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主?院短暂地热闹了大?半日?。院门敞开, 大?迎宾客,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陌生面孔的美婢仆童托举短案食盘, 沿着长廊疾行。
白?蝉哪里都没有去,寸步不离地守着阮朝汐。
荀氏家主?和荀二郎君并没有停留太久。他们这次以送年礼土产的名义前来, 晌午开了宴席,不等天黑便告辞离去。
出庭院时轮椅转动不便, 几名家仆满身大?汗地挪下台阶, 家主?荀樾回头吩咐一句, 身侧的孟重?光还有另一名家臣赶过去帮手。
阮朝汐趴在窗棂边, 隔着窗缝,只露出两只眼睛往外瞧, 明白?看出荀氏家主?眼底的关心。
荀玄微站在院门外等候, 神色如常, 噙笑?看着。
阮朝汐心里惊诧不解。荀氏家主?是怎么想的, 明明是荀氏最杰出的两个儿郎, 并称双璧, 他怎么厚此薄彼,那么明显地不喜欢坞主?,倒是很关心荀二郎君。
白?蝉轻轻拍了下她的脑袋, 站在窗边,替她把窗关紧了。
庭院里短暂安静了一阵,有妇人的嗓音高声喊:“白?蝉。”
那声音听来陌生,不似云间坞的人。白?蝉探头往外看,惊咦出声:
“外头那位沈夫人, 是郎君的傅母。自小守着郎君长大?,待郎君极亲厚的。沈夫人或许是跟着荀氏壁的车队过来探望, 我?需要出去招待一下。”
沈夫人瘦削身材,身姿端庄,生了一张极严肃的面孔,白?蝉迎出去,在沈夫人面前深深万福,两人低声说了一会儿话,沈夫人的脸上露出少许笑?意,白?蝉把她让去旁边厢房里说话。
阮朝汐独自在室内坐了一会儿。
所有人跟随荀玄微出去送行,只送出主?院显然?不够,只怕会一直送出坞门外,就连守院门的两名荀氏老仆都跟出去了。庭院里的白?雪被踩得凌乱不堪,几个仆从悄然?无声地洒扫,更显得院落冷清。
天色渐渐地黑下来了。
阮朝汐坐在屋里,没有点灯。
她今日?见了荀氏家主?一面,寥寥品评几句,竟像是坐实?了她阮氏流落在外的旁支士族女身份,脖颈间挂习惯的玉佩从未像此刻那么沉重?。
刚才白?蝉在时,她还能正?常地对话,但独坐在黑黝黝的屋里时,她会忍不住去回想,越想越茫然?,她已经不知自己是谁了。
东苑众人其实?就在一墙之?隔,但她不想去找他们。身上新换的襦裙让她不惯,说不清的身份更让她心烦。
屋里没有点灯,窗外庭院里的灯火便映进来。庭院已经被洒扫干净了,整洁而空旷,四周寂静无人声。
阮朝汐夹着氅衣推开门,走到庭院中央传说里 ‘引凤而栖’的梧桐树下,用力推几下树干,抖落枝桠高处的积雪,在各处守卫部曲们惊异的眼神里,捞起?襦裙裙摆,踩着树下张开的网,利索几下爬上了树。
高处的山风呼啦啦刮过身侧,冷得脸颊刺痛,呼吸间都是新雪的气味。
阮朝汐把御寒的氅衣盖在身上,身子在枝桠间缩成一团,极目远眺。
坞门处果然?灯火大?亮,正?门敞开。荀氏壁数十辆大?车已经出了坞门,跟车仆从们的火把绵延数里,映亮了整条下山道?。
她安静地看了一会儿远方,天高路远,感觉呼吸畅快了。又低下头,看向东苑方向。
冬日?天黑得早,天黑了,却还未到晚食时间。东苑宽敞的沙地周围点了火把,大?人不在,诸童子们都在自觉演练新学?的拳脚功夫,沙地映出各人群魔乱舞的影子。
阮朝汐多?看了几眼,正?好陆十没站稳,摔了个屁股墩儿。她抿嘴笑?了下,正?要把目光转向后山,一个行为鬼祟的身影却出现在视野里。
那身影体型娇小,扎了双髻,身量不高,明显是个小少女。但身上穿的一袭石榴红色绮罗曳地裙,又不像是西苑少女们的装扮。
说她行为鬼祟,因为她沿着长廊碎步疾行,直奔书房方向而去,人却时不时地往长廊柱子后面钻,做出隐藏行迹的姿态。
阮朝汐从高处往下看,守卫主?院的四五队部曲早已盯住了来人,偏偏那小少女还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往身后打出一个手势。
长廊尽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身量略高、身穿窄袖绯袍的小少年从暗处疾奔过来,紧张得左顾右盼,
“这样不好吧?外兄[1]不在,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我?们……就这么闯空房?”
“傻子。”小少女压低嗓音教训,“等三兄回来了,你?以为我?们还能进的去?他可看重?书房后面的小院了,我?求了那么多?次,他只允我?进去一次,不到半刻钟就被赶出来。你?更不可能进去了。想瞧三兄的小院,只能趁他不在时。”
小少年被说动了,两人兴奋地往书房方向奔去。
阮朝汐在高处看得清楚,低头去看各处布防的部曲。部曲们不知顾虑什么,始终未现身阻拦。几个身影悄然?去找白?蝉。
阮朝汐思考着要不要过去拦。短短一句‘三兄’,让她猜度出几分石榴裙小少女的身份。但现在她想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做什么事都多?了一层顾虑。
瞻前顾后的感觉不太好,她坐在枝桠间未动,细白?的手指不自觉地拨弄着枝头积雪。
簌簌掉落的积雪引起?了小少年的注意。他今年十二岁,不多?不少学?了点武,又恰巧陷在做坏事的紧张激动情绪里,听到异响,立刻敏锐地循声望树上望。
抬眼便望见漆黑夜色里,头顶高处一轮勾月,月下梧桐枝杈往四方伸展,枝桠间显露出一张玉雕雪砌般的精致面容。
面容雪白?,眼神明澈,正?低头往他这边望过来。周围却黑黝黝的,精致五官下竟不见身体。
小少年脑袋嗡一声,人懵了。
片刻后,廊下传来惊天动地的惨叫。
“山里的精怪——!”
小少年吓得声音都劈了,把身侧的石榴裙小少女死命往后一推,指着树枝高处放声惨叫,“七娘,快跑!树上有精怪啊啊啊啊!”
阮朝汐也?惊懵了。
她循着小少年高举发抖的手指,视线落在往自己身上,恍然?了悟,唰得掀开肩头保暖的氅衣,露出暗色氅衣下覆盖的霜色小袄。
“你?才是精怪。”她不悦地说,从枝桠间站起?,扶着粗壮枝干,一步步地往树下攀爬。
守卫部曲从各处现身,打开长木梯,架在树干上,方便她攀下。
闹出了这么一大?通动静,四面八方突然?冒出许多?明火执仗的守卫,打算趁无人闯空房的小少女也?傻了,脚步停在回廊尽头,不甘心地打量着周围部曲。
绯袍小少年倒醒过神来,追在阮朝汐的背后迭声地问,“原来你?不是精怪……刚才实?在失礼。你?是哪家的小娘子?大?晚上的怎会攀去树上?”
阮朝汐不理他,几步站定在石榴裙小少女的面前,仔细打量几眼,开口询问,“荀七娘?”
小少女诧异反问,“你?知道?我??你?又是谁?”
“我?是……”阮朝汐迟疑了片刻,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最后只避重?就轻地说,“我?姓阮,阮阿般。坞主?吩咐过,若七娘从荀氏壁过来了,叫我?带你?四处玩儿。”
她说得含糊不明,荀七娘居然?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你?!”
回头对身侧发愣的小少年解释说,“她就是那个新近寻回来的阮家小娘子,还没有认祖归宗,借住在三兄这处。我?听孟重?光说的,荀氏壁这几日?传遍了。”
小少年也?露出恍然?的神情,露出同情神色,小心翼翼看了阮朝汐一眼。
“世道?太乱了。阮小娘子能被外兄寻回,又有机会重?入宗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阮朝汐抿了抿嘴,岔开令她不适的话题。“你?们去书房做什么?坞主?不在那里。”
小少年又凑过来问,“阮小娘子,你?怎么大?晚上的在树上——”
荀七娘把他挤开,自己凑过来阮朝汐身侧,悄声问她,”阮小娘子,守书房的部曲和你?相熟否?你?去书房,他们拦你?不拦?”
阮朝汐如实?说,“我?每日?都去书房的。他们不拦。”
“好极了!”荀七娘兴奋起?来,回头对小少年说,“天助我?也?,有阮小娘子在,照常行事。”
又过来跟阮朝汐商量,“三兄叫你?带我?四处玩儿,就由你?带我?们去小院。小院里养的兔儿现在多?少只了?”
阮朝汐:?
“什么兔儿?”她诧异地问, “小院我?知道?。但小院里有兔儿么?我?未曾听说过。”
荀七娘也?惊异起?来,“你?怎么会不知道??”
她悄声比划着,“三兄无事时喜欢制笔。制出来的云间紫毫,在豫州极有名的,非我?们荀氏的亲朋故友决计弄不到手。紫毫笔用的是兔儿身上的毛啊。兔儿就养在小院里。”
阮朝汐听她提起?“云间紫毫”,顿时想起?书房里时刻备着的檀木笔盒。里头整整齐齐放着的,确实?都是各式长短粗细的紫毫笔。
“紫毫笔我?知道?,书房里好多?支。”她惭愧地说,“我?刚来不久,不知坞主?会制笔……”
白?蝉在这时得了消息,匆匆赶过来拦阻,苗条的身影出现在庭院远处,在月下映出急促闪动的影子。
荀七娘紧张起?来。
她一手扯起?身边的小少年,令一手扯住阮朝汐的衣袖,“白?蝉要来了,快跑!她最爱向三兄告状,莫要被她看清我?们的脸!”
小少年跑得比荀七娘还快,阮朝汐被两人的力道?扯着往前一路奔跑,边跑边喊,“等等,七娘,你?往哪里去?前头是书房!”
“前头当然?是书房!”荀七娘气喘吁吁地提着裙摆疾奔,“来都来了,哪有无功而返的道?理。我?带你?们去看三兄养的兔儿!”
前方是虚掩的书房,两边暗处是两组护卫部曲,今夜值守的是教过东苑武课的高邑长。
三十多?岁的魁梧汉子,持刀站在窗下阴影里,领头的荀七娘看不到他,但身后的阮朝汐转过视线,和窗下的高邑长打了个照面。
高邑长头疼地看着眼前局面。
估量来人情况,揣度郎君心意,他最后默然?后退两步,无声无息地避入了阴影暗处。
荀七娘畅通无阻地踏进书房门槛,拖着身边两人,兴冲冲直穿明堂,往通往小院的后门方向走。
阮朝汐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挣扎着要停步,“等等,七娘,坞主?不喜旁人进他小院——”
等她一句话喊完,脚已经踩过了书房后门。
“进小院啦!”荀七娘松开她的手,快活地说,“阮小娘子,现在说什么也?晚了。这儿你?最熟,快我?四处玩儿吧。”
阮朝汐:“……”
“我?不熟。”她站在自己曾在树上远远眺望过的阴阳八卦白?沙庭院里,靴底往后退半步,忍住想碾一碾雪白?沙粒的念头,“我?是头一次进来。”
脚踏进了小院,人破了戒,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她看了眼身侧的两位同谋。
荀七娘早踩着白?沙进了庭院,兴致勃勃地抚摸两颗充当阴阳阵眼的黑白?奇石;小少年没挪步子,站在她身侧,视线带着一丝紧张望来。
“我?姓钟,双字少白?。”小少年终于得了喘息机会,可以当面通报姓名了。
“我?在钟氏壁的年轻一辈里行十二。阮小娘子亦可叫我?十二郎。”他文绉绉地说道?。
听到‘钟氏壁’三个字,阮朝汐惊异瞥过一眼。
豫州三大?士族,颍川荀氏,陈留阮氏,颍川钟氏。
这小少年一口一个‘外兄’,她原以为是坞主?的远房亲戚,原来是钟氏的小郎君?
颍川钟氏,那也?是了不得的高门大?姓。
对着殷勤自报家门的钟小郎君,她还没想好如何回应,庭院里的荀七娘倒先插了嘴。
“呸,同辈谁叫你?十二郎。”她不客气地说,“你?是钟氏壁最小的一个,不都喊你?小十二?”
钟少白?怒道?,“荀莺初!你?会不会说话!不是小十二,是钟十二!”
荀莺初拍掌大?乐,又故意唤他,“小十二。”
这是阮朝汐第一次见到相似年纪的高门贵女和小郎君。外兄妹当面吵到要打起?来,和她想象里的‘笑?不露齿、规行矩步’的士族端庄形象大?相径庭。
但相比起?端庄规矩的‘笑?不露齿、规行矩步’,面前嬉笑?怒骂的两位同龄人,真性?情尽情显露。阮朝汐虽然?被他们两个拉扯得入了小院,破了戒,心里并不反感他们。
她自己也?有点好奇坞主?到底有没有偷偷藏兔儿在小院里。
阮朝汐踮脚取下一盏长廊灯笼,提在手里,打断了两人吵架,“不是说要进来看兔儿?趁着白?蝉阿姊来前,快些?找吧。”
灯笼映亮了她精巧的下颌,瓷白?肌肤隐在阴影里。
她在书房里习字的时间多?了,不知不觉学?去了荀玄微惯常的神情。乍看起?来表情并无太大?波澜,但心绪愉悦的时候,神色自然?舒展,目光柔和明澈,微弯的眼睛里漾出清浅笑?意,仿佛头顶月光揉碎进了眼底。
荀七娘怔了一下,连吵嘴都停下,稀罕地凑近过来细细打量,“阮小娘子,你?究竟怎么长成这样的?我?看你?三庭五眼,五官骨骼,无一处生得不好。”
“她本来长得就好。”钟少白?从身侧走过,低声嘀咕着,“第一眼就瞧该见了。什么眼神。”
——
兔儿并不难寻,就养在小院正?北的一排后罩房里。
数目真的不少。
阮朝汐,荀七娘,钟十二,每人怀里抱着一只黑白?毛色相间的长毛兔儿,坐在白?沙庭院边缘,赏明月,撸兔儿。
阮朝汐细心,挨个数过了, “十八个大?笼,每笼一只成年大?兔,十只小笼,每笼四只小兔,总共五十八只。真的养了好多?啊。难怪白?蝉阿姊每日?花费那么多?时间在小院里。”
荀七娘惊叹出声。“养五六十只兔儿,那么多?的兔毛,三兄到底制了多?少只笔?为什么外面总说云间紫毫珍惜难得呢。”
阮朝汐对着头顶明月,手里撸着兔儿,默默地回想。
从未有人告知她紫毫笔珍贵,更不会有人告知她,书房里那么多?管紫毫,其中有多?少出于坞主?的亲手制作。
她见书房里的紫毫笔摆放得随处可见,便当做是寻常练字的笔,日?日?使用。前几日?闲坐无聊,胡乱涂抹绘画时还弄坏了一支……
有脚步声从回廊远处传来。
从容的木屐声响,踏在长廊木板上,清脆声音回荡得很远。
白?蝉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从远方传来,听不清楚,依稀在回禀事情。
钟少白?心虚,听到木屐脚步声的瞬间就直跳起?来,迅速把兔子塞进袍袖里按住,仔细整理衣袍下摆,再?摆出拜会尊长的姿态,脸冲着长廊来人方向,端正?笔直地跪坐下去。
荀莺初是惯犯,镇定地起?身,手一松,兔儿蹦跳着奔向庭院深处。
“快把兔子都扔了。”她悄声说,“死无对证,我?们只是进小院赏赏月。远道?而来是客,三兄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的,千万别露怯。当面露了破绽才叫惨。”
阮朝汐松了手,兔儿蹦跶跳走了,但手上粘了一层软兔绒毛,拍也?拍不掉,她觉得距离‘死无对证’还远得很。
木屐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海澜色广袖衣摆在月下显出一角,熟悉的颀长人影随即从长廊转过来。
三人同时低头,拂衣,并排跪坐好,一个比一个紧张。荀七娘刚才还活蹦乱跳,口口声声叫旁人镇定别慌,等见到真人了,一句话也?不敢说。
木屐声在面前停住了。
荀玄微送别了荀氏车队,刚回主?院就听说了小院被乘虚闯入的事。他并不急着开口说话,平静的视线面前三个笔直跪坐的小小身影挨个注视过去,转往阴阳八卦白?沙庭院。
往日?里总是整齐洁白?的细沙上踩满了脚印,细小沙粒从庭院里蔓延进了木廊,四处还散落着一撮撮不起?眼的深灰色可疑细毛。
舒缓清冽的嗓音开口道?,“谁先说。”
阮朝汐不敢抬头。她奉命带贵客四处玩儿,结果把人带进了轻易不许进入的小院,还弄得满地狼藉。她觉得于情于理都该她先坦诚。
但她今晚的运气不太好。就在她清了清喉咙、准备开口时,白?蝉一声惊呼,疾步小跑去庭院角落。
“七娘。”白?蝉抱着一只不住挣扎的兔儿回来,轻声埋怨,“兔子整年四季都在掉毛,跑出去一次,身上的毛不知沾染多?少地方,极难打扫的。……七娘?”
荀莺初不敢抬头。兔儿被抱回来她就知道?大?事不好,干脆地原地起?身,一溜烟跑了。
荀玄微的视线转向面前端正?跪坐的小少年。
“少白?。”他温和地问,“数月不见,你?母亲可安好?”
