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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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花如同雪白的流苏, 浸泡在霏霏淫雨中,渡口拂来阵阵江风,吹得花动舟也摇。
宋迢迢嘤咛一声, 在晃动的水波声中睁眼, 只感觉浑身腻了层薄汗, 闷热不已。
入目是一室暗昧,她愣了愣, 凝眸打量须臾,借着透窗一点天光, 隐约看出这是间船舱, 与杜氏所待的舱房布局相似。
她本就头脑昏昏, 榻旁的鹅梨帐中香熏得她愈发晕,一颗心更不安定,遂支起身去湮香。
上身方才离开软榻, 便发觉腰肢上圈了只臂膀, 许是昏沉太久, 她躯壳麻木, 连带着感官也不甚敏锐,竟对同榻安枕之人毫无所觉。
她立时僵在原地, 不敢妄动, 只心尖颤个不停,迫切的想检查自己的衣着、体肤。
她深知不能自乱阵脚, 在脑海中把所有情形预设一遍, 思绪逐渐清明, 回想起昏迷前的种种事故, 半惊半疑的落下定论, 心神一凛。
就在此时, 床帐内响起一道声音,锵金鸣玉般动听:“月娘连日忧心操劳,这会子不疲乏麽?”
宋迢迢简直气得发笑,她撩开鸦青色的软烟帐,雕花窗牗间的暖光漫进来,照出少年一双半阖的狐狸眼,眉心朱砂滴痣。
少女的手扬起落下,响声清脆,为他玉白的面颊平添一抹艳色,她几乎是平生从未有过的怒不可遏,喝道:“你发的什么疯?”
萧偃被扇得偏过头去,墨黑的发丝淌入他的衣襟,衬得他颈骨的肌肤尤其白。
宋迢迢早已挣开他的手臂,皮笑肉不笑地肃拜一番,方才道:“奴眼拙,冒犯鸾辂(1),万望殿下恕罪。”
说罢,立在榻前冷冷看他,但见他相隔袅袅青烟回望自己,笑得风轻云淡:“一别数月,月娘脾气见长。”
宋迢迢垂首,不再看他,回道:“奴自幼谨守闺训,困顿事小,失节事大。自然将清誉看得比什么都要紧。”
她懒怠与他掰扯,径直问:“敢问殿下,家母现在何处?奴观天色将晚,不好再叨扰殿下,惟愿速速归家。”
萧偃原想说,她一贯《女戒》、《女训》都不读的人,怎会认同这些儒酸的说辞,却见她迂回半晌都不问句自己的近况,面色冷落下来。
扯扯唇,刻意讽道:“息春院里,我们抵足夜谈亦是常事,月娘何至于因此动怒?”
明知故问的话,宋迢迢不想答,只盯着袖角的折枝绣花,重复套话:“殿下恕罪,奴无心之举……”
话音未尽,一段冰凉的指节贴近她的下颌,将她锢得抬起头来,少年低眸,惑人的狐狸眼微勾,笑得一派怡人。
可宋迢迢与他朝夕与共半载,如何不知晓他这副情态是愠怒的前兆。
他从来是这样,好恶不言于表的一个人。
果听得他轻声道:“月娘适才用的药,养心安神是顶好的。杜夫人近来心胆气怯,不得安眠,想来吃上一付也会大好?”
宋迢迢几要咬碎银牙,千头万绪转圜一遭,她敛眸,盈盈笑起来:“殿下说笑了,家母不过是受惊气虚,将养些时日即可,岂敢劳您费心。”
她瞬了瞬目,蝶翼般的翦羽柔顺地低垂,关切道:“阔别日久,听闻殿下披荆斩棘,用兵如神,已将剑南划为囊中之物。不知殿下贵体安否?如今时局危殆,何以远渡扬州。”
看罢,她是最聪明不过的,必然知道他最想听什么。
他将紧锢的指骨放松些许,指腹不自禁摩挲她的面颊,香烟缥缈又缱绻,虚化少女清婉的眉眼,他眷念她每一个细微的神态,明知是她假意迎合,心绪仍然慢慢平静下来。
温情脉脉的作伪,比剑拔弩张的气氛更教宋迢迢难以忍受,她不着痕迹地退后两步,白鹄般的脖颈弯折,颌尖没入衣襟,十足的谦卑恭顺。
萧偃捻了捻他的指尖,细如凝脂的触感教人意犹未尽,但他知晓不能操之过急。
替她理顺鬓边的发丝,倚回玫瑰榻,半真半假地笑道:“孤来扬州,是为美人。”
她唇畔笑意不变:“哦?究竟是何等绝世佳人?致使殿下不顾险境,横跨千里之遥?”
室内忽地寂静,她微怔,抬眸望向榻中人,他也恰在凝睇她,指间拈着一纸薄薄的公文,似笑非笑道:“宋迢迢,你去同萧传退婚罢。”
宋迢迢蹙眉,心腔传来不安的颤动,她勉力维持笑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奴岂敢自专?”
适时,江面的风陡然疾劲,吹得沿岸的槐花打着旋往巨舫飘,有几朵顺着菱花窗格荡进舱内,随少女的话音起落。
“既从未走过六礼,又何来退婚之说?”她道。
萧偃不答,转眸去看他手中的公文,语调平和:“有一方双鱼佩,是你父母成婚时的嘉礼。令堂曾有言,若要为独女结秦晋之好,就以此佩作凭。”
“六月时,你向令堂去信言明,她允了这门婚事,并将双鱼佩赠予吴王。”
话落,槐花飘飘荡荡坠在少女的发间,她被这浓香逼得几欲窒息,眉目转为凌厉,诘问:“殿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话不仅桎梏我,也当约束您!作为外男,你有什么权利左右我的婚事?”
萧偃笑了笑,指夹宣纸行至她面前,抬手拂去她额发间的花瓣,她下意识又要退,这一次他却没有允。
他生得比以往更高,纵使宋迢迢也在抽条,依旧同他差了一尺余(2),许是数月的沙场磨砺,他的肌理越发坚实,掌心锢着她的腰,铜浇铁铸一般。
他站的位置恰遮住窗,让她的目光陷入短暂的翳塞,她听见他附耳低语:“人伦纲常中,君臣占先,父子居后。”
宋迢迢怒而嗤笑:“你算哪门子君?”
