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死而复生(三)
听说要出大事,武德庭更是睡意全无,不禁焦灼道:“究竟怎么回事?昨晚席上,徐大人为什么对一条乌鱼的来历耿耿于怀,死抓着不放?来自东湖也好,来自九曲河也罢,乌鱼就是乌鱼,能有什么不同吗?”
武元钧沉默了一会儿,问:“德庭,你听说过崔文川这个人吗?”
武德庭沉思道:“崔文川?父亲说的是画画的崔文川吗?那个从封川县迁居到我们开建县来的画师?”
武元钧道:“没错,就是他。”
武德庭道:“父亲突然提到崔文川是有什么原因吗?这个人不是听说已经失踪了吗?”
武元钧道:“是的,外面是一直在传,崔文川已经失踪。原来,我也以为这个人是失踪了,或者又一声不吭地迁居到其他地方去了。但昨晚的事,却让我改变了看法,我现在觉得,崔文川没有失踪,而是已经死了,而凶手就是徐扬。”
说到这儿,武元钧的神情就像灵魂出窍似的,双眼空洞而茫然,直勾勾地盯着斜下方的地板,如同刚刚梦醒一般。
武德庭也害怕了,似乎被他父亲的情绪所感染,怯生生地问:“父亲,你到底在说些什么?昨晚的事,怎么就让你觉得崔文川已经死了,而且是被徐大人杀死的?昨晚我不是也在吗,自始至终也没有提到崔文川这个人啊。”
武元钧道:“没错,昨晚的事,是没有直接提到崔文川,但提到东湖了不是吗?”
武德庭道:“t?东湖?东湖又怎么样,跟崔文川有关系吗?”
武元钧斩钉截铁道:“有关系。当然有关系。因为东湖的湖中心有一座小岛,这小岛处于湖光山色之中,风景绝佳,因此就被徐扬看中了。
去年冬天,徐扬在湖心岛上精心修建了一座别馆,供他公事之余,休闲垂钓,宴饮起居,招待宾客之用。
别馆建成后,徐扬请我去东湖观光,看了那座湖心别馆,并问我哪里有技艺高超的画师,他觉得别馆还有些单调,因此,希望能找到一个高明的画师,来作一些彩绘,画一些画,作为装饰美化之用。
因为徐扬是封川县徐家村人,两年前得中进士之后,才外放到开建县来做知县,因此,他对于开建县的人事并不很熟,所以才向我这个土生土长的开建人来咨询。
于是我就向他推荐了崔文川,并且告诉他,崔文川虽然人在开建,但本身也是封川县人,说起来跟徐扬是老乡。
我以为徐扬不认得崔文川,谁知他一听这个名字,竟说是老熟人,说他岳父的如意山庄,就是请了崔文川来作彩绘,不想崔文川竟然搬到开建县来了,这分明是有缘,于是果断打听到崔文川的住处,请了崔文川来为湖心别馆作画。
然而诡异的是,去年十一月底,也就是崔文川进驻湖心别馆一个月后,湖心别馆却突然关闭,停了一切工事。
我当时很纳闷,还问过徐扬,为什么辛辛苦苦建成的别馆,就这样荒废了。徐扬说公务繁忙,没有时间,没有心思住那地方消遣,不如及时止损,不再经营。
我听着也有道理,就没深究。以至于后来听说崔文川失踪的消息,我也没觉得这事跟徐扬和他的湖心别馆会有什么关系。但现在我不这样认为了。
我现在的看法,是崔文川在给徐扬作湖心别馆的彩绘时,不知怎么就得罪了徐扬,以至于徐扬不惜痛下杀手,并将他的尸体沉入了东湖之中。
这就是为什么,湖心别馆突然关闭,停了一切工事,突然荒废的原因。这也是为什么,一向喜欢钓鱼吃鱼的徐扬,自此之后,不再去东湖钓鱼,也不再吃东湖之鱼的真正原因。因为东湖里沉着崔文川的尸体啊。”
父亲的一番话,听得武德庭毛骨悚然,他小心翼翼地问:“父亲,您是不是喝多了,在说醉话?”
武元钧道:“我没喝多,更没有喝醉,清醒得很。”
武德庭道:“那你凭什么说徐大人杀了崔文川,并将他沉尸东湖了?”
武元钧道:“你还记得昨晚那道菜吗?”
武德庭问:“您指的是严易所做的那道‘鱼龙献宝’吗?”
武元钧道:“正是。”
武德庭道:“这道菜怎么了,这里面是有什么玄机吗?”
武元钧道:“这道菜怎么做出来的,你还记得吗?”
武德庭想了想,道:“记得啊,严易不是说了吗,他剖鱼时,从乌鱼腹中剖出一枚金豆,严易就顺水推舟,把金豆重新放进乌鱼肚子里,做了这道‘鱼龙献宝’,特意亲自送上酒桌,以表敬意啊。不过就是想不明白,这么有心的一道菜,徐大人为什么会不喜欢,而且不仅仅是不喜欢,甚至为此还大发雷霆了。”
武元钧道:“你想不明白是吗?那么我现在告诉你,那是因为徐扬他知道了,他知道他杀害崔文川,并将崔文川沉尸东湖的罪恶行径,在我面前暴露了。
所以他恨死了厨子严易和那个渔夫陈通,而同时他也因为在我面前暴露了罪行,而感到惊恐,所以,他暴怒了,发狂了,无法自制地失态了。这就是昨晚之事的真相。”
武德庭疑惑道:“孩儿还是懵懂,没想明白一道‘鱼龙献宝’,怎么就让徐大人的罪行,暴露在父亲面前了?”
武元钧叹了一口气,道:“因为那条乌鱼肚子里的金豆,是我送给崔文川的。你不是也看到过那枚金豆吗,这金豆每粒重约一钱,上面刻着篆书写成的‘武’字,难道你没发现吗?”
武德庭大惊道:“孩儿并没发现,当时金豆从鱼腹中刚刚吃出来,上面还沾染着油渍,所以没有看清。”
武元钧道:“这就难怪了。不过我是一眼就看出来了。徐扬可能也看出来了,只是他还没有我那么确定,因此,便慌忙从你手中夺了金豆,一边擦拭,一边拿到灯边去看,这样他才终于看清的。一旦看清了,这是我送给崔文川的金豆,他便慌了。
因为我知道他的湖心别馆突然关闭,并且停工了,我知道与此同时,崔文川莫名失踪了,我知道从那时起,徐扬突然不在东湖钓鱼,也不吃产自东湖的鱼了。加上昨晚,我又知道了产自东湖的乌鱼腹中,竟然剖出了我送给崔文川的金豆。你觉得我还会认为崔文川是失踪吗?
不,我不再这么认为了,徐扬也知道,我不会这么认为了,这就是他恐惧,发狂,并且迁怒于严易与陈通的真正原因了。因为徐扬知道,他杀死崔文川并沉尸东湖的罪行,在我面前暴露了。“
“原来如此,”武德庭终于想通了,但他又继续追问,“不过父亲为什么要将自己的金豆,送给崔文川呢?”
武元钧道:“因为崔文川是我推荐给徐扬的。我就作东,请来徐扬和崔文川一起吃了顿饭,并且当场给了崔文川五十粒金豆,对他说这是他为湖心别馆作画的报酬。
当时徐扬也好,崔文川也好,看起来都十分满意。就是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导致两人水火不容的。”
武德庭道:“父亲的意思是,后来徐,崔二人关系破裂,徐大人把崔文川杀死后,沉尸湖底,而崔文川身上的金豆,无意间被东湖的乌鱼所吞食,恰巧这乌鱼又被渔夫陈通捕获,卖给了徐扬的厨子严易,严易又自作多情,作了昨晚那道‘鱼龙献宝’是这样吗?”
武元钧道:“没错,就是这样,事情就是这样。”
武德庭道:“那接下去我们该怎么办呢?我们知道了徐大人杀人沉尸的秘密,恐怕以后没好日子过了啊。”
武元钧道:“何止没好日子过啊,你不了解徐扬,此人为人阴险,极其狠毒,我猜他会报复你我,对我们下手啊。”
武德庭道:“父亲回来之前,徐扬酒醒了没有?你跟他后来又说过什么没有?”
武元钧道:“没有。我看他是分明装醉,原因就是不想再面对我。而这也是让我后背发凉,感到害怕的地方。
如果徐扬能够跟我坦诚相见,好好跟我说话,当面请求我守口如瓶,不要张扬,如此我倒放心了。可他越是避而不谈,我却觉得他内心深处的盘算越加可怕。”
武德庭道:“那该如何是好?要不我们主动向徐大人表态,说我们会守口如瓶,谨守秘密?”
武元钧道:“这样不行。如今我装傻充愣,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要是主动向他坦白,我们已经看破了他的罪行,那就真的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武德庭道:“那究竟该怎么办呢?父亲,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啊。”
武元钧道:“你也一样啊,我现在很后悔,跟徐扬讲了你要去姜文英家读书的事。此人心狠手辣,你又背井离乡,我怕他会对你下手。”
武德庭道:“我?我又没看破昨晚的事,我应该没事吧?”
武元钧道:“徐扬比曹操还多疑,你怎么会没事?昨晚乌鱼腹中的金豆,不是你首先夹到的吗?那刻着‘武’字的金豆,不正是我送给崔文川的吗?你说你没看出那是自家的金豆,你说你没看破昨晚之事,可是徐扬会信吗?他不会信的。”
武德庭道:“这该如何是好,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武元钧道:“我来时的路上,已经想过了。接下去就分三步来走。一,莲华禅院的开光大典,照办不误。我依然要若无其事地请徐扬来参加开光典礼,缓和双方的关系,好让徐扬能够放下戒心。二,我会再招一些高手来充当金桂山房的护院,加强山庄的巡护。三,至于你嘛,就不要再去姜文家读书了。今天半夜,就偷偷前去梧州,一个人去,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武德庭道:“为什么要去梧州?”
武元钧道:“第一,梧州离我们家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距离上刚刚好。第二,梧州属于广南西路,徐扬的势力够不到。
第三,梧州有座碧梧书院,你带上钱,去到梧州时,打听到书院所在,然后交了钱,就在书院里安心读书。再过四个月,就是州试的日子,就算身在他乡,也还是不能够放松啊。”
武德庭道:“真的非如此不可吗?我总觉得事情不会那么严重啊。”
武元钧道:“如今我们只能一面往坏了打算,一面又把t?事情往好了想。但愿上天保佑,徐扬不会对你有所企图。但愿望归愿望,我们自己也要努力行动,趋吉避凶啊。要知道我们武家只有你这一脉香火,你听我安排就是,不要再说了。”
话说到这份上了,武德庭也便没有办法,只好于三月十号当晚,偷偷出庄,孤身前往了梧州。
然而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纵使身在梧州,又如何能够安心学习,武德庭虽然人在书院,但读书之余,一直关注着家乡方面的动向,不出所料,父亲身死,姜家灭门的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到了梧州,武德庭便什么都顾不上,罢了书院的课程,悄悄返回。四方打听之下,得知宋慈已到端溪,便一路追踪过来了……
第四十二章 守株待兔
武德庭话说至此,想到父亲横死,母亲大病,姜家七口毒杀的悲怆,不禁热泪盈眶。
“宋大人,毒杀我父亲的幕后黑手一定是徐扬,不会有错的。”他含泪说道。
宋慈道:“莲华禅院的假法慧关贵,曾经在徐扬岳父顾琰的如意山庄做过短工,他一定是在开光典礼那天,被徐扬当场识破了。但徐扬没将他揭发出来,而是利用他,让他成了毒杀你父亲的凶手。”
武德庭道:“原来如此,果然是徐扬这个狗官。”
萧景插话道:“大人,下官有一事不明,想请教武德庭。”
武德庭道:“这位大人有话请讲,德庭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萧景道:“如你所说,既然你于三月十号,已经去了梧州。那么毒死在姜文英家的那个武德庭又是何人?”
宋慈道:“没错,这也是宋某心中的疑惑,德庭,你怎么说?”
