睡不着,心里烧着火,才引来这么多小鬼聚在身边。


    只有他们才能夜夜响应刘贺的要求,放歌纵酒,斗狗走兽,设想奇珍,赶制器铭。


    二月,天上现赤狗,大星如月;二月,他们就给在王宫后院搭起一观星台。不讲规,不讲法,不讲理,哐哐当当日敲夜打,闹得后宫里人神俱愤,但就是给弄了出来。昌邑王把该罚的人罚了,然后在星台上观察斗牛,又着人做了一批团龙纹彩绘棋盘——六龙嬉戏,白云苍狗,满盘星斗。


    所以刘贺是从来不听这些人说什么的。


    唯独当皇帝这件事,“当皇帝”,这三个字,去到哪,好像都能扎下根来。


    五月,一卷书简从长安未央宫,送到昌邑王宫。


    仍然是在子夜。昌邑王仍是在看漆盒,但这次看的是贴金。南方丹阳郡传来的新技术,能把金片捶打至蝉翼一样薄,剪成花鸟鱼虫各种形状,无不神俏。


    把长安书简亲自送到王宫的,是中尉王吉。他在屋外通报姓名的时候,屋里的群小突然像惊弓之鸟,甚至未及告退,就已经从后门作鸟兽散。


    就连刘贺也正襟危坐,收敛了神色。


    在子夜的烛光里,王吉就像是飘进来的。他本一张天生的哀脸,长手长腿,黑袍黑甲,又鲜少沐浴阳光,就变成了一副白无常似的模样。


    中尉负责王城戍卫工作,所辖从宫墙至城墙之间,宫内并不受其管制。正常来说,刘贺和他的扈从们都应该与中尉没有太多纠葛。但前面说到,刘贺打小不喜睡眠,十余年里,漫漫长夜,宫中不管是人,还是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他都早已看腻。所以多年来,他曾无数次在子夜以后偷开宫门,甚至翻阅宫墙,以期在城里完成更多的事情。


    出宫以后,除昌邑王外,将其余人无论高低贵贱一应依法查办的人,就是中尉王吉。无论是入狱、笞刑还是斩首,王吉毫不手软,无数宫内宵小出了宫墙,都落入他的手中。


    昌邑王国整体而言风气尚佳,白天的危机,尚不如王在夜间偷走出宫来得严重。所以王吉才被迫成了昼伏夜出之人,每夜盯着宫里宫外的动静。


    城里小童甚至编了一首曲儿:“白日龚,犹能纵;夜间王,不得藏。”说的就是龚遂和王吉。


    王吉带来的,从来只有坏消息。


    这次却不同。


    唯独这次,昌邑王脑子里嗡嗡的,不再有往日的戏谑,也没法顾左右而言他。他看见王吉手上的书简,上面封的是金漆,金漆上是帝印。前月在耳朵里扎了根的三个字,那地底里吟着俄着捂着叹着的句读,忽然破土而出,撑满了整个房间。


    王吉伏地,刘贺亲手启封,解带,展开。


    书简上就一段话:


    “制诏昌邑王:使行大鸿胪事少府乐成,宗正德、光禄大夫吉、中郎将利汉征王,乘七乘传诣长安邸。”


    对于身在大汉宫廷的人,无论是王吉,还是荒诞不经的刘贺,这两句话,都足够了。


    它表明两个信息:一,当今天子、汉武帝少子刘弗陵,已经崩了;二,刘弗陵无子,昌邑王刘贺将为他奔丧,然后继承大统。


    王吉是个很拧得清的人。


    几百年后,琅琊王氏能发展为名震天下的大世家,跟他这位先祖的性格,也是密不可分的。


    比如夜间抓人。宫里围在昌邑王身边的那些佞臣,出得宫外,犯了什么错,该怎么罚就怎么罚,不看一点情面。但是昌邑王也在其中,甚至带头冲撞,罚不了,没权力,那就当作一点儿也没看见。他绝不会像龚遂那样,又哭又跪,闹得满城皆知。


    没必要。他只想好好当个中尉而已。


    比如这次送书简。确实,有生以来,他从未奢想过自己能担当如此重要的角色,能送出如此锚定乾坤的书简。但这也只是职责而已,他负责戍卫,深夜皇使抵城,临时开门,必须有他的首肯。入宫送信,也是他自己最为妥当。这样一来,他成为了除昌邑王外最早知道这个消息的人。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要因这消息而雀跃、狂喜。


    他甚至不想完全被牵扯进去——书简读完,他寻个由头,便退出去了。


    但从他呈上这份书简开始,就像在几百里干草地上擦亮了一点火星,须臾之间,疯狂的热潮就蔓延了整座昌邑王宫。


    刘贺看见书信是在子时一刻;到第一声鸡鸣之前,王宫里已经有超过一半人在收拾行装。


    饶是昌邑国平常再没有规矩,王吉也没想到——去当皇帝这件事情,居然也能闹得满城皆知!


    谁是第一个说漏嘴的,这时候追究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兴许,就是昌邑王本人。结果是,他那些侍臣苍头们用史无前例的速度,将这个消息传遍宫墙,并且还带着一种强烈的暗示,一种澎湃的号召:


    昌邑王本次进宫不是一个人去,是一群人去;


    谁能跟他到了长安,谁就能有十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这世间,千百般鬼神,也抵不过一个“利”字。


    王吉更加没有想到的是,昌邑王宫里那些小鬼们,平素习惯了刘贺的节奏,竟然在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就已经把车驾舆乘准备好了。等王吉气喘吁吁赶到王宫广场,那里已经宝马香车满路,乌泱泱聚集了几十号人,还有更多人不断从宫廷各方蚁聚而来。


    王国上下核心官员,比如相、傅、九卿,都尚在混乱当中;鸡鸣狗盗之辈,却一个个意得志满、眉飞色舞,仿佛康庄大道已经铺开。


    仓促之间,王吉唯一能阻止昌邑王启程的办法,只有丧服:无论从名义上,还是从实际流程上,昌邑王进宫的首要目的还是为天子奔丧。大汉以孝道治国,子为父、臣为君治丧,必须穿上最高规格的丧服,焚香、祷告、哀悼、祭奠,然后才谈其他。


    事实上,朝廷把书简寄过来的目的,根本不是让刘贺启程。制诏明确写了:指定几位大臣,乘七辆驿传马车,前来长安——换句话说,那只是一封预告。预告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昌邑王国赶紧准备好相关物事。比如,上面提到的丧服、丧仪用具;比如,七辆马车就限定了同行者数量,人选必须确定,其余人等也需要安排;再比如,此去以后,王国必然交接,也有大量的事情需要梳理妥当。


    这些事情,本该昨晚就跟刘贺说清楚——


    现在想这些已经来不及了。为今之计,只有拦下车舆,让昌邑王下令赶制丧服,至少争取两三日时间,再作考虑!


    可当他刚拜在仄下,昌邑王刘贺已经走到跟前。虚影晃过,王吉抬头,只见刘贺已经穿上了斩缞服,惨白的,粗粝的,生麻刺硬邦邦杵着,穿在身上,像刀戳斧斫似的。这件斩缞有点小,有点旧——王吉觉得,这也许是刘贺五岁时穿过的那件。


    那时候,他穿得跟只小兽似的,一半长出来拖在地上;现在,他穿得滑稽,半截腿露在外边。


    也许刘贺把这件丧服藏了十四年,只是为了悼念;


    也许,他是为了等一个几乎不可能的机会。


    可从来没有人发现过他有这种想法!


    穿着斩缞服,按律是不能说话的。刘贺确实沉默着,但整个人漾在一种腾跃的氛围里,甚至没看见王吉,而是快步穿过广场,乘上队伍最前端的马车。然后二话没说,宫门轰然开启,驷马齐鸣,那辆铺满白绢素缟的王车,已驾了出去。


    是夜,为了这一生不见之大变局,“白日龚”和“夜间王”极其罕有地坐在了一起。


    “子阳(王吉字),今天早上,我们还在昌邑;现在,已经到了定陶。一百三十多里路啊,古之兵法,‘五十里而争利,其法半至;三十里而争利,则三分之二至’,我们比急行军还要命!”


    “少卿(龚遂字)先喘喘,擦擦汗,你的眼睛快睁不开了——呵,是原本的大小。少卿说得无误,晚炊时清点人数,计有三分之二人散在路上,死马相望于道。”


    “那是当然的,小王爷坐的乘传,是大汉最快的驿传体系,谁能追上啊?九卿、十三曹,不顾身家性命追着的长官、老吏们,多半被甩在后头了;那些跟得最紧的人,反而正是平日里陪小王爷斗狗游猎之徒。真的是小人当道,小人当道啊。”龚遂沉沉说着,眼角抽动,登时便像是要哭出来。


    “少卿勿急,你我二人尚且能奋身至此,其余百官只要有心,想必也能排除万难。”


    王吉说到“有心”的时候,语气滞顿一下,正是意有所指。龚遂听得清楚,用衣袖抹抹眼角,便也换了一副神情,并缓缓地,把灯燎得更亮了一些。


    “少卿。愚以为此次入京,不是鹏程千里,不是登堂入室,而是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王吉将基本判断平平托出,但作为一贯的忠臣,却是惊雷之语。


    龚遂便缓缓说道:“喏。所以我原以为,你不会来。”


    “非常之时,非常之道,所以想和少卿联手。”


    “子阳和我,譬如阴阳,譬如刚柔,譬如曲直。怎么合作得来?”


    “首先,你怎么看这次诏令?”


    “圣上无子,太子悬置,选谁,唯有顾命大臣大将军霍光说了才算。”龚遂未曾迟疑片刻,显然思虑已久,“昔武帝择储,选得艰难,十年光景、几万人性命搭进去,才选出如今的君臣相宜。因为有这些前事,武帝六子中,只余广陵王刘胥有机会继承大统。可是广陵王已是壮年,以吾之心,度大将军之心,想必更盼望如圣上当年般的鱼水之谊:圣上八岁登极,大将军辅政至今,恩威并著,门生故吏广布天下——再这么来一次,岂非佳话?”


    王吉心下认可,却把他绵绵密密一堆话,拆成一句白话:“也就是说,大王即便践祚,也该垂拱而治,唯大将军之命是听,没错吧。”


    龚遂沉默以应。


    王吉犹不松口:“倘若大王依然轻狂如故,把昌邑王国里的诸般事迹,到长安城里再上演一次,这所有随行之人,是否难辞其咎?你我,又将何以自处?我敢断言,等我们到得长安城郊,玺书上那些官员还没来得及出城呢——真是给了大将军一份好大的见面礼。”


    其实王吉所言,龚遂何尝没有想过?只是狂奔一百三十多里,魂不附体,根本想不出个所以然。呜呜然沉吟到最后,只能叹出一句:“小王爷啊……”


    “情势既有共识,现在万事皆虚,其实只看少卿和我,到底想要什么。”


    龚遂一怔,“什么意思?”


    王吉并不解释,但以两指指向自己:“在下出身琅琊王氏,本自微末,举孝廉后,几经波折,蹉跎数年,才补授当得一个县官。能到今日这个位置,已经远超昔日所想。所以平生所愿,不过是修身齐家、开枝散叶,护荫一方四角小院,让后人不至于像我一样辛苦而已。以此为指南,则侍奉一位王、一位天子、另一位天子……其实都没有太大区别。”


    “人说子阳为人拎得清,现在,我是明白了。”龚遂苦笑。


    王吉却是正色:“但时移世易,今日留给我的只有三条路:第一,如果留在昌邑国,王位未定,而且王国命运全系于长安,等同于把前程性命拱手让人,此为智者所不为也;第二,如果一心侍奉我王,前面提到的问题,我自问回答不了。”


    “那,第三条路?”龚遂问。


    “第三条,就是我们两人携手,既要斡旋在这件事里,又能保住性命,还要在将来攀上一株新的梧桐木——这样的一条路。”


    如果是在其他任何时间、任何地点,说这样的话,都会被龚遂一口唾骂回去。但偏偏是此时此地,这么多铺垫下,他沉默了。


    王吉便继续:“要这样做,我们二人必得竭尽全力,不断对昌邑王提出劝谏,让朝廷皆知。当然,少卿有少卿的本事,在下有在下的方法,不必取同。”


    对于这一点,龚遂却是自矜:“不需中尉指点,老臣本已有肝脑涂地、死而后已的劝谏之心。”


    “但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才是关窍所在。”王吉压低声音,烛光跳在苍白的脸上,倒是亮的少,暗的多,就像是阴阳纵横的山脉。连带他说的话,也像是石上月下漫流的泉水,渗出丝丝点点寒气。


    “这样做,岂非背叛我王?”龚遂失声道。


    “我绝不为难少卿做违背本心的事情;同样,也请少卿不要检举在下。”


    “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所以我说,少卿,端的看你到底想要什么。”


    有些人的真话,说出来,便是普通得再没什么弯弯绕绕的,比如王吉;


    而有些人的真话说出来,却像句假话,或者像是笑话。


    龚遂思虑良久,终于一字字说出:“吾平生所愿……愿为圣人之道。”


    “既然如此,那大事上孰是孰非,少卿想必明白。”王吉坦然,便即起身,“夜深了,明日各自寻法子拖慢大王的步伐,不然,我们都得累死在路上。”


    “是得想想。得想想……”龚遂坐在原地不动,犹自陷在沉思里。等王吉将要离开的时候,他才含糊地说出一句:“是啊,每个人活到水落石出处,总不过为一点念头、一点执拗而活。可是,小王爷到底想要什么呢?”


    “老臣愚钝,实在是——想不明白啊。”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10-23


    《汉书》记载了刘贺收到诏书的这一夜:夜漏未尽一刻,以火发书。其日中,贺发,哺时至定陶,行百三十五里,侍从者马死相望于道。 一些感觉荒谬的事,如果拿到历史上去比,就不觉得荒谬了。


    第三章 子母虎玉剑璏(阳篇)


    ——公元201年 · 建安六年—— 刘基刚开始听说“太史慈”这个字的时候,只当他是个侦察兵头领。毕竟那是父亲刘繇说的:“为父手下张英、樊能,在淮扬小有根基,眼下用之,只当是鹰犬而已。太史子义和我们是同乡,确实英勇矫健,但毕竟出身微寒,不习学术,领别队侦骑可以,独当一面很难。唉,要是为父手下能有一些像樊子昭、和洽那样的名士儒生,一定有不一样的景象。” “可他们都说,儒生只能空谈,不会上阵杀敌啊。”十一岁的刘基问。 “这就是为父要教你的东西。”刘繇慈爱地笑着,把佩剑拿起来,横在面前,“今逢乱世,譬如刀剑满地,但无论是铜剑铁剑,是三尺五尺还是七尺剑,那都是搏杀之用,但见血光而已;但如果用圣王之道,大义教化,就像为父这把玉具剑一样,就不仅仅是兵器,而是王器,可以祭宗庙、献祖先、取长生——完全不一样了。” 那时候刘基已经知道父亲其实不爱治政、更恶刀兵,平生最享受的时光,就是跟许劭一起品评人物。许劭名声巨大,曾主持“月旦评”,给年轻时的曹司空评出一句“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据说当时曹操还很高兴,但地位越高,越觉得不是滋味,许劭不敢久留,才举家迁到了父亲这里。父亲大喜过望,拉着刘基兄弟并郡内大小名士,连着大排筵席了十天半个月。 既然能把许劭那样的人给吸引过来,那父亲的相人本事,应该也是很厉害的吧。十一岁的刘基,自然是这么想,也是这么相信着的。 可刘基少年习武,到校场上和什长、佰长、校尉聊天,却又听出个不一样的印象。 在军人口中,谁提起太史慈,都得竖起个大拇指:“那可是个英雄哇!” 甚至有人故意找他,说:“少主公啊,我们弟兄几个都觉得,州牧现在这样用子义兄,是不是有点太屈才了?我们见过这么多将领,能跟那凶神似的孙策相比的,也只有我们子义兄。要不,少主公找个时间,跟州牧大人再说说?” “可那时候我忙着读书习武,哪有心思去说?再者,说了父亲也不见得会听。”刘基一边回忆,一边无奈地说。…


    ——公元 201 年 · 建安六年——


    刘基刚开始听说“太史慈”这个字的时候,只当他是个侦察兵头领。毕竟那是父亲刘繇说的:“为父手下张英、樊能,在淮扬小有根基,眼下用之,只当是鹰犬而已。太史子义和我们是同乡,确实英勇矫健,但毕竟出身微寒,不习学术,领别队侦骑可以,独当一面很难。唉,要是为父手下能有一些像樊子昭、和洽那样的名士儒生,一定有不一样的景象。”


    “可他们都说,儒生只能空谈,不会上阵杀敌啊。”十一岁的刘基问。


    “这就是为父要教你的东西。”刘繇慈爱地笑着,把佩剑拿起来,横在面前,“今逢乱世,譬如刀剑满地,但无论是铜剑铁剑,是三尺五尺还是七尺剑,那都是搏杀之用,但见血光而已;但如果用圣王之道,大义教化,就像为父这把玉具剑一样,就不仅仅是兵器,而是王器,可以祭宗庙、献祖先、取长生——完全不一样了。”


    那时候刘基已经知道父亲其实不爱治政、更恶刀兵,平生最享受的时光,就是跟许劭一起品评人物。许劭名声巨大,曾主持“月旦评”,给年轻时的曹司空评出一句“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据说当时曹操还很高兴,但地位越高,越觉得不是滋味,许劭不敢久留,才举家迁到了父亲这里。父亲大喜过望,拉着刘基兄弟并郡内大小名士,连着大排筵席了十天半个月。


    既然能把许劭那样的人给吸引过来,那父亲的相人本事,应该也是很厉害的吧。十一岁的刘基,自然是这么想,也是这么相信着的。


    可刘基少年习武,到校场上和什长、佰长、校尉聊天,却又听出个不一样的印象。


    在军人口中,谁提起太史慈,都得竖起个大拇指:“那可是个英雄哇!”


    甚至有人故意找他,说:“少主公啊,我们弟兄几个都觉得,州牧现在这样用子义兄,是不是有点太屈才了?我们见过这么多将领,能跟那凶神似的孙策相比的,也只有我们子义兄。要不,少主公找个时间,跟州牧大人再说说?”


    “可那时候我忙着读书习武,哪有心思去说?再者,说了父亲也不见得会听。”刘基一边回忆,一边无奈地说。


    “所以说,太史都尉在故扬州牧手下的时候,一直没有得到过重用。替州牧可惜啊,据说,他一投入孙将军麾下,即受重用,风头一时无两。这不,连曹司空也给他送东西来了。”说话的人就是那个黑衣人头领,刘基现在知道他叫王祐——“这么算下来,公子也算是建昌都尉以前的少主公了。可听这意思,您一直没见过他?”


    “还是见过的,主要有两次。”刘基淡淡道,“那已经是后话了。”


    王祐见他不愿细谈,也不纠结,笑笑说:“先前还在疑惑为什么那位官爷请公子和小人一起过来,这么一谈,原来确实是有些渊源。”


    他早就看出刘基不是军旅出身,似乎仅一白衣,但看他对那些器物的了解程度,却像是某世家大族的子弟。就这么个特殊身份的人,突然被吕蒙指定过来,陪着自己去见建昌都尉,这就让人很是犯嘀咕。


    所以一路上借闲聊之机,东拉西扯,才终于聊出一点眉目。


    其实刘基自己,原本也没想会参与到这个程度。


    当时,“太史慈”三个字一出来,情况就变得有点微妙。对于别部司马吕蒙来说,从军阶上,他远在建昌都尉之下,又身在建昌辖内,理当受太史慈支使。所以虽然查出了是曹操送来的东西,因为对象是上级将领,他也不能擅自把它扣下来。他甚至不太方便亲自给太史慈送过去——毕竟吕蒙从身份上,还有直属于孙权的这一层意思,要是这样见面,说不定就会传递出一种主公不信任建昌都尉、着人暗中调查的含义。


    其实曹操的“当归”已经很明白了,就是延揽的意思。太史慈无非需要表个态而已。这时候吕蒙去了,反而可能节外生枝。


    这些想法都是刘基自己在路上琢磨出来的。其实,吕蒙当时只是说自己还有其他任务,会派兵护卫王祐,将物件送达;同时想请刘基帮忙再跑一趟:


    “不是我想打扰刘公子隐居,但实在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你看是不?我们粗人看不懂这么多门道,万一建昌都尉有需要,公子还能帮上忙。再说了,公子和都尉应当有旧,趁这个机会聊上一聊,不也正好?”


