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众人先是被他这个跪吓了一跳,又被他说的话吓了一跳。
江懿原本稍缓的脸色又垮了下来。
他眯着眼看向跪在地上的关雁归,捅他两刀的心都有了。
上辈子不是你和他最不对付吗?怎么如今换了个相遇的方式,还替他求起情来了?
张戎的眉就从未舒展过,如今看见自家校尉跪在地上,登时有种骑虎难下的感觉:“你先起来。”
“将军不答应末将,末将便不起来。”
关雁归抬眸看着张戎,低声道:“方才那孩子说他是因为混血才被乌斯人赶出来的,若我们因为他的乌斯血统驱逐他,岂不是与那些乌斯人一样吗?”
张戎被他这番话说的哑口无言,觉得似乎确实有些道理。
周围一直陪着的士兵们听了他的话,不少也纷纷附和起来。
陆绎风将手搭在江懿的肩上:“我觉得小雁子说的有点道理。”
他说着拍了下江懿:“江子明,你觉得呢?”
“我?”
江懿冷笑一声:“我不同意。”
关雁归似乎愣了下,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你又如何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江懿问道,“他说是什么便是什么了?我怎么不知道你关校尉这么好说话?”
关雁归的目光顿了下,微微蹙眉:“阿懿,你与我生气做什么?”
“我和你生气?”
江懿险些被气笑了。
在场的所有人里只有自己知道裴向云到底是什么德行,偏偏他又没办法将这些事和盘托出,于是显得像个人群中格格不入的异类。
“关校尉说的确实有理……”张戎缓缓道,“更何况那孩子伤得这么重,也并未伤害过什么人,万一出了意外,我们良心上也过不去。”
江懿的舌尖抵着后槽牙,忽然觉得有些无力。
也是,毕竟这些人并非与自己一样是重生回来的,又怎么能知道上辈子这狼崽子到底害死了多少人?
“这孩子还救过江大人呢。”
那轻骑队长似乎怕场面还不够乱一样,在旁边插话道:“末将也觉得他心肠不坏,若是真的怀有异心,又怎会舍命救敌人呢?”
江懿冷笑:“他要是真有心打入军营内部做奸细,怕是刀子也得往肚里吞,更何况救下一个我?”
张戎低喝一声:“都别吵了。”
江懿别过脸去,低声道:“我是绝对不会同意你们留下他的。”
“关校尉说的有道理,你说的也未尝不是没有可能……”张戎说,“但我们的使命便是保护弱者,我觉得先将他留下,待他养好伤后再对他的去留做决定,你们看这样可行?”
关雁归面上一喜:“将军明鉴!”
江懿挑眉:“我觉得不行。”
“行了江子明……”陆绎风道,“多少都救了你一命呢,别和一个孩子计较了。”
“他不是孩子,是——”
江懿的话说了一半又停了下来,咬着牙把剩下的咽了回去。
关雁归抬眸看他:“是什么?”
“算了。”
“既然你们非要将他留下便留吧……”江懿抚了抚衣袖,准备回自己的帐中,“早晚有你们后悔的时候。”
张戎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对身旁的人吩咐道:“你们去将那孩子带回来。”
“将军,江子明从未这样针对过什么人……”等周围的人走得差不多了,陆绎风这才懒洋洋地开口,“本王方才没说,是因为人多耳杂,现下不得不来给您提个醒,以我对江子明的了解,那孩子恐怕真的有问题。”
“我知道……”
张戎叹了口气,眸中也多了几分凝重:“十五爷您有所不知,近日来陇西军不太平,似有内鬼,也只敢趁没人时与您这么一提,恐怕引起慌乱。”
陆绎风挑眉:“不太平你还敢把那小孩留下?怎么着?养蛊啊?”
张戎苦笑了一下:“我也是被逼无奈。那人怕是在陇西军营中藏了许久,我方才也想不如就借这件事试一试。
万一这孩子能逼得那人露出马脚,或是发现这孩子真是有目的地接触我们,都不算太亏。”
陆绎风长叹一声,摇摇头:“果然本王还是太天真,玩不过你们这些老油条。”
——
江懿冷着脸回了自己帐中,刚将外面披着的大氅脱下来,便听见张戎在帐外喊他。
他心里烦得很,将帐帘撩开一半:“将军有何事?”
“那孩子带回来了……”张戎说,“你随我去将军帐里。”
“我不想看见他。”
江懿想起裴向云,心里堵得更厉害:“今日我身体不适,就先歇下了。”
张戎瞪着眼看他:“刚刚你和我吵架的时候怎么没身体不适?诓我呢?”
他不由分说地拽住江懿的胳膊,顺手将自己的披风披在他身上,牵着人往将军帐而去:“多少那孩子也救了你一命,我听说你非但没谢谢人家还差点把他砍了?不知礼数。”
江懿有苦说不出,冷着张脸被拽进了将军帐里。
帐中弥漫着一股食物的香气,裴向云正坐在桌边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食物,一抬头便和江懿看了个对眼。
他似乎很慌张地要将食物咽下去,却被呛住,憋得脸色通红,还是陆绎风在旁边给他拍背顺了半晌的气才勉强好了起来。
“别急,还有吃的……”张戎说,“慢慢吃……”
他拽了把椅子过来让江懿坐下,江懿却并未理会,站在原处冷声道:“你若是只为了喊我来看他吃饭,那我就回去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关雁归慢慢走到他身边,低声道:“阿懿,你可是生气了?”
江懿瞥了他一眼:“我生气?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只是我实在放不下让这孩子一人在风雪天里……”关雁归说,“你要撒气便冲我来吧,别冲着孩子。”
江懿冷笑一声:“我冲你来?我有病吧跟你生气?你算什么?”
关雁归的脸色白了下,江懿说完一撩衣袍便要走,却被张戎叫住。
“别在我面前内讧……”张戎道,“这孩子伤得重,不能与士兵同住,喊你来是要让他选一个人暂住在那人的帐中。”
裴向云听了这话,眸色似乎亮了下。
陆绎风打了个哈欠,手欠地揪了揪少年翘起来的头发:“喏,选吧。”
裴向云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江懿,慢慢撑着桌子站在地上,一步一晃地向他走去。
他手里捏着一块精致的花糕,是炊事班特意为陆绎风备的,陆绎风没吃完,索性拿过来哄小孩。
在秋末就飘雪的陇西,花糕可算得上顶顶金贵的东西。
裴向云不傻,看着这一桌的饭食便知道花糕定然不一般,记得上辈子江懿钟爱甜食,于是想着拿花糕去哄人开心。
江懿冷眼看着裴向云一瘸一拐地挪过来,抿着唇一句话也不说,只轻轻抬手,将那块包着油纸的花糕递给他。
少年的眸中尽是小心翼翼。
江懿从未在裴向云眼中见过这样的神情,没来由地怔了下。
张戎适时开口道:“既然这孩子这么喜欢你,那不如……”
“但我不喜欢他。”
江懿的声音很冷,拂袖将那块花糕打落在地。
裴向云看着空了的掌心,蓦地愣住了,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花糕落在地上,从油纸中滚落出来,被雪水污了上面的花纹。
他怔怔地垂眸看着那块花糕,那种心中空了一块的感觉再度浮现而出。
江懿看也没看他一眼,对张戎道:“没事我便回去了。”
“那就让他和关校尉住一起……”张戎叹了口气,“反正也是关校尉要留你的,我看正好。”
“不好……”
江懿骤然停下脚步,咬着牙抬眸:“他也不能和关雁归住一起。”
可笑……
上辈子的叛徒和上辈子他到死也没搞明白的人住在一起,这陇西军营怕是没两天就要被乌斯端了。
原本张戎没想和他生气,现在被他连续拂了面子,登时不满起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要不赶明儿我直接让你当将军得了。”
江懿面色一僵,蹙眉:“我不是那个意思,是……”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到底什么行?”张戎平素都将他当儿子待,如今也动了火气瞪他,“你说,你觉得怎样行?”
江懿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只能无奈妥协道:“他归您管吧。”
张戎愣了下:“我?”
“正好将军您也喜欢他喜欢得紧……”江懿的语气中多了几分嘲讽,“不如正好和您住一起,也解决了您的念子心切,真是一举两得。”
裴向云的心倒是一点点地凉了下来。
他原本以为自己是个知足的,刚开始只是想远远地看着师父,后来贪心地想留在陇西军营里,而现在又开始妄图和江懿住在一起。
但怎么可能呢?
裴向云比谁都清楚江懿心有多狠,自从猜到师父或许也是带着记忆重生时,便放弃了能与他亲密接触的奢望。
陆绎风适时地出来打圆场:“既然如此,这不就皆大欢喜了?江子明这人嘴忒毒,你这小孩怎么就认死理要跟着他?”
裴向云动了动唇,小声说:“他好看……”
江懿原本正准备再挤兑两句,听了他这话后蓦地动作一僵,神色变得有些怪异。
陆绎风没忍住笑了:“这小孩真实诚,本王喜欢。”
江懿挑眉,看着这一帐皆大欢喜的气氛,心里的不悦更甚。
倒是自己像那个挑事找茬的。
他面色渐冷,视线淡漠地从裴向云脸上扫过,对张戎道:“既然将军愿意收留他,那便看好他莫要到处乱跑,最好一次都别让我看见。”
江懿的话头顿了下,加重语气道:“让我见一次,我便打他一次,直到打死为止。”
作者有话说:
被丢弃的狗子的一生;
今晚还有一更。
封校日记:
学校好像抬走一个出血热的,脑阔疼
第32章
或许是他那晚的威胁确实起了作用,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裴向云都没再出现在他面前过。
江懿这些日子也并未过得十分顺心。
他先是点灯熬油不眠不休了几个晚上,将上辈子可能造成「国破家亡」的细节罗列了出来,却根本摸不着头绪。
或许因为太害怕那只扇动翅膀的蝴蝶吧。
江懿的记忆很混乱,对于现世的事情记得不多,唯独一句「蝴蝶效应」被烙在了记忆中。
他原本以为重生一次,定然大部分事都会尽在掌握之中,可到头来梳理一遍,却发现完全是自己想得过于简单了。
虽然这些事都让他刻骨铭心,但罗列出来后却并不清楚哪件才是悲剧的导火索。
而最历历在目的便是那夜裴向云一反常态来与自己告别的场景。
江懿还没将这一堆上辈子的陈芝麻烂谷子理明白,燕都的书函便一封一封地递到了陇西。
他不看都知道,铁定是朝中那帮酸儒养精蓄锐了一个冬天,又开始孜孜不倦地来找茬了。
大燕两处与别国接壤的地方都驻扎了军队,除了陇西军便是宁北军。这两年的乌斯君主频频与大燕示好,三番五次要与大燕签订盟约。
可乌斯却并非只有一个君主,还有割据的几个亲王势力。
现在掌权的乌斯君主生性多疑,每天都担心底下那几个不怀好意的兄弟把自己连人带皇位端了,于是将算盘打到了大燕这边。
上辈子江懿远在陇西,对朝中的局势爱莫能助,只能眼睁睁看着大燕与乌斯签订条约,用半个渝州换来乌斯每年进贡的牲畜与银钱。
大燕本就重文轻武,每年国库拨给陇西和宁北的钱越来越少,签了盟约后更是直接砍半,气得张老将军连续好几天都没睡得着觉。
何其糊涂……
这辈子江懿绝对不会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现在的这些书函还只是一些小道消息,待到那群文臣将结盟这件事提出来,无论陇西离燕都多远,他都要杀回去。
他倒是要看看,哪个胆子这么大的敢蛊惑皇帝签了这离谱的盟约。
惊蛰后陇西的雨水也多了起来,却仍寒风料峭,张戎依着每日的惯例巡视兵将操/练时,发现校场外站着一个人影。
陇西军营从来不亏了将士们的伙食,裴向云又是与张戎住在一起,每日餐食自然比先前在乌斯的好了十几倍。
他又正好是长身体的年龄,营养跟上后身子也跟着窜高,不过月余,便已经比张戎只矮半个头了。
张戎完全把他当成了第二个儿子。
在他看来这孩子的身世虽然说不清,但确实是个听话懂事。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身份特殊,也从不随意出营帐乱逛,如有出门的必要,是一定会和他再三打招呼的。
张戎观察裴向云观察了大概有一个多月,这才放下一半的戒备来。
这孩子或许真的是恰巧来了陇西军营,而并非怀有什么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在这儿站着做什么呢?”张戎走到裴向云身前,“今天穿得有点少,冷不冷?”
