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林羡玉心里是有怨的。
怨气几乎要冲天。
若放在以前, 他绝不会再搭理赫连洲,他一定甩袖而去。京城有数不尽的歌楼舞榭,其中趣味, 难道还比不过一个赫连洲吗?
可是他这半年来经历太多, 几番命悬一线,都是赫连洲相救。赫连洲是他在这个陌生国度里的唯一依靠, 他知恩图报,又是年少第一次倾心, 竟也能为了这份摇摇欲坠的感情一忍再忍, 只求他们不要缘尽于此。
他回头望向赫连洲, 赫连洲大概很多天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薄唇没有血色,整个人看起来也没什么精气, 和平时截然不同。
林羡玉忍不住蹙眉,可转念又想:我为什么要心疼他?我难道不是一样吗?
一样的难过,一样的煎熬。
“驿道不用修了, 回到祁国之后,我不会给你写信。”林羡玉说。
赫连洲身形微晃, 拿弓的手小幅度地颤抖,在沉默中颓然落下。院中斜晖温煦,于赫连洲而言, 却如西风残照。
“为何?”
林羡玉从箭篓里抽出一只羽箭,“信上写什么内容呢?写我在京城过得有多舒心, 写我每日逛完歌坊又去逛布庄?还是……写我和扶京哥哥情投意合,终成眷属?”
他抬手将箭扔出去, 可惜没扔出去多远,就掉落在地。
可这支羽箭却直直地插进了赫连洲的心里, 痛不见血,他的呼吸愈发沉重,半晌才哑声说:“你到底对他有意。”
林羡玉气极反笑,歪头问:“这很奇怪吗?扶京哥哥为人谦逊、温文尔雅,对我也是有求必应,最重要的是,他从不会对我说狠话,不会让我伤心。”
赫连洲几乎是脱口而出:“如果可以,我又何曾想让你伤心?”
林羡玉愣住。
“我还能怎么办?”赫连洲从未如此刻挫败,“玉儿,你想留下,你刻意不去想以后的事,可我不能不为你考虑。你只记得我在老神庙说的,却忘了那日僧人说过的话,我是克妻之命,你忘了吗?玉儿,我原是不信鬼神之说的,可我现在不能不信。这世上,除了你爹娘,最希望你平安幸福的人,就是我。”
他放下长弓,走到林羡玉面前,抬手到林羡玉的颊边,又不敢再靠近。
“玉儿,你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人,陆谵也好,其他人也罢,你这样聪明,一定能分辨出谁是真心待你。我永远都不会否认,我喜欢你,真的……非常非常喜欢,在遇到你之前,我从未对任何人动过心,但是我只能陪你到这里了。玉儿,若有来生,我会放弃一切去祁国找你,像陆谵那样陪着你长大,和你相爱。”
这是赫连洲第一次说“喜欢”。
林羡玉怔了许久,而后抬起沾了泪的眼睫,喃喃道:“我不要来生的誓言。”
他望向赫连洲:“我要此时此刻。”
这一句,赫连洲竟有些动摇。
此时此刻,眼前欢爱。
也许他无需为所有人考虑周全……
他刚想开口,萧总管匆忙赶来,结结巴巴地说:“王爷,宫、宫里来人了。”
林羡玉吓得眼泪都憋了回去。
萧总管急匆匆地走下回廊,“太子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知道王妃脚腕扭伤,特意派太医来诊治,还是让惠国公亲自领来的,已经快到门口了。”
惠国公是当朝皇后的兄长,太子舅舅,也是太子的最大倚仗,他身为外戚,手握重兵,先后任绛州宣抚使、三州提督,五年前封为国公。他手下有铁剌里、骊涅衮等一众名将,还有一支勇猛无比的金甲骑兵,曾在十几年前的月遥国大战中以少胜多,大破敌军,让月遥国从此称臣,岁贡金银,不敢再进犯北境。
他常年稳居东南,和赫连洲成对峙之势,此次回都城,大概也是太子授意。
林羡玉不明所以,“宫里为什么来人?”
“玉儿别怕,安心待在屋子里,”赫连洲对萧总管说:“把王妃扶进去。”
见林羡玉神色紧张,他安抚道:“不会有事的。”
一直看着林羡玉在床边坐下,赫连洲才独自往前院走,刚跨出门槛,就看到惠国公下了马车,笑意吟吟地朝他走来。
“王爷,别来无恙啊。”
赫连洲略微拱手,“国公身子又硬朗了些,看来丹州真是块风水宝地。”
惠国公面目凶悍,眉弓高耸,鬓角如剑戟,此时露出笑容,也全无善意:“王爷说笑了,赫仑山的风沙覆盖整片朔北大地,东西南北都一样,哪有好坏之分?”
“国公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太子听闻嘉屏公主落马负伤,十分担忧,特意让老夫带着太医院在跌打损伤方面医术最精湛的太医前来,为公主诊治疗养。”
“多谢皇兄与国公关心,公主已经无恙,昨日便可下床走动。”
惠国公笑着摇了摇头,“王爷,你我都是战场征伐过的人,怎不知扭伤的严重?有时候看似已经无恙,实则瘀血未除,公主又是金枝玉叶的身子,还是让太医查看一番吧。”
赫连洲神色严肃。
男女骨骼不同,太医一望便知林羡玉不是女子,惠国公突然拜访,必然是太子察觉出了什么。
赫连洲的面色依旧波澜无惊,不疾不徐道:“不用了,公主受伤之初,我就派人找了束纥神医,讨来他的膏贴,为公主敷上。公主好得很快,如今已无大碍。辛苦国公多跑这一趟了,改日我携公主一同去国公府拜访。”
他态度强硬,二人本就是势同水火,自然也不用多做表面功夫,惠国公看了一眼怀陵王妃的匾额,然后笑了笑,道:“既然如此,老夫就不打扰王爷了。”
他回身走进马车,马车缓缓出发。
半柱香的时间之后,马车在宫门口停下,惠国公步履匆匆,直奔东宫。赫连锡也早早在殿中等候他,见他到来,连忙出门迎接:“舅舅!”
“殿下,如您所料,怀陵王府里果然有猫腻,不管微臣如何说,赫连洲就是不让微臣进府看望公主,连太医都拒之门外。”
“拒之门外?”
“是,微臣连公主的面都没见着。”
“前些天探子来报,说跟着那祁国公主和祁国七皇子去了赫连洲的马场,二人倒是没有密谋什么,只是那公主言行举止怎么看都不像是祁国的公主,祁国宫规森严,公主更是自幼被教导得端庄贤淑。而这位嘉屏公主,不仅初初来时就敢顶撞本宫,还敢千里迢迢奔赴绛州,闯进军营,本宫越想越觉得古怪……”赫连锡思忖片刻,沉声说:“公主有古怪,赫连洲却拦着不让太医诊治,这不合常理。”
“殿下分析得没错,从常理而言,赫连洲应该是最希望公主有古怪的,他本就是被迫迎娶,心里憋着火呢,结果他竟然一直护着——”
赫连锡茅塞顿开,忽然笑了:“原本以为赫连洲最在意的是天下人的悠悠之口,没想他最在意的,竟然是祁国公主,甚至还有可能不是真正的公主。”
他笑得张狂:“赫连洲啊赫连洲,你这个断情绝爱的煞星,竟也有今天!”
他对惠国公说:“舅舅,过几日便是您的六十大寿了吧,届时还请您邀请赫连洲和嘉屏公主一同赴宴。”
惠国公读懂了太子的弦外之音,颔首道:“明白,微臣会安排好一切。”
赫连锡望向手边的计时铜壶,“我倒要看看,他是要江山还是要美人。”.
赫连洲意识到了危险,折返回府正好迎上神情同样严肃的陆谵。
陆谵一听惠国公前来,便立即出了厢房查看情况。“出什么事了?”
赫连洲说:“你明日进宫面圣,三日之内,带着玉儿离开祁国。”
陆谵停在原地,也不知如何是好,“已经到了不可转圜的地步?”
“太子起疑心了,玉儿有危险。”
陆谵也意识到了严重性。
赫连洲将带着这个消息回到后院,林羡玉立即从床上下来,不顾阿南的搀扶,冲到门口,踉跄着扑到赫连洲怀里。
赫连洲扶住他,林羡玉心中已经隐隐有了预感,他等待着赫连洲即将说出口的话。
“玉儿,太子对你的身份起疑心了。”
林羡玉屏住呼吸。
“听我的话,尽快跟着礼队回去,不用服敛息丹,我不放心那药丸,你就直接躲在七皇子的马车里,之后的事由我来处理,我会派人一路护送你们,直到离开北境。”
林羡玉眼中的色彩一点一点消失。
“玉儿乖。”赫连洲只能这样安抚他。
“好啊。”林羡玉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他望向陆扶京,有些语无伦次:“扶京哥哥,我们该吃一顿饭,我们仨还没有好好地吃一顿饭呢,最后一顿饭了,吃完之后就回家了。”
赫连洲的手不受控制地握紧了林羡玉的肩膀,林羡玉说:“就今晚吧,兰先生做的腌黄瓜也好了,正好用来配酒。”
八月初,王府里静默无声,已经有了肃杀的冷意,就在后院的槐树下,四方石桌上,摆了八个盘子,和一壶酒。
陆谵扶着林羡玉走过来。
赫连洲有些局促,两只手合在一起搓了搓掌根,对林羡玉说:“……你之前说祁国喝酒有八大盘的规矩,北境的菜品没那么丰盛,勉强凑了个八件,其中一盘是兰先生做的腌黄瓜。”
“其余的,都是你做的?”
林羡玉看着桌上的烤鹿肉片、盐渍貂肉、糖浆酸杏……虽然卖相普通,但已经是林羡玉在北境吃过的最丰盛的一顿晚膳。
“对,我做的,口味可能一般。”
陆谵没有想到赫连洲还有这样的一面,他都不敢相信这个在林羡玉面前显得有些卑微的男人,是威名震天的赫连洲。
林羡玉压下心头酸涩,坐了下来,陆谵对赫连洲说:“辛苦王爷亲自下厨了。”
“客气。”赫连洲伸手示意他也坐。
赫连洲给他们斟了酒。
林羡玉先提杯,缓缓开口:“我先敬王爷,谢王爷的救命之恩,不过我也为你收复斡楚做的伟业做出了贡献,至此,两清了。”
赫连洲顿了片刻,眸色黯淡,苦笑了笑,“好,两清。”
他举杯饮尽。
林羡玉只是把瓷杯送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便皱起眉头。
真苦,比他心里还苦。
他望向赫连洲,赫连洲始终低着头,原本健硕昂扬的肩膀,此刻也塌了下去。
赫连洲对陆谵说:“谵王殿下,此行路途遥远,还望您照顾好世子,还有兰先生与阿南,务必平安。”
陆谵也提杯回敬:“请王爷放心,我以性命担保,一定会护羡玉周全,让他风风光光地回到京城,回到侯爷与夫人身边。”
听到风风光光,林羡玉的睫毛颤了一下。
席间一片沉默。
许久之后,赫连洲再度开口,他主动敬了林羡玉:“玉儿,我……我向你赔罪。”
林羡玉却把自己杯中的酒倒进他的酒杯里,挑眉道:“喝啊,不喝怎么赔罪?”
赫连洲未有迟疑,一饮而尽。
林羡玉抬头看了看夜空,忽然说:“明明是同一轮月亮,北境的月亮总是灰蒙蒙的,不如祁国的月亮皎洁清透。扶京哥哥,你还记得我们以前常在梅亭里赏月吗?那时候的月色多美啊,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陆扶京瞥了赫连洲一眼,没有答话。
“真像是一场梦啊。”林羡玉说。
他拿起筷子,尝了尝赫连洲做的菜,鹿肉片烤得太老,糖浆酸杏又太甜,口味确实一般,但他吃了很多。
赫连洲给他挑了最嫩的鹿肉片,可林羡玉不理他,非要吃那片嚼不动的,嚼得牙酸脸疼,眼泪都要下来。
最后三个人都有些醉了。
林羡玉吃得多喝得少,神志还算清明,觉得头疼,便跌跌撞撞地回了自己的屋子。
睡意朦胧间他感觉到有人握住了他的脚踝,扭伤处虽然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是乍一触碰,还是会作痛。林羡玉“嘶”了一声,睁开眼,便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
和前几日他窗外那个身影一样。
“赫连洲?”
他第一次看到赫连洲喝醉的模样,浅淡的醉意瞬间烟消云散,他撑起上半身,怔怔地望着床边的赫连洲。
赫连洲的醉意体现在他泛红的眼尾和耳根,还有混沌未开的眼神。
他轻轻握住林羡玉的脚踝,俯下身在那淤青未消的地方印了一个吻。
林羡玉吓得噤了声。
赫连洲的手那么宽大粗糙,握住林羡玉小腿的时候却无比轻柔,他喝醉时声音不如平时低沉,听着竟有些委屈:“玉儿,那天若是我陪着你去,绝不会让你受伤。”
林羡玉忍不住翘起嘴角。
“我怀疑那个陆扶京根本不能保护你,我一直护送你到苍门关,我看着你出关,好不好?”
林羡玉的嘴角瞬间扯平。
他抬起另一只脚,踹在赫连洲胸口,结果又被赫连洲握住,轻轻按在胸膛上。
“玉儿,能不能别忘了我?”赫连洲说完又摇头,“不是,不是,还是忘了比较好。”
他真的喝醉了,颠三倒四地说着胡话:“玉儿,你有多难过,我就有多难过,我真想放弃一切,随你离开,可是我背负太多责任,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背负这些,我生来便是皇子,可我没有享受过皇子的半点好处,可我不能让黎民百姓受苦受难……玉儿,玉儿,祁国的月亮真的比北境的月亮更美吗?这里没有半点值得你回忆的东西吗?”
林羡玉收回腿,赫连洲也跟着欺身上来,他低头和林羡玉碰了碰鼻尖,央求道:“玉儿,驿道还是继续修,好不好?给我写一封信吧,一封就够了,什么内容都好,都好……”
林羡玉又气又心疼,别过脸去。
赫连洲的吻却落在他的脸颊上,慢慢往中间移,最后含住他的唇瓣,舌尖探入。
也不知是怎么睡着的,再醒时已经是夜半子时,赫连洲揉了揉酸胀的眉心,待视线清明,才发现自己正躺在林羡玉的紫色床帷里。
他倏然往身侧望去,看到睡在他怀中的林羡玉,林羡玉枕着他的胳膊,睡得正香,只是上唇微微发肿,赫连洲回忆了一番,才意识到,这大概是他昨晚胡乱亲的。
他心头懊悔,知道自己酒醉误事。
可他看到林羡玉时,又觉得,天大的事都不如此刻重要。林羡玉睡得这样安稳。
他的心再一次融化。
他再也遇不到第二个林羡玉了。
这个想法一出来,就让他浑身发凉,明明已经下定了决心的事,此刻却在林羡玉平稳的呼吸中一点一点动摇。
他需要林羡玉,他真的需要他。
他需要把林羡玉柔软温热的身体揽进他的怀抱中,他需要林羡玉身上那股香甜的茉莉花味道,他需要林羡玉在他怀里撒娇,趴在他身上,问他:“你的软肋在哪里?”
他的软肋是林羡玉。
他一直想要保护林羡玉,可他此刻才意识到:正因为林羡玉是他的软肋,他更不能失去林羡玉,否则他的心再无支撑。
他要林羡玉在他身边。
他必须想个更周全的办法,既不让林羡玉受委屈,又能让林羡玉留在他身边。
就在这时,他听到林羡玉的梦呓:“太远了,赫连洲,你什么时候跟我回家?你还没有见过我的爹爹和娘亲……”
太远了。
不管怎么样,都太远了。
他若还是怀陵王,自然不能跟林羡玉回家,若是北境皇帝,也不能跟着林羡玉回家。
若他是天下共主,迁都南方……
他望向林羡玉,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
也许,这就是两全之策。
第52章 第 52 章
天蒙蒙亮时, 赫连洲小心翼翼地托起林羡玉的后颈,将自己的胳膊慢慢地挪了出来,然后起身穿靴, 理好混乱的衣衫。
离开前他帮林羡玉盖好被子, 又在床边沉沉看了一会儿。林羡玉真随了他的名字,全身上下都像一块沁润柔腻的白玉, 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娇憨,叫赫连洲怎么看都看不腻。
他走出后院, 经过禁室时, 他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七月已尽, 流火也随暑热消散。
折磨了他二十年的心火在今年似乎没起什么作用, 痛过、灼烧过,但最后都结束于林羡玉那一双泪汪汪的眼眸。
他心上人的眼是朔北最清澈的一汪泉。
皇后当初也不是存心想杀他, 而是用他试药,还找了个好借口,说二皇子体虚, 需用药补气血,使阴阳两合。见六岁的孩子服了这药都不危及性命, 皇后欣喜不已,全然不顾赫连洲五脏俱焚的痛苦。后来,德显皇帝念及与静贵妃的多年情分, 特意来冷宫中看望赫连洲,却见赫连洲因为毒发在院子打滚, 口吐污物,皇帝顿觉颜面尽失, 怫然而去。
有时候听着林羡玉讲“我爹爹和娘亲”,赫连洲都觉得茫然。
原来这世上有如此疼爱孩子的爹娘, 会陪着他读书、带他到处游玩喝顿梅子酒都要想方设法给他配上八种不一样的下酒菜……赫连洲从未感受过如此亲情。
但他的玉儿感受过,就足够了。
他要做的,就是不让他的玉儿在他和父母之间为难痛苦。
他走向兰殊的屋子。
兰殊最近跟随纳雷外出体察民情,每日都起得很早,他刚走到院子里就看到了赫连洲,头发有些乱,还穿着昨日的衣裳。显然,发生了什么。
兰殊面色如常,恭敬道:“王爷。”
赫连洲坐在凳子上,问:“兰先生,在你看来,西帐营胜金甲营的几率有多大?”