钟少白?低头行礼,肃穆回话,“多?谢外兄关怀,家母身体康健。”
“嗯,回去代我?问你?母亲问好。”荀玄微淡淡道?,“十二郎喜爱小院里的兔儿,不必只取一只。索性?再?开笼去取只同花色的来,我?这边以一对相赠?”
钟少白?极狼狈地从衣袖里取出不断挣扎的兔儿,交给白?蝉。
小院里再?也?待不下去,他索性?学?荀七娘,原地起?身,一溜烟跑了。
阮朝汐身边空落落的,两个同谋都跑了,她感觉头顶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只觉得身上的氅衣几乎要烧穿了洞。
荀玄微从白?蝉手里接过瑟瑟发抖的兔儿,指尖安抚地抚摸长毛:“他们跑了,你?呢。不说点什么?”
阮朝汐低头说,“我?……我?也?开笼取了一只,抱出来廊下,摸了兔儿的毛。兔儿跑去庭院里了……我?手上粘了许多?毛。”
荀玄微叹了口气,“朝汐。”
荀玄微极少当面喊她大?名。短短两个字,虽然?不算训斥,胜似千百句的严厉训斥。阮朝汐脸颊热辣辣的,低着头,歉疚地伸出手。
手里果然?粘着不少长短绒毛。
“我?听七娘说,紫毫笔原来是用兔毛制的……”
她小声说,“兔子虽然?放跑了,但薅了一把毛下来。我?、我?替坞主?也?制只笔?”
“有这份心就好。” 荀玄微不置可否,转开了话题。
“七娘和十二郎会留在坞里过年。你?们年纪相仿,今晚的情形看起?来……脾性?也?相投,可以玩在一处。如此我?倒是放心了。”
阮朝汐:“……”
“另外,阮氏壁的年礼送来了,阮大?郎君专准备了一份年礼予你?,会有人送去你?房里。礼单不薄,你?收好了。”
“是。”
“下去歇着吧。”温热的手掌伸过来,摸了摸她头顶发髻,最后叮嘱说,“紫毫只取背上一小撮毛,其余部位的兔毛无用。回去多?用些?皂角,把兔毛洗干净了。”
阮朝汐沿河回廊跑出小院,又跑出去书房,穿过庭院。
夜风呼啸着吹过,被温和责备的火辣辣的感觉终于从脸上消退了些?。
庭院里灯火大?亮,几个部曲忙碌搬运箱笼,见到她时,齐齐停下动作,垂手道?了声,“阮小娘子稍候,即刻便好。”
阮朝汐往前走了两步才回味过来。这几个箱笼里头装的,想必是阮大?郎君专门给她送来的年礼。
越来越说不清了。
越来越多?的人把她当做寻回的陈留阮氏女郎,开始带着敬意叫她“阮小娘子”了。
她慢腾腾走回屋里,关门时才想起?,刚才大?好的机会,她只顾落荒而逃,竟忘了当面问一下坞主?。
坞主?是清楚自己来历的。加诸在她身上的重?重?身份迷雾,始终未作澄清,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天色晚了。庭院对面的西厢房点起?了灯,女孩儿家清脆的说笑?声越过空旷中庭。
同样的屋子,因为里头住的人大?不相同,气氛也?截然?不同了。
荀七娘的活泼身影亮堂堂地映在窗纸上。阮朝汐远远地望着,不知怎的,她想起?了消失于人世间的那位无名幕篱男子。
无名远客也?曾住在西房。那么瘦削文气的人,那么隐忍内敛的性?格,就连深夜抚琴也?怕被人听去,又如何下定了决心毁容哑嗓,又从门楼高处纵身决绝地一跃而下。
她曾以为自己可以不问。她嘴上确实?不再?追问。
但随着时间流逝,疑问沉淀心底,只会产生更多?的疑问。
阮朝汐心事重?重?地陷入了梦乡。今夜不知做了些?什么梦,梦境深处声声残乱乐音,那是几乎被她遗忘的深夜琴声。
第32章 第 32 章
阮大郎君于?新年正月里登山拜访。
阮氏壁的年礼已经在年前送到。阮荻这次毫无征兆的突然来访, 用的是走?访友人、道贺新年的藉口?。
然而,阮朝汐跟随荀玄微迎去坞门前,眼看着阮荻一身素衣踏进云间坞, 没开口?说句新春贺喜的话,倒先红了?眼眶, 实?在不像是贺新年来的。
荀玄微倒是丝毫不显惊讶,回身叮嘱杨斐几?句, 直接带着阮荻出去了?。
杨斐过来送阮朝汐回正院。
这日是正月初七的人日, 全年最喜庆的几?个日子, 阮朝汐换了?身雨过天青色的对襟小袄, 茭白罗裙,双髻换了?青色缎带扎起, 边走?边问杨斐, “坞主带阮大郎君去哪儿了??正堂不是那个方向。”
杨斐笑眯眯说, “当然是带着阮大郎君四处走?走?了?。”
随即岔开话题, “上次新年宴席上你?吃了?两口?五辛盘[1]就跑了?, 这可不行。新年伊始, 务必要像七娘和十二郎那样多吃几?口?,吃完整盘才是吉兆。”
阮朝汐这辈子头一次吃新年的五辛盘,呛得眼泪都出来, 回想起那滋味,当即闭了?嘴。
但默默地走?出几?步,她又把话题扯回来,“阮大郎君穿得这么素净,不像是贺新年的。他是不是来祭祀崔十五郎?”
杨斐皱了?皱眉。“什么崔十五郎。豫州哪有此人。”
阮朝汐还要问话, 杨斐又东拉西扯,把话题轻轻带了?过去。
阮荻午后落座宴席。
今日虽然是正月里极喜庆的初七人日, 开设的却是小宴,并未设在正堂,而是摆在主院西厢,也并未有其他陪客。
荀玄微只当做寻常家宴般唤来了?阮朝汐,又唤来了?在云间坞过年的荀七娘和钟十二郎两个小辈入席。
人日惯例要食新菜。热气?腾腾的七菜羹[1]摆上食案,阮荻在席间默默地呷酒。菜羹未怎么动?筷,三?两大杯倒是一口?饮尽一杯,摆出要把自己喝倒的架势。
阮朝汐艰难地吃完了?整盘的五辛盘。荀七娘眼睛都瞧直了?,拍掌惊叹,“阮小娘子好厉害!整盘都吃下去了?。”
钟十二郎咂舌,“真的能吃辣。阮小娘子,你?家里嗜好辛辣?”
阮朝汐抬头,雾气?氤氲的一双乌黑眸子泪汪汪地转过去,“我家不吃辣的。我今年才吃五辛盘。好辣,但不是不能吃。”
荀玄微举杯抿了?口?酒,挡住唇边的细微笑意?,示意?周围仆从给?阮朝汐送上一杯蜜水。
三?个未成年的小辈按照新年规矩,依次吃完了?甜滋滋的胶牙饧[3]。阮荻已经喝到半醉,把阮朝汐唤了?过去,细细打量。
“上次竟未看出你?是个小娘子。多亏荀郎敏锐觉察,写信知会我才得知。”
他轻声慨叹,“世道艰难,你?又失了?双亲,怪不得你?隐瞒。若上次便知道你?是个女孩儿,我定然把你?直接带回阮氏壁了?。”
阮朝汐想起他送来的半车年礼,年礼背后承载着的厚重心意?,郑重道了?谢。
“我在云间坞这里过得好,有许多玩伴,跟着杨先生和坞主进学。阮大郎君不必记挂我。”
阮荻看她的目光带出了?欣慰赞赏, “荀郎值得信重,你?在他这里过得好,我自然放心。对了?。趁着初七人日的大好日子,有件事需得和你?当面说。”
他笑指自己,“司州查证之事尚未完全了?结,不过已经大致无差。阿般,你?我出自同宗同源,以后见?我不必再客气?喊什么‘阮大郎君’,可以改口?了?。”
阮朝汐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心里一惊,神色间便流露出三?分紧张,七分不安。
她本能地回身去看主位处高?坐的宴席主人。
荀玄微举杯抿了?口?酒,对她细微地点了?点头。
阮朝汐的手背在身后。席间看不到的地方,手心湿漉漉出了?汗,身上罗裙的绮罗面料在手心里揪成一团。
阮荻从她的动?作里看出紧张,又见?她脸上不见?喜色,人反倒往后退了?半步,疑心自己满身酒气?惊吓到了?幼妹,刻意?放缓了?嗓音动?作,尽量温和地冲她笑了?笑。
“你?的大名可是朝汐?是在云间坞过腊月时,荀郎替你?取的名?”
阮荻好声气?地和她说,“是个极好的名字。朝汐,以后我便是你?长兄了?。你?的许多兄弟姊妹都在阮氏壁里,和你?年纪相仿的就有三?四个。我会带你?一个个地认过去。阮氏壁好玩的地方不少,有林有涧,他们会带你?四处去玩儿的。”
阮朝汐虽然没有见?过几?面阮荻,但他的字日日摆在面前,以字识人,在她心里,他们算是熟识已久的人了?。人如其字,阮荻随性洒脱,重情?重谊,是个值得敬佩的郎君。
但她从并未想过随他去阮氏壁。
她在人世间十载,居无定所?,飘如浮萍。云间坞是第一处让她原地扎根的安心之地。身居坞主之位、坐镇主院的荀玄微,在她心里如同天边屹立的巍峨远山。
每日在云间坞醒来,和荀玄微在主院里打个照面,她便能安稳地度过一日。
她刚刚在云间坞扎下了?根。阮大郎君再好,她也不要离开她熟悉的人和地方,随阮大郎君去一个陌生地界。
她现在遭逢了?前所?未有的人生大事,阮大郎君当面要把她认作宗族幼妹。内心极度矛盾摇摆的时刻,她不自觉地去找寻心里信赖的人,再三?寻求信赖之人的意?见?。
阮朝汐再次回头,去看主位上端坐的人。
荀玄微放下酒杯,再度冲她肯定点头。
阮朝汐呼吸都停滞了?。她迟疑地转回身,望着面前冲她微笑、露出期待眼神的阮大郎君。
云间坞已经是她的家园了?。山峦沉稳屹立,浮云飘荡山腰,河流环绕山麓,众多小兽依附山林生长。
荀玄微端坐在主位高?处,一个肯定的点头动?作,便是她越不过的高?坎。
“阮……长……”阮朝汐细若蚊蚋地唤出两个字,最后一个‘兄’字在她的舌尖来回打转,她始终无法吐出那个意?义重大的字音。
但阮荻已经迫不及待地起身,喜得一把抱住了?她,原地转了?半圈。“十二娘!”
这是阮荻在整个冬日的低落情?绪里唯一值得开怀的事。他露出了?今日入坞后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按阮氏族谱,这一辈的姊妹你?行十二。十二娘,我当初见?你?第一面就觉得有缘。山间遗落的芝兰芳草,如今果然重回我阮氏庭院。”
阮荻带着激动?喜悦的话语声传入耳中,每个字都听得清晰,但阮朝汐此刻陷入了?某种恍惚而僵硬的状态里,心脏狂跳,无法动?弹。
眼前的一切突如其来,阮大郎君新年拜访,态度变得格外亲近,不止认下了?他,还当场要求她改口?。
她仿佛陷在一个精心编织的美梦里,梦境过于?美好而显得虚假,她几?乎无法体会那份美好,而立刻陷入了?美梦被戳破的忧惧中。
耳边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荀七娘兴冲冲地跑过来敬酒,把她从魂不守舍的状态强行拉回现实?中。
“怎的这么巧。一个十二郎,一个十二娘,你?们两个的排行都排到一处去了?。岂不是要互相敬杯酒?”荀七娘把小巧的玉酒杯塞进阮朝汐的手里,拉着她要干杯。
阮朝汐没有动?作,但席间的钟少白听了?,立即起身过来敬酒。
“恭贺十二娘。”钟少白双手碰杯,面露喜悦,真心实?意?地恭贺,“恭祝云开雾散,重入宗族门楣。适逢盛会,听此佳音,当饮美酒。”文绉绉地说了?一通,不等回应,自己先干了?整杯。
阮朝汐原地发?着怔,被两名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围绕着劝酒。钟十二郎喝光了?自己杯中的酒,当面展露空杯,阮朝汐举着杯不动?。
坐在主位的荀玄微抬眸望了?过来。
“阿般。”荀玄微向她举杯,极娓娓和缓地劝她,“别?人席间敬酒时,你?当回敬,否则失礼。”
举在半空里的酒杯是满的,阮朝汐恍惚地喝下了?整杯酒。
敬酒既然开了?头,就没有只敬一半的道理,她第二杯敬了?荀七娘,第三?杯敬了?阮荻,第四杯敬了?荀玄微。
荀玄微抿了?一口?便放下酒杯,似乎对她说了?句什么,但阮朝汐那时已经听不清了?。
新春敬酒用的当然是屠苏酒,取其吉祥辟邪的寓意?,里头泡了?不少中药,压住了?酒味。但屠苏酒本身后劲不小。
今日酒席用的是普通的二两杯,喝到第三?杯时,荀玄微看阮朝汐一声不吭地喝光整杯酒,眉心细微皱了?皱,但那杯酒敬的是阮荻,他没说什么。
接过敬他的第四杯酒时,他在悠扬的丝竹乐音里,对她说了?句,“饮酒勿过量。你?上回腊八时——”
阮朝汐在荀七娘和钟十二郎的拍手叫好声里,一口?饮尽整杯,还记得把空杯放回案上,摇摇晃晃地往下坐,人没坐稳,直接消失在食案下方。
人消失在视线里时,荀玄微的劝说声还未说完,顿了?顿,哑然停下。
白蝉震惊地低呼一声,快步过去搀扶。阮朝汐已经醉沉了?,蜷着伏在案下,浓长眼睫紧闭。
她喝过量了?,不安绷紧的神色终于?褪去,酒后显出恬静放松的面颊。
荀七娘瞠目问:“……三?兄,上回腊八,她怎么了??”
荀玄微收回目光,自己饮尽了?杯中酒,平淡回应了?句,“上回腊八,她只喝了?四小杯。今日喝了?四大杯。酒量长进不少。”
——
阮朝汐迷迷糊糊地睡醒时,不知时日,也不知身在何处。
耳边丝竹悠扬,她初时以为是娟娘子在帘后弹筝。但乐音古朴悠长,越听越不像是筝音。她随后恍然想起,娟娘子已经出坞了?。
眼前清醒了?几?分,她抬头去看,远处一个小少女的身影坐在琴台边,穿一身华贵的绛紫长裙。原来是荀七娘在抚琴。
琴声悠远,指法熟练,钟少白坐在不远处听着,却大摇其头。
“七娘,你?这曲《酒狂》师从何人?赶快辞了?另寻良师。意?蕴全无,嗡嗡如蝇,不忍细听!”
荀莺初恼怒道,“我父亲亲自教我的。这首《酒狂》哪里不好了??对牛弹琴,说的就是你?!”说罢恼得不抚琴了?,气?呼呼拂袖而去。
阮朝汐晕乎乎地坐起身,旁边白蝉赶紧端来一碗醒酒汤,服侍她喂下,“十二娘感觉可好些了??”
醒酒汤让她醉酒的晕眩感觉好了?许多,但‘十二娘’的陌生称呼从白蝉的嘴里吐出来,让她感觉另一种晕眩。
“白蝉阿姊,还是唤我阿般吧。”她递还汤碗,坚持说, “我习惯别?人叫我小名。”
白蝉收起汤碗,飞快地瞥了?眼对面。
“但是郎君刚才吩咐下来了?。既然阮大郎君改了?口?,从此坞里所?有人都要换称呼。奴也不例外,以后都要称呼阿般为十二娘了?。”
阮朝汐顺着白蝉的目光望过去,愕然发?现荀玄微就斜坐在她身侧。点漆眸光从手中书卷抬起,视线在她手边转了?个圈,又收了?回去。
她这时才注意?到左手里紧攥的布料原来不是自己身上的襦裙。她醉倒的期间,手里居然始终紧紧攥着荀玄微的一角广袖。
她急忙松手,放开皱巴巴的蜀锦布料。白蝉碎步过去,在荀玄微身侧跪坐,小心地展开广袖,抚平皱褶。
一名五官陌生的秀气?女子,十七八年岁,身穿和白蝉相似的碧色罗裙,捧着汤碗跪坐在阮朝汐身侧,打开瓷盅,鼻下传来熟悉的酪浆甜香。
“奴银竹,精擅饮食调养,奉郎君命在书房伺候。奴婢服侍十二娘进酪浆。”名叫‘银竹’的女婢轻声慢语地道。
阮朝汐从未在云间坞见?过此人,她警惕地望着她,不接瓷盅。
银竹察觉了?她的警惕,柔声解释,“奴乃是荀氏家生婢,从荀氏壁新来云间坞。奴的母亲,是郎君傅母,人称沈夫人。奴出身来历清白,还请十二娘放心饮用酪浆。”
阮朝汐喝了?几?勺酪浆,银竹并未劝说她多饮,低眉退了?下去。
阮朝汐环顾四周。偌大的书房里,琴台边的荀七娘已经被气?跑了?,钟十二郎追出去寻人,银竹退了?出去。
熟悉的书房里,只有她日日见?面的荀玄微和白蝉。
酒后催壮勇气?,她借着七分升腾酒意?,转了?个身,笔直跪坐,迎面对上身侧的荀玄微。
“坞主。我想问……问,嗝。”她打了?个不轻不重的酒嗝儿。
荀玄微在灯下合拢书卷,淡声吩咐,“白蝉出去。”
白蝉迅速地起身行礼退出书房,临走?时虚掩了?木门。
灯火在微风中摇曳。白蝉退出去的太快,阮朝汐其实?还没有想好自己究竟想说什么。
但有许多话盘亘在心头,鲠在她的喉头,她压抑着疑问已经很?久了?,以至于?寻常的字眼都变成沉甸甸的负担,令她不吐不快。
“阮大郎君上次赠我玉佩。但我后来一直在想,怎么会那么巧呢。开荒了?许多次的后山,怎么会突然出现一大群野猪,又恰好叫阮大郎君撞上了?呢。我和阮大郎君真的有缘份?”