    要是其他人,刘基确实已经拒绝了——但是这个人,虽然有可能惹来麻烦,他却不得不去见一见。


    说话间,两人所乘马车已经嘎吱嘎吱摇进了建昌城。王祐所带财宝都装在车内,以掩盖闲人耳目。外首则有吕蒙的几名士兵,既是护卫,也为看守。领头的曲长名叫吕典,大概是吕蒙同族的亲戚。刘基往城上看,只觉得建昌城虽然属于山越盘踞争战之地,但城墙修葺及时,井然如新,上沿士兵防守紧密,调度有方。街道上往来行人也不少,坊市喧闹,鼻尖上还能闻到面汤早点香味,实在是乱世里难得的一点烟火气息。


    算下来,太史慈任建昌都尉已经两年多,正跨了孙策孙权兄弟接班时期。这个都尉下辖建昌、海昏等六县兵事,在两县都有处所。只是因为海昏贼乱更加严重,太史慈驻扎在建昌的时间暂时还多一些。


    刘基心下一动,对王祐说:“要不,我们先去寻点吃的?一宿奔波,外头的兵官也该饿了。”


    王祐愣了一下,连忙应允。刘基和吕蒙的部曲商量了一下,大家都没有意见,便把车头一拐,折向城里坊市的方向。到得坊外,车马就不能入内了,所以留两名士兵守备,其余人进去寻吃。刘基细细问清楚留守二人想吃什么,才进了去。


    几人饿了一夜,在坊市里略略转得一圈,便找了一家粉铺坐下。豫章郡河湖密布,稻米丰饶,米粉是一大特色。拌上油、酱、葱花、姜末,撒一点芝麻咸菜,登时飘香扑鼻。刘基久在郊野生活,饮食尚俭,难得进一趟城,便到馆子来吃上一碗。只可惜没能把弟弟们带上。可惜之余,又点上一碗鱼羹,鱼是在近旁彭蠡泽中当日捕的,切碎之后放一点酒,快速炒过,再加姜丝葱末蛋花,勾芡煮熟。一口喝下去,温软绵密,鲜香爽利。


    这头刘基喝得舒服,另一头,王祐嗦粉也嗦得起劲。刘基见了,问他:“吃得习惯?”王祐道:“走南闯北,什么都吃。”


    刘基说:“我是东莱人士,十岁到扬州的时候,很是吃不惯米面,总觉得小里小气,吃完还是虚。现在倒是离不开了。”


    “那我得早一点适应。”王祐说,“毕竟下半辈子,不想回北方去了。”


    完了把碗一放,看着碗底的油沫子,低低道:“也不知道他们安顿得怎样了。”


    刘基知道他惦记着另外三个黑衣人,便说:“吕司马既然答应给他们安排进城,应当无碍。”在森林里商量妥当后,王祐和他三位同伙分头行动:王祐和刘基一起继续送东西,另外三人由别的士兵带着进城,找县官安顿。吕蒙做事情,和刘基以前了解的孙家军官都不太一样——不仅给他们留了命,还帮忙安置。当然,他想,这或许也有便于监视的目的。


    刘基又给他点了一碗汤,然后问:“你前面称呼他们为‘兄弟’,是族兄弟,还是仅仅一起做事?”


    “可不是亲戚。他们几个又蠢又冲动,要不是我早就说了任何时候不准说话,可能咱们早就打起来了。”王祐咧嘴笑,说的是骂句,态度却跟谈起亲兄弟差不多。“我们几个粗有一点拳脚功夫,便帮官爷们跑点散差,什么事情都干,但都是鸡毛小事。”


    “你们不属军队?”


    “当然不属于,我们哪有那个本事。”


    刘基也不追问,片刻后,又悠悠问道:“那,你们此前知道那些东西是明器吗?”


    王祐还是笑,“公子别把我们看这么高,仅仅是跑腿做事的,哪敢知道那么多。要是我们早就知道,那半夜里,不得吓出尿来?”


    “哈哈,就是问问而已,没什么。”刘基说,“可你之前说,行囊里有一部分东西是自己的,有一盏灯,对吧。虽然已经被司马大人收走了,但我想提醒一下:那个也是一件明器,还是前朝的,可不常见。”


    正好这时候汤到了,王祐便去端,又觉烫手,呼哧呼哧好一阵子,才讪讪地回答:“是吗?这事情,我们几个还真不知道……公子该不会看错了吧?就那玩意?要真是这样,我们也不知道该说松一口气,还是该说损失惨重了……”


    饮食事毕,闲话聊完,又给留守士兵带了汤饼,一行人便重新出发。在当时的大汉县治里,行政和军事二者分离,在江东,就是县令和都尉两套体系。县令有的是正统衙署,都尉则不止管辖一县,也不和官府杂处,而是自有一处行营所在。询问之下,才知道建昌都尉在建昌县里没有建衙,而是在武库附近,简单辟了几间房子,相互打通,便把都尉的办公理事和饮食起居一并应付过去。


    他们到了地方,只见武库修得巨大,又有强兵把守,就像一座独立的堡垒;在库墙阴影下,灰色院落围了几间低矮房屋,几乎要让人忽略过去,那就是太史慈的所在。


    “这还真是不常见。要不是官爷们说的,我就觉得走错地儿了。”在等吕典进去沟通的当口,王祐说。


    刘基摇头道:“对太史将军来说,这倒是挺符合我的记忆的。”


    “怎么说?”


    “你知道那种心里面没有一点儿锦衣玉食享受的人吗?”


    “嗤,”王祐下意识地就滋了一口气,“公子别笑小人,但这我可不信。”


    “太史子义就是那样的人,要不怎么会有人说他是英雄呢。我父亲帐下的那些老兵油子,可没有对其他任何人说出过这两个字。”


    “公子说过,他侍奉故扬州牧的时候,不受重视,想必也没什么享受的机会。所以才给你这种感觉吧?”王祐半辈子视人,自然不可能被刘基三两句话说服。


    刘基还是摇头:“那是你不清楚他早年的事。”


    “父亲说他出身寒微,确实寒微啊——在我们东莱那海尖尖上,从小父亲就丢下家里跑了,孤儿独母艰难长大。在他们那个地方,像他那样的人,浩浩天地里只有两个海可以选:要不,是宦海,当官;要不,是沧海,打鱼。”


    “你要是见了面,就会明白:他是个只要站在面前就能让人折服的人。这一点倒和孙策孙讨逆将军是挺像的。虽然没读书,但他很快就在郡曹里当上小吏,为郡守跑腿——总比贱业好多了吧?但他却一心念着郡守有恩,为他不惜得罪州府,结果虽然成事,却不得不只身躲避到辽东。”


    王祐犹不在意,“那也不过是个吏职,算得上什么?”


    “这只是第一次。后来,他又以白丁之身,干了一件闻名天下的事——单骑拯救孔北海。短时间里说不清细致,但你可以想一想:孔北海,一郡之长,受乱贼围城,束手无策。你是个布衣,从前唯一当过的只是吏职,手底没领过一个兵。你虽然从未见过他一面,但出于道义,单枪匹马杀进去,单枪匹马杀出来,又转斗五百里,为他借得三千救兵。他人用兵,都是五百一千逐步练起来;而你用兵,如臂使指,无师自通,就此为北海郡解了重围。”


    “第一次,只是吏职;第二次,是否值得拜个将军?”


    这次,哪怕王祐也惊讶了:“那按公子的说法,他难道没有接受?”


    “真实情况,我们以前也没人说得清楚。但结果是很明白的——他什么也没要,照样是一白身回东莱去了。”


    “那他,他做这么多事情……为什么呢?”


    “所以说,世上总有不同想法的人。一般人理解不了,也不能说他们是假的,对不? ”刘基悠悠道。


    他想起六年前在城墙上,远远看见一骑士在城外原野上飞马疾驰,速度之快,远超以往见过的任何将兵。他便问父亲那是谁,刘繇眯眼看清,说,那就是太史子义。他又说,放纵骑马之娱,像野兽般在大地上狼奔豕突,为圣人所不齿,所以他觉得太史慈难成大器。可当时刘基看了很久,却突然有了忤逆父亲的想法,在他眼里,太史慈飞奔于天地间,亭台、城郭、郡界,似乎都视如无物,正是最自由的一等人。


    而父亲,却像是一尊牢笼。


    所以,怎么能不再见上一见?


    不为父亲昔日的所为,也想看看——他今日的活法。


    可没想到,还没这么容易。两人也聊了不少时间,却始终不见吕典出来;终于现身,却说:太史将军今日不在,请我们暂住几日,由都尉府功曹安排。显然,吕典也没有预料到会吃这个闭门羹,各种法子争论了一番,脸上还留有愠色。


    “吕司马的意思是要当面交付,所以,还请二位留些时日,我们会着力催促。”吕典道。


    刘基王祐也无他法,只能遵照安排在建昌城里住下。没想到安顿的地方不在别处,就在那围起来的建昌都尉府内,西首几间厢房里。功曹说,太史将军没用几位杂役,房间平素都是空的,只有辖内各军往来的时候,才时不时有人住上一住。


    刘基没想到耽搁的时间越来越长,只能请吕典帮忙,差人捎一封信回家给弟弟们。其实刘基平日起早贪黑,虽住一个屋檐下,常也见不到几面,但毕竟耽留在外,还是有一点牵挂。


    这么做的时候,推己及人,他便让王祐也给几位同伴写了封信,同样拜托吕典送去。他的信是要检查的,内容倒是简单:“平安。人未至,留居。”


    俟后几日,吕典仍每天往都尉府跑,王祐被看在屋里,倒是只有刘基四下无事,可以到处溜达。只言片语慢慢拼凑起来,他大概了解了目前的格局:


    建昌城距离荆扬交界比较近,是豫章郡扼北安南的关窍所在。城池被太史慈重新调整过,北枕江水,西南、东南两角分别撑着城角山、盤山,地势险固,易守难攻。基于这座城池四下扫荡,现在周边山越已经成不了气候,荆州刘表的手也很难伸得进来。


    难题还在东边。海昏城的贼患依然严重,城外山林里河泽间,大的宗贼部落,甚至能聚拢上万人。城里城外本来可能是一脉连枝,现在却互为夙仇,宗亲相残、父子相逼,也不鲜见。但听街头巷尾闲言,都说有太史将军在,贼患消除只是早晚的问题。有人说他箭术如神,怎样在百步之外直取贼首;也有人说他营造得法,几座堡垒慢慢将宗贼逼到山穷水尽之地,用不了多久,他们只能不战而溃。


    听得越多,刘基越为太史慈感到高兴。


    虽然绝不表露出来,但刘基对孙氏的态度,还是比较复杂。但唯独对于太史慈投靠了孙家一事,他只觉得合适和应该。


    可转眼几日过去,太史慈仍然没有出现。


    刘基身为耕读之人,比较留意时节。三伏天已过,秋分之前,忽来了秋老虎。那天早上起来,便觉得太阳厉害,天气闷热,燥出一身薄汗。他还想着可能要叮嘱家里割稻之事,刚迈出门,就看见吕典匆匆赶到。他也冒了一额头水珠,却不仅仅是因为热的,还未站定,一句话已经踉跄跌出:


    “刘公子,那送东西的家伙,房间空着,人不见了。”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10-23


    提示一下区位,建昌城在如今江西省宜春市,当地还有太史慈的庙;海昏城在江西南昌。南昌旁边的鄱阳湖是后来才形成的,汉代时只有彭蠡泽。


    第三章 子母虎玉剑璏(阴篇)


    ——公元前74年 · 元平元年—— 再次穿起斩缞服,刘贺便重回了昔日的情境。那生麻杆子一根根戳在手臂上,就像是五岁时的小手,轻轻抓住了自己。 父亲刘髆,已经是个面目模糊的人了。人们常说武帝六子,个个不同。嫡长子刘据引发了轰轰烈烈的巫蛊之事,前后坐连数万人;刘闳早夭;刘旦汲汲于权位,使者被武帝直接斩于阙下;刘胥顽劣,天下共知;少子刘弗陵,八岁登极,便是当今圣上。每个的故事都足够让说书人侃上几天的。唯独这第五子刘髆,没什么周折,也没什么说头,大家只记得他有个倾国倾城的母亲李夫人,却不记得这平庸的儿子。 这是对于外头。而对于家里,父父子子,他也不是个值得记忆的父亲。对刘贺这个独子,似乎不太爱,也不太恨,按部就班养大,等刘贺有记忆的时候,他已经成了一个病恹恹的药罐子。 最有意思的是什么呢? 是从刘贺鸿蒙初开时开始,他父亲刘髆,就在给自己选殉葬用的东西。 那大汉皇室毕竟是天之骄子,赤帝血脉。生前死后,都是与上天相呼应的。活着的时候要万千邑供养着,死后也要锦衣玉食,当个快活神仙。所以从继位当天开始,不管是皇帝,还是公侯伯子男,都得开始修墓;堂堂墓室修好之后,诸般明器也断然不能马虎。 可刘髆毕竟年轻,早年浑浑噩噩,好像尽在听他人摆布,到疾病掩然而至的时候,却手忙脚乱,急着要给自己选好物外物、身后身。 那时的刘贺,正是需要父亲陪伴的年纪,而刘髆眼前,也只有这么两件大事:一边是叫着嚷着拔节似生长的新生儿;一边是陪着自己百代千秋投胎转世的阴间器。而刘髆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所以在那段时间里,刘髆的病榻前,像皇家工坊似的,摆满了金银珠玉,满堂宝气,连人下脚的位置都没有。两首内官太监恭谨站着,日日夜夜,捕捉他在迷糊间蹦出的丝缕灵感,比如:用哪件不用哪件明器,哪件放西首,哪件放东室,再造一批什么东西…… 刘贺还不到五岁,生下来就一腿残畸,由宫女搀着,站门外,看那满室繁华就像一堵高不可越的墙,将父子…


    ——公元前 74 年 · 元平元年——


    再次穿起斩缞服,刘贺便重回了昔日的情境。那生麻杆子一根根戳在手臂上,就像是五岁时的小手,轻轻抓住了自己。


    父亲刘髆,已经是个面目模糊的人了。人们常说武帝六子,个个不同。嫡长子刘据引发了轰轰烈烈的巫蛊之事,前后坐连数万人;刘闳早夭;刘旦汲汲于权位,使者被武帝直接斩于阙下;刘胥顽劣,天下共知;少子刘弗陵,八岁登极,便是当今圣上。每个的故事都足够让说书人侃上几天的。唯独这第五子刘髆,没什么周折,也没什么说头,大家只记得他有个倾国倾城的母亲李夫人,却不记得这平庸的儿子。


    这是对于外头。而对于家里,父父子子,他也不是个值得记忆的父亲。对刘贺这个独子,似乎不太爱,也不太恨,按部就班养大,等刘贺有记忆的时候,他已经成了一个病恹恹的药罐子。


    最有意思的是什么呢?


    是从刘贺鸿蒙初开时开始,他父亲刘髆,就在给自己选殉葬用的东西。


    那大汉皇室毕竟是天之骄子,赤帝血脉。生前死后,都是与上天相呼应的。活着的时候要万千邑供养着,死后也要锦衣玉食,当个快活神仙。所以从继位当天开始,不管是皇帝,还是公侯伯子男,都得开始修墓;堂堂墓室修好之后,诸般明器也断然不能马虎。


    可刘髆毕竟年轻,早年浑浑噩噩,好像尽在听他人摆布,到疾病掩然而至的时候,却手忙脚乱,急着要给自己选好物外物、身后身。


    那时的刘贺,正是需要父亲陪伴的年纪,而刘髆眼前,也只有这么两件大事:一边是叫着嚷着拔节似生长的新生儿;一边是陪着自己百代千秋投胎转世的阴间器。而刘髆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所以在那段时间里,刘髆的病榻前,像皇家工坊似的,摆满了金银珠玉,满堂宝气,连人下脚的位置都没有。两首内官太监恭谨站着,日日夜夜,捕捉他在迷糊间蹦出的丝缕灵感,比如:用哪件不用哪件明器,哪件放西首,哪件放东室,再造一批什么东西……


    刘贺还不到五岁,生下来就一腿残畸,由宫女搀着,站门外,看那满室繁华就像一堵高不可越的墙,将父子亲情拦在里边。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那其实也是在刘贺懵懵懂懂称了王以后,花了很长时间,才慢慢意识到的。这宫里头的内官外臣,包括外戚,都把父亲——现在叫昌邑哀王——当傻子,他临末时搜刮制作了那么多宝物,根本没几件真的被殉葬进了王墓里!那毕竟都是金灿灿的钱财啊,旧王昏聩早夭,新王少不更事,不正是下手的好时机?倒是那些粗制滥造的、被指明了不要的,把墓室填得满满当当。


    他们想着昌邑王当年才几岁,又看得不仔细,哪里记得那么清楚,有时候便谈起其中一两件珍品,有时甚至公开摆在堂上,只当是朝廷赏赐。可刘贺偏偏记得:那些形制,那些雕花,那些纹饰,那就是关于他父亲的所有东西。


    他们就像豺狼野狗一样,将一位王的身后身,分食殆尽!


    在这十多年里,用正当律法也罢,用轻狂不讲理的方法也罢,那些曾经夺走他父亲明器的人,都已经被处理干净了。


    到最后,他们都不知道真实的原因——甚至有人只觉得,这大王,真是个疯子。


    有什么关系呢?


    他全心全意地沉迷在金玉器里,不理政,不淫乱,不营造,就是敦促着百工巧匠,做出一批批全国顶级的精美器物来。哪怕为此被官员劝着谏着哭着骂着,他也不开杀戒,甚至不作反驳。


    有什么关系呢?


    刘贺只要不再重蹈他父亲的覆辙——


    有时候,刘贺觉得自己从来就不认识刘髆这个人;


    有时候,他却觉得自己和刘髆融为一体:在他眼前,又何尝不是只有两件大事?


    一边是新生儿,一边是阴间器;


    一边是不计日夜、不顾规矩、疯狂地享受活着,一边是堆金积玉、雕龙画凤、周密地谋划着死去。


    大汉人的生死观,说穿了也就两行字:事生犹如事死,事死犹如事生。


    简单来说,生前死后的世界都是相似的,你带得了多少东西去,在那边就能生活得多好。带的东西能跨越百代千秋,那三魂七魄就能打败时间。


    这白驹过隙的一辈子,实在是太狭隘了。只有那无人知晓的身后世界,才能让人着魔得挪不开眼睛。


    所以“当皇帝”这个事情,对其他人来说,可能有一百种一千种不同的意味和抱负。但对于刘贺而言,它只意味着一种从来没预料到的好处:一种全天下独一份的活法——以及全天下独一份的葬礼。


    此等好事,他可等不及了。


    再回到出发当日。


    穿着斩缞服走出广场的时候,其实刘贺看见了百官,看见了龚遂,也看见了王吉。王吉拜在那里,看那姿势,就知道他想说什么:


    大将军昨晚送来的玺书,意思并不是让我们出发,而是要准备……


    玺书内容的首要意义,应该是治丧,所以我应该沉重哀悼、动辄痛哭、缟衣、素食,以彰孝道……


    甚至说,我们不应该就这么答应启程,而是要着人写一篇华丽的回复,先推托一次、两次、三次,让大将军及百官固请,才顺天应命,终于启程……


    他们要说的这些东西,刘贺都知道,也都理解。但要真按这些方法和模式来做,疯狂的到底是自己,还是参与其中一起演一出大戏的所有人呢?所以干脆当听不懂、没看见,也省得去解释。


    说白了,刘贺的人生蓝图里,也只有他自己。像龚遂、王吉这样的大臣,虽然知道他们忠心耿耿,但实在照拂不上。再说,其实他们的才能本就超越昌邑王,要是自己想明白了,各寻出路,天高任鸟飞,刘贺也是不介意的。


    至于说智力欠缺,又自认为找到了飞黄腾达机会的人,比如车驾后陆陆续续跟来的几百名侍从,刘贺其实一句话也没说过,只像看戏一样,看他们自己领悟、自己相信、自己拼了命追来。这难道是昌邑王的责任吗?他们自己长着腿、骑着马,一天狂奔一百三十里,难道不是个人选择吗?