“惠国公的金甲营虽在十年前名声大噪,但这些年安居东南,早就消磨了志气和战力,与西帐营不可同日而语。”
“那我胜太子的几率有多大?”
兰殊语气坚定:“十拿九稳。”
“那我吞并祁国呢?”
一向冷静自持的兰殊竟倏然起身,往后退了一步,许久未言,待赫连洲抬眸望去时,兰殊的嘴角才露出隐约的笑意。
不像是惊讶,反而像是期待已久。
“王爷,您的意思是……”
赫连洲将手边的茶杯,从右拿到左,沉声道:“出于家族的仇恨,我以前常想着灭祁,但就像你说的,祁国的百姓是无辜的,他们的日子并不好过。有时候我都觉得费解,祁国占尽地理上的优势,他有那么多山川湖泊、通向异邦的海湾、还有肥沃的土地……却依然民不聊生。祁国军队里全是聚敛无厌、饱其私囊的巨贪,打起仗来溃不成军,足为天下之耻。”
兰殊神色肃穆,安静听着。
“北境发源于赫仑山,祁国发源于荣沧江,建国都已有百年之久,先祖们筚路蓝缕,各自开创了盛世,直至当今,竟都面临着相似的窘境——皇帝昏聩、外戚当权、苛政恶税,再加上前些年天灾频繁,粮食、疫病、官府欺压,百姓沦落到破家鬻子的惨淡地步。可是罢黜太子、收复龙泉,不能解万民之急,老百姓真正想要的,只是吃饱穿暖、生活安定。”
赫连洲望向兰殊:“如今,唯有南迁。”
兰殊自从离开斡楚之后,一直难免郁郁寡欢,直至此刻,方觉心中火光未熄。
他还年轻,他们都还年轻。
听到赫连洲的话,兰殊深吸一口气,说:“唯有南迁,唯有通商,唯有两族融合,取长补短,方可造福万世。”
赫连洲道:“我善战,但想让祁国称臣,必然不能只通过战争,需用计谋徐徐图之。今后兰先生有任何想法,都请向我直言。”
兰殊躬身行拱手之礼,“王爷,您能放下世仇,实在令属下叹服。”
“看来兰先生心里早有此意。”
兰殊浅笑:“大概是在军营里看到王爷与殿下的相处时产生的想法,不知王爷的想法里是否含了半点私心?”
“不止半点,一半是为了他,一半是为了百姓。”
“不为王爷自己?”
“为他就是为我,为百姓也是为我。”
兰殊觉得这个想法倒是出乎他的意料,故意打趣:“王爷不打算送殿下回去了?”
“舍不得,”赫连洲用指腹摩挲着杯沿,轻声说:“与其分隔两地,各自垂泪,不如把他留在我身边。”
兰殊忽然瞥到门边露出来的小半截蓝裙,于是问:“王爷打算怎么向殿下解释?”
赫连洲忽然沉默。
兰殊心里有些急,不知该向着谁,思忖片刻后问:“那由属下去解释?”
赫连洲无奈的摇了摇头:“不用,我自己去,再逃避下去,他真该恨我了。我该尊重他的想法,让他自己做决定。”
话音刚落,林羡玉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
他听到了赫连洲的话。
这些日子以来,他第一次从赫连洲的嘴里听到让他这么舒心的一句话,心里感动,但又不想表露出来,嘴角的笑压都压不住,只好叉着腰装凶:“算你识相!”
赫连洲愣了片刻才起身:“玉儿——”
“我听到你们的谈话,听是听懂了,但不是很明白。”
起初赫连洲在林羡玉面前还有些威势,总能吓得林羡玉含泪抽噎,可是现在的他,全然成了林羡玉的手下败将,此刻竟有些紧张,犹豫片刻,才走上前来。
“玉儿,我知道你想留下来,我当然也希望你留下来,如今我能想到的两全之策就是如此,听上去很难,未必能成功,说不定还会给你惹来杀身之祸。就算过了北境这一关,将来我们还要一起面对祁国那一关,你可能会承受很多非议,但我尽我全力保护你,你……是否愿意?”
林羡玉比他矮很多,此刻目光刚好落在他起伏不平的胸膛上,林羡玉想:要揽天下入怀的人,也会如此紧张吗?
他的确听得似懂非懂,但他听清楚了兰殊的话:唯有南迁,唯有通商,唯有两族融合,取长补短,方可造福万世。
他和赫连洲之前都困在各自一隅,忘了困局还有这样别开生面的解法。
他抬起头,对上赫连洲的灼热目光:“我只要你一句话,不可生灵涂炭。”
赫连洲说:“好,我答应你。”
两人都没有再开口,而是一动不动地望着彼此。从斡楚回来后,这是他们第一次心平气和的对话,他们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一种期待,一种对未知的期待,全无惧意。
他们没有谈爱,但彼此都明白,这一切是为了爱,为了延续这段缘分。
八月初,鸿雁南归。
林羡玉却留在了北境。
他望向兰殊:“兰先生,从今日起,我正式向您拜师,学习兵法和治国理政之道。”
兰殊刚要点头,赫连洲就说:“玉儿,你不必如此辛苦,我会——”
“什么是辛苦?”林羡玉最讨厌听到赫连洲说这样的话,他反驳道:“其实从斡楚回来之后,我就一直跟着兰先生读书。虽然我还没有入门,有时候会走神,但我已经努力了,我不想成为你的累赘,我也想像兰先生一样,成为你的座上宾,和你们一起商讨要事。我以前不爱读书,是因为我爹娘从不对我提要求,不要我考科举也不要我当官,所以我懒散了些,但我很聪明的,再给我一两年的时间,我也可以侃侃而谈。”
赫连洲却说:“正因为你爹娘都不对你提要求,我怎么舍得让你付出这么多?”
“不是为了你,”林羡玉望向赫连洲,认真道:“是为了我自己,我不是累赘,不想永远被你们保护着。达鲁和阿如娅至今都不知道我真正的身份,我不愿永远顶着怀陵王妃的头衔生活。赫连洲,我梦想成为有贡献于百姓的人,让他们都知道我的名字,如果有一天,我回到祁国,一定不是以嘉屏公主或怀陵王妃的身份,而是祁国的世子,林羡玉。”
林羡玉说完后,赫连洲和兰殊都沉默良久,好像不敢相信,站在他们面前的人是那个娇生惯养、每天有流不尽的眼泪的小王妃。
“我知道太子怀疑我的身份了,我也知道将来还有很多潜藏的危险,但我不怕,你只要告诉我该怎么做,我照做就是了。”
赫连洲缓缓伸出手,抚上林羡玉的脸颊,呼吸愈发急促,“玉儿……”
林羡玉却扭过脸去:“你别以为我就这样原谅你了,才没这么容易。”
赫连洲微讪。
林羡玉还是叉着腰,说:“你须得好好表现,才有可能获得我的原谅。”
赫连洲的手还没从林羡玉的颊边落下,快步朝他们走过来的陆扶京已经看到了。
他神色变了变,脚步微停,但还是面色温和地走了过来,柔声询问:“玉儿,今天怎么醒得这么早?脚腕还疼吗?”
“扶京哥哥,我不回去了。”
陆扶京的笑容瞬间凝滞在嘴边,“什么?你不回祁国了?”
“是,我在这里还有很多事想做。”
陆扶京看了赫连洲一眼,又看向林羡玉,语气显得有些焦急:“你不想回家了吗?不想回去看望侯爷和夫人?”
“之后有机会,我会回去的,麻烦扶京哥哥你回去之后,告诉爹娘,我在这里一切都好,没有受苦,让他们不要担心。”
“玉儿!”陆扶京的情绪几乎到了失控的边缘,他勉强维持住语气,颤声问:“你知不知道,你在这里有多危险?”
赫连洲在这时开口:“我会护他周全。”
陆扶京难以置信地望着赫连洲,昨晚林羡玉说这一切像是一场梦,对陆扶京而言,昨晚才像是一场梦,到底谁护羡玉的周全?
一夜过去,怎么就变了天?
“殿下,我许诺你的事,不会收回,自你动身之日起,我随即派遣八千精兵秘密出关,随你一起回祁国京城,逼退邓烽大军。”
陆扶京的脸色还是很差。
就在这时,萧总管送来惠国公的名贴。
“王爷,三日之后是惠国公的六十大寿,他邀请您和王妃还有谵王殿下一同去国公府做客。”
陆扶京立即说:“您看到了,王爷,太子的害人之心已经昭然若揭,您怎么护?”
林羡玉抢先说:“扶京哥哥,我称病不去不就好了?”
陆扶京质问他:“你能次次称病吗?”
林羡玉语塞,但他还是说:“扶京哥哥,我已经做好决定,我真的想留下来,不是为了……为了他,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留下来。”
“你——”陆扶京当着林羡玉的面,什么都说不出来,连问话都隐晦到了极点,“玉儿,你真的明白吗?你真的想好了吗?”
林羡玉懵懂地点头。
一旁的赫连洲却眸色深沉。
陆扶京最终只能颓然地离开,林羡玉看着他的后背,又想起这些年陆扶京对他的照拂,陆扶京对他也算是百般宠爱,不管去哪里巡视,回来之后都要给他带上一大堆的礼品。林羡玉以前只觉得扶京哥哥是个大好人,此刻通了情爱,脑中又全是陆扶京方才失落的神色,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下意识往前追了一步,却被扭伤止住,他扬声说:“扶京哥哥,我们的挚友情谊在我心里是谁都替代不了的。”
陆扶京的脚步停了停,最后还是继续往前,径直走回自己的厢房。
萧总管看着这场面,还一脸茫然,赫连洲已经向他发布了命令:“让人把桑荣和纳雷喊过来。”
萧总管连忙说:“是。”
兰殊问赫连洲:“您真的要派兵支援谵王?”
“邓烽的军队外强中干,只够吓唬吓唬祁国皇帝的,让纳雷一路散布北境十万大军来袭的谣言,不费多少兵卒,邓烽自会不攻而破。这种战术,纳雷最得心应手。”
赫连洲沉声道:“支援是真,帮谵王也是真,但更重要的是,我要借此机会,名正言顺地拿到祁国的地形舆图,为以后的事做好准备。”
阿南一直在门外等着,等得昏昏欲睡,才等到他家小世子一瘸一拐地走出来。
林羡玉打了个哈欠。
他第一次参加正儿八经的公事会议,起初还打足了精神,恨不得把他们每个人说过的话都记下来,可是听着听着就听不懂了,北境人的名字古怪又难听,林羡玉问了几次“他是谁?”“他又是谁?”然后就再也跟不上了。
虽然赫连洲很在意他的表情变化,每当他皱起眉头的时候,赫连洲就会把话重复一遍,还要追问:“玉儿,哪里不明白?”
他觉得这样显得自己很笨,便说:“都明白,都明白,你别总是问我!”
他这一吼,赫连洲就不敢再问。
一旁的桑荣见了,半晌没回过神。
好不容易听完一整场讨论,林羡玉这才意识到,他在斡楚经历的那些事实在不值一提,不管是状告官府还是建立榷场,都是赫连洲为他布置好的戏台子,让他开开心心地上去,唱上一段,顶多算是自娱自乐。
林羡玉叹了口气,心知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他愁眉苦脸地望着阿南。
刚要回屋,身后忽然传来赫连洲的声音。
“玉儿,今晚我可不可以——”
自从知道林羡玉不会离开之后,赫连洲的情绪始终高昂,完全不像失眠了半个月的人,他甚至开始得寸进尺,想延续昨晚的温存,继续赖在林羡玉的床上……
林羡玉凶巴巴地推开他,叉腰道:“不可以,在我原谅你之前,你不能和我同床共枕,除非我需要你了,你才能来。”
被林羡玉断然拒绝,赫连洲并不气馁,他低头靠近,说:“那我就要玉儿门外等着,替了阿南的活,整夜守着你,等你需要我。”
阿南不明所以,呆呆地摆了摆手,解释道:“王爷,只需要守到二更天的时候,殿下很快就会睡着的,不用守一整晚。”
赫连洲一时哑然。
兰殊在后面笑着说:“阿南,待会儿就要用午膳了,快把殿下扶回去。”
阿南“哦”了一声,抱住林羡玉的胳膊,两个人互相搀扶着回了屋。
赫连洲看着林羡玉走得还算稳当,便转身出了府,有事需要他亲自去处理。
一直到晚上,他才回来。
林羡玉的屋子还亮着。
赫连洲走到窗边,屈指轻叩,问:“玉儿,睡了吗?”
林羡玉没应他。
赫连洲又问:“玉儿在做什么?”
片刻后,里面才传出一句幽幽的:“玉儿在看书,不许打扰。”
赫连洲忍不住弯起嘴角,明明只是一句话,却让他满身的疲惫都烟消云散。
“玉儿,今晚星月交辉,夜色很美。”
第53章 第 53 章
赫连洲守在林羡玉的窗外, 听着里面传出来的翻书声,抬头望着夜空。
惠国公的请帖已经送了过来,这是一场显而易见的鸿门宴, 太子的心思昭然若揭, 却又无法推辞。昨日惠国公亲自领太医来为王妃诊治,赫连洲当场拒绝, 说王妃已经痊愈,既如此, 再找不到借口缺席寿宴。即使找了借口, 也难保还有第二次、第三次……
也许太子想趁机抓住林羡玉, 以胁迫他, 或者他掌握了有关于林羡玉身份的证据,想在寿宴上, 逼赫连洲当众做出抉择。
太子现在穷途末路,什么事都有可能做得出来,赫连洲必须提前想好对策。
可是此时此刻, 他又不想去思考那些烦心事。
皇权争斗向来是你死我活,至亲相残, 赫连洲已经能预想到,一旦他打开闸口,许多未知的危险就会如洪水般向他们涌来。如果日子能静止在这一刻就好了, 银辉相映,怡然自得。
就在这时, 里面传来脚步声,林羡玉扶着桌边一步步走到窗前。
赫连洲看到左右摇晃的人影。
北境风沙大, 夏天也不算太热,窗户向来都是紧闭的, 久而久之,锁扣都生了锈,林羡玉费了老大的劲才推开窗。
猛地推开,吱呀一声,和合窗的一角正好撞在赫连洲的胳膊上。
“……”
林羡玉原本想像戏文写的那样,挑起窗,倚坐在窗边,一手托着腮,仰头赏月,谁知连第一步都没成功。
再好的气氛此刻都成了尴尬。
他收回手,气鼓鼓地扭过脸去。
赫连洲忍不住弯起嘴角,没有逗他,而是立即伸手将沉重的旧木窗抬起来,再用一根长而粗的支条抵住。
“你怎么还在这儿?”因为窘迫,林羡玉无端拿赫连洲撒气。
赫连洲却只是笑,顺着林羡玉的小脾气,说:“说好了要替你守夜。”
林羡玉低下头,用指尖拨了拨生锈的铁钉,闷声说:“讨厌你。”
赫连洲笑意微敛,“是我活该。”
“扶京哥哥那里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林羡玉皱了皱眉头:“你去解释。”
“好,我去说。”
“别让他恨我,也不要恨你。”
“恨是难免的,若他掌握一方兵权,以他的品行,我说不定会考虑帮助他继承大统,但他的性子太过谦逊温和。”
林羡玉故意说:“扶京哥哥一向真诚待人,相信人心向善,才在这种危急关头寻求北境的帮助,谁知道引狼入室。”
这话也不假,赫连洲无可反驳。
他的计谋虽是为了造福百姓,于陆谵和祁国皇室而言,确是引狼入室。
林羡玉斜睨了赫连洲一眼,知道自己这句话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怕伤了赫连洲的心,立即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
“我只是希望你守正不移,若有一天,你登上那么高的位置,掌握至高无上的权力,你还会像此刻这样,为我守夜吗?”
“会的,”赫连洲靠近了些,轻声说:“我保证,守正不移,此心不变。”
林羡玉的耳根一点点染红了。
但他还记着仇。
从前他总是太好哄了,遥想赫连洲第一次哄他,只走到他面前,干巴巴地说了两句话,他便抹了眼泪,把自己珍爱的金葫芦赠给赫连州。赫连洲一定因此认为他毫无主见,只会哭哭啼啼,难堪大任,才在两难取舍之间决定送他回家。
林羡玉决定,以后他再也不哭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
他再也不哭,再也不会为赫连洲轻飘飘的几句道歉动摇。
他哼了一声,“动一动嘴皮子而已,这种话谁不会说?你得签字画押。”
“好啊。”
林羡玉说:“若你将来负我,我定让你成为全天下的笑柄。”
赫连洲轻笑出声,俯身和林羡玉碰了碰额头,“玉儿现在好凶啊。”
林羡玉推开他:“听到没有啊?”
“听到了,若我敢负你,我就会成为全天下的笑柄,若是玉儿负我呢?”