“我阿父真的是司州阮氏子?我阿母真的隐瞒了?识字的本领?我真的是陈留阮氏女?我自己都不知道阿父阿母的来历,更不知自己的来历,那么多年过去了?,我连家乡在司州何处都不知,为什么阮大郎君一查就查清楚了?呢。”
她的视线原本一直盯着广袖被她攥出来的皱痕,四处升腾的酒意?给?了?她勇气?,她终于?抬眼直视对面,吐露出心底盘旋不去的那句话。
“坞主,这样做是不对的。”
第33章 第 33 章
荀玄微并不意外。
他斜倚着长案, 慢悠悠地?收拢卷轴,似乎被当?面质问的情景早在他意料之中,早在阮朝汐开口之前, 他已经做好了应答的准备。
厚重书卷放回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何谓对?何谓错?”他凝视着金杯里的美酒粼光, “愚公被北山阻路,他发动全族, 誓愿世世代代移山, 直通豫南, 到达汉水。此为一族一户人?力所能及之事?河曲智叟劝阻其莫为, 这难道不是寻常人?的明智做法?”
“然?而世间人?众口一词,称赞愚公坚韧, 而贬低智叟浅薄。阿般说说看, 若你是愚公族人?, 你可愿意为了一句‘坚韧’, 终其一生, 日日夜夜地?挖土平山?愚公坚韧, 耗尽家族光阴年华。智叟浅薄,族人?河曲赏月泛舟。孰对,孰错?”
阮朝汐从未从另一个?角度思考过愚公移山的故事, 她一时没想通,闭着嘴不答。
“阿般,你天性里是有几分?执拗的。” 荀玄微抬手给自己斟满杯中酒,浅啜一口。
“拗性不是坏事,世上许多事值得追根究底。但人?之本?性, 逐甘畏苦。红尘世间,本?就苦多而甘少, 何必逐苦呢。倘若某件事于?你有百利而无一害,你追根究底之前,须得想清楚,你的拗性,是否会害了你自己,害了你身边的人??”
阮朝汐默不作声地?听着。并未急于?辩驳,人?坐在原处未动,视线盯着地?。
荀玄微觉得她听进去了,正想放缓语气劝慰她几句,阮朝汐却突然?开了口。
“如果明知一切都是假的。身份是假冒的,血脉是假冒的,明知面前的郎君被蒙蔽了,如何能够继续蒙蔽他,称呼他为长兄,亲近他,接受他的馈赠。如何能坐视和自己差不多的人?继续在苦海中挣扎,自己却视而不见,独享世间罕见的甘甜呢。”
阮朝汐松开手,几下掸平了上襦被捏皱的皱褶,迅速地?瞄了眼对面,又飞快转开视线。
她醉后还是有点?晕眩,灯光又太明亮了。对面皎月般的身影一半沐浴在明光中,一半隐藏在阴影里,刚才飞快的一瞥看不清表情。
心跳剧烈如鼓,但她还是坚持继续说出想了很久的想法。
“坞主,我从小习惯了吃苦。我不怕吃苦。比起?吃苦,我更怕……假的就是假的。想到终有一天会被戳破……我心里不安。我宁愿回东苑,和李豹儿,陆十他们一起?继续吃苦受训。比起?做阮十二?娘,还是做东苑的阮阿般让我安心。”
满室寂静。
啪的一声,烛花爆裂,室内明黄的光猛地?炸起?瞬间,又黯淡下去。
“说完了?”荀玄微饮尽杯里的大半杯酒,把空杯放回案上,清脆一声响。
阮朝汐低着头,忍着声音不要?发颤,尽量保持平静, “说完了。”
荀玄微起?身,打开了书房的两扇木门。
冬日寒风呼啸着吹进来?,吹起?了他身上衣袂。角落里的暖炉噗的熄灭了。阮朝汐冻得哆嗦了一下。
“天色不早了,回去歇着罢。”荀玄微淡淡地?道。
“……是。”阮朝汐起?身歪歪斜斜走出两步,耳房里的白蝉急忙进来?扶她。
即将出门时,背后蓦然?传来?一声询问。
“你如何笃定是假的?”
阮朝汐的脚步一顿。身后的清冽嗓音平缓道,“司州京城确实有一支陈留阮氏分?支,其中确实有一名阮氏子?弟和你父亲同名。年纪也?对得上。你父亲又识字会诗书。就连阮荻听了也?觉得,至少有五成?把握是真的。为何你却笃定全是假的。”
“因为我阿娘……”阮朝汐忍着酒醉晕眩说,“我想起?来?了。她曾对我说过,我们往豫南走,最先投奔阮氏壁。她说我们本?是寒门庶姓,侥幸和陈留阮氏同姓,或许管事会生出怜悯之心,放我们母女进坞。”
细微的脚步声在耳边响起?,荀玄微起?身走开几步,颀长身形站在窗边,拨弄着昨日清晨阮朝汐新送来?的冰花。是一朵栩栩如生的冰海棠。
“原来?如此。你笃定一切都是假冒的,都是因为你阿娘对你说过的话,你全盘接受,深信不疑。”
他轻轻地?笑了声,“但你有没有想过,你阿娘对你说的话,都是真的么?”
“为何不是真的?”今日的屠苏酒确实喝过量了,阮朝汐感觉一阵阵地?晕眩,和荀玄微的言语对峙令她极度不安,但她还是坚持说,
“那?是我阿娘。她临终前还护着我,我陪她到最后一刻。阿娘为什么会对唯一的女儿说假话。”
荀玄微立在窗边,凝视着掌心逐渐融化的冰海棠,唤了她的大名。
“朝汐。以你的年纪来?说,你过于?聪慧洞察了。思虑得太多,洞察得太多,两边比对发现了破绽,便笃定是我这边不对。”
“但朝汐,你需知道,我对你绝无恶意。古人?常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你如今尚年幼,倘若被你发现了你阿娘并不像你以为的、全心全意为儿女的慈母模样,你阿父也?和你想象的完全不同,你阿娘对你说的话,十句里不见得有三句是真的……”
他把冰海棠放回窗外冰台上,关窗转过身来?, “你会承受不住。”
阮朝汐混乱地?站在原地?。
阿娘和坞主,两边都是她深信赖的人?,此刻却让她稚嫩的内心产生了剧烈拉扯。
直到白蝉带她出去,她一路始终保持着异常沉默。
————
阮大郎君在云间坞并没有停留多久。阮朝汐的猜测其实没有错,他确实是祭祀故人?而来?。
坞门高楼处,阮荻一身素衣,低头往下看。
白茫茫大地?四野,缭缭青烟升起?。凡人?肉眼看不到的所在,或许有千百旷野鬼魂争抢殇食。
他突兀地?问了一句,“他在云间坞停留了多久?”
荀玄微站在他身侧,缄默不答。
阮荻了悟, “你不能说?那?我只问一句,他临终前可有留下什么遗愿?”
山风夹着飞雪吹过身侧,门楼旗帜猎猎作响,荀玄微依旧不发一言。
“这也?不能说?”阮荻苦涩地?笑了笑,“罢了,我不再问了。今年祭祀事了,我明年再来?。”
荀玄微领他走下门楼。
阮氏车队已经在坞门外等候。两人?即将告别?的前夕,荀玄微缓缓吐露一句,“他有遗愿嘱托我,我已应下他。你若信我,便不要?问。”
阮荻一怔,眼角泛起?泪花,郑重长揖到地?。
即将登车返程前,他脚踩在车蹬处,回身又问,“十二?娘之事劳烦你甚多。关于?何时接她回阮氏壁——”
“昨日我与她商谈了。她谨慎畏生,这几个?月在云间坞住得习惯了,便不愿轻易挪动。回阮氏壁之事,目前心有芥蒂,只怕还需多些时日准备。”
阮荻道,“人?借住在你处,我是极放心的。十二?娘年纪还小,缓几个?月再回也?无妨。若她准备好回阮氏壁,望你来?信告知。”
荀玄微应下,又补充了句,“我即将离开豫州,入仕京城。以后的书信往来?,只怕路上会多花费些时日。”
阮荻正踩着车蹬欲登车,惊得脚下一歪,差点?从牛车上摔下。
“你你你欲入仕?!尊君那?边如何说?你家二?兄那?边如何说?这偌大一个?云间坞以后如何处置?”
“家父于?年前登门,送来?了朝廷征辟令,已经商定下我年后入京。”
荀玄微从容地?一一应答,“吾兄在京城不慎伤了腿,已于?年前回返荀氏壁,将养身体。待我入京之后,吾兄将暂代执掌云间坞。”
——
目送阮氏车队冒雪离去,荀玄微身披氅衣下了门楼,没有坐车回返,而是沿着青石长路漫步返回正堂。
由杨斐陪伴着,沉思了一路。
正堂敞开的大门就在前方,杨斐这时才谨慎开口, “二?郎君年后将接任云间坞之主,虽说是养病期间行‘暂代’之职,但谁知道他的腿……咳,还能不能好了。郎君,云间坞这多么人?,哪些跟随郎君去京城,哪些留下,诸事要?从长打算啊。”
荀玄微点?头道,“确实要?即刻打算起?来?了。”
两人?步入主院,正好是午后时分?,东苑小门打开,几个?半大小子?正在主院里撒欢儿,东苑诸人?一起?上,对上南苑的徐幼棠和刚回来?的燕斩辰,两边拳头大的雪球流星般互砸。
阮朝汐上回被砸疼了,今天不肯加入,和傅阿池站在一处,两人?安安静静地?堆砌雪人?。
荀玄微站在院门边,徐幼棠和燕斩辰两个?立刻察觉了,立刻停了玩闹动作,过来?行礼,“见过郎君。”
荀玄微吩咐下去,“找霍清川过来?。我有话同你们说。”
阮朝汐心不在焉地?拍打着雪人?身体。她上次在书房里言语顶撞了坞主,被白蝉领回屋。之后并没有人?责备她,生活一切如常,也?没有其他人?知道。但她心里难受。
南苑几人?并没有进去太久,很快都面色凝重地?掀帘子?出来?。
她和傅阿池互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叫进了书房。
荀玄微开门见山,“阿般,年后我会离开云间坞,赴京城入仕。山高路远,前途未卜。有两条路由你选,你任选哪条都可。”
阮朝汐茫然?坐在书案边,喝了一口银竹奉上的酪浆,嘴里觉不出滋味。
离开云间坞……去京城?
杨先生的舆图她记得很清楚。京城重地?,在司州地?界的正中央。
她几乎瞬间就想好了她想要?走的路。
耳边熟悉的嗓音娓娓道来?,“——最稳妥的路,你随阮大郎君去阮氏壁。他为人?重情义,在阮氏壁又是嫡长子?身份,权威颇重,他可以照顾好你。”
一句话还未说完,阮朝汐连连摇头,坚决拒绝。
荀玄微轻叹一声,“最稳妥的路你不愿意选,那?就只有次一等的路了。”
“阮氏和荀氏世代交好,你如今身份已定,身为陈留阮氏认回的小娘子?,不必再避忌什么。以后就安心留在云间坞里客居。”
阮朝汐听着听着,原本?低垂盯着书案的视线瞬间抬起?,大片惊愕神色浮现脸上。
“坞主……不带我去京城?”
荀玄微喝了口茶,耐心和她解释道,“京城于?我是陌生之地?,我于?京城是初来?乍到之人?,此番京城入仕有不小的风险。你留在豫州,云间坞在荀氏掌管之下,你是客居的阮氏贵客,不论坞主是哪个?荀氏族人?,都会尽力护你安全。”
“我从兄,双名‘行达’,家族行二?,前些日子?你刚见了人?。开春之后我入京城,二?兄会接替云间坞主之位。”
阮朝汐浑身一震,脱口而出:“我不喜欢他——”
“ 不要?紧。我二?兄的根基在荀氏壁,又腿脚不便,不会常住云间坞。以后云间坞这边,他至多三五个?月来?一次,大部分?时间主院会空着。二?兄不在期间,你可以用书房。日常照常去东苑进学,于?你并无太大区别?。”
阮朝汐愕然?坐着,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感觉自己仿佛登山半途中,一只脚突然?踩空了,晃晃悠悠地?落不到实处。
云间坞之主要?换人?了。怎么会不要?紧呢。
“坞主在这里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入京?”
她抬起?脸,一双乌亮眸子?带着恳求之意,极罕见地?提出要?求,“可不可以不入京。”
荀玄微的声音依旧温和,但不容拒绝地?说,“不可以。”
“那?我可不可以随坞主——”
“你留下。”
阮朝汐颓然?低下了头。
她跟随荀玄微不少时日了。虽然?他看起?来?像是极好说话的人?,但她渐渐发现,只要?他下定决心的事,谁说也?无用,他其实是个?极少改变主意的人?。
荀玄微果然?早已经安排好了她以后几年的去处。
一条条有条不紊地?叮嘱下来?。
他入京之后,阮朝汐不宜再住在主院,改入女子?西苑。西苑会专拨出一个?清净院落给她独用。
白蝉会留下随身服侍她。
沈夫人?留在云间坞,掌西苑教?养事务。
新来?的银竹,沈夫人?之女,同样是可以信赖之人?,负责她的饮食。
南苑四名家臣,除了年纪最小的莫闻铮留下,其余三人?都会跟随荀玄微去京城。霍清川身为家臣之首,会时时往返于?豫州和京城两地?。如果有什么不能写诸纸上的事,当?面告知霍清川也?可。
“东苑诸童子?和你交好,算是幼小结下的情谊。你和他们走动无妨。”
荀玄微耐心地?叮嘱她,“但你毕竟过年就十一了,过去东苑说话时记得带白蝉同行。免得有人?不怀好意,拿男女大防攻讦说事。”
“每年腊月至新春时,京城有大半个?月的空闲日子?,我会回来?豫州看望。若有什么出京要?办的事务,路过豫州,我也?可以顺路过来?探望。”
“我不在的时候,好好进学,诸事听沈夫人?的安排。她是我傅母,为人?忠心耿直,你可以信赖她。”
“万事莫要?当?面和我兄长冲突。有事告知沈夫人?,告知白蝉,告知霍清川。”
斑驳五彩的云母片光晕里,阮朝汐默默无言地?听着。
啪嗒,一滴晶莹的泪掉在襦裙绮罗上,又被飞快地?抹去了。
“怎么哭了?”荀玄微诧异起?身,鸦青色衣袂靠近身侧,递过一块丝帕,示意她拂去眼角的泪滴。
“我入京花费的时间应该不会太久,少则三年,多至五年,局面应该便能安稳下来?。那?时如果你想入京,我叫霍清川接你过去游玩。”
他擦拭着她脸颊边的泪滴,放缓了嗓音,“别?哭了,阿般。离别?乃是常事。中原局势瞬息万变,与其在云间坞里偏安一隅,等危险到来?之际措手不及,无力回天;倒不如花个?三五年时间,拔除隐患,安稳局势。”
阮朝汐不吭声,只死死盯着青砖地?,眼泪一滴滴的落下,越流越凶。
自从她入坞的头一日,荀玄微便在主院里长居。他有时忙碌,有时清闲,清闲时可以指导她习字,忙碌起?来?整日说不了两句话。但在阮朝汐眼里,只要?这位年轻温雅的坞主坐镇主院,哪怕一句话也?不说,只远远地?看到他的背影,也?足以让她安心。
他如今突然?要?离开云间坞,换一个?陌生人?坐镇主院。在她眼里,无异于?地?动山摇,巨大山脉挪移方位,成?荫巨木连根拔起?,鸟兽惊奔,清溪断流。
阮朝汐知道荀玄微主意已定,她人?小言轻,说什么也?无用,所以她请求了一次,被拒绝之后,便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但她的心里,早已激起?了千重骇浪。阿娘在她身边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的巨大的恐惧,尸身在漆黑夜里渐渐僵硬冰冷的空落麻木,连尸首都被山匪夺走抛掷路边的绝望,她原本?已经遗忘了,但现在才发现,其实她什么都没有忘。
被父母双亲遗弃世间的孤独恐慌,再次铺天盖地?而来?。
荀玄微口中“不会太久”的三五年,在她的眼里,那?是长达她整个?人?生一半的无比漫长的未知岁月。
但在耳边一声声的和缓安慰声中,阮朝汐低着头,指甲用力地?掐着手心,忍着泪。
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第?一卷·完)
第34章 第 34 章
《第?二卷·起》
时光荏苒, 斗转星移。五年光阴如流水。
这是大炎朝定都?立国的第?十五个年头。元氏四处征战,诛灭盘踞西?北相州、东海青州的两处豪强势力,中原诸州尽数收拢麾下。
强兵威势震慑一江之隔的南朝, 两边暂时相安无事,中原局势趋稳。
朝廷对地方?乡郡的治理手段趋向?怀柔。
联合各州郡士族高门, 认可坞壁管辖下的民?口,授予官职给大小坞壁主, 征辟高门士族名士治理乡郡, 成了朝廷明令昭示天下的手段。
坐镇历阳、虎视眈眈的平卢王元宸, 虽说还任着豫州刺史的职务, 但?受朝廷的怀柔手段拘束,已经数年未轻易动兵, 如今见到豫州大族出身的官员, 也能假惺惺寒暄几句。
豫州刺史麾下几处要紧的文武职位, 这几年陆续更换人选, 换成了士族出身的官员。
担任其?中一处关键职位:历阳太守的, 正是豫州本地大族, 陈留阮氏的嫡长子,阮荻。
阮荻远在豫州乡郡里隐居养望,能够被朝廷听闻声名、发下征辟书, 京城内的荐举之人,正是阮荻好友,世人称誉‘荀郎’的荀玄微。
五年的时间不?长不?短,对于颍川荀氏来?说,是声名大噪的五年。
荀玄微五年前赴京入仕, 从清贵闲散的散骑侍郎做起,政事能力为?帝所倚重, 又熟谙世家谱系,玄儒双修,清谈绝伦,倾倒四座。在京城里一步步攫升,如今官居尚书左仆射,今年刚兼任了司州刺史,已经是京城炙手可热的人物。
五年光阴,位于豫州西?南的云间坞同样声望日?隆,已经是豫州境内极出名的大坞壁,上山投奔的黎庶百姓不?绝于道。
“阿般,阿般!”