    怀着这样的想法,刘贺带领车队,第一天疾驰一百三十里至定陶,第二天八十里,以后每天路程都在五十里以上。后面一定是比开始时慢的,但除了因为体力不支,他也留意到了:龚遂和王吉似乎故意在路程中找茬,以降低队伍速度。


    比方说,刘贺只是穿了斩缞服,但王吉劝谏说,丧仪上还需要很多别的道具,比如竹杖。竹杖为什么是必需品?还是彰显孝道的目的,因为要凸显奔丧者伤心,走不动路,只能拄着杖前行。于是刘贺就差人去买,四处搜索,买回来一根积竹杖。然后龚遂又出现了,拦着车,大说一通积竹杖不合礼制、是小孩子玩物、轻佻不尊重之类道理,总之,买不到合适的竹杖,队伍就不能前进。


    又比如说,队伍前后人马众多,泥沙俱下,这刘贺本来也知道。小人出行,是非一定不少,但本来只是自己或者相关主管的事情,龚遂却咬着不放,非要让昌邑王停下来,查出个水落石出才能走。昌邑王指定人员去查办,王吉又不服,毕竟是深谙王城律法,一番颠来倒去话说下来,意思只有一个:王还是不能走。


    刘贺刚开始也很烦躁,但过不多时,却释然了,只是看着他们演戏。


    他想明白了:收到诏书第二天就出发,加上他们的行进速度,已经完全超过大汉朝廷能反应过来的时间。即便他们有意捣乱,也不过是稍慢一点,还是不影响大局。


    而且,“白日龚”和“夜间王”居然能联合起来做点事情,还有点出乎意料。所以干脆静观其变,还是像平常一样,随他们说教,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这种低眉顺目的样子,时间长了,也分不清到底是不是自己真实的模样了。


    从昌邑国至长安超过一千五百里,昌邑王五月出发,五月到达,途径定陶、济阳,在济阳经过浚仪上驰道,在宽五十步的帝国第一大道上飞驰,又穿过雒阳、弘农,即将抵达霸上。昔日汉高祖刘邦先入咸阳,还军霸上,所以霸上就是西入长安的最后一站。也是从那里开始,昌邑王将换乘舆车——乘舆车乃皇帝专属,由六马牵引,天子驾六。


    从那一步开始,一切都将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


    在那之前的最后一个晚上,中郎令龚遂,还有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


    龚遂再一次用衣袖擦擦额头上的汗珠,他已经决定了,在完成任务之后要去沐浴一番。连日里风驰电掣地急行军,疲劳加上焦虑,他又是个汗出如浆的体质,身上早已散发出让人不悦的气味。不过,君子必须懂得香道,他虽然没有空闲沐浴,却一直留意用香,白天佩双份的香囊,晚上也不忘给衣服熏香。可明日在霸上就要举行郊迎仪式了,大汉九卿之一的大鸿胪韦贤将亲自迎接。这是龚遂第一次拜见这么高级别的官员,不能再用香囊糊弄过去,必须认真沐浴,严整衣冠。


    他其实最喜欢这种礼乐规制之事,别人觉得麻烦,他却越品越有滋味。汉高祖刘邦一统天下后,依然和臣子打成一片,是儒生孙叔通为他重建礼仪制度,整顿朝纲,下肃上尊,才让高祖说出一句“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龚遂毕生所愿,也希望做出类似的事情。


    可惜,现实却是,摊上了昌邑王这么一位小王爷。


    奔走上京的这段时日,他反复劝谏刘贺,一方面是为了和王吉在暗地里配合,延缓队伍的速度;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确实看不过眼。


    就好像队伍行经京兆尹湖县的时候,刘贺手底下那些斗鸡走狗的侍从们,平日里习惯了不睡觉,就趁夜盗了一名良家妇女回来,藏在传舍里,也不知道是准备给自己享用还是想献给昌邑王。那天夜里,龚遂和王吉聊完事,各自归去歇息,正好发现传舍的一间偏房里呜呜传来女子的声音。


    把人放出来之后,龚遂热血上脑,登时就要去找昌邑王。他想明白了:几个侍从这么明目张胆,无非是因为他们仅仅留宿一夜,第二日接着飞驰几十里,把女孩偷了运走,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湖县官员肯定追查不得,其他地方更无处伸冤,只能白白毁了一辈子。他去找昌邑王,并不是因为认定了这事情是刘贺下的旨意,而是因为他已经无数次痛苦涕零地说过,小王爷身边全是小人,他们不能留,也不该留。


    可刘贺还是一幅沙包似的软糯模样,问一句,只说不知;要惩罚,只说但听郎中令的话。


    其实龚遂也曾经想过:难道自己一辈子,就要侍奉这么一个人吗?


    可要是为人臣不忠,哪怕是换了一个英主,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申圣人之道呢?


    可王吉却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


    在龚遂去找昌邑王质问的同时,王吉也赶往他处,却是找了长安来的使臣——写在玺书上的行大鸿胪事少府乐成。他们出发的时候,使臣们还没到,是在路上碰见的,把使臣吓了一跳。大鸿胪代表的是大汉朝廷,当他知道了强抢民女这种罪行,昌邑国相安乐及其他臣属就必须严加查办。所以在众人的一致裁决下,犯事的侍臣被枭首,这桩罪行也被公开。


    龚遂知道王吉的用心——


    如果是龚遂自己请王处置,这事情就在私底下悄悄抹灭了;


    但要是告知大汉朝廷的使臣,使臣必定是大将军的耳目,那这桩事件,就必将成为霍光对昌邑王刘贺的一个印象。


    王吉已经在为日后的事情铺路了。


    但正因为这个原因,龚遂这次决定瞒着王吉。至少目前,他还没有下定决心割舍掉那位小王爷。


    那么,一个重要的考验,也是进长安的第一步关卡,就摆在龚遂的面前:


    昌邑王为天子奔丧,到得长安城,必须痛苦失声。不是流几滴眼泪就行,必须哭天抢地,不能自胜,直到哀尽而止。


    可能对于天底下任何一位王爷而言,这件事都再简单不过了:无论是真哭假哭,真眼泪假眼泪,就这么半天时间,一定是可以哭出来的。更不用说对于有一定儒学教养的君子了,君臣父子,国君和父亲必然是一体的,既是天下共主,也是天下共父。为父奔丧,只要不是禽兽之属,都能哭得出来。


    可对于昌邑王,龚遂不需要特意去问,就明白——他哭不出来。


    最重要的是,他甚至不会去假哭。虽然龚遂至今依然不明白为什么,但他就是能预见那样一个场景——满朝文武乃至平民百姓,都期盼着他大彰孝道、按部就班地完成这一仪式,皇城内外鸦雀无声,众目睽睽之下,他安静地乘舆车驶了过去。


    这件事情,王吉或许已经接受了,甚至乐见其成,但龚遂却不能。


    所以,他正孤身潜入昌邑王所住的传舍。已经到了皇城不远处,传舍也修得精致,修竹鱼池齐备,只是龚遂无心欣赏。他只看大局:王榻在东厢,西厢空置,用于存放刘贺的行囊与随身器物。龚遂知道,平日里王不喜睡眠,哪怕白天车行几十里,一般士卒都不一定能经受得了,他却依然可以彻夜清醒,带着旁的一些半醒半睡的犬马扈从,就在这西厢里摆弄各种物件。


    但这个晚上,西厢却是黑的。这是龚遂早安排下的铺垫:正因为前面发生了种种乱事,更有不少是夜间作怪,所以在接近霸上以前,龚遂就通过连篇累牍的劝谏和上书,请求昌邑王收敛自身,遣散夜间陪侍的各种杂臣。终于在这个时候,昌邑王没有再让其他人进他的传舍房间。


    内廷守卫是郎中令的本业,所以进入传舍对龚遂而言并不是难事。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昌邑王本身。


    龚遂见西厢黑着,东厢却点着灯,灯影映出个人跪坐在厅室的形象,想来昌邑王虽然没有玩伴,却依然是不睡觉的。幸好,他没有如往常一样,连房间也不回。龚遂细细查看以后,心下一安,便以钥匙开了厢门,闪身踏进那黑漆漆的房间。


    燎亮一枚豆行灯,微弱火光下,龚遂看出一室的樟木箱子。红棕色,大小错落,散着清凉的樟脑香气,让这房间变得不像卧室,倒像是王宫里的藏库。箱子都是平平伏在地上,没有层叠,显然是为了便于拿取,这也让龚遂的行动轻松了很多。他用行灯细细扫过箱面,没有发现记号,再看边缘,铜环空荡荡的,未有上锁。


    于是沉沉吁出一口气,就近打开第一只箱子。便看见大大小小近十只铜鼎整齐码着,侧旁散放着一些皿、杵、勺、筷之类的小件,显然,这不是什么礼器,就是做饭熬汤用的炊器。龚遂本想安慰自己,昌邑王长期服药,这也许是药汤用的,却没法解释它为什么有这么多。其实有一个更直白的理由:奔丧期间需要茹素,无论是驿站还是传舍都不敢破例,那这些炊器,显然是他和侍臣们在夜里“开小灶”用的。龚遂连忙合上箱盖,深呼吸几口,按捺住要去劝谏的心情。现在不是着眼小事情的时候了!


    他再打开第二个箱子,凑近一看,火豆微小,依然闪出熠熠金光。那是一只博山炉,青铜基底,鎏金技艺,炉体正像一盏比较深的豆行灯,炉盖高而尖,镂空,片片雕成云山雾罩的意象,里面还能看清飞禽走兽。这博山炉精美异常,而龚遂既雅好香道,又笃信鬼神,对海上博山的传说还是心有向往,所以很是看了一阵子,才依依不舍地合起箱盖。


    他又在各个箱子间找寻了好一段时间,并不是因为安放复杂,仅仅是因为太过琳琅满目,就让他看花了眼。每个箱子都是一类物件,比如漆器、马蹄金、印、镜、席镇等。昌邑王笃好器物,这事情龚遂比谁都了解;但真的这么看过来,还是心潮澎湃,既觉得饱尝人间工艺之美,又痛心疾首于劳民伤财。


    在那满心天人交战的时刻,他再推开一箱,微光之下,不经意却闪出一张笑吟吟的恶鬼脸来,把他吓了一大跳,几乎让豆行灯坠地。喘得好一阵子气,念罢各种驱鬼通神咒语,又确定箱子里没跳出什么东西来,他才缓缓回到箱子边,眯着细缝眼,再次细看。


    原来是一件玉佩。


    这玉佩大概只有昌邑王能做得出来。那是一只似人又似熊的裸身怪兽,单膝跪坐在地,一手捂住心口,一手贴在耳边,就像是在墙根偷听什么东西。它有着张凶狠的鬼脸,嘴巴却歪歪扭扭大笑着,露出不规整的门牙。只消看着它,你就能想象到一桩阴谋正在诞生。


    这只稀奇古怪的玉佩,就躺在其他玉器物件的最上方,所以正好被龚遂撞见。总算看清楚后,他好生顺了几口气,这才从心底高兴起来:“终于找到了。”于是将那怪兽玉佩移放到别的箱子上,又埋首在玉器堆中细细查找。玉器玲珑小件居多,一一翻看过去,除了佩、环、璧等等主要的形制,也有小型挂件,还有的就是玉具剑的部件。


    大汉不论王公还是重臣,在重要场合,都佩玉具剑,以彰显君子气度。寻常玉具剑自然是完整的,包含玉剑首、玉剑格、玉剑璏、玉剑珌,中间则是青铜剑或百炼铁剑。但也有一些玉具剑的部件会分离开来,单独成为藏品,原因也很简单——那不是作为佩剑,而是作为明器而使用的。


    明器有规格限制,王以上才可以用完整的玉具剑来殉葬。对于位阶不足的人来说,只能将其中一部分带进墓里。


    可是,龚遂正在寻找的玉剑部件,曾经确实属于一位王。但却因为总总原因,最终没有跟他一起下葬,而是落入他人之手,后来经过好几年的兜兜转转,才最终回到了那位王的儿子手上。


    那是一枚子母虎玉剑璏。剑璏是将剑和腰带连接起来的部件,长方形,后部有孔,一大一小两只老虎浮雕在玉石上,呼啸生风,触感冰凉。


    龚遂将这枚玉剑璏握在手心里,摆好其他玉件,合起箱盖。又看了看还躺在外面的怪兽玉佩——要将它放回去,时时陪在昌邑王身边,他总觉得内心不安。于是长叹一口气,衣袖瑟瑟索索地响着,将那枚玉佩也拢了进去。


    为人臣者,送君一程。龚遂想,明天,说不定就是最后一程路了。


    <图片TXT无法显示.jpg">子母虎玉剑璏,左侧幼虎,右侧母虎,底下开孔以串入衣带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10-23


    这里说一说创作思路。因为从这章开始,对应《汉书》中的记载全是刘贺做的荒唐事。可是,大文豪苏轼曾经说过一句很妙的评语:武王数纣之罪,孔子犹且疑之,(霍)光等数(刘)贺之恶,可尽信哉?所以在我这里,也是大处着眼,小处放手,但会尽量回扣一些细节。如果能引起朋友们的兴趣,回去翻翻史书原文,那就再好不过了。


    第四章 青铜豆灯(阳篇)


    ——公元201年 · 建安六年—— 王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只留一间朴素的空房,在秋老虎的威逼下闷着一股热气。 他和刘基、吕典几人都住在都尉府的偏房里,官府日夜有人守卫,吕典便没有全程安排人盯着。他想,毕竟要送的物件都拿到了,那送信人,怎么也掀不出波澜来。没想到,却偏偏出了岔子。 刘基静静看着人去楼空的房间,额头上又蒸出一层薄汗。他问:“那些宝物都还在吗?” 吕典点头:“东西都被我们部曲看护着,一件也没丢,也不知道他一个送信的跑哪儿去了。” “他那三个同伙呢,在城里住下了?问过了吗?” “那边是部曲同僚去找县令安排,和我们不在一条线上,现在派了人去问,还没回报。” 根据王祐之前说过的内容,他在建昌城里人生地不熟,唯一认识的就是那三个人,除了他们那儿,还真想不出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可如果只是为了去见一见他们,大可不必在夜间脱身,况且,前两天才刚送了信过去。 刘基心中疑窦丛生,先是来到几日还未见到太史慈,然后又是王祐的失踪,就像有只无形的手在推着他这个田舍农夫往前深入。可是,这样下去他就不得不和孙家发生更多的关系,那是他早已决定不再涉足的地方。 他转念一想,无论是寻踪还是抓人,吕典一定比自己要专业得多,于是决定什么都不做,而是转头出府门外去寻点吃的。在隐居时,他每天吃两顿饭,早点尤为重要,而且只有去填饱了肚子,他才好思考自己接下来到底要不要抽身。 没想到,才上了街道,还没转进坊市,他就觉察到行人闹哄哄的,人们或急或缓,都在往同一个方向走去。他扶了扶身边一位走得慢的老阿婆,顺势问她:“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阿婆脸上也分不清是恐惧更多,还是八卦更多,只是压着声音跟他说:“这城里出命案啦,也不知道会不会又是那外头的宗贼所为?” “什么时候的事,你们怎么好像知道得这么快?” “应该就是昨天晚上吧,咋不知道呢,那几个人才刚搬进来,盯着防着的人可不少。你不是本地人吧,虽然有太史将军庇…


    ——公元 201 年 · 建安六年——


    王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只留一间朴素的空房,在秋老虎的威逼下闷着一股热气。


    他和刘基、吕典几人都住在都尉府的偏房里,官府日夜有人守卫,吕典便没有全程安排人盯着。他想,毕竟要送的物件都拿到了,那送信人,怎么也掀不出波澜来。没想到,却偏偏出了岔子。


    刘基静静看着人去楼空的房间,额头上又蒸出一层薄汗。他问:“那些宝物都还在吗?”


    吕典点头:“东西都被我们部曲看护着,一件也没丢,也不知道他一个送信的跑哪儿去了。”


    “他那三个同伙呢,在城里住下了?问过了吗?”


    “那边是部曲同僚去找县令安排,和我们不在一条线上,现在派了人去问,还没回报。”


    根据王祐之前说过的内容,他在建昌城里人生地不熟,唯一认识的就是那三个人,除了他们那儿,还真想不出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可如果只是为了去见一见他们,大可不必在夜间脱身,况且,前两天才刚送了信过去。


    刘基心中疑窦丛生,先是来到几日还未见到太史慈,然后又是王祐的失踪,就像有只无形的手在推着他这个田舍农夫往前深入。可是,这样下去他就不得不和孙家发生更多的关系,那是他早已决定不再涉足的地方。


    他转念一想,无论是寻踪还是抓人,吕典一定比自己要专业得多,于是决定什么都不做,而是转头出府门外去寻点吃的。在隐居时,他每天吃两顿饭,早点尤为重要,而且只有去填饱了肚子,他才好思考自己接下来到底要不要抽身。


    没想到,才上了街道,还没转进坊市,他就觉察到行人闹哄哄的,人们或急或缓,都在往同一个方向走去。他扶了扶身边一位走得慢的老阿婆,顺势问她:“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阿婆脸上也分不清是恐惧更多,还是八卦更多,只是压着声音跟他说:“这城里出命案啦,也不知道会不会又是那外头的宗贼所为?”


    “什么时候的事,你们怎么好像知道得这么快?”


    “应该就是昨天晚上吧,咋不知道呢,那几个人才刚搬进来,盯着防着的人可不少。你不是本地人吧,虽然有太史将军庇护,但我们豫章人可都长了心眼——担惊受怕多了呀。”


    后面几句话刘基听得都不太仔细了,意志只停留在“刚搬进来”几个字上。他有种略微荒诞的感觉,想,该不会真这么巧合吧?然后就谢过阿婆,立即拔腿奔去。


    等他赶到的时候,县府官差、吕典的部下都已经到了。一座青砖黑瓦曲尺式小房,一间主屋连着一间廊屋,没有畜圈。外头密密围了几层群众,官府已经在轰人了,但一时半会儿散不去,还是得吕典的人帮忙开路,刘基才挤得进去。


    自吕司马派人来找他的那个不寻常的夜晚以来,虽然万分不愿,他终于还是见到了死人。浓重粘稠的血腥气沉在屋子里,他太熟悉了,以前跟着父亲转战扬州,虽然不上前线,但不论是战后的城池、村庄还是荒野,都见了不少。在那些人间炼狱里,他却总是记得其中的活物,比如啃食尸体的野狗,丧旗般插满了废墟的乌鸦,还有黑云似的吵闹的苍蝇。在这房间里,前两种活物都没有,但苍蝇已经铺了一片,在三具尸体上嗡嗡叫着。


    吕典用剑在尸体边上扫,将苍蝇驱逐开,然后仔细查验。毫无疑问,他们就是跟着王祐到来的三个人,都已经脱了帻巾黑衣,换上朴素的麻布短褐,看起来和这座城里生活的其他百姓没什么不同。可还没来得及在城里扎下根来,就已经丢了性命。


    “三个人都是被一刀毙命,手法很凌厉。两个人没来得及反抗,只有这个跑了两步,所以刀伤在背后,几乎把脊骨都砍断了。”吕典闷声说出检查结论,刘基觉得字字在脑海中搅拌,喉头泛起酸味。要是吃过东西,这会儿就该吐出来了。


    两人出了房子,大口喘息几次,将胸腔里的血腥气味尽量吐出,然后吕典才说出他的疑惑:“现在看来,失踪的王祐最有可能是凶手,他和三人相熟,下手机会多,比较可能一击即中。”


    刘基错愕:“几天相处,我还真不觉得王祐是这种人。”


    吕典点点头,“但这也是有疑点的。毕竟是一人对抗三人,哪怕偷袭,风险还是很大。”


    “曲长的疑惑是,如果是熟人所为,他可以选择更有把握的方式,比如下毒?”


    “对,”吕典回头看向房子,回忆屋内陈设,“桌上豆灯,灯油已经烧尽,应该是夜里点着灯被杀害了,后半夜一直燃着。桌上没有杂物饮食,只有三个杯子,如果是王祐过来坐了一段时间,那应该有招呼的痕迹——当然,不排除他把自己的痕迹处理掉的可能性。但从凶手的刀法来看,我认为更像是匆匆到那,趁着三人还没反应过来,就暴起攻击。”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王祐,就不一定是凶手了?”


    “甚至有可能,王祐也是本来要被杀害的对象之一,所以他才跑了。”


    本来王祐失踪,同伙三人又在同一夜遭人杀害,他定是有着头等嫌疑,但经过吕典三两句分析下来,却悄然勾勒出案情的另外一种走向。刘基想,吕蒙安排的这支部曲不像是在战场一线冲阵的士卒,但尸体查检、线索推理却很专业,倒像是延尉府底下的曹吏。看来他对这次送信还是留了一些心眼。


    吕典的神情变得更加凝重。刘基明白他的担忧:要是按这样推理,会有计划同时杀掉四个人的,基本只有司空府。原因有二:第一是他们身份败露,物件也迟迟未能送达,要当作任务失败处置;第二是他们决定留在江东,相当于背叛兖州。在这两种前提下,杀人灭口,也不是说不过去。


    “王祐是从建昌都尉府里跑掉的,府里的守卫难道都不知道?”


    “已经问过守备,都说没有看见,真是见鬼了。”


    吕典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向刘基说:“我们先和县府沟通,让他们保护现场,处理后事,然后再去找一次都尉府。要是守备里居然有人隐瞒,那问题就很严重了。”他这样说,是因为现场并没有看见都尉的官兵。因为如果是寻常县内仇杀事件,应该归属县府管辖;但要是牵扯到曹操势力渗透,甚至能在建昌城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那就定然属于太史慈的职责范围了。


    “那么,王祐的下落有头绪了吗?”


