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疯子


    061


    暗影褪去, 逐渐露出了十一身后之人的脸。先是挺翘的鼻,再是比今夜月色更冷的眼。


    竟是顾挽澜!


    崔琼呼吸一窒,他下意识扭头就要去瞧他身侧的崔珏,却见崔珏面色惨白, 嘴唇微微颤抖, 只与那?人隔着院中当空的那轮圆月, 遥遥相望。


    良久。


    崔珏向前朝着顾挽澜走了一步, 可仅仅这一步, 他好似就已经被掏空了所有的力气?,身形竟踉跄了起来, 崔琼连忙上前扶住了他, “兄长……”


    可握住崔珏手臂的这一刻,崔琼猛地一怔。


    兄长的手竟是在抖!此刻的兄长,哪里还有不久前,他身为崔家家主,挥剑斩人的决断与气?势!


    他竟是在怕。至于怕什么?,简直……不言而喻。


    崔琼搀着崔珏,神?色复杂地抬起头, 才刚开口说出“顾挽澜”三?字,便被顾挽澜手中的长剑, 抵住了咽喉。


    顾挽澜眼中戾气?横生, “今日之事,与你无关?。滚。”


    眼见崔琼被执剑相向,院中侍卫又动了,气?氛再度剑拔弩张起来。


    “听她的。退开!”崔珏按着胸口, 厉喝出声?,面上已浮现?一股不自然的潮红。


    崔琼抿紧了唇, 他大手一挥,命所有人先行退开此地,等?到侍从抬着黑胡子的尸身全部离开之后,知道自己再留不得,崔琼压下心中的担忧,只得也转身退开。


    可临到合上院门之际,崔琼咬了牙又停住了脚。他看向顾挽澜之时,面上甚至带了些祈求之色,“顾挽澜,切莫在生气?时做决断。”


    生气??


    她大抵最开始发现?崔珏真面目,知晓他才是那?崔家之主的时候,她大抵是极为恼怒的,以至于她一时不察,让那?名暗卫发现?了踪迹。


    可是如今……


    顾挽澜垂眸,看着自己手中被血浸湿的剑柄,只觉心中讽意更甚。


    在她担心他生命有危,在死人堆里翻找的时候,他在做什么??在她正要准备将自己对他如实相告的时候,他又是可曾筹谋什么??!


    更早,那?个入宫的雪夜,她曾在庆元帝殿中只瞥过一眼的男人,大抵也就是她那?说要书房作画的夫君。


    甚至于,他也确实未曾欺骗于她,他只是说了“他是跟随崔琼一道入宫”,剩下的“他只是崔琼的幕僚”全然是她的揣测,只是他不曾否认罢了。


    可是……太可笑了。


    她也就当真大笑了出来。


    “崔珏!把我当傻子一样玩弄,是不是觉得很?有趣?数次看我多?此一举地救你,是不是觉得很?有趣?!”


    “没?有!我从未有过这等?想法!”


    崔珏惨白着脸,急忙走向顾挽澜,可在她与自己只有一臂之隔的时候,却又强迫自己停下了脚步。


    如今她应是极厌恶……自己的靠近。


    崔珏蜷了蜷手指,又放低了声?音解释道,“挽澜,是我因故隐瞒于你,可我从未有因此戏弄你之心!”


    离得近了,崔珏也才发现?,顾挽澜的双手竟是沾满了血。他心下一跳,伸手一把握住顾挽澜的手腕,急道,“你受伤了?!”


    顾挽澜止了笑,心情意外地平静了下来,她漫不经心地朝着自己的手瞥了过去,“哦,别人的。那?时我怕你死了,用手一具具翻开了那?些尸体。别说,当时心情还挺奇妙的。”


    崔珏只觉得自己一颗心被人狠狠抓了一把,又像是脑子被人用斧子劈成了两半,一半在可耻地欣喜原来顾挽澜心中当真有他,一半却又为如今她云淡风轻的模样而惶恐不安。


    两种情绪疯狂的缠绕交织,最后,却又全部化成了浓浓的心疼与自责。


    一想到,自己无意中,竟让她体会到了自己前世那?般沉痛而痛苦的感情,或许只有一瞬,却也足以让崔珏内疚到了窒息,他上前一步,一把将顾挽澜抱入怀中,“抱歉,我不该让你替我担心,抱歉——”


    他……好像快哭了。


    顾挽澜任由崔珏抱住了自己,靠在他的胸前,有些平静地想。可她现?在有些累了,无暇去分辨,他如今的情绪是真是假,“与你无关?。现?在想来,只是我自己想这样做,便这样做罢了。”


    崔珏一颗心直直下坠,他抱住顾挽澜的手,开始颤抖起来,“顾挽澜,你为什么?不生气??我欺瞒了你,你为何不生气?!”


    顾挽澜推开崔珏,淡声?道,“只是突然觉得没?有意义了。”


    “崔珏。”顾挽澜缓缓抬起头,看向他,“你是否曾真心对过我,我又是否曾对你有过真心。崔珏,没?有意义了。”


    崔珏浑身一震,似被人施加了定?身术一般,僵立在了原地。


    良久,他才似从幻梦中回过神?一般,喃喃道,“什么?叫,你曾对我有过真心。”


    前后至多?不过一个时辰,可如今顾挽澜回忆起来,却觉得好似过了一年那?般长。


    顾挽澜朝着夜空中高悬的那?轮圆月,缓缓地伸出了手,洁净的月光透过她的指缝,倾泻了下来,她叹了一声?,“大概是,来这里之前的那?段路上,我曾想要知道你的过去、你的现?在,我甚至也动过想要你完全地、参与到我后续人生里的念头。”


    崔珏只觉得他额角在疯狂地跳动,他的血液急速朝着头顶涌去,他的双眼因为太过用力,已泛起了猩红,而他需要极大的克制力,才能压住自己想要再次触碰到她的手,便是连开口都变得极为艰难,半晌才从牙缝间挤出字来,“……曾?”


    顾挽澜将手中月光虚虚一握,然后朝着崔珏张开了空无一物的手,笑道,“可正如这握不住的虚幻月色一般,我曾想要了解、我曾想要守护的人,是虚假的,是不存在的。这个世上并不存在秋山上那?名温柔的画师,也并不存在,我想从崔琼那?边撬过来的小小幕僚。”


    像是脖颈处的皮肤,有了悬在颈侧的大刀、终于有快要落地了的预感。


    崔珏瞳孔一缩,再难抑制住自己,伸手向前一抓,顾挽澜却似是提前洞悉了他的动作,她朝后退了一步,便只余一片衣袖快速从他掌中滑走。


    崔珏身形踉跄,抓了个空。


    “至于大人”,顾挽澜看向神?情怔愣的崔珏,五指张开,终是松开了握了一路的手中剑。剑身落地,与地面撞击出一声?脆响,“我与大人,绝无可能。”


    因为绝无可能,所以,什么?生气?便也没?了意义。


    他若是真正的崔家之主,意味着曾逼她不得不弃掉戎装、返回西京的是他。即便她如今也察觉到了,当初在长平关?,他与自己的做对,或许另有缘由,但……


    顾挽澜闭了闭眼,用力压下了心头涌上的涩意。


    但,只要这桩荒唐的婚事还存在一天,庆元帝就必不会让她重掌兵权。


    “我明白了。”


    圆月之下,崔珏缓缓直起腰身,好似方才那?些惶恐、卑微、不安在这一瞬全被他消解,衣袂翻飞间,他似是再度成了那?不可攀折的清冷公子,只是气?质却更为冷峻而危险,像是一条鳞片冰冷的蛇。


    崔珏唇角扯出了一抹讥笑,“我明白了,原是比起我,夫人只喜欢那?个无能的、懦弱的、需要你时刻去救的废物。”


    “崔珏!你明知我并非此意!”


    顾挽澜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之人,这一刻,她竟觉得崔珏陌生得让她有些害怕。


    顾挽澜不欲再与崔珏做无用的攀扯,她转身就要离开,可下一瞬,脑后被什么?冰冷的东西抵住,“嘘,夫人莫要乱动。”


    顾挽澜面色一白,一阵寒意陡然从身后沿着脊骨爬起,“崔珏!你要做什么?!”


    话还未落,有温热的身体便从后面贴住了她。


    他的鼻息扑洒在她的耳后,像是情人的呢喃耳语,“你不是想要了解、想要认识他么?,但是真可惜,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我们分不开了……”


    说完,他似是泄愤一般,一口咬在了她的耳垂之上,然后又安抚般,温柔地舔.舐起来


    顾挽澜死死咬住牙关?,才不让自己溢出一丝声?响。


    半晌,她面色酡红,咬牙道,“堂堂世家大族莫非就是教导大人这般欺辱姑娘的么?!”


    “欺辱?”崔珏轻笑出声?,长长的睫毛在他眼下扫出一片暗影,


    他顺势一把捏住顾挽澜的下巴,迫使她扭头看向自己,然后以这种绝对掌控的姿势,缓缓开了口,“只是这般,夫人如今便觉得是受了欺辱么??往常,再亲密的我们也曾做过不少?……”


    顾挽澜长吸了一口气?,强自冷静道,“崔珏,放了我,别让事情没?法收场。”


    身后崔珏却更加放肆,他从后环住了顾挽澜的腰,将他的下巴搁在顾挽澜肩头,低低地笑了起来,“夫人想走,以我之力又怎么?能困住夫人。只要夫人你狠得下心,一掌朝我胸口拍去,我手中的暗器又能将夫人如何?”


    顾挽澜放在身侧的手倏地握紧,因为太过用力,指节都开始泛白。


    良久,她动了。


    她势如雷霆,迅猛出手,反手就朝着脑后狠狠一握!掌心中未曾预料的触感,让顾挽澜微怔,却没?停了动作,她以脑后之物为轴,腰身一转,彻底脱了崔珏的掌控。


    只是抬眼看清手中握住之物时,顾挽澜浑身一震。


    崔珏抵住她后脑时,用的竟是她的剑柄!


    顾挽澜忙顺着剑身看过去,就看到崔珏握住剑刃的右掌已是一片血肉模糊,可饶是如此,崔珏却还笑了出来,最后便是连眼角眉梢都带上了笑意,“夫人怜我。”


    顾挽澜一脚踢飞崔珏手中之剑,简直想要破口大骂了,“你这个疯子!莫非以为下次我还会心软不成!”


    顾挽澜平复了气?息,再度道,“崔大人,护国公府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明日我会写下和离书,对外只道是我夫婿病逝,如此等?来日你需要以崔家之主的身份显露于人前之时,便只是与我夫婿面容相似之人,必不会辱你名声?。”


    “夫人倒是什么?都替我考虑了,只是……”崔珏用指腹摩挲着顾挽澜的脸颊,眼眸深深,“夫人既要与我和离,先前欠下来的账,怕是要先好生算上一算。”


    有所图


    062


    算账?


    顾挽澜愣了片刻, 一句话脱口而出,“我与大人之间还有什——”


    想到什么,顾挽澜一顿,差点咬住舌尖。


    她想起来?了。


    在那次她来?葵水、混乱潮湿的记忆里, 她确实曾在意乱情迷、头脑发热之时, 说过什么先欠下的胡话。


    只是……


    顾挽澜似笑非笑地看了身前的崔珏一眼, “以大人?的权势, 日后?想找什么姑娘找不?得, 又何必故意在今日提起旧人旧事?”


    崔珏俯下身,与顾挽澜鼻尖相抵, 轻声笑了出来?, “怎么?夫人?这是怕了?”


    “莫非是在拍——”崔珏又缓缓侧过了头,在顾挽澜脸颊上留下一串细密的吻,像是一条缠绕上她的艳丽的蛇,“不?忍心与我这个心狠手辣、狡诈阴险的东西和离了?”