阮朝汐收回仰视高处梧桐枝叶的目光,从廊下不?起眼的台阶暗处起身,往庭院阳光中走了两步。
“阿池,我在这里。”
四处找寻她的,正是西?苑里交好的傅阿池。
傅阿池于半年前及笄,由西?苑负责管教的沈夫人主持笄礼,赐下一根金簪,一根玉簪。
此刻两根金玉簪子正插在乌发间,傅阿池提着裙摆小跑过来?,年华初绽的少女娇艳如春花。
“原来?你躲在这儿,倒叫我好找。嘘,莫要叫沈夫人听见。周屯长唤你悄悄地出去。”
阮朝汐算了算日?子,“今年新一批选入的东苑童子要到了?”
“人都?在五里外的山涧洗沐处,杨先生也在那里,接人的牛车早备好了。周屯长忙得?腾不?出手,望你出去接人,顺便把今年童子们的新衣带去山涧。”
乌篷大牛车平稳下山,阮朝汐坐在车厢里,数了数今年的新衣,八套。
东苑年年新选进一批小童,但?再没有像她当年入选时的十二人之多。她和李奕辰、陆适之私下里议论过,最后被姜芝一语道破天机:
“东苑统共只有九间屋舍。我们那年选入了十二人,只怕是因为?当年郎君在车队里,车队在豫州乡间兜兜转转,杨先生多收了几个。后几年选入的小童,就再未超过十个了。”
去年选入的八名小童,只留下一个。
今年又选入了八名。
牛车缓缓停靠在路边。赶车部曲搬来?个月牙墩,阮朝汐踩着木墩,抱着新衣下了车。
杨斐远远地从河边起身迎过来?。
“周敬则又偷懒,叫你出来?接人?”
杨斐和五年前并无太大差别?,只在眼角添了几道细细的笑纹,接过新衣,笑问她,“数月不?见,坞里一切可好?”
阮朝汐随他往河边走,答:“和先生出坞时,并无什么不?同。”
“但?十二娘大不?同了。”
杨斐侧身打量她,带着细微感慨,“杨某四月出坞时,十二娘还是脖颈悬挂玉佩、稚气未脱的丫髻少女;如今七月回返,十二娘头缀金簪步摇,玉佩悬于腰间,身姿盈盈,脚步娉婷,已经及笄成人了。哎。眼见你长大,方?知?时光如流水啊。”
他抬手笑指乌发间闪耀的玉簪,“这簪子别?致,可是郎君从京城送回来?的?”
阮朝汐抬手摸了下玉簪,簪子末尾活灵活现雕了只双爪拜月的小兔儿,暗合她的生肖,她笑了笑。
“长兄从历阳城带来?相赠的。”
山涧在阳光下泛起清浅粼光,她提着衣摆过去水边,俯身洗净了手,协助杨斐把八套新衣鞋袜整齐放置在河边。
清涧流水汩汩,枝头偶尔传来?几声鸟鸣,周围幽静得?不?寻常。
原本在半人高的山涧小溪里闹腾踩水、杨斐如何喝止都?安静不?下来?的八名童子,齐齐蜷缩在水里,震惊瞠目,鸦雀无声。
直到阮朝汐放好了八套衣裳,人从河岸边走远,纤长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八名童子才同时长出口气,蹑手蹑脚地上岸,迅速穿起新衣。
年纪最大的童子喃喃自?语说,“仙女吧?”
啪,旁边横伸过来?一个羽扇柄,毫不?客气在他脑袋上扇了一记。
杨斐摇着羽扇哼笑,“大白日?的做什么仙女梦呢。那是云间坞里的阮十二娘。陈留阮氏高门出身的小娘子,尔等高攀不?起。再见面时,记得?行礼避让,目光往下看地,不?得?偷窥。”
“是。”
牛车接了小童,阮朝汐最后一个上车,部曲赶车往山上坞壁处行去。
杨斐骑马在车外跟随,掀开布车帘往里探望,阮朝汐惯常拢膝坐在靠车壁的边角处,周围八名童子屏息静气,一个个跪坐身板笔直,目光往下看地,安静如鸡。
杨斐满意地松手,合上布帘。
难怪周敬则总喜欢嘱托小阿般出来?接人。每次只消她出面,新来?的童子们都?老?老?实实的,效果拔群。
“今年还是如去年那样,先生送我们到坞门下,便原路下山去司州么?”阮朝汐探头出来?询问,“最近七娘在坞里,或许会用到牛车出行。若是先生这边急用的话,叫七娘那边缓一缓,车先给先生留着。”
杨斐笑看她一眼,“听你这么问,便知?道郎君新近写的书信,霍清川应该还未送到你手里?”
阮朝汐愕然片刻,冷淡地道,“并未见到书信。”
“既然没接到信,杨某也不?好泄露天机……”杨斐笑眯眯卖起关子,瞧着阮朝汐神情不?太对,顿了顿,见她不?接话,狐疑地瞄了眼,又自?己往下接着道,
“今年和往年不?同,杨某在坞里小住几日?,不?必急着送我下山。牛车留给你们小娘子自?用便是。霍清川这几日?便会到了。”
阮朝汐简短地应了句“好”,便放下了布帘。
牛车平稳起步,在初秋的阳光映照下,慢悠悠往坞壁山门处行去。
——
出去一趟接人很顺利,但?等阮朝汐回来?时,就不?怎么顺利了。
才踏入正院,沈夫人迎面站在庭院里,瘦削的肩头拉得?笔直,严肃地抿着薄唇。
她年纪资历都?长,又身具掌管西?苑多年的威仪,看到她沉声喝问的场面,就连胆子最大的李奕臣都?会绕着走。
“十二娘。”沈夫人肃然道,“听闻你出去了。刚才去了何处?”
阮朝汐的视线往周围瞥过。还好,未见傅阿池跪在庭院里受罚的场面,显然傅阿池偷偷给她传话的举动不?曾被捉住。
她镇定下来?,缓步上前。步履从容轻缓,腰间玉佩丝毫不?闻晃动撞击之声,头上步摇也只细微摇晃,仪态无丝毫可指摘之处。
“今日?算了下,应是杨先生带领新一批入选童子进坞的时日?。我便出坞迎了他们。”
阮朝汐截下了替周屯长送新衣的部分,说了半段真话,“只是出坞五里的路程,人已经顺利迎入,和杨先生道了声安好,我便回来?了。”说着转身往自?己屋里走去,“劳烦沈夫人等候。我已长大了,小事无需担忧。”
她前几年住在西?苑里。虽然分给她一处最好的独居跨院,但?西?苑联通主院的小门并不?经常开启,一把大铜锁时刻锁住,只在外头有人敲门入内,亦或是她要求出去的时候才会打开。
沈夫人对西?苑的管束颇严,比娟娘子在时严厉许多。
有一次,东苑的李奕臣和陆适之十天半个月未见阮朝汐,疑心她已经被秘密送出西?苑了,隔着一道院墙大声喊她的名。
那时阮朝汐入西?苑大半年了。她跑去院墙下应了一声,外头两个从高处翻过墙头,骑在墙瓦上,和墙下的阮朝汐说笑了几句,便被赶来?的沈夫人抓个正着,即刻知?会了负责东苑管教的杨斐。
李奕臣和陆适之被各自?狠笞了三十杖,惨叫声从东苑传到西?苑。
阮朝汐当日?站在墙下听着,西?苑的教养娘子们拉劝都?无用,一直听到笞杖结束。
等事情过去了整个月,众人都?遗忘了此事,荀二郎君的车队再次从荀氏壁过来?云间坞时,阮朝汐叫开西?苑小门,去书房寻了荀行达。
“二郎君。”她并不?像旁人那般称呼‘坞主’,直截了当说,“我不?喜西?苑,想要搬回主院的东厢房居住。”
荀行达不?喜云母窗的五彩光晕,自?从他入主书房,云母片已经尽数拆除,换上了半透明油纸。窗外透进来?的是寻常日?光。
当日?,荀行达靠在窗边,言语斯文客气:“十二娘,其?他事都?好说。你入住西?苑之事,是三弟入京前定下的。沈夫人也是他请来?的。我虽代理云间坞诸事,但?你想搬回主院之事……不?好由我下令。十二娘不?如写信一封去京里,和三弟商议商议?”
阮朝汐的书信,由来?往云间坞和京城的霍清川带走。两个月后,带来?了回信。
荀玄微的一笔清雅字迹,阮朝汐早已看熟了。京城特有的精致小笺回信上,洋洋洒洒写了不?少关心叮嘱,但?关于阮朝汐搬出西?苑的要求,只有两个字回复:
“不?可。”
阮朝汐于今年五月及笄,阮大郎君从历阳城里驱车赶来?,参与了笄礼。阮氏壁里一位辈分不?低的夫人主持了笄礼,将代表成年的金笄,簪于阮朝汐的浓密乌发间。
当日?傍晚阮朝汐就收拾包袱搬出了西?苑。
“我已成年,不?再劳烦沈夫人看顾。”她冷淡地对沈夫人道,“长兄接我去阮氏壁小住两月。等我回来?时,我要住回原来?的主院东厢房。”
沈夫人不?卑不?亢地行礼,出声阻止,“十二娘去阮氏壁小住,老?身自?然没有阻拦的道理。但?主院如今名义上的主人是荀二郎君,十二娘已经成年,男女有别?,此事绝不?可。十二娘从阮氏壁回来?,还是需住西?苑。”
阮朝汐什么也没有说,直接出了坞。
自?从大炎朝版图吞并了整片中原地带,豫州局势比五年前稳定不?少。她在阮氏壁时,写信给自?幼交好的荀七娘,邀她去云间坞。荀七娘欣然同意。
两人秘密计划妥当,等荀二郎君再次去云间坞时,荀七娘吵着跟来?。阮朝汐也同时从阮氏壁回返云间坞。
两人带着箱笼女婢,一同住进主院,一个住东厢房,一个住西?厢房,事先谁也没知?会。荀行达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更何况是沈夫人。
——今日?庭院里,是阮朝汐近半个月来?,头一次和沈夫人当面说话。
阮朝汐确确实实长大了。
长大到了让擅长教养管教的沈夫人都?头疼的年纪。
阳光下的少女背影秾纤合度,雪白颈项纤长,步履款款从容,带着从小仔细教养出的娴雅气度,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话,
“我不?为?难沈夫人。霍大兄下次过来?应该就在这几日?。近期发生的种种事,沈夫人可以全数写在信里,寄去京城便是。若有训斥,我自?己担着。”
沈夫人沉重地叹了口气,放缓了语调,“十二娘,我也知?道,五月行笄礼那日?,郎君有事未能赶来?,你心里对他不?满,或许是一直积压到了今日?。但?——”
阮朝汐加快脚步,快步上了台阶,笔直走进敞开的东厢房,迎上来?的白蝉关上了门。
沈夫人才说了个“但?——”,下面半句就被关门声挡在喉咙里。
她无奈摇了摇头,回身往西?苑去。
但?——霍清川昨夜已经进坞了。
现任坞主荀行达近日?在坞中,霍清川此刻正在书房里回话。
霍清川早上和她碰面时提起——
郎君近期得?空,人已出京,车队往豫州疾行而来?,或许过三五日?便到了。
第35章 第 35 章
阮朝汐被白蝉迎进房, 才进门里,便闻到一股浅淡的菊花香。
转过隔断,迎面看见西边临窗的绮罗卧榻上搁着半朵名?贵的蟹爪菊, 菊花瓣被拽得七零八落,洒了?满地。
“就在半刻钟前, 七娘还坐在榻边等你。”白蝉叹了?口?气,“七娘指使女婢假扮成她的模样坐在西厢房里, 自己乔装改扮偷偷过来寻你。但很?快就被值守部曲们?察觉, 人刚被带回去。”
白蝉边清扫地面的花瓣边说道, “七娘这回惹恼了?二郎君。昨晚传令下来禁足, 看架势,当真要关她。”
阮朝汐起身打开了?临近庭院的几扇窗, 果然见对?面的西厢房窗户大开着, 荀莺初没精打采地趴在窗棂边, 隔着大半个庭院, 恹恹地冲她摆摆手。
白蝉边扫地边轻声抱怨, “七娘如今也大了?, 没轻没重的性子实?在该收一收。二郎君早就明令禁止擅入小院,这么多年了?,大家都恪守规矩, 守得好好的,怎么七娘偏要往里闯呢。唉,小院里头藏的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阮朝汐坐在榻边,端起矮案上的绿豆百合汤饮,瓷匙慢慢舀着小碗, 没应声。
云间坞换了?主人,小院里养的几十笼兔儿当然早不在了?。据白蝉说, 当年荀玄微启程时,挑拣了?毛色最好的几笼带去京城,其他的都拎去后?山放了?生。
如今的小院里,养着荀行达的两房姬妾。
她和荀二郎君并不亲近。不管他是?一年来三四趟也好,主院空置八九个月也好,自从荀玄微离开后?,她再?不轻易入书房。早晚练字也改在西苑里。
荀二郎君养在后?院的两位姬妾,她没有见过,也不感兴趣。
但荀七娘好奇得很?。暗搓搓鼓动她好几次,想拉她一同去小院‘探美’,被阮朝汐拒绝了?。
阮朝汐边想边喝汤,喝了?小半碗绿豆百合汤,放下碗盅,“二郎君的身边私事,我是?借住坞里的外姓人,不好置喙。七娘昨晚擅闯小院的事确实?不妥当,但她毕竟是?荀氏嫡女,二郎君的姊妹手足。禁足三日是?不是?过于严厉了??白蝉,我想去书房,替七娘求个情。”
白蝉急道,“别去。”
阮朝汐露出诧异神色。白蝉收拾着汤碗,压低嗓音回禀,“若只是?七娘自己擅闯小院,哪至于禁足三日这么严厉。听说七娘昨晚硬拉着钟十二郎一同闯了?小院……两人被抓了?个正着。钟十二郎是?远道而来的贵客,二郎君不好发?作什么,只责罚了?七娘。事情还不满一日,只怕还在气头上,谁求情也无用的。”
阮朝汐听得头疼。
她原本只邀了?荀莺初一个来云间坞。但钟少白当时正在荀氏壁作客,不打招呼直接跟来了?。
荀莺初一个就够闹腾了?,再?搭上一个不嫌事大的钟十二,清静多时的云间坞鸡飞狗跳。
“七娘想看小院美人,只要我不肯应,她一个人绝不敢独闯的。钟十二又凑什么热闹?”
她烦恼地说,“他不是?住在前院么?夜里怎么偷偷进来的?当初就不该答应他来。”
话音未落,窗户被人不客气地敲了?两下,木窗砰一声从外推开。
十七岁的窄袖绯袍少年郎坐在窗外,一条腿盘膝坐在窗棂,另一条腿悬空晃荡着,绷着脸,双臂交叉抱胸,声音里满是?不悦,也不知偷听多久了?。
“哪个要赶我走?”
白蝉吃了?一惊,慌忙起身,挡在窗前,“十二郎,不可如此!十二娘已经及笄了?。就算阮氏钟氏两家是?世交,你也应当先遣人通传了?再?来拜访。直接登门不合规矩,十二郎快下来。”
钟少白压根不搭理,抬手撑在两扇木窗中间,不许白蝉关窗,视线只盯着阮朝汐隔窗露出的小半张柔美的侧脸,“说说看啊,哪个要赶我走?”
阮朝汐瞥了?窗外气恼的少年一眼。
“你先说说看,不请自来、嚷嚷着登门做客却又整天?闯祸的,又是?哪个?”
她这边应了?话,钟少白兴师问罪的气势顿时弱了?,自己从窗棂高处跳下,转到门边,也不进来,人就靠门槛站着。
“一人做事一人当。昨晚的事和你无关,不必你去书房求情。我等下就去找荀二兄,和他当面谢罪,再?替七娘求个情。”说完转身就要走。
阮朝汐叫住了?他。她心里有疑惑。
“七娘是?长不大的性情,想要去小院‘探美’不出奇;你怎么回事?”
阮朝汐起身走去门边,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外头部曲闻声赶来,在廊下注意着这边动静。
钟少白刚才隔着一道窗气势汹汹,现在当面说话,声音却越来越小,最后?索性把?脸转向外头,又摆出双手交叉抱胸的姿势,才保持住三分气势,
“谁稀罕什么‘探美’,我原本不肯去的。谁叫七娘拿话激我?她跟我说,她二兄眼高于顶,小院藏娇的美人,相貌肯定不输你。我就不服气了?,倒要看看荀二兄从哪里能找来相貌不输你的美人,还一次弄来两个,我就拉着她去了?!七娘果然胡说八道,那两个美人加起来都不如……哎哟!你砸我干嘛。”
阮朝汐不等他说完,直接拿起门背后?的两个毛掸子,哐哐扔他身上。
“别‘等下’了?,现在就去书房请罪,叫二郎君把?七娘放出来,禁你的足!”