“那一定是你做得不好。”
简直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赫连洲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在林羡玉的眼神逼迫下,说:“都听你的。”
“三天后的惠国公寿宴,我要不要去?”
赫连洲问:“玉儿想去吗?”
“去,若是不去,便正中太子下怀,我以后真就连大门都出不去了。”
“我来想办法。”
赫连洲话音未落,林羡玉忽然眼睛一亮:说:“我有办法!”
赫连洲眉梢微挑,“愿闻其详。”
“太子当初为了让你退兵,私下与老斡楚王勾结,在边境造成动乱。他之所以有恃无恐,是因为他觉得你没有证据,无法指认他,但兰先生有证据。”
赫连洲微微愣怔,“是。”
林羡玉继续道:“就算太子不受威胁,闹得鱼死网破,两件事同时昭告天下,一方是亲近祁国,一方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不顾百姓的死活,我认为百姓心里一定更厌恶后者。”
赫连洲看着林羡玉微蹙着眉头,神色严肃地讲述自己的见解,恍然想起四月在苍门关的大漠中初见时,林羡玉穿着一身红衣,趴在他的马背上,只是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便哭得梨花带雨。
真是长大了。
“我说得对不对?”林羡玉问。
赫连洲说:“对,很对。”
“真的吗?”林羡玉惊喜过望,“我想了一晚上,刚刚在书上看到一句,两害相较,取其轻,正好用在这件事上。”
“玉儿好聪明。”
“那我明天就去找兰先生。”
“好,那这件事就交给玉儿了。”
林羡玉心中瞬间燃起一股强烈的使命感,仿佛他已经成了赫连洲的臣子,正临危受命,去做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他的胸膛正剧烈地起伏着,脸颊微红,一双眸子亮晶晶的,满是期待。
赫连洲越看越心动,刚要靠近,就被林羡玉抵住,“不许进来!”
赫连洲只好忍住,但还是存了坏心思,握住了林羡玉的手腕,指腹轻揉,哑声问:“那玉儿允许我做什么?”
许是月色.诱人,又或是赫连洲的眼神太过炽热,林羡玉不受控制地探身出去,微微启唇,靠近赫连洲的脸,赫连洲也愈发靠近。
然而下一刻,林羡玉一抬手,不小心打翻了和合窗的支条,沉重的木窗应声而下,再一次砸在赫连洲的后背上。
“……”
不敢看赫连洲的表情,林羡玉转身就走,一瘸一拐地奔向自己的床。
赫连洲深吸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望着林羡玉躲进紫色床帷里,然后任劳任怨地帮他放好支条,关上窗子,说了声“玉儿你早点睡”,便回了自己的屋子。
翌日早晨,赫连洲从朝堂回来,便看到太子身边的中常侍领着陆谵往外走。
陆谵瞧见他,脸色沉了下来,但还是停下脚步,颔首道:“王爷。”
中常侍立即向赫连洲行礼,作恭敬姿态:“王爷万安,太子殿下说王爷日理万机,怕招待不好谵王殿下,特意邀请谵王殿下去马场看射柳表演,御轿已在府外等候了。”
赫连洲望向陆谵,陆谵始终垂眸。
“殿下想去吗?”赫连洲问。
“太子殿下盛情邀请,我推辞不得。”
显然,他因林羡玉不肯回家之事,对赫连洲心怀恨妒意,或是恨意。
“北境的射柳表演的确非常精彩,”赫连洲忽然开口:“两队人从东西两个方向出发,手持长弓,作迎战状,同时射向树上的柳环,有时为了迷惑对方,便装出畏怯讨好的姿态,甚至随行,待对方放松警惕,再一箭击中。”
陆谵抬起头,正对上赫连洲的眼。
他听出了赫连洲的弦外之音,温和道:“多谢殿下的讲解,看来这场表演着实精彩。”
说完,他便随着中常侍离开了王府。
兰殊看见了这画面,而后走过来,问:“王爷觉得,谵王会被太子拉拢过去吗?”
赫连洲沉默良久,“不会。”
“为何?”
“凭他贤王的美名是百姓给的,凭他知道了男替女嫁之事后,说无颜再面对我。”
兰殊点头,心里却想着:这也未必。
心之所爱被人抢夺,谵王身为一国的皇子,自幼受尽荣宠,在地位上与怀陵王平起平坐,他怎能轻易咽得下这口气?
“证据整理得如何?”
听到赫连洲的话,兰殊回过神,笑着说:“殿下一大早就兴冲冲地跑过来,把我从床上拉起来,听他讲他的计策。不过王爷放心,我在……耶律骐上位之前,就拿到了太子通斡的所有证据,人证是老斡楚王身边的宦官,我当时就意识到了问题,于是暗中用金银诱惑,让他们将所知之事记录下来,签字画押。”
“他们人在何处?”
“应该还在王庭里当差。”
“传书给耶律端,让他立即把这几个宦官送过来。”
“是。”
三天的时间飞逝而过,赫连洲整理好桌案,便起身去后院。
林羡玉的扭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已经能在王府的回廊里来回穿梭,只是上下台阶时还需要向旁人借力。
赫连洲走到后院时,林羡玉正在挑选衣裳,北境没有秋天,过了夏,天气就开始慢慢转凉,林羡玉挑了又挑,最后选了一件宝蓝色的织金锦窄袖长裙。他好奇地走到门口,想看看赫连洲穿了什么,结果还是一成不变的苍色锦袍。他嫌弃地摇了摇头:“赫连洲,你的橱子里是不是统共只有两件衣裳?”
赫连洲脸色微讪。
他还没上台阶,余光瞥到陆谵的身影,便没有进屋,而是转身走到槐树下,伸了伸手,示意陆谵坐下,一同喝杯茶。
陆谵走过来,“王爷这几日心情不错。”
赫连洲为他斟茶,自顾自道:“我自幼抵触祁国,对祁国的一切都没什么兴趣,不过殿下带来的茶,喝着真是不错。”
陆谵连礼节都忘了,两手紧紧握拳,低声质问:“你为什么要带玉儿去国公府,你不担心他受到伤害吗?太子说不定已经在那里设下重重埋伏,你怎可让玉儿犯险?”
“是他自己要去。”
“他还小,根本不懂有多危险!”
“他说,若是不去,便正中太子下怀,他不想以后连王府大门都出不去。”
陆谵一时哑然,
赫连洲呷了一口茶,“我们都以为他还小,但他已经不知不觉地长大了。”
陆谵脸色晦暗:“这种成长,不要也罢。”
“谁说的,我想要。”
林羡玉换好衣裳,头发还没梳,就急匆匆跑过来,陆谵怕他跌倒,连忙扶住他的手臂,陆谵再生气,也不对林羡玉摆冷脸,语气里只有担忧:“脚伤还没完全养好,跑什么?”
赫连洲看了看林羡玉的手臂,眼神微沉,但还是继续饮茶。
林羡玉抬起头,语气认真:“扶京哥哥,我知道你担心我,我心里很感动的。”
陆谵垂眸,没有回应。
“扶京哥哥,今天你也要去国公府,你如果实在担心我,就一直陪在我身边,好不好?”
陆谵知道林羡玉这是在哄他,他心中酸楚,不管如何都不愿让林羡玉为难,于是勉强露出笑容:“好,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他顿了顿,又说:“……和王爷一起,保护你。”
林羡玉笑着说:“谢谢扶京哥哥!”
不一会儿,两辆马车停在王府门口,赫连洲和林羡玉同乘一辆,陆谵独乘一辆。
林羡玉在陆谵面前表现得轻松,然而,马车离国公府越近,他就越紧张。
赫连洲握住他的手。
粗粝的掌心最是温热,林羡玉看向赫连洲,挺直腰背:“我……我才不怕呢!”
赫连洲弯起嘴角,“我知道你不怕。”
到了国公府所在的长街时,林羡玉下意识握紧了赫连洲的手指,“赫连洲!”
“我在。”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被太子抓走了,他用我威胁你,你……”
赫连洲心疼不已,他没想到林羡玉愿意为了他、为了天下,牺牲至此。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林羡玉就哭丧着脸说:“……你不能放弃我,必须想办法救我,听到没有?”
赫连洲一愣。
“虽然天下很重要,但我才十九岁,我还没做好舍生取义的准备,我……我最多在他那里待三天,最多三天,万一他苛待我,拿我出气,不给我睡四层羊绒毯的床,那我就连一天也忍受不了,赫连洲,你必须竭尽全力救我,不然你就做一辈子的鳏夫吧!”
赫连洲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既心疼又忍不住笑意,他把林羡玉揽进怀里,在他的额头上印了一个吻,说:“玉儿,别怕,我既然让你来,就不会让你有半点危险。”
第54章 第 54 章
如陆谵所料, 太子的确在国公府里设下了埋伏。
国公府里有一半的家仆都由太子亲卫乔装假扮,惠国公也安排金甲营的人在四周布下天罗地网,想来一招瓮中捉鳖。
他巡视了全府上下, 叮嘱了为赫连洲夫妇上酒菜的婢女, 最后走到门口,迎接刚下马车的赫连洲。
他略显凶狠的脸上瞬间堆起了笑容, 携夫人一同走过来,隔着老远便拱手道:“王爷、王妃和谵王殿下大驾光临, 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林羡玉握住赫连洲的手, 一步步踩着马凳走下来, 惠国公走到他面前, 笑着说:“当初王爷大婚时,老夫正在病中, 遗憾未能见到王妃,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林羡玉面色不变, 微微低头,回礼道:“见过国公, 见过夫人。”
“王妃受伤初愈,不可长久站立,”惠国公展臂指向门口, 道:“还请快快入座。”
赫连洲一边往前走,一边扫视国公府的外围, 他敏锐地发现了埋伏在房顶上的弓弩手,但并未声张, 神色依旧泰然,时不时扶住林羡玉的手臂, 让他走慢点,小心石阶。
林羡玉望向四周,来往的人都是北境的权贵,他们见到赫连洲一行人走进来,纷纷躬身行礼,两名家仆将他们领到最前方的座位上,右侧则是太子之位。
林羡玉坐下来,赫连洲问:“玉儿,腿还受得了吗?”
“没事,”林羡玉小声说:“好像没有那么可怕,不知道太子的人埋伏在哪里?”
“在你身后。”
林羡玉吓得一哆嗦,脸色都白了,嗫嚅道:“什、什么?”
赫连洲笑了笑,引导林羡玉向后看,林羡玉鬼鬼祟祟地张望了一番,却只看到两个刚刚引导他们入座的家仆,穿着枣褐色的短褂,两手握在身前,低着头,一动不动。
“在哪里?在回廊后面吗?”林羡玉回头看向赫连洲,“你是不是看错了?”
“玉儿,你仔细看那两个家仆,”赫连洲循循善诱,先是问:“你看他们的双臂还有后肩胛骨处的肌肉,与旁人有什么不同?”
林羡玉惊讶道:“是隆起的。”
“是,明显隆起,这是自幼练举石锁之类的功夫才有的身体特质,如果我猜的没错,这两人不是太子亲卫就是金甲营的精兵。”
林羡玉顿觉如芒在背,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
太子想做什么?趁乱抓住他?
他该如何逃脱?
赫连洲似乎不在意四周潜伏的危险,还悠闲道:“玉儿,不妨再记几个,习武之人的手指通常会略微变形,拳面掌心有硬茧,前臂比常人粗壮,肩平,两眼神光内聚,步伐比一般人沉稳。”
林羡玉斜睨他:“你在夸自己吗?”
赫连洲一改平时的冷酷,说:“是。”
林羡玉噗嗤一声笑出来,忍不住恼道:“赫连洲!都这时候了,你还跟我插科打诨!”
“不紧张了?”
林羡玉一愣,这才明白赫连洲的用意。
赫连洲收敛笑容,握住林羡玉藏在袖中的紧紧攥拳的手,“不用害怕,玉儿,你的计策很好,想法更好,两害相较取其轻,在场的人心里都有一杆秤,他们知道如何权衡利弊。”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太子到了。
赫连锡穿了一身杏黄色绣金彩云纹的袍服,衬得气色极佳。本朝只有太子才能穿杏黄色,他今日特意穿了这一身,意思明显,便是当众重申自己的储君身份。
府内所有人都起身行礼,他笑意盈盈地走进来,在看到赫连洲时神色微敛,但很快就露出兄长的和善来,主动走到赫连洲和林羡玉身边:“听闻弟妹意外坠马,可把本宫吓坏了,现恢复如何?”
赫连洲替他回答:“多谢皇兄关心,公主现已痊愈。”
“公主……”太子挑了下眉,琢磨着这两个字,当着众人的面说:“都知道嘉屏公主是祁国的金枝玉叶,自幼养尊处优,连宫门都没出过,这身体竟比我们北境人还要好些。从马上摔下来,扭伤了脚腕,竟然五六天就行动自如了,北境的将士摔下马来,也得养十天半个月呢。”
他特意抬高了声量,让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林羡玉身上,林羡玉恐惧到了极点,男替女嫁的惊惶与恐惧被这些充满了打量和探究意味的灼灼目光瞬间点燃,他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曾在梦中反复出现的画面仿佛即将上演,他会被人剥去衣裳、露出男身,他会被指责、被叱骂、被群起而攻之……就在这时,他想到了赫连洲,赫连洲就在他身边。
赫连洲说了不会让他受伤,他一定不会受伤,他相信赫连洲。
于是他抬起头,坦然面对众人的目光。
他虽不是公主,但好歹也是祁国的世子,他不该畏怯,不能丢了祁国的脸。
幸好他这张脸长得足够惊艳,和传闻中嘉屏公主的容貌别无二致,在场的王公大臣们面面相觑,根本看不出任何异样。
太子见自己的话没有掀起风浪,又说:“不过,最近本宫听了一件趣事,说出来博大家一乐,有人说,公主不是真公主,当时和亲礼队经过苍门关时正巧赶上沙尘风暴,礼队被冲散,公主下落不明,还是怀陵王只身前往,将公主接到了西帐营,谁知公主开口就是一句——我不是公主,我是祁国礼部主客司司务,程远霖。”
众人哗然。
太子走近了,问林羡玉:“这是西帐营的守卫亲耳听到的,弟妹,可有此事?”
林羡玉勉强笑道:“恐怕是他听错了。”
“本宫也觉得实在荒谬,只是……那守卫又说,西帐营里关了一个祁国的太监,是四个多月前被关进去的。”
他望向赫连洲,嘴角挂着笑,眼神却如寒冰淬毒一般,他问:“二弟,这祁国太监是怎么回事?”
赫连洲没想到太子竟然能买通西帐营的人,也不知是威逼还是利诱,竟将祁国太监姚忠德之事透露出去,他心中隐有怒火,面色仍是平静,他说:“回皇兄,此人是祁国的通缉犯,不知犯了什么罪,想越过关隘逃到北境来,被西帐营的人抓住,关押在牢中。”
“你为何不上报朝廷?已经过去四个多月了,你竟隐瞒不报,这是为何?”
“他尚未受审。”
“按北境律法,私闯关隘者,需移送至枢密院审查。二弟,你不是最守律法的吗?怎么会犯此等错误?”
“是臣弟疏——”
太子扬声道:“还是说,二弟,你向来知道站在你身边的这个人根本不是真正的嘉屏公主!”
这句话如石破天惊,将整个国公府都镇住了,所有王公大臣都惊愕失色,满堂皆静,连呼吸声都消弭不见。
“他到底是嘉屏公主,还是主客司司务程远霖,是男是女,一瞧便知!”
林羡玉的脸上瞬间失去血色。
他身形微晃,竭力站稳。
虽然已有准备,但真正听到这句话,他还是难掩惶恐。
赫连洲说:“皇兄,一个守卫的话,是真是假尚未可知,亦没有其他证据佐证,您就这样给公主定了罪,当众折辱公主的尊严,更何况七皇子还在此处,您难道想北祁之间再生事端吗?渡马洲的灾荒刚结束不久,饿殍满地的场景尚在眼前,斡楚半月前才收复,国事纷繁复杂,四面八方的急奏往宫里呈递,您却仅凭几句胡言乱语,就要动摇半年多前几万兵马用鲜血迎来的议和书,不顾北祁之间的交好协定,当着王公大臣的面,质疑王妃的身份,这事……若是传回祁国,两国交战不可避免。”
赫连洲几乎是针锋相对,丝毫没给太子留情面。
他的后半段话说进了在场所有大臣的心坎里。
这几年灾情频发,九州的日子都不好过自从皇帝病重,太子暂领事务后,枢密院就乱成了一锅粥,太子肆无忌惮地往枢密院里安插自己的近臣,但凡不想沾太子党的人,要么贬谪,要么流放。
老臣们苦不堪言。
如今听到怀陵王这番话,老臣们心中又瞬间重燃希望。
众人余光相接,都不约而同地沉默。
唯有太子党的人齐齐起身,反驳赫连洲的话:“王爷,公主身份的真伪事关北境的尊严,百姓之事不可与之相比。”
支持赫连洲的人倏然起身:“百姓之事便是国家之事,大人这话有失偏颇!”
太子没有得到预想中的满堂呼应,脸色已经沉了许多,思忖片刻后,他说:“谁说没有其他证据?在场的人里,能确定公主身份真伪的人,只有谵王殿下。”
他望向陆谵。
于是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一直沉默不语的陆谵身上,陆谵缓缓抬头。
“谵王殿下,您说呢?”