    听到他?对他?自己的形容,顾挽澜有些不?舒服地蹙了蹙眉。可是却也知如今的她,实在不?合适再去探究他?、了解他?,遑论?当面。


    顾挽澜竖起食指, 轻轻推开了他?要?吻向自己嘴角的双唇。


    离得太近,她抬眼, 便只能看见他?那双望向自己欲.色惊人?的双眸, 他?的眼像是可以吞噬人?心智的旋涡,只是粗粗看了一眼,就足以令人?深陷其中、与之沉沦……又或是,这位崔家家主暗地里习得了什么话本?子里的狐媚幻术, 否则,后?来?的顾挽澜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在那个混乱的、血腥的、许多人?在等着他?们二人?交代?的夜晚,她又是怎么会理智全?无地与那人?厮混到了一起。


    只是此刻的顾挽澜对此还一无所觉,对上崔珏占有欲惊人?的视线,顾挽澜不?退不?避,她只是轻轻笑了出来?,“好,这笔账我认。只是既要?算账,却也没只有一方算账的道理。”


    耳边的呼吸声重?了一息,“自然如此。”


    顾挽澜放在他?唇上的食指没动?,自己却故意凑近了他?,轻声笑道,“既是次次料事如神智珠在握的大人?您,认亲宴那次又怎会误入山洞、中了那迷香,那次大人?便是故意的吧。”


    太近了。


    近到她嘴唇一开一合之间,即便是隔着一根食指,可崔珏却能感受到唇上若有若无,似被羽毛扫到的模糊触感。


    她当真是懂怎么折磨人?的。


    崔珏双手狠狠箍住顾挽澜的腰身,将她往上用力一带,哑声道,“若非夫人?当时引诱人?的手段太稚嫩了,我又怎会如此?不?过是顺势帮了夫人?一把?。”


    顾挽澜饶有趣味地看了崔珏一眼,“缘是如此,大人?日后?若是没了权势,想来?去那戏台子里唱戏也是足以谋生的,说不?定还能成个名角。”


    “什么清冷画师……”顾挽澜的手顺势沿着他?的胸口,缓缓往下滑动?,“什么温柔夫君……”


    “什么守礼公子!呵!”


    顾挽澜眼带嘲讽的看了崔珏一眼,然后?手中狠狠一握。


    “唔。”崔珏顿时闷哼出声,面上浮起一片薄红。他?额角青筋鼓起,用了极大的克制力,才没让自己瞬间失态。


    崔珏瞪向了顾挽澜,气息凌乱道,“顾挽澜!放手!”


    她怎敢——!


    崔珏伸手要?去推开顾挽澜,可顾挽澜另一只手动?作比他?更快,直接将他?的双手按在身后?门板之上,让他?一时之间无法挣脱。


    “对哦,我突然想起了,这里可是大人?您日常谈事的地方,向来?尊敬您的弟弟、以您命令是从的暗卫们,如今可都在院外呢,兴许也就是这一门之隔……若是让他?们听见或者撞见如今大人?您这副模样……”


    “啧啧。”顾挽澜抬起眼,又欣赏了一会儿如今崔珏气息紊乱、痛苦又快意的模样,“我虽脑子或许没大人?您这般好使,才让您在我身边潜伏了这么久,但真可惜啊,您打不?过我……”


    “大人?要?与我算账是吧,那就一笔一笔狠狠算。最后?一个问题——”


    顾挽澜眼神一厉,“你来?我护国公府,究竟所图为何!”


    崔珏意识都开始涣散,他?只能咬住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


    他?不?是没做过这等不?堪的梦,可却也绝不?是如现在这般,她冷眼清醒,而他?独自沉沦,实在太过丑陋。


    他?知道,她这是对他?方才强逼她留下的报复。


    可是,在他?听着她用那样温柔的口吻去述说秋山上那个“崔珏”的时候,他?几?近被疯狂的嫉妒占据了头脑。


    他?上辈子不?敢求、这辈子却主动?朝他?而来?的人?,喜欢的、甚至于爱上的却只是他?的一个虚幻假面。


    至于他?本?身,却是……“绝无可能”。


    理智告诉他?,顾挽澜说得如此决绝,未必不?是因为二人?朝堂身份的关系,可黑暗的情绪如疯长的蔓草,他?迫不?及待想在她离开之前,找到一个什么,以此证明她心里或许还是有一点他?,即便她已经看清了他?阴暗偏执的真面目。


    崔珏神情一怔。


    是啊。


    时至今日,她早已知道,那他?又何必再羞愧、遮掩什么。


    “为……了你。”崔珏于喘息中,沙哑着嗓子开了口。


    他?想要?她,怎样都想,想得发疯。


    “我之所图,只为了你!”


    崔珏眼中墨色翻涌,猛地抬头看向顾挽澜,终于放出了一直被牢牢锁在心底的那头凶兽。


    *


    顾挽澜偷摸回?府时已是鸡鸣破晓时分。


    或许是外面的崔琼发现她久未出来?,意识到了什么,给国公府里递了信,总之,她归家之时,出去找崔珏的人?都回?来?了。


    顾挽澜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他?们后?来?其实倒也没做什么其他?事,自崔珏那句近似表露心意的话出来?后?,他?们却极有默契地没有再说话,他?没有再解释,她也没有再回?应,他?们只是抱在一起,然后?互相狠狠地算账。他?们灭掉了所有的光亮,恨不?得将所有可以用的招数都使在对方身上,让对方为自己臣服。可即便被逼得双眼泛红,两人?却再没有从口中发出一丝声响,像是一场只能发生在黑暗与死寂中的无声较量,又像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漫长清算。


    只是天?亮了,一切也就结束了。


    顾挽澜拢着被子起身后?,没有回?头。下了床,她赤着脚走到了被他?们席卷过的书桌旁,随手抽了一支昨日用过的狼毫,在空白的纸上挥笔,留下了一张写?好的和离书,然后?便穿了衣服离开。


    这个时辰,想必他?应当已经看见了。


    走到了床边,顾挽澜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着实有些长,等到她朦朦胧胧醒来?的时候,已到了下午。虽然醒了,但顾挽澜赖在被窝里还有些倦怠,她盯着眼前被褥上的花纹,有些神游地想着,这个花纹好似和他?们新婚那日的颇为相似。


    后?知后?觉,她感到心底涌上了一阵荒芜和悲伤。


    现在她忆起,崔珏抬眼看向她时,那双充满灼热情意的眼,都觉得内心发烫。她再也不?能逃避一个事实,崔珏当真是喜欢她的。虽不?知这份情意从何而起,但她如今确实接收到了这份稍显沉重?的爱。


    以至于,她竟有些相信他?那个耸人?听闻的理由,他?是为了她才来?国公府当这个赘婿。


    可是残存的理智告诉她,这又实在太过荒诞。


    不?行!还是得知己知彼,她都被人?打进老巢了,她现在却对他?一无所知,这像什么话?!


    思及此处,顾挽澜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哒哒哒——”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跑了过来?,顾挽澜神色一凛,立马下了床。


    这边,她刚穿好衣物,那边敲门声就急速地响了起来?。


    “主子!急事!”


    “进来?。”


    顾挽澜一边束发,一边沉着脸朝着门口走去,心中已转过数个猜想。


    天?璇甫一进门,见着了顾挽澜的脸,便吸了一口气,快速道,“主子,那名想替孙女控告淮王世?子的王老太死了。”


    “死……了?!”


    顾挽澜瞳孔一缩,脸上血色尽数褪去,手中梳子落地发出一声脆响。


    天?璇舔了舔有些干燥了的唇,忙道,“今日一早,王老太去拦中书令大人?下朝后?的轿子,不?知道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可是方才,王老太被邻居发现在自家院中自缢身亡……”


    顾挽澜俯身拾起梳子的手一紧,将唇抿成了一条直线,“这事还没完?”


    天?璇喉咙滚了滚,吞咽了一口唾沫,“不?错,王老太临死之前,留下一墙的血书,控告整个朝廷、甚至大骂陛下,惹得朝野上下为之震怒。当然,如今首当其冲的便是淮王和中书令王大人?,各种传言甚嚣尘上,传得最凶的就是如今世?家和勋贵竟也开始互相勾连、沆瀣一气。”


    顾挽澜垂眼,“那王老太呢。”


    天?璇顿了顿,方道,“事关淮王和王家的人?,她的尸身如今还被停在了京兆尹府中,事情还未查清,她便不?能下葬。只是因为京兆尹本?就是勋贵一系,如今世?家那边担心京兆尹为包庇淮王,把?脏水泼到王家身上,想把?此案转到大理寺,可是如此一来?,勋贵一系又极为反对,如今正?在胶着……”


    顾挽澜闭了闭眼。


    何其可笑,她自作聪明,想让王老太利用党争替孙女报仇。可王老太最后?不?仅被逼死,便是连她的死都成了朝廷上党争的工具。


    如果她那时再耐心一点,再多为她停留一会儿,是不?是事情也不?会一样?


    “那被控告的……淮王世?子呢。”顾挽澜哑声道。


    “因为上边争论?还未又结果,他?暂时……被圈禁在府中。”


    闻言,顾挽澜心中像被人?点燃一把?想要?焚尽一切的熊熊大火。


    圈禁在府中,这与放在府里享福又有何区别?!


    “主子!——”


    在天?璇的惊呼声中,顾挽澜拾起旁边的匕首,割断了自己的一截发。


    顾挽澜将那截发置于掌心,垂眸道,“天?璇,准备一下,我要?入宫。”


    她欠王老太一条命。


    顾挽澜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断发。


    此发为誓。


    至少,她要?让罪魁祸首,以命偿命。


    青萍末


    063


    “咔擦——”一声脆响。


    上好的白玉茶杯碎裂在地上, 滚烫的茶汤溅了?身前?人一身。


    淮王当真是被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给气狠了?,他喘着粗气,指着他厉声道,“你这个孽障!知不知因为你一人, 如今惹了?多大的祸端!你若不想日后悄无?声息地被人给弄死了?, 还不快给老子交代清楚你做的好事!”


    淮王世子之前被人寻仇断了?一臂后, 就一直缩在屋中, 没敢再出去, 如今听了?父王这般严厉的指责后,顿感委屈, “不过一个贱妇的孙女, 我哪里还记得!死了?便死了?,父王莫不是还怕她的孤魂会来寻仇不成!”


    “孽障!我怎么就生?出了?你这个混不吝的东西!”淮王一巴掌就朝着淮王世子狠狠抽了?过去,“想?!你给老?子好好想?!对她没印象,就在今天,把自己之前?做过的恶事一桩桩一件件都给我想?出来!”


    “你若漏了?一件,小心我整个淮王府都要给你陪葬!”


    看不得这个糟心东西,淮王又朝他身上踹了?两脚, 方才发泄出了?心中的郁闷之气。若不是看在他是她拼死也?要生?出来的儿子份上,他当真是要把这个东西给撵出府去, 省得日日闹出祸事。


    见到淮王从屋里走了?出来, 淮王妃忙莲步轻移,上前?来小意安慰道,“王爷也?莫气了?,麟儿只是顽劣, 日后好好教导便是,就算现?在朝堂上闹得再大又如何, 陛下总会?看在王爷面上,饶过他的。”


    淮王眉心狠狠一皱,叹了?声,“这次事情不简单,怎么一个老?妇的死,刚好就牵涉了?勋贵和世家两系的人,还一日之间就闹得这般大,这事怕是没完。”


    闻言,淮王妃心下一跳,揪着帕子,也?有些慌了?,“王爷是担心后面还会?有事冲着我们淮王府而来?莫不是还冲着麟儿?”


    淮王深深地看了?淮王妃一眼,“往常本王管不着,也?懒得管,但是如今关键时刻,你趁早收起那些小心思,把麟儿院中人给本王好好筛查一遍,要是再有他的什么消息传了?出去,本王不介意换个王妃。”


    淮王妃身体一颤,吓得连忙跪倒在地,“妾身不敢了?,不敢了?。”


    淮王冷哼一声,就要从淮王妃身边错身而过,可眼角瞥到淮王妃身上纯白?的斗篷之时,想?到什么,脚步一顿,眯了?眯眼,“可有一种独特布料,在日光下才能看到布料里泛着白?光的金线?”


    淮王妃一愣,虽不知淮王为何提起布料之事,但见着他有问于?自己,忙不迭点头道,“有的!有的!这种布料名为湖光锦,因在日光下像是波光粼粼的湖面而得名!”


    “为何没见你穿过?”


    淮王妃神色僵了?僵,看了?淮王几?眼,才有些尴尬地解释道,“这湖光锦极为少见,基本每年?都只上供于?宫中,今年?大臣家眷里,只有护国公府得了?几?匹。”


    淮王妃说完,忐忑了?半晌,原以为会?因此惹了?淮王不快,不曾想?,淮王听完,竟是笑了?起来,“有意思,当真是有意思了?。”


    昨日羲和的赏梅宴,他也?去了?,当时他便瞧着人群里有个姑娘身上的斗篷面料有些眼熟,只是一会?儿却也?说不出这份熟悉感是来自何处,直到方才,他才想?起来了?。


    他曾在季凛的秋山别院之中,见过这种布料的女子外衫!


    因着那日他发现?名为修养、居于?秋山别院中的季凛,实?则在和女子白?日宣.淫,所以对此印象颇深。


    “你可知你的哪个侄女,与那季凛有过牵扯?”


    淮王妃虽不知淮王为何又突然提起那八竿子打?不着的季凛,但多年?的夫妻让她有了?预感,或许这个季凛便是如今淮王府破局的法子!