武德庭道:“还记得父亲跟我说过,我们城内所开的武氏书局,新来了一个年轻的校对,名叫高铨,跟我长得很像,也很喜欢读书……”
武德庭说到这里,便停顿了下来,但宋慈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便接着道:“这样看来,你父亲其实是作了两手安排,一面让你孤身去梧州的书院藏身,一面又让高铨顶替你,去端溪县姜文英家读书,以混淆视听。”
武德庭点点头,道:“对,我也是这样想的。”
萧景道:“大人,不会有错的。这是武元钧顺水推舟,李代桃僵之计。因为跟徐扬说过,武德庭要去姜文英家读书,于是将计就计,让高铨顶替武德庭去了姜家,如此,被害的风险就转嫁到了高铨身上,而真正的武德庭,却已金蝉脱壳,被武元钧提前一天,送出金桂山房,去了广南西路的梧州。”
宋慈道:“如果说是高铨顶替武德庭去了姜家,那么接送者武丰,难道没有看出车里的武德庭是假的吗?”
武德庭道:“武丰虽然来金桂山房已经多年,但他长年值守东边的侧门,而我进出都走南面大门,平时又深居简出,用功苦读,一共也没跟武丰见过几次面,武丰绝对不会怀疑高铨的身份,一定会把高铨当成是我,一路送到姜文英家的。”
宋慈道:“这就难怪了。活人都看不出,更别提高铨死后,那已经开始腐坏的尸体了。如此看来,高铨的尸体,是被当成你的尸体,运回到金桂山房埋葬了。对了,你来找我之前,回过金桂山房没有?”
武德庭道:“没有,我怕引来徐扬的报复,就偷偷来找您了,目前天底下的人,都以为武德庭已经死了,所以我反而安全了。”
宋慈道:“这样也好,等案破之日,重返山庄也不迟,只是你母亲要多难过一些日子了。”
武德庭道:“那也只能这样了。我现在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高铨的身份最终要如何确定?因为他的尸体已经腐坏了。
宋慈道:“此事你无须焦虑,如果顶替你的人,真是高铨,那么就算他的尸体已经变成一堆白骨,宋某也有办法进行确认。
首先,如果顶替你,去姜家读书的人,真是高铨,那么高铨此人,必然会在三月十一日那天莫名失踪。
因为三月十一日,原本是你前往姜文英家读书的日子,既然你父亲以高铨代替了你,那么,高铨势必也在三月十一日那天去了端溪县的姜家,而高铨本是武氏书局的校对,他三月十一日一走,则武氏书局那天必有察觉,因此只要找到武氏书局的用工簿子一查,就一定能够对得上。
其次,如果高铨三月十一日去了端溪,则从那天开始,他势必回不了原来的住所。我们可以去武氏书局打听,看看高铨平时住什么地方?到底是回家跟父母一起住的,还是与书局的其他伙计一起住的,都可以查访清楚。
如此,这些同高铨一起住的人,也可以成为人证,证明高铨无故失踪的日期是在哪一天?这一天是不是三月十一日?
最后,宋某还可以开棺验尸,依骨塑容,将死者生前的容貌重塑出来。另外,高铨只是跟你长得像,总不可能在身高,体重,骨架等所有地方,都跟你一样。那么,我们还可以通过对于尸骨的检测,来推测出骨主生前的各项身体数据。
宋某认为,这部分数据你与高铨必然会有不同。
如此多方证据,交相呼应,要确定死者是不是高铨,并不很难。因此,宋某所虑,并非在此,而在于徐扬与崔文川之间,突然而起的变故。”
武德庭道:“宋大人所说的变故,是指徐,崔二人一开始好端端的,而一个月后,徐扬却突然杀了崔文川这件事吧?”
宋慈道:“正是。细细想来,此事十分蹊跷。武员外向徐扬推荐崔文川时,徐扬说是老熟人,原本就认识,那时,徐扬还是很认可崔文川的。
于是武员外作东,三人一起喝酒吃饭,其乐融融。席上,武员外拿出金豆,替徐扬代付了作画的报酬,崔文川也欣然接受,不久之后,也如约去了徐扬的湖心别馆,为别馆作画。
直到此时,徐,崔二人还是相安无事,为何崔文川在别馆作了一个月的彩绘之后,二人却突然反目成仇,实在令人琢磨不透啊。”
萧景道:“大人不必忧虑,我们只管按既定方案行事,先抓了‘毒阎罗’左巢再说,或许能间接得到‘徐扬杀崔案’的线索。
大人还有康清,不是都说过吗,黑骷髅,鬼馒头,是比野山老参还稀有难得的毒药,而此系列案件之中,却十枚几十枚地出现,岂能不令人咋舌?如此之多的黑骷髅,要靠野生采集,无异痴人说梦,最有可能的,还是‘毒阎罗’左巢所培育,而徐扬又向左巢购买得到。
清虚散人齐同不是已经交代了吗,顾琰,左巢和他,是结拜兄弟。而顾琰正是徐扬的岳父,徐扬通过顾琰结识左巢,并从左巢那儿得到黑骷髅,完全是水到渠成之事。
因此,为今之计,当先俘获左巢,再经由左巢之口供,锁定徐扬犯罪之事实。至此,我提刑司便可全线出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开建县衙,一举将徐扬擒拿。到时,徐扬谋杀崔文川之真相,必可水落石出。”
宋慈道:“好,萧景所言,与宋某之意甚合,各位如无异议,便遵此执行。”
当天晚上,值守天师观外的护卫是王勇与李铸,二人也如冯天麟与陆祥一样,双双换了道士服,穿了道士鞋,也梳好了混元髻。王勇还另外用麻绳做了一根长长的索套。
李铸问:“你这是打算套人还是套野兽?”
王勇道:“以前是套野兽,今晚准备套人。”
李铸道:“当年拜师学艺时,师傅曾跟我说,硬兵器要练得像软兵器一样柔顺,软兵器要练得像硬兵器一样迅猛。你手中的麻绳,如作兵器来看,那是软到极点了,这东西没十年功夫可玩不精啊。”
王勇道:“我玩它已经有二十年了。以前上山,刀箭都不带,就带一根绳,不管有角无角,只要有脑袋的东西都能套来。”
李铸道:“如果是大的野猪野牛呢,就算套中了,也拿它没辙吧。”
王勇道:“在去南少林以前,一旦套住大的猎物之后,自知气力有限,便只能眼疾手快,将索套的另一端,急忙系在身边的树上,先令它难逃,再用刀箭将猎物击杀。从南少林回来后,就没那么麻烦了,一般的猎物,都直接用索套将其勒毙,当然,碰上一些出格的猛兽,比如去年在南恩州黑螺山上,碰到的那头八九百斤的野猪王,就算绳索套得住,也不敢勒它,这东西正面相抗,只能动刀。”
李铸道:“左巢显然不是那野猪王,你能套就将他套了吧。”
王勇笑道:“我也是这样准备着的。想趁他冷不防时,突然甩出索套,先将他套住再说。”
李铸道:“那你先得把这东西藏好,别让他看见t?,以免他有所防备。”
王勇道:“我们靠着亭子坐,背对着他,我把索套卷起来放在身前,黑灯瞎火的,不会让他发现的。”
李铸道:“不瞒你说,我还真怕被他跑掉。我人高马大,虎背熊腰的,轻功不及天麟,论在山野间东奔西蹿,如履平地,也不如你这个‘钻山豹’。我真怕万一被他跑掉,重新钻入毛人谷不出来了,那就麻烦了,到时如果要进谷抓他,就有可能要死人,如此,则你我都会内疚的。现在有你这根长绳在,稍稍安心点了。”
王勇道:“你不是擅长飞斧吗,也可以用来远距离攻击啊,而且出手快时,也完全令人防不胜防。”
李铸道:“飞斧力大势沉,我怕一斧子下去,左巢这小子就直接归西了,那样的话,大人审不了他,也是憾事。”
王勇道:“放心吧。就算近身擒拿失误,而索套也没能将他套住,我也不会让他跑出茶林山去的。你不是也说了吗,我可是‘钻山豹’啊。”
哈哈……二人相视朗笑一番,便一起出了观门,来到观外亭子间,背对入口,坐了下来。
第四十三章 弥勒珠
李铸,王勇二人正于亭中坐着,只见天师观大门一开,宋慈又向李铸招了招手,让他过去。李铸便进观问道:“大人找我?”
宋慈道:“李铸啊,晚上还是让天麟和王勇来做值守吧。”
李铸道:“为什么?天麟昨晚已经做过一次值守了,今晚理当由我来做啊。”
宋慈道:“天师观的贼道们,没有一个像你这般高大健壮,你看你穿的这身道服,都快被你给撑破了,根本不合身,我怕左巢狡猾,会看出反常啊。所以还是让天麟来假扮比较稳妥。”
李铸道:“大人说得也是,就是又得辛苦天麟了。”
宋慈道:“天麟已准备妥当,你随我来就是。”
于是李铸就这样跟宋慈走了,冯天麟再次出观,与王勇一起值守在亭子中了。冯天麟将换下李铸的理由,跟王勇说了。引得王勇一阵好笑。
“早知道是与你一起值守,我就不用准备这索套了。”王勇道。
冯天麟道:“为什么?索套可以远距离攻击,谨防对方逃跑啊。”
王勇道:“论远距离攻击,谁比得上你飞剑点穴的手段,而且你的轻功又好,左巢只要一来,就休想逃脱。”
冯天麟道:“就怕又是白等一场啊。”
王勇指着亭间石桌上所放的两壶热酒道:“喝点酒,暖暖身子吧。”
“好。”冯天麟抓起酒壶,喝了些酒,便靠在亭柱上,不再说话,王勇也与他一样,保持沉默,以防左巢从远处听到陌生的人语而起疑。
时间慢慢来到午夜,在一片惨白的星月之下,通往天师观的山路上,由远及近地响起脚步声来。
渐渐地,这脚步走尽了山路,踩在了观前的空地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听着就跟踩在雪地上似的。
冯天麟和王勇的耳朵简直都竖起来了,但眼睛还是炯炯有神地盯着前方,并没有回头。
他们都在“听声辨位”,通过这脚步声,在心中计算与来者的距离。
感觉到来者已走到身后之时,两人同时回过头去,便见一片夜色之中,站着一个形如鬼魅般的人物。由于冯、王二人都听清虚散人讲过左巢的相貌,也看过左巢的画像,因此,他俩都在一刹那间确定了,眼前这个一脸阴郁的中年男子,便是“毒阎罗”左巢了。
由于左巢长年接触毒药,他的脸色显得一片青黑,更可怖的是,他的手,他的脸,他的光秃秃的脑袋……凡是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是坑坑洼洼的,高低起伏的,好像结着一个个丑陋的树瘤。听清虚散人说,他在研究培育各种毒药之前,并不如此。他的皮肤容貌之所以会变成这样,还是长年累月不断受到种种毒药刺激的缘故。
当然,在冯,王二人转身之际,左巢也正面看到了冯天麟与王勇的长相。果然,冯,王二人陌生的容貌令左巢大为吃惊,就在他进退失据的一刹那间,冯天麟却已突然近身,接连点中了他胸腹两处穴道,左巢一下子便觉得浑身僵硬,手脚不灵,与此同时,王勇的索套也突然从天而降,由头至身套住左巢之后,又一下子收紧,眨眼之间就直接将他绑定了。
“毒阎罗”左巢被成功捉住的消息,令提刑司上下无不欣喜。宋慈更是连夜提审了左巢,并将清虚散人的供述,一一与左巢对质了。
左巢刚开始还很强硬,歪着脖子道:“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还有什么好说的。”
宋慈道:“你说得对,你当然要死。清虚散人也好,你也好,不管怎样,死是肯定的了。让你们这种人逍遥于世,是我宋慈的耻辱,也是提刑司的耻辱,大宋的耻辱。不过同样是死,也还是有区别的不是吗?有绞,有斩,有凌迟,你想怎么死,你自己想清楚。”
左巢被宋慈这么一说,原先的嚣张气焰折了一半。顿了一会儿,也便开始交代起来。他对于清虚散人的供述倒也没有反驳,而是全都承认下来,宋慈也便知道,清虚散人并没有说谎了。
“毛人谷中还有多少毛人?”宋慈又问。
左巢道:“上回被你护卫杀了一个,那个毛人好像是谷中仅存的毛人了。”
宋慈道:“按你和清虚散人的供述,毛人之所以会出谷来抓人,是因为误食了你所投的毒药。如此说来,那毛人即使不被我护卫所杀,也终将死于你的毒药是吧?”
左巢道:“没错,是这样的。它既然已经出谷抓人,就说明已经中毒发狂,狂劲过后,便是死期。”
宋慈道:“世人所传,你用毒药豢养毛人,并使他们性情大变,开始出谷来抓人伤人,这些果真不实是吗?”