陆谵想起前日在马场上,太子说过的话:“……赫连洲能借你兵马,本宫也能借,若你助本宫赢了这一回,本宫保证,八千精兵和王妃,你都能带回去。”
八千精兵和王妃,你都能带回去。
殿下,本宫见这些日子你和那位所谓的公主形影不离,看来是旧相识,是感情甚笃的旧相识,可他现在与赫连洲琴瑟和鸣。
殿下,你甘心吗?
你想永远活在赫连洲的阴影下吗?你想带着赫连洲的军队回祁国,让祁国百姓都歌颂赫连洲的功劳,让他名扬天下吗?
你真的甘心放弃吗?
太子的话在陆谵耳边反复响起,他也问自己:陆谵,你真的甘心放弃吗?
你和玉儿是十几年的玩伴,你疼他护他,知道他心思单纯,不通情爱,连爱意都小心翼翼地藏着,舍不得让他烦恼。如今只过了半年,他就完全属于另一个人了。
属于他的世仇,属于赫连洲。
太子走到陆谵面前,又问了一遍:“谵王殿下,这是真正的嘉屏公主吗?”
太子只等着他的一句话,便可翻转棋盘,反败为胜。
所有人都等着他即将出口的那句话。
包括赫连洲和林羡玉。
陆谵转头望向林羡玉,正好对上林羡玉的眸子,他很害怕,却努力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他满心期待着他的答案,仿佛从未怀疑过他的扶京哥哥会倒戈。
陆谵在心中苦笑。
又想起赫连洲前夜与他讲的:逞一时之气,恐酿无穷之后患。
他再嫉妒,也不会勾连太子。
他也不会让他的玉儿失望。
陆谵转过头,再次望向太子,说:“是,王妃就是真正的嘉屏公主。”
太子脸色陡变。
局势并没有按照他预想中那般发展,赫连洲没有露出破绽,陆谵也没有倒戈。
他气急败坏,扬声说:“来人,将公主送到房中,由国公夫人查看他到底是男是女!”
他话音刚落,身后的家仆立即冲了上来,手还没碰到林羡玉的锦袍,一束银鞭电光火石般在空中乍现,随着两记快如闪电的抽响,两名亲卫应声倒下,胸口各是一道血痕。
乌力罕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跳到赫连洲和林羡玉身前,鞭尾狠狠落地,扬起一片沙尘。
他高声说:“我看谁敢动手!”
太子目眦欲裂:“乌力罕!你敢冲撞本宫!”
这又不是他第一回冲撞太子,乌力罕丝毫不惧:“卑职甘领责罚,是贬是死,随太子殿下处置,只是眼下谵王亲口承认王妃就是嘉屏公主,太子殿下还要羞辱王爷和王妃,卑职咽不下这口气,满朝文武都看着,卑职是对是错,天下人自有说法!”
“你——”
惠国公立即抬手,示意所有埋伏着的弓弩手都打起精神,时刻准备生擒赫连洲。
然而与此同时,纳雷和满鹘各领着一千精兵,已经将国公府完全包围。
林羡玉朝天空看了一眼,说:“快到正午时分了,斡楚该送人过来了。”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声:“启禀太子殿下,启禀怀陵王殿下,斡楚王急信!”
太子还没反应过来,蹙眉低声问身边的中常侍:“斡楚王为何有急信?”
中常侍也是一脸茫然。
赫连洲刚想回答,忽然又停住,转头望向林羡玉,问:“玉儿,要不你来说?”
他在给林羡玉反击的机会。
他知道林羡玉无法忍受太子的当众羞辱,林羡玉也需要一次锻炼胆量的机会。
他安抚道:“玉儿,你放心说。”
林羡玉自然不会错过这次机会,他鼓起勇气,挺直了腰背,望向太子,这是他第一次在北境的所有王公大臣面前扬声说话,发出他自己的声音——
“回殿下,斡楚王此信是为了重新审查一年前的边境动乱案。”
太子脸色忽变。
林羡玉继续说:“那时怀陵王在苍门关鏖战,而绛州边境忽然发动暴乱,百姓陷于水深火热,就在此时,又有七千两黄金从祁国都城运往斡楚,太子殿下是否知晓此事?”
第55章 第 55 章
“太子殿下是否知晓此事?”
林羡玉语气坚定, 掷地有金石之声。
太子眼中的不屑在听到运往斡楚的七千两黄金时荡然无存。
他望向林羡玉,又猛然望向门口,斡楚王的信函里究竟有什么证据?难道是他和老斡楚王之间的往来信件?可是他不是叮嘱过阅后即焚吗?他倏然想起探子说过的, 嘉屏公主带到鹿山的那个人。是了, 一定是那个人,那个人一出现, 耶律骐就莫名病死在鹿山,耶律端旋即投降, 那个人一定是斡楚王庭里至关重要的人物, 掌握着他通斡的秘密……
太子飞速地思考着、权衡着。
满座的王公贵臣们也同样在思考、权衡。
林羡玉说完才缓缓张开紧攥成拳的手, 手心全是汗,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转头望向赫连洲时, 正对上赫连洲含笑的眼。
林羡玉一阵脸热,低头不语。
赫连洲仍是气定神闲,他对太子身边的中常侍说:“斡楚王的信使已在门外等候多时, 常侍怎么还不去拿?”
中常侍神色一变,急忙望向太子。
太子的目光则落在赫连洲的身上。
长久的对峙之后, 太子落败。
他整张脸涨到发紫,咬牙道:“将信拿来,回宫再说, 不要打扰了国公的寿宴。”
惠国公见状,连忙让鼓乐奏起。
朔北的鼓乐气势磅礴, 配合着胡琴的悠扬,寿宴继续。文武大臣们还没从刚才的剑拔弩张中缓过神来, 脸色各异精彩纷呈,有人抚须叹气, 有人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有人则面色惊惶,僵立在原地。
太子献礼之后就借故离开。
赫连洲也没坐多久,筵席尚未过半,府外的树梢上传来几声雁鸣,赫连洲闻声放下手中酒杯,这是他事先和乌力罕约定好的暗号,他起身对惠国公说:“公主不宜久坐,需回府休息,还望国公见谅。”
惠国公怔了怔,奈何太子不在,当着众人的面,他也没有其他理由能留住赫连洲,无奈之下,他也只能笑着说“公主贵体要紧”,然后看着赫连洲带着谵王与公主离开。
众人心里清楚,太子这局棋又走错了。
回程的马车上,林羡玉大咧咧地躺着,受过伤的右腿搭在赫连洲的腿上,开始总结陈词:“这就叫多行不义必自毙!为什么太子每次想害我们都会被我们反过来一击即中?因为他做了太多坏事,留下太多破绽,还掩耳盗铃,以为旁人都不知道呢。”
赫连洲揉着林羡玉的小腿,笑而不语。
“爹爹和娘亲肯定想不到,我在这里不仅过得很好,还公然与北境太子为敌,一番话说得他气急败坏哑口无言!”
林羡玉越想越骄傲,忍不住摇头晃脑起来,但很快他又蔫巴了:“不对,太子不会就这样收手的,他会不会——”
林羡玉陡然睁大了眼睛。
赫连洲的眸色也多了几分沉静。
“到了最后关头,是吗?”林羡玉试探着问。
赫连洲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摸了摸林羡玉的脸,告诉他:“没事的。”
二人刚回府,乌力罕与纳雷就迎了上来,乌力罕说:“王爷,三万兵马已经驻扎在城外了,随时听候王爷调令。”
赫连洲点头。
陆谵比他们慢一些,最后才进府,穿过回廊时,赫连洲喊住他。
“殿下。”
陆谵停住脚步,并未转身。
“今日多谢殿下。”赫连洲说。
陆谵缓缓转过身,望向赫连洲,轻笑一声:“王爷就不曾担心过我会倒戈吗?还是说王爷并不在意我是否被太子收买,因为在王爷的眼里,我这个七皇子太微不足道,不足以搅乱王爷的布局?”
“不,在殿下说出那句话之前,我都很担心,也为殿下有可能的倒戈想了两三条后路,但羡玉说过,谵王殿下品行端方,是君子中的君子,”赫连洲拱手行礼:“所以我特意来感谢殿下。”
陆谵沉默片刻后,以同样的拱手礼回之:“我也感谢王爷借兵解祁国之困,我虽爱慕玉儿,但不会为一己之私情乱一国之事,何况玉儿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垂眸淡笑,“还望王爷照顾好玉儿,若有机会,带他回一趟京城,他的爹娘真的非常非常想念他。”
“我明白。”
陆谵回过身,走向他的厢房。
赫连洲部署好城外的兵马,他最得力的五位将军都赶到了怀陵王府,其中,满鹘将军之前在金甲营任过左中郎将,对惠国公和金甲营最为了解,他将惠国公手下两位猛虎将军铁剌里和骊涅衮的脾气秉性分析得十分透彻——
“铁剌里追随惠国公多年,在他还是绛州宣抚使的时候,铁剌里就是他的亲卫,对他忠心耿耿,但六年前打仗时左腿中了毒箭,虽及时诊治,还是留下了旧疾,有人私下喊他跛脚将军,他对此很是介意。骊涅衮则是后起之秀,用兵如神,勇猛刚烈,可缺点是居功自傲,他自认是金甲营的头一号人物,这些年已经不把铁剌里放在眼里了,二人素有矛盾。”
赫连洲听了之后,旋即下令:“满将军,想办法拉拢铁剌里。”
满鹘说:“是,卑职领命。”
赫连洲脸色微沉,“其余人随时听我号令,若最后真到了决一死战的地步,让将士们做好攻进皇城的准备。”
众将低头:“是!”
桑荣准备离开时,赫连洲喊住他:“桑大人,你之前为了帮我问宫中的消息,将家里镇宅的玉石送给了宫里哪位常侍?”
桑荣愣住,“王爷这是何意?”
“你只需告诉我是哪一位。”
“是一位叫蒲古的常侍。”
赫连洲说:“我知道了。”然后低头继续看舆图。
桑荣不明所以,一头雾水地离开了堂屋。
赫连洲没抬头也知道乌力罕还没走,他沉声问:“怎么了?”
乌力罕两手背在身后,木着脸,有些心虚地问:“王爷,您不责罚我吗?”
“责罚什么?”
“您叮嘱我只要保护好王妃就行,我还是……没忍住出了风头。”
“王妃今天也出了风头,”赫连洲摇了摇头,竟轻笑了一声,收起舆图,说:“可能少年人都需要出一出风头。”
乌力罕怔住。
这个眼角眉梢都透着笑意的人真的是他的王爷吗?王爷会笑?
他愤愤地想:自从那个破王妃进了府,王爷身上的血性都少了几分,今日若是王妃不在,王爷指不定都要大开杀戒了,不见点血,怎么威慑群臣?怎么让太子知道西帐营的厉害?
都怪那个破王妃。
古有妖妃,今有破妃。
赫连洲望向他:“闷不做声的,在想什么?”
乌力罕吓了一跳,小声说:“没。”
“走过来些。”
乌力罕愣住,往前挪了几步。他日夜兼程从西帐营赶来,风尘仆仆,连头发丝里都藏了砂砾,只有一双眸子黑亮如晶石,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赫连洲这才意识到,那个缠着他说要跟随他练武打仗的小不点,已经长大了,已经是十六岁的少年将军了。
“接下来这段时间你们都会很忙,回屋好好睡一觉,晚上一起吃饭。”
乌力罕呆在原地。
王爷这是被人摄了心魄吗?他何曾在王爷那里听过这般的关怀话语。
他讷讷地点头,跨出门槛时,他想:这个破妃……倒也不是一无是处。
处理完手上的事,赫连洲起身往后院走,林羡玉正窝在躺椅里,一边喝茶一边和兰殊聊天。
“兰先生,我实在想不明白,太子已经贵为太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还有什么不满足呢?这天下的财富都属于他,他为什么还要搜刮民财呢?他到底想要什么?现在官怒民怨,难道这是他想看到的结果吗?”
“这已经不是他能控制的局面了。”
“皇上尚未染病时行事作风十分专横,享受大权独揽,对立储之事一直避而不谈,所以太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能暗中集结势力,为自己的立储增加筹码,起初他结党并不是为了营私,只是为了拉拢官员进入他的太子党,代价是让渡百姓的利益,久而久之,他的太子党逐渐渗透进枢密院和各州郡的首府,然而有人占山为王拥兵自重,有人暴敛民财无法自拔……到现在这个局面,早就失控了。”
林羡玉哼了一声:“用利益连接起来的关系,如此易碎。”
兰殊笑着问:“那殿下觉得,用什么连接关系才坚不可摧?”
“当然是用心!你对我好,我就会对你好,你要是帮了我,我就会十倍奉还,我娘亲常说,向旁人施以关心和善意,也是为自己积德修福,来世才会生在一个好人家,过好日子。”
“玉儿想生在怎样的好人家?”
赫连洲闻言走过来。
林羡玉并不回头看他,而是歪着头想了想:“我爹娘就很好,希望我来世还做我爹娘的孩子。”
兰殊见赫连洲走过来,便准备起身离开,可是赫连洲喊住他,说:“烦请兰先生为我写一封改立储君的诏书。”
兰殊愕然,连林羡玉都吓得从躺椅上滑下来,差点一屁股坐在兔子身上。
“改、改立储君?”
“虽是夺位,但也要夺得名正言顺,我明日去一趟宫里,面见圣上。”赫连洲神色轻松,仿佛说的不是改立储君这样天大的事,而是在说今晚吃什么。”
他走过来,把林羡玉抱回到躺椅上,林羡玉却敛声屏息,呆呆看着他。
兰殊思忖片刻,说:“是,我这就回去写,明早之前交与王爷。”
兰殊走后,阿南也跟着他离开了,院子里只剩林羡玉和赫连洲两个人。
赫连洲把正在地上乱跳的两只小兔拎回兔舍,折返时林羡玉还抓着躺椅扶手,仰着头,眼巴巴地望着他。
“怎么了?”
林羡玉小声问:“你……你要逼宫吗?”
“玉儿怕我受千夫所指吗?”
林羡玉担忧道:“皇上已经活不了多久了,会不会一气之下……”
万一皇帝一气之下气死了,赫连洲岂不是要背负一个弑父的骂名?
“我尽量赶在他一气之下前,让他在我的诏书上盖上他的传国玉玺。”
林羡玉急得要哭:“都这时候了,你还逗我!”
“别担心,玉儿。我了解皇帝,他是气不死的,太子以为皇帝垂危,就肆无忌惮,其实皇帝的耳目一直遍布各地,这些日子发生的这些事,他都知道,他心里很清楚,太子是怎么样的人,他有他的决断。”
赫连洲连着毯子一起把林羡玉抱起来,坐进躺椅里,把林羡玉放在他的腿上,林羡玉小小地挣扎了一下,但他很快发现躺在赫连洲身上也挺舒服的,于是妥协,伸展了四肢,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躺下,还命令赫连洲轻拍他的后背。
赫连洲一手搂着他的腰,一手轻拍他的后背。
两个人一同看着天色近晚。
只是赫连洲的手拍着拍着就不老实了,慢慢往下滑到林羡玉的腰。
林羡玉抬起头,瞪了他一眼。
赫连洲毫无羞惭之意。
“我还没原谅你呢!”
赫连洲在他耳边问:“玉儿要怎样才能原谅我?”
林羡玉闷声说:“你成功夺位,平安归来的那天,我才会原谅你。”
赫连洲听出他话语里的担忧,轻声说:“玉儿,我一定会平安归来。”
林羡玉趴在赫连洲的胸口,看赫连洲的脸,赫连洲今日出席寿宴,特意理了发髻,带了玉冠,穿了一身绣银的藏青色锦袍,显得格外英俊,他咽了下口水,凶巴巴地说:“闭上眼,不许动,不许说话。”
赫连洲于是闭上眼。
林羡玉靠近了,将吻轻轻地落在他的脸颊上,然后是鼻尖,再是唇瓣。
他害羞又青涩,动作小心翼翼,纤长的睫毛如同蝶翅翩跹。
他还不太会亲。
之前都是赫连洲主动,赫连洲的吻汹涌激烈,他总是被亲得七荤八素。
他尝试着各种方法。
先是覆住赫连洲的唇瓣,觉得不对,于是咬住,还是不对。
好像怎么都不是赫连洲给他的那种感觉,那种亲密到极点的,指尖酥麻,身心都微微发颤的感觉。
他觉得有些难堪,全然忘了刚才亲口说的“不许动不许说话”,开始毫无道理地把火气往赫连洲身上撒,他一拳锤在赫连洲的肩头,怒道:“你为什么不张嘴?讨厌死了!再也不亲你了。”
赫连洲也不恼,忍着笑睁开眼。
林羡玉只觉得羞赧,挣扎着准备起身,可赫连洲按住他的后背,将他轻轻往下压,纠正了这个吻。
第56章 第 56 章
若是江南, 八月还是盛夏,正是小荷微雨榴花盛开的好时节,然而朔北的八月冷风飒飒, 空气中已经有了肃杀的气息。
也许是感觉到潜伏的危险, 林羡玉睡得并不安稳,天光乍亮时他从睡梦中惊醒, 梦魇频发,醒来时心口还起伏不平, 留有余悸。
他披了一件外袍, 推开门走了出去, 却见赫连洲站在槐树下, 身姿挺拔。
“我以为你已经去宫里了。”
赫连洲手里拿着一枝槐叶,朝他走来, 把槐枝放到他的手中,“玉儿送我时还缀着几朵花苞,现在连绿叶都泛黄了。”
那时他摇摇欲坠时落入赫连洲怀中, 手里攥着一枝槐花,说了句:“玉儿无所有, 聊赠一枝春。”没想到赫连洲到现在还记得。
林羡玉低头看着槐枝,指尖止不住地颤:“你就这样孤身进宫,会不会有危险?”