裴向云抬眸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没事,不冷。”
上辈子他又偏执又犟,觉得整个陇西军营里除了江懿以外没有一个好人,尤其是张戎。
裴向云不知多少次听见这个老将军与师父在帐中聊天,基本说两句就会扯回他身上,劝江懿快些将自己从陇西军营带走,带回燕都衙门里安排个闲散的职位也好,就是别留在军营中。
故而他上辈子一直在心里暗自恨着张戎,恨着陇西军营的所有人,觉得他们带着成见看他在背后诋毁他,却全然没意识到分明是自己先选择了隐瞒身世的。
重生一次,原先看不懂,看不明白的一些事忽然变得豁然开朗了。
思及此处,裴向云微微仰头:“谢谢将军关心。”
张戎轻咳一声,摆了摆手:“在看练兵吗?”
裴向云「嗯」了一声。
“你这个年岁的孩子在燕都,要么学习诗书准备科举,要么学会一两样傍身的功夫……”张戎说,“你并非汉人,是如何想的?”
裴向云的目光怔了下,下意识道:“我……我习武。”
上辈子也有个人是这样问他的。
彼时江懿也站在校场外问他,是想要习文还是习武。听见他的回答后,牵着他的手将他带进校场亲自教他枪术,从那以后便真做了自己的师父。
他收回目光,心中不可避免地有些空落落的。
张戎爽朗地笑了下:“好,文人提笔惊天下,武将挥剑动乾坤,有志气!”
他将裴向云领到校场边上的一处空地,将一柄木剑递给他。
木剑上斑驳了很多划痕,看上去年岁悠久,拿在手里却有一种古朴的沉重感。
裴向云上辈子是用长/枪的,今次改成了剑,他到底还是不太习惯,只能有些僵硬地模仿张戎的动作。
可他到底曾是乌斯一代战神,在习武方面独具天分,半日下来居然已小有所成。
张戎有些惊讶:“你先前在乌斯学过吗?”
裴向云抿着的唇角一顿,不动声色道:“家父亦是习武之人,小的时候曾见他练剑,应当是那个时候记下来的招式。”
他心中方才蓦地一惊,这才意识到若现在表现出极佳的习武天赋怕是要露馅,于是定了定神:“其实……还是有不少地方没悟透的。”
张戎刚要再说什么,却有人在不远处喊他。
他怕裴向云伤到自己,于是叮嘱道:“等我回来再继续教你,别自己瞎练。”
裴向云乖巧地点了头,果真将木剑放到一边,规规矩矩地坐在台阶上。
他的目光在校场中巡弋着,心中多少还是抱着一点希望的。
万一江懿今天心情好来校场,自己是不是有机会在暗处看他一眼?
裴向云刚想到这儿,肩上忽地被人拍了下。
他转过头,便看见了关雁归那张笑意盈盈的脸。
裴向云几乎是一瞬间便想起了上辈子和师父度过的最后那段时间,浑身的神经立刻警戒了起来,带着几分警惕地看向他。
“别紧张,你忘了我是谁吗?”关雁归笑了下,自然地在他身边坐下,“那天晚上我帮你求情了来着。”
裴向云淡淡地「嗯」了一声,不动声色地与他拉开了距离。
他上辈子到死都真情实感地恨着眼前的人。
弥留的那段日子里,他也曾无数次假设,假设关雁归没被莫名其妙地斩首,师父是否不会那么快心死,又是否会少恨自己几分。
关雁归打量了他片刻,语调轻松道:“方才我见你在此处习剑,于是过来看看,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裴向云沉默地摇摇头,觉得如坐针毡一般。
“没关系的,别不好意思。”
关雁归说着便拿起旁边放着的一柄木剑,又将另一柄递到裴向云面前:“来,试一试。”
裴向云深邃的黑眸静静盯着他片刻,抬手接过了那柄木剑。
关雁归在不远处站定:“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话音刚落,剑锋便向着裴向云疾驰而来。
纵然裴向云重生了,可那到底还是心智上的重生。
他的身体依旧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就算用了上辈子记忆中的技巧,也无法抵挡得住关雁归现下的攻势。
这是要杀了自己吗?
堪堪避开扫过鼻尖的木剑,裴向云的心跳如鼓,「砰砰」地撞击着他的胸膛。
他抹去额上的冷汗,低声道:“关校尉这是做什么?”
关雁归愣了下,旋即笑道:“在切磋啊,没想到裴小兄弟不过刚开始习武,身手居然这么好。”
裴向云冷眼看着他,不知他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关雁归说完,又是一剑横扫了过来。
这一剑角度刁钻,裴向云只来得及以一种十分狼狈的姿势从侧旁翻滚而去,险些吃了一嘴的沙土。
他恨恨地咬着牙,心头陡然生出几分怒意,不管不顾地从地上爬起来,手中木剑直取关雁归要害处而去。
关雁归似是没料到他能如此快速地反击,似乎愣在了原地,只看着木剑的剑尖向喉咙招呼而来。
裴向云心中的杀性被完全激发出来了,这段日子装乖的皮囊被撕裂开来,只想着要取眼前人的性命。
可他到底还是没能伤得了关雁归。
一根马鞭横空而来,狠狠地抽在他的右手上,顺势卷走了那柄木剑。
陇西的马鞭是用柳条做的,外面再裹上一层牛皮,这样才不会因为陇西偶尔极端的天气裂开。
那根马鞭来势汹汹,力度很大,将裴向云的手背抽得堪称一个「皮开肉绽」。
他痛哼一声,捂着手滚落在地,眼前因为这剧痛有一瞬间的模糊,觉得半边身子要裂开了,连胳膊和腕骨的骨缝都在隐隐作痛。
马蹄声慢慢在身侧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他熟悉又渴盼听到的声音。
“谁允许你来校场的?谁允许你碰兵器?”江懿握着马鞭的手微微发抖,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因为疼痛缩成一团的裴向云,“我是不是说过,让我看见你一次就打你一顿,直到把你打死为止?”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甩小皮鞭的江美人(?);
江美人抽了预言家的卡不能自爆身份,表示这局真难带
第33章
裴向云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胳膊,疼得双唇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只觉得手臂像是要裂开了一般,一寸寸地慢慢裂开,宛如凌迟一般。
江懿翻身下马,提着手中的的马鞭,毫不留情地又是一鞭子抽了过去。
裴向云下意识地往旁边一滚,马鞭重重地落在身侧的地面上,激起一片飞扬的尘土。
尘土落在裴向云脸上,呛得他咳嗽起来。
关雁归蹙眉道:“阿懿……”
江懿闻言抬眸,一双眼中满是冷冽:“怎么?”
“我没受伤。”
他瞥了一眼落在地上的木剑,轻声道:“方才……方才虽然瞧着凶险,但小裴兄弟他应当是不想伤我的,你没必要这样……”
“谁说我是为了你的?”
江懿挑眉看着他,半晌勾起唇角轻笑:“别想太多。”
关雁归愣住了。
他原本以为江懿生这么大的气定然是因为裴向云险些伤了自己,甚至有些胸有成竹于自己的这个猜测,却不想被人直接否定了。
“我……”
“你还有事没?”江懿冷冷道,“没事滚旁边待着去,少废话。”
关雁归原本还想再说两句,瞥见了江懿满脸的煞气,不由得咽了口唾沫,规规矩矩地站在了一边。
裴向云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垂下眼看着地面,心脏像被什么揪紧了一般痛着,甚至比被抽了一鞭子的手臂还痛。
江懿看了他半晌:“抬头……”
裴向云慢慢抬起头,血污与沙土仍掩饰不住他属于异邦人的深邃五官。
“谁让你躲的?”江懿轻声问他。
裴向云下意识地将目光落在那道深深的鞭痕上,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问你话呢。”
江懿慢慢走向他:“让你躲了吗?”
裴向云咬着唇,缓缓摇了摇头。
江懿的眉眼间满是狠戾,径直抬手又是一鞭子。
这回裴向云没躲,生生让自己留在原处受了。
那牛皮柳条做成的鞭子狠狠落在他肩上,几乎瞬间便将他外面穿着的衣服布料抽得径直绽开。
裴向云闷哼一声,身子晃了晃。
关雁归在旁边看得跟着身上也是一疼,没忍住道:“阿懿,算了吧。”
“有你什么事?”
江懿话音刚落,又是一鞭子落在裴向云身上。
接连两下,让他觉得肩骨要生生断裂似的。
江懿这是狠了心要打他。
而上次师父说的「见一次打一次」,好像也并非只是嘴上的恐吓。
裴向云胸口闷痛阵阵,一口血顺着唇角流了下来,沾在了衣服上,氤氲开一片深色。
江懿说不清自己看见裴向云持剑站在校场上时,自己心中到底是如何的惊恐。
上辈子,自己也是如此毫无戒备地带他来校场习武,还手把手教他如何用刀枪剑戟。
那时裴向云刚从乌斯逃出来,虽然被虐待得身形消瘦,可到底是天生的武将,不过修养了个把月便将身子养了回来。
那时少年站在校场外,看着那些打马而过的燕兵,眼中流露出了浓浓的渴望。
江懿偏生又是个嘴硬心软的,见不得小孩用这种眼神看自己,于是便提出了带他习武的要求。
过往那些算得上温馨的画面历历在目,却实打实地成为一柄又一柄扎在江懿心头的利刃。
他承认自己这段时间确实有些草木皆兵,在疯狂规避着与上辈子同样的事发生,甚至于快到了半疯魔的地步。
可为了那些曾在面前枉死的人,为了那些带着怨气没有来世的人,到底是要将可能造成悲剧的所有隐患悉数铲除。
江懿捏着鞭子的手慢慢收紧,看着少年低垂的头,手腕一动,心中便动了杀意。
不如就趁今日将这狼崽子杀了,以绝后患。
可那鞭子刚扬至半空,一杆长/枪便横空而来,挡在了两人之间。
鞭子卷在枪杆上,带着江懿没稳住身形,向前踉跄了几步。
张戎去而复返,远远看见江懿的鞭子对着裴向云的脑袋抽了下去。
照着那个架势,裴向云纵然命大活下来了,也得是带着残疾度过后半辈子。
张戎冷着脸将鞭子丢去一边:“军营中严禁用私刑,你这是在做什么?”
江懿抬眸,咬牙切齿道:“方才他险些伤了人,我教训他又怎么了?”
“伤人?”
张戎的目光落在一旁站着当花瓶的关雁归,有些迟疑道:“伤你们谁?”
关雁归轻咳一声:“是我,我看小裴兄弟在此处习武,想着指点他两下,大抵是没做到「点到即止」,险些闹了笑话。”
张戎拧着一双眉,打量眼前的两人,半晌后冷笑:“行啊,一个三军校尉要私斗,一个一国首丞用私刑,你俩是要反了天吗?”