    吕典摇摇头,“目前还没什么线索。来之前,身上已经搜干净了,房间里什么也没留下。这里是战争前线,宵禁非常严格,夜里没有行人可以目击。”


    刘基点头,同时心下沉吟:


    那只无形的大手,仿佛又给他推了一把。要介入吗?还是继续置身事外?


    他又想起王祐。这几天里,王祐是半个囚犯的身份,他也是半个羁留之身,两人都悬在局里局外之间,倒聊了不少的话。他问王祐一些北方的消息,时不时聊起青州,王祐倒是了解,杂七杂八说了很多故乡的后事。刘基好奇,追问了几次,他才终于坦白:自己是琅琊王氏,位于徐州,和青州相邻。王氏有位祖先留了句祖训,叫“毋为王国吏”,显得又直白又心酸,但他听进去了,所以一直对当官没什么兴致。


    另一方面,王祐则常常问刘基关于太史慈的故事,还偶尔聊起古物明器。刘基感觉,他对器物的兴致,比表面上看起来的要更高——聊起刘繇从前的一些珍藏,他抿紧了嘴,眼底却在冒光。


    刘基一方面跟他聊得来,另一方面,心里总隐隐觉得他还藏着东西。


    还是查一查吧,不是为孙家,只是为自己。


    心下确定,刘基朝吕典一拱手,说:“请曲长按你们的方式去追查,我想再仔细看看那些运送过来的器物,或许还有之前没有发现的线索。另外,请务必将这里的情况汇报给吕司马。我有一点预感,这事情可能不是你我就能解决的。”


    “喏。”吕典应允道。


    过不多时,他看着刘基离开的背影,想起吕蒙在暗地里的嘱咐:吕家部曲不能太张扬,协助好刘基,让他跟太史慈见上面。吕典只是个执行者,掌握不到事情的全貌,只觉得四周黑沉沉的,哪里都有需要防备的人。他在心底叹气,眼神却变得冰冷,快速打了个手势,吩咐手下盯紧刘基的行踪。


    柿子金若干。


    银釦金箔贴饰漆盒一合。


    蚕丝螺纹绸缎二匹。


    青铜熏炉一只,青铜豆灯一只。


    玉佩二枚,玉环一枚,玉璧二枚。


    ……


    再看时,仍然觉得曹操真是下了本钱,这“当归”不仅仅是心意,还给了沉甸甸的诚意。可刘基心里一点儿也不忐忑:他知道太史慈是个不在意这些外物的人。所以也早已预测过此行的结果:无非是太史慈收了以后,要不退回,要不奉纳给孙权,同时公开给曹司空回个信:感谢垂青,但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可他也会想:要是整件事情根本不是看上去的这样呢?


    吕典从现场出发,觉得王祐不是凶手,也许是曹操的人;


    可曹操真的做了这件事吗?似乎从头到尾,都只是推测,加上王祐一人所言。


    最大的疑点,还是来自于这些器物。


    刘基沉沉吸一口气,开始一件件拿起,细细检查过去。


    其实刘基的宗室在整个大汉血脉里并没有那么煊赫,他又是少年失怙,所以对于器物的形制、材质、年代等等,也并非真的深入了解。但这个时候只能硬着头皮来,从容易入手的地方去想,比如最简单的:器物上的文字 。


    在之前,所有人的目光更多聚焦在金器上,刘基则留意到漆器,都是这里价值最高的东西。可在物件堆中,还有其他类型的珍品,比如青铜器。


    之前在柿子金上艰难读出的小字“昌邑”,到了青铜器上,倒是金底朱字,刻画分明。


    在其中一枚不太起眼的青铜豆灯上,油碟外边沿一圈,刻着八个字:“昌邑籍田烛定第一”。


    这器物看起来是个实用品,无甚雕琢,可一旦把“昌邑”和“籍田”写到一起,却有了别的含义:这是因为,当今兖州山阳郡昌邑县,是不可能和“籍田”一事挂起钩来的。


    籍田是自三代开始传承的吉礼,期间有过中断,但大汉文帝诏令“夫农,天下之本也,其开籍田,朕亲率耕,以给宗庙粢盛”,重新开启皇帝亲自开耕劝农的传统。在承平年代,这本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仪典之一。


    因此,“籍田”二字在寻常郡县里是不能出现的。当它和“昌邑”并举,只能表明这件器物不属于当代,而属于曾经的昌邑王国。王国礼制和中央朝廷相似,只是规格降低,所以当昌邑王举行籍田的时候,就会用到这一盏青铜豆灯。


    刘基细细回忆:昌邑王国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是什么时候变成山阳郡的?


    于是便想起,那段在大汉历史上云遮雾罩、众说纷纭,像寂夜深潭一样让人看不真切,却又像流星一般骤然划过的时代——


    汉废帝刘贺,自上古三代以来,在位时间最短的皇帝,从登临大宝到贬为庶人,仅仅历时二十七日。


    随着他被罢黜,昌邑王国也遭国除,于是才有了如今的山阳郡。


    既然这盏铜灯上面写着的是“昌邑籍田”,说明制作时昌邑国还在,而在两百多接近三百年以前,一共只有过两位昌邑王:一位是昌邑哀王刘髆,一位是汉废帝刘贺。他们身为王的时间,大概只在汉武帝晚期至汉宣帝登基时,短短二十多年。


    假如这些明器都出自同一批,那么,它们就一定是在那二十多年中间被制作出来,后来成为殉葬品的。


    但想到这里,也仅仅是了解了器物的制作年间,并没有改变“昌邑”位于兖州的事实。更别说对找到王祐的下落有什么帮助。可这整件事情里就是有一个巧合的地方,而且对于像吕蒙这样虽然机敏干练但不谙史学的人,很难联想起来;在左右牵连的人当中,偏偏只有刘基,才想得起这样的关联。


    其实说穿了,也不复杂:


    汉废帝刘贺在被罢黜以后十一年,被册封为海昏侯,远渡江西,来到了如今的豫章郡海昏城。这位荒唐的废帝,就在那里结束了他的一生。他的墓一定在海昏的某个地方,只是就像其他王公贵族的一样,被刻意隐藏起来,二百多年并未被人发现。


    这么一件后事,却为整个事件增加了一种新的可能性:如果这些器物根本不来自兖州的昌邑郡,而是来自豫章郡海昏城,这也是完全说得通的!


    也就是说,这批东西的来源现在出现了两种可能:


    一种可能是他们原本想的,器物出自位于兖州的昌邑哀王刘髆之墓,被曹操盗掘之后,要送给太史慈;


    另一种可能却是,器物就出自扬州豫章郡海昏侯刘贺之墓,却不知道为什么到北方绕了一圈,结果还是要送给太史慈。


    为什么原本推测的都是第一种可能?除了因为“昌邑”二字,更是因为曹操在盗墓这件事情上臭名昭著:早在攻伐黄巾军的时候,他就已经设立了“摸金校尉”和“发丘中郎将”这样的官职,专门从老祖宗手里扒钱。据老百姓们口口相传,兖州芒砀山一带的地底都快被挖空了,人掉到里面去,连个吭声也听不着。


    可是,第二种猜测虽然看起来充满疑点,但又有它合理的地方。原因还是在于那只青铜豆灯。因为王国籍田是每年都要举办的仪式,在昌邑哀王去世后,理应把他的礼器传承给年轻昌邑王继续使用,而不是用它来陪葬。那是因为实用礼器没有太多殉葬的价值,而且传之后世,也可以强化它上告天神、祭祀先祖的意义。


    要是这样,这只豆灯就不该留在昌邑国,而是会随着刘贺被贬斥到海昏城。


    可如果真是这样,那为什么豫章郡的东西会跑到北方去?王祐说的那么多话,到底有几句是真、几句是假?


    豫章郡这里,又真的有人能挖坟掘墓吗?先前也有例证,寻常老百姓对这类事情还是比较忌惮。宁肯滥杀活人,不敢得罪鬼神,这是刻在人们心里的朴素念头。所以也唯独在曹司空手下,能聚拢一些摸金盗墓方面的独特人才——难道,这里还只是挖出了一些散件,还有更多宝藏仍然埋在豫章地下?


    诸事叨扰,刘基已经饿半天了。秋老虎还在肆虐着,可他坐在闷热的屋里看着一地明器,倒觉得身体里空谷回响,如坠冰窟。


    曹操、王祐、太史慈……还有百年以前的刘髆、刘贺……在刘基面前,就像有一根根丝线从各色器物上射出,跨越南北,穿透光阴,在这些人物之间编织成网。而要解开这张网的关键,还是在于一个地方:海昏,还有那个他本来就要见的人。


    而在另一边,在院里暗暗观察着的吕家部曲,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他只见这位年轻的白衣步履匆匆地进了房间,将各种器物一应铺开,看了很久,想了很久,才缓缓将东西收拾回去。在进房间以前,他还有点踉跄,显然是不习惯于先前命案的血腥现场,或者是虽然看过,但始终无法平静地接受。


    但到离开房间的时候,他却觉得刘基有一点微妙的改变:这么多天以来,他好像终于结束了那种半悬在空中的状态,而是实实在在、大步流星地走进了这个局中。


    <图片TXT无法显示">青铜豆灯,“豆”是指这种灯型样式,灯盘外沿刻有“昌邑籍田烛定第一”阴文


    第四章 青铜豆灯(阴篇)


    ——公元前74年 · 元平元年—— 从驰道遥看霸上,视线越过灞河,便觉得像一条天路,攀上陡峭的巨型堡垒。等真正到了霸上,却发现关中平原就在眼下铺开,大汉首都长安城仿北斗星形态营建,正伏在黎明前的夜里,等待破晓到来时,发出与日同辉的光芒。 但眼下,长安城还在等待;在沉沉夜色中破开一条金线的,却是大鸿胪韦贤前来郊迎的队伍。 龚遂还是拿着一枚青铜豆灯,在车上摇摇晃晃,像一只萤火虫终于要汇入光流。他留意到大鸿胪的脸色不太好,孝衣惨白,更显得两眼底下黑沉沉的,既有些焦虑,又有些恐惧。从使者们口中多番打听,他们知道天子在四月底已经驾崩了,今天是六月初一。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直接负责皇族宗亲事务的大鸿胪,一定和大将军霍光有非常密集的沟通、争执,甚至可能吵过几架。如果按照传统宗法顺序,刘胥显然比刘贺更有资格继承大统。但无论大鸿胪心底是否认同,到最后,还是只能听从辅政大臣的意思,来这里亲自恭迎新帝。 “当那大鸿胪,也是很不容易的。”王吉仿佛读懂了龚遂的想法,低声说道。 龚遂却说:“可要是有朝一日能掌鸿胪事,我死也没有遗憾了。” “呵,少卿最好不要有太多遗憾。”王吉说,“这一程我们无论如何,都是九死一生。” 龚遂沉默片刻,说:“不会的。” 王吉听罢,眼珠一转,轻轻道:“马上要进京了,少卿不会还没下决心吧?” 龚遂心中一颤,但也预料到他会问,只是简单应道:“子阳放心。” 王吉点头,换了个问题:“你今日见过王了吗?” “见过,和往常一样,神色如常。” “我们这位王爷,别的不说,倒是不太会紧张。只是不知道等他见到乘舆车的时候,会不会只顾看那车上的金木工艺,忘记了该做的事情?” “我会想办法提醒小王爷的。” 王吉沉吟一阵,说:“不过,那也不是坏事——毕竟也怪不到臣下。” 龚遂眉角一挑,“什么意思?” “关于今日仪典的庄重之处,我昨天已经上书劝谏过了。行大鸿胪事少府乐成也在,我还特意找了太史公过来听…


    ——公元前 74 年 · 元平元年——


    从驰道遥看霸上,视线越过灞河,便觉得像一条天路,攀上陡峭的巨型堡垒。等真正到了霸上,却发现关中平原就在眼下铺开,大汉首都长安城仿北斗星形态营建,正伏在黎明前的夜里,等待破晓到来时,发出与日同辉的光芒。


    但眼下,长安城还在等待;在沉沉夜色中破开一条金线的,却是大鸿胪韦贤前来郊迎的队伍。


    龚遂还是拿着一枚青铜豆灯,在车上摇摇晃晃,像一只萤火虫终于要汇入光流。他留意到大鸿胪的脸色不太好,孝衣惨白,更显得两眼底下黑沉沉的,既有些焦虑,又有些恐惧。从使者们口中多番打听,他们知道天子在四月底已经驾崩了,今天是六月初一。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直接负责皇族宗亲事务的大鸿胪,一定和大将军霍光有非常密集的沟通、争执,甚至可能吵过几架。如果按照传统宗法顺序,刘胥显然比刘贺更有资格继承大统。但无论大鸿胪心底是否认同,到最后,还是只能听从辅政大臣的意思,来这里亲自恭迎新帝。


    “当那大鸿胪,也是很不容易的。”王吉仿佛读懂了龚遂的想法,低声说道。


    龚遂却说:“可要是有朝一日能掌鸿胪事,我死也没有遗憾了。”


    “呵,少卿最好不要有太多遗憾。”王吉说,“这一程我们无论如何,都是九死一生。”


    龚遂沉默片刻,说:“不会的。”


    王吉听罢,眼珠一转,轻轻道:“马上要进京了,少卿不会还没下决心吧?”


    龚遂心中一颤,但也预料到他会问,只是简单应道:“子阳放心。”


    王吉点头,换了个问题:“你今日见过王了吗?”


    “见过,和往常一样,神色如常。”


    “我们这位王爷,别的不说,倒是不太会紧张。只是不知道等他见到乘舆车的时候,会不会只顾看那车上的金木工艺,忘记了该做的事情?”


    “我会想办法提醒小王爷的。”


    王吉沉吟一阵,说:“不过,那也不是坏事——毕竟也怪不到臣下。”


    龚遂眉角一挑,“什么意思?”


    “关于今日仪典的庄重之处,我昨天已经上书劝谏过了。行大鸿胪事少府乐成也在,我还特意找了太史公过来听。”王吉淡淡地说,“提醒一下,少卿也该像我这样,别总是一时脑热,就独自去找王说话。那说干嘴了也是没人知道的。”


    龚遂的心里沉沉然。王吉一路上做的事情确实无可厚非,也早跟他打了招呼:就是不遗余力地劝谏,而且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明哲保身的第一条方法。可龚遂心里惦记着别的事情,没有时时去做,也不像他总能找来目证。


    两个人虽然已经把话摊开来说,但心底里的计较,到底还是有区别的。


    现在,他只能按照计划好的方式行事。


    就着长龙似的灯焰光芒,昌邑王见过大鸿胪和百官群臣,百官也模糊地记住了下一位天子的相貌。一番郊迎礼节事毕,看得龚遂心潮澎湃,让刘贺兴趣恹恹。


    可当大鸿胪宣乘舆车时,刘贺眼睛里果然冒出光来。重牙朱轮、金薄缪龙、文虎伏轼、龙首衔轭,鸾雀立衔,羽盖华蚤,诸般细节一一审视过去,只觉得每了解一处都有增益。


    平心而论,刘贺昌邑国的舆车工艺已臻极致,唯独是礼制的约束下,终究没办法像天子这样极尽奢华。所以对于刘贺而言,这次最大的意外之喜并不来自于权位,却在于终于能捅破那最后的一层规制,真正能到登峰造极的程度。


    过去十四年,他已经在昌邑王国地脉汇集之处,为自己修好了一座恢弘大墓。而且不管是墓室形制、礼仪规范、场景营造、器物精制、棺椁设计乃至陷阱安排,都已经在心里规划过千万遍,闭起眼睛就能想起,长日长夜,他的神识都在其中徜徉。


    但那些已经没有意义了。从他登上这辆乘舆车的一刻起,他的心魂精魄、五内脏腑,就会烧着一件新的大事:规划一位皇帝从今往后亿万年里的身后身。


    那是一条无尽的路:


    和它比起来,这长安多狭隘?这帝国又多虚妄?


    他即将登上舆车了,昌邑国太仆寿成负责为王驭车,却提醒道:“竹杖呢?”


    竹杖。对,竹杖是丧仪必需品。放哪去了?


    这要命的时候,怎么就被一根竹杖给挡了路?


    于是开始叫,发放身边的侍从赶紧去找。


    其实他极少像这样喊叫。那是因为,很多事情他都不在乎,不切肤,所以也无所谓。但对于这件事,他却觉得特别难以忍耐。他这个状态,朝臣们都很少看见,但夜里的侍臣见过、坊里的工匠见过、造墓的师傅也见过。


    侍从们突然让开一条道:龚遂拿着竹杖,说,王,在这里。


    刘贺眼神闪过一丝戾气,问:“是你拿走了吗?”


    龚遂深深拱手,“老臣万死。”


    然后他双手将杖递到王的手上,同时低声说了一句:“请让老臣参乘。”


    所谓参乘,是陪同皇帝乘坐舆车的人员,坐在驭手右边。本来,参乘的人应该是大鸿胪韦贤,但昌邑王既不在乎,也不想再耽搁时间,便直接让龚遂坐到了车上。


    在遥远的后方,王吉看到刚才一幕,微微皱起眉头。他并不知道龚遂有参乘的计划,不知道那只是为了满足当大鸿胪的虚荣心,还是另有目的。


    小波折草草止息,乘舆就位,百官肃立。于是,六匹高头骏马牵引一辆熠熠生辉的皇车,后首跟着三十六辆属车组成的长蛇阵,再往后则是低级官员以及昌邑国属官组成的庞大队伍,就像一条巨龙,从霸上向关中平原俯冲,正轰轰降临帝国的心脏长安。而在这条巨龙东边,银色的地平线若隐若现,正孕育着六月的第一个日出。


    皇室仪典就像是一只严丝合缝的子母奁,每个环节都调整得分毫不差。当乘舆车队遥遥望见长安城东都门的时候,第一缕黎明正好照在城门两侧高耸的阙上,将瓦当斗拱全部染得金碧辉煌。而因为日光渐长,灯火不彰,百官统一的披麻戴孝也变得鲜明起来,成为白花花一条长练。


    和日出一样如期而至的,还有百官队伍呜咽的哭声。


    煌煌大汉,从来是不缺少忠臣的。而且这次,臣子们的心情又比寻常复杂得多:过去十三年毕竟一改汉武帝穷兵黩武的态势,与民休息,符合很多大臣的心愿;可是,创造了这一切的皇帝刘弗陵,从八岁即位熬到二十一岁,终于见得一点可以让大将军还政的兆头,却突然病崩,让很多人都心生疑窦。所以这一片哽咽当中,痛心有之,惋惜有之,怀疑有之,愤怒有之,像一锅五味杂陈的粥慢慢炖着,随着离长安城越近,冒出来的气泡就越大。


    当然,里面也有装哭的人,挤一挤眉,掐一掐肉,就是不能让身边同僚看出破绽。王吉就是这一类型。他虽然是忠直儒生,但毕竟远在王国,感情就不太真挚。但他和行大鸿胪事少府乐成紧紧地站在一起,在大将军使臣身边,嚎啕大哭,力表忠心,哭得连乐成都不好意思了,只能跟着铆劲。于是两人越哭越激烈,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在这一切如子母奁般环环相扣的进程里,果然只有一处不和谐——那就是刘贺。


    长安城东都门越来越近,已经要挡住半边天了,刘贺依然没哭出来。


    “大王,按照礼制,这里就要哭丧了。”龚遂说。


    “龚老,孤明白,只是咽痛,哭不出来。”刘贺哑哑地回。


    龚遂说:“大王让侍臣去找竹杖的时候,嗓子似乎无恙。”


    “也许就是那几声给喊哑的。”刘贺说。


    龚遂便闭了嘴。刘贺想,龚老平常该引用四书五经、仁义孝悌了,怎么今天这么安静?可安静正是他所想要的,于是抱着竹杖,垂着头,只让旁人尽量看不见表情。


    虽然没继续劝刘贺,但龚遂却悄悄回头看后头:大鸿胪坐在三十六辆属车之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红的是因为嚎啕大哭,情绪激动所致;白的却是因为远远发现刘贺没有哭,既恼又怨,才造成的。龚遂想,要是刚才他来参乘,这时候一定已经和王争辩起来;而争辩是决然没有用的,只会让老先生气昏过去。这样一来,昌邑王就不仅仅有不哭的记载,还要加上一条尚未即位就谋害九卿的罪名。


    乘舆车的驭手是昌邑国太仆,在龚遂催促下,他毫不停留地驾车穿过东都门。门两边守着的官员,似乎都没想到车驾毫不停留,满腔哭嗓还没使出来,就已经被车驾扬起的尘土淹没。东都门实际上属于外郭门,郭与城之间形成长廊型的片区,位于城郊之间,集聚了商市、工坊、民居,是长安城平民密集的区域之一。拂晓刚过,道路两旁已挤满了百姓。他们知道这名义上是丧事,不敢大张旗鼓地聒噪,但那动作里眼神里,无不透露出对新皇帝的好奇,好奇之下是狐疑,狐疑之下是幸灾乐祸。


    有人说,这王爷看着安静,怎么不伤心啊?