    淮王妃思忖了?片刻,有些犹豫道,“我曾听母亲说过,那从外面回?来的挽澜,似是上京路上得过季凛的相助,应该算是有过牵扯。”


    季凛与顾挽澜啊。


    淮王眯了?眯眼,眼神中闪过一片诡谲的暗光。


    如今盯着他们淮王府的人太多了?,他想?,他找到至少可以让他们喘口气的法子了?。


    让如今这西京城里的水再浑浊一点吧。


    *


    皇宫。


    顾挽澜出府后,换上了?飞鸢的装扮,马不停蹄入了?宫,求见庆元帝。


    “你想?查淮王世子一案?”


    庆元帝语带讶异,看向殿中风尘仆仆的顾挽澜。


    顾挽澜拱手,正色道,“实?不相瞒,陛下,那名老?妇早先在京兆府控告淮王世子的时候,微臣曾见过她……”


    顾挽澜顿了?顿,闭了?闭眼,“也?是微臣替她出主意,可以求助于?世家的大人们,他们定会?给她做主,却没想?到……出了?后面的事。微臣对她有愧,想?还她一个公道。”


    庆元帝神色冷了?下来,“你这般说出来,不怕朕怀疑你本就别有用心?何况,你的身份属实?说不上什么清白?。”


    顾挽澜浑身一震。


    庆元帝何意?


    庆元帝踱步下来,冷笑开口,“你身为季凛之时,在长平关曾和勋国公多有龃龉,而你身为顾挽澜,你可知你夫君身份为何?如此,你又怎敢向朕要这门差事!”


    庆元帝最后一句话简直是带着雷霆万钧之力,朝着顾挽澜狠狠压下。


    顾挽澜面色一白?,可却并没有因此被压倒,她反而抬起头,倔强不驯地看向了?庆元帝,可是细细看来,眼里又有了?两分委屈,“陛下当真是把臣女骗得好惨,陛下明明知晓他的身份,为何却不愿提点臣女两分,臣女只想?找一个好拿捏的赘婿,哪里供得起那尊大佛!”


    顾挽澜的话简直算得上不逊了?,但庆云帝却没有生?气,面上神色反而和缓了?两分,“哦?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顾挽澜抿了?抿唇,“臣女昨日永安郡主一事才偶然得知,如今已与那位大人签下了?和离书。与那位大人的缘起,本就只因为被人设计,才阴差阳错成了?婚,如此,倒也?算归位。”


    顾挽澜行事这般干脆果决,倒有些出乎庆元帝的意料。他本以为依着崔珏的样?貌和品性,二人还会?纠缠一段时日。不过庆元帝对这个局面倒是相当满意,两个颇为得用的手下,还是莫要混在一起比较好。


    见着庆元帝意动,顾挽澜朝着庆元帝又是一拜,高声道,“微臣与勋国公的龃龉只在战场之上,与崔家的爱恨业已了?结,微臣飞鸢只为陛下之臣!恳请陛下让微臣彻查此案——!”


    庆元帝本另有人选,不过如今想?来,却似乎没有一个人比顾挽澜更加适合。


    她的最大把柄在他手中,她在西京城也?从未结党,更重要的是,他看得出来,此女意不在京中,而在关外。如今她既然和崔慎之没了?关系,日后未必不可重用。


    庆元帝深深地看了?顾挽澜一眼,“准了?。挽澜,可莫要辜负朕的厚望。”


    *


    “怎么会?是飞鸢?!兄长,这与我们先前?计划地不对。”


    崔琼惊呼出声,起身时差点撞翻桌案上的茶水。


    崔珏没什么表情,用手按住了?快要倾倒的茶壶,“她能让陛下改了?主意,拿下这桩差事,是她的本事。”


    崔琼却仍有些担心,夸张地揉了?揉胸口,“可是飞鸢此人实?在神秘,又探不着来路,我这心就有点七上八下的。到底不是我们的人,若最后误了?事可如何是好。”


    崔珏起身,系上了?出门的外袍,淡声道,“若飞鸢误事,那便杀之。”


    语气里已是丝毫不在意,他所要杀的人,是颇得庆元帝看重的私人爱将。


    崔琼一惊,猛地扭头看向已走向门边的崔珏。明明是一日里日头正盛的时刻,可崔珏此刻那张脸白?到透明,看起来倒像是一缕在深夜行走的孤魂。


    兄长今日很不对劲。


    可崔琼又实?在不敢问,到底后来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犹豫了?半晌,崔琼终是忍不住试探开口,“兄长出门是要去何处?”


    “护国公府。”崔珏没有回?头。


    崔琼闻言一喜,顿时松了?一口气,忙笑着跟了?上去,“哎,我就说,这夫妻之间吵架向来是床头吵架床位和,只要——”


    崔珏脚步一顿,伸手摸了?摸袖中那张顾挽澜留下的和离书,声音缥缈,“可我……是去和离。”


    在他成婚那日,他其实?便想?过会?有这一日。


    其实?和该这样?。


    只要见过、爱过那个温柔、守礼的崔珏,大抵就没人会?喜欢他这个从前?世爬回?来的怪物。


    最后,她对他也?有了?一丝的怜惜和不舍,也?就够了?。


    或许,他能回?到他前?世的位置,只当一个过路人,然后从别人口中,见证她和别人的爱恨情仇……


    做梦!


    在护国公府门前?,又意外碰到萧隼之时,崔珏差点忍不住胸中澎湃的杀意。


    若是顾挽澜日后要与萧隼、或是旁的什么人,也?能和他们之前?那般亲密……


    崔珏再不遮掩敌意,双眼阴鸷地看向萧隼,“你来这里做什么?”


    萧隼今日却是心情大好,他甚至双手抱臂,身体向着崔珏的方向靠了?靠,大笑了?起来,“自然是要来与挽澜分享一个好消息,不过你也?在,就更好。”


    显而易见的挑衅。


    崔珏没接,他只是径直走上台阶,然后对着府里的侍卫吩咐了?一声,“关门,今日不见客。若有执意来见的,通通打?出去。”


    眼见侍卫听了?崔珏的话,居然真的要关上大门,还要把他驱赶走。


    萧隼愣了?愣,随即气急败坏了?起来,怒道,“崔珏!这里是护国公府,不是你的崔府,你没资格这样?做!”


    “是吗。”崔珏停下脚步,冷笑了?一声。


    他回?过头看向萧隼,不知道是看他,还是透过他看向前?世的萧隼。


    崔珏眼中凉意比刀锋更甚,“我有没有资格,你大可试试看。”


    和离书


    064


    顾挽澜从庆元帝那里领了?差事后, 便出宫去找了萧沉。萧沉对她主动接下这等棘手之事,略感意外,顾挽澜并未与他解释其中缘由,只是?和他推演了?一番事情经过之后, 发现如今重中?之重的, 是?寻到王老太口?中?, 那个被虐.杀失踪的孙女尸首。


    一番布置之后, 等顾挽澜回到府中之时, 已近黄昏。


    甫一进府,顾挽澜便若有似无地察觉到了周围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这等事在她掌握国公府后, 已经极为少见,她正欲召人前来询问两句,顾乐欢见了?她回?来,便连忙迎了?上来,看上去似是?已候了?许久。


    顾乐欢一上前,便抓住了?她的袖子,焦急道, “姐姐!等了你许久!你总算是?回?来了?!出事了?!”


    “什么事?”顾挽澜神色一紧,她如今当真是?听不得?再出什么事了?。


    顾乐欢至今也?觉得?此事实在匪夷所思, 可事实摆在眼前, 又由不得?她不信,她咬牙道,“今日萧隼前来寻你,与姐夫出了?些争执, 这本来也?没什么,可谁知?最后萧隼却道, 姐夫实为崔家家主,如今入这护国公府是?居心叵测!如今这事已是?传遍了?!”


    “哦,这事啊……”


    闻言,顾挽澜当即就松了?一口?气?。


    顾乐欢呆立在原地?,愣愣地?看着顾挽澜,“姐姐!那可是?大权在握的崔家家主啊!他、他做了?你的赘婿啊!这还算不得?大事?!”


    顾挽澜看着顾乐欢,安抚道,“好了?,莫要担心,此事我之前已经知?晓了?。”


    顾乐欢眨了?眨眼睛,“那、那姐姐你和那崔珏?”


    顾乐欢倒真是?个鬼灵精,竟是?察觉到了?什么,如今连称呼也?换了?。


    顾挽澜淡声道,“嗯,我已经写下了?和离书。”


    顾乐欢顿时大松一口?气?,她之前就觉得?崔珏藏有秘密,可却也?从未想?过这个秘密如此巨大,姐姐择婿只为护住护国公府,无?论怎么说,崔珏如今都不是?上选,反而会因他横生波折。可理是?如此,看着眼前姐姐太过平静的神情,顾乐欢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若姐姐已经喜欢上崔珏了?呢?如此对姐姐来说,是?不是?太过残忍?


    顾乐欢还准备说点什么,眼角却瞥到一抹白色的衣角,立马合上了?嘴。


    顾挽澜顺着顾乐欢的视线扭头?看了?过去,便恰好看见了?立于?廊下、身着白衣的崔珏。顾挽澜愣了?片刻,她以为崔珏应是?与萧隼一块走?了?,没想?到他竟还留在府中?。顾乐欢瞧着二人神色应是?有事要聊,连忙悄无?声息离开了?此处。


    隔着横生出来的梅花枝丫,顾挽澜朝着眼前人微微颔首,“大人来此,所为何事?”


    不过只隔了?半日未见,可崔珏却觉得?好似已经半辈子未曾见过顾挽澜了?。见着顾挽澜没动,他向前走?了?过去,抿了?抿唇,低声道,“那张和离书被墨给晕染坏了?,不能用。”


    顾挽澜一怔,也?并未计较真假,只埋头?道,“那大人稍等,我再去写一张。”


    错身之际,崔珏低哑的声音撞入耳中?,“可不可以……不写?”


    顾挽澜脚步一顿,思及崔珏曾展露出来的情意,心里一阵发紧,最终,她缓缓垂下眼眸,“……抱歉。”


    崔珏站在他身后,没有动。


    顾挽澜也?就停在原地?,只是?有些茫然地?看已经被夕阳染成绯色的天空。


    脑海中?,有关崔珏的事情一件件闪过。


    良久,就在崔珏以为顾挽澜是?在无?声催促他离开的时候,身后冷不丁传来了?顾挽澜的声音,“要看看夕阳吗?”


    崔珏眼睫一颤,不可置信回?头?看去,就看见顾挽澜唇角带着笑,伸手朝着屋顶上指了?指,“那里风景应该很不错。”


    虽然顾挽澜多次强调,以她的功夫将崔珏背上屋顶,不费吹灰之力,不过崔珏还是?谢绝了?顾挽澜的好意,找人搬来了?个梯子,然后自己倔强地?爬了?上去。


    屋顶上,微风徐徐,落日尽在眼中?。


    “像个咸蛋黄。”


    顾挽澜托着腮,瞧着眼前的落日,如此品评道。


    崔珏抚了?抚衣角,在顾挽澜身侧一拳处,坐了?起来,淡笑开口?,“在长平关的时候,你倒是?最喜欢李记的水煮咸鸭蛋。”


    或是?情感最激烈的那一日已经过去,两人之前难得?地?可以如此温和地?聊起天来。


    甚至放下芥蒂,谈及两人都未曾提过的那段长平关的日子。


    顾挽澜怔愣了?片刻,似是?陷入了?一段久远的回?忆,过了?一会儿才醒过来神来。她托着腮,转头?朝着崔珏笑了?笑,“如今倒是?不遮掩了??”


    崔珏看着远处的晚霞,有些无?奈,“本就不打算瞒你,大婚第二日那天还有些懊恼,你竟是?都未曾记起我。”


    “这怎能怨我,当时你整日里带着那半块面具,便是?连洗澡都未曾褪下,我又怎能认出如今的你?”顾挽澜当即反驳了?起来。


    崔珏挑眉,“你竟曾窥伺我沐浴?”


    “……”


    一时不察,竟是?说漏了?嘴。


    其?实当初倒也?不是?故意去窥伺,只是?当时少年顽劣,好奇他面具后长何模样罢了?。


    见到顾挽澜面露尴尬之色,崔珏悄无?声息地?转了?个话?头?,他抬眼看向似是?一望无?际的远方,淡声道,“夫人邀我看景是?有何用意?”


    顾挽澜抿了?抿唇,“是?想?稍微正式一点,与你道歉。”


    崔珏的面色倏地?一下沉了?下来。


    如今,他最不想?从顾挽澜口?中?听到的就是?“抱歉”二字。他甚至想?起身就走?,这样他就不用再听她对自己的拒绝。


    “是?吗?”