钟少白被砸了?个正着,身后?两名?钟氏家仆慌忙替他掸衣除尘,又俯身捡起地上的毛掸子,双手奉回。
白蝉去门边接过毛掸子,阮朝汐砰的关了?门。
钟少白隔着门板还在砰砰敲门,“七娘托我传话给你,需得当面说,不能被人听见——”
阮朝汐索性连窗户都关了?,坐回小榻边,不搭理门外的动静,继续喝起绿豆汤。
不死心的敲门声许久才停了?。
白蝉重新开门探看外头动静,回来禀告,“人确实?往书房方向去了?。希望十二郎主动请罪,能打动二郎君,放七娘早些出来。”
阮朝汐缓缓搅动着碗里的汤,“没一个省心的。就算七娘放出来了?,她肯定要找我念叨去历阳城玩儿的事……”
白蝉一惊,“七娘刚才等你时确实?提起了?。历阳城又不比云间坞,哪有那么容易去的。七娘是?个有人陪就敢登天?的性子,十二娘千万别搭理她!”
阮朝汐低头喝了?口?绿豆汤,没吱声。
历阳城里的新鲜事,是?钟少白说的。
距离云间坞七十里的历阳城里,据说新来了?个精通梵语的大和尚,可以通读梵文佛经,经义辨析得极其精妙,轰动四方。
阮朝汐在云间坞这五年,豫州未遭逢大的战乱,路上流民也少见了?。她去过几次阮氏壁,荀氏壁。
至于本地重镇历阳城,因为城内那位凶名?在外的平卢王,虽然只有七十里地,她一次都未去过,也不想去。
但荀七娘想去。她从未去过历阳城,也不惧怕平卢王,恨不得即刻备车入城看热闹,奈何荀二郎君那边始终不肯松口?。
平卢王当年突袭云间坞的祸事,白蝉至今难忘,提起历阳城三个字就心惊肉跳。
“那等龙潭虎穴,哪有什么可玩的?豫州才安稳了?几年?莫要无事作出事来。”
阮朝汐放下汤碗, “我会和七娘说。”耳听外头再?无钟十二郎的动静,起身推开了?窗。
雨后?新鲜的草木清香传了?进来。正对?窗棂的庭院中央,几名?部曲领着一个风尘仆仆的蓝袍年轻家臣从书房方向出来,穿过庭院,往院门口?方向去了?。
阮朝汐的目光凝在那道熟悉的背影上。
“霍大兄已经到了??他何时来的?我竟不知。”
白蝉探头往外看了?一眼,“早上我看他站在书房外,等着二郎君召他进去说话,应该是?刚到不久。京城那边的书信也尚未送过来。十二娘再?等等。”
阮朝汐默然点头。
看到了?往返两地的霍清川,提起书信,提起京城,她的情绪不知不觉低落了?下去。
“刚才太?吵闹了?,白蝉阿姊,我想静一静。”
白蝉体?贴地退了?出去。
安宁的厢房里,淡香袅袅。阮朝汐独自静坐了?一会儿,目光落在书案上一沓书信处。
积年累月,积累下来极厚的一沓书信。最早的十数封边角泛了?黄。
她不必打开看,闭着眼睛也能看到里头一笔清雅舒展的行楷字迹,是?如何随着年份推移,官职升迁忙碌,由?起先的七八张写满字迹的细致家书,逐渐变成薄薄一张,里头只写寥寥两三行问候,
“京城忙碌,一切皆好,勿念。
阿般在坞里可好?”
阮朝汐也还记得,自己稚嫩的字迹,是?如何从起先厚厚一叠几十张密密麻麻写满、塞都塞不进信封的家信,到后?来纸张越来越少,最后?也变成薄薄一张。
稚嫩的字迹融会贯通,风骨渐成,越来越像阮大郎君的字迹,只多了?几分纤丽雅致,同样只寥寥地写两三行字。
“坞主敬启:
云间坞一切如常,安好勿念。
朝汐”
荀玄微于她有救命的恩情,又给予了?她安身之地。她理应感谢他,不该责怪他把?自己接进坞里,又为了?家族仕途,抛下云间坞里诸人诸事,远行千里。
世间总是?这样,生离死别,缘有深浅。
她和父母双亲的亲缘浅薄,以至于小小年纪遭遇死别,被独自抛离在人间,踯躅不知何处。
荀玄微把?她接入云间坞,给她安身之地,又极耐心地善待她,打开她的心扉,令一颗飘零动荡的心安置在此地。她自以为结下了?新的亲缘,把?东苑西苑诸人当做了?自己的兄弟姊妹,把?云间坞当做自己的家。
没想到这份新的亲缘亦浅薄,不久便遭遇生离,她被抛掷在千里之外。
削葱般的指尖,轻轻搭在最近的几封书信上。
司州士族尚豪奢,京城风气更甚。信封用了?京城时兴的银光笺纸,银光点点,霎是?好看。
她用了?数年时间想开了?。
或许她原本就是?亲缘浅薄的命数。自己命数如此,和旁人无关,强求不来,独自承受便是?。
她只是?不明白,为何两边已经如此疏远,京城那边却管束得她越来越严厉。
从寥寥两三行的简略信纸,到最近几封越来越厚的京城来信。打开细看手书,桩桩件件清点最近她做的事,字字句句都是?:
“不可。”
“不可。”
“不可。”
砰一声轻响。阮朝汐把?暗格推回,厚厚的书信消失在视野里。
第36章 第 36 章
霍清川在当日午后过?来?找了她。
“仆见?过?十二娘。”霍清川洗沐干净, 换了身清爽衣物,站在廊下台阶茂密的紫藤边,躬身行礼, “郎君问十二娘安好。”
阮朝汐隔着窗只听着,不应。
霍清川唤了两声, 窗前端坐的纤长身影始终不搭理,唤到第三声‘十二娘——’眼见?阮朝汐起身就要关?窗, 他无奈换了称呼, “阮阿般!阿般!”
一双明澈乌眸终于转过?来?, 清凌凌地打量着紫藤长廊阶下身姿挺拔的年轻家臣, “霍大兄来?了。三个月不见?,见?面就喊错名字。”
霍清川苦笑, “郎君早吩咐了, 你已长大及笄, 不许再唤你小名。我明知故犯, 如果较真的话, 算是暨越。你别为?难我了。”
走上几步, 从怀中取出一封竹筒,双手奉上,“里头的是郎君手书。郎君今年兼任了司州刺史的职务, 在京城诸事忙碌,熬到深夜写了这?封信。他叮嘱说,务必要亲手交给你,要你当面打开观看。”
阮朝汐下了石阶,接过?竹筒, 打开蜡封火漆,从竹筒里倒出一封书信。用?的依旧是京城里最上等的银光纸, 光泽雅致的信封上惯例一个字也?未写。
阮朝汐不急着拆信,而是把整封信放在手里掂了掂。
入手厚重?,分量不轻。
她掂着书信沉甸甸的分量,连脸上笑意都?消失了两分。
“收到了。”她把书信拢在手里,手背到身后去,眼不见?为?净, “在外头不好拆信。等回来?屋里,我会拆看的。劳烦霍大兄回禀一句,就说我当面看过?了。”
霍清川认识她不是一年两年了,目光里带出几分怀疑, “郎君叮嘱得紧。务必要尽快拆看,敷衍不得。”
“……哦。”阮朝汐敷衍地应了,捏着信封的手背在身后,两人沿着长廊慢腾腾地走几步。
“大兄最近在京城可好?徐二兄可好?燕三兄可好?”
霍清川没有即刻应答。
他的目光落在身侧少女的乌发间。今日见?面第一眼,他就敏锐地察觉,鸦色发鬓里新插了一支代表成?年及笄的玉簪。
他每两三个月往返一次京城和豫州。不是朝夕相处,也?不是长久不见?。恰到好处的时间间隔,让他清晰地感受到女孩儿逐渐长大,成?长为?窈窕少女的全部?过?程。
在西苑时惯梳的双丫髻拆散了,改梳成?灵动飘逸的流苏髻。一支精巧玉簪插在环髻乌发间,簪头雕刻成?兔儿拜月的样式,正符合她的年纪,娇俏又可爱。
霍清川转开了视线。
他是跟随荀玄微时间最久,也?是家臣里生性最沉稳的一个。无论心里如何波澜,表面丝毫不显。
“诸人都?好。年纪最小的燕斩辰今年也?及冠了,郎君给他行了冠礼,上个月正式拔擢入仕,领了六品将军武职。”
“对了。还未庆贺阿般及笄大喜。”霍清川从怀里取出一个狭长的乌木盒,双手递过?来?。
“劳你在豫州记挂我们。我和徐二弟,燕三弟,三人一起攒钱买的贺礼。我们身家不厚,阿般不要嫌弃礼薄。”
阮朝汐见?那乌木盒的形制就猜到里面装了什么。
她双手接过?木盒,或许是一路都?在怀里贴身装着,乌木盒表面的木质都?焐热了,触手温暖。
阮朝汐无声地弯了弯眼,当面打开了木盒。
里面不出意料,静静躺着一支金簪。
足有二两重?的足金簪,簪头雕刻了一朵雍容盛放的牡丹。阮朝汐把金簪拿在阳光下细细探看,雕工雕得极精细,多重?花瓣一层层绽开,花蕊引蝶蹁跹,就连花瓣边缘滚动的圆润露珠都?清晰可见?。
“这?朵牡丹……是霍大兄自己?刻的?”她越看越像,怀疑地说,“有年霍大兄送我的冰花,就是同样式样的牡丹,上头的蝴蝶和露珠的位置都?差不多……”
霍清川咳了一声,默认了。
“买金簪的钱是我们三个一起凑的。幼棠先找金匠描了个牡丹花样,我觉得俗气,索性自己?雕了一朵……比不得阿般头上的玉簪精巧。”
阮朝汐捏着金簪,眼睛里带了真切的笑意,“我极喜欢这?簪子?。多谢霍大兄。替我谢谢徐二兄和燕三兄。”
素白?的指尖摸索了几下,当面把金簪插进?了发髻间。
阳光映在金簪尾端,光芒耀眼,戴着牡丹金簪的少女笑意明艳。
阮朝汐向来?穿得素淡,人映在日光里,如玉容色仿佛映出浅浅光晕,展颜微笑时,比金簪还要耀眼三分。霍清川的目光里带了掩饰不住的赞叹。
下一刻,他转开了视线,往后退了一步,重?新走去廊下站着。
“我们三个的心意送到,阿般收下即可,不必当真佩戴起来?。若被人问起来?历,也?不好应答。”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钟十二去书房求情果然有效,七娘被解了禁足,立刻提着裙摆跑出屋,两名女婢匆忙追在身后,“七娘,不可疾跑,失了身份。”
荀七娘才不管,如一只轻快的小鹿般小跑过?庭院, “十二娘!阿般!二兄终于肯把我放出来?了。”
霍清川闭了嘴,再退开两步,只简短地说了句:“郎君近期得空,会来?探望十二娘。”行礼告辞。
类似的话,这?些?年听过?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最近一次在她及笄前后。阮朝汐听完,笑了笑,把脸转向旁边。最后那句话便如一阵清风般消散在耳边。
七娘是从身侧赶来?的,早瞅见?了阮朝汐捏在身后的信封。
“这?么厚的信?三兄托霍清川给你的?”荀莺初大感惊异, “里头都?写了什么?三兄给我的家信从来?都?是薄薄一张,只是些?‘你如何?我安好’之类的寒暄话。多几个字也?是不能的。”
阮朝汐把书信藏在身后不肯给,“坞主只有对人不满时,才会多写。你收到薄薄一张家书,说明坞主对你一切满意,没什么好教训的。”
七娘:“嘁!三兄分明就是在敷衍我。”
两人说说笑笑地穿过?庭院,走到中央最空旷、人最少的地方,阮朝汐放轻声音劝诫好友:
“历阳城当真不好去。你没有见?过?平卢王,我也?只是五年前刚来?时见?了他一次。……那一次便足够了。那是条毒蛇,残忍嗜杀,我们轻易不要去他的巢穴。”
荀莺初诧异地说,“可是阮家长兄就在历阳城里,任职历阳太守已经三年了。我家九郎也?在历阳任职做事。听说这?次城里高僧讲经,豫州不少士族特意赶去历阳,都?是去辨析经义,阐明佛理。他们都?好端端的。”
“毒蛇蛰伏不出,不代表从此向善了。今日不咬人,明日不咬人,不代表一辈子?不咬人。何必把自己?送进?巢穴边,拿自己?性命赌一次毒蛇会不会咬人?”
阮朝汐劝到这?里,话已经说得足够,荀莺初再也?不说什么,低头默默地前行。
再说话时,声音闷闷的。
“你说的这?些?,其实我都?知道。”荀莺初路过?庭院中央的梧桐树,停下脚步,拢着披帛抬头看枝叶舒展的树冠,“阿般,家里在给我议亲了。”
阮朝汐吃了一惊,停下了脚步。
年龄相仿的两位少女在大树下彼此对视着。
荀莺初极力伪装的兴致高昂的表层伪装被扯开,露出了遮掩不住的低落彷徨。
“我偷听到的。家里在商议着,是和钟氏结亲,还是和阮氏结亲。钟氏有三四个年纪合适的,阮氏也?有三四个合适的。”
“我阿母说,先挨个相看一遍,看到合意的再说;我阿父说,同时相看两家,会把两家都?得罪了。不如先定好一家,再慢慢相看那家的人选。阿母又问,相看都?未相看,七娘连两家郎君的面都?未见?过?,如何先定哪家?阿父斥责说,两家结亲,结的是门第。何必见?面?等七娘嫁过?去,自然可以长长久久见?夫君的面了!”
少女的嗓音在风里飘散开,荀莺初眼眶里逐渐蓄了泪。
“阿父阿母这?次允我过?来?云间坞,其实也?是把我支开,他们好暗中准备议亲事。等我这?趟回去荀氏壁……钟氏还是阮氏,应该已经议定了。也?不知何时出嫁,嫁给哪个,以后能不能再来?云间坞玩儿了。”
阮朝汐握住了荀莺初的手。
指尖冰凉,荀莺初穿了身单衣就跑出来?了。
阮朝汐温热纤长的手覆住对方的手的同时,荀莺初抱住她的肩膀,呜呜呜地小声哭了起来?。
“我为?什么要长到十六岁这?么大了。若我像你这?样,今年刚刚及笄多好。”
阮朝汐站在树下,一时间,她不知道该如何出声安慰。
对于高门大姓出身的女郎而来?,无忧无虑的少女岁月,似乎都?在出嫁后戛然而止。也?因此,相看、议亲、出嫁之类的字眼,对于荀七娘来?说,格外可怖骇人。
然而,阮朝汐住在西苑,见?多了相仿年纪的少女们的不同去向。
在西苑长大的少女们,各自的天赋才能不同,每年择优劣汰。
被劣汰出去的,其实各个都?生得姣美动人,只是才能不及,跟不上西苑近乎残酷的进?学罢了。
这?些?被劣汰的少女,偶尔会有容貌格外出众的,会被挑选赠送出去。来?访的贵客离开云间坞时,她们会跟随贵客离去,再不会回来?。
不知是不是个好出路,但毕竟是条出路。自愿随贵客离去的少女不少。
当然有更多留在坞里,等年纪到了,就在云间坞里成?了亲。有嫁得好的,做了主簿娘子?,邑长娘子?,是西苑劣汰送出去的少女们羡慕的出路。
像傅阿池那般,能够跟上西苑进?学,又被送去东苑跟随杨先生进?学的,只有寥寥两三个。
阮朝汐隐约知道,这?两三个小娘子?,才是当年娟娘和她说过?的,“留在西苑,什么都?要学,什么都?要会”,有可能被擢为?家臣的女孩儿。
按照荀玄微的安排,阮朝汐住在西苑单独的院落里,跟随着西苑和东苑进?学,又因为?她阮氏女的身份,接受了沈夫人格外严格的行止仪容训诫,单独学了《女诫》。
她只是借住在西苑里,和西苑众女孩儿的前路都?截然不同;但和眼前正宗高门大姓出身的荀七娘相比,她没有父母双亲,自然也?不会有人和她提起相看,议亲,出嫁……
她和荀七娘的前路似乎也?不同。
一声声的抽泣声里,阮朝汐陷入了短暂的迷茫。
她今年已经及笄了。荀七娘避之不及的十六岁,距离她也?并不很遥远。
她的前路又在何处呢。
闻声赶来?的荀氏女婢和白?蝉,给树下的两位小娘子?各自披上避风氅衣,荀七娘红着眼眶,扯着阮朝汐的手腕不肯回去。
“我倒也?不是格外对会梵语的大和尚讲经感兴趣。”她在树下吐露了心声,“我只是……想在出嫁之前,多看看,多走走。从小听所有人说历阳城,历阳城,我都?十六了,几十里外的大城,一次都?未去过?!能让我亲眼瞧瞧,哪怕不入城,在城外看看历阳城长什么样儿,我也?甘心回荀氏壁议亲了。”
听着那句“哪怕不入城,在城外看看……”阮朝汐心里微微一动。
低垂的眸光抬起,两边对视了一眼。浓长睫羽下递过?去的眼神很熟悉,荀七娘的眼睛立刻亮了。
交握的手用?力,阮朝汐嘴里劝着,“别任性,听话回去……”手里不轻不重?捏了两次,睫羽忽闪几下,又意味深长地瞥过?去一眼。
荀七娘破涕为?笑。乖巧告辞,被女婢簇拥着回了屋。
阮朝汐自己?也?转身回了厢房,随手把信放置在书案上。
白?蝉见?她拿回了京城来?信,自觉地避出屋外,替她关?好了门。
阮朝汐独自坐在室内,脸上显露于人前的清浅笑意渐渐消散了。
她谨慎地再度掂了掂信封的分量,又双手托起,捧到眼前仔细打量厚度,估猜里面塞进?了多少信纸。
沈夫人到底告了多少状,坞主对她到底有多少不满,以至于在京城忙碌公务的间隙,还熬到深夜,专门写下满满十来?张纸的教训言语?