话落,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的措辞不算严谨。
萧偃的形势说是叛军,然他有显章太子的名号,新朝本就不稳,朝野上下支持旧政者不在少数。
故尔拥立萧偃的附臣颇多,陆续有士林中人向益州投靠,甚至有传闻,凉州卫的大半精锐已被策反,毗邻剑南的山南西道蠢蠢欲动。
江山迭代,最讲究一个名正言顺。国玺自始至终都在显章一脉手中,即便是樽死物,依旧令无数人奉若圭臬。
较之以藩王职权夺位的今上,显然是萧偃更得人心,孰胜孰负,实在难以评断。
不过淮南道居中邻海,岁课当天下租庸之半,甚少受内乱波及,完全没有搅混水的必要。
她更没有。
明哲保身才是上上之策。
宋迢迢理顺原委,一时无话,总归是多说多错。
萧偃到不在意她那席话,反而顺势道:“我纵非君主,却是足以令君主猜忌之人。”
此言一出,他便见面前人脸色骤变。
宋迢迢能洞烛其奸,他又何尝不是待她了如指掌?
曾视他作莫逆之交,摒弃所有权衡利弊救他性命——便是最令她忌惮的症结所在。
“你所求为何?”少女的声线极冷冽。
他递出簇新的公文,纸页所书是官府素爱的馆阁体,戳印公章,赫然是婚书的形制。
“唯求佳人另择良婿。”少年谈笑之间,满室沉浮的光晕凝作一团。
宋迢迢疑心自己是否患有短视。
不然怎会在婚书上瞧见她和萧偃的姓名——
(1)君王公侯的座驾
(2)本书的一尺参考汉朝度量衡,23cm左右
女鹅:起猛了,有狗向我求婚?!!
第27章 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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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迢迢必然不会应, 她只觉得荒唐。
她缄口不言,低眉,扫过婚书上诸如红叶之誓的说辞, 低低笑出了声。
“萧偃?世上哪里有萧偃这号人。”她眉梢轻扬, 眸中蕴着点点嘲意, “殿下既然假兄长之名立世,又如何敢以真名姓示人?这婚书恐怕誊写有误。”
“此处。”她素白的指尖轻轻点过嶙峋的“偃”字, 意有所指道:“应当是‘仰’字才对。”
高大的槐树折腰为船舫遮阴,堆雪与浓绿飒飒舞动, 日光穿梭间隙, 在少年眉目上投照斑驳光影, 他轻轻翕动眼睫,笑靥疏淡。
“公文无误。”他睫羽上的金光应声碎溅,“你如何能与死人婚配?月娘花容月貌, 合该配我才是。”
明知他是刻意为之, 宋迢迢仍是被刺得心尖钝痛, 她扯扯唇角, 轻蔑讽道:“喔?如此说来……”
“便是殿下对我有情了?”
江风湿濡,吹得二人的发丝交颈缠绵, 少年勾起一缕, 指节蜷缩,发丝顺势盘结, 拽得她头皮一痛, 横波望他。
他看着他占据在她水眸间的倒影, 微微偏首, 蹙眉笑道:“孤难道会求娶一个令人生厌的女郎, 与她共度余生?”
宋迢迢颔首, 亦是笑:“殿下说的很是。”
她捏起婚书钤印的一角,利落的撕扯,宣纸即刻裂成两片,她唇角落下,抬眸望向他。
“奴更不会。”
这场匪夷所思的闹剧最终以宋迢迢的惨败告一段落。
萧偃不仅捏着杜氏,甚至连韩嬷嬷和碧沼也被他诱入了船舱。
她深恨自己的迟钝,之前为何从未觉察沈群春与萧偃沆瀣一气?
好在萧偃的疯病不至于无计可施,尚有周旋的余地,终究让几人下船归府了。
宋迢迢为此付诸的代价不菲。
金乌西沉,她倚在轩窗旁,遥望那只悠悠远去的巨舫。
大舜各地实行宵禁,沿岸的泊船也有被巡检的可能,萧偃在新朝是乱臣贼子,自要避祸,然他千里迢迢赴淮南,仅是为了同她这个无权无势的女郎论劳什子婚约吗?
宋迢迢阖目沉思,忆起方才的对峙。
她疾言厉色地斥他无耻,他们相识数载,她对他推心置腹,他却是每每讹言谎语,所作所为,说是恩将仇报也不为过。
她原本还要说——没有回敬他一支暗箭,已是仁至义尽,他竟然还有脸同她叙旧情。
一切恩怨瓜葛,他们俱已两清。
如今能够对她挟恩图报的,当是吴王一派,他贸贸然横插一脚,简直与跳梁小丑无异。
可是偏偏,萧偃提及杜家事发的种种,从杜阙父子入狱到审讯,取保候审,再到官复原职,桩桩件件,居然皆有他的手笔。
少年言笑晏晏,将一应证物摆在她面前时,她简直是不寒而栗,连厉声质问他的气力都流逝了。
萧偃并不需要她开口,自顾自的呢喃:“月娘必定在想——这人究竟是何等疯魔,竟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兼意中人,屡次加害……”
“不是的,月娘。”他说着,璀璨如珠宝的眼眸柔柔弯起来,微凉的掌指捧起她的面颊,与她抵额相对,道:“我还不至于疯魔至此,我只是、只是想让你回到我身边罢了。”
宋迢迢木然地回望他,他生得实在美极,单看那一双眼瞳,澄澈如碧波,哪里窥得见半点恶念和杂质。
他的声音也似仙乐动听,与他吐出的骇人字句,形成强烈的割裂感。
“月娘是我平生见过最警敏的女娘,那日归浦现身救你,特意用的驰霜剑式,想必你立刻便能觉出端倪。此后她们监护你时,便不似从前遮掩,露出过诸多马脚。”
“我撤走禁锢程五的人,我为柳郎的遗志添砖加瓦,为宛嫔拙劣的计谋推波助澜,果然,杜家很快被殃及……”
他的目光颤颤,如同晃动的江波。
“宋家从商,杜家从政,一贯相辅相成,杜氏落败,你同你阿娘也无法独善其身,届时你求告无门。”
“我,就是你唯一的退路。你有千万次机会可以命黎弦传信给我,只要你稍稍软下腰身,同我说一二句好话。”
他凝眉,宛若稚子迷茫,不解道:“你这样多思的一个人,不会真的以为,宜州营地里我放你出帐,是因为束手无策罢?我尚有余力与你对答,摔杯施号又有何难。”
“月娘、月娘,燕奴只是太难受,太心痛,萧仰一个死人,一个毫无手段的病秧子、滥好人。他凭什么与我争?凭什么?”