左巢道:“是的。我在毛人谷中培育毒蛇毒虫,毒花毒草,这个是有的。但并不曾用毒药豢养毛人,而是用毒药毒杀了他们。所用到的毒药,是毛人谷中一种毒蛇的毒涎,毛人中毒之后,五脏如焚,难受之极,那时便会暴躁发狂,并试图出谷抓人伤人,抓了人后,把人害了,他自己也很快死了。
而我又跟清虚散人说好,让他散布谣言,说毛人暴躁好淫,发情期间,常常出谷抓人伤人,以此恐吓那些想走黄云道的客商,让他们对毛人谷,黄云道,心生恐惧,从而改走茶林道。
但毕竟毛人数量稀少,经不起我一个个地毒杀,所以为了不断强化毛人谷留给人们的恐怖印象,我还得让天师观杀人,并让他们在杀了人后,将血衣扔到毛人谷来,作出毛人又在伤人的假象。”
宋慈道:“你在毛人谷中,是不是也培育了不少黑骷髅呢?”
左巢道:“没错,越是稀奇古怪的毒物我越有兴趣。”
宋慈道:“开建县知县,也就是你义兄顾琰的女婿徐扬,可曾入谷向你买过黑骷髅?”
左巢道:“买过,但徐扬自己没来,派他府上管家徐班来的。”
宋慈道:“徐班一共买了多少枚黑骷髅?”
左巢道:“五十枚左右吧。”
宋慈道:“你从徐班那儿得了多少钱?”
左巢道:“一两一枚,一共五十两银子。”
宋慈道:“徐班有没有说他买黑骷髅是用来做什么?”
左巢道:“没说。我也没问。”
宋慈道:“用金银煮汁之后,将金汁银汁抹在身上,让身上透出金银之味,如此进入毛人谷中,则谷中的毒蛇毒虫,便不会来咬,这说法是真的吗?”
左巢道:“是真的,这是我留给买主的一条活路,徐班就是这样入谷的,不过一次只能进一人。”
宋慈道:“好,明日我会派人入谷,去收缴你的不法所得。你的钱财都放在什么地方,你如实招来吧。”
左巢道:“都放在床底的一只箱子里了。谷中还有一个年轻女子,宋大人也顺便将她带出来吧。”
宋慈道:“年轻女子?是你在黄云道上劫持来的是吗?”
左巢道:“是。”
宋慈道:“你一共劫持了多少女子?从实说来。”
左巢道:“就这一个,是被中毒后的毛人拖进谷中的,人没死,毛人先死了,于是这女子就落入我的手中了。”
宋慈道:“你把她关在哪里了?”
左巢道:“锁在屋子里了。毛人谷中没其他人住,眼中所见的房屋,都是我建的,大人自己去找吧。”
宋慈道:“救她出来,必得穿过毛人谷,谷中毒物会不会伤她呢?”
左巢道:“不会,她是我的人,谷中的毒物都知道的,不会伤她的。”
宋慈道:“你还有其他要说的吗?”
左巢道:“没有了。”
宋慈道:“你认不认识画师崔文川?”
左巢道:“不认识。我常年呆在谷中,跟外界没有接触。”
左巢t?说到此处,便把眼睛闭上了。宋慈沉默了一会儿,便让护卫将其五花大绑之后,押下去了。
宋慈转头对冯天麟道:“天麟,你好生歇息,天亮时,还得由你入谷,将左巢所得脏银收缴,并将那女子救出。”
冯天麟双手一抱拳,道:“是,大人。天麟先退下了。”
次日,冯天麟将澡洗了,并用三十两银子在水中煮过,得汁一碗,仔细涂抹在身上后,便欲告别宋慈等人,提剑向毛人谷去了。
而此时,宋慈却叫住他道:“天麟,你慢走,我给你两样东西。”说着,宋慈先将一枚钥匙,递给冯天麟,说是左巢所上缴的,用于打开封锁那女子的链子。
之后,宋慈又将一串佛珠似的物件,递到了冯天麟的身前。冯天麟不解,便问是什么东西?
宋慈道:“这是左巢交给我的,是用黑骷髅的核,串成的一根项链。”
冯天麟惊讶道:“黑骷髅核串成的项链?这有何用?”
宋慈道:“黑骷髅核又叫‘弥勒珠’,‘小佛头’,按照康清的说法,是因为这核挖出来看,就像一个小小的弥勒佛头。那核上面有几道褶皱,上面两道褶皱,刚好像弥勒佛笑弯了,眯起来的眼。下面那道褶皱,又像弥勒佛笑弯了的嘴,于是便有了‘弥勒珠’、‘小佛头’这样的叫法。
但据左巢所说,黑骷髅核之所以被叫做‘弥勒珠’,更因为它是百毒之王。把它串起来戴在脖子上,则毒蛇畏服,百虫退避,毒瘴难侵,就算不以金银洗身,也可自由进出毛人谷。而正因其驱毒辟邪,威力巨大,故有‘弥勒珠’之名。”
冯天麟叹道:“原来如此。不过这黑骷髅核不是说毒性剧烈,是黑骷髅最毒的部位吗?‘姜家七尸毒案’不就是因为井水稀出了黑骷髅核之毒,才导致用水之人中毒死亡吗?”
宋慈道:“所以说这黑骷髅核是把双刃剑啊,一方面,它的毒性能够被水稀出,从而成为杀人毒药,另一方面,它在干燥状态下,又能使百毒退避,瘴岚消散,从而又成护人的弥勒。此刻,你正要去毒物猖獗的毛人谷,就不妨将它戴着,让他成为守护你的弥勒吧。”
于是冯天麟便将此“弥勒珠”接了,道了声“多谢大人。”
“天麟,你出谷后,顺道去一趟黄云客栈吧,”宋慈又道,“将我们捉住了‘毒阎罗’左巢的喜讯,告诉程掌柜吧。程掌柜不是要一心见证‘毒阎罗’的覆灭吗,你就了却了他的心愿吧。”
“是,大人,属下知道了。”说罢,冯天麟便戴上“弥勒珠”,往毛人谷方向去了。
第四十四章 独闯龙潭
到了毛人谷边,冯天麟先施展轻功提纵功夫,跳上一株大树,四下观望,待隐隐望见山谷深处,有房屋坐落,便心中有数了。他知道那定是“毒阎罗”左巢的居所,便朝着那所在,时走时飞地过去了。
此谷不愧是有黄云谷之名,越往里进,越觉得云雾深锁,缥缈如仙山瑶岛,高处更是云涛滚滚,低处也是雾气弥漫,更显得这山谷幽深神秘,令人胆寒而不安。
随着冯天麟不断走近左巢所居之地,一只只虫子开始向冯天麟飞来,像蜜蜂似地绕着他的身子,嗡嗡乱响。看起来有些像蜱虫,有些像刺蛾,有些像马蜂,有些像隐翅虫和斑蝥,奇形怪状,丑态百出,一看就知是伤人的毒物。然而这些虫子也就敢围着冯天麟远远地飞,却一只也不敢靠近。
脚下,蛇游的声音也越发频繁起来,时而有大蛇,突然从草丛中立起半个身子,向冯天麟吐着红信。
而四周的树木也开始恐怖起来,那布满苔藓的树干,爬满了蜥蜴,不时有飞蛇,在树与树之间跳跃着,不能飞的,则缠绕着树身,缓缓蠕动着,令人恶心欲呕。
所幸身上已用银汁擦洗,且有弥勒珠庇佑,这种种毒物,敢看而不敢近,冯天麟一路还算顺利,就这样来到了山谷深处左巢所住之地。
左巢把他的房子都建在了山坡的一块平地之上,主体建筑前后一共两进,而左右又各有竹楼两幢,陈列着各种医疗器械,农用器具,以及各色兵器,屋内屋外,种满各种奇花异草,艳丽无比,也爬满了各种五颜六色的蜥蜴与甲虫,或大或小,令人眼花缭乱。
屋旁是一道山泉,哗哗作响,屋对面的悬崖,又挂着一道飞瀑,其水飘飘洒洒,似从九天而来,半空中飞散的水珠,如烟雨朦胧,在阳光下,折射出七色虹光。
若非到处都是毒物,此地倒也不失为一处风景绝佳的隐居之所。冯天麟一面这样想着,一面便推开了一间间的房门,检视起来。果在第一进房子的二层,发现了一张香樟木大罗汉床,并在床底的木箱中,搜得银子一千两及账册一本。冯天麟便将银子及账册用随身带来的包袱裹了,背在肩上,继续搜寻那女子的下落。
第一进屋子没找到她,第二进的底层也没有发现,最后在第二进房子的二层边间,才找到这个已经失魂落魄的女人。
冯天麟先自作了一番介绍,并将左巢被捕的消息跟她说了,她这才有了些生机,眼中似有泪光闪烁……
久居不出,久坐不动,加上长年的恐惧与摧残,使得女人的身体机能十分虚弱,冯天麟不得不搀扶着她,艰难前行。
出得谷来,冯天麟便朝黄云客栈走云,奉宋慈之令,给程掌柜捎去“毒阎罗”覆灭的喜讯。
程掌柜看到冯天麟步入客栈,刚叫了声“冯大人”,神色便僵住了,一脸的疑惑与惊愕。
“翠喜,你是翠喜?”他兴奋地冲着冯天麟身后的女子喊道。
那女子一如程掌柜,亦是满脸的惊惶与讶异:“爹,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儿?”
“翠喜,真的是你?你怎么会……你不是被毛人抓入谷中去了吗?”程掌柜满含热泪来到女儿身前。
“爹,女儿没死,毛人抓我进谷后,不久就死了。女儿是被‘毒阎罗’左巢给囚禁起来了,现在被这位大人救出来的。”
“原来是这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爹,你怎么会在这里,这客栈是你开的吗?”
“是啊,自你被毛人拖进谷中,爹就在这里开了这家客栈,一是以为你死了,爹怕你的亡魂寂寞,就特意在这儿开了客栈来陪你,二是想亲眼看到左巢的覆灭,你的冤屈得以洗刷啊。”
“爹……”翠喜悲从中来,一下扑在父亲怀里大哭起来。
程掌柜一面流泪,一面拍拍她的肩膀,道:“翠喜,先别哭了,我们一起先谢过冯大人吧,他是你的救命恩人,也是我们程家的恩人。”
说着,程掌柜便拉着翠喜要向冯天麟跪拜,冯天麟拦住他们道:“程掌柜,切莫如此。”
程掌柜见跪拜不成,便又转到柜台前,拉开抽屉,想取银子给冯天麟,冯天麟更是果断拒绝了。
“程掌柜,翠喜的手腕由于常年被锁,已经有几处受伤化脓的地方了,你先找郎中医治,天麟先走一步,后会有期。”
说罢,冯天麟便转身离去了,程掌柜只好目送着他,看他矫健的身姿,迅速消失在丛林深处了。
回到茶林山天师观,冯天麟先将颈上“弥勒珠”摘下,连同毛人谷中缴获的银两与账册,一同交给了宋慈,宋慈又令萧景将所有缴获之物,一一登记在册。
“天麟,那被左巢拘禁的女子呢,没发现吗?”宋慈问。
于是冯天麟一五一十,将方才之事说了,宋慈等人无不鼓舞欢欣。
接着,宋慈便拿起毛人谷搜得的账册,仔细翻阅起来。
那账册上,主要记载了左巢每次来天师观,取得分红的时间与数目,也记载了毛人谷外的买主,进谷来买毒药的时间,品种,数量与花费。
其中绝大多数的买主,左巢自己都不认识,因此,在账册上都不写姓名,而只以“某某”二字来代替,但为作区别,左巢还会在“某某”二字之后,粗略写上对方的年纪,身形,相貌等描述。
而只有徐扬的管家徐班,由于互相认识,因此在账册上便明写了买主的姓名,就是“徐班”两字。
据账册记载,徐班一共两次入谷,向左巢购买了黑骷髅,第一次是三月十六日,第二次是四月十三日,两次各买了二十五枚黑骷髅,共付银子五十两……
萧景看过后,对宋慈说道:“大人,徐班两次购买黑骷髅的时间,都与本案的时间线非常巧合。三月十六日那次,分明是冲进入姜家读书的武德庭去的。
由于下毒的方式,是将黑骷髅割破之后,投入井水之中,因此虽然投毒是三月下旬,姜家上下实际中毒身亡却在四月下旬了。只不过徐扬徐班也是中了武员外的‘李t?代桃僵’之计,毒死的,并非真正的武德庭,而是他的替身高铨。
而第二次的购买时间,也就是四月十三日,那就更是显而易见了,完全是冲着武员外本人去的。
黑骷髅买来后,先将上面长着的‘鬼馒头’摘下,拿到莲花禅院,交给假法信贾震,假法慧关贵,让他俩利用‘鬼馒头’伺机毒杀武员外,而剩下的黑骷髅,则用来陷害武员外的厨子王荣。”
宋慈道:“萧景所言甚是。不过宋某所奇怪的,是徐扬的作案时间。为什么毒杀武德庭,早在三月份就开始布局了,而毒杀武元钧,却一直拖到了四月份才动手呢?按理说武员外才是关键人物啊。”
萧景道:“或许一开始,徐扬想要杀死武员外的方式并非下毒。我们知道,三月中旬,莲华禅院的开光典礼,让徐扬识破了假法慧关贵,假法信贾震的真实身份。而从此,关,贾二人也便被徐扬收买,利用,成了他手中的棋子。
贾震与关贵,因住在金桂山房后山上的莲华禅院,因此有暗杀武员外的便利,下官认为,徐扬最初雇佣关,贾二人去杀武员外,其手段并非下毒,而是直接的刺杀。
只不过据武德庭所讲,武员外自从受到‘鱼龙献宝事件’的刺激,已对徐扬倍加防范,他招了一批高手来充当金桂山房的护院,加强了山庄的巡护,自己恐怕也如惊弓之鸟,深居简出了,如此,关,贾二人又如何得手?