微弱的烛光下,已经加笄的少女跪坐在案边,眸光低垂,盯着案上的信。烛光映亮了对面的铜镜,铜镜里显出如画的朦胧眉眼。
以十五岁的年纪来?说,镜里的容色长得过?于惊心动魄了。不经意的一个回眸,瞬间短暂的凝视,仿佛雪山峭壁间开出一朵动人雪莲。
但坐在铜镜对面的人,显然没有揽镜自赏的心情。
铜镜里的少女眉心蹙起,显露出真切的烦恼。
她刚才和荀莺初约好暗号,今晚二更天相约见?面,暗中把事情筹划起来?。
她们要做的事,如果被沈夫人知道了,肯定又要写信去京里告状。霍大兄下次再带来?的手书,会比这?封更厚……吧。
阮朝汐的指尖反复摩挲着信封里凸起的纸张轮廓,良久,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轻轻地吐了口气。
啪嗒,没有开封的书信,原封不动地丢进?了暗格中。
第37章 第 37 章
秘密总是?随着年纪增长的。
阮朝汐虽然和白蝉亲厚, 但好友之间的小秘密,她当然不会吐露半个字。只是?在?临睡前,若无其事拔开插销, 虚掩了半扇窗。
夜色静谧,到了二更?天。
阮朝汐睡到半梦半醒间, 依稀听到细小的动静,似乎有猫儿在?窗下此起彼伏地叫了两?声。
“喵呜~”“喵呜呜~”
她瞬间清醒了。
翻身爬起, 极小心地不惊动外间睡下的白蝉, 蹑手蹑脚地走近窗边, 把虚掩的窗棂拉开。
黑黝黝的窗下草丛间蹲着两?只大‘猫儿’。
一个穿着小郎君练武常用的缁色袴褶袍, 一个穿着骑马用的暗色窄袖翻领胡服,拿黑布巾包了头, 四?只大眼睛齐刷刷往上看。
“别动窗户。”钟少白以气声提醒, “巡夜的部曲跟夜枭似的, 你动一动都?能看见。头也别动, 千万别低下, 我们就这样说话。”
已经有警醒的部曲看过来了。
荀二郎君带来了不少自?己的家臣部曲, 俱都?安排在?主院值夜,云间坞土生土长的值守部曲撤走了大半。若非如此,也不会让窗底两?只大猫儿轻易钻了空子。
阮朝汐装作半夜睡不着看月亮的模样, 趴在?窗边,抬头盯着头顶一轮弯月出神。
警惕狐疑的众多目光从庭院值守各处转来,跟随着她的动作往天上看,没察觉到异样,纷纷转开了。
阮朝汐保持着抬头赏月的姿态, 和窗下蹲着的两?只大猫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钟少白困得?东倒西歪,还?没忘记告状, “先说清楚,今晚是?七娘硬拉我过来的。别再砸我了。拿毛掸子砸她。”
窗下的荀莺初气得?抬手砰地就是?一下。钟少白怒目而视。
“别打?了。”阮朝汐忍着困倦,浓长睫羽挣扎着往上,摆出抬头望月的姿态,“我有个主意,可?以无声无息地送七娘去历阳城外转一圈。”
“我阿娘的祭日快到了。每年都?会准备祭品,坞里惯例备下牛车,送我去阿娘坟前祭祀。”
她阿娘当年葬在?豫南山林里。后来阮朝汐在?云间坞里长居,每年祭祀不便,她写信告知了京城那边,亲自?挑选了距离坞壁不远的一处景致秀丽的山头,把阿娘的坟迁移过来。
窗下的可?疑声响立刻停了。
“真的可?以?”荀莺初气声说,“二兄不同意我去,已经说僵了。若被他抓到,我一定会立刻被送回荀氏壁的。”
阮朝汐盯着头顶的月亮,“车马是?云间坞的,不是?我的。牛车只要出了坞门?,二郎君一定会知道。但跟车的几个家臣都?是?我从小熟识的。”
“听我说。明早我就去寻二郎君,惯例说我要出坞祭祀阿娘。他必定同意。”
“等我出坞那日,七娘说云间坞太无趣,也吵着要回荀氏壁。二郎君肯定当天就送你走。十二郎可?以提出跟车护送。”
“下山二十里一处三岔口。往东去荀氏壁,往西北去历阳城。我的车队在?三岔口那儿停下等你们,两?边车队汇合,十二郎找个借口发作一场,吸引所有人注意,我也会叫跟车的家臣们帮忙,七娘想办法悄悄钻去我车里,我们立刻出行。当天傍晚,神不知鬼不觉,就能到达历阳城外。”
荀莺初以气声欢呼,“十二娘,绝妙的主意!”
钟少白有顾虑, “就算可?以顺利去,回来怎么和荀二兄交代?”
荀莺初理直气壮:“去都?去了,历阳城也看过了,谁还?管回来如何交代。”
钟少白:“……”
阮朝汐提醒,“首先,我们不入城,只沿着外城转一圈就走。第二,车队回来肯定被揭穿,我们三个谁也跑不了,都?得?挨罚,三日禁足算是?少的。七娘,你想好了。”
“怕什么。”荀七娘在?窗下小声咕哝,“二兄才不会罚你们两?个外姓的贵客,要罚也只是?罚我一个。想咱们仨一起挨罚,除非三兄从京城长翅膀飞回来。”
月光如水,窗边明媚少女抬头望月,两?只黑衣大猫儿蹲在?窗下。
三人无声无息地达成共识,阮朝汐关了窗。
——
年岁长大,阮朝汐出行的次数逐渐增多。最常去的自?然是?阮氏壁,受邀去荀氏壁也有几次。
每当出行,都?是?和她一同长大的东苑李奕臣、陆适之、姜芝三个,例行负责护送。
今日也不例外。牛车早早地备好在?坞门?下。
李奕臣、陆适之、姜芝三人,入坞已满五年,课业大成,搬入南苑,默认是?新一代的荀氏家臣。只是?因为荀玄微不在?豫州,未受郎君认可?,姓名尚未录入家臣名册。
因为这次要出门?祭拜阿娘,阮朝汐不像前几日出坞壁接童子那次穿得?随意,特意挑了身颜色干净的素色对襟短襦,高腰间色长裙,乌发间两?只金玉发簪在?阳光下闪耀夺目。
还?未走到车前,一眼瞧见人群里的陆适之。
陆适之长得?出挑,人又讨喜爱笑,在?哪里都?是?人群里最显眼的一个。此刻他正和随行部曲们挨个打?招呼,查验装备。
姜芝在?他身侧,正俯身仔细查验牛车轮轴。
阮朝汐脚步顿住,冲他们两?个打?招呼,“又要劳烦你们了。”
各人年岁见长,东西两?苑管束得?越发严厉,他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但几年积攒下来的情分不会少。就连幼时不怎么说得?拢的姜芝,如今见了面也会停步问候几句。
周围人来人往,喧嚣嘈杂之声不绝,陆适之和姜芝同时回头。等部曲们行礼退远了,陆适之压低嗓音笑说了句。
“可?算出来了。阿般今日这身打?扮齐整,难怪出来的晚。姜芝从清晨就站在?坞门?下等,等得?眼珠子都?快掉了。”
姜芝正好站在?身边,抬脚冲着陆适之屁股就是?一脚,“狗嘴吐不出象牙。东苑年年筛选,怎么没把你小子送走呢。”
陆适之理直气壮说,“杨先生喜欢我,夸奖我是?少见的兼才,又长得?丰姿玉貌,是?东苑长得?最好的一个。我不留下谁留下?”
姜芝嗤笑,“文?不成武不就,就靠一张脸的兼才。”
这两?个嘴皮子都?利索,你来我往能一整天不消停。阮朝汐打?断他们说,“今天的干粮食水准备得?够么?可?以多带些。” 转身上了车。
身后两?人同时闭了嘴,递来思索的视线。
车蹬是?按照成年男子的身量准备的,她今日穿得?又是?长裙高履,试着踩了一下,没蹬上去。
李奕臣默不作声过来,往车蹬边一蹲,右手扶在?左腕处,宽大的手掌朝天摊开。
“踩这儿。”
李奕臣今年满了十六岁。他自?小身量就不似同龄人,如今果然长得?魁梧壮实,身高八尺。如果不是?一张尚显出青涩的脸,只看个头身材的话,谁也不会怀疑他早已及冠成人了。
阮朝汐早瞧见了李奕臣伸过来的手掌,没吭声,把裙摆往上提了提,继续抬脚去踩车蹬。
但长裙碍事,她脚上的云头履实在?探不进车蹬里,几下没踩稳,旁边白蝉已经出声提醒,“十二娘,姿态不雅。”
阮朝汐还?要踩车蹬,旁边蹲着的李奕臣已经不耐烦起来,宽大的手掌直接伸过来托住履底,往上一抬。
阮朝汐借着他的托力进了车厢,拢着裙摆端正坐好。眸光往下,盯着自?己身上的精致裙履。
布帘摇晃,白蝉踩着车蹬上车,坐在?她身侧。
“各家高门?娘子出行都?是?如此做派。服侍女郎上车的小事,他们自?己都?不在?意,十二娘实不必在?意的。”白蝉毕竟和她相?识多年,看出她几分心思,轻声安抚道。
阮朝汐知道白蝉说得?属实。李奕臣自?己确实也不在?意。
阮朝汐和他说过多少次的‘备木凳’,他一次都?不记得?备下,每次都?是?这么随随便便地往旁边一蹲,冲她摊开手。又随随便便地拿帕子擦干净手,事情就过去了。
只有她自?己,每当踩着李奕臣的手掌上车,想起当初东苑时自?己跟随在?他身后,一声声唤过的‘李大兄’,很难不在?意。
赶车部曲一声吆喝,牛车起步下山。
平稳摇晃的车厢里,阮朝汐习惯性地拢膝坐着,眸光半阖假寐,偶尔掀开车帘,看一眼窗外景色。她向?来情绪内敛,旁人并不容易察觉她的低落。
就连白蝉也未看出端倪,不久后便放宽了心,在?旁边不声不响打?起了络子。
她们出来得?早,辰时便到了坞壁附近的山头。祭祀完毕,洒扫干净了坟头,阮朝汐跪在?坟前,喃喃祝祷,“阿娘,我答应了好友,今日有事要早些走。过几日再来看阿娘。”
调转方向?,下了小山头。刚过午后,已经到了半山腰的三岔口。
前方三条岔道。一条往西回程上山,通往云间坞;一条翻过山头,通往东边荀氏壁方向?,另一条沿着山脉折往西北方向?,通往历阳城。
按照昨夜的安排,她要在?这里停车等候荀七娘的车驾。
开口叫停车驾并不寻常,她心里默默盘算着借口,准备应对可?能的疑问,没想到就在?这时,原本平稳缓行的车队却?猛地一个急停。
李奕辰高喝道,“什么人!你们是?哪家的部曲!”
没有回应。马蹄声奔如雷鸣,七八骑轻骑从前方山道疾驰奔近,越过两?辆牛车时,回身查验几眼,轻骑并不停留,呼啸远去。
短暂片刻后,大片马蹄声疾风暴雨般响起,阮朝汐隔车帘听着不对,还?未来得?及询问什么,李奕臣绷紧的嗓音已经传入耳朵,
“情况不对,加速前行!”
牛车猛地加速前行,车里的白蝉被颠簸得?惊呼出声。阮朝汐捂着被磕碰到的额头,撩起细竹帘。
后方快马赶来的轻骑只怕有数百之多,穿着中原常见的窄袖袴褶袍,看不出来历,从远处疾速逼近,轻骑身影混在?侧边山壁的大片阴影里,仿佛从天边奔袭而来的黑色潮水。
于此同时,耳边传来几声高呼,“停车!”“停车!”
跟车的李奕臣和姜芝几乎同时厉声喝道,“别理会,加速前行!箭盾防御!”
犍牛吃痛飞奔,车厢摇晃得?几乎要飞起,白蝉手里的络子掉落在?地上,人差点?撞到车壁。
阮朝汐眼疾手快,抬手挡住了白蝉,自?己的肩膀却?撞在?车壁上,她低低地嘶了声,皱眉揉着自?己的右肩。
“牛车奔不过快马的。”她隔着竹帘对外面道,“对方至今未放箭,应该无意伤人。李大兄,要不要过去问问来意?”
与此同时,后方骑兵也缓下追势,齐齐勒马停步,只有一匹轻骑越众而出,疾奔而来。
马上是?一个身姿极为矫健的年轻人,刚刚及冠年纪,身上配有甲胄腰刀,看起来像是?个少年将?军。阮朝汐在?山壁阴影下望去,不知怎么得?,只觉得?年轻将?军的眉眼神情依稀有三分熟悉。
“一群傻子!叫你们停车,你们跑什么跑!”年轻将?军拨马停在?牛车旁边,偏头打?量几眼,马鞭一指如临大敌的李奕辰,准确地叫出他的小名。
“李豹儿!怎么,东苑筛来筛去,竟把你这傻子留下来了?”
李奕辰:“……”
李奕辰一拍脑门?,也想起来八分,“你……你是?不是?当年住南苑的那啥燕三兄……”
“燕斩辰,燕三兄。”姜芝扔下长弓,上前拱手行礼,“五年未见,别来无恙。”
陆适之也扔了短刀,跟过去行礼,“见过燕三兄。”
剑拔弩张的气氛消散殆尽,就在?几人寒暄见礼的当儿,牛车窗口的细竹帘从里掀起半扇,阮朝汐若有所思地看着五年未见的燕斩辰。
目光从马背上英武锐气的燕斩辰身上,又缓缓环顾左右。
潮水般涌来的数百轻骑缓行靠近,拥塞了整个山道。一辆不起眼的乌篷马车安静停在?路边。
另一名年轻将?军领着众多部曲,披甲护卫在?马车附近,一双依稀熟悉的桃花眼远远地望过来,笑看牛车这边鸡飞狗跳的相?认场景,并未急于上前。
阮朝汐心里默念着,徐幼棠,徐二兄……
徐幼棠和燕斩辰,都?是?五年前跟随荀玄微入京,自?此音信杳然。如今却?不约而同出现在?这三岔口的上山道上,将?他们车队拦下。
昨夜荀七娘玩笑说的那句‘插翅膀飞过来’,竟离奇地应验了。她觉得?匪夷所思,司州距离豫州千里迢迢,人当然不可?能长翅膀飞过来,此刻出现在?豫州山道边的车队,至少七八日前要就从司州出发了。
她的心里倏然剧烈地一跳,想起了那日霍清川临别时,对她匆匆说的那句:“郎君得?空,会来探望十二娘。”
手指关节不自?觉用力,将?细竹帘挑高三分,目光透过竹帘,望向?那辆安静停在?路边、外观寻常的马车。
两?边隔得?远,她看到碧色车帘动了下,似乎也被人从里面挑起。
徐幼棠纵马过去,侧耳聆听了几句,应了声‘是?’,往阮朝汐坐的车驾这边径直过来,下马行礼,“十二娘可?在?车里?”
他奉命传话,“郎君有请十二娘过去说话。”
第38章 第 38 章
细碎阳光从枝叶间洒落, 鸟雀盘旋山道。外观极不起眼的朴素马车停在山道边。
高耸山崖的大片阴影遮挡住车驾,周围来?回走动的部曲影影绰绰,靠近山崖那?边光线黯淡, 看不清楚面孔。
阮朝汐下了车,在白?蝉的搀扶下缓步走近马车边, 越走近脚步越慢,心跳如擂鼓。
“点灯。”她听到一个极熟悉的清冽嗓音如此说道。
部曲掀开马车布帘, 点起了油灯。
油灯摆放在车厢中央的矮案处, 映亮了整个车厢内壁。五年未见的人此刻正好好地坐在案边, 微风吹动灯光, 灯影晃动,颀长人影亦晃动。
荀玄微温和地望过来?, 语气?一如往常地舒缓平静, 仿佛两人之间并未横亘着漫长的五年光阴。
“许久未见, 甚为挂念。阿般, 一切可安好?”
阮朝汐没应声。低垂的视线飞快抬起, 隔着浓长睫羽迅去一瞥。
车里?的人和记忆里?相比, 眉眼清雅依旧,风采灼然更?胜。
五年未见,相比于?当年山中隐居时的怡然恬淡, 如今风华皎皎如海上?明月,贵气?令人不敢直视。
他穿衣也变了。
从前在云间坞时,惯常穿深深浅浅的蓝色,青色,时常着广袖袍, 脚踩木屐,从容行走于?雨后山间。
如今在京城习惯了服紫。
紫为贵色。他今日就穿了通身紫色的曲领金线麒麟祥云纹袍, 袍袖以近乎墨色的绛紫色滚边,衬得白?皙手?腕如玉,周身贵气?逼人,却也生出难以接近的仰望感觉。
只有领缘袖缘以金线勾勒的展翅玄鸟图案,依稀还有几分从前云间坞时衣着的影子。
阮朝汐喉咙哽住了。
在过去五年间,她曾经无数次地设想过见面的情形,也曾经偷偷扳着手?指期盼每次的新年。只可惜新春年年定期而至,而人始终未至。
所有人都?说,荀三郎君身居高位,为天子所信重,新年需入宫赴宴贺岁,回不了乡是常事?。
杨先生也私下里?和她说,郎君在京城里?升迁得太快了,局势瞬息万变,不离开京城是稳妥之道。
每年除夕,在云间坞的爆竹欢笑声中,阮朝汐耳边听着众人赞叹议论,嘴里?什么也不说,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
骗人。骗人。
说好的每年过年回来?的,说好的得空路过会看望的。人呢。
但今日当真见到了人,却在她猝不及防的时刻,毫无征兆出现在面前。她心里?积攒了许多?年的纷乱念头齐齐冒头,一句话也说不出,脑海里?一片空白?。
烛火的摇曳微光下,她笔直地立在车边,只抬起一瞬的视线固执地盯住地,许久没有动作,也没有声音。
荀玄微并未出声催促。
明亮的油灯映照下,他同?样仔细地打量面前五年未见的人。
时光鬼斧神工,于?无声无息处穿凿山川,令少年时植下的树苗成长为参天巨木,也令扯着衣袍垂泪离别的稚弱女童成长为亭亭玉立的婀娜少女。
她长高了,长大了。
小时候的执拗脾气?却似乎没什么变化。
荀玄微耐心地等了一阵,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了细微感慨。
“来?回写了上?百封信,也不知我何处开罪了你,这两年的来?信越来?越短少。如今见了面,连正眼也不肯看我,一个字也不肯与我说了?”