“我已经让纳雷买通了宫门侍卫, 我会带人秘密进宫,估计太子很快也会知道, 但我进宫面见父皇,他没有任何理由阻拦。”
林羡玉紧紧搂住赫连洲的腰。
赫连洲知道他害怕, 伸手环住他的肩,低头在他耳边说:“玉儿, 等事情都结束了,能陪我去一趟我母亲的陵园吗?”
林羡玉怔了怔,泪蒙蒙地抬起头,说:“等你回来,我们就去。”
沉重的晨钟声响从山上佛塔传来。
赫连洲从后门离开。
银鬃马飞驰如电,纳雷和满鹘带着三十个精兵紧随其后,一路奔向皇宫,宫门侍卫以皇上密诏为名,为他们打开宫门。朱红色的千钧巨门往两侧拉开,赫连洲缓缓走进正殿。
德显帝好像早知道他要来,正躺在殿后的软榻上歇息,两边守着四名宫女,还有两名常侍在一旁煎药,浓烈的药味溢满整座宫殿。赫连洲走到殿门口,由常侍通传给德显帝:“怀陵王来了。”
“怀陵王,赫连洲……”德显帝沉吟了片刻,“终究还是来了,让他进来吧。”
赫连洲走了进来,纳雷和满鹘守在殿门口,四周死寂般悄无声息。
“参见父皇。”赫连洲跪地行礼。
德显帝的声音苍老虚弱,“上次唤朕父皇,还是你第一次带着祁国公主来见朕那日,今日……又是为了什么?”
“近来发生的事,父皇都知道了。”
他没有问,只是陈述。
德显帝亦没有回答:“你和你母亲脾气很像,执拗、刚硬、却又不争不抢,叫朕没办法。那时候龙泉失守,你外祖父和你舅舅畏罪自戕,朕勃然大怒,将你母亲打入冷宫。好几次,朕去看望她,她避而不见,就那么冷冷清清地住在冷宫里,朕罚她一次,她就彻底和朕离了心。”
赫连洲沉默地听着。
“你也是这个性格,自从把你放出宫,你就不回都城了,宁愿做边塞沙漠中的鹰,也不愿回来当这个皇子。”
“不是母妃想和父皇离心,是皇后娘娘不许她迈出冷宫一步。”
德显帝睁开沟壑纵横的眼,浅灰的眼眸里露出迷惘如稚童的神色。
“母妃临终前最大的心愿就是再见您一面,可是皇后娘娘让太医守在母妃身边,看着她阖上眼睛,宣布废妃殁了,此后世间再无静贵妃,再无萧静儿。”
“静儿……”德显帝缓缓抬起头,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那你呢?你和你母亲一样吗?你究竟是西帐营的将军,还是赫连氏的二皇子?”
赫连洲没有说话。
德显帝摆了摆手,宫人们皆退出去。
“儿臣是父皇的儿子,然而太子骄奢淫逸,误国殃民,惹得天怒人怨,”赫连洲从胸前拿出诏书,低头奉上:“故儿臣斗胆请求父皇,为苍生、为北境、为赫连氏的无上荣耀,改立储君。”
他话一落地,四周落针可闻,只有德显帝沉而浊的呼吸声时缓时急。
“你这是逼宫?”
“儿臣无可奈何。”
德显帝彻底被激怒了,他整个人都在发抖:“好一个无可奈何,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做的是大不孝、是悖逆纲常之死罪!太子他再荒唐,也不敢做这样的事!”
“太子除了悖逆纲常不敢做,还是什么事是他不敢做的?他私通外敌、暴政敛财、他手下的人连赈灾粮都敢贪,三个乡死了十几万人,他视百姓如刍狗,视天下为一家之私产,父皇觉得这一切都不重要,是吗?”
德显帝脸色发白,正要高呼救驾时,赫连洲走到他榻前,压低了声音说:“如果父皇觉得百姓不重要,那吞并祁国,让赫连氏成为天下之主呢?”
德显帝霎时间僵住。
“太子的能力,父皇很清楚,其余的皇子都不成气候,父皇,你执政三十二年,从未想过南下吞祁,让那片山清水秀的富庶土地,成为北境的一部分吗?”
德显帝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
赫连洲跪了下来,再次呈上诏书,他一字一句均是慷锵有力,气魄无人可及:“父皇,如今唯有儿臣能为父皇开疆拓土,唯有儿臣,能完成父皇和先祖们的宏愿,延续赫连氏的荣耀,福泽万世。”
“请父皇,改立储君。”
他的声音回荡在空阔的宫殿里,两旁的烛火晃动了一瞬。
良久,时间仿佛停滞。
德显帝没有说话,赫连洲也没有再开口,父子俩就这样静静对峙着。
很快,太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他喊着:“圣上有危险,护驾,护驾!”
与此同时,德显帝望向赫连洲,赫连洲的目光里有他不敢直视的野心。
他们都知道,别无退路。
“诏书……”
赫连洲将诏书展开,放到德显帝枯木般的手上,德显帝已看不太真切,需得凑近了,一个字一个字地辨析,“……皇太子赫连锡,承乾之命,居东宫之位,理应恪守孝悌之道,敬天爱民,励精图治,然其不顾祖训,专擅威权,鸩聚党羽,穷奢极欲,致使朝野失望,民间嗟怨,故褫夺其皇太子之位,废为庶人,以示警醒。次子赫连洲人品贵重,日表英奇,南御祁国,北逐赤靼,收复斡楚,立下万世之功,朕于德显三十二年八月初八,授其皇太子之位,著继朕登基,克承大统,即皇帝位。敬告天地、宗庙、社稷……”
德显帝将最后一句话念出声来:“敬告天地、宗庙、社稷……”
他笑了一声,“罢了,罢了。”
盛年不再来,几十年弹指而过。起初他也有过开疆拓土的想法,可是至高无上的权力渐渐消磨了他的斗志,也许……他该相信赫连洲,他并不喜爱也不亲近的二儿子,可相比于太子,赫连洲至少能倾尽全力,让北境离南下吞祁的目标更近一些,更近一些……
“改立,储君。”
玉玺盖在诏书上。
如盖棺论定。
“洲儿。”
赫连洲走时,德显帝忽然唤他。
“太子……留他一条性命。”
赫连洲说:“是,谨遵圣命。”
他再未称一声“父皇”,头也不回地离去,就像二十年前,他中流火之毒,在地上翻来覆去打滚时,德显帝也只给了他一个鄙夷的目光,而后扬长而去。
二十年了,赫连洲终于能忘记那个眼神,他再也没有父皇了。
他走出殿门,门口已经聚集了黑压压一片御林军,和西帐营的精兵交错对峙,无人敢率先在皇帝寝宫前动手,直到门打开,赫连洲走出来。
见赫连洲气定神闲地走出来。
太子脸色煞白,指着赫连洲说:“你私自带兵进宫,是何居心?你对父皇做了什么?你——”
赫连洲望向一旁的常侍蒲古,蒲古接过他手中的诏书,扬声道:“陛下有诏!”
众人将信将疑地跪下。
直到听见那句:“授其皇太子之位,著继朕登基,克承大统,即皇帝位。”太子竟霍然起身,“我不信,我不信!”
他怆然失色,指着赫连洲说:“你们勾结好了,你对父皇做了什么?赫连洲,你胆敢迷惑圣上,来人,来人!太医院来人——”
“太子。”
殿内传来一声孱弱的龙吟。
“废太子,改立赫连洲为储君。”
太子僵立在原地。
蒲古趁机扬声说:“圣上有言,废太子,改立赫连洲为储君。”
太监声音高亢,这一声乍然响彻空阔皇庭,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
这一声,改天换日。
赫连洲没有夺嫡,他是名正言顺的储君,是皇帝亲口承认的储君!
御林军面面相觑,往后退了一步。
赫连洲让宫人和常侍进殿服侍皇上,然后亲自关上了宫殿的大门。
太子面如死灰,双眸却充血,他冷笑一声:“赫连洲,诏书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本宫把你们都杀了,就没人知道今日之事,我还是……皇太子。”
就在此时,骊涅衮带着一千兵马冲进来,纳雷和满鹘带着西帐营的精兵迎战,霎时间血溅宫门,厮杀声不绝。
紧接着,惠国公领兵冲了进来。
战势持续扩大。
纳雷将红缨狼头枪送到赫连洲手中,赫连洲如过往每一次作战那样站在最前方冲锋陷阵,西帐营的将士们更是不畏惧,呐喊着:“为王爷,死又何妨!”
他们人数虽少,但势头高昂。
哪怕受伤,也不退缩。
金甲营的兵马很快就见落败之态,太子立即质问:“铁剌里呢?他去哪里了?我让他带五千兵马的,他为什么还不出现?”
惠国公的手下告诉他:“铁剌里将军还在宫门外!”
“为什么?”太子怒叱道:“开宫门让他进来!他怕死?还是怕赫连洲?你告诉他,他不进来,我灭他九族!”
“可是……殿下,城门外现在全是西帐营的兵马,怀陵王从西帐营调派了三万人,昨日刚到都城。”
太子踉跄倒地,这才反应过来,为何赫连洲敢公然逼宫,因为他早就串通好了铁剌里!铁剌里好歹也是舅舅几十年的心腹,竟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倒戈,简直该死!
他心知大势已去,于是让手下人备马。刚翻身上马,一支白羽箭从他肩头擦过,太子骇然回头,只见赫连洲正骑着银鬃马朝他狂奔而来,太子吓得仓皇逃窜。
二人直逐到后山。
太子精疲力竭,双手脱力,竟直直地坠马摔下,在地上滚了两圈,最后伏地,颤抖着抬起头,望向赫连洲。
“放过我,二弟,你放过我……”太子开始求饶:“我已经被贬为庶民了,你留我一条性命,求你留我一条性命……”
赫连洲坐于马上,俯视着他。
“我不是故意的,静贵妃的遭遇是我母后造成的,那时候我也不过十来岁,我不知道你们经历了什么。二弟,你饶我一条性命,你已经是储君了,你就要继承大统了,我已无力与你抗衡,构不成任何威胁……”太子说尽了求饶的话,他一生乖张桀骜,嗜血般暴虐,从未如此刻卑微。
赫连洲是要杀他,以免留后患,但不想亲手杀他。正要开口时,他瞥见太子余光望向他身后右侧,于是立即飞身下马,下一刻,一支箭如急火般掠过马背。
是骊涅衮,他还算忠于太子。
然而忠于太子的人,如何能留,未等骊涅衮射出第二支箭,赫连洲已经以迅雷之势引弓射箭,骊涅衮还没来得及防备,白羽箭直接洞穿他的胸膛。
太子见状,拿出袖中的匕首,朝着赫连洲的后背冲了上来。
赫连洲余光扫过,一脚踢中太子的膝盖,反手劈刀,然后毫不犹豫地握住滑落的刀柄,将匕首刺进太子的胸膛。
太子目眦欲裂,嘴角流出鲜血:“你……你胆敢弑兄……”
“不光是你,还有皇后,”赫连洲冷眼望向他,“你们都要给我母亲陪葬。”
太子直直地倒在地上,赫连洲的呼吸乱了一瞬,他缓缓闭上眼,平息情绪。
纳雷冲了上来,见此情形,立即对赶过来的将士说:“人是我杀的,太子和骊涅衮都是我失手错杀的!我甘愿领罪!”
赫连洲蹙眉望向他,“纳雷!”
“是我杀的,您看到了,”他挡在赫连洲身前,脸上沾了血,却笑了:“外面的金甲营都被我们降服了,能陪着王爷走到现在,卑职无憾。”
就在此时,太子动了动。
赫连洲好似听见他说了什么,纳雷靠近了,踩住他的手,赫连洲俯下身,听到太子颤声说:“你别以为本宫输了,赫连洲,你也没赢……你能贿赂铁剌里,本宫怎么就不能贿赂……怀陵王府的守卫?”
太子气绝前,笑得愈发骇人:“你心爱的祁国公主,他现在身在何处?”
第57章 第 57 章
怀陵王府离皇庭很远, 其实什么声响都听不见,但不知为何,林羡玉阖眼时仿佛听到了刀枪剑戟的刺耳声响。
他忧心如焚, 坐立难安。
兰殊和阿南都陪在他身边, 也不能让他平静下来。他很想哭,却又流不出眼泪, 他的那颗心似乎正陪着赫连洲在皇城里生死角逐,痛到他发不出声音。
天要变了, 很多人心里都清楚, 但他们不知道, 这莫测的变化就发生在此时此刻。
阿南端来一碗乳粥, 林羡玉也吃不下,他摇了摇头, 刚要说话,忽然听见门外传来激烈的嘈杂声,那并不是赫连洲回府应有的动静, 更像是危险冲破防御,正如汹涌潮水, 像他的方向扑过来。
林羡玉霍然起身。
兰殊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他神色微变,对林羡玉说:“殿下, 您在这里不要动,我现在就去找乌力罕将军。”
“兰先生, 您一定要小心。”
兰殊刚出门不久,一群人已经厮杀着冲进了后院, 他们分明都穿着西帐营的军服,却互相攻击, 短兵相接,战况十分激烈。
林羡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在混乱中找寻乌力罕的身影——赫连洲让乌力罕留在府中保护他。
乌力罕冲在最前面,脸色涨得发红,颊上的疤痕看着尤其瘆人,他已经杀得发了狂,一鞭又一鞭,将进犯的人抽得皮开肉绽,可还是敌不过有备而来的金甲兵。
他们昨夜就潜伏在怀陵王府四周,暗中用重金收买了其中几个守卫,只要收到骊涅衮将军冲进皇城的消息,他们就在同一时刻冲进怀陵王府,掠走王妃,以便在危机时刻要挟怀陵王退兵。他们并不知道皇庭里现在的境况,只按照骊涅衮将军之前的命令,直冲后院,不给西帐营的人半点反应的机会。
然而他们低估了西帐营的血性。
尤其是那个怀陵王的养子,最年轻的持令将,在他们冲进王府之后,他不知从哪里飞了出来,手握一条银鞭,眼里满是杀气,冲在最前面。有些金甲兵被他喝退,有人则趁着西帐营的人还没完全聚集过来,借助蜿蜒昏暗的回廊,趁乌力罕不备,从侧方直窜到后院。
太子的人在怀陵王府外观察了半个多月,确定了祁国公主住在王府后院。
他们目标明确,径直奔去。
乌力罕见状,踩着廊柱跃身而上,一个跟头翻到那一行人前方,还没起身,银鞭就抽了出去,谁料来人也有防备,拿出袖中的暗箭,朝着乌力罕射去。
乌力罕飞快地躲闪,左手臂还是中了一箭,那箭簇擦着他的胳膊,直直地扎进廊柱之中,几乎削去乌力罕的一块皮肉,他忍着疼,大吼了一声,猛然甩出银鞭,将为首的几人逼退。随后其他西帐营的人追了过来,眼看着战火已经蔓延到后院,乌力罕也不顾自己的伤势,直接以身为盾,朝着金甲兵冲了过去。
“保护王妃!”他嘶吼着。
林羡玉听到乌力罕的声音,眼泪止不住地掉落下来,他无处可躲,只能和阿南蜷缩在屋子的角落,他们用木栓锁上门,然后藏在罗汉床和红木橱之间的空隙里,两个人都瑟瑟发抖。
阿南听着外面的声响,感觉大事不妙,他思忖片刻,对林羡玉说:“殿下,您躲在这里不要动,我穿上您的衣裳冲出去。”
“你说什么呢?阿南!”林羡玉紧紧抱住阿南,哭着说:“我们要死一起死。”
话音刚落,一道鲜血溅在门上。
林羡玉吓得脸色惨白,近乎绝望,阿南连忙挡在他身前。
紧接着,一个穿着西帐营军服、满身鲜血的人撞门而入,沉重的门板轰然倒下,他痛苦地躺在门板上抽搐。
林羡玉见过他,这人常在北门守卫,年纪不大,说着浓重的绛州乡音。
他的肩头被人砍出一个血洞,流了很多血,看起来就快要没命了。
林羡玉看了阿南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点了下头,怀揣着难以想象的恐惧,顶着两张泛白的脸,鼓起全部勇气站了起来。林羡玉先冲到妆台边翻找出药箱,阿南则扯下一块软烟纱,两人冲到那守卫身边。
尽管屋外还乱作一团,金甲兵随时可能冲进来,尽管他们从未真正经历过战场,没见过这样可怕的伤势,但林羡玉还是很快镇定下来,他扯开守卫肩头的衣裳,将药粉撒在上面,然后接过阿南递过来的软烟纱,从守卫的腋下绕到肩头,缠了五六圈。
他也不知道这样能否止血。
只是为解赫连洲的流火之毒,在翻阅医书时随意看到的,他的手止不住的抖,哽咽着说:“对不住、对不住……”
守卫睁开眼,看到他,虚弱道:“王妃,您……您快躲起来……”
林羡玉还来不及为这临时的纱布打上一个结,肩头忽然被人抓住,他仓皇抬起头,看到一个凶神恶煞的陌生面孔。
是一个金甲兵。
他突出重围抓住了林羡玉。
金甲兵知道,事态发展到这个局面,他们这些太子的人再想从怀陵王府出去,已经没有可能,除非他以祁国公主为质。
他抓住林羡玉的肩膀,将其困在身前,一只手箍住林羡玉的脖颈,一只手拿着一把锋利沾血的尖刀。
“全都停下!”他高声喊。
乌力罕杀了面前的所有金甲兵,转身时脸色顿失血色。
一个穷途末路的金甲兵正抓着林羡玉,一步步走下台阶,他身形魁梧,眼神狠绝,尖刀在阳光下映出骇人的寒光。
乌力罕指着他,赤红着眼:“你敢动他一下,我定掘了你家祖宗三代的坟!”