江懿垂眸,心中暗道惋惜。
张戎这人哪都好,就是特认死理,在陇西军营从始至终便是说一不二的存在。
若是他没来,怕是裴向云非死即残,后半辈子再也没有可能背刺陇西军营了。
思及此处,江懿低声道:“我不觉得我所做有什么错误。”
张戎原本就在气头上,听了他这句话后不怒反笑:“你又有什么道理?”
“我认为裴向云身份不明,实在不放心让他在校场习武。”
江懿说这话的时候一眼也没看裴向云。
他深知自己这前世的逆徒嗜武成瘾,若是不让裴向云碰兵器,无异于断了他的双手。
果然,江懿这话刚出口,便听见身侧人急促的呼吸一滞。
他心中冷笑,继续慢条斯理道:“依我的看法,若张大帅真想留这乌斯人一命,倒不如挑断他的手筋脚筋,让他一辈子做个不能习武的废物,我便再也不与他计较,您看如何?”
裴向云在一旁垂着眼,心里一寸寸变得冰凉。
江懿说的每个字落在他耳中都显得如此陌生,陌生到他有些茫然失措。
这已经不是上辈子那个事事依着自己,顺着自己的师父了。
可裴向云竟也在彷徨之际觉得江懿所说有几分道理。
若是觉得自己不可信,若是担忧自己现在习武,在将来会背叛大燕,倒不如现在挑了手筋脚筋,彻底做个废人。
如此这般,是否能让师父开心一些,也不再这样防备着自己了?
他慢慢抬头,平复下紊乱的呼吸,用沙哑的声音道:“将军,若是我自断手筋脚筋,江……江大人便能将我留在这里,那断了也无妨。”
张戎的眉蹙得更紧了。
他是个惜才爱才的人,纵横沙场几十载,早就练出一双火眼金睛,能明明白白地看出谁适合习武,谁不适合习武。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张戎发现捡回来的这孩子怕是个天生的武将,若是加以教导,将来怕是有机会成为新一代骁勇善战的将军。
他存了想培养裴向云的心思,却不想江懿现在要挑他的手筋,登时便有些急了:“可是……”
“您无法预料到他会带给陇西什么。”
江懿淡淡道:“他身上流着乌斯的血,保不准什么时候便能毫不留情地捅你一刀,然后踩着你往上爬,回到原本属于他的地方。”
这些话是上辈子张戎对他说的。
可笑风水轮流转,当年他力排众议,忍着旁人的猜测与诋毁,坚持认为裴向云是个好学生,定然不会做出欺师灭祖的事。
现在却是只有他一人窥得那狼崽子温驯皮下的野心,苦口婆心地劝阻任何一个想将他留下的人,可偏生没有人信他。
“阿懿,为什么总要和一个孩子过不去?”
关雁归在一旁开口道:“虽然你一直说他是异族,可他到底……还是没做什么错事,你不能这样武断地要断他手筋。”
江懿深吸一口气,知道这跨不过去的坎又回来了。
他甚至有那么一个瞬间想将这一切和盘托出,却生生忍住了。
潜意识中,江懿一直怀疑陇西军营中还藏着另一个内鬼,而最有嫌疑的便是关雁归。
现在将所有事说出来,无异于打草惊蛇。
江懿只能咬着牙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生硬道:“往后还请将军别再纵容他来校场习武了。”
“你都说了和他非亲非故,怎的现在还管起他来了?”
张戎的暴脾气逐渐压不住了,他还从未被人如此一遍遍地否定过,当即带着几分气性道:“我若是现在收他为徒,我看你还怎么瞎管闲事?”
收他为徒?
江懿有些啼笑皆非,只当张戎在说气话。
作为上辈子这白眼狼的师父,他已经数不清到底心寒过多少次,正要开口,便听张戎道:“你若现在拜我为师,往后随意进出这校场,再也不用看旁人眼色,你可愿意?”
他特意咬重了「旁人」二字,瞪了江懿一眼。
江懿无所谓地停下要走的脚步,心说若裴向云果真好赖不分地要拜张戎为师,他定然会选个黄道吉日,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这上辈子的好徒弟上路。
毕竟先前他松了口让裴向云留在陇西,打的是裴向云伤一好就让他滚蛋的主意,却全然没想到张戎护短护得很。
在场三人的目光悉数落在裴向云身上,原本以为他会欣然同意,却见少年用尽力气地挺直了腰板,慢慢侧过身,跪在了地上。
裴向云垂眸,低声道:“抱歉将军,我……不能做您的徒弟。”
张戎登时垮了脸:“那你想如何?”
裴向云瞥了眼江懿,咬着唇,终于说了实话:“我想……做江大人的学生。”
作者有话说:
江美人:滚;
不出意外一会儿还有一更;
抽脸是不能抽脸的,他也就剩一张脸了(?);
疫情严重大家保护好自己鸭,早睡早起多喝热水(直男式关怀);
评论都看了!爱你们!
第34章
他这话说出口,在场的三人都沉默了。
张戎险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说……”
裴向云深吸了一口气,方才说的那句话却似乎用尽了他的所有勇气。
“我说我想做江大人的学生。”
江懿抿着唇看他,半晌后忽然笑了:“你想做我学生?你配吗?”
张戎锁着眉,目光在二人间游弋着。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正视起江懿与裴向云之间这堪称奇怪的关系。
为何江懿会对一个初次见面,甚至救了自己命的小孩怀有这么深的成见?
而方才险些命丧江懿鞭下的人,又怎么会主动提出要做江懿的学生?
张戎想不明白,如实地问了:“你为何想要做江子明的学生?”
“我……”
裴向云不敢看江懿的脸色,只低头继续答道:“我曾听闻江大人有文韬武略,心中实在十分仰慕,所以才想做江大人的学生。”
文韬武略?
江懿若非重生回来的,怕是都能信了他这番鬼话。
上辈子自己教裴向云的东西,他可是一件都没记住过。
“我不收乌斯人做学生……”江懿淡淡道,“说起来,你还是先担心怎么保住自己这条命吧。这次是有将军护着你,下次可没那么好运了。”
他实在不想继续耗下去,说完便牵着马转身离开。
裴向云咬牙看着他的背影,猛地站起身,踉跄向前几步,「扑通」跪在了地上。
如果这次不抓住机会,那下次见面又是何时?
更何况上辈子那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这陇西军营中怕是卧虎藏龙,自己这么大一个靶子摆着,恐怕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丧了命。
“我确实仰慕江大人的才华……”他重重将头叩在地上,“求您收我为徒。”
江懿的背影有一丝僵硬。
上辈子说收裴向云为徒,也只不过是口头上提了一嘴,狼崽子便十分乖顺「师父师父」地喊了。后来他曾有些惋惜,想要裴向云补一个拜师礼,却始终没找到过机会。
印象中的裴向云从未这样跪过谁,他们乌斯人将汉人的叩拜之礼视为糟粕,除非跪君主,不然都是要被人耻笑的事。
如今他上辈子那逆徒正跪在身后给自己磕了个响头。
“请江大人成全。”
关雁归垂眸看着跪伏在面前的人,轻声道:“阿懿,我看小裴兄弟是真心想要拜师的。更何况如今他这岁数的孩子,基本都上过学堂了,在这儿没个人教,也不太好。”
江懿回眸,看了眼裴向云,淡淡道:“你要这么喜欢他,那你收他做学生。”
裴向云心里凉了半截,却仍坚持道:“江大人若不答应我,那我便跪到您答应为止。”
江懿不置可否地瞥了他一眼,轻笑一声:“行啊,那你就跪着吧。”
他说完,转身便向校场外而去,没回头看裴向云一眼。
依着他对裴向云的了解,这事绝对没完。狼崽子别的不行,唯独偏执的毛病在他身上演绎得叫一个「淋漓尽致」。
既然裴向云铁了心要给自己找不痛快,那他没必要陪着一起发疯。
江懿这么想着,撩开帐帘,却被人抱了个满怀。
他有些猝不及防地要推,低下头时却发现抱着自己的是个小童。
小童不过总角年岁,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上满是稚气,却偏生端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老气横秋道:“江大人,你许久不回燕都啦。”
江懿讶然道:“你怎么来陇西了?”
“娘亲给爹爹缝了袄子,让陈叔给送过来……”小童说,“我在燕都待着无趣,又十分惦念江大人您,便也跟着过来了。”
他个子矮,却拼命仰着头看江懿,似是不想那人将自己当成个孩子,可踮着的脚却摇摇欲坠,在磕着桌角的边缘来回试探。
江懿怕他摔着,连忙伸手将他从桌旁捞回来:“近日陇西事物繁忙,没什么时间回去。待明年,明年春节时一定回去,好不好?”
小童揪着他的衣袖,嗲声嗲气道:“可是我爹爹为什么不忙呀?每日飞回燕都的信鸽都要有两只,夫子读信都读不过来呢。”
江懿听后没忍住笑了出来,连带着方才一直压抑的心情也得到了几分纾解。
眼前的孩子正是张戎将军的独子张素。
张戎老将军一生杀伐果断,这个独子却是他唯一的软肋。每日除了查看军中要务,便是写好多家书。
就连上辈子陇西军营覆灭的前一夜,他还在家书中谆谆教诲张素须认真读书,像江懿一样考取功名,千万别学那些朝中不争气的酸儒,只会在家国危难时为保全自己而求和。
待来年开春自己回燕都复命时,还要检查张素的《出师表》有没有好好背下来。
那封信刚寄出去,或许还未被信鸽送到燕都,乌斯人便打了过来。
燕军的战术被对方摸得一清二楚,从周围包夹而来,当真是「四面楚歌」。
张戎带着最后一千精兵死守,在马鞍上倒了火油,迎着西北的狂风形成一道人体构筑的火墙,让乌斯人元气大伤,撤回了江的对岸。
他到最后也没能见爱子最后一面,问儿子一句,是否读懂了《出师表》中武侯的句句真心。
“江大人,你怎么不说话呀?”
江懿从回忆中抽离而出,额上早已冷汗涔涔。
他料想重生后,看见这些曾死去的人会有很大的情绪波动,却没想到仅仅是回忆的冰山一角,便令人如此煎熬。
“方才在想事情,没有怠慢你的意思。”
江懿瞥见桌上还有一盒李佑川拿回来的糕点,从中取了一块递给张素。
张素虽想吃,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嘴里嘀嘀咕咕着夫子教的那些晦涩的之乎者也,一双眼却不住地往江懿手上的糕点瞟。
江懿只当没注意到小孩的那点自尊,将糕点放在了一旁的碟子上,轻声道:“近日功课学得如何?”
张素一听他问这个便来了精神,登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挺直了腰板:“前几日夫子教了我子山先生的《哀江南赋》,我觉得有一句最妙。”
江懿挑眉:“嗯?是哪句?”
似乎被他询问极大地鼓励了张素的积极性,立刻背起书来:“「山岳崩颓,既覆危亡之运。春秋迭代,必有故去之悲。」这句对仗工整,遣词略带疏狂大气,是以最妙。”
江懿原本轻叩桌面的指尖倏地顿住。
他看着面前小童压抑着要翘起的唇角,知道张素在等自己的一句夸奖,可他却喉咙发紧,说不出半句发自内心的称赞。
张素尚未经历过国破家亡,不懂这字字珠玑下是如何的血与泪,可他不一样。
他无法说服自己不去在乎。
庚子山看着原本富饶的江南衰败之相,说出那句“将非江表王气,终于三百年乎。”
他又何尝不曾看着家乡的桃花被付之一炬,只余下寸寸焦土与生民涂炭。
张素见他又在愣神,有些担忧道:“江大人……”
江懿勉强牵起唇角,露出一个有些虚弱的笑:“背得很好,夫子教你这句话什么意思了吗?”
