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
卯时刚过,天色还是漆黑一片。
十一身着一身夜行衣,顶着露水,悄然来到了秋山,走得近了,才发现崔珏屋内竟是还点着灯,似是一夜未眠。
“叩叩叩”
十一不再停留,连忙敲响了门。
“家主,查到了。”
“咳咳,进来。”
十一推门而入,浓郁的药味和炭火的暖意扑面而来。踩在厚厚的绒毯上,十一来到了崔珏的书桌前,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装着药汁的瓷碗。
自跟在崔珏身边之日起,十一就知道崔珏身子骨不太好,似是童年时期生过一场大病,血气虚弱,尤为畏冷,所以冬日不喜出门,便是出门也要穿上保暖的狐裘。
而昨日,家主却只穿了一身宽袍大袖,还在亭子上吹了几个时辰的冷风……
十一心有担忧,却不敢多说什么,只弯下腰。
“淮王世子有凌虐的癖好,上一任未婚妻便是死于他手,不过事情没有闹大,被淮王出手压下去了。”
“家中人得了好处?”
“胞弟擢升中郎将了。”
崔珏手中动作一顿,神情淡漠。
“淮王府,那便由此开始吧。”
十一丝毫也不觉得突兀地对上一国王爷是何大事,只把头颅垂得更低,态度越发恭顺。
“领命。”
像是一阵风,转瞬间,屋内只剩下崔珏一人。
给画中美人点上墨瞳,崔珏轻轻呼出一口气,搁了笔。
他既是答应了要帮她画出昨日盛景,自是不会失约。
望着画中盛装打扮艳丽逼人的顾挽澜,崔珏眼神不自觉变软。
她合该是永远这般光彩夺目、拥有世上最好的一切。
而不是如前世那般被人构陷、被人囚困……
崔珏眼中闪过一抹痛色。
崔珏起了身,在书架上的暗格里,摸出了一本小册子。
册子被翻开,上面的字迹新旧不一,写着一个个名字,有的名字上被用朱笔划上了一个叉,有的仍旧完好。
崔珏垂了眼,手指从划了叉的名字上一个个滑过。
何三、李茂……
停在了最后一个名字之上。
萧隼。
前世,直到半年前萧隼在柔兰血腥夺位成功,大夏人才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据传因为他生母乃大夏女奴,所以自打一出生,虽贵为王子,却养在羊圈,过的生活和奴隶所差无几。
大抵就是那个时候,他和还困在草原上的顾挽澜相识。
青梅竹马,同舟共济,结缘于微时。
比他遇见挽澜要早得多。
崔珏手指陡然用力,书页被捏得皱起。
“嘭”
崔珏猛地合上了册子,闭上了眼,缓缓呼出了一口气,强自压下心头浮上的一股涩意。
这一世,已经不一样了。
崔珏修长的身形立在书架之侧,昏黄的烛光透过书架,在他玉白的面孔之上投上了层层叠叠的暗影,他于暗影之中睁开眼。
萧隼已于半年前在夺位中失败,目前下落不明。
而顾挽澜……
他这一世本只想守着她,为她达成所愿,荡清所有道路。
可既是她主动走向了自己,那他便也绝不会就此放手。
朝阳初升,便是新的一天。
旧的东西,合该尽数毁去。
*
自那个离奇的梦后,顾挽澜后半夜便翻来覆去没有睡着。
脑海中,顾挽澜把有过一面之缘的男子过了个遍,可怎么也猜不出,若梦境为真,那个有能力用锁链囚了自己的新郎官到底是谁。
再怎么说自己也并非一无所有的弱女子,即便如上一个梦中那般,她没有归家而是留在了长平关,她到底也有着另一层季凛将军的身份,寻常人动她不得。
脑子昏昏沉沉了一晚,天一亮,顾挽澜仍是麻溜起了身。
在院里尽情地练了一套枪法之后,顾挽澜想法逐渐清明了起来。
无论梦中人是谁,总不会是崔珏,所以并不影响她如今的筹谋。
而日后的事,若真的发生了,她用自己拳头再打破便是。
想通了此事,顾挽澜只觉得心头舒畅了许多,她放下长枪,随手拿着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正要让随侍的丫鬟上些早膳过来,几朵梅花从枝头上落了下来,擦着她的脸颊而过,鼻尖传来一股冷梅的淡雅香气。
顾挽澜倏地就停了脚步,莫名地想起了崔珏。
顾挽澜小心抬起手臂,在自己衣衫上嗅了嗅。
冬日天气干冷,不过一个时辰的锻炼,她身上其实并没有沾染到异味。
“麻烦准备些热水,我想泡个澡。”
顾挽澜放下袖子,正对上丫鬟有些意外的目光,又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咳,再撒些花瓣。”
拾掇好自己,用过早膳之后,见天璇还未回来,顾挽澜就自己找了府上的车夫,送自己去了秋山。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顾挽澜确信依照崔珏的性情,他一定会为昨天的冒犯而负责,只是要让他甘愿入赘护国公府,可能还需她劳神费力使些手段。
到了门前,顾挽澜轻轻呼出一口气,抬起手正要叩门,没想到门恰好从里面打开了。
“崔公子?”