林羡玉魂惊胆颤,声音都在发抖:“你缴械投降,怀陵王会饶你一条性命!你若是杀了我……后果不堪设想!”
两个人的话让金甲兵有些许动摇,但他已经别无选择,身为金甲营的一员,若太子兵败,他不相信怀陵王会放过他们。与其被坑杀,不如拖着王妃一同赴黄泉。
他握住尖刀,抵在林羡玉的脖子上,只差一点,就要刺破皮肤。
“放我出去!”金甲兵怒吼道:“往后退,全都往后退!”
乌力罕不敢轻举妄动,他强忍着怒火,朝身后人抬手,使了一个后退的手势,所有人都敛声屏息地往后退。
就在这时,乌力罕注意到门里躺着的那个受伤的守卫,正挣扎着起身。
金甲兵的注意力全在前方,没有意识到身后的动静。
乌力罕一边带人后退,一边观察着那守卫的动作,只见那守卫用牙咬着软烟纱的两端,脸上已经没有半点血色,但还是提着一口气,挣扎着站起来,拿起一旁摔落的单钩枪,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
等到那金甲兵听到声音,回头时,守卫已经握紧枪柄,朝着金甲兵的胳膊刺去,而就在此时,乌力罕飞身而上,两人一前一后,制住了金甲兵的手臂,尖刀应声落地。林羡玉见状立即挣脱出金甲兵的桎梏,不顾一切地跑了出去,而金甲兵在濒死的状态下竟爆发出难以估量的力量,他一脚踢开守卫,又是一拳,直击乌力罕受伤的手臂,让乌力罕痛到一时失去意识,而金甲兵夺走单钩枪,径直冲向林羡玉。
林羡玉的瞳孔里映出他嗜血般恐怖的模样。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他面前,飞身踢中金甲兵的胸口,金甲兵踉跄着往后退,但并未倒地。
他看清来人,脸色一怔,但他没有退缩,反而握紧单钩枪,嘶吼着冲上来。
赫连洲手中没有任何武器,只赤手迎上,拳拳到肉,在场的人甚至可以听到金甲兵下颌骨断裂的声音,下一刻,赫连洲将他踹翻在地,抓起他手中的单钩枪,抬手,没有片刻犹豫,直戳心脏。
有鲜血喷溅到他的脸上。
一如他杀太子那样。
他松开手,回身走到林羡玉身边,林羡玉含着泪,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赫连洲……”
赫连洲跪在地上,将他搂进怀里,在他耳边说:“玉儿别怕,我回来了。”
“你回来了……”林羡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以为……我以为你失败了。”
他没有失败,他成功了。
这一日,他逼宫、弑兄,杀人,让皇城血流成河,他悖逆纲常,赶尽杀绝,犯下滔天罪行,甚至可能会成为史书上为后世所不耻的谋逆之徒,但他不在意了。
只要此刻能安然回到他的蝴蝶身边。
他紧紧抱着林羡玉,闻到那股熟悉的茉莉花香,不安的心终于落地。
“玉儿,我带你回南方。”
林羡玉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再难忍泪意,他扑上去圈住赫连洲的脖子,哭着说:“你能回来就好,南不南方已经不重要了,只要你能回来,赫连洲,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再也不能……”
陆谵站在廊下,他的手臂因为刚刚突出重围时受了伤,正流着血,但他并未理会,只怔怔地望向不远处的画面,半晌后,他转过身,在树叶掩映间黯然离去。
林羡玉哭得太凶,很快就没了力气,赫连洲将他打横抱起,放到床上,没等林羡玉说话,赫连洲的吻就落了下来。
这个吻比以往任何一次的吻都要激烈,像火一样炙热,又像暴风雨般让林羡玉措手不及,赫连洲扣住他的后脑勺,将他贴向自己,唇舌缠绵交融。
也许是赫连洲此刻太需要释放,他的吻愈发粗鲁,几乎是无休止地攫取,像野兽吞食般要把林羡玉拆骨入腹,最后是林羡玉实在承受不住,两手抵在赫连洲的胸口,哼唧着求他亲得轻一些。
赫连洲这才如梦初醒,和林羡玉抵着额头,歉然道:“玉儿,对不起。”
林羡玉也不怪他,可嘴角酸得说不出话,只能探出舌尖,小心翼翼地舔了舔赫连洲的唇瓣,又用袖子轻轻擦去赫连洲脸上的血污,他用行动作出回答。
“玉儿乖,皇庭里还有一些事没结束,”赫连洲抚过林羡玉汗涔涔的额头,柔声说:“等我处理完,就回来陪你。”
林羡玉点了点头。
“我不会有危险的,别怕,”赫连洲亲不够似的,又在林羡玉的脸颊上落了一个吻,还不忘逗他:“玉儿是要当皇后的,当不成小寡妇。”
林羡玉本来想笑,可还是流出眼泪。
赫连洲没有告诉林羡玉上午发生了什么,他起身离开,安排好王府的守卫之后,再次入宫,宫里还有残局等着他处理。
他不可能让纳雷替他顶罪。
此刻的皇庭里一片死寂。
惠国公和金甲营的残兵败将已被纳雷和满鹘全部俘虏,赫连锡与骊涅衮的尸体摆在一旁,铁剌里见他回来,携宫门口的将士草伏般跪地,高呼:“参见太子殿下。”
随后西帐营的将士也一同高呼:“参见太子殿下!”
那声音如山呼海啸,顷刻间响彻整座都城。
赫连洲径直走到纳雷身边,纳雷拿出一把尖刀,已下定了赴死的决心,他脸色肃穆,道:“王爷,现在只有卑职自戕——”
“把太子的尸体抬进皇上寝殿。”
纳雷愣住:“什么?”
“抬到皇上面前。”
纳雷一头雾水,不明白赫连洲为什么要这样做,可军令如山,他只能照办,带着两个士兵,把赫连锡的尸体抬进正殿。
赫连洲余光扫过太子那张灰白的脸,他死状极惨,眼角、鼻子、嘴角、耳朵……都流出鲜血,赫连洲一时恍惚,竟忽然想不起他之前的模样了。
兄弟,他们没有这层亲情的联系。
至于父子……他从未在意。
赫连洲抬头望向那座恢宏的宫殿。
他拾阶而上,走到殿内,脚步声沉而缓,他听见德显帝痛心疾首的一声:“锡儿!”
赫连洲走到德显帝面前,对上德显帝惊恐的眼,德显帝颤巍巍地伸出手:“你这个禽兽,你杀了你兄长,是你杀了他——”
“是。”赫连洲负手而立,毫无愧色:“儿臣杀了他,一刀毙命,骊涅衮也死了,铁剌里已经归顺于我,至于惠国公,儿臣不会让他活过今晚。”
德显帝这才意识到,清晨的那封诏书只是赫连洲的伪装,诏书只是为了杀太子,而赫连洲想要的,不止是东宫太子之位。
“早在半月前,儿臣的府中已经收到朝中半数大臣的名帖,还有枢密院三部的投名状,文武皆有,纷至沓来。”
赫连洲平静地望向德显帝,拱手道:
“事已至此,请陛下退位。”
第58章 第 58 章
“请陛下退位。”
赫连洲的声音回荡在空阔的宫殿里。
德显帝难以置信地望向他, 质问道:“你已经是皇太子了,还要如何?”
德显帝满是沟壑的眼皮下含着无尽的悲怆,他颓然垂下身子, 伏在床边, 几乎要咳出血来,哑声道:“狼子野心, 难以恩养,早知如此, 当初就该让你死在冷宫里!”
“您觉得我没有死在冷宫里吗?您觉得我现在能活下来, 是因为您的慈悲心肠?”赫连洲往前走了一步, 微微俯身, 望着德显帝灰浊的眼睛,冷声道:“你明明什么都知道, 又怎会不知道这些年我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我在军队里吃了多少苦,多少次, 太子逼着西帐营冲在最前头,等我的主力军消耗殆尽, 他再让金甲营去抢功劳。你分明都知道,但你不在意。”
德显帝颤声问:“你分明是不愿争的,是不是……为了那个祁国公主?就因为太子查出来他假冒公主, 你就残忍杀害你的亲兄长?你简直丧尽天良!”
“那陛下呢?这些年你为了稳坐江山,不顾外戚干政, 不顾太子一党肆意敛财,大兴土木, 视万民如草芥,视亲生骨肉如蝼蚁, 这么多年,你用所谓的帝王术,让我奋勇杀敌、建立军功牵制太子的势力,实际上你只是想用西帐营将士们的血肉为你的嫡长子铺出一条光明坦途!”
“但他已经死了,”赫连洲指向面色死灰的太子,冷笑一声:“他再也不会侍奉在你左右,喊你一声父皇了。”
“锡儿……锡儿……”
德显帝哀伤欲绝,气断声吞。
赫连洲没有给他拖延时间的机会,只朝纳雷使了个手势,纳雷便领着西帐营的精兵猛将冲了进来,占据整座宫殿。
德显帝仓惶地望着四周将士,他颤抖着抬起手,指向赫连洲:“你就不怕后世之人骂你弑兄谋逆的无耻之徒吗?”
“后世如何知晓?”
德显帝倏然睁大眼睛。
“史官会这样记载——今日太子谋逆,危及圣上性命,二皇子为护圣上周全,领兵进宫制止动乱,经历半日鏖战,金甲营节节败退,太子畏罪自戕,血溅宫门。圣上悲痛欲绝,无心料理政事,故退位让贤,下诏由二皇子赫连洲继承大统。”
赫连洲说:“请陛下退位。”
众将士纷纷跪下,沉重盔甲撞击着金砖地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赫连洲的意思已经显而易见,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他没有任何退路。
若德显帝不同意退位,那他不仅会杀兄,还会弑父,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请陛下,退位。”
赫连洲最后一次开口。
德显帝望向地上的赫连锡,两行老泪滑过沟壑纵横的脸。
彼时正是日暮时分,远山衔着熔金落日,一切都变得黯淡、死寂。
德显帝不喜黑暗,宫人习惯性地走上来为其点灯,而赫连洲稍一抬手,宫人便止步不前,不敢违抗赫连洲的命令。
德显帝瞧见了这画面,心底凉透,连宫人都知道,北境已经改天换日了。
他躺下来,重重地咳了几声。
“朕……退位,由二皇子继承大统。”
他无力回天般地闭上眼。
“朕退位。”
走出宫殿时,几个将领都没有预想中的欣喜和激奋,反而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他们卸了盔甲,一步一步走下石阶,互相对视了一眼,随后齐齐望向为首的赫连洲。
赫连洲的脸上也没有半点喜色。
他们都明白,这一场厮杀,胜了也不值得高兴,因为杀的是自己人。
金甲营和西帐营虽势同水火,可恨的是太子,但那些冲在最前头的小小兵卒,都是贫苦人家的男丁,入伍也只是为了讨口饭吃。
谁都不想挑起这场战争。
一将功成万骨枯,赫连洲心中升起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恨自己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一路走过重重宫门,两边都有还没收拾完的尸体,西帐营的士兵们在清点搬运尸体,太监们正提着费力擦地,怕血浸宫砖,丢了皇家的颜面。
赫连洲心有不忍,脚步微顿。
“阵殁者,以帛裹尸送回原籍,军士各给粟米十石、银锭十两、麻布二十匹;百户给粟米五十石、银锭二十两、麻布五十匹。家中绝嗣而父母尚在无人赡养者、妻寡无子者,登录在册,各乡官府代为收葬,并以全俸优给兵属,终身不停衣粮。”
纳雷听完之后,犹豫着问:“王爷,只是……西帐营的兵?”
“不问阵营,不问身份。”
满鹘将军又问:“王爷,那登基之事——”
“明日再说,”赫连洲回头望向他们:“你们也辛苦了。”
一众将士齐齐跪地,行伏拜大礼:“末将代西帐营全军恭喜王爷继承大统!”
赫连洲走出宫门时,回身看了一眼这座巍峨的皇庭,在他出生前,先皇耗尽人力财力,从遥远西域买来珍贵木材,修建了这座堪比祁国金銮殿的北境皇庭。
世事无常。
如果皇帝和太子不像防贼一样防着他,只把他当做一个骁勇将军来用,让他为国建立功勋,他不会奋起反抗。如果太子没有用和亲来压制他,他压根不想靠近都城半步,可老天偏偏和他们反着来。
一封议和书,祁国送来了林羡玉。
赫连洲的命运从此改写。
北境的命运也随之改写。
远山吞尽残阳余晖,天地之间陷入晦暗,银鬃马划破黑夜朝他奔来。
“好马儿,”赫连洲摸了摸银鬃马的头,跃身上马,他说:“我们回家。”
王府的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们收拾完满是疮痍的院落,生起炉灶,在萧总管的安排下,开始做热腾腾的晚膳。
“王爷很快就回来了,淘好粟米就下锅,王爷和王妃都爱吃乳粥,煮得浓稠些。”
庖厨说:“王、王爷还能回来吗?”
生火的家仆叱骂他:“你胡说什么呢?王爷怎么回不来?太子的人都被西帐营杀光了,王爷会风风光光地回来。”
庖厨又问:“王爷杀光了太子的人,那王爷现在是什么?”
这话一出,庖房忽然安静下来。
众人心里隐隐有了答案,呼之欲出,但没人敢说出口。
最后是萧总管打破了安静,“我不知道王爷现在是什么,我只知道王爷爱吃烤鹿肉,喜欢吃肉的时候配上一杯苦寒酒。不管王爷以后变成怎样高不可攀的大人物,咱们只要给王爷做好每一顿饭,让他吃得开心,就是咱们的功劳,不枉王爷这些年对我们的厚待。”
萧总管正要帮忙生火,还没弯腰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萧总管。”
他愣了一下,片刻后才回过身。
看到了风尘仆仆的赫连洲。
萧总管忍不住老泪纵横,哽咽着喊了一声:“王、王爷……”
这一日,刀枪剑戟,死的死,伤的伤,皇宫传不出消息,天色都是灰的。
幸好,王爷回来了。
“您可回来了,您快去后院看看吧。王妃等您等得眼泪都快流干了。”
赫连洲刚转过身,就看到林羡玉站在不远处,早已等候他多时。
林羡玉换了一件新的浅绿色衣裳,是男子的衣裳,却更显得清秀,长发半束,带了只镶金的玉冠,尽显贵气。
他特意打扮了自己,只为用他原本的样子,迎接赫连洲的归来。
赫连洲看着他,倏然弯起嘴角。
正想朝他走去,林羡玉已经像蝴蝶一样朝他飞过来了,他飞奔到赫连洲面前,当着所有人的面,紧紧搂住赫连洲的脖子,整个人都贴在他的怀里。
赫连洲已经分不清扑面而来的是饭香味还是林羡玉身上的茉莉香。
只觉得哪里都是香的,哪里都是好的,家从未有过的清晰。
他搂住了林羡玉的腰。
“这一天好漫长,”林羡玉委屈地抱怨:“赫连洲,我等了你一百年。”
赫连洲失笑:“一百年这么久。”
“你转身离开的时候,像一千年。”
“我答应过玉儿,就一定会平安回来。”
他托起林羡玉的腿弯,往腰间一提,再顺势托住林羡玉的屁股,就这样面对面抱着林羡玉,让他挂在自己身上。
身旁的家仆们都被这腻歪劲吓得不敢抬头,萧总管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根。
不远处的兰殊捂住阿南的眼,把他拽回了厢房。
林羡玉却丝毫不觉羞涩,眼睛直直地盯着赫连洲的脸,认真地看着他,好像第一次见他,看得目不转睛。
赫连洲对萧总管说:“今晚在院子里摆上四五桌,大家都在院子里吃。”
萧总管怔了怔,随后笑道:“好!”
赫连洲抱着林羡玉穿过回廊,他明明很累了,但一看到林羡玉又觉得全身充满了力气,林羡玉晃荡着两条腿,和他顶了顶鼻尖,语气娇纵道:“你别光盯着我看,看看两边的路,要是把我摔了,你可就完啦!赫连洲饶不了你!”
赫连洲陪着他闹,顺着他的话,笑着问:“因为你是赫连洲的心上人吗?”
“当然了,我是他此生唯一的妻子,就算他当上了皇帝,都不可以再娶其他人。”
赫连洲笑着问:“你怎么敢肯定?”