“夫子说我还小,如果喜欢就先背着,以后自然会懂。”
小孩到底是小孩,不善察言观色,见江懿笑了便以为他没有什么大碍,又高兴起来:“我背的好吗?”
“挺好的。”
江懿伸手揉了把他的头发:“你这样好学,你爹爹会很高兴的。”
张素倏地红了脸,目光在半空中游移着,小声嘟囔:“他才不会高兴,总是惦记着写信来教训我,从来不会夸我的。”
江懿起身,牵着他的手:“你爹爹其实很为你自豪,要去看看他吗?”
张素虽然嘴上说着不喜欢张戎,却仍抑制不住见父亲的渴望,手还被江懿牵着,脚下却跑得飞快,三两步就到了帐帘前。
江懿撩开帐帘,抬眸便愣住了。
裴向云正端端正正地跪在自己的帐前,双目放空不知在想什么,听见有人出来后眸子倏地一凝,锐利地向这边看过来。
江懿料想他会继续赖着不走,脸色慢慢冷了下来。
张素没见过他,有些新奇地拽了拽江懿的袖子:“江大人,他是谁呀?为什么跪在这里。”
江懿抿着唇,低声道:“是犯了错的人。”
裴向云下意识地撑着地要站起来,似乎想起方才江懿对自己的态度,动作迟疑了片刻,却还是站直了身子,一步步向两人走来。
江懿的神色多了几分难以掩饰的疲惫。
他实在太痛苦于这种无休止的拉扯与反复。
如何才能让他彻底死了这条心?
江懿的目光落在张素身上,忽地提高了声音开口道:“你觉得家中夫子所教的东西还适合你吗?”
张素不疑有他,如实回答:“夫子教的自然是好的,我总希望他再多教一些,可他却偏不肯,说没必要。”
江懿舒展了眉眼,露出一个温柔的笑:“那你愿意做我的学生吗?”
张素眨眨眼,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是真的:“这……真的吗?江大人,您要收我做学生?”
“对啊,收你做我的学生……”江懿瞥了一眼裴向云,“做我唯一的学生,往后教你诗书和为人处世之道,可好?”
张素一双眼倏地亮了,仍不敢相信这天大的好事就这么砸在自己的头上。
眼前的人是不世出的奇才,是大燕的状元郎,是少年丞相,单枪匹马来了陇西,短短几年便让原本猖獗的乌斯人心惊胆战。
这样的人主动提出要做自己的老师,嗜书如命的他怎能不激动?
当即张素便要跪下行拜师礼,却被江懿拦住了。
“这些礼节往后可以再补,我只有一个要求。”
江懿面前闪过前世的种种,一字一句道:“从今往后,你要用你学到的所有知识忠君报国,爱护百姓,你能否做到?”
作者有话说:
先收了个粉雕玉琢的小徒弟ovo;
有人要被气死了,是谁我不说
第35章
张素有些懵懂地看着他:“可是江大人,这不是……刚上学堂时,夫子便教给我们的东西吗?”
江懿唇角微滞,心中忽然有些好笑,侧眸看着裴向云怔愣在原地。
也不知这狼崽子多久没喝水了,现下双唇干得几乎要裂开,面上没有半分血色,一双原本深邃的黑眸倒是带了几分血色。
他似有些不敢相信地轻声道:“你要收他做学生?”
江懿警觉地侧过身,下意识地将张素挡在身后。
他见识过裴向云上辈子是怎么迁怒自己身边的人,又是怎么用那偏执的脑子争宠的。
“我收谁做学生与你何干?”江懿淡淡道,“左右你也与我没有关系,问这个又有什么用?”
裴向云紧紧咬着唇,脸色愈发苍白,可一双眼却红得有些不正常。
他声音里带着几分哽咽道:“为什么不可以是我?”
为什么?
这需要问为什么吗?
既然重生回来裴向云依旧改不掉自己这一身臭毛病,那他根本没必要在裴向云身上继续浪费时间。
所谓一个「及时止损」,不过如此。
江懿完全可以重新培养学生,让他知世故,明事理,通达善良,能成为一个为百姓做事的好人,又为何非要与这个养不熟的狼崽子纠缠。
江懿思及此处,将张素的手攥紧,低声道:“别挡路……”
裴向云却依旧杵在原地,一双眼紧紧地钉在江懿牵着张素的手上。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被那只手牵着的滋味。
那只手骨节修长,指腹上带着常年写字画画留下的薄茧,摩挲过他的皮肤,一直痒进了心坎里。
甚至还记得那个大逆不道的夜晚,红烛暖张中他吻过颤抖的脊骨,那只手紧紧扣着泥泞的软布,骨节分明,隐约看得见淡青色的血管,有种支离破碎的美。
可现在他却去牵别人了。
裴向云一想到这儿,太阳穴便突突地跳,心中腾起一股无名火,看着眼前的一切便觉得无比心烦。
明明重生是重新开始,为什么江懿却宁可去教那个陌生的小孩,也不愿意再多看自己一眼。
现在自己一无所有,连这学生之名也无法保住了吗?
裴向云越想越心惊肉跳,不顾腿跪得发麻,踉跄几步上前,拽着张素便往后拖。
张素不过一个小童,论力气压根无法与裴向云抗衡,几乎哼都没哼一声地便被人拖着摔在了地上。
到底是将军之子,纵然摔了,他也仅瘪了一下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最后还是没落下来。
江懿被那股力量拉扯了一下,悚然而惊,一回头,张素那委屈的脸与上辈子和太子分别时的模样不偏不倚地重合了。
而这梦魇般的场景让他倏地手脚冰凉,狠狠将裴向云推开。
裴向云仰面摔在地上,左手恰好从一块尖锐的石头上蹭过,留下一道沾上泥沙的伤口。
他胡乱地抬手抹了把脸,目露狠戾,一眨不眨地看着张素。
裴向云原本脸上就有沙土,方才又用流了血的胳膊擦过,弄得脸上半是血迹半是污渍极为可怖,如同阴曹地府中爬出来的厉鬼,看上去极为可怕。
张素被他的狰狞相吓得忍不住,终于「哇」地一声嚎啕大哭了出来。
江懿心中一紧,眼前的景物开始模糊起来,一会儿看见的是摔了个屁股墩的张素,一会儿又是太子被裴向云掐着脖子时那双惊恐的眼睛。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那些不愿意回忆的记忆在脑海中疯狂翻涌着,让他恨不能现在手里有一把刀,将眼前这上辈子的逆徒直接砍了。
“别哭……”江懿将张素搂进怀里,有些颤抖的手抚了抚他的头发,“不怕,老师在。”
裴向云撑着地坐起身,被「老师」二字当头砸了个透心凉。
当年这个称呼只属于他,也只能属于他。
或许是因为童年经历,裴向云自小就没有安全感,每日都活在被清理或被抛弃的恐惧中。
后来遇见了江懿,感受到被全心全意爱着和照顾着的感受后,他更害怕失去,曾无数次要江懿保证从始至终只会收自己这一个学生。
上辈子江懿信守了诺言,这辈子却不要他了。
「被丢弃」这件事在裴向云看来十分骇人,于是他压着声音,用一把沙哑的喉咙问道:“为什么……”
江懿抬眸,双眸中满是冷淡:“我收谁做学生是我的权利,你有什么资格管我?”
可是……
可是你上辈子明明说过只会有我一个学生的。
你明明……
裴向云喉咙发哽,鼻子一酸便落下泪来。
他可以去赴死,也可以被江懿责罚打骂,却无法接受对方选择了别人,却没有选择自己。
他眨了眨眼,看着泪水落在地上,将黄土打湿,轻声说:“可是我也想做你的学生。”
“你没有资格做我的学生。”
方才张素应该是被摔懵了,手心蹭出几道血痕,此刻正眼泪汪汪地小声啜泣。
江懿小心地检查了他掌心的伤,发现没什么大碍时才松了口气。
张素年岁小,在家中娇惯,万一出个什么好歹,他又得自责许久。
“走,老师带你去见军医。”
张素吸了吸鼻子,小声说:“没事,江大人,我不疼。”
江懿将他乱了的头发理好:“还喊江大人?”
“师父……”张素眼睛一亮,连带着手上的伤都不疼了,亲昵地贴了过去,“师父,我不疼的。”
裴向云愣愣地看着两人的动作,心中那股无法遏制的无名火愈演愈烈,驱使着他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三两步走到两人面前。
这回江懿有了防备,将张素紧紧护在身后:“你少在这儿发疯。”
“我没有,我就是……”
裴向云嗫嚅着慢慢垂下头,声音中多了几分哽咽:“我也想做你的学生,求你别对我这个样子,我好难受。”
你难受?
你上辈子心安理得背叛我,囚禁我,侮辱我的时候,可曾想过我难不难受?
江懿怒极反笑:“你难受与我何干?最好明日直接暴毙,世间倒是少了个祸害。”
裴向云咬着唇,刚要继续说什么,便听身侧响起一道稚嫩的声音:“师父,这个大哥哥是不是很伤心啊。”
江懿指尖一滞:“不知道……”
“他哭了……”
张素不顾江懿的阻拦从他身后钻了出来,仰着头看裴向云,一双圆亮的黑眸中满是担忧:“他刚刚也摔倒了,是不是很疼啊?”
裴向云垂眸,撞上了张素的目光。
孩子的眼中没有猜疑害怕,也没有他想象中的恃宠而骄,全然是对他手臂上那道伤口的担忧。
胸间一直缭绕的愤怒和狂躁似乎慢慢被抚平了,裴向云有些无力地以手掩面,踉跄着后退几步。
“你连个稚童都不如……”江懿轻声道,“废物……”
他说完,带着张素向军医的帐中走去。
近日没有战乱,军医得闲,很快将张素的伤口处理好。江懿恐怕裴向云还在自己帐外等着找麻烦,于是将张素送去了将军帐。
原本张戎是思念家中幼子,将父爱移情到了裴向云身上。
如今张素来了,裴向云怕是没有什么理由继续住在将军帐,到时自己再找个理由将这狼崽子赶出去,便永绝后患了。
江懿心中这么想着,抬头才发现陇西的天不知何时已经擦黑了,只余下些许橙红色的夕阳挂在天尽头,往远处看便是一片苍茫。
晚风渐凉,他拢了下衣领,加快脚步,刚撩开帐帘,却被人紧紧扣住了手腕。
江懿毫不留情地化掌为拳,向那人小腹锤去。那人慌忙躲闪,却不愿将他的手放开。
“你到底想怎么样?”江懿咬牙切齿地低声道,“你还想让我再死一次,是吗?”
裴向云的呼吸急促,听见他这话时却蓦地一愣,电光火石间脱口而出:“什么意思?”
江懿趁着他愣神的时候挣脱出来,有些后悔这次出来没带趁手的兵器,听见他的回答时蹙眉抬头:“你装什么?”
裴向云不是重生之人吗?
一不做二不休,裴向云咬死了一个回答:“我真的不明白。”
方才的一番挣扎似乎碰到了他身上的鞭伤,疼得他弯下腰,小声地倒吸着凉气:“我是真心要做你学生的,我一定会对你好,你看看我,好不好?”
江懿慢条斯理地将有些凌乱的衣领整理好,口中说的话却没半分心疼的意思:“我为什么看你?你也配?”
裴向云抬头看着他,一双眼中满是受伤与不可思议。
上辈子江懿从来不舍得说他一句重话,可自从重生到现在,算得上句句诛心。每当自己调整好心情,却总能被那人的下一句话打击得体无完肤。
江懿懒得和他继续耗下去,转身要走。
“可是这不公平,你为什么选别人不选我!”
裴向云原本就心里乱,见他要走更是慌张,下意识地便要去拽他的手,却被人一掌拍开。
“放肆……”江懿轻声道,“谁许你这么与我说话?”