    可到底崔珏留了?下来,仿佛自虐一般,语气?极淡地?开了?口?。


    顾挽澜脑子里其?实也?很乱,她当时只是?鬼使神差地?,随口?找了?一个可以留下崔珏的理由,可是?话?头?一开,她的思绪倒也?逐渐清晰了?起来。


    她低头?数着瓦片上的纹路,缓缓道,“论迹不论心,无?论是?在长平关,还是?在西京城,你其?实从未对我或者国公府做过什么不利之事,反而是?一直在信任我、帮助我,我昨夜有些口?不择言了?……


    铱驊 ”


    崔珏一怔,“顾——”


    顾挽澜伸手打断了?他的话?,稍微抬高了?音量,“先听我说完。”


    “……嗯。”


    崔珏放松了?身躯,就也?托着腮,看向了?身侧沐浴在霞光里的顾挽澜。


    顾挽澜吸了?一口?气?,继续道,“我不该讽刺你在我面前作戏。我其?实也?有点逐渐想?明白了?,之前我曾试图诱你时,你却拒绝二人独处,一定要开着那扇院门,之前你和乐欢她们林中?遇刺的时候,也?是?你独身引走?了?刺客……”


    想?到什么,顾挽澜自顾自笑了?起来,婆文海棠废文都在腾讯群四2贰二五酒爻肆七“至于?你本不擅武这件事,经过昨日我想?我已是?十分确信。”


    思及昨日自己被顾挽澜制住便不能动的样子,崔珏也?是?面色一黑。他擅百艺,可独独武术一道,即便重生一回?,也?是?半分没有天赋。


    眼见气?氛似是?被自己破坏,顾挽澜连忙又转回?了?话?头?,继续道,“还有成婚后,你帮着收拾屋子中?各项杂事,也?俱是?做不得?假。所以我想?……”


    顾挽澜顿了?顿,扭头?看向了?崔珏,神色极为认真,“无?论你是?什么身份,那些都是?真正的崔珏,温良守礼都是?你展露出来的品性。故而,我也?从未觉得?你是?一个心狠手辣又阴险狡诈的东西。”


    崔珏愣愣地?保持着托腮的姿势,但是?身体却下意识地?直起,眼神里甚至带了?点迷茫之色。


    他从未想?过顾挽澜找他,竟是?为了?说这样一番话?。


    像是?这一世,她再次掀开了?他的车帘,将他从淤泥里拔了?出来,他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都灼烧了?起来。


    半晌,他才抚平灵魂里的震荡,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道,“……你这样说,全因为你没见过罢了?。”


    顾挽澜点点头?,“或许吧,但其?实我是?有些庆幸的,庆幸当时选的人是?你,因为我无?法不承认,其?实与你成婚后,我过得?很舒心。”


    “就像我也?不得?不承认,我要与你和离,虽然也?会有些不舍,但却是?一件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可能日后真的也?找不到如崔珏这般和她心意的人了?。


    可是?要把一个崔家家主搞到手,真的是?很麻烦啊。


    思及此处,顾挽澜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我明白了?。”


    崔珏却笑了?出来。


    他看着霞光里少女微微瞪圆的眼,看着她脸颊上金灿灿的绒毛,他觉得?似乎连这冬日里的晚风都带上了?一丝暖意。


    他好喜欢她。


    喜欢到……他忘记了?任何的矫饰。


    只想?说,好喜欢。


    崔珏伸出手,避开了?她身上露出来的肌肤,小心地?、轻轻地?抱住了?她,像是?在抱一块容易碎掉的珍宝。


    他闭上眼,静静地?感受到少女身上传来的暖意,低声道。


    “顾姑娘,我明白了?。”


    放弃不一定意味着结束,也?可能是?一段新的开始。


    “嗯。”


    顾挽澜没有动,任由崔珏抱住了?她,轻轻应了?声。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被拉长。


    直到夕阳西沉,地?平线只剩下最后一道璀璨的金线,崔珏缓缓放开了?顾挽澜。


    他掏出袖中?那张早已盖上印章的和离书,和离书被他保存得?很好,上面并无?一丝墨迹,只是?纸面上颇多皱痕。


    崔珏轻轻抚平了?和离书上的每一个褶皱,然后递给了?顾挽澜,面上含着清浅的笑意,“送去官府,和离吧。”


    “好。”


    顾挽澜接了?和离书,也?回?了?崔珏一个笑。


    崔珏从屋顶上缓缓站起身来,衣袍和发丝被突然变强的风吹得?猎猎作响。


    是?风动,也?是?他的心动。


    他迎着风,对着即将消失殆尽的夕阳,露出了?一个笑来,“顾姑娘,你说得?没错,夕阳甚美。”


    顾挽澜将和离书大喇喇朝着袖子里一塞,和崔珏并排而立,大笑道,“那是?自然。”


    毕竟。


    夕阳之后。


    方是?新生。


    画中人


    065


    崔珏离开之后, 顾挽澜便独自回了房。


    因着裙角在屋顶上时沾染了不少灰尘,顾挽澜便准备褪下这?套衣裙,换上一套新的,去与戚容她们一道用晚膳。


    只是拉开衣柜门的时?候, 看到衣柜里一套套折叠好的男衫, 顾挽澜愣了片刻。


    ……崔珏的东西忘记带走了。


    虽说?他?身为崔家家主, 应是不缺这?些他?遗留在护国?公府的东西, 但到?底是他?的东西, 还是好生整理、归拢到?一处为好。


    顾挽澜正欲唤个丫鬟进来收捡收捡,脑子里率先浮现的却是崔珏每日晨起后, 替她收拾衣物、整理床榻的背影。


    顾挽澜伸手摸了摸衣柜里的这?些男子衣衫, 抿了抿唇。


    ……他?的衣衫大多都?为白色或者青色,看起来很衬他?的清冷气质,她也极为喜欢,所以后来替他?买衣衫的时?候,也多为这?两色。但是她依稀记得,那个入宫的雪夜,立在庆元帝身旁的男人穿的却是一袭黑色的大氅。


    他?真正喜欢的是什么颜色呢?她不知道。


    一番收捡后, 顾挽澜才发现她不知道的远甚与此。


    因着她没要侍女服侍,这?屋子里的一切便基本?都?是由崔珏操持而成。书架上的书、窗台前的花、甚至于两人并排在一起放着的巾帕、木屐……


    全都?是依着她的喜好和?口味而来, 他?好像从未表示过他?的喜欢, 更多时?候,他?就像一条无声的小溪,默默地跟随着她、温柔地包裹着她、


    顾挽澜放下手中的动?作?,有些无奈地笑了出来。


    怪不得特意来了府中一趟, 却不带走他?的东西,真的是……狡诈啊。


    顾挽澜便也失了再收拾的心。


    算了, 自己府上空旷的屋子还有这?么多,去住另一间便是。


    顾挽澜任由东西散乱在屋中,自己团了一团被褥正要去另一进院子里,眼风一撇,却瞧见了书房虚掩的门。


    白日里,崔珏似乎是就是从书房出来的。


    自成婚后,她在府里的时?日并不算多,就算回府,也基本?就是只回内室睡觉,这?间书房基本?上只有崔珏在用。再加上,她知道不要随意扰人作?画的道理,如此一来,她倒是从未踏入过这?间书房。


    顾挽澜抱着那一团被褥,鬼使?神差地推开了书房虚掩的门。


    “吱呀”一声响,清幽的月光照进了这?间书房。


    顾挽澜甫一跨进去,就闻到?了和?崔珏身上极为相似的那股清幽的墨香。书房被崔珏打理地很干净,顾挽澜把被褥随手放在小桌之上,然后点燃了旁边的烛台。


    烛火燃起,照亮了他?悬在屋中的两幅字,竟是两幅与他?气质相差甚大的狂草,一曰“克己”,一曰“慎独”。


    书架上的书多为一些游记和?小札,顾挽澜随手抽了一本?小札翻了翻,是一本?记载了文人与他?妻子一些逸闻趣事的集子,这?本?集子因为遣词造句十分具有生活气息,颇得百姓喜欢,却为文人们所不喜,没想?到?崔珏不仅买了,还饶有兴趣地在上面写了批语。


    文人带他?妻子同游温泉——“温泉,可。”


    妻子替文人洗手作?羹汤——“此菜或许挽澜会?喜欢?”


    文人替妻子画眉——“画眉,记下。”


    妻子替文人量体裁衣——“怎生还要量?不是应该最清楚么。”


    顾挽澜看着看着,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他?崔珏怎么说?在外也是世?家清流之首、一个名声在外的人物,没想?到?当起小娇夫也当真不赖。


    顾挽澜笑着放回了那本?小札,转身时?,脚却不小心踢到?了书桌下的一个画缸,连着有几卷画也被顾挽澜的衣摆给带了出来。


    顾挽澜连忙就去捡,可当指尖触达画卷上的系带之时?,不知怎地,顾挽澜如被蛊惑一般,指尖一转,解开了画卷上的系带。


    “砰砰砰!”


    寂静的、只有她一人在的书房内,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开始加速的心跳声。


    她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唇,推开了画卷。


    顾挽澜瞳孔猛地一缩。


    画面上的人是她。


    可却又不该是她!


    因为画上的竟是一名手握长.枪、驰骋沙场的女将!女将手中长.枪染血,一双眼却亮得仿佛天上星辰,她一手控着身下骏马,一手高?举手中长.枪,身后则是跟随着她的千军万马。


    只一眼,便是顾挽澜也轻易被这?画中场景所感染,浑身热血沸腾,似是回到?了在战场上厮杀之时?。


    可……他?为什么画出这?样?一副装扮的她?


    顾挽澜一颗心越跳越快,像是急于去证明些什么,顾挽澜连忙去解开那些画缸里剩下的画卷。


    半晌,顾挽澜没动?了。


    她瘫坐在满地画卷的书房内,只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崔珏所绘的,一张张、一幅幅竟全都?是她,一笔一划间全是无法遮掩的炽热爱意。


    顾挽澜缓缓低下头,看着手中正摊开着的那副画卷,画上画的是一名满身脏污、闯入马车的小女孩。


    是她与崔珏初次相遇的场景。


    可……


    顾挽澜吸了口气,又再次看向画上的落款时?日——那是五年前的春日,比她和?她的正式相遇,竟还提早了将近一年。


    她本?以为,他?的情之所起,或许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情感,夹杂着当初与自己在长平关时?被迫分散的愧疚与自责、与西京再遇却不识的惊喜与懊恼。


    顾挽澜狠狠闭了闭眼。


    可……原来竟不仅于此吗?


    这?一刻,她突然就想?知道他?的所有,想?知道他?到?底曾经历过什么,想?知道他?如今想?做的是什么。


    顾挽澜猛地从画卷中坐起身,就朝着书房外跑去。


    她要去找天璇,让她查出崔珏不愿向自己说?出的一切。既然曾为死对头,那找人去探清楚他?的底,即便是庆元帝,想?来也能理解这?种人之常情吧。


    知情人


    066


    翌日?, 还未破晓,顾挽澜便醒了。


    昨夜,得知了崔珏之事后,戚容便拉着她秉烛夜谈, 本意是为了宽慰顾挽澜, 可到最后, 竟也絮絮叨叨讲了许多她与护国公的往事。一言以概之, 就?是希望顾挽澜从心就?好,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


    顾挽澜便做了一晚上零零散散有关崔珏的梦, 只是这回却再也没有梦到前世之景。


    依她之前的梦境, 前世,崔珏曾在她以季凛的身份留在长平关时,以“旧友”的身份去寻过她,不排除前世的季凛曾与崔珏有过交情,但更大的可能却是他或许已经认出了“季凛”就?是当年那个与他分开了的小女孩。


    然后是他书房里落款为五年前春日?的那副旧画,这幅画比他们真正相遇的时间要早,这意味着这一世的崔珏至少是在五年前就?已经有了前世的记忆。


    等等……


    那也就?是说, 这一世的崔珏,很有可能一早便知自己就?是季凛?!


    想到自己当初为了气这个死对头, 才?故意诱了崔珏……


    想到自己还曾在崔珏面前大谈特谈, 自己与季凛多?么交好……


    顾挽澜突然就?想挖个坑,把自己给埋起来。


    只是如此说来,那他后来以崔家家主的暗中身份,让崔琼去长平关监军, 最后又以疑似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为引,逼她放弃季凛的身份, 退回西京城……


    果然,前世的长平关,后来定是发生了什么,以致于她最后也落了个被人用锁链囚住手脚成婚的结局。


    那崔珏呢?前世的崔珏被毁掉嗓子、划了脸,这些都?是崔家人所为么?


    可是崔家人又是为什么做下这等恶事?


    脑子里思?绪越来越多?,顾挽澜再也没了什么睡意,索性爬起来,换了套衣服出去练功、


    等她练完了两套拳法,就?发现天璇神色匆匆朝着她走了过来。顾挽澜收了势,跳下了演武场,忙道,“可是崔家那边查到了什么?”