林羡玉哼了一声,“我这么好看,又聪明,还是福星转世,赫连洲一辈子只喜欢我一个人,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赫连洲衔住他的唇瓣,怕林羡玉悬空着难受,于是将他轻轻抵在一根廊柱上,含住了他的唇。赫连洲好像怎么都亲不够,亲完了还要贴在一起,分享灼热的喘息。
“你说,是不是?”林羡玉追问。
“是,”赫连洲忍不住笑:“理所当然。”
喜欢上玉儿,实在是太理所当然的事。
很快,萧总管已经在院子里摆了五张圆桌,阿南和兰殊也帮忙,摆放碗筷和凳子,赫连洲把林羡玉放在一只圆凳上,方才想起来,让人去请谵王殿下和殿下的宫仆。
陆扶京走过来时,林羡玉才发现他的手受伤了,缠着几圈白色纱布。
陆扶京浅笑着说:“没事。”
他向赫连洲拱手欠身:“恭喜王爷,贺喜王爷,今日之事,实在让我叹为观止,敬佩不已,日后若有机会,定要向王爷请教。”
“殿下过誉。”
赫连洲伸手,引陆扶京落座。
乌力罕把王府的尸体都运走之后,赶在晚上开始前骑马奔了回来,他快马加鞭,赫连洲也一直等着他,直到他气喘吁吁地跑到后院。赫连洲朝他招了招手:“过来坐。”
赫连洲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更不会表达太多情绪,也说不来场面话,他只是举起酒杯,对着王府里的家仆们,说:“大家跟着我受苦了,这些年困在这座王府里,守着这座老宅院,禄米不丰厚,还要先紧着外面的灾民。你们也应该猜到了,过了今天,日子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并不一定是好事,也许更复杂,你们跟着我也快二十年了,也到了告老还乡的时候,若你们愿意继续跟着我,就随我一同进皇庭,若不愿意,我会给你们丰厚的衣粮,让你们舒舒服服地回乡终老。”
家仆们闻声愣住,良久之后纷纷起身。
有几个实在年迈的,决定回乡,剩下的人都愿意继续追随服侍赫连洲。
赫连洲望向萧总管:“总管呢?”
“老奴无儿无女,家里也没人了,只要王爷不嫌弃,老奴愿意一辈子伺候王爷和王妃。”
林羡玉笑意吟吟道:“萧总管以后就是大内总管了!”
萧总管吓了一跳:“哎哟那可不行,那可不行!老奴都这么大年纪了,受不了宫刑。”
众人哄笑。
赫连洲又望向乌力罕,让他端起酒杯:“你也长大了。”
乌力罕低头说:“我没有保护好王妃。”
林羡玉连忙说:“这不怪你!”
“王妃说了,不怪你,”赫连洲为乌力罕斟了一杯酒:“你也不要怪自己,乌力罕,你配得上持令将这个军衔,将来会有大作为。”
乌力罕猛然抬起头,一双眸子亮得就要发光,他仰头饮尽杯中的酒。
赫连洲又为兰殊和阿南斟酒,各表谢意。
最后和陆扶京颔首同酌。
林羡玉眼巴巴地等了半天,两只手捧着酒杯,就等着赫连洲敬他的酒,一直等到天上的星星都黯了,赫连洲还是没有转头看他。
他闷闷不乐地放下酒杯。
赫连洲坐下来,忍着笑,倾身在他耳边说:“玉儿,为什么要等着我敬你?你应该和我一样敬大家,你也是这个家的主人。”
林羡玉恍然大悟,连忙起身,眉眼弯弯地望着四周,说:“大家都辛苦了!”
众人也看着他笑。
坐下来之后,赫连洲主动和他碰了碰杯,林羡玉撅起嘴:“我才不和你喝呢!”
他夹起一块羊腿放进自己碗里,大快朵颐起来,赫连洲不想吃,只想看着他吃。
一顿晚膳很快吃完。
这是这段时间以来最轻松的一顿饭了。
盘子里空空如也,就连平日里经常吃的菜,放在今晚也显得格外的美味。
萧总管一边收拾一边感慨:“咱们王爷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兰殊站在一旁,心想:继承大统这只是南迁的第一步,从明天起,王爷和王妃又要面临不一样的困难了,但那又如何?相爱之人在身边,可抵御千难万险。
月明星稀,夜阑人静。
林羡玉沐浴完之后就穿着寝衣躺在床上,等待赫连洲,赫连洲此刻也在沐浴。
他有些无聊,在床上翻来滚去。
快要从床边掉落时,赫连洲将他捞了回去。
赫连洲穿着薄墨色的对襟寝衣,衬得本就宽阔的胸膛更加健硕,身上还有几分湿漉漉的水汽,他立于床边,撩起一边的床帷,眼里含着意味不明的笑意。
林羡玉看得有些呆,直到赫连洲欺身上来了,他才意识到,他今晚可能有点危险。
第59章 第 59 章
明明早就在一张床上睡过了, 可赫连洲挑起床帷时,林羡玉竟然有些许紧张。
好像赫连洲挑起的不是床帷,而是他的衣摆, 这个奇怪的联想让林羡玉的脸颊略微发烫, 还没反应过来,赫连洲已经欺身而上。
距离一下子贴近了。
赫连洲的黑发还有些湿意, 衬得眉眼格外深邃,林羡玉呆呆地眨了眨眼, 刚想开口想说些什么, 赫连洲就一言不发地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里, 深深吸了一口。
林羡玉发现赫连洲好像很喜欢他身上的茉莉花香, 于是主动扯开一点衣襟,露出雪白肌肤, 大大方方地让他闻,还说:“是茉莉澡豆的味道,我从小就喜欢, 你喜欢的话,以后也可以用茉莉澡豆沐浴。”
赫连洲闷笑。
林羡玉很是不满, 蹙眉道:“笑什么笑?男人就不可以用茉莉澡豆?”
“可以,玉儿想用什么都可以。”
“这还差不多,这可是我们京城里最好的制香师傅, 用上等茉莉花瓣为我制成的澡豆,浓香三日不散, 我只带了两盒来,还不舍得用呢。”
赫连洲只是听着林羡玉的声音, 就觉得全身的疲惫都消解了大半,一整天的腥风血雨, 仿佛都被阻隔在软烟纱床帷外,此时此刻,天地之间就只有他和林羡玉两个人,相互依偎,耳鬓厮磨。
林羡玉身上太软了,让他爱不释手,
抱了又揉了一阵子,最后整个人都压在林羡玉的身上,林羡玉哪里能承受他的重量,很快就哼唧出声,两手推着赫连洲的肩膀,委屈道:“我要被你压扁了。”
赫连洲于是撑起上半身,给林羡玉喘息的空间,见他的眉眼里重新露出喜色,才缓缓俯身,去吻他柔软的唇。
赫连洲接吻时喜欢逗弄似地,攫夺林羡玉的呼吸,每次林羡玉都要喘不过气。
可这一次,赫连洲没有占据主动。
他只是轻轻地吮吸着林羡玉的唇瓣,等到林羡玉主动张开嘴,他才开始。
和下午那个粗暴的吻完全不同。
林羡玉感觉他整个人都酥酥麻麻的,身上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痒,他忍不住抬起腿,膝盖胡乱地蹭。
他不知道这个动作是一种暗示,但赫连洲知道,赫连洲很快就感觉到了,在接吻的间隙里轻笑了一声,然后握住了林羡玉的小腿。
林羡玉想起了那晚在军营里发生的事。
可这一次赫连洲竟然没有那样做,还是继续含着他的唇,好像怎么都亲不够,他有些疑惑,可下一刻,赫连洲就突破了他的防线,林羡玉猝不及防地睁大眼睛。
“赫连洲……”林羡玉觉得有些奇怪,他形容不出来,只能求助赫连洲。
赫连洲耐心安抚他,说尽了温柔的好话,可言行却不一致。
林羡玉失神地望着帐顶。
赫连洲的手掌粗粝,所以动作极其小心,不敢多用一点力气,这让林羡玉觉得很是奇怪,像是海上漂泊的小船,随着风浪颠簸,却怎么都靠不了岸。
“赫连洲……”
他总是求助始作俑者。
赫连洲笑着吻他。
赫连洲对自己没什么耐心,平日里即使需要,也只是匆匆结束,不想在这些事上浪费时间,可他对林羡玉却是耐心十足,不厌其烦,林羡玉皱一下眉头,他都会注意到,俯身询问林羡玉的感受。
他这样子实在温柔。
林羡玉总是被他轻易蛊惑,祁国传闻里的活阎罗,今日血溅宫门、手刃兄长的怀陵王,在他面前只是一个温柔的夫君。
不止温柔,还体贴得过分。
他轻轻唤他“玉儿”,还夸他乖,说:“玉儿不怕,我在呢。”
芋泥啵啵
林羡玉到了最紧要的时刻,也分不清轻重了,只呜咽着搂住赫连洲的脖子,两条腿胡乱地蹬,再后来,他忽然停住,胸脯起伏不平,额角落下汗珠。
赫连洲望向掌心,轻笑了声。
他想起军营那次,林羡玉的亵裤沾了东西,竟把小家伙羞得哭出了声。
那这一次,应该也算是第一次纾解。
林羡玉后知后觉地害羞,都不敢抬头,两条腿紧紧并在一起,掀起被子就躲了进去。
赫连洲下了床,先洗净手,再拿着帕子,去床上为林羡玉擦身。
林羡玉不让,嗡声说:“讨厌你。”
赫连洲找了个空隙,把手伸进被子里,准确无误地摸到了林羡玉的腿,不顾林羡玉的抗拒,略有些强势地将他前前后后都擦了一遍才下床。
林羡玉整个人都要烧着了,赫连洲回来时,他抓着被子,偷偷露出半张脸。
赫连洲好以整暇地看着他。
“我们……我们现在已经是……真正的夫妻了,是不是?”林羡玉问。
赫连洲挑了下眉。
“是不是啊?”林羡玉很是好奇。
赫连洲站在床边,目光却落在林羡玉露在外面的纤白的脚上,林羡玉吓得连忙缩了回去。
他觉得赫连洲此时有点危险。
他第一次感觉到赫连洲似乎在克制些什么,但这份克制即将溃堤。
“不是,”赫连洲再一次欺身而上,他将林羡玉从被子里捞出来,哑声说:“玉儿,现在还不算真正的夫妻。”
“那怎么才——”
林羡玉话还没说完,呼吸突然变得急促。
他害怕了,仓惶地望着赫连洲:“不行……”
“为什么不行?”
林羡玉低头看了一眼,瞬间吓得泪眼婆娑,直摇头说:“不行、不行……”
赫连洲有些无奈,只能继续低头吻他,把林羡玉亲得七荤八素,眼神都迷离了,才在他耳边问:“玉儿,试一试,好不好?”
他声音低哑,像是蛊惑。
林羡玉怔怔地点了点头。
可是他太娇气了,还没怎么样就哭着喊他,赫连洲拿他毫无办法,只能半途而废,伸手把林羡玉抱进怀里,轻声哄他,耐心地道歉,林羡玉这才抽了抽鼻子,把脸埋在赫连洲的颈间。
林羡玉本来很是体谅赫连洲的辛苦,他知道赫连洲今天经历很多,很是疲惫,所以已经做好了不管胯骨被顶得有多疼,都不掉一滴眼泪的打算。可赫连洲换了招数,让他毫无准备,林羡玉直哭到现在了还会想起赫连洲的可怕东西,心有余悸,结结巴巴地说:“讨、讨厌你。”
赫连洲还能怎么样,他不想被讨厌,只能忍着,可他到底还是血气方刚。
没过多久,趁着林羡玉在他怀里乱动时,赫连洲又将他压住了,再次哄骗。
林羡玉整张小脸都皱了起来。
这次赫连洲倒是得手了,寻到了温暖的去处,可林羡玉一口咬住了他的肩膀,呜咽着说:“求求你不要动……”
可赫连洲这一次没依着他。
“赫连洲!”
只一声,赫连洲就停了下来。
林羡玉逃出了这可怕的桎梏,气到一脚踹在赫连洲的胸口:“我都喊疼了,你还敢继续,今晚不许睡在我房里了!”
这哭声传出了屋子,止住了陆谵的步伐。
他准备明早回祁国,正连夜收拾行李,检查衣物时竟翻出了恭远侯让他捎来的信,这些日子他震惊于赫连洲和羡玉之间的关系,竟忘了这封最重要的家书。
他懊悔难当,连忙拿着信赶往后院。
正穿过回廊时他听见林羡玉满是骄纵的哭声,连忙停下步伐,此时已是深夜,赫连洲理所应当留在羡玉的屋子里。
他大概是被妒意冲昏了头脑,连分寸都差点失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回到厢房。
进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后院。
他心里有种不安的预感,赫连洲的目标应该远不止篡位称帝。
赫连洲的手段、野心和掌控局势的能力,已经在今日的逼宫中展露无遗。
一切发生得太快,恐怕连德显皇帝都还没反应过来,这王朝就成了赫连洲的天下。
若说这一切是为了赫连洲自己,那他不必等到此时此刻,当初太子逼迫他和亲时,他就可以借此逼宫。
很显然,他是为了玉儿。
若是为了玉儿,那成为北境的帝王还不够,因为玉儿想回家,北境和祁国之间的万里之途并不会因为赫连洲成为皇帝而改变。
除非,他想吞祁。
他想成为天下之主。
陆谵心里一惊,不止是惊讶于赫连洲对玉儿的爱,也不是因为赫连洲潜藏的野心,而是他悲哀地发现,如今的祁国,宫中有弄权的太监,外面被权臣、藩王搞得四分五裂,竟无一人能与赫连洲抗衡。
而他甚至只能借赫连洲的兵马,才能制止邓烽的暴乱,简直难堪。
贴身宫仆问他:“殿下,您怎么了?”
陆谵叹了口气,低头望向手中的信,自顾自道:“赫连洲,你若决意如此,将来北祁兵戎相见,你让玉儿如何自处?”
玉儿,你全然不在意祁国了吗?
他抬起头,再次望向后院。
此时的林羡玉还在朝赫连洲发脾气。
赫连洲自知理亏,只能受着,怕他踢疼了,还用掌心护着,让林羡玉的每一脚每一拳都落在他的掌心。直到林羡玉气喘吁吁地钻进被子里,他才回到床上。
林羡玉翻了个身,背对他。
赫连洲以为林羡玉真的生气了,可片刻之后,被子里的小乌龟就翻了过来,幽幽怨怨地瞪着他,赫连洲明白,这是林羡玉在给他台阶,他连忙将林羡玉连人带被子搂进怀里,轻轻揉着他的屁股。
林羡玉泄愤地咬他的衣襟,“真的很疼,你都不知道!你只顾着自己舒服,讨厌你!”
赫连洲很是无奈,他都急流勇退了,忍得快受不了了,还要被骂“只顾着自己舒服”,可他还能怎么办?谁让他喜欢上了一个金尊玉贵、冰肌弱骨、磕不得碰不得的小王妃。
既然享受着林羡玉的柔软,就不能抱怨他的娇气。
赫连洲低头亲了亲林羡玉的额头,说:“我错了,玉儿原谅我,好不好?”
“不好,再也不和你做这种事了!”
“……”
赫连洲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自然想和林羡玉水乳交融,可如果林羡玉实在受不了,他也绝不会强迫,一辈子不做,也没什么。
赫连洲不是重欲的人,他更想让林羡玉舒服,只要林羡玉睡在他怀里,就已足够。
正想着,忽然听到林羡玉发问:
“别人都是这么疼的吗?”
赫连洲望向林羡玉,林羡玉皱着眉头,还时不时抽抽鼻子,他也看向赫连洲,明明是生气的人,又觉得自己把话说重了,嗡声问:“是不是我太不能忍疼了?”
“不是,是我做得不够好。”
虽然赫连洲全程占据主导,但他也没有任何经验,也许是他做得太凶了。
“玉儿不用忍疼。”他说。
林羡玉把手伸进被子里,赫连洲眉心微蹙,片刻后,他听到林羡玉小声嘟囔:“如果是现在这样,也许可以——”
赫连洲失笑,把林羡玉的手抽出来,声音更哑了些:“玉儿,别折腾我了。”
林羡玉抱住他的肩膀:“你很累了,是不是?我不该冲你发火的。”
“一看到玉儿,我就不累了。”
林羡玉靠在赫连洲的肩头,“今天院子里的所有伤兵,我都让乌力罕找来郎中为他们包扎医治,包括三个金甲营的军士,他们受了很重的伤,看着太可怜了,又向我磕头,求我放过他们,我想不管怎么样,他们都是北境人,不是真正的敌人,家中还有爹娘妻儿在等着他们,所以我还是救了他们。我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赫连洲想起傍晚时他在宫门口交代抚恤战死士兵的那些话。
他们竟不谋而合。
“没有,玉儿做得很好,他们本就不是真正的敌人,如果是我,我也会救的。”
林羡玉翘起嘴角,忽然抬起身子,捧住了赫连洲的脸,对他说:“你做得更好。”
“玉儿不怕吗?我手刃兄长、逼迫年迈病重的父皇退位,我——”
“所有对你不好的人,在我眼里都不是好人,”林羡玉靠近了,在赫连洲的唇上印了一个吻,告诉他:“我一点都不怕。”
赫连洲眸中隐有泪光。
没有人知道强悍无比的怀陵王也有这样脆弱的时刻,只有林羡玉知道。
他心疼地抱紧了赫连洲。
夜过三更,疲惫和困倦纷纷涌了上来,林羡玉躺在赫连洲的怀里,两个人靠在一起,呼吸交融,林羡玉轻声说:“赫连洲,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两个人就这样陷入梦乡。
林羡玉睡得更沉些。
在他的梦中,赫连洲不费一兵一卒,就让祁国称臣,成了天下之主。
正是一个和煦的春日,他带着赫连洲来到京城,来到恭远侯府,让赫连洲参观他自幼生活的地方。
爹娘见此情景都吓坏了,如遭雷击地问:“玉儿,你怎么……怎么和皇上……”
“我们是夫妻。”他对爹娘说。
他牵着赫连洲的手,把他拖进自己的屋子里,他的屋子精致得不像话。
光是屏风,就有三种织物。
他的床更是香气四溢。
赫连洲把他抱到床上,欺身覆了上来,在梦里赫连洲怎么折腾他都不疼。
他有些爱上那滋味,轻哼出声,耳边忽然响起赫连洲的声音:“玉儿,怎么额头上全是汗?”