裴向云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着。
“纵然这里并非朝廷之上,但我依旧是大燕的丞相。”
江懿静静地看着他:“你这是以下犯上。”
“可我……”
“让你说话了吗?”
江懿眉眼间凝了霜一样冷,低喝一声:“跪下……”
作者有话说:
江美人:治不了你了(冷笑);
晚上还有一更;
狗子还是虐虐好;
当时跟基友讲脑洞的时候我说你觉得我第四章开始虐狗怎么样(那种兴奋);
基友:……
基友:你醒醒,你背景铺不明白的;
我:人家不嘛QAQ
第36章
裴向云拧着眉,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低声道:“我没错……”
“你没错?”
江懿笑了下,伸手按着他的肩,不偏不倚地压在他的伤口上。
裴向云肩上的鞭伤好不容易结了痂,被他这么一按又疼了起来,面上的表情慢慢因为疼痛而扭曲。
他吃痛地低哼了一声,下意识要去掰江懿的手,在扣住那瘦削手腕时听那人轻声说:“果然朽木不可雕。”
裴向云的动作僵在原处,到底是没敢再继续用力。
江懿却依旧按着他的肩。
那道原本就没好利索的伤口在压力下再次开裂,温热的血慢慢渗了出来,顺着裴向云的手臂一滴滴落下。
这样缓慢的疼痛并不好受,如同凌迟一样。
裴向云紧紧锁着眉,身子不断地颤抖着,好像在无声地与江懿对抗着。
“你以为陇西是你可以胡作非为的地方吗?”江懿又加重了手上的力气,“若是没有张戎,你早就死在那个雪夜,尸体被狼群分食,还有能耐在这里顶撞我?”
裴向云咬着牙,额上与鼻尖冷汗涔涔。
江懿借着不远处火堆昏黄的光线,细细地打量他。
若是按照上辈子裴向云的暴脾气,估计已经和自己动上手了。
可不知为何今天他却异常地克制着自己,甚至最出格的举动也不过是方才攥了下手腕。
脑子被他打傻了?
江懿有些犹疑地看了他半晌,动了动唇:“让你跪下,听不懂是吗?”
裴向云觉得肩上那只手有千钧重,压着他的身子慢慢弯下。
就好像有人生生敲碎他一身的傲骨,而后不按原状地一块块拼凑了回来。
若是旁人这样做,裴向云就算拼尽全力与他同归于尽,也断然不会容许自己受如此屈辱,所受的痛苦必让他百倍奉还。
可眼前的人是江懿。
是他上辈子痛苦地失去过,这辈子下定决心要尊敬爱惜的老师。
是最爱的人。
裴向云咬着牙,终于屈服了,慢慢弯下了膝盖,「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上。
江懿垂下眸,静静地看着他,狭长的眼微眯,似乎在审视他这一跪里有几分真心。
不远处火光跳动,映在他的侧脸上。裴向云咽了口唾沫,一双深邃的黑眸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人。
江懿缓缓抬起压在他肩上的手,尚未凝结的血顺着他的指尖滴了下来,他却似乎并不在意。
裴向云看着那只沾了自己血迹的手,一时间有些茫然,第一反应居然是老师的手脏了。
江懿捻了捻指腹,端详着自己前世逆徒的脸,忽地轻笑一声:“疼吗?”
裴向云点了点头。
那双桃花眼中掠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江懿又问道:“恨我吗?”
他急促地呼吸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真的不恨我?”江懿问,“你看上去想把我生吞活剥了。”
“我……”
“那知错了吗?”他说,“问你话呢。”
“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错。”
裴向云带着异域凶戾的秾丽面庞在火光中忽明忽暗,眸里却满是不服气:“我想要的东西我来争取,看见有人捷足先登,生气有什么错?”
江懿挑眉:“东西?原来在你眼里,我只是一件可以被抢来抢去的东西是吗?”
裴向云睁大了眼睛,仓促解释道:“不,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
江懿没有生气,甚至连声音都很轻柔,可说出的一字一句却格外无情:“你怎么不是这个意思?所有人都要按照你的意愿做事,但凡不顺心,你便动辄胡闹,真觉得自己是个小孩吗?”
裴向云咬着唇,目光仍满是倔强。
“算了,朽木而已。”
江懿瞥了他一眼:“不可雕琢就是不可雕琢,当真无用。”
“江大人!”
裴向云咬着舌尖,生生将那句「师父」咽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这个他厌恶至极的生疏称呼。
他撑着地要站起来,肩上却忽地钻心一疼。
江懿抬手按着他的肩,眸中掠过一道冷意:“谁让你站起来了?”
裴向云胸腔中发出一声钝痛的悲鸣,再一次重重地跪回原地。
“不是喜欢我做你老师么?”
江懿从袖袍中拿出一块帕子,慢条斯理地将白皙指间锈红色的血迹擦拭干净。
方才的争执让他束起来的发有些许松落,几缕青丝垂在眼前,被他轻轻撩开,抚至耳后:“收你做学生就别想了,但我不介意教你些东西。不知礼数,不懂规矩,不通人情,不识感恩,当真畜生一个。”
裴向云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这四个词重重落在心坎上,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怕是上辈子他最痛恨的四个词,字字句句间写满了对异邦人的排斥与偏见,如今却被江懿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先前老师不会这样的。
可为何,为何……
裴向云鼻尖泛酸,一双眼蓦地红了,梗着脖子看江懿:“你从未了解过我,为何会这样看我?我……”
江懿伸手卡着他的后颈,将他的脖子狠狠向下一压:“谁许你这么看着我?方才不长记性是吗?”
裴向云撕心裂肺地呛咳半晌,发出一声呜咽。
“你今天伤的张素是张老将军的独子……”江懿淡淡道,“说你是白眼狼,一点都不冤枉。”
“低头好好跪着,什么时候知错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江懿说完,头也不回地撩起帐帘离开,只余下裴向云一人和周遭「噼啪」响着的火堆。
裴向云低着头,觉得万籁俱寂,风吹动草场发出的「沙沙」声都格外清晰。
肩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他动了动胳膊,眉眼骤然一紧,唇被咬得泛白。
天上星月渐渐隐没于乌云之后,紧接着便有燕兵赶来将几堆篝火熄了,只余下军营门口的那一堆。
裴向云正讶异于他们的举动,额上便被一滴冰凉砸中。
然后没有任何预兆地,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落下来。
裴向云的额发湿漉漉地垂在眼前,肩上刚结了痂的伤口再度被雨水冲开,淡淡的血水流了下来,随着地面上的积水流向远处。
他愈发觉得周身寒冷,双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身子前后摇晃,似乎一叶湍急水流中苦苦求生的扁舟。
裴向云不知道自己在暴雨中跪了多久,只记得耳畔长久而持续地嗡鸣着,而后一头栽倒在泥泞的地面上,彻底陷入一片黑暗中。
昏睡之际,他浑身忽冷忽热,一会儿像是被烙铁烫熨,一会儿又如堕冰窟,十分难受。
身侧隐隐响起嘈杂声,他费尽力气微微睁开眼,看见两个人似乎站在自己身前争吵着什么。
一道粗犷的声音低沉道:“不知礼数,不懂规矩,不通人情,不识感恩,又是个乌斯人,你怎么知道他不是细作呢?”
另一道更显温润的声音响起,似乎为了辩驳带着七八分火气:“将军,您对他的成见未免太深了,在陇西这几年日子里,云儿并未做什么过分的事,为何不能好好与他相处?”
“并非因为他做了过分的事我才生气……”粗犷声音叹了口气,“他隐瞒了乌斯血统,混入陇西军营这么长时间我竟没有发觉,本来就是我的失职。幸好他尚未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不然……”
“云儿虽然有时不听管教,可他心肠应当不坏。”
那人轻声道:“我父亲去年过世,我没什么家人了,早已把他当做唯一可以倾诉的亲人。”
粗犷声音许久未说话,终究归于一声叹息。
“子明,太过用情不好……”他最后说,“你自己多思量罢。”
脚步声渐渐远去,那人坐在床边,伸手探了探他额上的温度。
裴向云听见自己问道:“师父,你要把我赶走吗?你会不会不要我了?”
覆在他额上的指尖微凉,江懿似乎笑了下,安抚道:“不会的,你好生养病,不用担心这些。”
裴向云许久未感受过老师的关心,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抓那人的手,却无端抓了个空。
周遭原本的天朗气清骤然消失,变成了一片尸山血海。
几道刺耳的声音在身侧响起,说的大抵是些恭维他的话,说他天生战神,是乌斯的开国元勋,领兵清剿汉人,配得上那「定西王」的称号。
可他却在这一片恭维声中愈发惶恐,猛地抬眸,正撞上一双清冷的眸子。
江懿背后的天是血色的,发丝在空中飞舞,好像勾唇对他笑了下,而后拿起一旁的长/枪,狠狠地扎进了自己的咽喉。
鲜血喷涌而出,裴向云蓦地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后背汗湿了一片。
梦中地狱般的场景仍历历在目,心脏打鼓似的将他的胸膛撞得生疼。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期盼在床边看见关于江懿的蛛丝马迹,却什么也没找到。
原来都是梦。
而梦醒了,江懿却不会再如从前那样偏爱照顾他。
他去爱,去照顾他的新学生了。
作者有话说:
评论都有看,关心有收到,你们也要照顾好自己;
啵啵啵比心心!
要信我的「物理hzc」,信丞相的心狠程度;
没有整到大的他俩不会彻底放下成见的(点烟)
第37章
裴向云刚要挣扎起身,帐帘却被人撩开,走进来一个小厮。
那小厮生了一张娃娃脸,个子不高,显得十分喜庆。
他怀里抱着一个铜盆,上面搭了手巾,看见裴向云醒了后眼前一亮:“你醒了?”
裴向云看着他,慢慢坐了回去。
这人他是认得的。
上辈子乌斯人兵临渝州城下,喊话要城中主将投降。可那汉人主将似乎软硬不吃,誓死不开城门。
最后渝州城破,乌斯副将气焰嚣张:“李佑川,你现在还不愿降吗?”
那名为李佑川的汉人站在城墙上,被烧了一半的披风在身后飘扬着,如同一面永不降落的旗帜。
他朗声一笑,那张娃娃脸上沾着血迹和灰尘,可一双眼却无比明亮:“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说完,他便翻身从城墙上跳了下来,落进大火之中。
裴向云当时在那副将身后,看见李佑川坠下来时心脏重重地擂在胸膛,下意识地策马上前想要接住他。
可他才刚伸出手,那人便已经落入了熊熊大火中。
副将慌忙上前,询问他有没有被火伤着。他摇了摇头,目中却尽是失神。
这李佑川……是陪老师一起长大的小厮啊。
“这位小兄弟?”
李佑川看着眼前人怔愣的神色,以为是烧傻了,连忙将铜盆放下,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裴向云攥着他的手腕,喉咙里不知哽着什么,让他说不出一句话。
李佑川今晨接到张戎的指示,要他来这儿暂时照顾一位伤员。他以为是出去打探敌情受伤的探子,却没想到看见了一张生面孔。
眼前这人不愧是汉人与乌斯的混血,鼻骨高挑,眉眼深邃,自带一种野性的狠戾。
李佑川被那双狼似的眼睛盯得害怕,小声道:“这位小兄弟,你要是难受便和我说,我去帮你请军医来。”
听见他说话,裴向云这才从那种被魇住的魔怔中清醒过来,慢慢放开他的手腕。
李佑川松了口气,悄悄揉了揉自己遭了罪的手腕:“小兄弟,你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裴向云摇了摇头,动动唇,轻声道:“对不起……”
要是上辈子将他救下来就好了。
至少老师身边也有故人相伴,最后那段日子怕是不会走得那么决绝。
李佑川被他这句道歉闹得摸不着头脑,叹息一声:“你不会是在外头被雨浇傻了吧?那真是可惜啊,多俊一孩子,傻了太可惜了。”
他说完,悄悄瞥了眼帐帘,又压低了声音:“你是那晚新来的,你有所不知。咱这陇西里有两个特护短的,一个是张老将军,另一个就是我家少爷。
我听说你伤了张小公子,那我家少爷能不和你生气吗?听我的,等你伤好得差不多了,去和我家少爷好好道个歉。”
裴向云动了动唇,刚要说话,却被那句「护短」不偏不倚地刺了下。
明明上辈子,江懿最护着的人是他。
他眼眶微红,咬着唇轻声道:“你家少爷不会原谅我的。”
李佑川拧着眉:“为何不会?你们又没怨没仇的。”
没怨没仇?