他愈说笑容愈肆意,眼眶却与之相悖的渐红,落下寸寸清泪。
“你救我、护我、吻我,收容我所有不堪,你怎么能为他背弃我?”
“你又怎么能弃珠玉而就草签,吴王一个绣花枕头,他那母亲唯利是图,看不上你的出身,惟愿草草了事。若非三省六部布满我的暗线,你玉台哥哥的双手,既受拶刑,岂能保全?”
“冤魂无数的诏狱,杜家人凭何全须全尾地出来,甚至圣眷依旧呐?”
他一面笑一面泣泪,但并未语带哽咽,反而十分欣快:“这得多亏月娘在宜州,留给我最后一段话,你说,你不怪我,你可怜我。”
“攻打剑南期间,我阅览过许多杂文,前人说:怜惜也是爱意的体现。不论亲缘、友人、伴侣,此话都适用呢。”
宋迢迢双目空洞,唯有热泪无法控制地涌出,她的躯壳惊惧得战栗,少年阖眸,用冰凉的唇瓣贴近她的眼睑,温柔地吻去她每一滴泪珠。
然而于事无补,二人都在流泪,泪水交织在一处,间或滑入她的唇齿,苦涩得她几欲作呕。
她也确实呕吐出来,长日没有进食,她只吐出些许清水,沾湿萧偃昂贵的鹤氅。
他毫不在意,白玉般的指节拭过她的唇瓣,少女红唇沾染涎水,柔软,晶莹,就似水晶面皮的桃花糕,配上她酡红的双颊,黯淡的瞳仁,有一种凌/虐的美感。
萧偃痴迷地吻她的面颊,同她耳语:“月娘,你好美……我可以吻你吗?”
宋迢迢无力答话,他也不需要回应,径直垂首,吮吻、舔舐她的双唇,慢慢描摹她檀口的形状。
这应当是他第一次亲吻女郎,吻得磕磕绊绊,笨拙又虔诚。
他的双手牢牢锢着她不盈一握的腰身,轻飘飘抬臂,便将她放置在八仙桌上,这样的姿势更便于他掌控。
渐渐的,他不再满足于浅尝辄止,舌尖抵/弄,意欲撬动她的牙关,她没有回应,他便用长指掐开她的颌骨。
少女如同死物,被桎梏双手,紧锁长颈,任他施为,双眸直愣愣地瞠着。
唇舌纠缠,少年眼睫颤动,神魂颠倒,室内响起暧昧的水泽声。
宋迢迢的神思却渐次清明起来,她将被抽离的魂魄一一注回肉/身,疾速在脑海中拟定应对之策。
脖颈处一片湿热,她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被推倒在桌案,少年地唇齿逐渐下移。
宋迢迢很平静,只是说:“萧偃,我还没有及笄。”
萧偃闻声霍然抬头,面容晕红,狐狸眼亮的出奇,忽又埋入她颈窝,闷声问她:“及笄了就允我吗?”
宋迢迢扯了扯唇,并没有说允与不允,挣脱双手,压制住反胃的冲动,抚摸他如缎的长发,神情清冷,口中温声陈述她的条件。
“你如今尚在争权,我无法将自己、将身家全然托付与你。我们定一个年限,在此年限之内,我等你。”
萧偃闻言,欢喜得几要摇尾打转,忙不迭追问:“几年?”宋迢迢明眸微眯,斟酌道:“三年如何?”
萧偃紧紧拥住她,同她依偎在一处,毫不犹疑的应允:“那便三年。”
“三年后,我将后位献与你。”
他嗅闻她满身的辛夷花香,狼犬似的乱蹭一通,她淡淡笑着,眼底冰凉。
心内积攒的恨意,已然化作一柄利刃,蠢蠢欲动——!!!疯批吐露真情和宣示主权什么的太难写啦,坐在沙发上抓耳揉腮一个晚上,双更要延迟惹(向友友们鞠躬致歉qwq)
时常被偃/狗变态到,两口子双双黑化……女鹅要上大菜惹
顺便说一句,贺鸳娘真的是为自己的崽铺了很多路啊,所以偃狗在中央搞小动作那么顺利。
雖然她以为是为阿仰铺的,哭死(偃狗实惨)
然后,我爱我麻麻!(大声,骄傲,无处发疯,突然在没人认识的作话表白)
第28章 风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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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宋迢迢与萧偃相会数次, 皆是在这座巨舫,同样的船舱。
正值骄阳似火,铄石流金的时节, 绿绦般的槐树枝叶无精打采, 悬在船檐上缓缓摇曳, 舱内陈铺金丝玉簟,紫檀案上是硕大的镂花铜制冰鉴。
冰气氤氲, 满室沁凉。
临窗的金漆三足凭几旁,光影绰绰, 照出一对鸳鸯交颈的旖旎风光。
少女被大手抚弄着细腰, 少年掌心滚烫, 贴得她这片肌肤生出汗意,原本欺霜赛雪的脖颈,也因为窒息晕染绯色。
倚靠凭几的腰身逐渐不稳, 颤颤巍巍地败下阵来, 萧偃握住她的细腰, 轻轻一转, 带她靠在自己的胸膛,平复吐息。
二人的衣摆凌乱交缠, 丹唇俱是一片绮靡, 带着湿润的水泽。
室内寂寂,唯有宋迢迢略微急促的气声, 显得突兀, 她不愿言语, 径直起身, 似欲朝外走, 被萧偃一把拉住。
“月娘去哪?”少年的声线喑哑, 有种收敛棱角的柔软,宋迢迢回头,见他双目潋滟,许是沾染过情/欲,格外惑人。
她低眉,淡淡道:“饮些清水解渴。”
萧偃立时笑起来,眉眼弯弯,藏着几分不自知的讨好,“我替你端来。”