    天璇神色凝重,眼?中还带了一丝的不解,“不是崔家,是淮王。秋山传来的消息,淮王给季凛递了帖子,想约季凛今日?万喜楼一见。”


    万喜楼,是当初淮王世子遇袭的那一间酒楼。


    顾挽澜饶有趣味地接过了帖子,翻了翻,“这个时候,他倒是还有兴致宴请别?人?”


    天璇神色不太好看,“淮王的人带了一句口?信,让您不要忘了当日?的交易,今日?就?该是要履约的时候了。”


    “交易?”顾挽澜愣神之后,也似是才?想起还有这一茬。当初她为了让淮王把天权给放出来,曾答应帮淮王寻找飞鸢此人的身份线索,这等事其实有些啼笑皆非,后来淮王没提,她便也一直忘了。如今旧事重提,大抵是淮王已经知晓了由飞鸢来主事淮王世子的这桩案子。


    “哒”地一声,顾挽澜合上帖子,丢给了天璇,笑道,“告诉他一声,我今日?必会赴约。”


    笑话,这般光明正大、可以用“季凛”身份在外行走的理由,错过一次,不知还要等多?久,不用白不用!


    况且,昨日?她和萧沉推演后发现,如淮王世子这等有着凌.虐癖好的人,若当真杀了人,很大可能会将尸首当做战利品藏在他触手可得、日?日?生活的地方,所以,那些受害者的尸首极有可能就?藏于淮王府。


    只是,如淮王这等身份的王族,通常都?会有身手极高的暗卫守护在侧,她和萧沉有自信可以在这群暗卫的监视中,进入淮王府,却没自信在淮王府中翻找,还能不被他们发现。如此,倒也是调虎离山的大好时机。


    顾挽澜在心中将计划又细细推演了一番,发现没什么错漏之后,便和天璇兵分两路,让天璇去通知萧沉今日?计划,自己则换了装扮入宫请旨。


    果然,得知或能更快解决如今闹得沸沸扬扬杨的淮王府之事,庆元帝准许顾挽澜这次使用“季凛”的身份。


    顾挽澜压下内心的喜悦,出宫后就?直奔秋山。


    *


    这一日?对住在西京城的人来说,注定是丰富多?彩的一日?。


    一大早,“真正的崔家掌权人其实是护国公府那位姑娘的赘婿”这件事还在茶摊酒楼里热聊,“强强联合”、“为爱入赘”、“有辱斯文”三派打得不可开交,再晚一点,“二人已经和离”的消息又传了出来,这下,众人又纷纷脑补了一个因为真实身份立场不和,有情人被迫分离的凄惨爱情故事。


    可还未替二人扼腕许久,又有一桩大事吸引了众人的眼?球——归京后,一直在秋山别?院修养的季凛将军竟然从别?院里出来了!


    对于这等横空出世的少年将军,西京城的人本就?对他有诸多?好奇,后来,他入宫领赏,众人以为凭他的功勋,季凛就?此会平步青云,谁料却传来他重病复发只能在秋山静养的消息,于是各种传闻与揣测甚嚣尘上,更为季凛此人添了一抹神秘色彩。


    “在哪儿呢,那季凛如今在哪儿呢,我要去替我闺女看看,他到底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


    “胡说!谁说他长了三头六臂的!他回京那日?我可远远瞧过一眼?,那俊得哟,让我看了都?脸红。”


    “不害臊!”


    “诶,何?家婶子,你今日?怎么这么安静?哟,怎么脸也这么白,莫不是生病了吧。”


    原本聚在一起谈笑唠嗑的妇人们,发现了何?氏的不对劲,连忙上前关心,何?氏却像是受惊一般,猛地拍开妇人伸过来的手。


    “啪!”地一声脆响,现场安静了一瞬。


    直到看到众人探究的目光之时,何?氏才?陡然回过神,她白着一张脸,紧捏着衣摆,连忙道歉,“抱、抱歉,我突然想到家中还有点事……”


    说完,何?氏竟是都?不等众人回应,便连忙朝着家中跑去,似是再在这街上多?呆上一刻就?要马上死去。


    “奇奇怪怪的。”


    “啧,这算什么,比起这个,还是她们何?家突然暴富比较奇怪吧,谁知道在暗中搞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身后人在议论什么,何?氏已经全然顾不上了,她如今满脑子想得都?是一件事——季凛居然从秋山别?院里出来了!


    她要马上回家,不能在外被季凛撞见。


    不、不,还是要搬家,现在就?走,从此彻底离开西京城!


    何?三在长平关刚闯出名?堂的时候,她曾去那里看望过她的儿子。那一次何?三战场上伤得很重,所幸一名?名?叫季凛的小?兵救了他,把何?三从死人堆里拖了出来,也才?让何?三有命享了那军功。


    当时她对那季凛千恩万谢,见季凛没什么家人,于是每次给何?三送东西的时候,便也会给那季凛一份,那孩子每次见着她,都?用一张冻得通红的脸蛋,唤她一声“何?婶。”


    临走的时候,她觉得这段时日?相处下来,季凛那孩子人不错,就?叮嘱何?三要记得季凛的这份恩情,日?后互相照拂,那时何?三的表情她记不太清了,但?是何?三最后那句阴恻恻的话,却让她现在想起时都?后背一阵发凉。


    “人不错?何?不问?问?阴曹地府里的那位季凛认不认同?娘的这番话?”


    她当时就?被何?三这句话给吓懵了,可随行的商队又马上就?要启程,容不得她再耽搁下去,于是她最后便只能叮嘱他儿子生活上的一些琐事,就?离开了长平关。


    可何?三的这句话就?像一只悬在头顶上的矛,让她一直不得安寝,尤其在听闻那季凛竟以少年之躯、立下赫赫军功之后。


    终于,在何?三托人给了她一大笔银子和一封信后,那只矛落了下来。


    再过不久,长平关便传来了何?三的死讯。


    她不知道,是何?三拿了这秘密去威胁了季凛,被季凛封口?后,又被他夺了性命。


    还是何?三又与什么旁的人作了交易,结果事发,以秘密为威胁让季凛去保他,结果被夺了性命,亦或者是一切都?与季凛无关。


    可无论如何?,她知道了季凛的秘密。


    何?氏想到何?三捎给她的那封要命的信,只觉得心都?要从喉咙眼?里跳出来。


    她绝不能让季凛知道自己掌握了他最大的秘密,她也没有探究她儿子真正死因的念头,她只想安稳度过余生。


    等何?氏一路气喘吁吁跑回家门口?,正要掏出钥匙开门,门却“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给拉开。


    目光所及之处,是一双男子制式的官靴。


    “何?氏,你当真是让我们好等啊。”


    何?氏瞳孔猛地一颤。


    下一瞬何?氏就?彻底陷入黑暗之中。


    辨真身


    067


    得知季凛会按时赴约的消息后, 淮王简直要?抚掌大笑起来。


    他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眯了眯眼,看向下首那个?发丝凌乱、瘫坐在地上的妇人。


    如今淮王府被推上了风口浪尖之上,他原本是想借季凛与护国公府往从过密一事?, 转移众人的焦点目光, 可谁知放出去探查季凛的人, 竟给了他如此大的惊喜。


    说来也是极为凑巧, 若非这个妇人与那王老太住在同一条巷子里, 他的人便也不?会发现这个?平平无奇的妇人居然与那季凛有过牵扯,而他便也不?会顺着这条线, 发现季凛身上居然藏有这般大的秘密。


    淮王从圈椅里站起身来, 他缓缓踱到那何氏的身旁,面上扮上了一副他惯常的菩萨面,笑道,“听闻你的儿子在长平关卷入崔琼与那季凛的争端中,死?得不?明不?白,你有何冤屈皆可向本王道来,本王会还你一个?公道。”


    何氏面色仓皇, 额发被冷汗完全浸湿,她止住颤抖的牙关, “民、民妇对长平关之事?一概不?知, 还、还请王爷放我归家?。”


    “谬言!”淮王一脚踹在何氏肩头,厉声喝道,“你何时去?的长平关、你的儿子又是如何托人给你捎来银钱和?信件的,本王通通知晓!如今肯问你一句, 不?过是给你一个?到时候当场指认的机会!”


    何氏捂着肩头,心?头巨震, 整个?人抖得越发厉害,“民、民妇不?知、民妇不?知……”


    也不?知那季凛曾给这个?妇人施过何等迷魂术,竟然她事?到如今还不?肯开口。


    见着约定的时辰临近,淮王便也失了再好生盘问的兴致,他如今心?里都是那封信上记载着的、季凛身上那个?惊天秘密!


    ——堂堂一国将军,竟是女儿身!


    这等牝鸡司晨、坏了伦常的事?情一经曝出,上至朝野下至百姓,又有谁会去?关注他儿子的事?情!


    淮王大笑一声,慢条斯理从袖中掏出了一封信,果?不?其然,下方的何氏看到了这封信,就像是失了神?魂一般,顿时不?再动了。


    “怎样?是不?是很熟悉?何氏,这封信,你当真是藏得深呐,让本王一顿好找。”


    何氏这才猛然回过神?,像是重新接上了线的皮影人一般,连忙膝行过来,哭喊道,“王爷!王爷!此事?与民妇无关啊!民妇一家?如今只想安生度日!求求王爷开恩!”


    这样才对。


    淮王满意地欣赏了一会儿如今何氏涕泗横流的表情后,将脚边的何氏一脚踢开。


    “要?想安生度日,就得看你今日的表现了,何氏。”


    何氏咬着牙,颤颤巍巍朝着淮王行了个?大礼,“……民妇知道该怎么做了。”


    *


    顾挽澜是踩着时辰到的万喜楼。


    刚过了午膳的点,万喜楼人并不?是很多,只有些用?过了饭的客人还聚在一起三三两两的嗑着瓜子聊天。


    因着用?的是季凛的身份,今日前来,顾挽澜身侧就跟了一个?天权。


    甫一进?门,顾挽澜便察觉到了不?对,微微蹙起了眉。天权面色难看,压低声音道,“将军,这栋楼里至少有普通侍从三十、精兵二十,更多的,我感受不?到……此次淮王怕是来者不?善。”


    顾挽澜只是淡笑不?语。


    蓦地,她好似察觉到了什么,抬头向上望去?,恰好就和?站在二楼栏杆处的淮王,视线对了个?正?着。


    淮王便朝着楼下的少年将军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来。


    季凛来京那日,他并不?在西京城内,故而他便也只在秋山别?院那里,见过季凛一次。那次相?见,他本也就颇为意外这位能创下功绩的少年居然长得如此俊朗清秀,可若一想到,季凛本就为女儿身,这一切也就说得通了。


    且……


    若她为女儿身,那他在秋山别?院见过的女子衣袍,再想想季凛与顾挽澜的出现时机,很大可能,顾挽澜即为季凛!


    一想到即将要?由自?己?揭开这等耸人听闻的秘密,更有可能彻底扳倒护国公府、让勋贵武将一派全系于他一身,淮王竟久违地、再次感觉到了心?情激荡。


    不?能急。


    淮王轻轻呼出一口,微笑地着看着楼下无知的少女一步步踏上楼梯,逐渐步入他早已设计好的圈套之中。


    不?能急,他要?看她挣扎、看她求饶、最后看她露出惊恐而绝望的神?采。


    折辱这等曾在沙场上厮杀过的烈性女子,想必可比折辱寻常猎物要?有趣得多。


    “季将军来了。”


    “王爷。”顾挽澜朝着淮王行了个?礼,一礼还未完,她又捂着嘴轻咳起来,声音似是比上次都粗上了两分,“咳咳,王爷抱歉,本将最近又得了风寒,请恕本将失礼。”


    “无事?。”


    淮王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前人一眼,率先进?了包间之内。


    ……风寒啊。


    这可真是伪装声音的好手段,是因为已经有了要?露馅的预感了么。


    “咔哒”一声,包间门被合上。


    顾挽澜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却没有作声。


    “好了。季将军,明人不?说暗话。”淮王视线看向了顾挽澜身侧的天权,笑了笑,“本王曾答应放了你这侍卫,如今他看起来倒还不?错,那本王要?的东西,你可寻到了?”


    顾挽澜顿了顿,正?要?说话,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淮王眉间闪过一阵厌恶之色,向着旁边避了避。


    顾挽澜哑着声音道,“王爷,绣衣使指挥使飞鸢此人,颇为狡诈,我在西京能动用?的人手并不?多,属实难以探明。”


    还未等淮王开口,顾挽澜又连忙补充了一句,“不?过,也并非没有查到什么,飞鸢当初曾奉命去?营救那位假的柔兰质子,但最后却被真正?的质子设计,差点让她的人葬身火海,王爷若想查飞鸢此人,或许那位柔兰质子手上会有更多的消息。”


    淮王没什么表情地牵了牵嘴角。


    也罢,也没指望季凛这边能有更多的消息。


    他隐晦地朝着顾挽澜身后的香炉看了一眼,然后面上重新聚起了一抹笑来,“季将军如此倒是有些不?够诚意了。”


    顾挽澜又低咳了两声,“在淮王府如此时刻,本将还愿前来赴约,想必就足以证明本将的诚意。”


    淮王眼神?一眯,正?要?说点什么,下面吵闹的声音就传了上来。


    “让我见季凛!季凛那个?天杀的是不?是在楼里!因为我儿子知道了他的秘密,他就杀了我儿子!我要?去?找那季凛讨回一个?公道!”