哪里是没怨没仇。
那是隔着家仇国恨的血海深仇。
裴向云有些疲惫地叹息一声,靠坐在床上,任由李佑川在一旁给他肩上的伤换药。
江懿前一夜的态度让他难过得很。
是不是老师真的不会再原谅自己了?
——
这一病果真让他元气大伤,不只是身体上,更是精神上。
裴向云无法接受自己「江懿学生」的名头被别人占了,更无法接受江懿的偏心和宠爱悉数给了另一个人,是以伤寒反反复复,总是不能彻底见好。
待他的身体稍稍恢复,已然是夏初了。
裴向云拖着病体去军帐外透气,遥遥看见了自己最想见又最怕见到的那个人。
江懿牵着张素的手走在陇上,那人的唇角微翘,心情似乎十分愉悦。
他已经好久没看见师父这样开心了。
似乎上辈子二人最后相处的那几十天过于悲怆,在他记忆中凿刻下深深的印记,让他忘记了江懿放松地笑着时到底是什么样子。
裴向云加快脚步向前,隔着半个校场静静地看着老师牵起别人的手。
那分明……应该是他的位置。
他下意识地又想要冲过去,可跑了两步后生生止住了脚下的动作。
老师不喜欢这样。
江懿那夜用训斥和疼痛教育过他的。
他不应当以自己的想法而干涉老师的生活。
裴向云的手紧紧扣在校场外拦着的藩篱上,那木刺勒进手中,他都没觉察到半分疼痛。直到那人的身影消失在远处,他才慢慢放下手。
他一直在校场坐到酉时,这才惊觉天已经黑了下来。
校场上没有一个人,只余下兵器在月色下泛着冷光。
裴向云慢慢站起身,抽出了一把银色的长/枪。
那柄长/枪颇重,拿在手里有一种踏实的厚重感。他依着上辈子的记忆,稳稳地向前刺出一枪。
枪尖闪烁着寒光,他眨了眨眼,恍惚间手背上覆上了另一层暖意。
“下盘要稳,不然会被敌人抓住弱点。”
那人温润的声音在耳侧响起,手把手地教他枪术:“既然选择拿起武器,就千万不能退缩。战场并非儿戏,你只有一条路可选,那便是「活下去」。曹刿论战有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你可知晓?”
裴向云从来头疼读书习字,记不清那曹刿是谁,胡乱点了点头。
“这是第一式,我们……”
他依着那人说的换了一式,小臂上肌肉的线条紧绷,与银枪连作一条带着力量之美的线。
“师父,我……”
裴向云自觉这一式做的不错,欣喜地侧过头要讨那人的夸奖,可手背上覆着的暖意骤然消失。
夏虫在草里轻鸣,一阵带着燥意的风拂过,除了月色以外,校场上只有他一人。
裴向云愣愣地看着身侧,恍然方才的温馨原来仅是回忆。
银枪在身侧垂下,他轻叹一声,正要将枪放回原处离开校场,忽然听见一道声音在身后响起:“刚才那几式很好,怎的不继续了?”
裴向云动作顿了下,有些局促地转身。
张戎卸了轻铠,一身劲装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裴向云有些许日子没看见这位老将军了,其一是因为生病,其二是因为心虚。
若是没有张老将军,他说不定已经被赶出陇西军营了。
老将军让他在陇西吃住,甚至同意他来校场习武,可自己却一时昏头,伤了他的儿子。
裴向云下意识地想跑,可张戎的下一句话却将他钉在原地。
“病好多了吗?”张戎慢慢走了过来,“还发着热么?”
裴向云动了动唇,垂下眸,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轻轻点了点头:“见好了……”
“见好了就行。”
张戎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别傻愣着,坐。”
裴向云瞥了他一眼,轻轻将手中的长/枪放下,规规矩矩地在他身边坐下。
两人之间陷入一片安静,只余下草虫的低鸣。
半晌,裴向云才鼓足勇气,低声道:“对不起,将军。”
张戎哼笑一声:“老夫正准备和你好好说说,没想到你先道歉了。”
“我不是故意的……”裴向云的喉咙有些干涩,慌忙辩解,“我就是太着急了,真的很抱歉。”
“刚听江子明说你伤了素儿的时候,我倒是真动过挑你手筋脚筋的念头……”张戎说,“可是素儿不让。”
裴向云放在膝上的手倏地攥紧了衣服。
“素儿说你哭了,看上去很可怜,也很伤心。他自己摔在地上很疼,你也摔了,他觉得你也很疼,求我不要怪罪你。”
张戎的声音低沉:“你对不起的是他,不是我。”
“我……”
“这么想做江子明的学生?”
张戎打断了他的话,目光锐利地看了过来:“为什么?”
裴向云看着将军那双鹰隼一样的目光,舔了舔唇:“我听说他是大燕最有才华的人,是登科状元和少年丞相,所以……”
“你在撒谎。”
裴向云的心漏跳半拍,手心早已是涔涔的汗。
“既然你不愿说,我也不勉强你。”
张戎拍了拍他的肩:“但你要知道,不是所有东西都能靠强取得到,很多时候往往会适得其反。得之你幸,失之你命,这你可明白?”
“我明白……”裴向云低声道,“但我……很难做到。”
张戎看着面前少年眸中的倔强,叹息一声:“每个人都很难做到,但人之所以不同于牲畜,到底还是因为源于自身的克制与理性。”
他慢慢站起身:“这次的事素儿帮你求情,我放你一马,下次就没这么简单了。”
“对不起……”裴向云看着他的背影,提高了声音,“我知错了。”
“江子明先前说你并未知错,所以才罚你在暴雨里跪着。”
张戎侧过脸,露出一个有些意味深长的笑:“若是真知错了就去和他说,歉意要表达出来,人家才知道你真的心怀愧疚。”
作者有话说:
狗子:所有人都在点我;
评论都看啦,爱你萌(我绿码退烧了,我快乐贴贴);
今晚还有一更
第38章
裴向云到底还是没找着时机与江懿道歉。
他病刚好,便被支使进了炊事班,开始与那些新兵们一同负责整个军营将士们的伙食。
裴向云刚听见这个消息时无异于挨了当头一棒。
上辈子虽然在乌斯受了委屈,可还是被父亲好生照顾长大的。后来到了陇西,做了大燕丞相的学生,任谁也不敢让他干这些粗活。
但这辈子他已然一无所有。
裴向云拖着疲倦的身子去炊事班报到,不出所料地看见了一堆带着好奇与探究的目光。
他们那日去接猪,顺带知道了将军捡回来这么个混血少年,却未曾想过如今会在炊事班重逢。
炊事班班长施光远比这些新兵知道得多点,听说了先前裴向云是住在将军帐中的,以为是张老将军特意把人下放炊事班锻炼,连忙给他安排了个简单的洗菜的活儿。
裴向云挽着衣袖站在两个大桶前,有些手足无措,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蹲下身,拿起桶里的一捆青菜。
他将青菜从根上拆开,一片一片地在桶里洗着,洗完后在旁边整整齐齐地摞起来,半天功夫才洗了一小把。
过来拿菜的兵见他只洗了一小捆,直接急红了眼:“你,你会不会洗菜啊?”
裴向云闻声抬头,眸中是惯有的狠戾与不耐,瞪向那炊事兵。
炊事兵被他瞪得喉头一哽,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把话说完了:“谁洗菜像你这么慢,晚上吃什么?”
他捞起那可怜的菜叶子,火气更甚,也不管裴向云看起来如何凶,上下嘴皮一碰便数落道:“晚上密东的王子要来陇西拜访,我们这样如何给人家洗尘接风?”
密东?
裴向云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稍一思索,想起来「密东」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那是夹在乌斯与大燕之间的小国,借着天堑不受乌斯人的侵略,与大燕的关系尚可。
他垂下头,轻声道:“对不起,我不会。”
那炊事兵怔了一下,没想到这个传说中张老将军的「关系户」这么好说话,一下变得有些不好意思来:“算了算了,你也别洗了,一会儿负责端菜去吧……端菜你会吧?”
裴向云点了点头,看着他一手一个桶,将菜和洗菜的水都提走了。
或许因为童年的一些经历,让他觉得索要任何东西都必须要用强硬的手段争取。
身份地位是,情感也是,所以根本不会觉得有任何歉意,也从未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
可重生回来,自己好像说了比上辈子多很多的「抱歉」与「对不起」。
这是他认知中的某个盲区,让他有些手足无措地站起身,看着周遭的人来来往往地忙碌着,不知道该怎么帮忙。
——
这次并非密东王子自己要来陇西的,而是江懿特意修书一封送去密东,邀请他来的。
上辈子陇西之所以会被偷袭至那样惨烈的下场,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大燕十分抵触与其他国家进行必要的交流访问,以至于密东这样的一个小国都会在利益驱使下跨过天堑,选择向乌斯人倒戈。
密东国土虽仅有一个渝州那么大,却是第一个制造出「火铳」的国家,并且十分精于各种机关巧术。乌斯人用牛羊与烧制的琉璃与他们交换武器,最终作用在了燕人身上。
如今倒不如趁着关系还未恶化,先乌斯人一步与密东结盟。
密东的王子今年二十岁有余,生了一张称得上「妖艳」的面孔,软骨头一样坐在轿子上,任属下将自己抬进了燕人的地盘。
王子一双丹凤眼微眯,不动声色地将陇西军营打量了一番,有些遗憾地发现燕人心思极细,除开一处烧火做饭的炊事班,再也不能从那些营帐中窥得里面有些什么。
密东虽是小国,却并不只想着在两个大国夹缝中苟全性命。
江懿面上带着谦和有礼的笑,与张戎一同迎接他。
“久闻大燕有一位丞相年轻有为,才学过人……”王子赤着足从轿子上走下来,眼波流转,毫不掩饰地在江懿身上多瞄了好几眼,“今日一见,果然气度非凡。”
江懿欠了欠身:“喀尔科王子谬赞了。”
他暗暗打量了下眼前这位密东皇室,心道一些传言未必不是真的。
传言说王子殿下男生女相,极为俊美,天性风流,有过无数爱慕者和情人。
江懿原先以为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今日一见面,这才慢慢相信了那些传闻。
几人在桌旁落座,江懿正要开口说话,便见那风情万种的美人撑着脸看他:“江丞相不怕孤瞧见了你们的军中机密,回去告与父君?”
江懿向他的杯中添了酒,淡淡道:“正是因为相信王子殿下的人品,所以大燕才愿用诚意结盟,我们……”
喀尔科忽地伸出一根手指,虚虚点在江懿唇前。
“嘘,江丞相……”他轻声说,“良辰美景,花前月下,说这些太煞风景。”
这位小王子似乎是香脂罐里泡大的,身上带着股异香,闻多了让人觉得有些腻。
江懿垂眸看着自己面前那只葱白的手指,不动声色向后退了下:“那请教王子殿下,说些什么才不会煞风景?”