莲叶盏盛满温水送至她唇边,稍稍倾斜,水流滑过唇瓣,送入她的咽喉。
她不习惯被人这样服侍,更何况是被他。约摸饮了半盏,她别过头,蹙眉推辞:“不必了。”
浅金的日光自窗槛跃下,落在少女半偏的乌发、迤地的罗裙上,光晕使她的眉眼朦胧,更显出尘。另有几滴顽皮的水渍,点缀在她纤细的锁子骨间,晶莹剔透,竟令雪肤生辉。
萧偃喉结滚动,本就黝黑的狐狸眼越发暗昧,他忽而垂首,似要将唇贴近茶盏。
却听得他低声开口:“我也有些口渴。”
他的声音不算大,宋迢迢愣了愣,尚未辨明他的意图,少年的吻已经落了下来。
柔软、温热的薄唇,就贴在她的锁子骨上,细细吮吸,犬牙啮咬间,带起一阵痒意,痛楚夹杂着酥麻,蔓延到四肢百骸。
宋迢迢知道他年少气盛,难免耽于风月之事,可他往日至多在唇舌间下功夫,再进一步她并不允,他也不曾强求。
今日这般她不禁慌乱,总觉着他有股异于寻常的亢奋。
她再持重,也不过是个尚未及笄的女郎,一时吓得手脚僵硬,后背冷汗涔涔。
萧偃似是察觉到了她的张皇,抬首望她,一手轻拍她的背部,晕红的眼尾略略弯起来,笑得像温驯的犬类。
“月娘莫怕,我是听人说,此法可在心仪的女郎身上留下痕迹。”他温声解释,双手却不自觉去揽她的腰身,将她整个人纳入怀中,用近乎禁锢的力道锁住她,臂力之大,亟要将她融进骨血之中。
宋迢迢愈发窒闷,阖目拧眉,默默无言。
他垂眸,注视着他在她胸前留下的红痕,目光隐约透出病态的炙热,语气倒是平静而和缓:“只可惜我们还未成婚……”
他从前读史书的皇后纪,其间描绘种种,诸如帝后须出同车入同座,生同衾死同穴。他原觉得十分乏味,倘若能尊宋迢迢为后,则无一不教他心驰神往。
待他功成,宋迢迢即是他的妻,他的所有。
他必铸金笼,造宝殿,将她永生永世困在掌心,使她每一寸肌理都镌刻他的痕迹,每一段骨血都浸染他的气息。
占有。长久的、几近疯狂的独占。
仅是设想就让他浑身战栗,骨髓缝隙都渗出欢/愉。
宋迢迢自不知他在因何惋惜。
她也无意探究,只觉得此间种种,全然与折磨无异。类似的情节持续了三四日,终于在七月下旬,萧偃一行人折回西北。
她无须再胆战心惊,生怕有人觉出端倪,给她扣一顶勾结谋逆的帽子。
纵然她明了,她的忧心纯属附赘悬疣。
一应不利于萧偃的事物,他自会全力解决,譬如萧传。
宋迢迢收到双鱼佩时,扬州已是秋风习习,雁过留声之时。
她摩挲着这方被辗转退回的信物,眼睫低落,笑靥温婉:“劳烦小郎君来回奔波,代我向你家大王问一声好,此前的多番关照,奴铭记于心。”
阿桐唯唯诺诺,似觉得羞愧,讷讷道:“娘子见谅,实是天命不可违,圣人遽然赐婚,大王他也是、也是始料未及……”
“大王说,娘子是有风骨的女郎,既做不成正室,便断没有与人做妾的道理。否则岂非糟践?”
宋迢迢不语。
他想了想,咬咬牙,终究将实情吐露出来:“实不相瞒,我家大王实是一片冰心,闹将四五日,滴水不进,宁死不肯接敕旨,然而贵妃以命相逼,大王这才、不得已就范。”
他缓缓躬身,跪地俯首,恳切道:“大王不求娘子宽恕,惟愿娘子往后,诸事顺意,倘有不遂心之处,尽管登门。”
“但凡娘子开口,大王无有不应的。”
语毕,呈上一只玉如意,并一封萧传的亲笔信。
这玉如意同萧传自幼相伴,据闻是他外祖所赠周岁礼,颇受他珍视,先前宋迢迢去王府内苑游览时,曾赞过这樽如意巧夺天工。
她不必看,便大抵知晓信笺所言,她偏过头,不再去望举臂的小童,只道:“我与吴王非亲非故,他当初义举,本就是雪里送炭,我深谢不及。”
“大王恩德,奴没齿难忘。在此诚祝他与王妃,情敦鹣鲽,永以为好。”
阿童悻悻而返,宋迢迢一人在画堂内枯坐,忽然就想起——夏时的莺鸟,常爱在她窗前的树枝蹄啭,她有时觉得乏味,有时觉得动听,更多的时候,她的心绪宁静,几要忘记他的存在。
现如今,绿意槁凋,春草夭折,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它们歌唱的。(1)
*
中秋过后,岁月如梭运转,数月的光阴自指缝匆匆罅漏,转瞬又是碎琼乱玉漫空的腊月。
年关将近,今岁的宋府却不似往年喧闹,反而甚为寂寥。
黎弦怀揣书信朝息春院疾行,掠过一道道垂花门。她突地发觉,偌大的府邸人烟稀落,愈往内,尤其是过了二门,竟是连行走的女使也瞧不见一个。
她疑窦丛生,向宋迢迢递过信,观她情态是一贯的冷淡,不便探问,只好暗地寻归浦问话。
二人受萧偃之命,贴身看护宋迢迢,府内另有一拨暗卫,与她们出身相当,但不比她们资历丰富,故尔只行暗地监视之事。
明面上,即是宋迢迢身边新添两位贴身侍女,虽说是颇不受待见的侍女。
归浦接过阿姊捎回的胡饼,大口吞吃。
她在廊下蹲守半个晌午,冻得鼻头、耳尖通红,黎弦瞧着心酸,用兽皮手套替她暖耳。
“府里缘何如此冷清?”