一个月后,莲华禅院的杨梅成熟了,徐扬因为与武员外走得很近,估计是知道武员外喜欢吃杨梅,他预料到武员外会走出山庄,去莲华禅院吃杨梅,于是便重新调整了暗杀计划,改成了以‘鬼馒头’毒杀武员外,以‘黑骷髅’来栽赃陷害王厨子的这套方案了。也因此,徐班第二次向左巢购买黑骷髅的时间,便与我广南东路杨梅成熟上市的时间相一致了。”
宋慈听着萧景的推断,不禁连连点头,又问其他人的意思,而大伙也无不同意萧景的看法,于是宋慈便果断说道:
“虽然还没有得到徐扬的口供,但宋某认为,徐扬幕后黑手的身份,已经在现有证据之下显形,如今,真正的谜团,其实只剩下一个了。”
萧景道:“大人所说的这一个谜团,是指徐扬杀死画师崔文川一案吧?”
宋慈道:“没错,其实仔细想来,‘徐扬杀崔案’才是后面一系列凶案的总源头啊。”
萧景道:“是啊,因为杀了崔文川,并沉尸于东湖,才有了后来的‘鱼龙献宝’,而‘鱼龙献宝事件’,又引发了武元钧毒杀案,莲华禅院残尸案,法雨寺纵火案,姜家七尸毒案等一系列耸人听闻的恶性案件啊。”
宋慈道:“所以说事不宜迟,提刑司全体听令,速发开建县,捉拿知县徐扬。”
第四十五章 诡秘的隐情
在正式前往开建县以前,宋慈一行先去了趟端溪县衙,与知县沈福仪见了一面,并将“毒阎罗”左巢,“清虚散人”齐同,以及“怀猫子”怀清等罪犯,都暂时收监在了端溪县牢。
宋慈道:“徐扬并不知道宋某此去开建,是为了抓他。宋某本来也正要巡查开建县的刑狱,只不过尚未入城,先碰上了‘武元钧毒杀案’,所以未能成行。
如今宋某只带提刑司人马入城,则开建县不受震动,徐扬也就猜不透我入城的真实意图。而如果带着这几个罪犯一起走,则未到县衙,就已流言四起,徐扬恐怕也就逃了。”
沈福仪道:“素闻宋大人行事严谨,布置严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罪犯尽管收监于此,下官定会牢牢看住,请宋大人放心。”
宋慈点点头,道了声“辛苦”,这才率领人马,径往开建县进发。
在进城之前,宋慈令武德庭与其同坐马车,并安慰他道:“德庭啊,马上就要经过金桂山房了。你暂且忍耐,待我抓了徐扬之后,再回山庄吧。”
武德庭道:“是,大人,我没有关系。”
宋慈道:“之所以让你坐到马车中来,也是一样的原因。就是宋某喜欢在波澜不惊的水里抓鱼,你明白吗?”
武德庭道:“明白。学生听凭宋大人安排。”
宋慈道:“等会儿到了县衙门前,你也暂且留在车内,不要下来。等宋某的消息吧。”
果不其然,听说宋慈进城来衙的消息后,不知底细的徐扬,便率一众手下来迎宋慈。
宋慈不动声色,随徐扬进入县衙,直至来到大堂,才当机立断,趁徐扬,徐班等人不备,将他们一举擒获,并速派李铸与若干护卫,将县衙大门封锁。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县衙差役多少有些受惊,宋慈便安抚他们道:“大家莫慌,徐知县犯了法,因此才要捉他,与诸位无关,诸位就在堂下站好,听宋某审案就是。”
就这样,宋慈很快平定了县衙内的气氛,恢复了县衙的安宁与秩序,于是宋慈便在堂上坐定,审问起徐扬,徐班来。
面对着“清虚散人”齐同,“毒阎罗”左巢等人的口供以及其他一系列确实的证据,徐扬自知无从狡辩,没作太多挣扎,便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正如宋慈,萧景等人所推断的那样,武元钧毒杀案,莲华禅院残尸案,法雨寺纵火案,姜家七尸毒案,这一桩桩触目惊心的大案,均由徐扬一手谋划。
“开光典礼那天,我认出了法慧禅师,是漆匠关贵假扮,”徐扬陈述道,“因为关贵在我岳父的如意山庄做过事,所以我认得他。眼看着昔日刷漆的短工,摇身一变,成了道貌岸然的法慧禅师,我就知道这当中有猫腻。
我推测真正的法慧禅师,已被关贵杀害,关贵是冒名顶替。后来单独召见了关贵,关贵也承认了他与贾震二人,半路劫杀法慧与法信,自己假扮禅师,来莲华禅院骗财的阴谋。关,贾二人求我放他们一马,并说肯为我做任何事。
于是我就让他二人帮我刺杀武元钧。谁知武元钧已预料到我要杀他的意图,召了好些高手充当山庄护卫,整整一个月,关,贾二人不曾得手。
一个月后,我料想武元钧的防备一定会松懈,又知道他喜欢吃杨梅,而莲华禅院的杨梅又正好成熟,便改变计划,重新制定了以‘鬼馒头’毒杀武元钧,以‘黑骷髅’栽赃王厨子的方案,终让关,贾二人成功毒杀了武元钧。
我知道,武元钧一死,金桂山房那边一定会来报案,于是报案人一到,我就部署了刺杀关,贾二人以灭口的计划。
我兵分两路,一路由我带队,协同主簿赵之焕,县尉杜松,来金桂山房查案,一路令徐班为首,带三名家丁,上五郎山莲华禅院杀了关,贾二人。”
由于县衙大门已被提刑司人马封锁,因此徐扬所说的那三名家丁也一个没有跑掉,悉数被抓了回来,一问姓名,分别叫做徐开,丁盛,柳臣彦。
据他们供述,他们在杀了关,贾二人之后,又马不停蹄,在徐班的带领下,去了封川县法雨寺,并用铁嘴火鹞,烧死了知道法慧,法信二人底细的法雨寺方丈以及十二名寺众。
宋慈问徐班道:“铁嘴火鹞以及投射装置,是不是早就已经布置在了法雨寺的周边?”
徐班道:“是的,我们跟徐知县一样,都是封川县人,所以那一带我们很熟,加上柳臣彦的老家刚好又住法雨寺旁边的柳塘岙,我们就把铁嘴火鹞,以及投射装置,很早就放在了柳臣彦的老家,想用的时候,趁夜色偷偷拿出来用,无人发现。”
宋慈道:“柳臣彦,这么说,你跟柳儒才是同村人是吗?”
柳臣彦道:“没错,是同村的。”
宋慈道:“姜家七尸毒案,也是你们几个做下的吗?”
柳臣彦道:“姜家七尸毒案?这案子小的不曾插手,请宋大人明鉴。”
宋慈道:“徐扬,你来说吧。”
徐扬道:“是我派徐班做的。”
宋慈道:“你要杀的,明明是武德庭一个人,为什么要用投毒的方式,连累姜家六口人一同毙命呢?”
徐扬道:“本来是想杀武德庭一人的,但后来想想,那姜文英其实也与我有仇,就想一起杀了。于是就想到了将‘黑骷髅’投在姜家水井中的办法。”
宋慈错愕道:“什么?你跟姜文英也有仇?姜文英乃本朝大儒,其修身养性,为人处世,乃至为官为政,皆可称一代楷模,他能与你有什么仇?”
宋慈道:“姜文英曾经作过封川县知县,与下官的岳父顾琰是旧相识。下官夫人顾菁,曾在成亲那天告诉我,说有一次岳父与姜文英一起吃饭,岳父问姜文英对我印象如何?姜文英说我‘面善而心狠,量狭而性躁,不宜托付终身’…t?…他这一句话,差点毁掉我与夫人的婚事。
我很惊讶,姜文英竟会这样说我,我自问自己还是很敬重他的,不知哪里做错了,他要这样对我?因此,自从那天从夫人口中得知此事之后,我对姜文英便恨在了心里。
但本来嘛,事过境迁,姜文英离开封川,也早与我没了来往,我也早就已经将此事放下了,没想到,我想杀的武德庭,却去了姜家读书,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我便定下了这个将姜文英一家与武德庭一起杀死的方案。”
宋慈道:“徐扬啊,其实你对姜文英有什么好恨的?他哪里说错了,你这个人不是‘面善而心狠,量狭而性躁’又是什么?后事种种,无一不在印证姜文英观相识人的准确。”
徐扬想反驳,但提气到嗓子眼,又似乎驳不出口,便又把话咽下去了。
宋慈接着道:“徐扬,你处心积虑想要杀死武氏父子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徐扬沉默不语,只管把头一低,就是不再说话了。
对此,宋慈感到十分诧异,前面如此大案要案,徐扬都已承认,且有问有答,也算配合积极,怎么一问到杀死武氏父子的动机,就闭口不谈了。
但宋慈也是有备而来,便对身边的护卫道:“陆祥,庞煜,你们把马车上的客人去请进来,让他来见徐大人。”
两名护卫抱拳行礼之后,便下堂出门,将马车上的武德庭请到了大堂上来。
当徐扬,徐班二人看到武德庭“死而复生”,重新出现在他们眼前时,二人不约而同地都惊叫出声,身体也不断往后退却,瑟缩。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徐班惊恐地自言自语。
徐扬虽然没有说话,但满眼的惊恐已经表明,他内心所受的震动不比徐班来得少。
宋慈道:“武德庭,你把前因后果都说一下吧,天师观中怎么跟我说的,现在也怎么跟他们讲。”
“是,大人。”武德庭应了一声,便开始将武氏父子与徐扬之间的恩怨纠葛,娓娓道来。
等到武德庭把话说完,徐扬却嘲笑他道:“武德庭,你说了半天,终究只是推测而已,你父亲只是推测,你也只是推测,你们既没有亲眼看到是本官杀死了崔文川,也没有铁证来证明本官是杀害崔文川的凶手。严易呈上‘鱼龙献宝’那天,本官只是多喝了几杯,酒后失态而已。”
武德庭道:“如果只是酒后失态,那么徐大人有什么理由,要置我们父子于死地呢?在严易呈上‘鱼龙献宝’之前,徐大人跟我们父子还是有说有笑的不是吗?为什么呈上‘鱼龙献宝’之后,就突然发狂了?难道酒劲来得那么猛烈,那么迅速吗?”