    眼见身前人听到声音后就猛地拍案而起,淮王微微绽开了一个?笑。


    重头戏,来了。


    他略带关怀地看了顾挽澜一眼,似是深有同感,“看看,这京中就是有这等惯常胡言乱语之徒,可要?本王的人帮你把她赶出去??”


    “不?、不?用?!我亲自?去?!”


    眼前人似是再也等不?及,急忙开门而出,只是刚到了门口,就是身形一个?踉跄,差点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天权连忙扶住顾挽澜,“将军——”


    可此时,天权也察觉到了不?对,他头脑发胀,一时之间眼前之物都有了重影!


    天权扶住顾挽澜,猛地回头看向身后跟着他们出了包间的淮王,恶狠狠道,“是你!淮王!你竟敢对我主子下.药!”


    淮王笑眯眯吩咐手下人,“看起来季将军有些不?胜酒力,季将军既然要?下去?见那妇人,还不?快扶着她下去?好好见见?”


    闻言,原本还头脑昏沉的顾挽澜似是也察觉到了不?对,可如今的她和?天权,哪里又还是淮王身边那些精兵的对手,二人一招还未出便被彻底制服。


    楼上的打闹声也传到了楼下。


    原本聚在那妇人身边的人,纷纷朝着楼上望去?,没想到恰好就撞见了这妇人控告里的另一项主人翁——季凛!


    只是这少年现在却被人反剪住双臂,状态颇为狼狈,哪里还有什么少年将军的风姿。


    半晌,少年似是才压下了身体里涌动的药力,咬牙道,“淮王!我赴约前来!你却在包间中给我下了迷香!你意欲何为!”


    见到这季凛已完全落入自?己?手中,淮王如今便也不?惧与他撕破脸皮,他看着眼前看向他一脸恨意的少年,笑了,“自?然是为民做主。”


    少年浑身一僵,似乎被人点住了大穴,瞬间不?动了,只是那脸色却比方才还要?再白上两分。


    淮王一甩袖,就走到了那哭嚎的妇人面前,满目威严道,“你儿子发现了季凛什么秘密,让季凛动了杀心?,如实讲来,本王今日定会为你做主!”


    何氏一双眼早已哭红,肿成了核桃。


    离得太近,她看到了淮王眼中的威胁之色,她的婆婆一家?性命如今全握在淮王手中。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她如今唯有对不?起旁人了。


    思及此,何氏一咬牙,伸出手就朝着那少年指去?——“我儿、我儿发现的秘密就是季凛其实是个?女人!”


    原本喧嚣的万喜楼,这一刻彻底静了下来。


    所有人不?敢置信地看向那个?如今狼狈不?堪的少年。


    ……什么?


    横空出世,奔袭千里斩杀柔兰大将的将星竟是个?女人?


    在死?一般地寂静过后,万喜楼彻底又沸腾了起来,所有人都在谈论着这等极为荒谬又匪夷所思之事?,甚至为此开始争辩。


    可以预见,明日的西京城也会如此。


    淮王满意地看着眼下这一切,如今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只还差最后一步……


    他缓缓走到被制服的少年身前,居高临下道,“要?说这等事?实在有些荒唐,只是要?澄清这等事?也实在太过简单……”


    “刺啦”一声响,淮王随手抽出了身侧侍卫的一柄长剑。


    “要?说季将军是女子,本王是不?信的。季将军,得罪了。”


    淮王嘴角还挂着温和?的笑,却将剑尖抵向眼前人颤抖着的身躯,然后在她极度惊恐的眼神?中,手腕一动,衣料破碎声应声响起——


    来吧,让他品尝她最深层的绝望。


    看清眼前之景时,淮王却瞳孔一缩,手中剑瞬间滑落在地。


    他不?敢置信惊呼出声,“怎么会这样?!”


    周围人再也忍不?住,纷纷也凑头看过去?,只见那被制服的少年上衣被毁,露出平坦的胸膛和?隐约可见的腹部肌肉,这、这分明就是一个?实打实的男子!


    “啧。没想到这季小将军身材还挺不?错,不?过再怎么说也是立下战功的将军,这般被人当众凌.辱也太惨了些吧。”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淮王如被雷劈,陡然站直了身体,朝后面看去?。


    淮王面上血色瞬间褪了干净。


    如今那围在外侧看热闹的不?是顾挽澜又是何人?!


    戏中人


    068


    可顾挽澜既出?现了?, 那被他制服的季凛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封从何氏家中搜出?来的信里,分明讲述了?何三是如何发现了季凛的不对之处,又是如何一步步发现了他的女子身份,可为何——


    眼前?的季凛身前?平坦, 是个男人这件事完全做不得假!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欣赏到了?淮王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之色, 顾挽澜垂下?眼睫, 嘴角勾出?一抹笑来。


    时间回到今日上?午。


    顾挽澜出?宫后, 就直奔秋山, 换上?了?季凛的装扮。因为离着?与淮王约定的时间还早,顾挽澜便决定先去接触何氏, 引出?当初何三背后之人。当她寻到何氏之时, 正巧远远撞见她神色仓皇、奔逃回家的样子。


    顾挽澜当时就觉得何氏此人或许知道些什么,而这恐怕与“季凛”有关?。


    于?是顾挽澜当即便让随行的天?权去外面放风,而自己则率先回去了?何氏家中蹲守。只是顾挽澜没想到的是何氏见到自己时,反应会如此之大,竟是直接晕厥了?过去。


    等何氏醒来之后,她不过稍加试探,何氏便抖着?嘴唇将一切都给透了?个彻底, 包括何三那来路不明的银票和?那一封信。


    这半年来,何氏夜不能寐, 她直觉那封信或许就和?何三当初说得那句阴测测的话有关?, 里面藏着?季凛的秘密,所以直到现在,她都没敢拆开那封信,她怕自己受不了?诱惑, 也?怕卷入大人物的纷争之中,她只想安稳地度过余生。


    只是如今, 被正主找上?门来,她一方面觉得仓皇,一方面却又觉得本该如此、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何氏长长叹出?一口气,从自己盖的被褥夹层之中,翻出?了?那封还未开封的信,递给了?顾挽澜。


    顾挽澜拆开信封之前?,对这封信的内容有诸多猜测,可当她看了?这封信的开头,不禁也?愣在了?原地。


    她所用的“季凛”之名,乃当年她从富商宅中救出?的少女——季嫣的兄长名讳。


    当初,她因故和?崔珏分开,送季嫣返回家乡,遇见了?季凛。季凛本就体弱,后来又遇到幼妹被掳一事,便一直缠绵病榻,但是当时季凛身为季家唯一的男丁,仍然需要去服军役,恰逢她送季嫣回家,顾挽澜便主动提出?可以代替季凛前?去从军。


    因为季凛缠绵病榻后久不见外人,见过他的人并不多,故而顾挽澜只是稍微修饰了?一些面部,便能足以以假乱真。


    可没想到,何三竟在从军前?见过季凛,还曾得过他的恩惠,一直将他铭记于?心!


    何三小心试探,终于?确认了?眼前?的季凛,并非他真正的恩人,可眼看这个鸠占鹊巢的人用着?他恩人的身份越爬越高,还远远把自己甩在身后,何三内心不服。


    “……娘亲,你放心,我下?次出?战定然能获得更大的军功,将那假货彻底拉下?来。只是我与人合谋之事,却被那崔监军发现,幸亏那崔监军与假货在长平关?向来不和?,我用假货的这个秘密,换了?崔监军饶我一命……”


    顾挽澜眼睫一颤。


    果然,崔珏一早便知她的身份,他后来故意?去探寻“季凛”的身份,就是为了?逼她主动退回西京城。


    “只是,我将这个秘密告诉崔监军已有许久,却久不见崔监军发作,我心中隐有不安,思来想去,只有再把这个秘密告诉娘亲,若我日后身死……娘拿着?这个秘密去威胁那假货,或许能保全一命。”


    后面是一大团晕开的墨渍。


    “……我一时鬼迷心窍、与虎谋皮,如今却也?后退无能,唯愿娘亲余生皆安。不孝子叩首”


    顾挽澜叹了?一声,将手?中信递给了?何氏。


    何氏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顾挽澜,“将、将军,这东西民妇能看?”


    顾挽澜点?头,“嗯,看吧,不是大事。”


    确实不是大事,她原以为何三是发现了?她女扮男装之事,但若只是顶了?他人户籍服了?军役,这等事其实在边关?倒也?稀松平常。


    拿了?信,何氏匆匆一阅,那些季凛与何三之事,她统统不懂,可看着?最后一句,她当即泪流满面,抱着?那封信就哭了?出?来,“糊涂啊!三儿!你糊涂啊!”


    顾挽澜正欲再问何氏,可否愿意?陪她演一出?戏,逼何三幕后之人现身,没曾想,在外放风的天?权就着?急赶了?回来,“将军!有人正在朝着?此处接近!!”


    顾挽澜向来不惮以最坏的结果来揣测来人,她能因为最近的王老太之事关?注到何氏,那么其他人也?能!


    她当即寻了?张差不多的纸,比照着?何三的那封信,写了?一张新?的。


    如今季嫣与她兄长皆已生活安稳,她不想再有人去打扰他们,若来的人是冲着?自己而来,那不妨给他们备上?一份厚礼。


    于?是,信的内容大致不变,顾挽澜只将季嫣兄长的部分全部抹去,绘声绘色地换上?了?何三是如何发现了?季凛女子身份的部分。


    实在是……男子之间冒名顶替要想查证,还得耗费一番精力,可男女之间,顾挽澜甚至都能想到背后之人会出?什么样的卑劣伎俩。如此一来,虽是风险颇大,倒却也?方便顾挽澜顺势洗清季凛身上?一切身份嫌疑。


    然后,她将新?的信用内力烘干后,重新?交到了?何氏手?中,以防万一给何氏喂了?一颗“毒”药,威胁她,让她装作季凛从未来过这小院,后续若有人来,大可按着?这信的内容交代干净。


    最后,她给天?权、天?璇二人做了?伪装,让天?权假扮季凛,天?璇则假扮天?权,去赴淮王的宴,而她自己则默默跟随在二人身后进了?这万喜楼,以备不时之需。


    原本,在她掌的戏中,即便没有淮王这一出?,也?是会有个“季凛”喝醉,不小心袒露胸膛的故事桥段,并趁机拖上?淮王片刻,给身在淮王府的萧沉刺探时机。可没想到,淮王竟就是那派人刺探何氏之人。


    这属实让顾挽澜有些意?外,因为在她料想当中,她“季凛”的这层身份与这位王爷的矛盾倒也?没到你死我活的程度。


    不过,如今却到了?。


    “哗啦——”一声,顾挽澜解开了?自己身上?的斗篷,罩在了?赤着?胸膛的“季凛”头上?。


    陡然从她身上?爆开的气势,竟然让淮王的手?下?一时之间忘了?应对,让她从他们手?中夺回了?那位少年将军,“季将军可有事?”


    “季凛”脸色苍白地摇了?摇头,“多、多谢姑娘相助。”


    “小事,当初若非季将军,我也?很难以一己之力来到这西京城,寻到我的亲生父母。”


    众人这才知,原来这护国?公府的大小姐竟和?季凛小将军有这样一段渊源。


    顾挽澜搀扶“季凛”来到众人身前?,她垂着?眼,浑身气势已经尽数收敛了?起来,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而唯有扮演“季凛”的天?权,感知到了?顾挽澜落在他掌心里的一笔一划。


    倔强的少年将军嘴唇被咬出?了?血,却也?用着?一双眼死死地凝着?淮王,用沙哑的声音,一字一句道,“今日中药撕衣之辱,本将记下?了?。只是本将好奇,莫非王爷也?如世子一般有着?见不得人的癖好?”


    想踩我季凛让淮王府逃出?这漩涡,也?得看你淮王府有没有这个命来踩!


    一语毕,堂下?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瞬间想到了?淮王世子身上?诸多传闻。


    是了?,要想验身寻人找个偏僻屋子不行么,淮王那样子与其说是验身、不如说是对人极致的当众凌.辱!


    莫非连这等坏了?心肝的事,也?是子承父业?!


