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终章
第146章
陈琮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 只知道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县城医院的床上了。
是那种私立医院,不大, 也不算豪华, 但很干净和安静。
正是晚上, 天上下着绵绵的小雨, 窗户外头是一棵绿树饱满的树冠,枝叶在风里摆着, 每一片叶子都被洗得翠绿水亮。
陈琮恍惚了好一会儿, 一时间忘了自己是谁、从哪来。
身边有人说话:“醒啦。”
转头看,是花猴, 很没正形地盘坐在一张靠背椅上, 正慢慢削着雪梨, 削完了, 没有给他吃的意思, 自己切下一块,有滋有味地嚼了。
陈琮忍不住舔了下嘴唇, 嘴里头又苦又涩,雪梨一定很甜, 汁也多,他也想吃。
他没说话, 很多事,他即便不开口问, 花猴也会讲的。
果然, 花猴边嚼边絮叨开了。
“你都睡两天啦。好好养伤, 医生说了, 你那伤, 原本不严重,但受伤之后剧烈运动,有点棘手。”
“沈先生他们没出来,还在山里,说是要系统研究一下魇神庙。那庙里真的有好多人留书,刻出来的还是少数,更多的是用特制的矿物颜料写上去的。而且一层盖一层,你懂吗?就是写满了,被涂抹掉,又重写。他们商量着,能不能利用化学反应、把被盖住的部分洗出来呢。”
边说边凑上前,掏出自己的手机,给陈琮看他后来在魇神庙拍的照片。
拍的是某一个蝉洞,颇似考古现场,洞壁四周、包括顶上和门背面,都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沈先生可乐呵了,他就喜欢看这些原始记载,就跟老鼠掉进米缸里……”
说到这儿,花猴警惕地看了看门的方向,像是防有人偷听,又挠着头嘿嘿笑:“我没说他坏话哈,反正,除了受伤的,大部分人都还在那呢。听禄爷那意思,来一趟不容易,想集中收拢一下魇神庙的信息。”
陈琮轻声问了句:“不怕石蝗吗?”
花猴摇了摇头:“没有,半只石蝗都没见。你们那个看不见的瞎子,叫什么军的……”
“养神君?”
“对,据他说,魇山不魇啦。”
***
养神君和两个编外,是禄爷编的末队,最后上山的。
上山的时候,差不多是凌晨四五点左右,天还是黑漆漆的,但没再下雨,山里才刚刚起雾,很薄,纱一样,层层地往身周绕。
据两个编外说,走着走着,养神君忽然“诶”了一声,停下脚步,仰着头看夜色中身形庞大的魇山——由于全程闭着眼睛,两个编外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只是说,养神君好像很激动,颊肉都在簌簌而动。
末了,养神君说了句:“魇山不魇了啊。”
说完,也不上山了,转身折向寨子里的木鼓房,七拐八绕之后到了地方,也不解释,只让两个编外敲鼓。
这一次敲出的鼓声,就是普普通通的山寨木鼓,再也“钓”不出什么铺天盖地的回音了。“咚咚”的鼓声近乎单调,向着夜色中的寨子蔓延开去。
养神君让两人别停、继续敲。
也不知道敲了多久,朦胧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晃晃荡荡的身影。
那是梁世龙,光着脚,赤着上身,只穿一条破烂的睡裤,头上磕破了一块,胡乱拿烂泥抹着,一脸的茫然,嘴边流着口水,脸上带呵呵的傻笑。
……
魇山不魇了,之前的种种,都像是诡谲的厚重妆容,一夕洗净,现在,只给他们看一座平平无奇的山头。
花猴示意楼下:“梁世龙也在这儿,单独关着,梁婵陪着呢。不过他有点麻烦……疯归疯,人好像真是他杀的。”
毕竟出了好几条人命,法治社会,不好把人就地一埋了事,花猴平安出魇山之后就报了警。
警察来医院见的梁世龙,知道是个疯子,没报什么希望,但还是例行问了几句,他们把铁头、肥七、周吉、徐定洋的照片一一给他看,问他:“这些人是你杀的吗?”
陈琮听得一怔:“徐定洋?”
“对,徐定洋,你还不知道这事吧?那天,咱们把你救走之后,春焰的那个徐定洋就失踪了,这两天搜找,她的头在鬼林的人头桩那找到了,跟肥七、周吉一个死法。”
梁世龙看着照片,看一张点一次头,笑得可欢畅了,还蹦起来给警察表演,先比划头上长硕大的牛角,又比划如何抡刀去砍,全然不顾梁婵在边上哭得眼睛都肿了。
花猴叹气:“我们私下议论,梁世龙应该没事,毕竟是疯了、完全无行为能力,总不能判他偿命吧?但好像听说这种情况,家属要承担民事赔偿……就看最后怎么鉴定了。哦,对了……”
他伸手进兜,喜滋滋掏出一块雕成叶子形状的翡翠,看水头挺不错的,勉强能算玻璃种。
“我了解了一下‘人石会’养石头的事,觉得怪带劲的,全方位滋补精气神,这不比吃人参强?那玩意儿吃多了还上火……这我结婚时老婆送我的,你看我养这块翡翠怎么样?”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陈琮失笑,又有点感激:花猴攀东扯西,话密得不透风,是想转移他的注意力,避免说起肖芥子吧。
其实没关系。
陈琮问他:“我身上的东西呢?”