武德庭这几句反问,声色俱厉,一时之间倒是把徐扬给问住了。宋慈见徐扬久久不说,便催促道:“徐大人,请你马上回答武德庭的问话。”
然而没用,即使宋慈催促,徐扬也似乎打定主意不再开口,他只是垂着头,闭着眼,看上去像睡着了一般,管家徐班与三位家丁也一个德性,不管宋慈怎么问话,但凡牵涉到徐扬杀害武氏父子的动机,以及徐扬是否杀害崔文川这件事情上,全都装聋作哑,闭口不谈。
武德庭急道:“宋大人,这些人只是装傻充愣,他们明明知道,却还在负隅顽抗,在下请求宋大人对他们行刑,恐怕只有这样才能迫使他们开口。”
宋慈沉默了一会儿,道:“德庭,你不要急,本官会继续追查下去的,待手中掌握了充足的证据之后,不怕他们不招。”
武德庭道:“宋大人,这些人早已结成攻守同盟,非用刑不能瓦解他们的意志。”
宋慈道:“用刑得来的口供,本官不屑一顾,更不会轻易采信。他们可以沉默,可以结成攻守同盟,本官一无所惧。等到事实查清,铁证如山之时,他们即使一言不发,本官照样可以将他们定罪,到那时,他们自会明白,所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绝对不只是口头说说而已。”
宋慈这一番说辞,如天雷在云层之中滚动,虽未电闪雷鸣,暴雨狂风,却自有刚猛雄浑,不怒而威的气魄,吓得几个家丁眼神游离,不复有方才的镇定。
“开建县县丞何在?”宋慈又问。
这时,从堂下站立的人群中,便走出一位四十多岁,身着青绿色绸缎官服的中年男子,向宋慈作揖道:“下官何士宽,拜见宋大人。”
宋慈道:“何大人,如今开建县知县徐扬违法乱纪,须入狱收监,诸般县务,暂由你来处置吧。”
何县丞道:“是,宋大人。”
宋慈道:“你先派衙役,领我提刑司护卫,将徐扬徐班一干人等,绑赴狱中收监。”
“是,大人。”何县丞又应了一声,便派出几名精干衙役,协同提刑司护卫,将徐扬徐班等人绑缚之后,暂且押下堂去了。
宋慈又令开建县县丞何士宽,主簿赵之焕,县尉杜松等三人留下,其余人等,各司其职,全部从堂上退去了。
人员走散之后,宽阔的大堂一时空旷寂静下来,提刑司与县衙两部骨干,便就徐扬杀害武氏父子之动机,以及徐扬是否杀害画师崔文川展开讨论。
只听萧景说道:“大人,下官认为,徐扬杀害武氏父子之原因,一如武德庭所说,没有别的了。正是三月九日那天的晚宴,‘鱼龙献宝’事件突发,令徐扬以为自己杀害崔文川并沉尸东湖的事实,已在武氏父子面前暴露,故而处心积虑,要杀死武氏父子,如此而已。
只是为何要杀死崔文川,这当中恐怕另有重大隐情,要不然,徐扬连法雨寺纵火案,姜家七尸毒案,如此大案,都俯首认罪了,又何必死死咬住这件命案不放呢?”
周辕道:“大人,萧兄所言甚是。按武德庭所述,崔文川应该是在为徐扬的湖心别馆作画期间,得罪了徐扬,并为他所杀,而尸体就沉在东湖之中,依下官之见,我司当先去东湖,因东湖是命案现场,当有线索可查。”
宋慈沉思片刻,道:“今日已晚,明日辰时,即往东湖查看。”
第四十六章 以画代口
东湖是开建县东面,一个几乎呈正圆形的湖,因此又名“龙眼湖”。此湖四面茶山竹山环绕,仿佛一颗碧绿色的翡翠,嵌在同样碧绿色的群山之中,放眼一望,只觉得水清风净,山色湖光,满目清爽,令人超然如在五行之外,不在尘世之中矣。
宋慈不禁对陪同前来的何县丞叹道:“此地果然优美,丝毫不逊江南山水,难怪徐扬会看中湖心岛,并在上面修筑别馆了。”
何县丞道:“然而正像宋大人所说,这别馆其实也没真正修好,更没正式投入使用,就匆匆停工,从此大门一锁,徐大人再没去过,实在令人难以琢磨。”
宋慈道:“不难琢磨,再好的风水宝地,一旦变成命案现场,也便如凶宅无异了,谁还有心再去呢。”
何县丞道:“宋大人说得也是。”
说话间,宋慈便已从堤岸一路下到湖边,见湖边近岸处,停着一大一小两只木船,显然,这两只木船,正是为去湖心别馆而准备的。
此时远看湖心别馆,在清早艳阳之下,琉璃瓦光彩奕奕,左右两幢楼阁式建筑,雕梁画栋,飞檐斗拱,中间以回廊沟通,既显得气派非凡,又有幽深清丽之情调,不觉令人倾倒。
宋慈叹道:“不愧是大手笔啊,没想到别馆建得如此讲究。”
何县丞道:“谁让人家岳父是有名的富商呢。”
正说着,湖心岛上传来喊话声道:“你们是什么人?这里是知县徐大人的别馆,你们没事去别处玩。”
何县丞道:“放肆,这位是广南东路宋提刑宋大人,本官是开建县丞,你等速速划船过来,接受问讯。”
那人犹疑了一会儿,便划着停在别馆面前的一只小船过来了。
等那人到了宋慈等人近前之后,县丞问他道:“你叫什么名字,是谁让你守在这里的?”
那人道:“小的李朴,是徐知县徐大人雇我守在此处的。”
何县丞道:“守在这里作甚?这别馆不是早就废弃了吗?”
李朴道:“徐大人未言废弃啊,只是他公务繁忙,没空来此,又怕别馆无人,馆内东西会被人偷,于是就雇小的来守。”
何县丞道:“你是何时来此值守的?”
李朴道:“就是别馆停工以后啊,停工前这里都有人的,徐大人的管家带着几个家丁都在,所以不须要看管,一旦停工,这里没人了,徐知县就雇我前来值守。”
何县丞道:“就你一人吗,这荒野之地,你又怎么吃饭呢?”
李朴道:“明天会有人来替我。值守别馆的一共有两人,我们每两天一换,来之前带足干粮t?就行。”
何县丞道:“知道了。现在宋大人与本官要进别馆查看,你来领路吧。”
李朴道:“未经徐大人允许恐怕不好吧。”
何县丞道:“徐大人已经被捕下狱了,你最好清醒一点。”
李朴一哆嗦,道:“那好,那小的领路就是。”
于是众人分头往三只船中坐下,划至湖心岛,来到了别馆面前。到了近处,宋慈才知,别馆两幢楼,各有名字。左边一幢,叫“东喜楼”,右边一幢,叫“庆湖楼”,两幢楼用了“东湖喜庆”这四个字来命名,可谓匠心独运,寓意吉祥。
宋慈在东喜楼前驻足一番之后,便令李朴打开房门,进入楼中查看起来。
别馆毕竟没有完全竣工,因此里面的陈设其实非常简单,楼上楼下很快就看尽了,也没什么异常发现,只觉得壁上窗上一些彩图,画得非常精美,众人议论纷纷,何县丞说那就是崔文川的手笔。
宋慈驻足欣赏,赞美一番,道:“走,穿过回廊,去‘庆湖楼’看看。”
于是众人便遵照宋慈的意思,前往“庆湖楼”查看。
“庆湖楼”显然比“东喜楼”要修得更加成熟,里里外外基本算是竣工状态了,屋里的陈设也明显要比“东喜楼”丰富。各式的桌子,椅子,书画,香炉,几案,书架……无不精雕细琢,华丽精致。
而正当众人津津有味地留连观赏间,武德庭却挠头奇怪道:“我记得这书桌边的青铜鼎明明是一对啊,现在怎么只剩下一只了?”
宋慈道:“你如何知道这青铜鼎原先是一对的?”
武德庭道:“这对青铜鼎是我父亲送的贺礼啊,一只是龙纹的,一只是凤纹的,是特意为了庆祝别馆落成,从有名的礼器店‘崇古堂’买来的,我印象很深,不会有错的,但现在只剩下一只龙鼎了。”
何县丞道:“其中一只会不会被徐知县拿到别处去了,或者送人了?这别馆建成以前,就有不少徐知县的亲友来参观,如果参观者看上了这青铜鼎,徐知县将其中一只送给某位贵客,也是有可能的。”
武德庭道:“或许吧,不过要送也不应该把好好的一对鼎,拆散了送吧。”
何县丞被武德庭这么一说,倒也哑口无言,不知怎么回复了。宋慈没有插话,但看神情,也似乎对此有所思量。
“走,去楼上看看吧。”宋慈道。
“宋大人请。”何县丞道。
于是一行人又鱼贯地走上楼梯,来到二楼。刚到二楼,宋慈的注意力便被西墙吸引住了。吸引宋慈的,倒不是西墙有什么好字好画,而是它的杂乱无章。
不仅宋慈理解不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也都无法理解,这庆湖楼二楼的西墙,为什么要用红漆涂成血淋淋的一片,半晌,还是萧景看出端倪,道:
“大人,我觉得这红漆是在掩饰什么。仔细看去,这西墙原先是画了画的,可不知为什么,都被这大片红漆给涂抹,掩盖了。”
宋慈道:“你说得对,宋某也已看出来了,而且涂红漆的人,明显心浮气躁,胡乱涂抹一通,一些边边角角的地方,没有顾及到,导致底下的画,有部分构图,线条,还是露了出来,没被红漆所掩盖。”
何县丞诧异道:“这可真是奇怪了,这到底是谁做的?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分明是在搞破坏,完全糟蹋了这堵墙啊。”
宋慈道:“你说得没错,何大人,这确实是在搞破坏,也确实是糟蹋了这堵墙。那么可以想见,这么做的人,只可能是徐扬徐知县本人了。除了他,没人有这胆子,敢把知县大人的别馆给糟蹋成这样。现在的问题是,徐扬为什么要这么做?”
何县丞道:“莫非是徐知县不喜欢底下的那幅画吗?”
宋慈道:“这别馆的彩绘和画作都是著名画师崔文川的杰作,崔文川曾经也是徐扬岳父顾琰的座上宾,顾琰的如意山庄就是他作的彩绘。
能被大富商请去作画的人,想必不是泛泛之辈,而徐扬在请崔文川来别馆作画之前,早就已经知道,他岳父的如意山庄,正是崔文川作的彩绘了,知道了,还要请,说明徐扬对于崔文川的画技是充分认可的。
东喜楼的彩绘和画作,以及这庆湖楼一楼的画作,大家也都看到了,无不是技艺高超,巧夺天工之杰作,就算二楼西墙的这幅画作,稍有失误,但崔文川的实力摆在这儿,想必也不会失误到哪里去,徐扬何苦至于整面西墙都毁掉,也非得把这幅画作给涂抹,掩盖了呢?诸位仔细想想,这正常吗?”
萧景道:“下官认为,徐扬之所以要用红漆,抹掉崔文川留在西墙上的这幅画,其原因与这幅画的画技无关,而是与画的内容有关。
论画技,崔文川已经一次次地证明了自己,相信不会突然出现大失误的,那么剩下的,便是绘画的内容了。
下官认为,崔文川一定是‘以画代口’,在这墙上,画了一些足以令徐扬感到不快的内容,而这些内容也果然刺激到了徐扬,并最终导致了二人的决裂,而崔文川甚至为此付出了生命。”
宋慈道:“好,很好,萧景所说的‘以画代口’,是说到此事的关键处了。遥想神宗年间,郑侠因不满‘王安石变法’,不也画过‘流民图’进呈神宗吗?这便是‘以画代口’,以画来发泄愤慨,以画来发表进谏。而王安石不也因此离职了吗?
然而王安石走后,又推荐吕惠卿担任参知政事,‘新法派’继续把持朝政。郑侠仍然不满,再次‘以画代口’,画了唐朝的奸相李林甫,卢杞,来暗讽吕惠卿,吕惠卿奏请郑侠死罪,而神宗不忍,只将郑侠流放英州。
宋某又想到姜文英在徐扬的岳父面前,曾经直言他对于徐扬的不满,说他是‘面善而心狠,量狭而性躁”,当然,这不满是姜文英用嘴巴说出来的。
那么作为画师的崔文川呢?他如果对徐扬有所不满,他会不会像神宗年间的郑侠一样,‘以画代口’,来向徐扬抗议呢?
宋某认为是完全有可能的。只不过郑侠幸运,因为神宗的护佑,逃过了一死,而崔文川不幸,便成了徐扬手下的怨鬼。”
萧景道:“大人所言,句句深合我心。下官以为,接下去要做的,当以搜寻崔文川之尸骨为急。只要东湖湖底,果真起获崔文川之尸骨,则‘鱼龙献宝’事件无异于是坐实了,武氏父子对于‘徐扬杀崔’的推测,也就有了最可靠的佐证。”
宋慈道:“茫茫东湖,你认为徐扬会将崔文川的尸体沉于何处?”