    有人说,他就是霍大将军的一枚傀儡,自然是垂头丧气。


    有人说,他看着高高的,瘦瘦的,不是小孩儿,也许能当很久的皇帝。


    有人说,你看他,斩缞服上面还配了个白白的玉带钩,差点儿没看见。


    还有人说,他旁边那位大臣,好能哭啊,看得我也想哭了。


    龚遂向来擅哭,而且每次都发自肺腑,所以离他近的一侧路旁,越来越多人跟着啜泣。他在昌邑国的时候也一样,官员侍卫,布衣苍头,跟他哭了一批又一批。那些跟着掉的眼泪虽然不是他有意为之,却给了很大的安慰,让他觉得天行有常,圣王之道终究是有希望的。可这么久以来,他从来没有打动过昌邑王。看着王面无表情地缩在车里,眼睛一直流连于虎轼、龙枙、羽盖,他又觉得像是孤身立于海面,身上脸上被浪拍了又拍。


    从东都门西行八里,便到宣平门,这就是真正的长安城北首第一门。刘贺自然还是沉默,甚至连城门也没抬头看一眼。


    进了宣平门,继续沿大街一路自东向西,会在北首望见厨城门。从厨城门折往南面,穿过纵贯长安城的南北中轴线章台街,便能直抵未央宫。


    龚遂又说:“等到未央宫外,便会见大将军霍光了。”


    刘贺还是哑着声音说:“大将军或是大司马,我也只是这般样子,哭不出的。”


    “大王明鉴:是大将军在长安力排众议,大王才能继得大统。哪怕不吊唁先皇仁德圣明,也应该感激大将军功劳不是?”


    “龚老不必迂腐。霍光有他自己的计较,选了孤来,不意味着孤便要仰他的鼻息而活。”


    龚遂有些急了:“可大将军任事三十载,辅政十三年,恩威并重,福泽四海。要是大王执意与他作对,不仅困难重重,还可能影响登基大事,大王也不在乎?”


    刘贺沉默。


    “老臣和中尉王吉,在过去千里路途上多次上书、多次劝谏,所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小王爷从前不服礼制,觉得多有束缚、难以施展,都没关系。后来找了这么多侍卫佞臣,日日夜夜多有所为,那还是在王国里,臣属们相机应变一下,也不成问题。可现在到了长安,要是一步走错,不仅大王身陷囵圄,还会让后面这么多臣属百姓受到牵连,甚至一朝人头落地!这样结果,大王难道就不能顾忌一下吗?”


    龚遂以前劝过、哭过,却从没有真正恼怒过。这次在王舆上,第一次这么直白地说了出来,直说得满脸涨红,两眼也充着血丝。


    他意识到车下还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看着,于是转回身去,张开嘴深深呼吸。百姓只当他是哭得喘不过气,并不知道车上已经爆发了一轮交锋。


    车驾又过几舍,未央宫在日光下闪出金碧琉璃瓦,宫殿之间又有阁道在空中勾连,恰似天上宫阙,不在人间。龚遂第一次到长安城,一时看痴了眼。


    刘贺也拄着杖,直了直身子,长吁一口气,说:“龚老,你看这大汉长安城,从汉高祖始建,据说前后经过三十万人之手。这座未央宫也一样,多少贵胄公卿削尖脑袋进去,多少黎民百姓寒着尸骨出来。你说,这难道都是高祖一个人的功劳吗?都是他一个人的重担吗?没错,他是天子,天下共主,可哪怕是为人父母的,也没办法为子孙后代负责到底……每个人都是一个脑袋两条胳膊,孤扛不了这么多东西,不行吗?”


    “可是,要是大王继续如此,群臣就会离你而去,会背叛、诋毁、攻讦,罗列罪名,甚至使出更奸邪的手段,让皇位重新空出来,让一个大家可以预测、可以理解、可以崇敬的天子坐在上面。”


    “龚老,孤明白。”


    刘贺的表情不再顺从了,他现出夜半无人时的模样:并不是狂悖,也不是邪祟,他只是深深地——痴迷于不同的东西。


    “孤知道,有一些大臣会让史官记录下他们的劝谏,这样,不管有没有成功,他都会在历史上留下忠名。有一些大臣,他们趁着与王相近,搜集罪证,罗织恶名,奔投敌人帐下,以保证倾覆时,能保全家族后人性命。还有些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以身立言,舍身成义,但求得圣人之道以传世。熟悉吗?你这么也想过吗?龚老,其实孤和你、和王吉、和其他人,都没有真正的区别。”


    “老臣不明白!”


    “孤不介意死亡。”刘贺说。


    “当然,如果到最后能用上一个‘崩’字,以天子之礼入殓,那会是天大的福气,就连孤也未曾想到过的惊喜。但无论是不是这样,孤一心所系和你们一样,就是那写在史册、埋在地里、飘在天上的身后事。青史,名声,永生,来世。你明白吗?就是两个字:不朽。”


    “所以孤只要到了这长安,登天子之阶,其余的,都不重要了。将来那大将军不论是忠心秉政还是把持朝政,不论公心款款还是欺上罔下,甚至他大胆到犯下弑君之罪!他都必须以天子之礼,奉孤去往来世——”


    “那不就够了吗?”


    车已经到了未央宫北,章台街与直门至霸门的东西大街在此相交。这是长安城内最恢宏的大道,寻常百姓禁绝通行。未央宫近在眼前,那三十六辆属车、一百多位官员、两百多位王国侍从,都遵循仪典规制,好好扮演角色,将哀恸浓墨重彩地泼向天空,让六月绚烂的阳光变得单薄、浅陋、不合时宜。


    但他们表演之余,都拿余光瞟着队伍前端的乘舆车;在道旁守候的霍光和其余一应重臣,也悄悄看着,只觉得奇怪——在那为首的乘舆车上,年轻王爷和一位涕泗横流的老臣一直说着话。他们说的那么认真,眼神那么炙热,仿佛那才是奔丧的重点,而哭哭吵吵的仪典则只是一场闹剧。


    在舆车开过迎驾官员的过程中,年轻的王爷,甚至没有看霍光一眼。这位权倾朝野的辅政大臣,设想了很多忠直的话,备好了一腔深情和两汪热泪,一时间被风吹冷了,全都急急坠入深不见底的城府里。


    霍光想,这是一道示威的信号。


    韦贤想,这是一丝意外的惊喜。


    乐成想,这是一桩灭顶的灾难。


    王吉想,这是预料之中,也是预料之外——他想到了刘贺的行为,却不明白龚遂在做什么。


    在这趟荒唐的、被永久载入史册的奔丧路上,还有最后一小段。


    那些愤怒的话、坦白的话,都已经讲清了。


    龚遂先让昌邑王把竹杖倒过来,工匠凭一双巧手给它造了个暗格,严丝合缝。要是昌邑王哭得壮烈,以杖抢地,它也许会自己崩开来,可他没有,所以龚遂只能亲自掰开杖头,露出里面镶着的一枚子母虎玉剑璏。


    龚遂心里空荡荡的,像风在风箱里头撞着,嘴上则悠悠说出一件往事。


    从一桩白事回忆起另一桩,还是一样的满堂灵祟,一样的神神叨叨。


    龚遂说,在昌邑哀王急病后不久,就有人见到一只怪异的白熊,人首熊身,身长八尺,戴冠着履,在那阴恻恻三更夜里,拜在昌邑哀王寝宫门前。那宫人是给王倒夜壶的,夜壶倒完了,人却进不回宫里,因为那东西就跪在门前,没别的进出。他既不敢进,又不敢走,抱着夜壶在庭院湖石假山下坐了一宿,直到眯眼、睁眼,那熊了无踪影。昌邑王说,那是他偷睡了,你们也信。龚遂说,可那夜壶却不见了。宫人疑惑,不能不找啊,遍寻寝宫内外,却也没见着。最终在哪?在前殿的墙根处,可它已经不是一只夜壶了,只一眼,就能让人毛骨悚然,因为里面爬满了蜈蚣蝎子五毒害虫,活的、死的、碎的、烂的,挤作一团。王太傅就说了,这是养蛊,天底下最阴险歹毒的伎俩,于是把那宫人拖出去打杀了。可自那以后,王宫里的五毒邪祟一天天多起来,后宫有人突然咳血,王也眼看着一天天蔫下去。


    昌邑王说,所以父王开始大造明器?龚遂说是。那也是王国太傅的主意,他说哀王事天不诚,少行仁义,为今之计,只能用一批批器物保证自己得成金仙,才能护荫后人。哀王本来神识都涣散了,只靠些金针汤药维持,听了这些,却忽然吊起一条魂魄,召唤宫人,火急火燎地筹备起来。


    昌邑王冷冷道,他护荫后人?他的后人连见他一脸也见不着。龚遂说,那段时间,王一心所系,唯有墓宫,即便有臣子前来奏事的,他所应答也都是玉璧、棺椁、墓室之类,仿佛天底下已再无旁事。器物堆了越多,宫上聚的鸟也越多,黄昏时节,像一层乌帷上点着了火。


    可这一切,终有一天,戛然而止了。


    昌邑王说,就是父王薨的时候。龚遂却说,不是,在那之前。


    他拿起那枚玉剑璏,说,依照王国丧制,玉剑首、玉剑格、玉剑璏、玉剑珌齐备,即将合造一把完整的玉具剑,以彰显王公地位。在合造之前,宫人先将玉件呈给哀王确认。那段时日,小王爷常常在王寝门外呆立,但来往的诸般物事,都不太引起小王爷的关注,反而有时厌烦,乃至打骂、推搡宫人。但那天,王却突然把人拦下,将玉器拿到阳光下,细细端详,后来说了一句话。王还记得吗?


    昌邑王摇头,这些五岁时发生的事情,对他早已隔了一层纱。


    小王爷当时就问了一句:父王既然孤零零地走,又何必雕这子母虎呢?那么轻一句话,中间隔着那么多镶金错银的珍宝,哀王却听见了。


    昌邑王似乎明白了。他沉着声音问:龚老的意思是,那些器物,是父王自己决定不要的?龚遂说是。龚遂还说,哀王把一般的器物留着随葬,最贵重的反而秘密赏了出去。那些领了器物的大臣,哀王一个个握着他们的手,请他们照拂新王。玉剑璏塞到龚遂手里,他没有收下,可那手就跟白骨似的,直到今天,好像还刮着龚遂的手心。


    昌邑哀王刘髆薨于后元二年,武帝少子刘弗陵也在后元二年被立为太子,同岁登基。刘髆的死不是邪灵作祟,而是彻底的阴谋。在他死后,五岁小王爷狂悖放肆地长大,没被夺权谋位,一路顺遂,那都是因为有臣子在舍生忘命地操持。


    谁知道,刘贺十多年前早已忘记的一句话,原来解开了一个人的心结,却给他自己植下了深不可测的执念。


    车队到了未央宫东门的时候,其实已哭过一个时辰,声音暗哑下去,丧幡孝布也垂落下来。可在这渐渐进入尾声的氛围里,队伍前端却终于开始了饮泣,来自于那位年轻的、让人捉摸不透的王爷。而他旁边那位泪已经哭干的老臣,却一反常态,露出镇静而决绝的表情来。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10-30


    这章应该是连载到目前写得最艰难的。主要还是因为刘贺,这个角色很怪,很离地,却是这部作品的心脏。希望有朋友能分享一下对这个角色的观感。 另一方面却是因为知识有限,这里写到长安的郭、城、宫,我目前能找到的地图和资料上,都没有长安郭城的记载(外郭内城,目前看到的资料都只有城),所以关于三者的空间关系、各个迎送环节的安排等等,肯定不准确,请当作是戏言来看就好。


    第五章 玉舞人(阳篇)


    ——公元201年 · 建安六年—— 太史慈单枪匹马冲开孔北海城外重围的时候,吸引了一个叫潘四娘的女子。她姿色出众,本来是要配给管亥的,管亥就是贼首。那时候太史慈先是趁着夜色冲进城去,众贼都来不及看清,只有潘四娘看到是个红棕色的马屁股在面前一晃而过,上面的骑士没带头盔,后脑勺的发辫像火树般炸开。过两天,就看见还是同一位骑士每天从北海城里出来,也不靠近贼寨,也不缩在城脚,就在离两边距离都差不多的空地上练箭。箭靶也是他自己扛出来的,高矮、胖瘦,都跟一成年人相若,被他挟在腋下轻轻松松带出,放在地上时,却像重锤落地,一砸一个坑。等箭靶放好、弓箭齐备,他就往远处退,一开始就退百步。后来慢慢变成两百步、三百步。到三百步的时候,箭几乎已经是对天发射了,在空中画一条巨大的弧线,然后深深落进箭靶头上,再也拔不出来,只能拿刀子把箭尾斫掉。他也不仅带一只箭靶了,每次出城时身后多牵两匹马,每匹身上再缚一个,等三只箭靶的头和心都插满,再无落箭的缝隙,他便引马回城,左右也不到一个时辰。 那群贼是青州黄巾军,虽然“大贤良师”已经倒了,可很多杀过人舔过血的百姓已经回不去从前的日子,便还在黄巾旗帜下蜂屯蚁聚。所以围攻的贼群里什么人都有,只是仗着人多,真懂射箭的也没几个。初时还有些人围观,又惊又惧,觉得神技非凡;过不几天,也就躺着没人管了。只有潘四娘还盯着。所以等他突然有一天快马加鞭冲出重围的时候,潘四娘把黄巾一扯掉,便追随他跑掉了。 这潘四娘后来请刘基吃酒的时候,已经同太史慈生下了第一个娃,用一只手环在怀里,另一只手给他们张罗上菜倒酒的事。除了刘基,桌上还有近二十位将校士卒。有人喊潘四娘好生歇息,被她一拍脑门,说是以前当黄巾的时候,她能管好小一百人的伙食起居,你们才几个人,算个逑。她生了娃和没生过一样,依然风姿绰约,于是有人叫彩,有人起哄,有人故意驳她。 刘基不是第一次出来和将校们喝私酒,只是觉得他们比平常…


    ——公元 201 年 · 建安六年——


    太史慈单枪匹马冲开孔北海城外重围的时候,吸引了一个叫潘四娘的女子。她姿色出众,本来是要配给管亥的,管亥就是贼首。那时候太史慈先是趁着夜色冲进城去,众贼都来不及看清,只有潘四娘看到是个红棕色的马屁股在面前一晃而过,上面的骑士没带头盔,后脑勺的发辫像火树般炸开。过两天,就看见还是同一位骑士每天从北海城里出来,也不靠近贼寨,也不缩在城脚,就在离两边距离都差不多的空地上练箭。箭靶也是他自己扛出来的,高矮、胖瘦,都跟一成年人相若,被他挟在腋下轻轻松松带出,放在地上时,却像重锤落地,一砸一个坑。等箭靶放好、弓箭齐备,他就往远处退,一开始就退百步。后来慢慢变成两百步、三百步。到三百步的时候,箭几乎已经是对天发射了,在空中画一条巨大的弧线,然后深深落进箭靶头上,再也拔不出来,只能拿刀子把箭尾斫掉。他也不仅带一只箭靶了,每次出城时身后多牵两匹马,每匹身上再缚一个,等三只箭靶的头和心都插满,再无落箭的缝隙,他便引马回城,左右也不到一个时辰。


    那群贼是青州黄巾军,虽然“大贤良师”已经倒了,可很多杀过人舔过血的百姓已经回不去从前的日子,便还在黄巾旗帜下蜂屯蚁聚。所以围攻的贼群里什么人都有,只是仗着人多,真懂射箭的也没几个。初时还有些人围观,又惊又惧,觉得神技非凡;过不几天,也就躺着没人管了。只有潘四娘还盯着。所以等他突然有一天快马加鞭冲出重围的时候,潘四娘把黄巾一扯掉,便追随他跑掉了。


    这潘四娘后来请刘基吃酒的时候,已经同太史慈生下了第一个娃,用一只手环在怀里,另一只手给他们张罗上菜倒酒的事。除了刘基,桌上还有近二十位将校士卒。有人喊潘四娘好生歇息,被她一拍脑门,说是以前当黄巾的时候,她能管好小一百人的伙食起居,你们才几个人,算个逑。她生了娃和没生过一样,依然风姿绰约,于是有人叫彩,有人起哄,有人故意驳她。


    刘基不是第一次出来和将校们喝私酒,只是觉得他们比平常更喧闹,身上也更臭,像是阴沟洒在了月下,墨色混进了银光。臭是因为他们刚从前线上下来,闹是因为他们都在等一个人回来。那人每次都脱离队伍,每次都孤身犯险,用潘四娘的话说,他一定是跟自家小孩有宿仇,打自生下来以后,就没完没了地主动往鬼门关里撞,一心不想和家里人再见。其实旁人都说,潘四娘的话不太公允,只是因为还没有小孩的时候,他们两人的疯劲不相上下,互相看不出差别。


    等他们喝完第一轮浊米酒准备上第二轮的时候,那人终于来了。那就是刘基第一次见到太史慈。


    刘基的第一感觉是,那人是卷着一帘血腥气走过来的。他很高,月在背后,投下的影子仿佛能覆满几张桌子。刘基怀疑他正滴着血,但他走得飞快,而且近了看,身上已经包扎完好,换了白布衣,头发也洗过了,湿漉漉散下来。他眼睛亮得像月亮掉了两枚碎块。走到座旁还没坐下,潘四娘给他倒酒,他端三碗敬一桌,端三碗敬一桌,连喝一十二碗。


    刘基觉得他的手惊人地长,从这一桌举起酒来,能伸到对面桌跟前。另一个是觉得像他这样喝酒,寻常时其他将士就要闹了,说他抢酒喝。这时候却一团和气,全都在笑,他自己也在笑,仿佛天底下从未遇到过更开心的事情。


    十二碗酒下肚,他落了座,终于有人问他:“子义兄,这么高兴,打痛快了?难道又有什么人成功把你伤到了?”


    他的嘴咧得更开了,扫视过一双双眼睛,末了叹一口气说:“孙策,孙策,孙策!要是能把他干掉,子义今日就能扬名天下了。”


    周围一片哗然,连潘四娘也手上一震,差点把酒壶摔碎。“你、你这……该不会今天就碰上了那个狮儿?”


    “是,我们今日交过手了,就在神亭。”太史慈往虚空一点,坐那方向的人差点就要站起来,仿佛孙策就在他们身后,引得他大笑,“你们怕什么!他受的伤可不比我轻。”


    他从膝旁拿起一个布包,沉沉往桌上一放,说,你们开了看吧!


    看那形状,简直像是一颗人头。其他将士还在狐疑,倒是刘基初生牛犊不怕虎,因为他没见过孙策,对他的畏惧也远没有其他人那么深刻。刘基将包袱解开,却露出一只染了血的头盔来。


    毫无疑问,刘基闻到的血气鲜猛厚重,既从这只头盔上扑出来,又不止来自于它。


    “这就是江东狮儿的兜鍪。那小子不是凡人,才弱冠年纪,打起来生死不顾。看见那块血了吗?那是我的!当时他挟住我的枪杆,我自恃手长,直接抓他头盔,还在相持,他顺势催马逼近,直接拿头来撞,把我头盔都撞裂了,额顶还留了一块伤。这缠斗术,不是野兽怎么想得出来?”


    他头上还湿,看不出伤,但潘四娘伸手去摸,却吓得赶紧进屋去寻膏药。太史慈却不介意,随着大家追问,滔滔说着两人搏斗的过程细节、武术章法、拆挡妙处。说的过程穿插着朗朗大笑,仿佛那不是一场生死战,而是去看了天底下顶精彩的一番演出。言谈之间,刘基觉得众人都默默松了口气。这是因为过去半年里孙策势如破竹,每个人心里都凄凄惶惶,这时候终于踏实了一点——太史子义和他也差不多!其实太史慈到刘繇军中时间也不长,但刘繇偏重文学,鲜少跟士卒们往来,倒是太史慈虽然没有将军位,却已经隐隐成为军中一个不可忽视的支柱。


    那天刘基也高兴,喝了不少浊酒,又把私藏的好酒拿出来分人。他还没经历后来的诸般变故,带着点公子哥儿气,最大的瑕疵就是贪杯。过得三更天,喝得石板路浅了,月色浓了,树影舞着。


    士兵们躺了一地,也有人站着醉了。以前刘基只知道马站着睡觉,不知道人能站着醉的,后来知道这是乱世里才有的事,和马在野外一样:是怕出来的。


    潘四娘拿了药膏,为太史慈擦着伤口,一张刀子嘴毫不饶人,却不知道他醺醺的能听进去多少。但他一双眼还是亮,亮得像刀戟还在刮擦花火,那场战斗仍在发生。


    刘基深一脚浅一脚地靠近,说,父亲没奉你为上将,是不是负了你?要是给了兵马,你是不是能赢孙策?