阮朝汐还是不肯抬头,张了张嘴,想说‘不是’,一滴晶莹的泪却大颗滚落下来?,啪嗒,滴在车板上?。
那?滴泪落得出乎意外,她自己都?觉得愕然,急忙抬手?擦去了。
视线依旧顽固盯着地,极冷淡地说了句“并没有得罪什么。坞主对阿般的好,阿般都?记得。”
荀玄微姿态随意地倚在案边,视线若有所思,掠过车板不起眼的水渍。
“阿般还记得,我甚欣慰。”他放缓了声线,和她闲话起家常。
“我在京城已久,虽偶尔回豫州探望,应该不会停驻太久就要回返。如同?旧日那?样称呼‘坞主’,不太妥当。阿般换个称呼可好?”
他的指尖缓缓摩挲着案上?一个黑檀木长盒,“这么多?年了,阿般在云间坞里?始终称呼二兄‘二郎君’,也显得过于?见外。趁着这趟回程,称呼一起换了罢。”
阮朝汐还是没应声。
荀玄微仔细观察她脸上?此刻的神情,抬手?指了指对面,“若不是心里?恼怒我,为何不坐?”
阮朝汐坚持说,“没有。” 终于?走过去几步,端正跪坐在短案对面,曳地长裙如春花绽开,遮住了车板上?那?处微小的水渍。
荀玄微看在眼里?,并没有说什么,在明亮烛火下打开黑檀木盒。
一支光华剔透的玉簪,被雪青色丝绸层层包拢着,置放在名贵木盒里?。
阮朝汐听到了对面的细微动静,线始却终顽固低垂。除了刚进来?时的那?飞快一瞥,再没有抬头看第二眼。
灯光流泻如水,映照在她低垂的眉眼间。
荀玄微仔细观察对面之人的神色。跪坐下来?时刻意整理?得衣摆整齐,身姿挺得笔直,但绷紧的小巧下颌,红润下唇抿紧成一条直线,还是显露出心里?的不平静。
他的目光往上?,注意到她扎起了流苏髻的少女发式,乌发间一支极精巧的兔儿玉簪,一支牡丹金钗,在灯火下熠熠闪光。
“好精巧的玉簪。”他笑赞了一句,“可是阮郎从历阳城相赠的及笄礼物?”
阮朝汐的目光盯着飘摇紫色衣袂,嘴里?极简略地说,“是。”
荀玄微把打开的檀木盒放在案上?,往前推了推。
“你及笄那?个月,我原本打算回来?探望,已经在御前告了假。不想出了一件意外事?,被绊住整月,耽搁了你的笄礼。但赠礼是早已准备好的。”
他掂起剔透玉簪,把玉簪头镂空雕刻的兔儿图案展示给她看。
“说来?也巧,给你准备的及笄礼,和你长兄想到一处去了。你属兔,这支玉簪上?雕了十二只兔儿,各式各样,活泼乖巧都?有。望你喜欢。”
极罕见的通透玉质,搭配极精巧的雕工。乍看上?去仿佛一只可爱兔儿在月下捣药的镂刻图案,细看却是由十二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儿组成,每只小兔儿只有米粒大小,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荀玄微握着玉簪,轻声吩咐,“低头。”
麒麟纹蜀锦广袖柔滑如流水,拂过阮朝汐的脖颈,她纤细的肩胛瞬间绷紧,连呼吸都?不自觉屏住。
下个瞬间,微凉的指尖极轻地拂过她的发髻。她察觉了对方给她簪发的意图,倏然一转头,避开了光华剔透的玉簪。
执簪的手?停留在半空。
阮朝汐的喉咙又开始发哽,眼眶开始发热。但这回她有了准备,吸气?压住哽咽,尽量平静地开口,
“谢坞主的贵礼。我五月里?及笄,至今已经三个月了。这三个月里?,各家送了许多?的簪子,我手?边积累了十几只,每日轮换着用?,半月都?用?不完。”
说着,终于?抬眼,轻轻一推黑檀木盒,原样又推回去。
“极好的玉簪,雕工卓绝,赠我太过贵重了。恕不敢收。”
不等回答,已经从原地起了身,深深万福行礼,撩开车帘,在白?蝉震惊的神色里?下了车。
白?蝉候在车外,车里?对话囫囵听了个大半。她从身后赶过来?,脸上?带着细微的不安。
“十二娘留步。郎君的赠礼,怎能……怎能不受呢……”
“我并不缺什么贵礼。” 阮朝汐打断她说。
她其实极少打断白?蝉说话。白?蝉陪伴她五年,她心里?把她当做自己的半个长姊。
但今日不知怎么,她心里?烦躁不安,某些浓重的情绪在寻找破口。她的声音大了些,少女清亮的嗓音在静谧山道里?传得格外地远。
“今日我带了贡品供物,出坞祭拜阿娘。已经提前祭告了日子,不好让阿娘等太久。”
阮朝汐提着裙摆,径直往自己马车方向去。白?蝉欲言又止,默默跟随身后。
姜芝原本坐在路边等候着,立刻起身跟来?,跟随到车边时才低声劝阻她。
“回去。郎君五年才回来?一趟,你和他闹什么气??回去说话,把积在心里?的话好好说开了。”
阮朝汐没理?他,攀着车后辕,试图自己踩镫上?车,高履踩了两下,还是没能上?去。
姜芝皱眉,“阿般,别犯拧性?。你——”
李奕臣从树下起身,直接把姜芝挤去旁边,问阮朝汐,“要登车?”
阮朝汐点点头。
李奕臣往旁边一蹲, “和你说了多?少遍了?登车喊我。你和我客气?什么。”
手?掌往上?抬起,把阮朝汐轻轻巧巧地托举上?车,阮朝汐坐进车里?,递过去自己的帕子, “多?谢李大兄。”
陆适之蹲在旁边瞧着,慢腾腾地起身走过来?,敲了敲车壁,叹了口气?。
“阿般,郎君五年才回来?一趟,今日多?半不是路上?巧遇,而是专程赶过来?的。你在车里?不见……这个,回去云间坞也会见的。你想想。”
阮朝汐轻声说,“那?就等回坞壁了再说——”
话还未说完,远方山道传来?一阵嘈杂动静,尽头处出现了几辆出行车队。
阮朝汐脸色微变。
荀七娘的车居然在这时候来?了。荀玄微的车队堵住她前路,五年未见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她情绪激荡起伏,差点把三岔口等候的约定给忘了。
阮朝汐想起她们昨夜窗下商议的‘偷龙转凤’大计,又想起那?句一语成谶的“想我们都?挨罚,除非三兄插翅膀飞回来?……”怎么会这么巧。
姜芝还在试图劝说她,“阿般,郎君在那?边在看着你呢——”他边说边回头,等他自己看清了荀玄微那?边的情形,声音却也蓦然顿住。
徐幼棠掀开车帘、把人送出之后,没有再阖上?车帘,而是直接卷挂侧边,袒露出烛火通明的车内情形。
荀玄微手?里?握着一只名贵的黑檀木盒,人倚在短案边,紫袖衣袂被山风吹起,白?玉色的指尖缓缓摩挲着坚硬的檀木质地。
低垂的点漆眸光抬起,隔着七八丈距离望向阮朝汐身影消失的牛车处,又看过车驾边围拢的数人。
那?目光并不凌厉,甚至因为唇边的清浅笑意而显得温煦。
但不知怎么的,被他直视的几人都?心神一震,几乎同?时低下头去。
他盯着阮朝汐的车,指尖缓缓摩挲着木盒,目光幽远,越过眼前山景车队,不知思虑到了何处。
燕斩辰就在这时从远处纵马回来?。
“郎君,车上?坐的是荀七娘,钟十二郎跟车护送。他们口口声声说要回荀氏壁,但仆等提出护送,七娘却支支吾吾,极力反对,十二郎的脸色也不大对。”
荀玄微的思绪从遥不可及之处被拉回现世,望了眼荀七娘的牛车方向。
车布帘细微动了动,迅速从里?面落下,里?头惊慌的视线东躲西藏。
“数年未见,不上?前问好,反而心虚躲避……心中必有不可告人之事?。”他思忖着,无声地笑了下,“他们两个打着回荀氏壁的借口,其实另有所图,不巧被我们撞破了。”
随即吩咐下去,“徐幼棠,把十二郎和七娘分开,七娘带过来?。我单独问询她。”
“……”牛车里?的阮朝汐,车边猜出几分端倪的姜芝、陆适之,同?时无声地倒吸了口气?。
第39章 第 39 章
云间?坞的两辆牛车被?编入了荀氏车队, 部曲们盯紧车驾。
众目睽睽之下,荀莺初被?拎去荀玄微的车里,哭得眼?睛红红的出来;钟少?白想跑没跑成, 被?扔进空车。
李奕臣等三人被?叫了过去。短暂时辰后,只有姜芝和陆适之两个?回来。
“郎君说我们奉命行事, 无意为难我们,只需我答是或者不是。”
姜芝在车外无奈复述, “郎君第一句话, 直接就说, ‘十二娘和七娘密谋, 借着出坞祭祀的日子,想绕道去历阳城。’我不知真假, 支吾了几句, 李大兄突然开口分辩说:十二娘并?不会进城。只在外头远远地?绕一圈, 看了城墙模样就走。”
陆适之叹气道, “李大兄被?带走问?话了, 只放我们两个?回来。”
阮朝汐手里的汤匙缓缓搅动着红枣羹。和荀七娘、钟十二的密谋, 她确实只告知了李奕臣一个?。
这么快被?查问?到细节,应该是七娘那边撑不住招认了。
“都是我和七娘的主意,和你?们无关。我现在就过去和坞主说明, 叫他放人。”她放下羹碗,起?身就要下车。
人却在车门边被?几个?部曲拦住。
“郎君吩咐,十二娘车内禁足,原地?思过。请十二娘无事不得下车。”
阮朝汐:“……”
牛车平稳缓行,跟车的部曲新添了一拨人, 也不知驱车到何处。她掀开布帘往车外看,两边都显出陌生的陡峭山景。
白蝉这时才知晓了他们的密谋计划, 又惊又怕,络子都没心思打?了,低声数落不止。
絮絮叨叨的数落声音里,阮朝汐掀帘看一眼?前方七娘的车,看不出里头什?么情况。她忍耐着白蝉的念叨,在牛车里合衣躺下,闭目装作小寐。
不断晃动的行车途中,困意渐渐上涌,她居然真的睡着了。
或许是心里不安稳的缘故,这场梦做得蹊跷。
猛然惊醒时,仿佛惊破红尘幻梦,于?昏昧中经历另一世轮回。
她眼?前浑浑噩噩,在梦中汗湿重衣,急促喘息着猛地?起?身,掀开布帘,窗外暮色浓重,天已经要完全黑了。
白蝉跪坐在她身前,担忧地?摸了摸她细汗晶莹的额头。
“十二娘可是做了极不好的噩梦?刚才一直听到你?在梦里呼吸急促,似乎还落了泪。奴正想着要不要把你?唤醒……”
阮朝汐抬手摸了把眼?角,梦里不知哭了多久,睫毛都湿漉漉的。她坐在原处,仔细回想了一阵,越想越晕眩模糊,柔白的指尖撑着眉心,“似乎是个?很长?的梦。但想不起?来了……”
噩梦的内容完全想不起?了。只依稀记得大片浓重的黑,自己在黑暗中剧烈的心跳和喘息,从心底升腾的难以言喻的绝望和悲伤。
白蝉递来重新温过的红枣羹,她喝了半碗,剧烈的心跳逐渐平稳下来。她问?起?了荀七娘。
“郎君同样罚了七娘禁足。”白蝉轻声细语道,“七娘的车被?许多人牢牢看着,不许她轻易闹出动静。刚才奴过去给七娘送红枣羹,七娘正哭呢。泪珠子一颗颗往下掉,奴瞧着有些可怜。”
阮朝汐低头喝了口汤。“钟十二那边……?”
“连同钟家几个?仆从,一起?关在车里。郎君吩咐下来,等这趟历阳城事毕,会把七娘和十二郎各自送回坞壁,再知会两家的大人知晓。”
阮朝汐彻底喝不下羹汤了,把汤碗放去旁边。
想想忽然又觉得哪里不对?,猛地?扭头追问?,“……历阳城事毕?什?么意思?”
白蝉忧心忡忡地?摇头,“郎君的原话,奴哪里知道什?么意思。只是刚才车马一路往西北疾行,眼?瞧着离历阳城越来越近,现在可不是就停在历阳城外?阮大郎君刚才来了,正在和郎君说话。”
阮朝汐立刻起?身,靠近车窗细木棂边,掀开一角布帘。
豫州第一大重镇:历阳城,在浓重夜色里显出雄伟轮廓。
天色已经晚了,城楼上亮起?灯笼。前方影影绰绰,站着许多出城迎接的人影。阮朝汐一眼?便瞧见了最前方的阮荻。
阮荻对?面,站着她熟悉的颀长?身影,玄色滚边的紫袍大袖在暮色大风中展开,意态闲适,谈笑晏晏。宾主两人已经交谈有一阵了。
阮荻担任历阳太守已经三年,历阳城内防务严厉整治过几轮,城内驻扎了众多阮氏部曲。
他这个?历阳太守,和刺史府里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平卢王同在历阳城内,两边达成了微妙的平衡,几乎不会同时出现在同个?场合。如今城门周围持刀防卫的都是阮氏部曲。
阮朝汐起?先抵触这位天上掉下来的长?兄。但五年来,阮荻待她亲厚,寒暑节气,关怀备至,得空了亲自探望,当真把她当做了自家幼妹。
人心是肉做的,时日久了,她心里寒冰消融,也渐渐起?了亲近之意,当真把他当做兄长?看待。
她撩起?一角布帘,遥遥地?见阮荻气色不错,笑容爽朗热烈,最近显然过得不错,安心地?放下了帘子。
不远处的一辆车传来咚一声响。声音不大不小,足以吸引所有人的注意。不少?部曲目光立刻转过来。
那是载了钟少?白的货车。
燕斩辰立刻快步过去查看。
众目睽睽之下,那辆货车居然晃动了起?来。
城下的阮荻瞠目瞧着。“那辆车里装着……”
荀玄微谈笑间?转身,睨向车的方向,“带了些京城行猎时猎获的野味来。都是活物,动静不小。”
士族出游行猎,将?捕获的野味活物馈赠友人极为平常,阮荻并?未起?疑。
他生性疏朗,不怎么在意这些小节,道谢几句就撂开了,改而询问?起?好友这几年在京城如何,怎么突然回了司州。
装载钟十二的牛车细微摇晃,咚咚撞壁之声不绝。
阮荻看得稀罕,慨叹了句,“司州过来至少?得七八日车程吧。可是临行前才打?的野味?至今活蹦乱跳。”
荀玄微淡笑,“赶路途中自投罗网,主动撞来的野味。刚刚捕获不久,确实活蹦乱跳。”
阮朝汐:“……”
另一辆车里细微的咚一声。这回是荀七娘。燕斩辰又过去查看。
阮荻笑道,“究竟带来了多少?车野味?从简,你?太过客气了。”转身当先邀他入城,言语间?热情邀他参加城内的佛法大会盛事。
“城里那位殿下这几年安分不少?,彼此互不干涉。城东几处城门都是我的人,你?入城休整一两日无碍的。若是不放心,你?的部曲带五百入城无妨。若太多了,只怕会被?那位找借口弹劾。明日我带你?去寻那位会梵语的高僧。高僧佛法精妙,实乃盛会哪。”
“佛法大会之事不急。眼?下有一桩急事,需要在入城之前先办妥了。”耳边传来了荀玄微平和的嗓音。
“不知平卢王殿下可在历阳城内?我自京城远道而来,除了挂念旧友,登门叙旧之外,还从京城携带一道圣旨,要颁给平卢王殿下。”
平卢王三个?字出口,所有的交谈声,寒暄说笑声,细微的捶窗声,同时瞬间?消失。
阮荻瞠目站在原地?。
眼?见荀玄微竟不是在开玩笑,当真从袖中取出了黄纸圣旨,他抹了把脸,喃喃道,“好你?个?荀从简。”
转回身吩咐,“去一个?人去刺史府。京城有圣旨,速速通传平卢王殿下出来迎旨。”
——
平卢王元宸,和阮朝汐记忆里并?没有相差太大。
穿了紫袍公服,王爵玉带,如果说和当年城下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当年肆意如狼的眼?神,换成了如今假惺惺的寒暄微笑。
“多年未见,荀郎风姿灼灼,更胜往昔啊。”
“平卢王殿下同样风采过人。”荀玄微含笑致意,“犹记当年坞门下,殿下一身红袍如火,动如疾风,令人难以忘怀。”
元宸放声大笑。
“年轻时不懂事,到处乱跑。这几年懒得动弹了,就在城里喝喝小酒儿,听听小曲儿,抱着美人儿,偶尔听个?佛经。哎呀,最近城里来了个?会讲梵语的大和尚,佛经讲得精妙!精妙绝伦!我听大和尚说‘不净观’,美人如玉,不过是血肉囊皿。一场佛法听下来,怀里的美人儿都失了颜色,我回去就把美人儿杀了。果然是红颜白骨,皮囊而已。剥了皮囊,放干净了血,骨头瞧着都差不多。”
阮荻脸上顿时变色,露出欲干呕的表情,站在原处强忍着。
荀玄微泰然自若地?接了句,“佛家戒杀。恕下官直言,殿下的佛理还需精进。”
元宸纵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还是荀郎说话有意思。本王多少?年没遇到像荀郎这样的妙人了。哎,你?去京城这几年,本王怀念得紧。”
好容易笑完了,斜睨旁边脸色难看的阮荻。
“阮荻,别在本王面前整日挂了个?张锅底脸,瞧都瞧腻味了。你?放心,那天杀的美人是个?新得的寻常货色,不是你?心心念念记挂的崔家美人儿。崔家美人儿可是你?们士族公推的第一高门出身的稀罕货色,本王好容易才弄到手,怎么舍得杀了。崔美人儿被?小王养得极好,下次带出来让你?瞧瞧。”
阮荻忍着气道,“不必如此。下官并?无不敬的意思。殿下误会了。”
元宸还要说话,荀玄微便在这时从袍袖中取出一幅黄纸卷轴,吩咐身侧部曲,“掌灯。圣旨下。”
元宸嗤了一声,撩袍跪倒迎旨。
阮朝汐的耳边终于?清静了。
嘈杂声消失了个?干净,天地?间?只余下一道清冽嗓音,泠泠如山涧流泉,以极舒缓的语气逐句念出圣旨。
阮朝汐侧耳听着,逐句皱起?了秀气的眉头。
她并?不怎么熟悉圣旨的用词制式,虽然念圣旨的语气舒缓,但她听来听去,仿佛字字句句俱是严厉训斥言语?