    瞧着?周围人怀疑而闪躲的目光,淮王简直要悚然而惊了?。


    “荒谬!”淮王厉声道,“若非有人控告季将军你有那女扮男装之嫌,本王又怎会如此行事?”


    “是么。”顾挽澜上?前?一步,挡在了?“季凛”身前?,冷笑出?声,“那日后若是有人控告你淮王并非男人,是不是王爷你愿意?当着?众人之面来脱个裤子验明正身?”


    “再者?说,倘若那季小将军当真是女子,可她再如何也?是上?了?战场杀过柔兰大将的女人,淮王殿下?方才那一剑滑下?去的时候,可曾想过后果?若是这等女子没有死在战场上?,反而被淮王您给逼死,来日柔兰人攻来,王爷可能替了?她去奔袭千里、诛杀外敌?!”


    “亦或者?说,您就是已经认定了?她是个女人,只要她是个女人,那么她之前?建立的所有功勋都可以被抹去,只要她被人发现了?是个女人,不管是您这一国?王爷,还是其他人,都能随意?地去欺她、去辱她、甚至杀了?她?!”


    当然是!伦理纲常就是如此!只要发现了?他季凛是个女人,今天?这一局他做得再粗糙再过分又如何?他都会赢!


    淮王在顾挽澜的连连逼问之下?,差点?就要暴露自己的心声。


    可如今到底不一样了?,淮王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自己的心绪。


    细细想来,今日这遭或许目的就是让季凛与自己对上?,那何三、何氏、季凛、连同自己怕是都无意?间误入了?那人布置的一场局中。


    可是,是谁有能力从长平关?之时就……


    淮王脑中倏地浮现了?一个猜想出?来——是崔家!


    崔琼当初本就在长平关?任监军,当时他与季凛不合,朝堂众人皆知,而那真正的崔家家主据传又阴差阳错在这顾挽澜手?中做过一段时日的赘婿,如今,怕是连顾挽澜出?现在此,也?是多有设计。


    淮王心中暗恨不已,面上?却没有表露一分,只是顺着?顾挽澜的话道,“顾姑娘所言差矣!本王从不认为若季凛是女子,就应受到羞辱,反而,若他是女子,那意?味着?她以一女子之身建立如此功勋,势必是受了?比寻常男子更多的苦,这样的传奇女子本王钦佩还来不及怎会故意?欺辱?!”


    这顾挽澜想必是起了?同类之悲、惺惺相惜之情,才会死咬着?他不放,如今既然大势已去,他何不借此重新?博一个好名声?


    “今日本王也?只是急于?想替季小将军自证清白,一时情急,才用错了?法子,不过如今,事情既然真相大白,那当初控告季小将军的妇人——”


    淮王正欲命人拿下?那何氏,却不想何氏唇边竟是渗出?一缕黑血,接着?就直接倒地身亡!


    “王、王爷,这妇人服毒自尽了?!!”


    淮王大怒,越发觉得这一切果然是那崔家设下?的奸计!


    顾挽澜正欲上?前?,耳朵一动,听到一声鸟叫声,便又顿住了?步子,只重新?放松了?身子站定,微笑着?看向了?淮王,心中开始默数。


    五、四、三……


    五个数还未数完,万喜楼门前?出?现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不好了?!王爷不好了?!绣衣使拿了?证据,带人搜府了?!”


    淮王身体一晃,差点?软倒下?去。


    瞬间,他陡然明白了?一切,原来今日之局最终结果竟是为了?调虎离山!


    崔珏!!


    淮王面色已经开始狰狞。


    本王即便要死,也?要拉你陪葬!!


    阴雨天


    069


    如今绣衣使都进了他淮王府, 淮王哪里还顾得上这万喜楼里的一切,他匆忙带着人就朝府中赶去,只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见着淮王的人已经远走,顾挽澜便暗中朝“季凛”递了一个眼神, “季凛”立刻会意, 以调查之名, 让手下人拖走已经“中毒身亡”的何氏。


    原本喧闹的万喜楼, 随着这?群人的离开, 又逐渐变得安静起来,但雁过留痕、风过留声?, 便是顾挽澜都未曾想过, 她今日?为了捂住身份而行的权宜之策,为了喝退淮王的三次发问,尤其是那句“倘若季凛是女子,是不是她的功勋就该被抹去”,竟在日后掀起了旷日持久的辩战。


    只是如今的顾挽澜,正隐在暗处,看苏醒过后的何氏对着“季凛”连连道谢。她给何氏服下毒药前, 曾允诺过何氏,只要何氏一切听她的安排, 那么等事成之后, 她会送何氏离开西京城。


    直到何氏拿了包袱,头也不回地上了提前准备好?的马车,伪装成天权的天璇才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来,“到这?里?, 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将军,你这?次未免也太兵行险着了。这?何氏的公?婆一家还捏在淮王手中呢, 若是这?何氏反水,那一切就完了。”


    顾挽澜笑了笑,“她不会反水。”


    “将军为何如此笃定?就单凭那颗毒药?”


    顾挽澜叹了一声?,“因为我见过从前的何氏,从前的何氏被公?婆磋磨得面黄肌瘦,与如今的满头珠翠,简直是大相径庭。权因,她用了那笔她明知道是儿子的卖命钱。”


    “我想,她应该只是想通了,事已至此,她要更爱自己,才会动用那笔银钱。至于那颗吓唬人的毒药,不过是为了逼她一把罢了。毕竟比起承认自己的自私,让她是因为一颗毒药,不得已被迫放弃淮王手中的公?婆一家,心里?大抵好?受点。”


    天璇神情一震,她从未想过这?个方?面,“原是这?样,如今淮王府的情形更加焦头烂额,想必他也不敢随意对那一家出手了。”


    将军真的很温柔,便是连何氏都能考虑到这?种?细微的地方?。


    只是……


    天璇有些忧虑,“如今何氏在明面上已经亡故了,那将军要找的当初勾结何三、给了何三这?一大笔银钱的人,又该如何去查呢?”


    不知道是不是天璇的错觉,方?才在万喜楼面对淮王的血雨腥风,都面不改色的顾挽澜,这?一瞬,面上竟浮现了一丝不自然?的窘迫之色。


    顾挽澜以拳抵唇,轻咳出声?,“咳咳,这?倒不用忧虑,此事除了何三之外,还另有人已经知晓,到时候我开门?见山去问便是。”


    啊!


    天璇瞬间明了,除了何三和主子之外,对长平关之事最?为熟悉的不就是当初的崔狗,哦,不是,是主子那个和离了的前夫!


    只是,怎么说?也是谈公?事,为什么主子却露出这?副不清不白的表情……


    迎着天璇明显揶揄的目光,顾挽澜简直有些想要落荒而逃了,这?几日?,事情层出不穷,她还未见过崔珏,但是现如今,她一想到崔珏,就想到他那故意落在她府上的那一堆画。


    什么意思?


    人都走了,还故意留着那一堆画没带走!


    就是想要她看,想要她知道,然?后想要她再去找他是吧。


    哼,这?等小伎俩。


    “咳咳,时辰差不多了,我去淮王府那边了,然?后,崔珏的事,你们尽快能找多少找多少,动用季凛的势力也没关系,这?样到时候也好?增加我和他商谈何三之事的砝码。”


    “是。”


    顾挽澜吩咐完事情之后,换上了飞鸢的装扮,然?后直奔淮王府而去。


    其实论起断案查人,萧沉远比她有经验,也更擅长,只要她在万喜楼拖住了淮王,那么萧沉便有足够的时间去淮王府寻找罪证。只要罪证一出,淮王世子便能无从抵赖。


    只是萧沉到底是众人知根知底的西京人士,有些时候行事到底没有飞鸢方?便,所以即便方?才已经以顾挽澜的身份在淮王面前露了面,顾挽澜仍是决定扮上飞鸢,前往淮王府,接应萧沉。


    *


    “原来是这?样。”


    一声?轻笑,从一间临街的二?楼包厢内传出。


    一双骨节修长的手,探了出来,合上了被支开的窗户。


    “什么?原来是哪样?我怎么看不明白?”


    崔琼是当真不明白。


    他临时被兄长带过来看戏,等到这?包厢内,探头望去对面的万喜楼,才知今日?唱戏的主角竟然?是那季凛与淮王。


    崔琼想到之前兄长就似是极为在意这?个季凛,他后来甚至怀疑兄长特意把他弄去当什么监军,就是为了此人!


    可后来,顾挽澜出现了,兄长便再也没有提过季凛,崔琼便也放下心来。


    但是今日?瞧着兄长面上对着那季凛明显的忧色,崔琼一颗心又被提得老高,当看到那顾挽澜还和那季凛感情颇好?的样子,崔琼甚至想要晕厥过去。


    兄长的感情生活……好?混乱。


    崔珏没有应声?,他只是笑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了。”


    原来,绣衣使指挥使飞鸢便是她啊。


    今日?之局,她着实设计巧妙,可对于一早便知她是季凛的崔珏来说?,她发作的时机与绣衣使行动的时机,未免太过巧合。


    巧合到——直到淮王府来人报信,顾挽澜才又恰好?地住了嘴。


    怪不得大婚之前,她不见踪影。


    怪不得大婚那日?,她左臂受伤。


    怪不得她与萧沉,关系颇为密切。


    怪不得大雪那日?,她也是匆忙由外回府。


    若她就是飞鸢,那一切就都有了解释。至于相貌不符、声?音不对,今日?这?一处,足以证明,这?些虚妄的表象通通困不住她。


    她可当真是……浑身都充满着生命力啊。


    崔琼看着自家兄长脸上露出近似灿烂的笑意,整个人呆住。


    到底怎么回事啊!不会兄长被和离后脑子受到刺激了吧!最?近怎么老是露出这?种?笑啊!


    明明是已经和离了啊!


    崔琼颤颤巍巍,小心翼翼试探道,“兄长,实在不行,你和嫂子遇到了什么问题,你和我说?说??我保不准可以帮帮你们。”


    崔珏怪异地看了崔琼一眼?,“我们很好?,没有问题。”


    想到什么,崔珏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把这?封信,交给季凛。”


    崔琼忍了忍,到底还是忍住了,没对兄长稍显混乱的感情生活说?些什么。


    他接了信就塞回了袖中,仿佛要做的是一件极为艰巨的事情,咬牙道,“……总之,兄长您高兴就好?。”


    二?人出了茶楼,本欲回一趟崔家,刚到大街之上,就遇见了许多人神色各异,逆向朝着他们身后而去。


    “快!快去看!挖出来!绣衣使在淮王府挖出来了!全是白骨啊!足足有十?几具女子的骸骨!甚至还有小孩子的!”


    “天呐!畜生!”


    “不行!我也要去!我要去亲眼?看着他们被千刀万剐的样子!”


    “对!我们都去!这?事不能这?么算了!”


    逆行的人太多,情绪太过激烈,崔琼生怕有人冲撞到了崔珏,连忙伸出手环住了崔珏的肩膀,低声?道,“兄长,我们先到旁边避一会儿。”


    “不。”


    崔珏让崔琼放开了手,他就立在原地,感受着这?四面八方?传来的愤怒之情,耳边的声?音似乎已经远去,唯独每个人面上的愤怒、想要彻底撕毁某个人的欲.望却是如此的鲜活、让人快意。


    真好?。


    “啪嗒”一声?响,一滴雨砸在了他的面颊之上。


    崔珏仰起头,看向阴沉的、正在落雨的天空,突然?就想起了前世的那一天。


    那时,前方?久攻不下,他为了替顾挽澜筹措粮草,已南下跑了数家商会,临到最?后一家时,却被一个小孩用泥巴砸了脑袋。


    “滚!你这?个季狗的走狗!我们家不欢迎你!”


    他嗓音粗嘎,面上狰狞有疤,被人驱赶实在是一件太过稀松平常之事,可担了季凛之名的顾挽澜不是!


    世人推崇她、敬仰她、爱慕她,她是世人眼?中可以逆转战局的少年将星!


    崔珏当时便察觉到了不对,他顾不上面上的脏污,一把抓过了那小孩,“你怎可如此称呼她!”


    小孩被他的表情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很快就引来了府里?的众人。


    崔珏很难忘记那个阴沉的雨天。


    逐渐变得厚重的雨帘之后,所有人都面无模糊,像是一团扭曲发胀的面团,而小孩的尖锐的啼哭声?,彻底摧毁了他们原本的心理防线。


    “什么季将军!你还不知道吧?!那个贪生怕死的小人,他开城门?投降了!”


    “什么将星!什么少年英杰!全都是狗屁!”


    什么画像、什么玩偶小人、什么木制的红缨长枪通通被撕毁、被折断,然?后纷纷扬扬落在泥泞的地里?。


    然?后被一脚踩了上去。


    “滚!日?后别再在我们的面前提这?个狗贼的名字!”