    太史慈却是大笑,说,助了孔北海,又助刘扬州,兵马有无,对我有什么区别!


    潘四娘说,他那次救完孔北海以后也是这样的,一天天念着想着,无论是锦衣玉食还是金银赏赐都没了兴致。孔融要留他做官,给他房子,都不要,两手空空走的——也不完全,带走了北海最好的一匹马。这军中的人都说他像古代的侠客,荆轲、豫让,潇洒呀!像几百年前遗落的一颗星。可我知道,一是他们说的人没一个得了好死,二是哪有侠客像他这么爱惦记的?他是刻意而不自知。


    刘基也想起刚才有人在醉死前问了一句话,说太史慈是轻兵单骑,那孙策却有几千兵马,怎么也跟他两个人比划,难道都是武痴?他就拿这个问题去问太史慈。太史慈的声音清醒得像刚洗了冰水出来,说他们两人都不是武痴,武痴这事情太匹夫了、太草莽了。他们是同一类人,两边人马护着他们散开的时候,两人笑的也是一样的。孙策跟他说了一句话,说得比孔夫子还好,像闪电劈开万古长夜。他说:因为有了今天,神亭从此有名字了,五百年、一千年后人们都记得这小土山叫神亭。


    回忆起这些,是因为吕蒙常常问起太史慈的相关故事。在出了一桩失踪案一桩命案之后,吕蒙也不再拘泥于避嫌的问题,隔天就到了建昌城。刘基向他陈述了自己的判断,并且提议,不要在这里继续等待,而是主动出发去海昏。聊起太史慈往事的时候,两人和三百部曲已经在去往海昏的路上了。


    “你刚才说,如果太史有兵马,结果犹未可知,这点我是相信的。”吕蒙说,“他和孙将军第二次交手的时候,我跟着叔父,亲历了那一场仗。”


    刘基说:“那时候我却不在了。父亲兵败,带着我退往豫章,太史慈自留丹阳泾县,但终究是没挡住,在那里被孙将军招降。”


    “他打的本就是一场必败之局。手底下没几个部曲,只有归附的山越。可他手底下的山越也和寻常的不一样!孙将军指挥将士分八路攻城,他靠着那一点人,腾挪防守,整整守了一天。太史将军也是块硬骨头。光他一个人站在城上,就射杀了近百人。那时候我们部曲冲在前面,好些弟兄死在他手上,家书还是我送回去的。”吕蒙说完往地上唾了一口,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嫌恶呢,还是钦佩。


    说话间他们已经能看见海昏城的轮廓。海昏位于建昌城以东,浮于彭蠡泽上,满目葱茏,河泽密布。整体而言,建昌与海昏之间由一条缭水相连,缭水从西面山区盘曲而出,过海昏城侧,与自南而来的赣江汇流,终入彭蠡泽。在沥沥水光中,城池显得并不大,民居坊市星散于水系之间,各自修有藩篱、围墙。显然,这里城池守备不如建昌集中。


    刘基远远看过整体地势,视线沿缭水上溯,深入乱山杂林之间,只见一座山上平平劈出一片台地,像个楼台正架在缭水上方。台地上正当四角杵着四座砖制塔楼,塔楼之间以土黄色的堡坞城墙笔直相连,黑瓦像墨线勾顶,四面墙围合成一个方方正正的“国”字型。他问吕蒙那是什么,看上去几乎和海昏城分庭抗礼。吕蒙说,那是豫章郡内势力最大的山越宗贼,因为在缭水上,那座堡坞就被称为“上缭壁”,里面住着几千户,绝不小于寻常县城。


    他们还在说着的时候,突然就看见河上升起了烟,位置在海昏城和上缭壁之间,河流刚出了山垭口的位置。刘基还以为是特殊的炊烟,吕蒙却看出来烟越来越浓密,是有什么正在河上燃烧。于是当机立断,先不进城,而是直接朝河的方向进军。


    到得山底,火光已经非常猛烈,浓烟混进河上的水雾,变得苍茫一面。熊熊火焰笼罩之下,是三十余艘舟楫,有些罩着乌蓬,有些堆着草顶,上面都扎满了箭矢,如今一起变成焦炭。有人卷着满身烈火落进水里,砸出一声闷响。河流湍急,水涡里时不时冒出白手掌黑脑袋,四处响着逃难者的呼号。


    烟雾阻断了视线,刘基只能跟着吕蒙走,边听他说:“被烧的不是军船,可能是海昏平民用的渔船商船,但更可能属于上缭壁。你看见有些船底支着木架子吗?船首方向杵着尖的木桩,相当于简易版的艨艟,可以冲撞军船。”他说完带着部曲继续往河的上游走,侦察兵都已经分头离开,隐没在雾气里,前面隐隐传来刀兵碰撞的声音。刘基发现,河水正渐渐变红。


    再跑了十余步,一阵河风让雾气两分,纷乱的战场骤然在眼前展开。


    混战两边分别是吴军和山越,吴军全是绿甲,刘基比较熟悉,更显著的是他们队型严整,在河岸平原上铺开整齐的方阵,正首是两排持盾刀兵,牛皮圆盾当前,像一架庞大的战车隆隆向前,秋风扫落叶,将杂乱的群贼拱向山壁方向。山越虽然刀斧盔甲装配完备,却没有正规军的行阵方略,零敲碎打,眼看着已经到了溃退边沿。


    但吴军方阵并没有着急推进,仍然是稳扎稳打,似乎想把对方一网打尽。


    吕蒙扫视局势,心里快速推演出战役前后情况:


    因为某种原因,缭上壁半民半军用的船只驶出了垭口,遭到太史慈埋伏,船只被绊在河中,后被火箭烧毁。从船里逃上岸的越民和少量山贼汇合,却被军队绞动着,一路且战且退,已经退到山壁跟前。


    “看起来战斗已经快结束了?”刘基问。


    吕蒙摇头,“不,你看山上。”他这么说,刘基才发现贼寇背后山林上空飞满了鸟群,都在惊惶失措地哑叫。


    那是有很多人正在活动的征兆。


    突然,山上爆发出巨大的叫喊声,号角吹响,至少有百千人齐鸣。乱石杂草飞泻而下,跟着冲下来新一批山贼,大部分是赤色帻巾、轻甲、跣足,脸上画着文彩,呼啸着直冲到兵阵当中。原本撤退的群贼也同时反攻,一时就像山洪倾泻,淹没了凝聚的兵阵。


    刘基不是太懂兵争局势,只觉得那些越民都带着浓稠的恨意,比以前刘繇军和孙军对抗时的憎恨要强烈得多。他们嘶吼着不一样的语言,有些是吴语,有些却是北方口音,一路状若疯狂地劈砍开路,渐渐在吴军的方阵上冲开几个缺口。


    “后阵,全阵冲锋!”


    在吕蒙他们侧后方,突然传出军鼓震响,然后便是噼里啪啦电闪般的声音,烈风破处,吴军的轻骑兵呈一字长队,纵向插入战场。这支预备队一直没有动手,就是看准了对方还有增兵,要等敌军全部现身才一举击破。飞骑巨大的冲击力,对寻常步卒来说简直如同梦魇,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有一批人亡命于马蹄下。


    在骑兵队的中间,飞电刹那间,刘基终于看见吴军的指挥官。太史慈戴着一枚兽面兜鍪,头顶白缨飞舞,正猿臂搭弓,一箭穿过整个吴军前阵,直抵贼群当中。


    吕蒙喊一句“大家也上!”飞速传令开去,几百名部曲大步行军,即将和吴军大部队汇合时,却听到他又断喝一声:“停!右面,列阵!”


    在他紧急号令之下,部曲连忙转身,刚刚架好阵势,就觉得连地面都在抖动。


    碰!


    新的敌军就像战车一般撞了上来。他们是步兵大队,速度不快,但因为有雾气遮掩,出现位置又已经越过了吴军前阵,刘基和大部分人都完全没预料到,唯独吕蒙听出动静。刀锋交错,吕蒙发现他们装备远比其他山越更加精良,进退步伐、三二配合,也远比普通山贼来得娴熟。他转头喝令:“敌军的主力在这里!快去传信!”


    这次他只带了三百人,那侧翼出现的队伍却是精锐,顷刻之间,河沙岸上已经绽放出一片血花。


    刘基只穿了简易的两当甲,在兵锋来往间左支右拙,全靠吕蒙护着。他觉得这些新出现的士兵一点也不像印象里的山越。他们脸上没有刺青绘画,嘴上不呼号神鬼,完全是章法有度的正规军模样。但是恨意却比山越更加浓烈,咬牙切齿,仿佛要生啖吴军其肉。


    这战争激烈程度远超刘基的预测,仿佛已经不是惩治山贼,而是县军间的对垒。他一边翻滚躲避,一边觉得心里坠着个沉甸甸的念头:


    这些山越兵的战法,怎么有点熟悉?


    这时候,如果拨开烟尘,从战场上方来看,会发现几个鲜明的色块:一个绿色方阵的吴军和赤帻山越在山垭口战成一团,绿色骑兵画着大弧线在其中穿梭,而在他们侧面另有一支绿色小队伍,几乎被一只漆黑头盔的贼兵主力吞没。这时候,绿色弧线冲出垭口,回身刺向贼兵主力。


    冲在轻骑兵最前方的,就是太史慈。眼神交错,刘基觉得他有些错愕,一张脸比以前更加瘦削,也多了些疲态。但风驰电掣之间,只一晃眼就过去了。


    骑兵重重撞进敌阵,却被长矛坚盾牢牢顶住,没能冲开。但敌人也没能成功绊住骑兵队,骑兵带着吕蒙部曲一起后撤,两边军队飞快拉开二十步距离。太史慈喊一声:“下马!”余众勒马飞身,两边虎视眈眈,即将开始下一轮白刃战。


    就在那猛烈的碰撞即将再次开始时,一句话像鞭子一样抽出:


    “太史子义,你也用这种下三滥手段了!”


    那是山贼军中的宗帅,身材雄壮,朱盔铁甲,正拈弓搭箭直指太史慈。


    太史慈却说:“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你今日所为,是孙家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回答我!”


    太史慈轻轻看了眼刘基,似乎有所保留,只是说:


    “多说无益。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眨眼间,他也已经拉满长弓,漆弓如月。


    宗帅注意到太史慈的目光,顺着看去,却突然一惊。“少主?”


    一句话说出,无论是山越、吴兵还是吕蒙,都将视线投向同一个人——刘基。


    刘基却早已在惊愕当中了。其实在宗帅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他就已经认出来:


    那不就是以前刘繇手下军司马,还和太史慈一起吃过酒的龚瑛吗?


    难怪这些主力军看着熟悉,也不像寻常山越——他们分明就是从前刘繇的部曲。从面相上,他们也有大部分是北方人。


    吕蒙说:“这可真是巧了,太史将军认识你,对面的山越也认识你。”


    刘基喃喃问:“吕司马,山越里有扬州牧从前的部曲?”


    吕蒙抬手一抹脸上的血滴,却说:“这事情有点复杂,你还是去问太史将军吧。”他转过一双亮眼,死死盯着太史慈。


    突然两声裂帛,两把拉满的弓终于还原,让箭矢破空而出。刘基堵在喉头的声音还没有发出——他以为龚瑛一定会被射杀——却看见太史慈的箭偏了半寸,几乎擦着对方的领甲飞过去了。而另一边,龚瑛的箭几乎是朝天射的,斜斜飞到太史慈兵阵上空再落下,底下士兵们连忙避开,箭矢直插到红壤当中。


    “我知道你是射不中的——你已经病了。”


    秋风还未起,龚瑛的声音却透着寒气。他摆出手势,传令兵吹响一只硕大的牛角,声浪漫卷开去,山越兵民立即开始撤退。


    他又对刘基遥遥递出一句:“少主,孤身一人的时候,到上缭壁来吧!”


    吴军的骑士正想去追,却被他们的主将拦住。金声响起,两边军阵士兵均放弃了追击,而是保持阵型,徐徐退出战场。在他们两边撤出的空地上,断枪残剑形成了新的丛林,尸体上开始聚集乌鸦,鲜血如溪水般汇入缭河。火烟消散,那些被烧毁的船只已几乎全部沉没,但还能看见船只间卡着、不能流向下游的杂物——鱼叉、破网、箱奁碎片、烧成残片的布衣、被手指盘得发亮的陶碗。


    如果没经历刚才的一切,刘基会以为那都属于最普通的百姓。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10-29


    江西上缭壁宗贼,是在本文资料收集过程中的一个惊喜。《三国志》里不止一次提到他们,势力可观。据研究者分析,以“壁”“堡”等自卫,往往不是本地土著,而是北地南迁的世家豪族。也就是说,这些人发展到几百年后,就成为今日的客家人,他们的防御建筑继续进化,就成了后世的土楼。所以今天,江西仍然有成规模的土楼遗存。另一个例证,则是在当地今日还留有以北方姓氏命名的“家”的聚落名称,如桥下柳家、马岭余家、北岸罗家等等,还有柴坑龚家。笔者祖籍就属于客家人。这些南迁北人会在故事里发挥怎样的作用?请拭目以待。


    第五章 玉舞人(阴篇)


    ——公元前74年 · 元平元年—— 刘贺第一次拜见上官皇后时,觉得有点儿荒诞。 他自己的王太后在很久以前就殁了,记忆里只有乳娘奴婢,没有什么母亲的印象。但是,等他听完策命再次站起来的时候,面前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女子,就会成为他名义上的“母后”。更好笑的是,“母后”的年龄比他还小,只十五岁,脸上还是松呼呼的少女轮廓,身上却裹着庄重的珠襦盛服,只露出一副悲不悲、喜不喜的冷峻模样。 也是。这次第,她又能有什么表情呢? 刘贺看过上官皇后,又偷偷转眼去看身后百官。因为仪式进行到了太子册封礼,丧事中断,吉事开始,所以文武百官包括刘贺自己都褪了丧服,换了吉服。那宫外广场上的光景,忽然就从白花花两条长龙,变成了玄衣纁裳的皇皇阵势。那些官员们也一样,刚洗掉满脸泪污,乐也乐不出来,只落得一张张皮笑肉不笑的脸。 因为昌邑王是临时继位,需要补一个成为皇太子的流程,才能得承大统。所以这个仪式说隆重也隆重,说仓促也仓促。大家心照不宣,都想速速了结掉,后面还有更重要的皇帝即位典礼。 刘贺觉得无趣,所以还是转回去看上官皇后。 这一眼,就发现——那个女孩就像如梦初醒、刚刚发现了阶下人一样,也在看着他。 上官皇后原本以为,能在新太子身上看见一点夫君的影子。毕竟系出同宗,年纪又差相仿佛:刘弗陵去世的时候二十一岁,这位她也打听过了,才十九。 可实际见了之后,只觉得哪里都不对劲。他长得一副女相的阴柔模样,眼神飘忽不定,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刘弗陵却是个大骨架,沉稳四方脸。可更让她觉得奇怪的,是这个人的态度。明明是丧事,他脸上却没多少哀悼的意思;明明是吉礼,他却又没有耐不住兴奋的神情。 短短一阵子,她只觉得刘贺长了一副绑也绑不住的四肢,往东里走一下,往西里摸一下,行无遵止,目无法度。可他似乎也没有想欺凌或者挑衅任何人。哪怕是当他们两个人目光相触的时候,她也不觉得刘贺的目光里有冒犯的意思——他的行为在礼法上已经是冒犯了…


    ——公元前 74 年 · 元平元年——


    刘贺第一次拜见上官皇后时,觉得有点儿荒诞。


    他自己的王太后在很久以前就殁了,记忆里只有乳娘奴婢,没有什么母亲的印象。但是,等他听完策命再次站起来的时候,面前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女子,就会成为他名义上的“母后”。更好笑的是,“母后”的年龄比他还小,只十五岁,脸上还是松呼呼的少女轮廓,身上却裹着庄重的珠襦盛服,只露出一副悲不悲、喜不喜的冷峻模样。


    也是。这次第,她又能有什么表情呢?


    刘贺看过上官皇后,又偷偷转眼去看身后百官。因为仪式进行到了太子册封礼,丧事中断,吉事开始,所以文武百官包括刘贺自己都褪了丧服,换了吉服。那宫外广场上的光景,忽然就从白花花两条长龙,变成了玄衣纁裳的皇皇阵势。那些官员们也一样,刚洗掉满脸泪污,乐也乐不出来,只落得一张张皮笑肉不笑的脸。


    因为昌邑王是临时继位,需要补一个成为皇太子的流程,才能得承大统。所以这个仪式说隆重也隆重,说仓促也仓促。大家心照不宣,都想速速了结掉,后面还有更重要的皇帝即位典礼。


    刘贺觉得无趣,所以还是转回去看上官皇后。


    这一眼,就发现——那个女孩就像如梦初醒、刚刚发现了阶下人一样,也在看着他。


    上官皇后原本以为,能在新太子身上看见一点夫君的影子。毕竟系出同宗,年纪又差相仿佛:刘弗陵去世的时候二十一岁,这位她也打听过了,才十九。


    可实际见了之后,只觉得哪里都不对劲。他长得一副女相的阴柔模样,眼神飘忽不定,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刘弗陵却是个大骨架,沉稳四方脸。可更让她觉得奇怪的,是这个人的态度。明明是丧事,他脸上却没多少哀悼的意思;明明是吉礼,他却又没有耐不住兴奋的神情。


    短短一阵子,她只觉得刘贺长了一副绑也绑不住的四肢,往东里走一下,往西里摸一下,行无遵止,目无法度。可他似乎也没有想欺凌或者挑衅任何人。哪怕是当他们两个人目光相触的时候,她也不觉得刘贺的目光里有冒犯的意思——他的行为在礼法上已经是冒犯了,可是上官经事远远比她年纪应有的要多,也远比同龄人更懂得看人,在刘贺的眼神里,她只看见了好奇。


    “好奇”这件事,太奇怪了。


    刘弗陵从来没有“好奇”这种情绪,上官也几乎不曾有。他们一个八岁即位称帝,一个六岁就当了皇后,在天性刚刚开始蔓长的时候,就被深宫上了层层枷锁。刘弗陵看起来远比刘贺要强健,从刚才几步路来看,刘贺甚至是瘸的。可是那位刚驾崩的皇帝就像是用礼法浇铸出来的铜人一样,行为从来不逾矩,说话从来不惊人,说了要将政事委任给大司马大将军,便一件事也没有执意坚持过。和刘贺这样胡乱行动的人相比,刘弗陵反倒更像是个不便于行的人。


    上官心底传出一声冷笑,几不可闻,却是笑她自己的。


    不逾矩……这么轻描淡写而已吗?


    六年前,上官皇后的爷爷上官桀伙同桑弘羊、燕王刘旦、鄂邑长公主等人进行谋反,最大的敌人自然是霍光。他们本想先发制人,一封谏书已经到了刘弗陵手上,却被他亲自按下不发。后来叛乱失败,他又亲手下诏族灭上官、桑弘两大家族,其中包括上官亲生父母以及所有亲戚。这整个过程里,他从未表露出过多的情绪。


    唯独是跟她说了一句:你不会有事的。


    上官也只是回了一句:我知道。


    这就是上官皇后成长到十五岁所掌握的宫廷生存方式。


    所以,刘贺出现以来的行为、举止、神情,都让她觉得惶恐。就像是一座早已铸造得滴水不漏的铁房子,突然从四面八方钻进歪风来。


    惶恐之后,就是厌恶。


    刘贺却相反,他忽然冒起了强烈的兴趣。


    他意识到一件事:故皇帝刘弗陵只有一位皇后,没有妃嫔,所以除了专职操办的大臣外,就只有这位上官皇后最了解他的陵寝。


    刘贺已经琢磨陵墓琢磨了十多年,可是真正的皇帝墓,他也只有这一个机会可以亲眼目睹。修墓和别的事情不一样,通天地、接鬼神,所以那些设计陵墓的匠人,从来不会把所有细节说清楚,哪怕是对着墓主本身,也一样有所保留。所以有些事情,只能凭自己肉眼去看、肉手去摸,才能感觉明白。


    但丧事上所有流程都是固定的,没法随意活动;丧后墓穴就封了,还会加盖土山花木,将它彻底掩藏。所以要想进去一窥,只有两种方法:


    要不,他得跟总管宗庙礼仪的大臣去掰扯——换而言之就是霍光;


    要不,就得从皇帝的元配这里来想办法。


    册封很快就结束了。大司马大将军霍光亲手将太子印绶授予刘贺,刘贺没有太在意,接过以后,也没有扶霍光直起身来。这件事深深地烙在很多人眼里,当事者却懵然不知。等霍光自己领着群臣退出去的时候,刘贺却给上官皇后行礼,悄悄说:“母后。”


    对比自己还小的人说这句话,确实奇怪,刘贺说完自己就笑了。


    上官皇后却不知道他的意图,也不应,只是看着他。


    刘贺自己续着说:“今日事毕之后,有些事情希望当面请教。”


    上官听见是请教,自己觉得已经猜到了他要问什么。于是冷冷地说:“如果是朝堂事,不必问我。但殿下刚才对辅国重臣礼遇不周,日后须得谨戒。”


    刘贺一想,明白她说的是霍光的事情,于是草草应和一下。


    上官忍不住皱起眉头:“殿下是不乐意?”