他穿的是医院的病号服,贴身的物件都不在。
花猴沉默了几秒,狠咬了一口梨,然后凑近前,抽开床头柜的小抽屉,把里头的东西一样样摆到柜面上,声音含糊:“喏,你的背包放储物柜了。贴身的物件都在这,就这几样。”
一块笑呵呵的襁褓玉人,一根断了的、缀了块银牌的银链,还有一张揉皱了的纸,纸的边角滑稽地支棱着,上头有个模糊的血指印。
陈琮看了好一会儿,很想伸手出去把那张纸给捋平了,因为觉得支棱的那个边角很碍眼。
但最终还是没动。
他笑了笑,试图让气氛轻松点:“那后来,芥子就没回来是吗?”
花猴闷声说了句:“没呢,石蝗也没影了。另外失踪了三个人,你那个爷爷陈天海、春十六,还有晓川。”
“肖小姐消失的那一处,我们还设法爬上去看了,没孔也没缝的,就是普通的山壁。后来,沈先生去找那个养神君聊了,两人还聊得挺对路的。”
神棍问养神君,他上山的时候忽然停步,仰头看魇山看了那么久,到底看到了什么。
养神君回答说,之前在他“眼”里,魇山是一团巨大的、黑气缭绕的所在,但仰头的那一刻,他看到浓黑中隐现一抹亮金色,像非常粗的笔刷,在山体的胸腹部位逡巡片刻之后,坠星般急速地沉了下去、直直沉入了地下。
再然后,魇山就只是山了,非常清晰,只是冷硬的石头堆砌,跟他在其它旅游景点看到的那些山没什么两样。
说完了,花猴小心斟酌了一下陈琮的面色:“你没事吧?”
陈琮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能有什么事啊,我……”
到底是笑得太牵强了,这笑没撑住,半途就垮了下去,陈琮垂下眼,不想跟花猴对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话。
“猴哥,我跟你说过吗,芥子身体不大好。你没看出来,是因为没撞上她发病的时候,她发病的时候,还是挺严重的。”
“她来魇神庙,其实想法特别简单,不为对抗什么,更不想当什么神。只是因为姜红烛跟她说,来了有希望活下去,她就总觉得,是条路,得试试,不然没尽全力、对不住自己。”
“其实我挺为她高兴的,芥子现在,应该再也不会为生病这事操心了。”
病房里安静下来,静得能听到窗前的绿叶哗啦作响。
陈琮转过头,出神地看那扇迎雨的窗,窗户上满布雨痕,有的密集成线,有的是散落的断点。
挺好的,这么宁静,一切尘埃落定。
他去阿喀察,是为了寻找爷爷陈天海的消息,而今总算是找到了、且找了个明白。
梁婵千里迢迢地来到魇山,是为了父亲梁世龙,也找回来了。
结果或许不那么好,但有结果总好过没结果。
……
花猴犹豫了一会:“陈琮,也不知道是不是冒犯,但我想问你啊。”
陈琮转过头:“你说。”
“现在回想起来,肖小姐一直听得懂我们的话,也就是说,咱们是能跟她沟通的。你有没有想过,你最后喊话的时候,如果是让她留下来呢?那她是不是就……不会走了?”
陈琮愣了好一会儿。
他没想过,完全没想过。
花猴看他的表情,也猜到了几分:“你当时,怎么就没想留她呢?”
陈琮说:“因为……”
因为她回头时,是对着他微笑的吧,那微笑里没有勉强和被迫。
像在阿喀察时,抱着未开封的新衣服和花,对他说:“那我走了,咱们有缘再见吧。”
还像上次在火车上,把昏睡的他推醒,说:“陈琮?陈琮?我要走啦。”
好像每一次,他都没想过留她。
……
他想了想,说:“如果能把她留下,我一定是想留的。可是想想看,把芥子留下,我能给她什么呢?我能帮她治病吗?做不到吧,想留她,只是为我自己心里舒服。”
“她是自己想走的,不管怎么样,她选择的路,一定比留下更有希望,魇神嘛,听着就不一般。我为什么要拦她呢?上演哭哭啼啼的苦情戏,不是很矫情吗?”
花猴失笑:“怪不得沈先生说,还是你们年轻人想得开。挺好,我之前还怕你钻牛角尖呢。那行,不打扰你了,你先休息吧。”
……
陈琮目送着花猴离开,顿了顿,目光落回了床头柜上。
他伸出手,一点一点挪上柜面,原本是想把那张纸给捋平的,中途改了主意,抓住那块襁褓玉人,原本想丢出窗外,看到窗户关得太紧,只得丢进了床下的废物篓里。
共石什么的,见鬼去吧。
***
花猴出了病房,轻手轻脚地带上门。
这是他们山鬼在当地的对口合作医院,虽然不是他们开的,但处处受优待,比如这一层,就仅供他们使用了。
牛坦途正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见花猴出来,赶紧迎上去:“怎么样?陈琮还正常吗?”
花猴点头:“挺正常的,说话很有条理。”
牛坦途松了口气,依然不敢太乐观:“那麻烦你,再继续观察。万一有什么不对劲,务必及时跟我们说。”
这是禄爷再三交代的。
陈琮被点过香,被点香的人,一定会有后遗症,当时看不出什么,最怕后续被生病、受伤之类的诱发加重。他还这么年轻,要是忽然疯癫或者知觉错乱,那就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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