    这?样的愤怒,何其相似啊。


    崔珏包裹在逆行的人群中,低声?笑了起来。


    崔琼艰难地挤开人群,执了伞上前,想要将崔珏罩在伞下,正巧看到崔珏伸手抹掉了眼?角上的一滴雨。


    “崔琼。”


    “嗯?嗯!兄长我在!”


    崔珏垂下眼?睫,轻声?笑道。


    “那件准备好?的大礼,可以送上了。”


    前尘梦


    070


    趁着顾挽澜那边引开了淮王和他身边的暗卫, 萧沉翻进了淮王府中,他没什么停留就直接去到了淮王世子的院子,然后在一片有明显被翻开过的梅林里,找到了一截指骨。


    而有了这截指骨作为凭证, 萧沉带着绣衣使就直接闯入了淮王府, 以那块梅林为中心, 在周边翻找起来, 很快, 他们就挖出来了一堆还未来得及被转移出府的骸骨。


    顾挽澜赶到淮王府时,很难忘记自己看?到那一地骸骨时的心情。她吸了口气, 花了极大的力气控制住自己不去当场砍死那个渣滓, 然后从泥地里缓缓站起身,“马上要下雨了,先把它们盖起来吧。”


    刚说?完,阴沉的天就下起了雨。


    绣衣使连忙听命而去,顾挽澜沉着脸,踱步到淮王面前?,作了一揖, “王爷,如?今事关多条人命, 已是大案, 嫌犯我?们今日?就先带走了。”


    淮王却没看?顾挽澜,只一双眼盯着萧沉,似是在她到来之前?二人曾发生过什么争执,“萧沉, 是你?要把事情做绝的。”


    面对淮王近似威胁的话,萧沉面不改色, 朝着淮王拱手,“王爷,卑职只是在为陛下办事。”


    顾挽澜上前?一步,挡在了萧沉身前?。


    “王爷若对此事有异议,与其威胁我?的部下,不如?去上奏陛下,亦或者自己去大义?灭亲?”


    淮王看?了眼前?这个名唤飞鸢的女人一眼,嘴角溢出一声冷笑,“好啊,本王也想知道你?们绣衣使何时竟然和?崔家搅和?到一处了。”


    顾挽澜一愣。


    崔家?今日?之事和?崔家又有什么干系?


    顾挽澜正?欲再问,就有绣衣使焦急的声音传了过来,“大、大人!淮王府还有重大发现!”


    *


    这一日?,顾挽澜忙到深夜,才从皇宫里出来。


    在回?府的路上,顾挽澜的脑子都还有些发胀。


    她本只想将淮王世子绳之以法,以告慰王老太和?她孙女的在天之灵,可没想到,今日?最后从淮王府里翻找出来的东西,实在太过要命。


    绣衣使在发现骸骨的泥地?里发现了一本还未烧完的残卷,清理掉上面的泥土之后,才发现那竟是一本记有淮王私账走向的账册!


    其中很多页已经损毁,但是其中有一笔入账却是赫然来自关外!


    顾挽澜自知事情重大,让绣衣使把淮王府围住后,拿了账册,立马入宫面圣。庆元帝翻阅账册后勃然大怒,当即让人拿了淮王入宫。


    淮王自是不认,认定是有人陷害于他,庆元帝便着顾挽澜带人将那私账上的账目一条条核对过去。顾挽澜带着绣衣使的人忙得简直是晕头?转向,总算是在天黑之前?,将这西京城里的账目核对完了,同时也宣告了这账册上的记载属实。


    庆元帝得了这消息后,面色沉得厉害,只让顾挽澜先行回?府,却也没说?要如?何处置淮王。


    但,顾挽澜隐隐觉得,此事或许没完。


    顾挽澜摸了摸放在怀中的那截断发,垂下了眼睫。朝堂上的事她目前?管不着,但,淮王世子,她得看?着他死。


    回?府的时候,天璇神神秘秘给了顾挽澜一封信,说?是崔琼给季凛的。


    顾挽澜本欲沐浴后就拆开来看?看?,却不想太过劳累,最后竟是衣服褪了一半,就趴在桌边沉沉睡了过去。


    脑子昏昏沉沉,身体忽冷忽热。


    顾挽澜再次感?受到了那种身体轻飘飘的感?觉。


    她废了些力气睁开眼,却发现映入眼帘的是正?在燃烧着的大红喜烛。


    什么?莫非她太过思念崔珏,竟又梦到了新婚当日?么?


    不、不对。


    触觉一点点被找回?,顾挽澜猛地?就感?受到手腕上传来一阵刺骨的冰凉,低头?一看?,就看?到了自己腕间?一条沉重的锁链。


    又是梦么?那个有关前?世的梦。


    “吱呀”一声响,房门被人从外推开,一双大红色的靴子很快出现在了顾挽澜的眼前?。


    “挽澜,你?到底还是嫁给我?了。以后,你?就是柔兰的王后。”


    有男人低沉的声音传来。


    顾挽澜说?不上什么心情,大抵有着合该如?此的感?觉,她抬起头?,看?向了对面的萧隼。


    这或许是数年后的萧隼,他原本苍白的脸,晒成了草原上常见?的小麦色,便是连胸前?和?手臂上的肌肉都变得更加明显,将一身喜袍都撑得鼓鼓囊囊。


    他左眼之下横了一条细小的刀疤,眼神阴鸷而冰冷,周身萦绕着上位者那股强横的气息。


    顾挽澜微微一愣,前?世,原来萧隼已经登位成了柔兰新王了么。


    “呸!”她看?见?自己朝着萧隼狠狠啐了一口,手腕上的锁链被她挣扎着发出声声脆响,声音近似歇斯底里,“萧隼!你?有本事就杀了我?!不然我?日?后定会杀了你?!”


    萧隼将头?朝着旁边微微一侧,便躲过了顾挽澜的唾沫,他似是已经极为习惯应对了顾挽澜如?此的发难,自顾自说?道,“挽澜,我?知道你?不喜欢呆在柔兰,所以你?看?,我?特意?把我?们大婚的场地?选在了这座长平关,等到日?后,我?攻下了其他城池,我?就把柔兰王都也搬到这里。”


    这一瞬,顾挽澜似是也被这具来自前?世身体里的感?情所席卷,她分不清是自己还是前?世的她,在仓皇而惊惧地?发问,“长平关?!什么!你?们打?下了长平关!这里的守将呢!这里的百姓呢!”


    萧隼笑了,他甚至有些温柔地?伸出手,拭去了顾挽澜面颊上的泪,“安心,此次是守将季凛主动降敌,所以我?们没有费多大功夫就拿下了此城。至于,那季凛本人,已经在城破后,被愤怒的大夏人射杀,目前?还被人悬在那长平关城门上。”


    顾挽澜当即被震住,再不能动弹一分。


    什么……意?思?


    是前?世,萧隼联合军中的叛徒,掳走了自己,然后换了一个假的季凛,主动降敌?!


    蓦地?,顾挽澜被一股滔天的愤怒所席卷,即便知道这是前?世、这只是一场梦,顾挽澜却仍想从这具身体从挣脱出去,然后将眼前?的萧隼一剑穿心!


    可她不能。


    她只能在这具躯壳里,眼睁睁地?看?着前?世的一幕幕在她眼前?上演。


    萧隼看?着眼前?人止不住打?颤的牙关,轻轻叹了一声,握住了她的手掌,贴在了他的脸颊之上。


    “挽澜,你?看?,你?没有地?方可去了。你?只有留在我?的身边。”


    “挽澜,我?已经不是从前?无能的我?了,你?不用当什么将军,我?也可以保护你?,如?果?你?日?后还想舞刀弄剑,我?也可以在闲暇时陪你?。”


    他又在她的掌心中落下轻轻一吻,说?起了温柔的情话。


    “我?们日?后就如?从前?那般,好好在一起,好么。”


    顾挽澜只觉从心底涌上一股恶心反胃的感?觉。


    前?世的她,也正?如?自己一般,朝着萧隼的脸,就干呕了起来。


    萧隼当即脸色大变,倏地?站起身来,咬牙道,“顾挽澜!你?知不知道我?为了得到你?付出了什么?!你?还有没有心!”


    “付出?!”


    她听见?了自己近乎凄厉的笑,“是我?要你?废了我?的武功,是我?要你?把我?像一个废人一样囚于此,是我?要你?顶了我?的名头?去干那通敌叛国之事么?!萧隼!你?还怎么有脸说?喜欢我?!我?只觉得恶心!”


    “呵。”萧隼冷笑一声,用手一把钳住顾挽澜的下巴,终是撕开了和?善的假面,露出内里的狰狞来,“你?觉得我?恶心?顾挽澜!你?日?常与那个毁了容的怪物同进同出,都不觉得恶心?你?居然说?我?恶心?!”


    顾挽澜心里一缩,泛上一层细密的痛意?。


    毁了容的……怪物?


    萧隼口中之人莫非就是前?世的崔珏?


    “萧隼!他毁了容、坏了嗓子又怎样?!我?告诉你?,你?连他一根手指都比不上!哦,你?是根本没有资格与他做比!”


    “我?没资格?!”


    萧隼勃然大怒,一把抓起眼中满是不驯的少女。


    “顾挽澜!你?就仗着本王喜欢你?、不敢动你?是不是?!今日?是我?与你?的大婚之日?,你?却口口声声在怀念另一个男人!”


    “好。等他的尸首送过来,本王便要他的尸体看?着你?我?如?何洞房、如?何恩爱!”!


    他要做什么?!


    他做了什么?!


    顾挽澜心神巨震之下,竟是突然就挣脱了那具她前?世的身体,她被一股风卷着越飘越高,直到这座挂着红绸的小院在她眼中都开始变得模糊。


    然后,她一眼便看?清了前?方所在,那破损的城墙正?是长平关的城门!


    而那城门之上,赫然悬挂着一具穿着她那副银甲的尸体!


    顾挽澜顿觉不好,连忙想向那处而去,可如?今她的身体轻得像空中的一抹云,风轻轻一吹,她就离得更远了。


    很快,她看?到那城墙之上亮起了点点寒光。


    顾挽澜瞳孔一缩,猛地?朝着那寒光对着的方向看?去,就见?有一人骑着一匹马而来。他仍是爱穿宽大的袍子,风一吹,就带得他衣袂翻飞,像是出尘的贵公子。


    只是如?今那袍子上全是脏污,便是连那头?她这一世极爱抚摸的墨发都彻底失了光泽。


    ……崔珏。


    顾挽澜嘴唇一颤,在心底喊出了这个名字。


    看?到他踉跄了一步,下了马,顾挽澜陡然回?过神,她大喊出声,发了疯一般想要去跑过去。


    “崔珏!不要过来——!”


    “那不是我?!”


    “那不是我?!快走!快走啊——!”


    她喊得声嘶力竭,可是她却没有在她耳朵里听到任何她的声音,她手脚并用,只想靠近那处一点点,可一切的树枝、石块都直接从她手中穿过。


    就好似她一个人在演一出极为滑稽的独角戏。


    可她没办法停下来。


    她无法因为知道这只是一个梦境,就让自己停下来。


    可她最后到底没能再接近他半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城墙上夺回?了那具尸体,眼睁睁看?着他抱着那具尸体,被瞬发的箭矢,万箭穿心——


    她不明白。


    顾挽澜哭哑了嗓子。


    她不明白,多智而近妖的崔珏为何前?世要为了这等毫无意?义?的事情,而葬送性命于此。


    纵使夺回?了“她的尸首”又如?何?!


    顾挽澜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逐渐消散,大抵是这场梦快到头?了。


    “……这、不是季凛。”


    苍茫的天地?间?,除却呼啸的狂风以外,突然多了一抹坚定的声音。


    顾挽澜呆愣地?回?头?,便见?浑身染血的崔珏,抱着那具尸体,又缓缓直起了身躯。


    “我?崔珏、以崔家第二十一代嫡子身份起誓!此人绝非季凛——!”


    “唰唰——”


    又两支箭竟似戏弄一般射了过来,射掉了他的左耳。


    崔珏身体被箭上巨大的力量带着身体一偏,整个人翻到在地?。


    他口中吐出了一大口血,浑身已被鲜血染成了一个血人,却仍撑着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又摇摇晃晃从地?上强撑着爬了起来。


    “此人不是季凛,季凛他——”


    “够了!崔珏!”看?着他身上越流越多的血,顾挽澜捂着嘴,早已泣不成声,“别再——”


    “季凛他没有叛国。”


    这一瞬,顾挽澜心神俱震。


    她梦中的最后一眼,便是破损的城墙边,残血的夕阳下,崔珏那一声彻底燃尽生命的嘶吼。


    “季凛——他从未叛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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