归浦摇摇头,闷声道:“宋娘子最近总说置办的人手太多,冗杂难料理,是以遣散走七七八八。”
黎弦顿觉古怪,还欲再问,内室传来女子温絮的嗓音:“在外间候了快一个时辰,也不怕生冻疮?进来吃口热茶罢。”
二人齐齐一愣,方才反应过来是在唤自个儿。
归浦粗手粗脚,做不惯细致伙计,且嫌地龙燥热,惯常在外游荡,内间独余碧沼侍奉。
碧沼见到她们,面色冷冷的,不愿奉茶,倒是宋迢迢斟了两盏。
黎弦毕恭毕敬地接下,仔细品味。归浦牛饮一盏,许是觉得茉莉宝珠不像茗茶苦涩,清香四溢,甘甜爽口,意犹未尽的舔舐唇角。
宋迢迢难得露出个笑面,挥挥手,道:“自取便是,不差一口茶的。”
归浦从不是讲客气的性子,连饮四五盏,勉强尽兴。宋迢迢不再理会二人,兀自读书。
黎弦清楚,这位娘子好读书,假使殿下寻得孤本典籍,总要第一个给娘子送来,不单书籍,隋珠和璧亦不曾间断,可叹人家并不领情。
这不,苦等半个时辰,等不到一句她想捎给殿下的话。
黎弦挝耳揉腮的,心知这是桩难办的差事,然她思及萧偃托信时热切的眼神,不敢马虎,硬着头皮问:“娘子岁辰将近,是否有心仪的宝物,须要我们殿下搜罗?”
宋迢迢扫她两眼,居然破天荒的回话了:“我要他亲手做的。”
黎弦险要热泪盈眶,顾不得什么门庭冷落与否,忙不迭向萧偃去信,沉吟几许,终是在末尾添上宋府的近况。
正统二年末,山南西道、黔中道陆陆续续投诚显章一党,萧偃安定两道治所,派遣沈间辛坐镇,另领五万人马攻打凉州卫,安西军强悍,萧偃座下的燕府军也不遑多让。
两厢胶着,战势如火如荼之际,萧偃得到一封扬州城的密信,是夜率数千精锐潜行,向敌军中帐奔袭,一举擒获安西军主帅,引得敌军弃甲投戈,纷纷归降。
萧偃打过胜仗,回到中帐专心阅信,薄薄一页纸,他翻来覆去地品味,一面因宋迢迢少有的主动畅怿,一面对宋府陡生的变故提起戒心。
在得知杜氏同韩嬷嬷一并下乡探亲的事宜后,他当即拨出数百名亲卫,发往扬州城,命宋府上下戒严。
杏月十五,宋迢迢及笄之日。
萧偃如约寄来一副他亲手制的璎珞项圈,主体是银器锻造,遍布联珠纹,中心饰以莲瓣状玉锁,明理湛光,数不清的东珠、宝石作配。
黎弦原想,这般珠光宝气,恐怕不搭宋娘子脱俗的气质。
不想宋迢迢穿一身雪青的坦领襦裙,周身素净,佩戴繁复夺目的璎珞,竟与她芙蕖般的面庞相得益彰。
宋迢迢未曾评断这项圈好与不好,只是寻来一位丹青手替她作画,随后将画卷晾晒,略提笔三五句话,送去凉州。
黎弦想,不消亲眼去看,也能预见殿下展信时的满面春风。
果不其然,很快有源源不断的珠宝运入息春院,宋迢迢回信愈加频繁,二人书不尽言,宛若一双沉湎于情思的少年人。
直到三月下旬,河西急报,萧偃夜闯沙洲,失陷大泽,至今下落不明,已有半月余。
形势不容乐观,扬州境内的暗卫受召赴沙洲,黎弦处理完事由,折返宋府,推门后,唯见得一轮孤月,人去楼空。
青玉案上,璎珞项圈被丢弃在案沿,珠玉迎风相击,清脆悦耳——
(1)化用泰戈尔的《飞鸟集》
女鹅:你敢相信我?尊嘟假嘟O_o
第29章 出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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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迢迢受萧偃所困的数月中, 只做了两桩事。
一是陆续遣散府中奴仆,协同杜氏转手宋家的产业,几乎变卖掉半数家产, 换为飞钱、绢帛, 以备日后。
余下的廛肆, 根深蒂固,无法挪移, 便托付给迁居到江宁的姑母一家打理。
二是装病,实则也不算矫装, 宋迢迢为教萧偃对自己的病症深信不疑, 实是对自己下了狠手。
数九寒冬, 每逢入夜,她便命碧沼将碳薪熄灭,暗暗支开榻边的一面窗牖, 生生挨冻到天明, 如此三四日, 很快染患风寒。
她年纪尚轻, 身子底稳固,并非一贯娇弱的秉性, 按说小小一场风寒, 有妙手回春的医师诊治,痊愈不过几付药的功夫。
可叹她常日被羁系, 一怀愁绪, 无处纾解, 多少疏肝解郁的方子灌下去, 皆不顶用。
缠绵病榻一旬, 拖得人食不遑味, 萎靡不振,竟是愈病愈重,后来把脉的是留都太医署的圣手,咂摸半晌,只能将症结归为心病。
毕竟这小娘子的脉,沉弦无力,可见是愁山闷海实难排解。