张戎在一旁看了半天,终于看不下去了,重重地咳了一声。
喀尔科却像根本没听见一样,笑盈盈地看着江懿:“聊些别的,比如……”
他撩着眼角,向江懿凑过去:“这些?”
裴向云端着盘子进来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他的老师被人堵在椅子上,身子微微后仰。对面坐着个雌雄莫辨的美人,一双眼正含情脉脉地看着江懿。
裴向云登时将手里的盘子向桌上一搁,三两步上前便要将人拉开,却听江懿道:“休得放肆。”
他的动作倏地顿住,一双眼却仍死死地瞪着那异域美人。
喀尔科一回头,便瞧见黑着张脸的裴向云,唇角勾起一个缱绻的笑,声音却很冷:“乌斯人?”
裴向云目光微滞,生硬道:“不是……”
“不是?”
喀尔科手中掂着副自带的象牙筷子:“江丞相,你在营中私藏乌斯人,这要是被天/朝皇帝知晓,又会如何?”
江懿神色一凝。
眼前这人并非看上去那般废物草包。
他瞥了眼傻站在旁边的裴向云,蹙眉道:“这孩子的生父是汉人,他因为血统被乌斯人赶了出来,风雪夜倒在陇西军营门口。张老将军仁慈,念他年少,这才将他留在营中炊事班打打下手。”
“原来如此。”
喀尔科温温柔柔一笑,用象牙筷尖沾了沾汤料:“乌斯与大燕关系如此紧张,若是真在营中窝藏敌国子民,当真是要掉脑袋的。”
江懿的目光落在那双筷尖上,发现上面裹着一层不起眼的银箔。
试毒的……
他眼中掠过一道耐人寻味:“王子殿下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在下必知无不言。”
一边说着,江懿向裴向云递了个有些愠怒的眼神。裴向云触到他目光时身子颤了下,鞠了一躬后从帐口退了出去。
喀尔科虽然看着像个风流的草包皇子,可藏在这幅漫不经心面孔下的却是针尖般细的心思。
他一边招呼手下将密东带来的酒摆上来,一边不动声色地跟江懿和张戎套话。
密东虽小,国君却有野心,不想做两个大国斗争中的牺牲品,也不想有朝一日被任何一方侵略,丧失主权。
更何况密东有最优秀的机关师傅,光这一点便足够被他人暗中垂涎。
而反观大燕这边,虽然国力雄厚,但到底是祖祖辈辈积累至此。
近几代的天子愈发害怕他国思想大面积流入,控制了燕人的思想,是以越来越故步自封。
到了这一代的皇帝,更是听信朝中文臣的话,直接拒绝了周边几个小国的示好。
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江懿曾是个历史教授,越看眼下的场面越像那著名的「闭关锁国」,越想越心惊。
别人都在疯狂接受比自己先进的思想与技术,唯独你在原地打转,未尝不是一种退步。
短短一场饭局,三人周旋了无数回合,最终达成了共识。
择日江懿回燕都述职时,会向天子进谏提出与密东结盟,大燕由此可每年用农作物换取一定量的火铳与机关造物。
密东的酒与大燕不同,刚入口绵软无力,后劲却很大。几人尔虞我诈了一晚上,酒没少喝,连密东王子都红着张醉醺醺的脸。
他宛如柔弱无骨地靠在江懿怀中,指尖轻轻挑在他下巴上:“可惜江丞相不能与孤一同回密东,真是可惜。”
江懿被灌了酒也昏沉得很,此刻强打精神将手按在他肩上,想把人推开:“多谢王子殿下好意,待日后有机会定然去密东拜访。”
喀尔科风情万种地将手贴在他心口:“一言为定,孤等你。你这般美人,合孤口味得很。”
裴向云正巧被打发来收拾桌子,撩开帐帘,便看见江懿与那密东王子距离如此之近,几乎要贴在一起。
他的眸色倏地黯了下来,一言不发地站在桌边,将那些瓷盘瓷碗摞起来,撞得「叮当」响。
如果自己没记错,老师向来不喜近距离的亲密接触,眼下怎会与这人离得这样近?
裴向云一边假装收拾桌子,一边不住地打量着喀尔科。
喀尔科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弯了弯眼睛,撑着桌子摇晃着站起身向帐外走去,路过裴向云时轻笑一声:“嗤,小狗。”
裴向云的动作一顿,眼中含了怒地向他看去,他却像是没感觉到一般,软着身子被下人抬上了轿子。
张戎跟着去送客了,江懿靠在椅上,单手撑着头,双眉微蹙,呼吸有些紊乱,面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这密东的酒未免也太烈了些,不止让他醉得厉害,更灼在胸口般烧得人生疼。
裴向云慢慢停下动作,悄悄抬眸看向那人,目光落在他攥着胸口衣料的手上。
鬼使神差地,他低低唤了一声:“师父?”
作者有话说:
裴·护食且被骂·向云:拿开你的手QAQ;
小王子(扶额):你是觉得全世界都跟你一样傻么
第39章
醉了酒的人似是没听见他在说什么,依旧轻轻按着太阳穴,面色疲惫。
好像江懿的沉默给了裴向云莫大的勇气,他微微提高了声音:“师父……”
江懿「唔」了一声,微眯着眼朝他看来。
那人一双桃花眼原本就勾人,现下染了醺醺醉意,眼角发红,颇有点「水光潋滟」的意味。
裴向云几乎遭了当头一棒,连带着呼吸都无法遏制地放轻,生怕惊扰了眼前两人来之不易的独处。
帐帘被人从外面撩开,这才让他从方才那种静如雕塑的状态中抽离出来,慌忙倒退几步,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李佑川从外面探头进来:“少爷?”
他先是看见了在桌旁强撑着不醉倒的江懿,目光一转又瞥见旁边站着的裴向云:“小兄弟你也在这儿?那敢情好。”
裴向云还未开口,便听李佑川道:“我一个人实在忙得脱不开身,你正好帮帮忙,将少爷送回帐中歇息吧。”
“可是……”
李佑川不听他的「可是」,说完话便火急火燎地放下帐帘便走,留裴向云一人在原处。
裴向云舔了舔唇,后知后觉自己手上沾满了菜肴的调料味,连忙在一边的水盆里净了手,这才小心地向江懿走去。
江懿喝多了头疼,正阖眸养神,忽地觉得有人在晃自己,这才微微睁开眼。
裴向云见他睁眼,动作僵在半路,有些忐忑地看着眼前的人。
可江懿细细端详了他片刻,忽地勾起唇角:“云儿?”
他声音有些低哑,两个字在唇齿间碰了下,绕出几分缱绻的暧昧:“怎的脸色这么差?”
裴向云原本应该是高兴的。
因为他许久未曾听过老师这样喊自己了。
可上辈子老师自刎前,也是如此喊他的。
裴向云焦灼在欣喜与担忧中,连带着呼吸都放轻了。
江懿蹙眉,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唔,你傻站着作甚,扶我回去。”
“师……父。”
裴向云觉得喉咙里干涩得很:“你还记得……”
“记得什么?”江懿反问道。
裴向云摇了摇头,珍而重之地揽过那人的肩,不敢做任何逾矩的动作,只能隔着衣物触碰老师的温度。
江懿靠在他怀中,终于带着几分安心地再次合上眼。裴向云的手横过他的腿弯,将人小心地抱在怀中。
这间用来会客的营帐离江懿的有一段距离。裴向云用衣袖挡着他的头,以免被夜风吹后第二日头疼。刚转过一个拐角,便看见了最不想看见的人。
裴向云面色一变,眸中的温情骤然消失。
“这不是小裴兄弟吗?”关雁归笑着和他打了个招呼,“这段时间我没空去看你,身子可好利索了?”
“回关校尉。”
裴向云的声音紧绷着:“身体好了,多谢关校尉挂念。”
关雁归摆了摆手:“哪里,你既进了炊事班,便也正式成了陇西军营中的一员,我关心是正常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他说完,目光十分自然地落在裴向云怀中人身上:“阿懿这是怎么了?”
“江大人不胜酒力醉了……”裴向云的目光中多了几分不加掩饰的警惕,“他的小厮让我帮忙送他回去。”
关雁归看着他这如野狗护食般的举措,觉得有些好笑:“炊事班现在应该缺人帮忙,要不要我替你将阿懿送回去?”
“不必了,谢谢关校尉好意。”
裴向云几乎立刻便拒绝了他的提议:“我答应了李佑川帮忙,若是出了岔子,对我和关校尉都不好。”
他说完,垂眸避开关雁归的目光,抱着人向远处走去。
江懿这一路在他怀中睡得很安稳,待被人放在床上时才醒了过来,目光有些涣散,过了好一会儿都没能聚得上焦。
裴向云瞧着他这样子,知道怕是今夜真醉得不轻。
密东王子带了七坛酒,死活不让倒在杯子里,说是汉人太拘礼术,真正豪放的汉子就应当用坛子喝酒。江懿和张戎为了哄他高兴,硬着头皮陪他用坛子对着灌。
当真是喝了个「伤筋动骨」。
裴向云叹息一声,用帕子把那人额上的细汗抹去,有些心疼,亦有些暗喜。
若没今夜这一醉,他和老师要多久才能如现在般亲近?
裴向云心中酸涩交加,站起身要去烧些热水帮老师擦下身子,刚站起来却被人扣住了手腕。
他心中悚然一惊,回过头,便看见那人的衣领不知何时被扯开了些许,露出被遮住的锁骨。
“你去哪?”江懿轻声道,“坐会儿……”
他说着手上一用力,径直拽了裴向云一个踉跄。
裴向云慌忙道:“师父我,我去帮你接桶水来擦一擦,不然你明日要……”
“明日的事明日再说。”
江懿强行扯着他的手要他坐下,他没办法和醉鬼计较,只能如坐针毡般在床边落了座。
“昨日让你临的那幅字,你可临了?”
江懿掩着唇轻咳几声,问道:“你那手字都不如鸡扒得好看,日后在军中写折子时该如何是好?别再扔字帖了,好不容易写的呢。”
裴向云眨了眨眼,回忆半晌才想起他说的是哪段。
那会儿他刚十六岁,年轻气盛得很,愈发怠慢那些诗书功课,甚至连江懿布置的描红都不乐意做,每回老师问起,便敷衍地说临完了。
直到有一天,江懿从一堆被扔掉的废纸中翻着了他给裴向云写的一摞例字,登时气得话也说不出,冷着张脸坐在帐中等裴向云回来。
裴向云在陇西骑着马跑了一天,临近傍晚才回来,带着一脸的尘土兴高采烈地撩开帐帘,便看见自家师父坐在桌旁。
他被老师那铁青的脸色吓了一跳,规规矩矩地站住:“师父,我回来了。”
“裴向云你能耐了。”
江懿将那摞干净的例字丢到他面前,手都在发抖:“我让你临字帖,你告诉我临了,这又是什么?”
裴向云有些慌乱地抬眸看他:“我……”
“我是在害你吗?”江懿的声音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一个字一个字给你写的,你就当做垃圾一样扔了?你要是不想写大可直接和我说,我不费力,你不费心,这样多好!”
“师父,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裴向云有些语无伦次,“我是真的坐不住,读不进去书,我一读书就头疼,我……”
江懿被他气笑了:“接着编,我看你还能编出什么谎话来诓我!”
那是记忆中二人尚未决裂前为数不多的争执之一。
裴向云收回思绪,轻声道:“师父,我错了。”
江懿挑眉:“嗯?”