    刘贺却笑着说:“教诲一定记下,但其实孤不是指这件事。只是仓促之间,难以言明,孤……儿臣,晚点时日自会细细说来。”


    “慢着!话说得不清不楚,岂不是戏弄我?”对上刘贺,就连上官都显得压不住火气。


    “不敢不敢。那就且问一句……母后千秋以后,是否准备与先帝行并骨之仪?”并骨就是合葬的意思。


    上官皇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半天只憋得脸红鼓鼓的,挤出一句:“你……你……放肆!”


    “就说短时间里说不清!”


    说完刘贺就退出去了,因为后面还有好几步:他得换回丧服,将先帝灵柩扶入未央宫主殿,然后再换一次吉服,举行皇帝即位仪式。其他百官都得走完同样的流程,所以转眼间,这椒房殿内外就不剩下几个人。只留下上官皇后思前想后,也不明白刘贺想干什么。


    王有王的狂悖,臣也有臣的计较。


    事后统计,从昌邑王国一直跟到都城长安来的各色臣属,共有二百多位。其中二百石以上官员不足五十人,余下多是佐史、内官、侍卫甚至杂役。要是寻常时日,他们这种身份根本进不得未央宫,可是昌邑王没有给说法,大司马大将军也视若无睹,所以竟没有人敢阻拦。一时之间,乌烟瘴气,泥沙俱下。


    尤其在吉礼的时候,就看得特别明白:这些人基本上都知道穿丧服,但却不知道要穿吉服,或者是根本没有吉服。所以到太子礼的时候,大汉朝文武百官的后面,就吊了一条五颜六色杂乱无章的大尾巴。要是有一个人骤然看见,根本没法分清这是册封大典,还是有乱民聚众在侵扰宫闱。


    可在这样无序的队伍当中,也还是有人把服饰穿得无可挑剔——其中两个人,就是王吉和龚遂。两个人在仪式过程中都是面无表情、不发一言,可是两双眼睛死死盯着椒房殿方向的动静,汗豆也不擦,仿佛将士在等待击鼓冲锋的信号。


    仪式结束,刘贺正式成为大汉太子。两人不等队伍散去,立即动身,在百官撤退的人海中逆流而上,像两条黑色的游鱼,一左一右将队伍前端的一位官员夹住,势如挟持一般。然后三个人快速离开后宫,又偏离人堆,没有往主殿方向去,却西行越过河渠,没走几步路,就到了未央宫少府处。


    少府乐成被拉了一路,见来到了自己主事的官署,心下安定了一点,但还是挣开手说:“王子阳,有什么话不能在仪典的路上说,非得到这里来?时辰紧张,都着急要换丧服呢。你们自己站在那些……唉,那些昌邑故民里,别人看不清,可我还得站在前头。”


    王吉见已经到了地方,一拱手,说:“知道时间紧急,所以才到少府大人的地方来。少府统管皇家钱货、百工巧匠,下设考公署,有东织室西织室,整个京师宫廷的礼仪服饰都出产于此。大人赶紧带我们去借用几套丧服,同时摒去众人,有要事相商。”


    “你……”乐成一听,就知道王吉早有预谋,“有什么事情,非得在这个当口来说?”


    “只能这个时候。再晚一点,就来不及了。”王吉坚定地回答。


    乐成咽了口唾沫,不再纠结,赶紧带着王吉和龚遂进了少府正殿,穿堂而过到北殿,再转东面廊道折出。三人急步快走,只见东西两面鳞次栉比铺满了几十座不同官署。


    少府是未央宫里最庞大的机构之一,平日里人来人往,嘈杂异常,比如光是太官、汤官两署,掌管宫廷饮食瓜果的,就有不下六千人。每次新帝登基,既是丧仪吉仪并举,又是最高级别仪仗,最是少府上下的噩梦,每天都有百般人事物事流通,官署内外挤满了人,工坊里热火朝天,机杼声昼夜不断。


    但今天终于到了正日,百官奴婢几乎全部派了出去,倒像是闹哄哄坊市一下子散了场,突然变得不协调起来。


    乐成进了自家官署,也忍不住倒一倒苦水,说要不是要行大鸿胪事去昌邑国,他过去两个月来肯定日日扎在这少府殿里,足不出户,寝食不离。可其实出去了也一样,府里飞信像鹅毛大雪一样扑头盖脸送来,白天忙着行程,只能夜里批复,走这一趟,真是落得个骨瘦形销。


    王吉知道他是在暗讽昌邑王行程过密,但也不点破,只是聊些差不多的操劳公事,还不忘恭维,说都是因为大将军最为重视少府,才能委以重任。两个人闲言碎语之间,王吉悄悄回看一下龚遂,只觉得他虽然紧紧跟着,但不发一言,目光凝滞,像飘在事外。


    这些路,乐成闭着眼睛都能走,没一阵子就带他们到了东织室。织室里还留着几名女官,乐成唤来东织令交代几句,取了三套丧服,便让所有人退了出去——其实他原想留几个女子来伺候更衣的,但王吉说,一个都不能留——织室里到处摆放织机、悬挂银丝、堆积布匹,遮挡众多,三个人也不避讳,各自拉开一点距离便开始更换衣服。乐成同时说:“子阳说吧。”


    王吉递出一个问题:“少府大人如何看待太子?”


    乐成没想到他这么直接,沉声道:“这不是人臣应该议论的问题。”


    “太子奔丧,在郭门、城门均没有哭出声,孝行是否有暇?”


    “在未央宫哭出来,也是一样的。”乐成违心地说,然后却把话抛给一直不说话的第三人,“这当中的过程,郎中令应该比我们更了解?”


    龚遂还是没有回答,只传来换衣服瑟瑟索索的声响。


    王吉接过话来:“那即便在孝道上没有问题,太子在未央宫外不和大将军霍光交谈一句,在册封时也没有重礼相待,大将军又该作何感想?”


    说到大将军,乐成一下就顿住了。他当然知道那位重臣不会特别满意。可是从进织室以来,王吉就一直抛问题,他到底想干什么?


    “子阳啊。”乐成决定反客为主,徐徐说,“你身为昌邑中尉,王国重臣,这时候跟我挑太子的不是,是不是有一点不忠不义?”


    王吉却丝毫不理会他的话,而是直指痛处:“大将军霍光既然让少府大人千里相迎,就是想大人在一路上做好辅佐,以免出现今日的状况。可是,问题还是出来了。他不可能在这时候怪罪太子,那会是谁来承受这个怒火呢?”


    乐成一下子就恼了:“好你个中尉!你们王国浩浩荡荡跟来二百多人,简直闻所未闻,大将军不拿你们是问,还能怪到本官头上?”


    但他毕竟也是官场老手,突然意识到一件事:王吉在一路上主动扛下了所有劝谏的工作,不断帮他唱黑脸,当时他还觉得真是个体己的帮手。现在才明白,王吉根本就知道劝谏不管用——甚至早已经预料到了后面这些结果!这就显得好像乐成只是白白跑了一路,却根本没能为大将军分忧。


    堂堂大汉九卿,居然被个王国中尉算计了进去!


    “再过不到一个时辰,太子便会成为天子。昌邑国臣属不论多不堪,都是天子旧臣——包括在下二人。少府难道觉得,大将军会在天子刚刚践祚的时候,就去惩戒他的属官?”王吉继续施压,哪怕隔着衣服纱帐、压着声音,他的话听起来仍然是字字锥耳,“哪怕大将军真的需要立威,是会选择对我们下手,还是选择上一朝的老臣?”


    在乐成那一边,连更衣的声音都已经停了下来,只剩凝重的呼吸声。他从喉咙挤出声音:“听子阳的意思,似乎还有话要教本官?”


    “我们有一计,可助大人扳回一城。”王吉平平托出。


    “哦?”乐成却是怒气未消,恶狠狠地说,“你刚刚说的,昌邑王在今日之内便要践祚,这时候突然有办法了?是能请陛下去主动示好,还是能把那性子给扭转过来?”


    乐成一番话抛出去,竟落了空,王吉突然没了回应。片刻之后,却是一直闷着声音的龚遂,悠悠飘出一句话:


    “大人可赶紧请示大将军,延后进谒高庙。”


    短短几个字一句话放下来,却像是平地惊雷、鬼浪滔天,一刹间仿佛满屋子垂挂的罗绮锦绣都睁了眼睛,支了耳朵,打着转,围着这三个人在监视。连身上的麻衣都变得更白、更紧、更粗糙了,像麻绳收紧,捆住了手脚。


    不进谒高庙,就相当于不让他真正当上皇帝!


    乐成这下明白为什么他们绝不让任何人听见了。


    他压着喉咙,几乎像耳语一样说:“这丧礼、太子礼、皇帝礼,都走完了,不进谒高庙,怎么说得过去?”


    “少府接着。”龚遂说,待乐成颤巍巍把两手伸出来,便将一卷书简抛到他手里。


    书简没有泥封,乐成扬手展开,一时间却看不懂意思。


    “你只需要把它交给大将军,请他去见皇上,就说这是大典星根据昨夜星象刚推演出来的谶纬结果。今日大吉,紫薇入宫,大利天下,唯独不适宜进谒宗庙。星象是真的,太常处定有记录,两相比照可知无误;推演是我亲自做的,和大典星做的应有出入,可是没有关系——皇上不会怀疑的。”


    乐成端着竹简一时愣住。这昌邑国的行事方法、逻辑,和京师截然不同,他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王吉的声音适时插了进来:“大人可得相信郎中令。毕竟不论是真是假,昌邑王听他这套谶纬术也听十多年了……要论有谁了解什么说法能让那位王爷稍稍忌惮一点,这天底下,再没有第二人比得上龚老了。”


    只有龚遂自己知道,当他抛出竹简的时候,手上差一点就脱了力,竹简差一点就会掷到那满屋子的衣里、烟里、鬼里去。从理性上说,他本该庆幸那一瞬间没有被任何人看见,不然这个大胆到狂悖的计划,就会更加难以赢得信任。可在心底里,又始终有一只鬼在幽丝丝地念着一句:你居然真的给出去了……


    这个计划并不是王吉想出来的,它是那么特殊,以至于除了龚遂以外,几乎没有人能想到并将其实现。


    ——大汉以孝治天下。这句话几乎每个人都会说,但真正放在心上的,却没有几个。但正因为龚遂一直念兹在兹,才能想到,即使刨除前面诸多预备动作不谈,单单是继位天子的步骤,实际上也不止一步,而是分成两个环节:


    第一环节,也就是马上要发生的,就是在未央宫前殿、先帝灵柩前,授皇帝玺绶。得了玺绶,就正式获得了君临天下的权柄。


    但第二环节却真正体现了“孝”的意义,那就是拜谒高庙,即汉高祖刘邦庙。


    龚遂当时和王吉侃侃而谈:“故孝文帝开创此例。在孝文帝以前,继任大统的地点就在高庙,所以不需要另行进谒高庙;但孝文帝首次以藩王之身继得大统,事出特殊,并未在高庙践祚,于是在后来又专门拜了一次高庙,这才得以承天序、祭祖宗、子万姓,成为天道认可的真龙天子。没成想,孝文帝这一次便宜行事,却从此变成了后世不易之法。”


    “这么说来,万一践祚的时候未能进谒高庙,哪怕取了玺绶,也有残缺?”


    龚遂点头,然后,说了一句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说的话:


    那样的话,就算不得是真正的天子,就给后事留下了一道口子……


    想来倏忽已恍如隔世,但其实,不过是昨晚才说的事——就是进长安的前一夜。他从刘贺的传舍里偷出玉器,和王吉说了计划,又暗自写下竹简,忙活了大半夜,最后才沐浴更衣。


    不过哪怕做了这些事情,龚遂心里也知道,其实他还是有着和王吉决裂的可能——他真正留给自己的最后一道槛,是那只子母虎玉剑璏。


    如果昌邑王能痛心疾首,拄杖前行,并且自己发现玉剑璏;如果他能不凭借玉剑璏,而是仅仅出于孝道、礼仪、甚至是保护他人的心,能好好哭上一场——那也许龚遂的道路就会变得完全不同。


    现如今,不过几个时辰光景,却真是沧海桑田了。


    这段隐秘的对话,很快便告结束。三位重新穿上斩缞服的大臣,悄悄分头离开,一路上低头掩目,宛如躲避鬼魅一般。


    “惟元平元年六月丙寅,上官皇后曰:咨昌邑王贺:孝武皇帝懿德巍巍,光于四海,大行皇帝不永天年。朕惟王孝武皇帝世嫡皇孙,谦恭慈顺,在孺而勤,宜继大业。其审君汉国,允执其中,‘一人有庆,万民赖之’,皇帝其勉之哉!”


    未央宫中万籁俱寂,唯有霍光宣告策命的声音高高扬起,如夔鼓雷鸣,威示天下。


    在霍光背后,是富丽堂皇的先帝灵柩,正停在前殿中央的两楹之间。策命宣布完毕,他朝东面跪拜,又向刘贺跪奉皇帝印玺。


    大将军一举一动、一颦一蹙,都被无数把目光看在眼里,所以大臣们细致地发现,他并未恭谨地保持低头,而是抬眼看向新任天子。而新天子在接过印玺后,也终于记得亲自扶大将军起身。这整日以来,大将军一直都是一副晦黯莫名的神情,直到这个时候,才终于破开一丝笑意。


    有人觉得,这一幕标志着新一代皇朝真正开始。也有人认为,霍大将军在这种场合里从来只有谨慎、只有畏惧、只有惶恐,从来没有笑过。那是一个每天走路时,每一步落点都不会相差毫厘的人。那转瞬即逝的笑意,恐怕比博山蓬莱还难得一见。


    刘贺把大将军扶起,按例走完余下流程,又发布了登皇帝位之后的第一个诰命:敕封上官皇后为皇太后,移居长乐宫。这诰命本身没什么,可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开封取玺,这才是他真正关心的事情。


    自秦以来,天子配置一套六玺:皇帝之玺、皇帝行玺、皇帝信玺、天子之玺、天子行玺、天子信玺。他也不拘谨,干脆“咔咔咔”全部打开。只见六颗玲珑精巧的螭虎钮玉玺分别窝在盒中,每颗都是最顶级的羊脂白玉,雕工极为细致,又匠心独运,每只不同的神情形态一眼即可分辨。


    以前在昌邑国的时候,王国玺印是黄金橐驼钮,和皇帝形制差别甚大,而且黄金只有成色之分,而玉却有颜色、脂质、光泽、触感、形态等等诸多法度,很多门道只有过过眼、上过手,才能明白。所以他把玉玺捻在指间看了、摩了、盘了好一阵子,才终于肯用印。用完也没放回盒子,而是直接揣进衣带当中。


    那时候大将军已经退下阼阶,所以能看清皇帝动作的除了中常侍、符玺郎等内官,就只有受封的上官皇后。这个新皇帝,越发让这位十五岁的太后搞不明白了:先是在太子礼后突然问了一句惊人之语,转头却像是把她的告诫听了进去;说是听进去了,可怪异行为还是一点儿也不少。她悄悄揉了揉脑袋,只觉得这一天光怪陆离,好不容易几年来修成心头一湖死水,转眼又变得风雨飘摇。


    等一切仪式终于结束,文武百官伏地跪拜,高呼万岁,又像潮水般四下退去。孝事为大,他们还得再次释冕反丧,重新戴白帻、披缞服,持续多天。新皇帝收拾停当,左右看不见龚遂、王吉,倒是那些昌邑国的魍魉小鬼们早已在阶下蠢蠢欲动,不知道又准备在夜里闹些什么异事。刘贺已经想好了,这几天夜里容不得他们放肆——他有很多器物着急着想看、很多事情着急着要做,只靠朝廷大臣们是不够的,还得用他们。


    皇帝沉浸在思考中,并没有留意到上官皇太后抬手想叫住他,却又收了回去。


    上官想提醒一句:怎么不去拜谒高庙?可一座名为“大将军”的大山仍然牢牢将她困压住,让她不敢多发一言、多行一事。直到这漫长的一日终于沉沉结束,也没有人向刘贺提醒一句:他还只当了半截皇帝。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11-01


    补充说说上官。刘贺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废帝,而上官则是历史上年纪最小的皇后(8岁),皇太后(15岁),太皇太后(40岁),历史上每一段奇事的背后,都有着海量的巧合。刘贺有着大起大落的流星命,上官却是个岁月漫长的弃置身,两个人在长安这一段短暂的交集,让我忍不住想写一写。另外,文中出现的两个女子都没有全名,这是历史的局限,但不代表她们没有性格和选择。


    第六章 青铜蒸馏器(阳篇)


    ——公元201年 · 建安六年—— 在多年前的宴会上,宾客们酒酣饭饱,有美人和歌,壮士剑舞。一个校尉盯着美人看痴了,一边呼出粘稠浓重的酒气,一边将整个上半身俯压在案上,两只手向人伸将出去,推翻案上一片酒盏食具。两个杯子一骨碌先后坠落,眼看就要摔在地上。一身影忽如灵驹闪过,手一抄,将半空中的一只杯子放回桌上;再一抄,另一只仍离地一寸,也被稳稳捏在指间。前后动作合在一起也只在电光石火之间,要不是刘基正好看着,也不相信他像炫技似的故意分了两步。太史慈将第二只杯子也放回案上,再单手一抓、一提,将那校尉的上半身提溜起来,又扶他像泥塑一样四平八稳坐好。但他只挺直了半刻,就向后轰然倒去,不省人事。 咣! 同样的事情,在另一个夜晚再次发生。但这次,太史慈只接住了一只杯子,另一只掉在地上,又弹起,滚出很远。 笨拙的小卒连声求饶,而太史慈只是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让他退了下去。 在军帐的八个角上,各放了一树连枝油灯,底盘落地,灯柱约有半人高,上下错落,分出五到六枝灯盘。八树灯火,照得帐内亮如白昼,又将阴影削得淡薄,还照出军营主人一张刀刻斧凿的脸,剑眉、深目、鹰鼻,但脸上瘦削得有点凹陷,眼底也浅浅泛一圈黑影。刘基想,他似乎比从前老了一些。 太史慈回过身,亲自坐在帐中间的几个铜炉旁边,用铁签翻一翻火炭,又拿长勺舀了舀鼎中熬煮的食物。军帐里没有什么旁人,除了一名程姓的参军,就是吕蒙、吕典、刘基几个,小卒布置好东西就都退下了。太史慈行止简易,自己操弄锅鼎,其他人也都放松,帐里只听见浅浅的汩汩的汤汁在沸腾。 历经多日,终于见到建昌都尉,可刘基心里却突然多了很多疑问: 为什么龚瑛会跑到山越当中? 为什么太史慈和龚瑛两人形同仇雠? 为什么龚瑛说太史慈病了? 重重疑窦,让眼前这位故人,忽然变得有一点陌生。 这边心头暗涌翻覆,而另一边,故人还在安静地料理食物。一缕缕香气如雾卷起,裹着太史慈的话:“枚乘在名赋《七…


    ——公元 201 年 · 建安六年——


    在多年前的宴会上,宾客们酒酣饭饱,有美人和歌,壮士剑舞。一个校尉盯着美人看痴了,一边呼出粘稠浓重的酒气,一边将整个上半身俯压在案上,两只手向人伸将出去,推翻案上一片酒盏食具。两个杯子一骨碌先后坠落,眼看就要摔在地上。一身影忽如灵驹闪过,手一抄,将半空中的一只杯子放回桌上;再一抄,另一只仍离地一寸,也被稳稳捏在指间。前后动作合在一起也只在电光石火之间,要不是刘基正好看着,也不相信他像炫技似的故意分了两步。太史慈将第二只杯子也放回案上,再单手一抓、一提,将那校尉的上半身提溜起来,又扶他像泥塑一样四平八稳坐好。但他只挺直了半刻,就向后轰然倒去,不省人事。


    咣!