冤有头债有主,宋迢迢也不藏着掖着,即刻借机向萧偃这位始作俑者发难,依照此前多番试探,她发觉他倒是很乐于应付这些使性惯气的把戏。
譬如之前,她要他平乱剑南时特去开采昆仑玉,巡抚巴州时快马驿寄来一批甜瓜,还有吐蕃的美玉,陇右的骏马,他都不辞辛劳的一一照办了。
这样的恩惠,原本搔不到宋迢迢的痒处,然为了让萧偃顺应她的计策,她也愿三不五时与他去信,表露些小女儿情态。
最后一次,宋迢迢要他去的是沙州,那里有一片名叫大泽的绿洲,据闻洲上奇珍异宝遍生,堪称河西的蓬莱神山。
然大漠地形诡谲,大泽洲又时常与海市蜃楼伴行,曾经失陷于其间的人不知凡几。
故尔此地既是仙宫,也是鬼蜮。
萧偃年关方才拿下凉州卫,既要治旧部、设军防,又要养精蓄锐,足足休整到三月初,方才继续向河西进军。
如今萧偃距京畿道不过一线之隔,圣人都不曾前往东都避祸,便是他深知——陇右道一日不平,萧偃一日不敢向东挥军。
陇右道囊括陇右、河西、北庭多处军阀,既多异族,又有朝廷的都护府扎营,都护府由圣人的长子晋王管辖数年,多方势力错综复杂。
但凡萧偃稍有疏忽,便会被中央两拨势力夹击,永无宁日。
萧偃挺进河西腹地不久,首战告捷,两军偃旗息鼓之际,他居然当真迫不及待闯入沙州,寻觅大泽中的仙药。
殊不知,等待他的,远不止变幻莫测的大漠风烟。
还有他心尖尖的女郎,回赠的一记厚礼。
*
黎弦等人得到消息后倾巢而出,府里人遣的遣散的散,一时只剩下几位积年的老仆,并归浦所辖的小队人马。
得益于宋迢迢近日的温驯,暗卫们大都卸下心防,傍晚时接过她发派的黄酒暖身,他们俱是刀尖舔血的人物,待入口之物自是万分谨慎的。
那晓得这酒无毒无药,偏生是多类酒品合掺的混酒,最是醉人,醉倒之人十有五六,剩下几人被宋迢迢雇的青手拖住脚程。
到底让她逃出生天来。
既是潜逃,她们携的物件轻便,同行的也是最妥帖的亲信,拢共三女二男,轻车简从,并不惹人注目。
赶在宵禁前出城,拟照事先规划的路线,径直向扬州下辖的大运河渡口——广陵湾疾行。
约摸二十里的路程,快马加鞭一个时辰便能到,如无意外,赶末班的客舫是绰绰有余的。
以防万一,宋迢迢挑的是荒僻的山路,远离官道,幸而扬州城一带长治久安,少有匪盗横行。
是夜星月寂寥,两列青山相倾而立,加之漫山苍翠的树木遮蔽,更显得山路幽冥。
宋迢迢并杜氏、碧沼拥坐于轩车,此情此景,往日的欢声笑语尽数匿迹,唯余百爪挠心的焦急,只盼能快一些,再快一些。
然则淮南实在是个多雨的地界,都说春雨贵如油,临到苏杭,缠绵无尽的春雨,时而瓢泼,时而悱恻,反令人生厌。
道路本就崎岖难行,雨天湿滑,更须谨凛。
驾车的苍奴全神贯注,车尾殿后的少年却突地单骑上前,敲响车壁。
宋迢迢挑帘发问:“阿惹何事?”
银鞍耳尖微红,低眉道:“娘子先行,奴稍后追来。”
她立刻蹙眉,“可是有异动?”
少年顿了顿,略有些不自在道:“不曾,是奴着急、更衣。”
宋迢迢弯唇笑笑:“那你务必速去速回,倘有差池,你阿姊不会饶我。”
与银鞍暂别后,众人前行不过二里地,便遇上一个伏地求援的老妪,观情形,大抵是采药时不慎跌落所致。
宋迢迢和杜氏都不是心性凉薄的人,车厢宽敞,两马共驭,那老妪又称居所就在广陵湾近处,捎她一程未尝不可,遂要唤苍奴上前搀扶。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凌乱的马蹄声,回头便见银鞍驾马奔来,短短半刻钟未见,他身上的胡服竟已破损不堪,秀致的面容布上血痕。
他竭力唤道:“娘子不可!此处危急,速速离去!”
话落,老妪退去乔装,赫然是名年轻娟丽的女郎,手持长鞭,逼身上前,银鞍立时抽出背部双刀,与她缠斗。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近百名暗卫已经潜行抵达,背负弓箭,将车马团团围住。
除却二人打斗的兵刀声,四下如死沉闷,良久,女郎不敌被划伤一臂,银鞍也多处挂彩,战意将歇。
墨蓝的苍穹间,遮月的流云倏尔四散,山林明亮些许,暗卫们齐齐垂首,翳塞的树荫下,隐隐可见颀长的锦衣郎君端坐马背,乌蹄马打着响鼻,从容踏步。
郎君现出全貌,苍白的面颊,漆黑的狐狸眼,朱砂痣红的耀目,胸前靠近心口的绑带,因行动似有渗血的迹象。
他的目光淡淡,说不上喜怒,只是越过所有人,准确攥住了中间的宋迢迢。
“便是这个胡雏诱你离开孤的?”