“我不该将你亲手写的字扔掉。”
裴向云鼻尖有些泛酸,俯下身将头抵在他肩上,声音有些哽咽:“学生知错了,师父可还愿意再给学生写字?这回我肯定认真临帖,再也不骗你了。”
好像这些日子说的「抱歉」说多了,眼下认错再也没了最开始的那种耻辱和别扭,反而让他心头压着的那块石头轻了几分。
自己先前……确实挺混账的。
活了两世,裴向云第一次清楚地觉得自己是如此不识好歹。
怕是他性本贱,拥有的时候从未珍惜,待真的失去了才开始痛苦地追悔莫及。
“此话当真?”
江懿双眸微弯:“第一次听你与我道歉,倒是新奇。”
“师父喜欢吗?”
裴向云细细地看着他,想将他的每一个灵动的神色都印在脑海中:“师父若是喜欢,学生将过去做的错事一并向你道歉,师父如何惩罚我都行,你……”
你别再不理我了,好不好?
可这句话他到底没敢说出口。
微凉的指尖抚过他到底脸颊,陌生的触感让他浑身僵住,动也不敢动。
“别哭,乖……”江懿轻轻叹了口气,“没有要怪你的意思,师父在呢。”
裴向云轻轻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你说真的?”
“真的,哪有当老师的与学生这样计较?”
似乎酒力渐渐上头,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梦中呢喃一般:“以后不许再骗我了。”
“我以后再也不骗你了……”裴向云轻声允诺道,“无论什么事都不再骗你,好不好?”
江懿没有再给他回答。
裴向云抬眸,见那人耗尽了最后的精力,终于睡了过去。
江懿神色平和,像是真的陷入了什么美梦,一直微蹙的眉也舒展开了。
可这分明是我的美梦,裴向云心想。
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他未曾背叛大燕,老师未曾心死身死,一切如常,待明日来到,自己依旧是那个被宠着惯着的学生。
他趴在床边静静地看了半晌,连呼吸都放得轻缓,生怕扰了江懿的清静,过了一会儿才敢悄悄伸手抚过江懿的脖颈,眸中满是心疼。
裴向云深吸一口气,自言自语道:“那么深的创口,我看都不敢看,你是下了怎样的决心才能亲手将长/枪扎进去的?”
“这么多年,你不曾来梦里看看我,我也没机会问你疼不疼。想来……应当是很疼的吧?”
他兀自神伤许久,慢慢站起身,却忽地听见「吧嗒」一声。
一团被叠起来的纸从床上滚落下来,掉在了他的脚边。
作者有话说:
裴·十分克制·被揍怕了。不敢搞事。
向云:QAQ;
老规矩晚上还有,啵啵啵
第40章
江懿确乎是喝多了,待第二日醒来后全然不记得前一晚发生了什么。
他刚抬手,便察觉自己手中似乎攥着什么东西。
那是一张被团起来的纸,纸面像是磨砂的,十分粗糙。
江懿蹙着眉将那团纸展开,发现上面用炭笔画着一幅地形图。
他神色一凛,几乎要以为是有奸细画了燕都,可再凝神打量,才发现原来是虚惊一场。
所以这是哪座城池的地形图?
又是谁趁乱塞入自己手中的?
江懿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将这来路不明的地图好生收起来,备着以防万一。
密东王子来访后,江懿便有意无意地在每月送往燕都的折子里提起结盟一事,可得到的回应却仍十分模棱两可。
天子不愿结盟,有人不想看见密东与大燕结盟。
江懿一边与千里之外那帮明哲保身的酸儒斗智斗勇,一边在陇西军营里暗暗查那深藏已久的细作,终于在夏秋之交时劳累过度受凉,患了风寒。
上一世自己好像也没少生病。
纵然发着热,可他依旧拖着病体查看军中要务,一时也不肯耽搁。
重生之后他每日每夜都紧绷着心中那根弦,像是与死亡赛跑的人,生怕哪一刻就发生了无法逆转的悲剧,重现上辈子的错误。
江懿疲惫地放下笔,掌心在眼眶上按了按,轻轻叹了口气。
帐帘动了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心中一动,抬眸却看见了关雁归。
“阿懿,你既已病得这么严重,怎么还不去歇息?”关雁归将手中捧着的一碗粥放在案上,“喝了这个去睡会儿吧,别把自己的身体熬垮了。”
江懿「嗯」了一声:“放着吧……”
“你喝了啊。”
关雁归的声音中多了几分不悦:“你不喝我就不走。”
江懿有些无奈地叹息:“我真的喝,你别在这儿杵着。”
“你如何敷衍人我还不知道么?”
关雁归将手轻轻按在他肩上:“听话,喝了睡一觉,醒来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江懿被他闹得没办法,只能端起瓷碗。
那是一碗小米粥,被人熬得软糯,加了几枚红枣。红枣煮得皮软裂开,里面的枣芯流了些许在粥里。
似乎怕影响了喝粥的口感,枣核也被人细心地拿掉了。
江懿尝了一口,有些诧异地挑眉:“这粥……”
关雁归蹙眉:“你不喜欢喝甜的?”
江懿扣在碗边的指尖顿了下,若无其事道:“无妨,就是营中少见甜食,觉得蹊跷罢了。你熬的?”
“嗯……”关雁归轻咳一声,“还合口味吗?”
江懿垂眸道:“尚可……”
陇西如此偏僻,炊事班能备着盐就算不错了,糖算得上是稀少的调味料,只有来贵客时才会做甜口的菜招待客人。
江懿鱼米之乡的书香世家长大,从小就偏爱甜食,只是在陇西时怕给人添麻烦,从未与旁人仔细提起过。
而没料到上辈子吃甜食最多的日子,竟是被软禁在裴向云府中的那段时光。
那会儿他万念俱灰,食水不进,指望着能不能靠绝食把自己饿死。
那逆徒瞧着他这幅郁郁寡欢的样子不知是心疼还是怕了,命小厮特意烧了江南菜,端进卧房喂给他吃。
嘴对嘴,强迫地喂给他吃。
其中便有这么一碗甜粥,是他动过最多的一道菜。
江懿收回思绪,慢慢将那碗粥喝完了。
关雁归接过碗:“累不累?”
“还好……”江懿阖眸靠在椅背上,“不用担心。”
关雁归站在他身后,低头便能看见那人精致的眉眼,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要我替你揉揉穴位么?上次我害了风寒,军医便是这样帮我的。”
江懿「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关雁归当他同意了,将粥碗放在桌上,指腹落在他的太阳穴上,轻轻按揉着。
江懿的呼吸趋于平稳,半晌后轻声问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关校尉。”
关雁归手上的动作微不可查地顿了顿:“阿懿这话是什么意思?”
“嗯?没什么意思。”
江懿轻笑一声,感叹道:“只是许久未曾与你这样单独相处,有些陌生罢了。”
关雁归眼中也浮起怀念的神色:“我们是如何相识的,阿懿你可还有印象?”
“当然记得。”
江懿的声音带着几分耐人寻味:“这有什么不记得的?”
算起来,他与关雁归相识得还要比裴向云早很多。
那会儿他刚来陇西军营,人生地不熟。这些将士们瞧他是个文文弱弱的书生,又是从燕都空降来的,自然没有几分好脸色,偶尔都明里暗里挤兑过他两句。
直到那次张戎别有用心安排的军中切磋。
关雁归主动挑了江懿做对手,并在这次切磋中败给了他,从而让军中将士对这燕都空降的状元郎刮目相看。
而只有江懿知道其实是关雁归放水了。
那柄本来能挑飞他手中长/枪的剑不知为何偏离了方向,径直擦着他的手腕而过。
江懿不是那种被人给了施舍就感恩戴德的人,反而对关雁归这一举动十分不满,晚上的时候找上门去质问他为何放水。
“你年龄比我小,又心气儿高,别的委屈就算了,这种委屈受不得的……”关雁归的声音很温柔,“我当时也是这么过来的,所以就想着能不能帮你一把。”
江懿现在也记得那个草虫夜鸣的夏末,他站在年轻的校尉面前,忽然有些手足无措。
至少那个时候还是很好的。
思及此处,他又轻叹一声:“过去这么久了。”
“那次之后我们便成了很好的朋友……”关雁归继续轻轻按着他的太阳穴,声音中多了几分温柔,“但近日你好像有些疏远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正好借着今日的机会与你聊聊。”
疏远你?
江懿的指尖在椅子的扶手上摩挲片刻,轻笑道:“没有疏远你,怎么会疏远你呢?只是……”
只是时过境迁,如今你变成了我所陌生的模样,我实在无法再那样赤诚地信任你。
他没再多说,只阖眸靠在椅背上装着假寐,直到那人放下手,将空了的粥碗拿走。
帐内新换的熏香还算好闻,较比先前那份更为淡雅,盈盈缭绕在他鼻尖,让人有些昏昏欲睡。
江懿刚吃了东西,又确乎好些时辰没好好休息,实在遭不住这困意,只得靠着床头眯一会儿。
他刚陷入半梦半醒之际,帐帘却又被人轻轻撩开了。
睡意登时烟消云散。
江懿眯着眼向帐口看去,只瞧见了一个黑影鬼鬼祟祟地站在帐帘边光照不到的地方,不知在做什么。
看着那身量,不像是去而复返的关雁归。
那人在原地踟蹰半晌,似乎小心地向他这边望了望,待确认他睡了后才继续蹑手蹑脚地往桌边走去。
是贼……
江懿如今正病着,没有往日的身手,也并不清楚这不速之客的实力,只能悄悄向床头摸去,摸到了一柄早就放在那里防身的短匕。
匕首的手柄冰凉,几乎让他一瞬间便清醒了过来。
那不速之客似乎并不熟悉他帐中的布局,平地被绊了一下后向前踉跄几步,撞在那张搁着铜镜的桌上。
铜镜摇晃了一下,险而又险地被那人接住。
那人于是又不敢动了,再次向江懿这边瞥了一眼,发现他没醒后更加小心地摸向桌边。
纸张与书页摩擦的「窸窸窣窣」响起,间或夹杂着笔杆碰撞的「咔哒」声,在一片安静的帐中格外清晰。
那人翻找片刻,好像终于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手忙脚乱地将那一摞纸塞进袖袍中,而后十分仔细地将被翻乱的桌子慢慢归于原状。
江懿握着短匕的手慢慢扣紧,听得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内剧烈地擂撞着。
什么贼不在乎金玉珠宝,反而去翻那些文书折子?
很显然,这位访客八成是那个潜伏在陇西军营中的细作,如今趁着他身体不适竟如此胆大,敢光天化日之下来偷东西了。
既然来了就别想全须全尾地走。
江懿刚打定这个主意,那贼便又偷偷摸摸地往床这边摸了过来。
他走路很轻,几乎没有声音,若不是江懿没睡着,怕是真不知道自己帐中来过人了。
那人站在床边半晌,微微俯身,试探着向他伸出手。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江懿猛地睁眼,干脆利落地扣住那贼人的手腕。
贼人没料到他是装睡,一下子变得惊慌非常,踉跄着被人按倒在床上。
藏在被褥下的短匕弹出,狠狠地箍在那人的脖颈前,冰凉的刀刃在皮肤上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江懿膝盖顶在他胸前,额上满是冷汗,只觉得自己残存的些许力气都用尽了。
“你是谁?”他喘/息片刻后低声道,“偷了什么?”
那人在他的禁锢下挣扎着,可挣扎的力度却并不大,似乎所有动作都带着分寸,生怕伤着他。
江懿眉心一紧,察觉出几分异样,用空着的那只手擦亮放在床头的汽灯。
暖黄的灯光在帐中骤然亮起,将那不速之客的脸照了个清楚明白。
江懿的脸骤然又白了几分,匕首不再犹豫,径直向他胸口刺下。
作者有话说:
有人又挨揍了是谁我不说;
地形图是谁塞的画的是啥我也不说;
不知道能连续双更多少天,能有多少天呢(爬走)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