    同样的事情,在另一个夜晚再次发生。但这次,太史慈只接住了一只杯子,另一只掉在地上,又弹起,滚出很远。


    笨拙的小卒连声求饶,而太史慈只是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让他退了下去。


    在军帐的八个角上,各放了一树连枝油灯,底盘落地,灯柱约有半人高,上下错落,分出五到六枝灯盘。八树灯火,照得帐内亮如白昼,又将阴影削得淡薄,还照出军营主人一张刀刻斧凿的脸,剑眉、深目、鹰鼻,但脸上瘦削得有点凹陷,眼底也浅浅泛一圈黑影。刘基想,他似乎比从前老了一些。


    太史慈回过身,亲自坐在帐中间的几个铜炉旁边,用铁签翻一翻火炭,又拿长勺舀了舀鼎中熬煮的食物。军帐里没有什么旁人,除了一名程姓的参军,就是吕蒙、吕典、刘基几个,小卒布置好东西就都退下了。太史慈行止简易,自己操弄锅鼎,其他人也都放松,帐里只听见浅浅的汩汩的汤汁在沸腾。


    历经多日,终于见到建昌都尉,可刘基心里却突然多了很多疑问:


    为什么龚瑛会跑到山越当中?


    为什么太史慈和龚瑛两人形同仇雠?


    为什么龚瑛说太史慈病了?


    重重疑窦,让眼前这位故人,忽然变得有一点陌生。


    这边心头暗涌翻覆,而另一边,故人还在安静地料理食物。一缕缕香气如雾卷起,裹着太史慈的话:“枚乘在名赋《七发》里面写我们这儿的南方菜,‘雏牛之腴,菜以笋蒲’,小牛腩肉煨以竹笋、山蒲,说是天下至美。不过丧乱之年,牛犊珍贵,只能用豚肉代之,又加了小米、糜子,吃起来更实在一些。”


    刘基心下一动:“这是家父以前的做法。”


    “第一次吃到,确实还是在扬州牧的府里。”他淡淡说道。


    刘繇毕竟出身自宗室大族,开办宴席是常事,主要是为了款待许劭等名士,但将士们也都能参与。太史慈也参与过几次,可只能坐在末席,行为也拘束,后来就少了露面。刘基一时间分不清他是不是在暗指这段往事。


    “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太史将军原来是个食家?”刘基只好撇开话题。


    “我虽然不方便再叫‘少主’,但公子还是喊我子义吧。吕司马也一样。”太史慈说,“你说的毕竟已经是三年前,当时我一心扬名天下,没有心思去想这些杂事。倒是这几年在行伍里呆久了,才发现这一蔬一饭,都是本事。就像豚肉如果要炖竹笋,最好是晒干一些,风味才能透得出来。”


    他从鼎里盛出一碗来,肉已煨得酥烂,杂以黄绿蔬食,更显得层次饱满。


    刘基几乎没有反应过来,从前的太史慈,何曾在意过这种生活琐事?


    “子义兄这……变化不小啊!”


    太史慈静静地盯着刘基:“公子也变了不少。我以为你会一直隐居,没想到,却在吕司马这儿见到了。”


    话音未落,吕蒙已经接过了话:“我是下官,又是晚辈,子义兄喊我子明就好。我们小庙可拉拢不了刘公子,只是同行一道而已。”


    他快速把话题带过去,然后喜上眉梢,兴奋地说:“不过,在军中能吃到这么一口,可见都尉真是讲究,高手!但说实话,美食虽好,还是比不上子义兄手边那甑美酒——别说那酒味儿,光这个器物,我就是第一次见!”


    吕蒙说得直来直去,太史慈也笑,说一声“子明是识货之人”,就让参军帮忙把饭菜分了,自己转向那只独特的铜甑。只见它底下有炭火,火上置一只扁圆的大釜,釜口收敛起来,整体像一只鼓鼓的水缸。在釜口往上,严丝合缝地套接着一只直筒型的铜甑,两个青铜器合在一起,比一小童还高。甑上滚滚吐着白色蒸汽,随之漫出的,是比寻常米酒更醇更烈的酒香。甑的下腹部有一根朝下伸出的管子,下接酒尊,稳稳接住淌出的琼浆。


    太史慈并不着急,只等酒液慢慢流出。他问:“这个器物,公子认得吗?”


    刘基也摇头,他以前虽然爱喝酒,却很少研究酒器。


    “我也不知道它真正的名字,可它做出来的酒,却真正是一绝。这不是豫章常见的米酒,而是芋酎,先用芋头制了原酒,将原酒置入甑中,再经此器具蒸煮一轮或两轮而成。出来的酒液少于从前,可是劲道不可同日而语。”


    他将酒尊也交给参军,让他分与众人。酒浆澄澈透明,可是香气彷如不可阻挡的罡风,喷薄而出,在这军帐里摧城拔寨。


    “不过诸位当心,这酒醇烈异常,可能不是一般人可以接受。”


    吕蒙不以为意地大笑:“哈哈哈!太好了,我总觉得江东没有北方的烈酒,总是软绵绵的没有力气,跟小妞子似的。这下看来,终于可以一醉方休。”


    吕典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他皱眉看着参军倒酒,突然站起身来,拱手道:“太史将军!在下建议,是否还是先谈一谈正事,再用酒食?这次护送刘公子前来,其实是因为有一些从北方朝廷来的信物,指定要送给将军。”


    “吕典!怎么这时候扫兴呢?”吕蒙打断他的话,同时快速瞟了刘基一眼。


    刘基会意,不动声色地笑笑,紧接上说:“子义兄,我也觉得可以先把东西看了,那些物件我疑心有诈,冒昧先看过一遍——还挺有意思的。”


    “是吗?”太史慈脸上看不出一丝波澜,“那就先看一看。”


    “当归、当归……这么看来,曹贼是真想让我归降。真是荒谬至极。”


    太史慈草草看罢所有的物件,无论对柿子金还是玉璧,视线都没怎么停留。打开漆盒,他把当归直接掏出来洒在案上,在众人面前将盒子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暗格机关,便也放下了。


    “既然这样,我将这件事情公开说一说,并将这些物什全部送归孙将军府上。曹操那边,就不需要回信了。堂堂司空,真是白费力气。”他一边笑一边摇头,但笑意收敛,显得不痛不痒,和刘基记忆里的笑容完全对不上。


    太史慈又转头朝吕蒙说:“只是,我长期驻扎豫章,少有机会拜见孙将军。子明的部曲奔走各地,不如帮兄长一个忙,把它们送过去?这样我也放心。”


    吕蒙一拍手掌:“妙!这处置非常公允。不过要是我的话,大概会回信把姓曹的骂一顿——没事寄什么箱子?害我们这么多人跑一趟。子义知道吗,他的这些小金饼,不仅仅在这些包裹里,还有的溜进了江东市场。现在看来,他们大概只是为了打通门道,以确保东西能送到子义手上。不过,这是什么时日啊,来历不明的钱货总是让人紧张。”


    太史慈淡淡回道:“明白。只是既然已经截获下来,以后这市场里,应该不会见到类似的东西了。”


    “就此消失了当然好。毕竟它们还不是普通的好东西,对吧,刘公子?”


    刘基点头:“是,根据我个人的了解,这些应该都是明器,也就是从墓里被挖出来的。”


    太史慈的表情一下子冷了下来。事实上,刘基以前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表情——不管是在战场上下,什么生死关头,他从来都是一副炙热的、燃烧的模样。现在却像是在雪下,剑刃从鞘里露出一丝白芒。


    “也许曹贼手头也拿不出更多的好东西?”他声音显得不太确定,“也许,他想诅咒我。”


    “诅咒大概不会,毕竟我们也背这么长时间了。”吕蒙无所谓地笑笑,“怪事儿倒是有一些。子义知道吧,就在建昌城里面,送东西的人死了三个,跑了一个。”


    “城里守军已经向我通报过了。我认为,还是那些山越做的。建昌城外围山越势力虽然清剿得差不多了,但城里渗透着一些老鼠虫豸,还没法清干净。”


    “可他们为什么要杀人呢?”刘基问。


    “我一直在海昏城,目前还说不清楚。不过,山越和北方的关联可能比公子了解的要多,尤其是在我们这里,毗邻荆州,刘表一直试图把手伸进来。除了他们,还有以前袁术、陶谦所部,以及被孙家收拾的那些旧势力。他们的人不是全部都归顺了朝廷,有不少都成了草寇,自立山头。这就是为什么山越里不仅有蛮夷,也有一些正经的军屯——扯远了,说到底,他们杀掉几个北方信使的理由,有很多种可能。”


    吕蒙冷哼一声,“抓到逃跑的那一个就好说了。”


    “我下辖六县都已经发布搜捕令,他不太可能逃出去。除非,他跑进山越当中。”


    “比如——龚瑛那里?”刘基说。


    这么多话说下来,太史慈的态度一直看似是坦诚的,可总还像是罩着一层雾,远不像以前那样刀来剑往、直来直去。刘基故意挑起这个名字,就是想看他会怎么反应。


    可太史慈却突然站起身来,朝参军一挥手,说:“既然都是地下的玩意儿,就不要放在吃饭的地方了,都拿出去吧。”


    这个话题切换得突然,连程参军都怔了一下,正要收拾,却突然被一个人挡住去路。还是吕典,还是用一副硬邦邦的态度,平平道:“太史将军,司空府的信简,是否还是拆开来看一看?”


    一语既出,刘基心头一怔——他还真忘记了有一卷司空府信简这件事。


    但环视一圈,也看不出来吕蒙、太史慈他们是同样没留意到,还是故意没提起。


    太史慈沉默片刻,缓缓说:“既然是延揽书,就没必要看了。”说罢突然已经白刃在手,寒光如流,便向竹简劈下去。


    锵!


    竹简还是完整的。


    吕蒙、吕典一人一剑,堪堪将雷霆一击架在竹简一寸之上!


    金铁交击,剑刃蜂鸣,让军帐里所有的连枝灯在刹那间暗了一下,也突然震碎了满屋暖融融的炊食香烟,就像帐幕裂了口,四面秋风都灌了进来。


    吕蒙却突然喊出一句:“痛痛痛!手都麻了,太史子义果然名不虚传。不过这里面的字还是得看看,对吧,刘公子?”边说边把剑收了回去。


    刘基没有犹豫,立即过去把书简拿起来——他一只赤手空拳伸出,太史慈和吕典都只能立即收了刀兵。在打开之前,他再次瞥了一眼吕蒙:这位别部司马已经屡次三番把责任丢到刘基身上,要不是刘基自己也好奇,实在不愿意这样挺身而出。而且吕蒙给人的感觉,越来越像是在怀疑太史慈,这就让他觉得很难受。


    但吕蒙就像个没事人一样,转着手腕佯装发痛,谁也不看。


    算了,刘基收摄心神。


    两下破开泥封,扯掉绑绳,展开书简——


    却不由得呆住了。


    “这是什么意思?”


    “看不懂。”


    “难道是密语?”


    刘基、吕典、程参军,都没有看明白这卷书简的意思。


    并不是上面有什么难懂的符号,而是因为它看起来,和这里的人都毫无关系——那是一份兖州底下一个县里,非常具体的户籍徭役征发情况,文末还缀上了批复。相当于司空府确认了这些人参与过徭役,事情已毕,返还县内留档。这么一份文件要是让当地人做做手脚、躲避责任,可能还有作用,但对于远在豫章的他们而言,就毫无意义。


    “妈的,被耍了。”吕蒙率先明白过来,恶狠狠地说。


    太史慈也淡淡道:“那个信使骗了你们。他根本没拿到司空府的指示,只是随便偷了一份书简,就来瞒天过海了。”


    “王祐?”刘基反应过来,“也就是说,这只是个幌子,用来骗过守军。只是为了方便他们自己南下江东!”


    吕典皱起眉头:“可这些器物……按他们原本的说法,是曹司空要送给太史将军。”


    气氛再度凝结起来——如果信简不是司空府的,那这件事就和曹操没什么关系,那太史慈又为什么会牵扯其中呢?


    太史慈说:“不明白吗?信简是幌子,他把我搬出来也是幌子,都是为了让你们知难而退。他没想到,你们连顶头都尉的信件都敢截留。”


    吕蒙却摇头:“可你为什么要摧毁信简?”


    太史慈盯着他看,但吕蒙毫不畏惧,只是平静地对峙回去。


    “仅仅想表明决心。我没有什么理由要隐瞒这一切,也得不到任何好处。”太史慈重新回到案桌背后,稳稳坐下,“诸位想想,这里有价值的东西,只有这些宝物。如果我想得到它们,就不能伪造一个曹操把它们送来的故事,因为我只能公开拒绝,再将它们送给孙将军。相反,如果没有这个故事,对我们而言反而简单。”


    “所以,这件事情不会是我干的。”太史慈总结道,然后就端起铜爵,轻轻闻着酒的香气。


    军帐里一片安静。每个人都各有想法,也许是没有人能理出个线头来,也有可能只是没有说出口。刘基这时候终于明白,哪怕是在孙军内部,也一样是暗流涌动。吕蒙为什么总想躲在幕后,也不仅仅是想要避嫌,也许还藏着更深的目的。


    至于刘基自己,也把说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他的猜想,还没有跟别人提起过。


    而司空府公文造假,其实正好印证了他之前的判断,那就是这些明器根本不来自于兖州,而是来自于他们脚下的这片扬州海昏城!


    太史慈的猜测虽然听着合理,但是仍然充满疑点。毕竟那不是普通文书,而是司空府公文,无论是多普通的一卷,也不是寻常百姓能偷到手的。要是只为了一路上的瞒天过海,那准备难度也太大了。


    但是,只要有这么一卷印简,那就几乎不会有人能想到这些器物来自南方,这才是最能迷惑人的地方。


    这个动作真正的意义,就在于掩盖宝物的出处!


    所以,这批宝物一定不止这么简单——虽然眼前看见的这些,已经价值巨万,可对于这么复杂的计谋而言,还是显得分量不足。它一定还有更多的秘密未见天日。


    难道说,明器还不止这么简单?


    隐藏宝物出处的人,又有什么目的?


    本就出自南方的器物,为什么一定要往北方去转一圈,再改头换面地回来?


    一个问题压下去,一堆问题浮起来,咕噜噜冒泡,倒像是每人案上染炉温着的肉汤。


    滋————


    一缕缓慢悠长的喷汽声,热气腾腾,晕开了寂静。太史慈往酒甑下面的铜釜里加了水,“咔”一声放下铜勺,又再次端起酒爵,和大家说:


    “再不吃,再不喝,多好的珍馐都浪费了。都怪我这个主家招待不周,先敬在座每一位三杯,各位,问题是永远想不完的!请落座吧。”说完,一仰头,便干了一满杯酒。


    酒滑下咽喉,就像一把钢刀刺拉拉从嘴巴一路切到肚皮,然后就是火树开花,炸出满腔满腹一蓬蓬的热气。再来,就像一记闷棍敲在后脑,顿时晕头转向。


    这其实都怪刘基有点托大,一口气闷了半爵——他以前觉得自己酒量虽然不如太史慈,但也不差太远,竟没想到如今已经是天堑之别。百般滋味还在轰炸,脑袋像只四面漏风的铁罐,浅浅地漏进一些话沫儿。


    只听见吕蒙在大呼过瘾,而太史正在徐徐地解释:


    “芋头酒比米酒要冲,甘香浓烈……”


    “酎酒有分二酝、三酝乃至九酝,次数越多,酒魄越精……”


    “喝过一次五酝,只觉得大星如月,伸手可触……你说什么星?在北斗……”


    刘基还在勉力维持,往嘴巴里一口口塞进食物,又觉得甘香扑鼻,又不确定到底吃了什么。也喝茶水,也舀肉汤。不同液体在周身上下漫起了湖,卷起细浪,却冲不走扑头盖脑的眩晕感。


    刘基想,这确实是他迄今喝过最好的酒,好得一定是安全的,因为不可能有人舍得往里面下药。它也没必要用药。好酒有魂,只要放它在灯火里搔首弄姿,就能让人一个个地自投罗网。 他在余光里看见,吕典已经晕倒了,吕蒙也有一句没一句的,但太史慈还站着,那身影轮廓不像在喝酒,倒像是月下舞剑,长虹卧波。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刘基就在说话了,他和太史慈聊起嫂子,也就是潘四娘。他认识潘四娘,比真正见到太史慈还要早些,所以问起,但大家都在笑。笑得刘基自我怀疑:我说错什么了吗?可嘴巴自有想法,不肯停下。太史慈不以为忤,和他说,潘四娘也在这营中。他来到海昏城,不进城里,反而驻扎城外。那四娘也不去享受高床软枕,偏要跟他呆在这行帐里,挨着风吹日晒。刘基问他这些酒食手艺是不是跟四娘学的,他说是也不是。真正教会他的,是这片南荒之地,这小小的、迫仄的海昏城。


    刘基再次提起龚瑛,说起他每次都是最早倒下的一个,到后半夜又最早醒来,只对着一地“尸体”耀武扬威。他在扬州混得比较开,在本地是个一呼百应的人物,而且特别欣赏太史慈,常说要一起打下一番功业。每回给刘扬州建议要重用太史慈,他总在其中。


    太史慈听完,也没多说。只说起自己后来投了孙策,和龚瑛断了联系。再次见面的时候,龚瑛已经拢集了一批旧部和北地逃亡人士,拒绝地方征调,成了一方山越宗帅。至于在战场上他们喊的那些话,立场不同,道义殊异,也没什么值得说的。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太史慈问他,是不是决定要加入孙氏麾下了?刘基只是重重摇头,却连自己也听不清自己说了什么。


    再到下一个瞬间,他已经在帐外,深一步浅一步,踢得碎石飞溅。也不记得是去方便还是去吐,总之,身上还是干净的,脑子也清醒了一点点。秋天总是先在月夜里潜入,这下已经瑟瑟秋风。军营里,大部分树木都被砍净了,但风还是刮来一些碎金烂银,零落于地。刘基有一点辨不清方向,但反正也不急着回营帐,便信步而行,没走多久,却被人从身后拍了拍肩膀。


    “军营重地,还是不要乱走为好。”吕蒙笑着说。刘基上下看了看,发觉他步履轻盈,眼睛发亮,就问:“吕司马没醉?”


    “醉过,又吐干净了。那酒真是天下极品,可惜我这下等人,消受不起。”又是轻飘飘一番自嘲,却不知几分真假。


    “我只是随便走走。”刘基没留步,还是往前走去,“吕司马已经利用了我一晚上了,总不能不让我散散步吧?”


    “哈哈,刘公子言重。你不属于我们行伍,行止都可以依照自己心情来决定,我从来不会阻拦。不过有件事儿我还是自作主张了,替公子约了个人来。”


    “约谁?”


    “应该马上就到了。”


    刘基停住,因为他已经看见有件轻妙的白色禅衣正在飘过来。


    他惊讶地说:“嫂子?”


    他又转头去问吕蒙:“不对,你怎么也认识潘四娘?”


    “不认识,但找人传个口信,也没什么难的。”


    “你传的是什么?”


    “哈哈,你想我说什么,有什么不能说的?”吕蒙忽然换上一副狡黠神色,“再说一件事,我确信太史慈是病了。对于一个能和孙将军打平手的人——从我和吕典接他那一剑来看,他一定是病得不轻。”


    吕蒙说完就溜了,只留刘基一个人去见嫂子。短短几年,潘四娘看上去一点儿变化也没有,就连走路也一样地雷厉风行。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挟着风卷到面前。


    “还真是你!”潘四娘说。


    刘基想不明白吕蒙怎么有心思干这种事情,越来越觉得他满肚子诡计,墨水色,深不见底。但既然故人相见,还是熟络地交换几句近况。可是潘四娘虽然形容未改,神情间却覆了一层阴影,对寒暄的话也不太积极。


    刘基意识到了,便说:“嫂子,是不是子义兄出了什么事情?”


    “原来你知道了?”潘四娘沉吟一阵,终于压低声音说:“我这么说,不是要求的意思——但有一个忙,也许只有你才能帮他。”


    <图片TXT无法显示.jpg">青铜蒸馏器,或为蒸煮器,下釜上甑,器型高大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11-03


    西汉时期的青铜“蒸馏器”,学界有各种说法,人们喜闻乐见的是认为它确实用于蒸馏,这能把蒸馏技术的发明从宋代一举提前到汉代,甚至从外国挪到中国。但辛德勇等学者也认为,蒸馏酒一但被发明,就不太可能失传,所以这个器具更加可能是用于炼丹,比如提炼水银。出于情节考虑,我还是采用了做酒这一说,特此备注。


图片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