胡雏是中原人对胡人的蔑称。在场唯独银鞍身穿异服,且生的高鼻深目,左眼碧绿如翠石,一瞧即是非我族类。
宋迢迢面沉如水,与萧偃遥遥对望一眼。
夜色中,素衣单薄的少女盈盈立在车辕,右边是牵马的高壮打奴,左边是负伤的秀气少年。
两厢对峙,萧偃百无聊赖的想,这个场面足矣跻身他平生最憎恶的场景之首,甚至胜过当年想要亵/弄他的老寺人——那丑态毕露的笑面。
他由此思及老寺人惨死的情状,居然微微笑起来,合着银辉、春华,颇有几分清风霁月的味道。
但是他的笑转瞬即逝,因为他听见少女开口,还是那把柔絮的嗓音,每每入耳,都让他神魂战栗。
可惜说的话属实不太动听。
她扬眉,语带嫌恶道:“和他有什么干系,纯粹是你这人,当真是……恶心透顶!”——
下一章大火~
第30章 画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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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穿山越野, 带来沿路两畔的梨花香,清淡的香气沾染细雨,漫入宋迢迢的鼻腔, 引得她片刻恍惚。
犹记得去年的三月, 她只身横闯密林, 决意救一人;而今,相仿的雨日, 相仿的花香,她的脑海中却转圜着近百种致人于死地的方法。
只可惜, 千头万绪皆是妄想, 萧偃此刻安然立在她面前, 便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晋王的伏击失败了。
她在心里喟叹一口,倒算不得太怅憾, 概因她处处受制, 与都护府往来不便, 本该万全的里勾外连之计, 于智多近妖的萧偃而言,便显得不够缜密了。
不过, 她原想的是, 纵不能取他性命,使他负伤, 分身乏术, 也可拖上一时半会。
不曾想, 不曾想, 扬州府尚未出, 就落入他织的密网中。
一时间, 心头愤、恨、惊惧交织,逼得她有瞬息的浑噩,竟然口不择言,说出这般——于扭转局面全无益处的话来。
言出即效,不值当她再去懊悔,况且,能看见萧偃那张无暇的假面皲裂,露出一点失态的神色,也不失为一件趣事。
宋迢迢扯扯唇,不待他答话,径直扶轼下车,欲将重伤的银鞍安置回车厢。
她的手还未搀住银鞍,受人群簇拥的少年冷冷发话:“宋迢迢,你是要逼这胡雏去死吗?”
宋迢迢猝然回头,一双清凌凌的眸子折射着月光,直直望向他,她的心里恨千尺怒万丈,然思及眼下形势不利,犹自克制。
“殿下,奴口出诳语,甘愿请罚,只恳求殿下,放奴身边人一条生路罢!”
她的眼眶骤红,不带丝毫犹豫的屈膝折腰,髌骨砸在碎石零落的山路上,顷刻氤出一道血迹。
杜氏挑帘观望,见此情形,立时心痛得欲要呕血,斥责之言脱口而出:“这位郎君,倘若妾身所记无误,当初您有难,为避祸入我宋府,是小女一力保全的你,对你百般照顾,不曾有丝毫苛待的呀!”
“哪怕、哪怕的确有招待不周的地方,想必也是无心之举。可今时今日,你的所作所为,又是幽禁,又是监押……桩桩件件,实在不啻于恩将仇报!”
语毕,四下一片死寂,苍奴握紧手中马鞭,蓄势待发,银鞍亦是强撑起身子,拔出双刀。
宋迢迢面色渐白,欲要为母亲辩驳,忽见萧偃绽唇一笑,惑人的狐狸眼微眯。
“夫人何必动怒,孤对月娘一腔赤忱,之所以安排如此严密的看护,也是眼下时局危殆,不得不为之。”
他温声道:“月娘毕竟是我日后的……”
宋迢迢闻言,即刻启唇,截住他的话头。
“殿下!”她道:“既已入夜,深山里风雨萧条,您有伤在身,实则是不宜久留的。”
“殿下请回罢。”
“好啊。”萧偃颔首,从邻近暗卫的櫜鞬中抽出支箭,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
宋迢迢隐隐窥见曙光,直似溺水之人抱住浮木,急切道:“倘若殿下允奴离去,奴必守口如瓶,绝不泄密分毫,如今战事紧张,急需财帛,奴愿奉上一笔私产,足有万金之数,殿下觉着如何?”
月光斜照雨丝,少年垂眸,凝睇她良久,终于开口:“月娘执意要走,孤也无法。”
“既如此…”他笑吟吟地抬起手中角弓,箭簇直指她身侧的银鞍。
“便用这胡虏的性命,换你自由,可好?”
箭簇锐利,如同一枚星芒,在夜色中不断闪烁,宋迢迢愣怔,泪光点点的眼睫簌动几下,随即有水渍滑落颊边,不知是雨水还是泪珠。
她的面色慢慢冷寂下来,所有温情、示弱尽数烟消云散,她问:“殿下偏要闹得这样难堪吗?”
萧偃不语,仅是笑,手中兵箭纹丝不动,她兀自直起腰身,扫落裙面的尘土。
“我有时候,真是看不明白你。我与你从来不是一条心,你强留我在身畔,称得上是百害无一利……”她茫然道:“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萧偃歪了歪头,似是不解,“我想要月娘随我归家呐。”
宋迢迢掩唇,咯咯笑起来,她一面笑一面向他曼步走去,刀枪林立的雨夜里,她这番怪诞而突兀的反应,多少有些渗人。
她在萧偃所乘的骏马旁止步,捋着套马的缰绳,抬眸望他,低声道:“萧燕奴,我在宜州军帐与你说的,句句属实。”
“朝堂还未颠覆,想要你落败的人比比皆是,难道,你宁愿身败名裂,也不肯放过我吗?”
萧偃目光无波,忽而放下箭矢,同她附耳道:“身败名裂罢了,焉知没有东山再起之日?”
“燕奴即便是死,也要死在月娘的怀里。”他呢喃低语,在她耳廓拂起一阵热气。
“这么说来,殿下待我实是情真意切了……”宋迢迢眼睫低垂,唇畔笑意似有若无,她稍稍侧首,红唇暧昧,辗转于他的脖颈,撩起令人难捱的酥麻。
少年一怔,慌忙抬头躲避,却发觉胯/下马匹莫名躁动,他控住缰绳,低眸遂见少女手持利刃,恰抵在乌蹄马的喉管。
他发烫的血液寸寸凉如灰烬,半晌,他皮笑肉不笑道:“你这一刀下去,竟不知是我先坠马,还是你先被马蹄撅昏?”