宋慈如此一问,萧景一时倒也无法回答,不觉陷入沉思里去了。
第四十七章 遗骨重现
东湖是一个几乎接近正圆形的湖泊,因此当地百姓又把它叫做‘龙眼湖’。而别馆所在的湖心岛,又几乎在湖的中央,所以要沉尸湖中,只能先把尸体装在船上,再划船出去沉尸。
然而靠近湖心岛与靠近堤岸的水域,因为水量太浅,都不适合用来沉尸,水量最深的地方,当是堤岸与湖心岛的中间,因此,萧景认为,如果要寻找水中的尸体,就应该把船划到堤岸与湖心岛中间部分的水域。
对此,周辕说道:“这部分水域,是一个大圆环啊,东,南,西,北,东南,西南,西北,东北八个方位的水域,都有最深的地方,如果划船一一去试,十分费时费力啊。”
萧景道:“多下几条船,多找几个水性好的‘浪里白条’,多个方位,同时进行搜寻,便能大大缩减时间。”
周辕道:“有道理。听听大人的意思吧。大人,您怎么看?”
宋慈沉思了一会儿,道:“萧景的推断还是可取的,但八个方位同时下水搜寻,无疑太过费时费力。宋某认为,我们应该再往深处想,好好推断,徐扬会在什么时候沉尸?会最有可能在哪个方位沉尸?”
一会儿,萧景重又说道:“大人,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我先说徐扬会在时候沉尸?我的回答是晚上。
因为东湖的周围,都是茶山竹山和果园,白天的时候,会有农人在四周山上劳作,如果选择白天划船沉尸,那就保不准会被山上的哪个农夫看到,因此,徐扬必不会冒此风险,而是会选择在杀了崔文川之后,等待夜色降临,再划船沉尸。
至于沉尸的具体方位,刚才是我欠缺考虑了。现在我不认为有八大方位适合沉尸了。适合沉尸的地方,可能只有东北,西北,正北这三处,甚至于只有正北这一处了。”
周辕叹了口气,道:“原来如此,大人,我也想通了。”
宋慈道:“是吗,周辕,你来说说。”
周辕道:“东湖只有南边一个入口,湖心岛的别馆也是t?坐北朝南的布局。而武德庭说过,徐扬修建这座别馆的目的,是公事之余休闲垂钓,宴饮起居,招待宾客之用。
那么,我们不妨想像一下,三五成群的宾客从南边坐船来到别馆,登上别馆后,走走看看,碰上天气好,或可将桌椅搬出,在院子里吃饭,喝茶,谈天,钓鱼……
这些人目光所及,大都集中于东,南,西,东南,西南等这些个方位,如果说,崔文川的尸体,是沉在这些方位了,则四方宾客,时时看着,徐扬能安心吗?
而且徐扬也好,宾客也好,还有可能要在湖心别馆上伸竿放线,在湖上钓鱼,因湖心别馆是坐北朝南的布局,则宾客最有可能的,还是对着东,南,西,东南,西南等这几个方向,伸出鱼竿,抛出鱼线,而如果尸体是沉在那几个方位的,则徐扬心里能踏实吗?
加上东湖并非徐扬私人财产,各地百姓也可前来捕鱼,钓鱼,他们从南边的入口进入,因此捕鱼,钓鱼的地方,大概也就集中在东,南,西,东南,西南这几个方位,如此看来,这几个方位,是不利于沉尸的。
真正适合沉尸的,也就东北,西北,正北,这三个方位,尤其是正北,此方位对于来东湖捕鱼钓鱼的百姓来说,是距离最远的方位,而且有坐北朝南的湖心别馆在前面挡着,百姓们的视线被遮住不说,而且任谁也不敢经过知县大人的别馆,划船到北边去捕鱼。因此综合看来,正北这个方位,才是最安全,最适合沉尸的方位。”
萧景道:“大人,属下的看法与周兄一样。东湖的正北,湖心别馆的背面,水量最深之处,便是沉尸之地。”
宋慈的脸上划过一丝笑意,对何县丞道:“何大人,去找开建县的‘浪里白条’过来吧。”
“是,大人。”说罢,何县丞便带人往岸上去了。
对于何县丞来讲,开建县的民情,比他手指上的螺纹还要了解。所以上岸没多久,他就带了两名水性极佳的船夫过来了。
“大人,你叫我们来,到底是要找什么东西啊?”其中一个留着八字须的船夫问道。
何县丞道:“不瞒你们说,东湖发生了一起命案,我们怀疑在东湖北面的水域,有一具沉尸,现在要麻烦二位潜入水中,进行确认。如果真的有,就麻烦二位把尸骨打捞上来。”
“什么?尸骨?大人,你怎么能跟我们开这种玩笑呢,我们还以为是要打捞沉船上的宝贝啊,哪里想到会是尸骨呢……”
“又不是让你们白白做事,会给你们工钱的。”
“可是大人,我们是九曲河上专门打捞沉船的船夫啊,不是打捞沉尸啊。”
“已经是去年的尸体了,皮肉早就被鱼吃光了,仅仅只是一具骨头,能有多脏呢?”
“不是脏不脏的问题,这事万一传扬出去,船户们知道我们两个捞过尸骨,恐怕以后没人请我们去打捞沉船啊。”
“你们两个真是……”何县丞被驳得语塞,看起来有几分狼狈。
宋慈走过来说道:“这具尸骨应该是穿着衣服的,而衣服中很有可能还有不少金豆,你们下水去看看吧,把尸骨打捞上来后,如果真在尸身上发现了金豆,我会看情况,把金豆赏给你们一些的。”
“你说什么?金豆?”
听了宋慈的话后,两位船夫的眼睛立马变得金光闪闪的,神情好像也从勉强,奇迹般地转向了跃跃欲试。
“不过你是什么人?你说话好使吗?”“八字须”问。
何县丞插话道:“你们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这位就是我们广南东路的宋提刑宋大人。”
“什么?宋……提刑?宋……大人?”八字须的嘴巴有些不利索了。
何县丞道:“不要啰嗦了,赶快行动啦,趁着天暖赶紧下水啊。”
“好好好,马上,马上。”
两位船夫一边答应着,一边便上船划动起来,缓缓向目标水域驶去。
与此同时,宋慈亦令王勇,庞煜这两位精通水性的护卫,也驾船一艘,划到船夫旁边,去保护,帮助他们。
到了目标水域之后,两位船夫便将衣服脱了,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去了,湖面在浮起一串串水泡之后,复归于平静。这两人就好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整个湖面,不留一丝痕迹。
时间缓缓流逝,王勇,庞煜有些担心起般夫的安危来,岸上诸人也越发不淡定了,正在这时,只见两人的身子,突然如箭一般从水中蹿出,没事人一样翻身上船,气都没怎么喘,只是用手捋着脸上的一道道水珠。
“尸骨呢?怎么没捞上来?”王勇问。
八字须道:“大人,你别急啊,你想憋死我们啊。方才那一次下水,可不是捞尸骨去的,是冲着确定尸骨的具体方位去的。”
王勇道:“那么,方才你们在水中真的看到尸骨了吗?”
八字须道:“看到了,不过尸骨所在的方位与原先所想的稍稍有些偏离。但是没事,现在已经知道了,等会儿下去就更准了。”
王勇道:“好,那就拜托你们了。”
八字须道:“这位大人,我打听一下,刚才那位黑胡子大人,真是宋提刑宋大人是吗?”
王勇道:“这有什么好怀疑的,难道何县丞的话你们也不信?”
八字须道:“那这个宋大人,他平时说话算话吗?”
王勇道:“你们两个还真是精明啊,事做到一半,又要坐地起价是吗?”
八字须道:“可不敢坐地起价,我们不是第一次跟这位大人打交道吗,他说要送我们金豆,我们有些不太相信啊。这世上真有那么好的官吗?还会分金豆给我们,他自己不要吗?还是说这金豆是假的?”
王勇道:“宋大人是把信誉视作如同生命的人,同时也是极其严谨的人。所以只要你们捞上金豆,宋大人一定会赏金豆给你们,但大人也说了,他会看情况,赏赐给你们金豆,这话就表示,未必会把所有金豆都赏赐给你们,宋大人说话做事都是留有余地的。这就是他严谨的地方。”
八字须道:“说了半天,还是自己要拿啊。”
王勇道:“你怎么说话的?谁说大人要拿了?以我对大人的了解,如果尸身上真有金豆,他可能会把金豆分成两部分,一部分赏赐给你们两位,作为辛苦钱,另一部分可能会给死者的家属。宋大人做事就是这么细致公平。”
八字须道:“哦,听你这么一说,这个宋大人还真是个好官啊。”
另一个船夫道:“如果真是好官,那我们也豁出去了,就算没有金豆,我们也干了。”
八字须道:“你这张臭嘴啊,能不能说点吉利的,金豆听了,都跑掉了啦。”
“好了,别吵了,身子都晒干了,赶紧下水吧。”
说罢,王勇又接连听到两声“扑通”,方才还吵吵嚷嚷的船夫,刹那间又消失不见了。
不一会儿,只见从水底,冒出一串大水泡,王勇,庞煜睁大眼睛往水里瞧着,他们以为,随着水泡的出现,这两人还会像方才那样,如箭一般地蹿出水面,然而没有,这一次,他们两人是缓缓浮出水面来的,他们的双手还合力抬着一只青铜鼎。
八字须的头刚一冒出,便喊道:“快,大人,快帮我们一把,这鼎很沉啊。”
于是王勇,庞煜二人赶紧趴倒在船板上,伸手抓住青铜鼎的鼎沿,往上使劲,终于一起将鼎从水中捞了上来。
鼎一上船,两名船夫也纷纷跳了上来,这回他们有些发累,一个个开始喘气。
“怎么回事?让你们捞尸骨,怎么捞了一只青铜鼎上来?”庞煜问。
八字须道:“那具尸骨就是绑在这只青铜鼎上的,我们俩觉得这鼎可能有用,就先把它捞上来了。反正尸骨方位已经确定,丢不了的。”
王勇觉得八字须言之有理,也就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认真端详起这只青铜鼎来。
而两位船夫稍事休息之后,便又再次跃入水中,这一次,没过多少功夫,便将一具男子尸骨打捞了上来,果如宋慈所料,这具尸骨上面还穿着完整的衣服,王勇往衣服袖口处一摸,果然摸到一粒粒滚圆的硬物,当时心中便有数了,笑着对船夫道:“
恭喜二位,你们可以分到金豆了。”
八字须笑道:“大人,我们在水下早就已经摸出来看过了,果然是金豆没错啊。”
王勇道:“是吗,那你们可是很讲信用啊,金豆都摸出来了,也没见你们偷拿嘛。”
庞煜道:“主要是浑身上下光溜溜的,没地方藏啊。”
八字须道:“这位大人说话不是很爱听啊,我们身上是光了,但好歹还穿着裤衩不是吗,真要藏,塞在裤衩里也是可以的。”
庞煜道:“好了,是我错怪你们了,你们俩都是好汉,这总可以了吧t?。”
王勇道:“事不宜迟,赶快划船回去吧。”
第四十八章 动机成谜
捞上了金豆,两船夫兴致高昂,返回的速度比来时可要快多了。宋慈对他们的表现也十分满意,也说到做到,把尸主袖中所藏的金豆,分了一部分给他们俩,船夫们也就兴高采烈地回去了。
“大人,这只青铜鼎也是船夫捞上来的,说是绑在尸体上的。”王勇说道。
宋慈打量着青铜鼎,突然眼睛一亮,便速将武德庭叫了过来。
武德庭望着眼前这只青铜鼎,十分明确道:“大人,这就是‘庆湖楼’遗失的那只青铜鼎,您看这鼎上的凤形纹,这只就是凤鼎,与庆湖楼中的龙鼎,正好一对啊。这是父亲和我从县里有名的礼器店‘崇古堂’中购得的,崇古堂的掌柜可作证人,崇古堂的账簿,也必有这两只青铜鼎的相关记录,均可为证。”
宋慈抚摸着青铜鼎的纹饰道:“这么说,这只凤鼎没有消失,没有送人,而是绑在崔文川的尸体上,用来沉湖了。”
武德庭道:“错不了,绝对是这样没错。如此更可说明徐扬就是杀害崔文川的凶手了,除了徐扬,谁会用他别馆里的青铜鼎,去作沉尸之物呢?”