“顾姑娘?”
崔珏未料到顾挽澜的突然造访,他顿了片刻,正欲说些什么,对上顾挽澜眼睛的那刻,却又忙地狼狈躲闪开来,只递上怀中画卷,“……在下正欲前往贵府送画。”
顾挽澜看了画卷两眼,却没接,语气带了两分幽怨,“除了画,崔公子便没有其他的要与我说道的事情吗?”
低垂的眉眼中,崔珏眼神一暗,灼热的情绪如浪潮一般汹涌而至,瞬间又在眼底消失无影踪。
崔珏抬眼,表情认真。
“并非有意回避。昨日大错已经铸成,在下准备亲去向护国公领罪。”
“为何是向护国公领罪?”
顾挽澜迈步进了院门,反手关上了门。
崔珏看了顾挽澜身后的门两眼,未等崔珏开口,顾挽澜便知他要说什么,轻笑出声,“不关门独处,莫非崔公子想与我大庭广众之下谈及此事?”
崔珏没有回应顾挽澜的调笑,只是守礼后退了两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抿了抿唇,“……并非不想亲自向姑娘赔罪,只是担心因昨日之事,姑娘生气,不想再见到在下。”
语气带了丝惶恐和不安,倒是和昨日假山里气势逼人的他大相径庭。
顾挽澜又仔细瞧了崔珏两眼,这才发现他眼底挂了圈青黑,想到他手中画好的画,他应是也一夜未睡。
莫名地,顾挽澜心下又舒坦了两分。
她从崔珏怀中抽走了那卷画,故意拉长了调子,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崔珏,“那……我如今都到你面前了,你猜我愿不愿见你?”
崔珏眼睫狠狠一颤,仍是不敢抬头,“姑娘乃天上月,而在下不过地下一抹尘,在下……不敢随意揣测。”
还真是个傻子。
顾挽澜心中轻笑,面上却换上哀怜之色。
“我又算得上什么天上月,自打来到这西京,家里人明面笑脸迎我,为我设宴,背地里却……”
说到昨日事,少女心头似乎涌上了万分的委屈,瞬间红了眼圈。
“说起来,公子你还是受了我的连累,你本是局外人,却被迫牵扯其中,是我该向你赔——”
“谬言!”
崔珏低喝一声,打断了少女的话。
顾挽澜有些错愕地抬眼看了过去,就见崔珏眉头蹙起,竟是生了气。
“他人作恶又与你何干?若事事都要如此溯源,那毫无防备的人是我,应了你的邀约的也是我,一切便是在下自作自受。”
顾挽澜嘴唇微张,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有些呆愣地看着崔珏。
意识到了自己情绪外露,担心吓跑了眼前少女,崔珏连忙退了两步,垂下了锋利的眼,“抱歉,在下只是觉得……姑娘你……很好,不该替他人承受过错。”
“那……”
少女语气轻软,像是一只蜗牛伸出了试探的触角。
“我若说允许你随意揣测呢。”
少女双手背在身后,踢了踢地上的尘土,嘟囔出声。
“尘土又如何?可从未有人说过那月亮就是洁净一片,不惹尘埃。”
崔珏浑身一震。
全身血液似乎都要如昨日一般灼烧了起来。
他从来都清醒地知道,顾挽澜的有意靠近并非喜欢他,而是有所求,但他不在乎。
前世,他容貌被毁,右手被废,被家族遗弃,流放到长平关,万念俱灰之下,是她无意间闯入他的马车。
他还记得那日的长平关黄沙漫天。
他乱发遮面,形容可怖,身上满是脏污,靠坐在马车之上,如一滩旁人避之不及的烂泥,
而为了避祸,逃入马车里的她,面黄肌瘦,发如枯草,明明同样是一幅狼狈不堪就要死掉的样子,在短暂的怔愣之后,她却对着自己露出了一个笑,像是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
“哥哥,你的眼睛和我一样,真漂亮!”
他没有妄言。
她从来都耀眼如天上月,而他曾经卑贱似地上尘,便连显露真心对她都是一种亵渎。
可就在此刻,对上少女明亮的眸子,他抑制不住地生出了妄念——他想要得到她的真心。
良久。
就在顾挽澜以为崔珏没有听懂她的言外之意,准备再点拨点拨的时候,蓦地,她瞧见他在自己面前弯下了腰。
“只要姑娘不嫌在□□弱,一切……但听姑娘吩咐,必不相负。”
明明是稀松平常的话语,可神态虔诚,听起来竟似在发什么甜蜜的誓言。
顾挽澜瞬间红了耳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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