宋迢迢很无谓,“撅晕算什么?就算是死在乱马足下,与殿下鱼死网破,我也甘之如饴。”
她顿了顿,又道:“我原想将它架在你脖颈,是你避得太快。罢了,是人是马,又有什么干系?只要能胁迫殿下,都是好的。”
她抬起尖尖的下颌,凝眉注视他,一字一顿道:“殿下,你知道吗?被你这种人困在手心的滋味,是比之受刑也不遑多让的。”
她说了许多,也不知究竟哪一句戳中他的痛处,教他难得卸下假面,露出些真情态。
“鱼死网破?月娘不妨一试。”他勾唇一笑,眉目阴郁,轻飘飘策马迎接刀刃,不想宋迢迢当真一动不动,牢牢执紧短刀。
马匹已然受惊,不受控的扬蹄,前蹄几要击中她的胸腹,千钧一发之际,少年怒喝:“惊寒!”
身着夜行衣的青年疾速逼近,用长鞭卷起少女,迫使她避开,旋即,四周潜伏的暗卫将她团团围住。
宋迢迢因扑摔震得唇角溢出鲜血,宛若朵朵红梅,缀在她的雪肤之上,杜氏等人瞧见,几乎是肝胆欲裂,幸而有苍奴一力阻拦,才没有被波及。
萧偃的情况更为不济,他被晋王突袭,伤处与心脉不过毫厘之距,现下因剧烈颠簸,激得他心肺剧痛,气血翻涌入喉。
他勉力压制,却听见宋迢迢肆意的笑音,他蹙眉转眸,看她伏在泥地间,白裙铺散一地,乌发血唇,笑靥如花。
她吞咽鲜血,话音发颤:“我与晋王里应外合,意图治你于死地,我不信、不信你毫无所察,可你明知真相,仍要追回我,假使你是为报复我,犹算合理。”
“然而适才,分明是教我遭难的、绝佳时机,你为何要掣辔头?为何要救我?”
她讽笑道:“萧子愆,你莫不真是个情种?”
子愆是萧偃的字,这数月来,她与他寄雁传书,为显亲昵,常以他的表字落笔。
话落,山林间杳无人声,唯有雨打落叶,风吹树摇的动响。
细密的雨珠蕴在少年眉睫,将他锋锐冶丽的五官柔化,他的眸光清泠,吐字也淡。
“月娘所说种种,我全数都知悉呀。”
“这与情爱何干?月娘养过雀儿吗?雀鸟中有一种金画眉,性子颇烈,难以驯养,常日困锁,它们是不肯依的。”
他沉吟少许,继续道:“故尔三不五时,也要放她出来透透气,最好,教她知道外边的险阻。”
“只是月娘,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带着这名胡雏上路。孤恰好是在今日查清,你与他关系匪浅,往来数十年。”
他笑靥浅浅,“真是,好一对,青梅竹马呐。”
宋迢迢并不理会他后头的疯话,只管发自己的疯,“殿下说的很是,那您可知,金画眉在民间的别称……”
“唤作。”她的语调渐渐低忽:“烂头屠夫。”
话音未落,她已抽出腕间的袖箭,众人大惊,皆以为她要行刺萧偃,弓箭纷纷转向伏地的少女,却见她皓腕一转,抵住己身的胸腑便是一箭。
“月娘!”萧偃一时目眦欲裂,迅速将腰间玉佩掷向她的腕骨,慌忙翻身下马,踉踉跄跄拨开人群。
突听得汹涌的马蹄声穿透皮膜(1),墨发碧眼、满身染血的少年弯腰将宋迢迢揽上健马,左突右袭,意欲冲出人群,却到底不敌一众武艺卓群的暗卫。
二人互相依偎,神色沉静,静立在层层刀剑中,如同一对亡命鸳鸯。
萧偃只看一眼,便切身感到苦涩的妒意,尖锐的疼痛。
宋迢迢视线逐渐朦胧,断断续续道:“殿下,你也不想、不想养一只死雀罢。”
她辨出他的情绪纷乱,为让这步棋下得顺当,权衡再三,以退为进,“子愆,我对…银鞍有恩,他为我效力…也是为报恩,再无、其他呐。”
她的眼睑缓缓相阖,模糊间,仿佛听到少年喑哑、颤抖的回答,妥协般的语气,充斥着与他不相宜的软弱。
他说:“你得回来。”
她笑了笑,说不清是无力,还是无心,总归没有应答,沉沉坠入昏梦。
闭目前一瞬,她又闻见清淡的香气,和风细雨扑面,她恍惚忆起来,这根本不是梨花香。
梨花无香,反有股腥气,一如弗光山满地的血肉烂泥。
想来此处漫山遍野,都是雨露涤净的白海棠。
*
将近半夜的博弈终于告一段落。
惊寒目送那辆青帏辎车,晃晃悠悠驶向远处。
他思及殿下近日所为,涉险、中伤,夜奔千里,追根究底,最后关头居然甘心舍弃?
他偷偷觑了眼向军医询问少女伤势的萧偃,待二人谈话收尾,才敢发问:“殿下当真放心?大舜万里疆域,宋娘子一旦脱身,该去何处找寻?”
少年默了默,那双雾霭沉浮的眼眸,哪里还有丝毫笑意。
马车淹没在海棠花枝簇拥的山路,他转过身,颀长的身影略显萧索。
“她必定,必须回来。”
是日,扬州城南突现一场大火,彻夜不熄,将昔日辉煌的宋氏宅邸,烧了个干净。
萧偃靠坐在回程的辂车上,把玩着手中的檀木箱箧,其间拨浪鼓、手鞠球、蝈蝈笼,大多是孩童的玩意,瞧着有些年头了。
他将凝结鲜花的一只琉璃珠,映对日光细看,适时,惊寒登车禀话:“禀殿下,一应痕迹俱已清理干净,绝无疏漏。”
萧偃将珠子放回木箱,不咸不淡道:“短时间内,莫要让消息传开。”他指尖叩着箱盖,叮嘱道:“韩凤娘那头,给我盯严实,等局势稳定些,再带去益州。”——
(1)鼓膜在古代的叫法。
场面稍大一些,码字的时候就左支右绌了,时速300的本人码了一天啊啊啊啊啊
好的,偃狗深井冰日渐加重,把女鹅都逼成逼成疯批了π_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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