宋慈道:“好,现在就差最后一步了。”
萧景道:“大人,这最后一步就是‘依骨塑容‘吧?”
宋慈道:“没错。这尸体的头颅骨保存得十分完好,若能对此重塑出崔文川的容貌,就算徐扬徐班他们还是装聋作哑,本官也一样可以定案了。”
萧景道:“大人,那还犹豫什么,正好天师观用剩下的泥土还有一些,这里就可以做啊。”
宋慈道:“萧景,就由你来做吧。”
“是,大人。”
于是,萧景招呼一名提刑司的差役,让他将一只箱子拿过来,放在尸骨边上,萧景将箱子打开,拿出里面的铜盆,干泥,纸屑等物,又令差役打来清水,便开始对着尸体的头颅骨捏塑起来。
当五官成形之后,何县丞先喊出声来:“崔文川,果然是崔文川。萧大人,你说你以前从没见过崔文川是吗?”
萧景道:“是啊,平生第一次来封州,哪里会认识他呢?”
何县丞道:“这么说,你是完全根据这头颅骨,把死者生前的容貌捏出来的?”
萧景道:“没错啊,这就是‘依骨塑容’的目的所在,其原理就是依据死者的骨相,来反推他的肉相与皮相啊。”
何县丞道:“这么说来,这具尸骨果然就是崔文川了?”
萧景道:“认识死者的人,都说这泥模的样子是死者,到了这一步,我们就可以确认尸骨的归属了。如今看何大人的反应,萧某可以大胆表态,这具尸骨就是崔文川了。更何况武元钧赠给崔文川的金豆,也在死者身上找到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真是神奇的技艺啊。”何县丞由衷叹道。
当泥模捏塑完毕之时,周辕已在旁边生起一堆火,萧景将泥模烤干,也来不及上色,便按照宋慈的意思,将东湖所发现的诸般证物一一收拾妥当,便踏上了返回的路途。
半路,宋慈又往“崇古堂”走了一趟,将一龙一凤两只青铜鼎出示在掌柜面前,让掌柜作了辨认。
掌柜承认这两只青铜鼎是武元钧买去的,并拿出相关账簿,让宋慈查看。宋慈浏览一过,果见账簿所记,与武德庭所言相符,包括账簿对于两只青铜鼎的描述,无论大小,造型,纹饰,无不与龙鼎凤鼎相吻合,购买人,购买时间,也都对得上,便将相关内容,让周辕记录在案之后,继续往县衙去了。
午后申牌时分,宋慈重新提审徐扬等人,也不说话,就这样在堂上坐着。堂下的徐扬,徐班等人看着一言不发,又一脸肃穆的宋慈,不觉惊慌起来,终于,徐扬先忍不住了,开口道:“
宋大人,您提审我们却又不说话,这是什么意思?总不至于是来寻我们开心吧?”
宋慈还是面无表情,只是对着提刑司的差役,将手一挥,差役便向宋慈点了点头,退下去了。
不一会,两个差役抬着,一个差役护着,这具从东湖捞起来的崔文川的尸骨便被搬出来,摆在了徐扬等人面前。
徐扬等人没想到宋慈不出手还好,一出手就是釜底抽薪,心中不免一阵惊恐。
然而徐扬的目光又很快从尸骨上面收回,淡漠道:“我不知道这尸骨的骨主是谁,也不明白宋大人将这具尸骨放在这里的用意。”
宋慈道:“这具尸骨是从东湖打捞起来的,而且是在湖心别馆的背面,东湖正北方的水深处。”
徐扬道:“那又怎么样?”
宋慈道:“据宋某检验,这具尸骨的骨主死亡时间在半年左右,那个时候,正是东湖湖心岛热火朝天地修建别馆的时候,那么,到底是什么人如此大胆,敢在徐大人的眼皮子底下,划船到别馆北面进行沉尸呢?”
徐扬道:“徐某的手下是去东湖修建别馆去的,精神都集中在别馆的修建上,哪里顾得到其他事情呢?”
宋慈道:“先不说徐大人的手下,会不会发现有人划着船来别馆门口沉尸,本官只问徐大人一句话——是谁想不明白,要划船到知县大人的别馆门口来沉尸?这人究竟是发疯了,还是魔怔了,你觉得天底下有如此狂妄愚昧之人吗?”
徐扬没法回答宋慈的问话,又把头低下去了。宋慈则从手中掏出一把金豆,接着道:“这是从死者袖中发现的金豆,每一粒金豆,上面都刻有篆书写成的‘武’字,跟武德庭所说的互相印证了。这是武元钧的金豆,是武元钧当着你的面,送给崔文川的金豆,以作为他给别馆作画的报酬。是这样吗?”
徐扬气急败坏道:“我不知道,武元钧为什么要给崔文川金豆,这是他们俩的事,与我无关。”
宋慈道:“这么说,你现在承认这具尸骨的主人是崔文川了?”
徐扬道:“我只是说武元钧要给崔文川金豆,是他们之间的事,没有说这具尸骨就是崔文川的。”
宋慈冲萧景道:“萧景,拿泥模出来,给徐大人看看。”
于是萧景便将泥模出示在徐扬面前,道:“徐大人,在来开建县之前,萧某从未听说,也从未见过崔文川这个人,而这个泥模,是萧某根据这具尸骨的头颅骨捏塑而成的,你看看吧。”
果然,徐扬,徐班等人一见这个泥模,无不惊惶失色,徐班与几个家丁更是满眼恐惧,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终于什么也没说。
宋慈见徐扬还是拒不认罪,便再度使出“杀手锏”来,他向王勇递了个眼色,王勇便令人将湖底捞出的青铜鼎抬了上来。
徐扬,徐班等人一看到这只青铜鼎,神色似比方才更加恐慌了,但他们的眼神,却没在青铜鼎上过多停留,都只是匆匆一瞥,便转过头去不再看它。宋慈知道,这是他们在逃避,他们无法正视这只青铜鼎,因为这只鼎,会不断提醒他们犯罪作恶的事实。
“徐扬,徐班,抬起头来,”宋慈道,“这只青铜鼎你们认得吗?”
两人稍稍抬头,又往鼎上一瞥,便再次将头一转,看向别处去了。
宋慈接着道:“这只鼎是绑在崔文川的身体上,与他同时沉入东湖中去的。而这只鼎是哪来的呢?就是从徐大人的庆湖楼来的。
当初武元钧武员外,为庆祝别馆建成,特从礼器店‘崇古堂’购买了龙纹凤纹两只青铜鼎,送给了徐大人,并将其摆在了别馆的庆湖楼中不是吗?
这是崇古堂掌柜的供词,与崇古堂账簿记录,二位看看吧。”
说罢,宋慈便将相关证据扔在了徐扬,徐班面前,二人看过之后,神情彻底慌乱,浑身肌肉都哆嗦着,战栗着,但还是不说话。
宋慈继续道:“如今庆湖楼内,只有龙鼎还在,凤鼎却绑在崔文川的尸体上,与其一同沉了东湖,徐扬,你还不承认你杀害崔文川的罪行是吗?”
徐扬被宋慈重重喊了一声,这一喊,似乎将徐扬从迷梦之中喊醒,终于,在如山的铁证面前,他开口说话了。
“是,那崔文川是我杀的。”徐扬的声音很是低沉,听上去死气沉沉的,毫无生机可言。
宋慈见其终于招供,心中一喜,接着道:“何时,何地,具体又是如何杀了他的,请徐大人从实说来。”
徐扬道:“去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未时的样子,我让徐班,徐开二人将其勒死,但当时并未沉尸,因为白天,东湖一带,做农活的,游山玩水的人颇多,不好做事,便等到晚上亥时左右,才重新行动。
我让徐班,徐开二人,拿了庆湖楼的凤鼎,将其绑在崔文川身上,趁着月黑风高,划船到正北的水域,将尸体沉没t?了。事情的经过,大约就是这样了。”
宋慈道:“徐扬,你杀这么一个画师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武元钧推荐崔文川去别馆作画之时,你不是很高兴吗?武元钧请你和崔文川吃饭,正式聘请崔文川为别馆作画之时,当时也是气氛融洽,彼此如知己一般,怎么仅仅过了一个月,你却将那崔文川杀害了呢?这到底是为什么?”
说到杀害崔文川的动机,徐扬再次沉默了,把头一垂,再也不说话了。
宋慈怒道:“徐扬,你已犯下累累罪行,穷凶极恶,罪无可赦,且诸桩大案要案,你都已供认不讳,杀害崔文川的事实,你方才也认了,那么杀害崔文川的原因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呢?你隐瞒着,对你也没有好处,说出来还落个有始有终,敢作敢当,却为何不说?”
然而不管宋慈如何发问,如何启发,徐扬从此如死猪一般,无动于衷,再也不发一语。
第四十九章 阎罗图(一)
宋慈讯问徐扬无果,转而去问管家徐班,然徐班也只承认他在徐扬的指使下,与徐开一起杀害了崔文川,至于徐扬为何突然要将崔文川杀死,他也不得而知。
宋慈再问徐开,徐开的说法与徐班一样,对于“徐扬杀崔”的动机,也是一无所知。
宋慈无奈,便先将徐扬等人重新押入牢里去了,自己则打算去崔文川家看看。何县丞便自告奋勇道:“宋大人,下官知道崔文川家住何处,还是由下官来为大人带路吧。”
宋慈道:“那就有劳何大人了。”
何县丞道:“哪里哪里,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宋大人请。”
“何大人请。”
于是,由何县丞领着,县衙,提刑司两路人马,便一起往崔文川家去了。
宋慈等人赶到崔家之时,崔文川年过七旬的老母,正在费力地搓洗衣服,见官家有人来,便起身相迎。
为防人马杂沓,打扰崔母清净,宋慈只带何县丞,萧景,冯天麟三人入室,其余人等均在院中候命。
崔母将宋慈一行迎入屋中之后,忙着端茶倒水,好不殷勤,一边忙一边说:“文川也不在家,这房子我也没怎么打扫,乱了点,让大人们见笑。”
宋慈道:“老人家不必客气,坐下来说说话吧。”
于是崔母便坐了下来,问:“诸位大人是找文川来了是吗?可惜文川不在家,他是四处给人作画的匠人,一年到头不着家的。”
何县丞道:“文川多久没回来了?”
崔母道:“有些时日了,去年十月份走的,说是给知县大人作画去了。”
何县丞道:“走了那么久,也没回家来,您老怎么一直不报官啊?”
崔母道:“报什么官?不是一直在徐知县那儿做事吗?年前徐知县来看我过,说他那儿的差事已经结束,但文川又接到了广州那边的活,那边急,没空来家里道别,人家马车拉着去的。”
何县丞道:“这些事是徐知县亲自登门来说的是吗?”
崔母道:“是啊,徐大人亲自来的,说顺便来拜年了,还给了我不少银子。徐大人好官啊,好人啊,对人客客气气的,一点架子都没有。对了,这回徐大人怎么没一起来呢?”
何县丞看看宋慈,那眼神似乎在向宋慈请教,这问题该怎么回答?
宋慈亲自问崔母道:“我也奇怪,怎么徐大人不一起来。不知徐大人与文川之间,闹了什么矛盾没有?”
崔母道:“矛盾?徐大人与文川能闹什么矛盾呢?当初也是徐大人把文川请去的,看上去对文川很是看重的,他俩能有什么矛盾?”
宋慈道:“徐大人的事,宋某有空再跟您说。这次冒昧打扰,是想看看文川所住的地方。”
崔母道:“这有何难,文川住楼上了,大人随我来吧。”
于是由崔母带路,一行人又走上楼去,来到了崔文川的房间。
“文川就在这里读书作画的,满屋的墨水味。”崔母道。
这屋子看着简洁朴素,井井有条,壁上挂满了崔文川自己所画的作品,山水,花鸟,人物,多姿多彩,令人眼花缭乱。书架上,书桌上,则堆满了各种图书和画册,这些画册大部分是从外面书肆中购得的,也有少数是自己装订的,里面的图画也是崔文川自己所画。
这些崔文川亲笔所画的画册当中,其中有一本内容诡异,风格阴森的,引起了宋慈的注意。该画册封面上的题名叫做“阎罗图”,翻开第一页,宋慈就惊呆了。因为里面所画的一个年轻书生,其面目,神态,简直与徐扬一模一样,或者说,这纸上所画的,正是徐扬本人。
何县丞也发现了这一点,在一旁惊奇道:“宋大人,这‘阎罗图’中所画的,是不是徐大人啊,为何如此之像呢?”