这声音兀然出现。
他从梦中醒来,看到紫色的软烟纱。
还在北境。
他迷迷糊糊地向旁边看,赫连洲正撑着胳膊,躺在他身边帮他擦汗。
林羡玉眨了眨眼,还是呆呆的。
赫连洲把手伸进被子里,摸到一阵粘湿,弯起嘴角,笑着说:“玉儿真是长大了。”
林羡玉愣了片刻,然后羞得一头扎进赫连洲的怀里。
第60章 第 60 章
夺位比林羡玉预想中的复杂许多, 杀太子逼宫只是第一步,更困难的是之后的事。
“所以……你现在首先要做的是,清算太子一党的残部。”林羡玉思考许久后说。
日上三竿时, 他正坐在赫连洲的腿上, 懒洋洋地抬起手,由着赫连洲帮他穿上绸衫。
赫连洲的宽厚大掌习惯了挥舞长枪, 却怎么都搞不定林羡玉腰间的系带,林羡玉说话时, 他正低着头, 微眯着眼, 一遍遍尝试着给那流水般柔滑的绸缎打结。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呀?”林羡玉抓住他的胳膊。
“听到了, ”赫连洲抬头对他说:“玉儿好聪明,我今天是要去处理太子党的余部。”
“你准备怎么处置惠国公?”
“杀了他不利于拉拢金甲营的人, 他和太子勾连这么久,贪墨受贿是免不了的,还有挪用军饷一类的罪名, 这些年朝廷里都心照不宣,让三法司好好查一下他, 查出问题了,就削爵抄家,终身圈禁在都城北的长荆府。”
林羡玉恍然大悟, 点了点头。
他刚刚还在想,杀了惠国公会不会造成朝野动荡, 会不会引发太子旧党的恐慌?
结果赫连洲已经想好了对策。
他看着赫连洲的侧脸,心里不知怎么的, 忽然涌起一阵小小的陌生感。他以前也和其他人一样,以为赫连洲是莽夫武将, 可越相处越发现,赫连洲只是习惯刻意藏起许多锋芒。
他夺了位,忽然就有了帝王气。
这并不让人惊讶,只是有些许陌生。
林羡玉靠在赫连洲的肩头,心里五味杂陈,像蔫了的小黄瓜条一样变得没精打采。
“玉儿怎么了?”
“我是不是要喊你……皇上?”
赫连洲微顿,将林羡玉抱紧了,轻声说:“不用,玉儿可以一直叫我的名字,想怎么叫都可以,玉儿永远都不用守那些破规矩。”
林羡玉愣怔许久才露出笑容。
两条腿重新晃荡起来,他哼了哼,娇矜道:“放心吧,在外面我会给你面子的。”
赫连洲低笑着,亲了亲他的额头。
“登基之后,你要做什么呢?”
赫连洲思忖道:“先是整顿吏治,北境的朝堂这些年被太子搞得乌烟瘴气,须得重振朝纲,否则我的政令都没法顺利下达。”
“惩治几个巨贪,以儆效尤。”
赫连洲看他一本正经地说话就忍不住想亲他,想咬他软软的脸颊肉。
“还有呢?”赫连洲笑着问。
“还要……清算国库,追缴亏空。”
赫连洲点头,“还有呢?”
林羡玉绞尽脑汁,脑中飞快地回忆起翻阅过的书,还有兰先生讲过的话,很快又想到:“还要调整赋税,免去人丁税。”
赫连洲耐心地听。
“免去人丁税,只按土地征税,让那些子嗣多的贫苦人家也能留有余粮,过个好年。”
林羡玉仰起头,用一双明澈清亮的眸子,望向赫连洲:“你觉得如何?”
赫连洲目光沉沉,想起一个多月前在绛州,林羡玉还是个连诉状都不知道如何写的天真小世子,短短时间里,变化如此之大。
“玉儿好厉害,我都没有想到这一点。”
得到夸奖,林羡玉的心情愈发愉快,整个人歪倒在赫连洲的怀里,哼着小曲儿。
赫连洲终于将他腰间的系带打上结,正准备将他抱下来,帮他穿鞋,林羡玉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晃了晃赫连洲的胳膊,说:“我还想求你一件事,你可不可以答应我?”
“什么事?”
“就是……”林羡玉抿了抿唇,犹豫良久之后,说:“让祁国和北境之间开放通商。”
他上一次提,赫连洲发了很大的火。
他又一次触碰赫连洲的逆鳞。
两人虽已如胶似漆,但林羡玉还是惴惴不安,他有些后悔,他不该在这时候提出这个要求,内政还一团乱麻,赫连洲还有很多事要处理,他不该再用祁国的事惹赫连洲心烦。
他垂眸不语,愈发懊悔。
“好。”
林羡玉愣了愣,缓缓抬起头。
赫连洲眼里含着浅浅笑意,答应了林羡玉的请求:“待一切安定下来,我就开放苍门关,往祁国修驿道,允许两国商人往来贸易。”
林羡玉呆呆地望着赫连洲,猝不及防地红了眼圈,嘴角也一个劲地往下撇。
赫连洲竟然答应了他。
赫连洲为他放下了龙泉州的经年仇恨。
“你怎么这么好啊?”
林羡玉扑上去抱住赫连洲,用力过猛,直接把赫连洲扑到在床上,赫连洲笑着搂住他的腰,任他小鸡啄米似地一通乱亲。
“赫连洲你最好了!”
“你简直是这个世上最好最好的人!”
“我们什么时候去看你的母妃?”
赫连洲摸了摸他的脸颊,说:“再等几天,等我忙完了朝中的事,就带玉儿过去。”
林羡玉趴在赫连洲身上,“好啊。”
好不容易穿好的绸衫又乱了。
阿南进来的时候,赫连洲正蹲在床边给林羡玉穿鞋,阿南连忙说:“王爷,我来吧。”
赫连洲站起身来,“没事,不用。”
阿南放下铜盆:“我已经打好水了,王爷您先洗漱吧。”
“多谢。”赫连洲走过来。
林羡玉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才下了床,坐在桌边,以手托腮望向门外:“今日碧空如洗,风和日丽,是个好天气。”
赫连洲也抬头看,“是个好兆头。”
林羡玉朝他笑,眉眼弯弯。
他一笑,赫连洲心头便晴朗起来。
雨霁云开,再无阴翳。
赫连洲准备离开王府时,陆谵走了过来,向他告明:“如今北境内乱,我也不方便久留,再加上祁国如今也不安稳,路上还要花费三个多月,所以我打算这两日就离开。”
“若是这两日,宫里事情实在繁多,恕我无法为殿下设宴践行了。”
陆谵浅笑:“就是为了不麻烦王——皇上,才决定尽快离开的,这一程,见到玉儿平安无恙,还能从皇上这里借到兵马,已是意外之喜,就不便留在这里继续叨扰皇上了。”
“那好。”
陆谵躬身行礼,“恭贺皇上荣登大宝。”
赫连洲微微颔首。
陆谵转过身,眉眼间露出略显凄楚的笑意:“皇上,您借我兵马,究竟是为了解祁国之危困,还是……另有所图?”
显然陆谵已经有所预感。
陆谵是位君子,见赫连洲和林羡玉两人恩爱,便主动与林羡玉保持距离,赫连洲也不愿与他拐弯抹角,直言道:“殿下,我派八千精兵给你,你能领兵作战吗?”
陆谵一时语塞。
“殿下手下有哪位猛将能带领我的兵?”
陆谵眸色微沉,染了些许愠怒。
“我没有别的意思,但事实就是如此,殿下,祁国现在的状况和北境差不多,再强大的王朝过了百年,也到了久病沉疴的地步。如果你们没有中兴之君,能结束这番内忧外乱,没有干吏能臣,让祁国的百姓过上好日子,那不如让我来。”
陆谵神色骇然。
赫连洲的野心大到让他惊惧。
“我本不该跟你坦白,但我不是贪恋权力之人,做这些只求问心无愧,殿下若担心我举兵吞祁,回去之后可以早做准备,解决了邓烽,再整顿朝纲、整肃军队,让祁国重回盛世,为了百姓,我也愿意看到这个局面。”
“你——”
“玉儿对我的唯一要求是不能生灵涂炭,若殿下能稳定祁国局势,让百姓吃饱穿暖,我想玉儿也甘愿舍小家为大家,忍受至亲分离。”
赫连洲微顿,随后望向不远处的山巅,沉声道:“若殿下做不到,祁国也没人能做到,那就不要怪我举兵南下,一统南北了。”
陆谵怔然良久。
赫连洲的话刺耳但字字灼心。
他不愿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
泱泱祁国,王侯宗亲无数,却找不出一个文韬武略的中兴之君能力挽狂澜。
赫连洲又开口:“殿下若明日离开,今晚我就在府中设宴,为殿下践行。”
陆谵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和,“不用如此麻烦,昨日的晚宴已经非常丰盛了,只需皇上赐我一张通关文牒即可。”
“好,下午我让人送过来,至于八千精兵,我会安排满鹘将军带领他们,随殿下回京,满鹘将军领兵近二十年,骁勇善战,和邓烽交过几回手,殿下可以放宽心。”
赫连洲向陆谵微微颔首,随后阔步离开。陆谵迈开步伐时,脚下竟一阵虚浮,好似无处着力,而后背衣衫也被汗浸湿。
宫仆连忙走上来扶住他,他摆了摆手,接过宫仆手上的家书,说:“去一趟后院。”
林羡玉正在听兰殊授课。
他坐在槐树下,裹着绒毯窝在躺椅里,歪着脑袋,问兰殊:“百姓除了人丁税、地税,还要交那些品类的税?”
兰殊为他解答。
陆谵本不想打扰,是阿南喊了声:“谵王殿下?”
林羡玉立即回头看,笑着招了招手:“扶京哥哥,站在那里做什么?快过来坐。”
陆谵还是弯起嘴角,走下回廊,莞尔道:“我见你听得认真,不忍打扰。”
“你来怎么能是打扰呢?”
他还是一副娇矜活泼的模样,好像全然不在意自己已经从王妃变成了皇后。
甚至是,敌国的皇后。
他的脖子上有浅淡的吻痕,而整个人看起来容光焕发,比起在祁国时,褪去几分稚气,多了几分和赫连洲相仿的神韵。
陆谵按下那些纷乱的念头,拿出了本该在第一次见面时就拿出来的家书:“实在对不住,玉儿,我竟忘了把侯爷亲手写的信交给你。”
林羡玉瞬间收敛笑容,他怔怔地接过信,两只手止不住地发抖:“爹爹的信?”
他连拆信的力气都没有,还是兰殊帮他撬了蜡封,取出里面的信纸。
开头便是——吾儿羡玉,近来安好?
林羡玉的眼泪立即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为父无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离开,如今已过去百日之久,礼队说你已经安顿下来,婚礼初成,怀陵王并未怀疑,边境月月通报中都未提及男替女嫁一事,想你性命无虞,爹娘的心才终于能落地。
北境乃苦寒之地,不知你近况,还是让爹娘夙夜忧心不能寐。
……
儿,在那边可吃饱穿暖?
可受二皇子苛待?可曾受辱?
林羡玉泪如雨下,直到看见最后三句,脑海中忽然冒出赫连洲今早帮他穿衣的画面。
他好像没饿过、没冻过、没被任何人苛待过,在风沙不止的北境,他有一个干净的屋子,有树有菜园的小院子,昨晚他还对二皇子拳打脚踢,往二皇子身上砸枕头。
“……”
这样想来,他真是幸运。
兰殊递来一方锦帕,他擦了擦眼泪,抬起头问陆谵:“扶京哥哥,你跟我说实话,我爹娘现在身子还好吗?”
“你刚走时,二老的确悲痛欲绝,自从礼队回来之后,他们才慢慢缓过来,现在就是每日粗茶淡饭,闲来坐在院子里对弈几局,身体倒是无恙,只是太过想你。”
林羡玉又开始抽噎。
“玉儿,我明日就要离开。”
林羡玉倏然起身:“扶京哥哥——”
“计划就是停留半个月,如今也到时间了,北境内乱,我也不便久留,而且祁国宫里还有许多事在等着我,”陆谵的声音有些沙哑,不如平日里温润,多了几分无奈:“你在这里一切都好,我也能安心返程了。”
陆谵又说:“玉儿,给你爹娘写封信,我替你捎回去,二老翘首以盼,就等着你的信呢。”
“好,我现在就写。”
林羡玉立即回屋取出纸笔。
他衣袂飘飘,来去如风,动作轻盈得像只蝴蝶,陆谵看得出了神,低头时正好对上兰殊打量的眼神。
兰殊遂站起身来,颔首道:“愿殿下布帆无恙,平安归祁。”
陆谵声音微冷:“兰先生,你生于祁国,现在却为北境卖命,难道不觉得悖逆祖法,有辱儒士风范吗?”
兰殊笑了笑,“待皇上成了天下之主,微臣再不济也该是个翰林院学士,微臣的祖上应该甚是欣慰,与有荣焉,并不会责怪微臣。”
陆谵拂袖离去。
兰殊看着他的背影,轻笑了一声,正要拿起书册,忽然又顿住——儒士风范?
谵王这话倒是提醒了他。
祁国多的是儒学之士,他们进则入仕,退而归隐,德高望重,深受百姓敬服。
他们之所以厌恶北境,也是因为他们觉得北境人排斥儒学,自是茹毛饮血、粗野无礼的国家。若能得到这些人的支持,那么皇上的南下之路就要顺畅许多了。
也许真的可以不费一兵一卒。
他思考了很久,直到林羡玉写完信走出来,声音还哑着:“兰先生,我写了足足六张纸,可还是有很多话说不完写不尽。”
兰殊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安抚道:“殿下别难过,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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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吗?”
“殿下要相信皇上。”
“不能光靠他一个人,我也要努力,他答应我会开放北祁之间的贸易,我要想个好办法,让这条商路往来通畅,发挥最大的作用。”
他总是志气满满。
模样越认真,越惹人爱。
兰殊笑着说:“殿下想做什么都可以。”
林羡玉继续跟着兰殊看书,看着看着忽然趴到桌子上,叹了口气:“我想赫连洲了。”
兰殊失笑:“皇上才离开不到两个时辰。”
林羡玉莫名很想念赫连洲,可能是爹爹的信让他难过,急需赫连洲的怀抱才能缓解。
他坐不住了,在王府里游荡。
路过马棚时看到了棚子里的白玉小马。
他走过去,摸了摸白玉的脑袋,然后把白玉牵出来,嘀咕道:“真是不好意思,跟了我这个主人,你连出去玩的机会都没有。”
白玉乖乖地跟在他后面。
外面还不太平,他那里都去不了,只能骑着白玉绕后院的围墙走一圈,天色已晚,正准备下来时,有人跃身坐在他身后。
林羡玉向后看,惊喜道:“赫连洲!”
赫连洲揽住他的腰,抽动缰绳,“绕着院子跑有什么意思?我们出去逛一逛。”
“你忙完了?”
“忙是忙不完的,但玉儿不能不陪。”
林羡玉立即向后仰倒在赫连洲怀里,全身心都是依赖,他转过头,眼巴巴地望着赫连洲,收起委屈,说:“我想去市集玩。”
“好啊。”
“还想找一个毡帐,躺在里面看月亮。”
“好。”
他们往市集的方向骑,路过了长街,路过了宽阔的马场。微凉的晚风吹拂而来,赫连洲怕风沙迷了林羡玉的眼,一路上都用手遮挡在他的眼前。林羡玉时不时回头看他,赫连洲问:“玉儿怎么了?”
林羡玉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他想起了爹爹信里的话:在那边可吃饱穿暖?可受二皇子苛待?可曾受辱?
他在信中回:爹爹,娘亲,说出来恐怕会让你们不敢相信,我在这里过得很好,经历了很多,还遇到了心悦之人,这个人是赫连洲,他从我的噩梦变成了美梦。
林羡玉讷讷地说:“白玉跑得太快,把我的心跑丢了。”
赫连洲顺着他的话问:“丢到哪里了?”
“在你那里。”
赫连洲愣了愣,旋即笑出声来,低头咬了咬林羡玉的耳尖,“你啊……”
林羡玉不知道赫连洲为什么笑,这是他刚刚真实的念头,这感觉真奇怪,他以前从来没有体验过,像是风吹动幡帘,乱了道心。
他甚至觉得,如果今晚赫连洲还想试一试,他愿意再忍一忍,除非疼得厉害。
反正他不会哭着踹开赫连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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