斥责平卢王身在豫州,荒唐浪荡,不恤妻室。京城高门士族:太原王氏出身的发妻不到一年便病逝。
同样京城高门出身的续弦,竟然也在嫁过来半年内急病过世。导致皇帝在京城试图为他这个?幼弟再次议亲时,“群臣色变,寂然无声。”
但要说论罪,却也没有。洋洋洒洒数百字的训斥言语之后,最后轻轻落下:
“宜在豫州本地?,寻品望灼然之大族,良质贤淑之佳女,应备婚嫁事宜,再结秦晋之好。”
阮朝汐越听越惊异。
这五年里,平卢王在豫州安分了不少?,再未领兵攻破坞壁,她听得最多的不过是平卢王各处游猎的浪荡事。这厮居然成了两次亲,死了两任夫人?
平卢王的第三任夫人……要在豫州本地?大族里找?
她心里突地?一跳,想起?了比她大一岁、至今待字闺中的荀七娘。
指尖悄然撩起?布帘,递过担忧的一瞥。不远处荀七娘的大车安静下来。
灯火通明的城门下,平卢王被?当众骂了个?狗血淋头,若无其事起?身接旨,还能说笑几句,“这回怎的骂得如此之狠。这道圣旨,该不会是荀郎起?草的罢?”
荀玄微把圣旨两边合拢,交付过去,“圣上亲自口述,下官当日正好随驾,奉命草拟的圣旨,句句都是上意。对?不住殿下了。”
平卢王嘿笑,“小王天生命硬,克死了两任夫人,皇兄还逼着我娶第三任,何必催逼至此,小王心里有苦难言啊。荀郎,听闻你?精擅玄学命理,不如随小王去刺史府,给小王批个?命格?”
嘴里轻佻说着,抬手往后一挥,身后跟随的府兵将?领上前两步,做出相邀的手势。
阮荻,阮氏跟随出城的众多部曲,脸色齐齐大变。
阮朝汐无声地?倒抽了口气。对?面的车帘掀起?细缝,露出荀七娘惶然的眼?睛。
荀玄微抬手把黄纸圣旨往前递,元宸本能地?一把接住,就在这个?短短空隙瞬间?,徐幼棠和燕斩辰迅速提刀上前,一左一右挡在府兵将?领面前,毫不掩饰满身杀气。
荀玄微含笑推辞, “殿下误会了。下官略通玄儒清谈而已。批命云云,都是乡野谬传罢了。”
“嘿,荀郎不给小王面子。”
“不敢欺瞒殿下。”
两人在明亮火把下客套几句,荀玄微从容告辞,回身往阮荻处走来,元宸目光阴恻如狼,绕着城外不见头尾的荀氏车队和随行部曲打?量几圈,原地?捧着圣旨,转身进了城门。府兵们潮水般跟随进入城洞。
阮荻站在原地?半晌没动,用力搓了把脸。
阮朝汐放下帘子。自从平卢王出现,城下瞬息万变,短短几句交谈隐现杀机,她头一次遭逢这种场面,一颗心砰砰地?跳动不止。
她和白蝉互相看着,目光里都带着余悸,两人半晌没说话。
车轮缓缓滚动,向远离城门的方向驶去。阮荻带着阮氏部曲,沿着官道一路远送。
“天色已晚,原想留你?入城一两日,设宴洗尘,再好好叙叙旧。但没想到……今日会是这么个?局面。哎。”
远处城墙在夜色天幕下若隐若现,阮荻叹息回望, “毒蛇蛰伏洞中五年不出,出则噬人。之前是我大意了。今晚我就不留你?了,相逢有期。”
双方在车队护卫的空地?中央行礼告辞时,阮朝汐在车里站起?身。
白蝉惊问?,“十二娘要做什?么?郎君吩咐了,好好坐在车里,不要出去。”
“不下车。”阮朝汐果然并?未下车,抬高嗓音唤道,“长?兄。”
匆忙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片刻后,车帘被?人猛地?掀开,阮荻震惊的面容出现在车外。
“十二娘!刚才听着声音就像是你?。你?怎么坐在这辆车里,荀郎说这几车都是野味……”阮荻嘶了声,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惊疑回身看了眼?不远处的荀玄微。
时机紧迫,阮朝汐不想再计较什?么‘野味’之类的话头了,难得见一次长?兄,她只想当面道个?谢。
“我马上就走。”阮朝汐歪了下头,露出头上簪的兔儿玉簪,“多谢长?兄的及笄之礼,我很喜欢。”
阮荻绷紧的神色舒缓下来,在火把亮光下打?量她乌黑发间?的玉簪,目光里带了赞赏笑意,
“我就知道定然适合你?。不枉我花了大力气搜罗来。”
阮朝汐抿着嘴,冲他笑了笑。
她刚才在车里小睡,玉簪有点歪斜,阮荻怜爱地?替她扶了下簪子,叮嘱说,“历阳城里有那位凶神在,我也不好留你?。还好你?在车里未现身,原路快快回去。”
“长?兄在城内也小心,出行多带部曲。”阮朝汐放下了车帘。
马车后方的官道边,荀玄微停下即将?登车的动作,远远地?盯着这边兄妹言笑和睦的场景。
第40章 第 40 章
阮荻送出了几里地, 依依惜别,正要回程时,忽然想起了什么?, 又转回来特意嘱咐。
“刚才城外的那道圣旨,你可听清了?最近多事之?秋, 只怕会有乱事。等荀郎送你回去云间坞,你就留在坞里, 近期莫出坞壁一步。”
阮朝汐点头应下。
夜色里, 两辆牛车混在荀氏车队里, 连夜翻山越岭, 逐渐远离历阳城。
车顶逐渐响起了雨声。山间淅淅沥沥,下起了夜雨。
或许是下午睡了一觉的缘故, 阮朝汐直到深夜也?毫无睡意。白蝉已经?撑不住合衣睡下了, 沙沙击打车顶的雨声里, 昏黄蜡烛灯火如豆。
前方?车辕坐处传来了姜芝的声音, 他在和陆适之?低声议论。
“这条路不对。如果回返云间坞的话, 应该从?刚才那条三岔路口往西边走?。现在怎么?往东走?了?”
“别惊动阿般, 我去问问。”陆适之?跳下车,脚步匆匆远去了。
人不多时便回来,急促地唤姜芝, “燕三兄说车队往荀氏壁去。”
姜芝打了个喷嚏,声音闷闷地说,“不好?,郎君不放我们回去。今日之?事不会善了了。”
他以为阮朝汐睡着了,并未刻意压低嗓音, 在滚轮行进声响里听得清楚。
“这次运气不好?,直接撞在郎君的手里, 早上我见?郎君的眼?神就知道事不好?……等明日进了荀氏壁,我们要不要劝阿般去主动请罪?”
阮朝汐心里一沉,坐起了身。
“她请什么?罪?”陆适之?的声音说,“你觉得阿般的性子像是会自?己偷跑去历阳城玩的?多半是七娘想去,求到她跟前。这里没外人,我跟你小子说句实话,若不是撞到郎君车队,我们无声无息在城外转一圈,早回去坞壁了,什么?事也?不会有。”
“但现在就是撞上了。” 姜芝的声音说,“我也?跟你小子说句实话,就算绕城一圈安然无恙回去,被郎君知道了,阿般还是得挨罚。罚的是什么??四个字,自?作主张。”
身下的牛车忽然一晃,车驾缓缓停下。
燕斩辰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夜雨山路难行,郎君下令,就地扎营,在野外过夜。明日清晨日出后再赶路。”
有一道脚步声走?近,车壁被人从?外头敲响。
“十二娘可睡下了?”
阮朝汐掀起了帘子,“何事?”
周围点起了驱逐野兽的火把。腾跃火光里,视野里出现一个眼?熟的黑檀木长盒,由?徐幼棠双手捧着递过来。
“郎君嘱托,将这个木盒交给十二娘。”不等阮朝汐开口说话,已经?直接将盒盖打开。
里面果然安静躺着一支晶莹剔透的玉簪。
最上等的和田玉,玉色通透如水,簪头雕刻了十二只活灵活现的兔儿。正是早些时候被她当面拒绝的那支及笄礼物。
“郎君的原话,送出的赠礼没有收回的道理。十二娘若喜欢便留着。若不喜欢,扔了,砸了,随便十二娘处置。”
活灵活现的兔儿玉簪杵在面前,阮朝汐愕然扶坐在车门边,几乎难以相信通传的是荀玄微的原话。
檀木匣往她面前催促地伸了伸。
徐幼棠站在车边,摆出不得准信不肯走?的架势,“请十二娘处置。”
阮朝汐烦恼地盯着玉簪。
这还是头一次她赌气不肯收礼,却被硬送了来。
精心准备的玉簪,毕竟是一份馈赠心意,怎么?可能扔了,砸了。
但叫她若无其事地收下戴起,她心里有疙瘩。
这么?多年?了,一次次地盼望和失望,她积攒的情绪太多了。
她的目光落在长木盒里的玉簪上,许久没动静。旁边的白蝉早已被惊醒,焦急地低声催促,“十二娘!”
眼?角传来火把晃动的亮光。阮朝汐抬眼?望去。
车队围拢成?护卫阵型,数十辆大车把载人的马车和牛车团团围在中?央,披甲部曲在周围来来去去。她的牛车距离荀玄微的马车并不很远。
车里映出烛光,熟悉的颀长侧影在伏案书写什么?。
五年?时光如流水,一千多个漫长日子过去,她已经?和五年?前大不同了,他却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
在她的心里,似他这般清雅出尘的人,就该以文人的手执笔握卷,就该身处于现在这样的平静场景里。
而不该是入夜后的历阳城门下,手执黄书圣旨,言语暗藏玄机,陷入一场不见?血的尖锐交锋。
这漫长的五年?,她在坞壁默念着‘骗人’,心情低落地听着每一年?的新年?爆竹声。
杨先生是她亲近的长辈,见?她每年?过年?时都郁郁不乐,坞里种种新年?欢庆盛事,新衣,美酒,饴糖,爆竹笑闹,其他童子人人欣喜雀跃,独她不能开怀。
杨斐看破几分她心情低落的缘由?,委婉劝她,郎君虽然人不能回来,但心里记挂她。阿般,你看,郎君从?京城给你送来了如此厚重的年?礼。承载着厚重心意哪。
年?年?从?京城送来的年?礼确实分量不少?,起先堆在西苑库房里,日积月累,她一个人名下的物件积满了大半个库房,后来实在装不下,又单独给她一个库仓。
阮朝汐心里难受了,就跑去库仓里,打开一个又一个积灰的箱笼,从?一堆堆的绫罗绸缎、玳瑁珠玉里,试图看出京城寄来的记挂。
她佩戴起闪耀的金钗环佩,穿上代表着士族女身份的蜀锦长裙,试图从?物件里感受到来自?京城的记挂。
她不喜西苑的严苛教养,不喜沈夫人面对她时、仿佛雕琢名贵玉器般的打量眼?神。但京城的来信里说,她不可搬离西苑,她需要信赖沈夫人,接受沈夫人的教养。她强忍着照做了。
她一一照做了,京城寄来的信却还是越来越薄,变成?了寥寥两三行字。
所有人又异口同声劝她,郎君事务忙碌,虽然没空多写信,但心里是记挂着你的。
什么?是记挂。消失了行踪,背约而不至,无形无影的记挂吗。
但这世间似乎有另一套的衡量规则。属于这个红尘俗世的,可以用箱笼多少?,价值贵重,千里之?外借着霍清川口中?传递来的几句问话,虽然毫无内容但准时寄到的“安好?勿念”手书,就能体现出来、让所有人赞叹感慨的“难得的记挂”。
阮朝汐垂下了视线。她的性情随着年?纪长大而逐渐内敛,面上看不出心事。
她盯着名贵木盒里的剔透玉簪,看起来正在思考,只有藏在袖里的不自?觉握紧的纤长手指,隐约现出心头的纷乱。
她今晚见?识了官场交锋的可怕之?处,试图放下心底日积月累积攒的情绪,换成?世俗的角度,理智地思考荀玄微在京城的这五年?。
或许他真的深处旋涡之?中?,忙到夙兴夜寐。人在京城的这五年?,或许经?历了无声的刀光剑影。
她已经?长大了,不再是贪恋温暖陪伴的小孩儿了。计较是小孩儿才做的事,或许她确实不该再多计较。
她盯着檀木长匣好?一阵,直到徐幼棠露出观察探究的表情,这才抬手摸了一下簪头精致玲珑的捣药小兔儿,从?木匣里取出玉簪,随手放在身边矮案上。
“有劳徐二兄送来。”
牛车帘子放下了。
——
“十二娘接下了。”被团团护卫的林间空地中?央,徐幼棠在马车外如实回禀。
车里正在披衣书写公文的荀玄微停下了动作。
“如何接下的?”他隔着车帘询问,“可是白蝉在旁边劝说?接下时神色如何,极为勉强,还是厌烦,亦或是神色自?若,让你看不出心里所想?”
徐幼棠思索了一阵。
“白蝉确实在旁边劝了一句。但仆看来,并未起什么?作用。十二娘盯着玉簪看了不短时间,不知在想些什么?,仆看不出。表情……有些挣扎不定?最后还是接下了。”
“十二娘的情绪并不怎么?外露,神色间未表现出勉强,绝对谈不上厌烦,但也?算不上神色自?若。如果形容的话,唔……”徐幼棠想了半天,谨慎地用了个字眼?,“有些烦恼?”
“烦恼?”荀玄微若有所思,把字眼?重复念了一遍,紫毫笔架回笔山,转开了话题,“霍清川还在云间坞未归?”
“霍大兄两三日前上了云间坞,惯例会在坞里停留五日。此刻应该还在。”
荀玄微吩咐下去,“遣个人去云间坞,即刻把他召来。我有事问他。”
“是!”
烛光跳跃,映亮了荀玄微身前的书案。
清漆桐木案上,放置了一摞数十封的书信。显然有了不少?年?头,边缘卷起黄边,塞满了十几张信纸的信封撑开了口。
最上方?第一封的信封上,以稚嫩笔迹一笔一划端正书写着,“坞主敬启。”
荀玄微的指腹划过鼓鼓囊囊的信封,露出细微的怀念神色。
往下摸索,下面的书信越来越薄,直到最后几张,信封上的笔迹早已圆融大成?,清丽雅致中?呈现风骨,以一笔舒展的行楷,同样书写着:“坞主敬启。”
他随手抽出一张信纸,里面以行云流水的行楷笔迹,写下极冷淡的两三句问候。
“坞主敬启:
云间坞一切如常,安好?勿念。
朝汐”
几十封新旧书信在面前铺开,他的视线带着探究深意,从?厚薄不一的信封挨个掠过,试图越过五年?岁月,寻找出心中?疑问的答案。
“相隔五年?,性情大变。”
“这五年?里,她可是记起了什么??”
“……记起多少??”
玉簪贺礼被收下,木盒被徐幼棠带了回来,此刻就摆放在手边。
荀玄微凝视着面前打开的空木盒,抬起手,轻抚过盒底盛放玉簪的雪青色柔软丝绸。
对其他人亲厚,唯独对他冷漠。上辈子尝够的滋味,让他在今晚看到她对着阮荻展颜而笑时,瞬间想起了前世种种。
但她若想起了前世,绝无收下玉簪的可能。
白日里见?面闹了一场,她今夜如果继续坚决不收,扔了,砸了,反应越激烈,他越可以窥出几分真相。
她却又放软身段,收下了玉簪。出乎意料的举动,倒让他生出了许多思虑。
世间难得恒事,人心轻易生变。
究竟是真心冷淡。
……还是假意隐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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