宋慈点点头,道:“没错,这画中所画之人,正是徐大人。何大人不妨细看,这幅画首先画了一座山庄,而长相与徐大人酷似的书生,正背着书箱,走进这山庄里去。而这山庄前头,又画了一块巨石,这石头上面写着‘如意’二字。这‘如意’二字,便是山庄名,也就是说,这山庄就是‘如意山庄’。”
何县丞道:“如意山庄?这不是徐大人岳父的山庄吗?”
宋慈道:“正是徐大人岳父顾琰的山庄,所以宋某才说画中这个与徐大人长相酷似的书生,正是徐知县本人了。然而何大人不妨再看,画中的徐大人背着书箱,是一副儒生的打扮,可见当时的徐大人,还未考中进士,踏上仕途。”
何县丞点点头,道:“且看第二页画得如何?”
于是宋慈又将画册翻到了第二页,这第二页的画上,多了一个人,一个五十左右的身材颀长的长须男子,何县丞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如意山庄主人,也就是徐扬如今的岳父——顾琰。
画中所画,是顾琰从屋中走出来,接见了风尘仆仆,远道而来的徐扬,徐扬双手托举着一叠厚厚的,装订成书籍状的白麻纸,弯腰将那叠纸敬献给顾琰。仔细看,还能发现纸的左上角,写着“传奇”两个字。
宋慈一时没看懂这第二页所画的意思,但何县丞却看出来了,便向宋慈解释道:“宋大人,记得有一次下官与徐大人一起喝酒,徐大人追忆往事,说他曾经数次科考失利,一度灰心丧气,想从此放弃科考,改写‘传奇’过活。”
宋慈道:“原来是这样。宋某的一些同窗当中,也有科考不顺,为了糊口,而去给勾栏瓦舍写‘传奇’度日的。然而混得好的,也能靠‘传奇’扬名,过上名利双收的日子。看来徐知县一度也是这么想的。宋某终于明白第二幅画的意思了,它画的就是徐知县当初的那段日子,那段科考不顺,想改写‘传奇’过活的日子。”
何县丞道:“然而想卖‘传奇’,应该去各地的勾栏瓦舍兜售啊,怎么拿着自己写的‘传奇’去找顾琰呢?”
宋慈道:“顾琰不是当地有名的大书商嘛。”
何县丞道:“哦,想起来了,顾琰还是徐大人的远房表舅啊。”
宋慈吃惊道:“什么?顾琰是徐扬的表舅?”
何县丞道:“是啊,徐大人亲口跟我说过的。”
宋慈道:“那就更好理解了,顾琰不仅是徐大人的表舅,而且还是鼎鼎有名的大书商,徐扬带着自作的‘传奇’去找他,肯定是想利用这层关系,将‘传奇’出版,这是比直接去勾栏瓦舍兜售,更好的门路啊。”
何县丞道:“下官明白了。”
宋慈道:“接着往下看吧。”
宋慈一面说,一面将画册翻到了第三页。
这第三幅画又有变动,因为画中除了徐扬本人之外,又出现了一个新人物,这是一个妙龄少女,其打扮入时,穿着华丽,相貌可人,画中这个女子正与徐扬对坐亭中,头顶一轮朗月,亭边是盛开着的艳丽无比的芍药花,两人双手相牵,互诉衷肠……据何县丞说,这女子便是顾琰的女儿,也就是如今徐扬的夫人顾菁。
“简直画得跟徐夫人一模一样啊。”何县丞叹道。
而这画中的亭子,崔文川也用小楷写了名字,叫做“月华亭”,据何县丞说,月华亭在如意山庄的西边,宝月楼的附近。
“如意山庄的西面,是山庄客人所住的地方,”何县丞接着道,“那里的‘宝月楼’,‘仙客居’,‘松鹤轩’等房子,都是供山庄客人起居用的。”
宋慈道:“明白了。那么这第三幅画所画的,显然是说徐扬在如意山庄住下来了,并且被顾琰安排在了‘月华亭’边的‘宝月楼’中居住。如此,他才得以与顾琰的女儿顾菁相识相交,并最终互生情愫,暗中定了情缘。”
何县丞道:“应该是这样的。不过据徐大人跟t?下官所讲,他一开始并不被顾琰认可。因为徐大人的出生十分卑微,穷困,他那时只是一个不得志的落魄书生而已。”
宋慈道:“身份地位相差悬殊,顾琰反对是肯定的。再往下看吧。”
果然,正如宋慈所料,在第四幅画中,没有了徐扬的身影,画中只有顾琰与顾菁两个人,画中的顾琰手指顾菁,大发雷霆,顾菁则瑟缩在一边,战战兢兢地站着……
宋,何二人分析,这是东窗事发,徐扬与顾菁暗中相恋的事被顾琰知道了,因此顾琰大发脾气,也是意料之中。
然而第五幅画却画风突变,画面上既没有徐扬,也没有顾琰父女,画中突然出现了崔文川本人,还有一个被一条恶狗咬中小腿的老乞丐。
再看第六幅画,那老乞丐已经不在大街上,而是在崔文川家中了,为什么说是崔文川家中?因为老乞丐所住的房间,正是崔文川自己的房间,这一点从屋中家具与摆设就可以看得出来,显然,崔文川看这老乞丐被恶狗咬伤,不忍见死不救,便将他接到自己屋中来疗养。
何县丞感叹道:“都说崔文川这个人颇有侠义风范,看来果然如此啊。不过这五,六两幅画,跟前面的画又有什么关系呢?不明白了。”
宋慈道:“接着往下看吧。”
第五十章 阎罗图(二)
于是宋慈又往下翻了一页,这样就翻到了画册的第七幅画。看画中细节,就知道老乞丐的伤已经痊愈了。
因为第六幅画中,老人的小腿因为被狗咬伤,所以是血淋淋的,而第七幅画中,老人裸露的小腿是干干净净的,并无一丝血迹,显然是伤情初愈了。
另外,在第六幅画中,老人是躺在崔文川的床上的,而这第七幅画中,老人已经起来,并且人出现在了崔家的门口,这无疑是要告辞离开的意思了。
至于下面的第八幅画,是承接上一幅画的意思而作,老人为了回报崔文川的恩德,取下了他脖子上所挂的一把元宝状银锁,银锁上刻着‘受福于天’四个隶书小字,看起来古雅精美。
老人将此银锁向崔文川递去。当然,崔文川此时的动作是双手往前推,显然是拒绝了老人的好意,没有将那银锁收下。
再看第九幅画,画面又回到了如意山庄的“月华亭”中,亭子里还是只有徐扬,顾菁二人,天上明月依旧,亭前芍药依旧,唯一不同的,是顾菁脸上没有了原先的愉悦,而是一片愁容,徐扬也是如此。
何县丞道:“这幅画的意思,估计是因为徐大人与顾菁之间的感情,遭到了顾琰的强烈反对,因此两人才如此忧愁吧。”
宋慈道:“这只是原因之一。”
何县丞道:“宋大人的意思,是这二人如此忧愁,还有别的缘故?”
宋慈道:“是的。不妨对比第三幅画中的顾菁,何县丞是否觉得崔文川有意把顾菁的肚子画大了一圈?”
何县丞闻言一惊,道:“难道说……难道说这画的意思是……”
宋慈道:“没错,顾菁怀孕了。”
“天哪,这太令人震惊了,这可是大事啊,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往下看吧。”
就这样,宋慈又往下翻了一页,翻到了画册的第十页。这第十幅画中,徐扬,顾菁二人一同跪在顾琰面前,而顾琰依然满脸怒容,大发雷霆,指着徐扬的鼻子,破口大骂。
再往下翻,来到第十一页,画中又新出现了一个中年女子,那女子与顾琰一左一右躺在床上说话,很明显这是顾琰的夫人了。何县丞也说,那中年妇女正是顾琰的夫人吴氏。
画中烛光摇曳,而蜡烛烧得只剩下小半截,崔文川似乎想通过蜡烛的长度,来暗示这是夜深人静之时。
当然,夫妻之间,半躺在床上互相说话,这是相当寻常的事,然而不寻常的,是画中顾琰与吴氏二人脸上的表情——崔文川以略带夸张的笔法,将二人的表情画得十分狰狞。
宋慈认为,崔文川这样处理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为了暗示,这两人不是在进行一般性的谈话,而是正在商议一场可怕的阴谋。
再看画面的右半部分,那是卧房的窗户,而窗户是虚掩着的,漏着一条小缝,显然没有关紧,而窗户外面则站着一个人,那个人就是顾菁……
何县丞道:“这画是说顾琰夫妇正在商量什么阴谋,而这阴谋正好被他们的女儿顾菁给听去了,是这个意思吧?”
宋慈道:“没错,正是如此。上一幅画中,顾菁与徐扬二人,因为未婚先孕而被顾琰骂了个狗血喷头,顾菁似乎想知道晚上睡觉时,父亲会与母亲如何议论这件事,所以来到窗前偷听,不料却听到了父母之间正在商议的一场阴谋。
而这场阴谋,结合上面两幅画来看,显然是针对徐扬的,看来顾氏夫妇对于徐扬已经痛恨到了极点,他们正在想办法,要惩治这个无德的表外甥呢。”
宋慈一面说,一面又将画册翻到了第十二页。
在这幅画中,徐扬与顾菁再次相约月华亭,这一次两人面上的表情被处理得十分古怪,古怪就在于两人面上的表情,互不一致。跟以前喜悦则两人同时喜悦,忧愁则两人同时忧愁,完全不同。这一次,是顾菁脸上显出紧张焦急,而徐扬脸上显出阴险狠毒。
结合上一幅画来推断此画的含义,显而易见,是顾菁将偷听到的父母谈话的内容,转告给了徐扬。
顾菁的表情之所以如此紧张焦急,恰好印证了宋慈的推断,即顾氏夫妇那晚所谈,正是针对徐扬,为惩治徐扬而设的阴谋。
然而顾菁的脸上固然是紧张焦急,但徐扬脸上却充满阴险狠毒,这是何故?
宋慈认为,崔文川这样处理,是想说明徐扬在得知顾菁父母要惩治自己的计划之后,他也拟定了自己的行动方案,作为还击。
而从徐扬阴险狠毒的表情可以看出,他的这个方案,也一定是心狠手辣的阴谋。
崔文川不愧是绘画高手,也是“以画代口”的高手,他仅仅通过人物不同的神态动作,面部表情,就将前后事情的来龙去脉,交待清楚了。
不过这幅画中,令宋慈与何县丞感到惊讶的,还不止于此,而是画中第三者的出现,这个第三者,宋,何二人同时看出来了,那就是崔文川本人。
“宋大人,下官不止一次见过崔文川,因此才认得出来,而您初来乍到,也没见过崔文川,又是如何看出来的?”何县丞问。
宋慈道:“崔文川的泥模何大人不是也见过吗?对着崔文川的尸骨,‘依骨塑容’之时,宋某就算认识崔文川了。”
何县丞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不过画中的崔文川看起来是在偷听徐扬与顾菁的谈话啊,他怎么会出现在如意山庄的‘月华亭’边的?”
宋慈道:“何大人别忘记了,如意山庄的彩绘与画作,正是出自崔文川的手下。显然徐顾二人相恋之际,正是崔文川在如意山庄做画之时。宋某认为,崔文川正是通过这一次的偷听,才彻底了解了徐扬与顾家之间的情感纠葛,也才能将这些事情,一五一十地以画册的形式画下来,记录下来。”
何县丞道:“宋大人言之有理,下官佩服。”
宋慈道:“再看下去吧。”
说罢,宋慈又将画册翻到了第十三页。在这幅画中,那个被崔文川救过的老乞丐再次出现。
画面中,徐扬所住的宝月楼,正好临着如意山庄的西墙,而这个老乞丐,正好背靠着山庄的西墙休息,徐扬则从宝月楼的二楼,探头往下望,眼睛如豺狼一般凶狠地盯着他。
“这画是什么意思?”何县丞一面仔细端详着画作,一面问,“徐大人为何要以这种眼光盯着一个乞丐看呢?”
宋慈道:“从已知的内容来推断,顾琰夫妇要惩治徐扬,而徐扬在‘月华亭’中已经想出对应方案,估计这对应方案要利用到这个老乞丐吧,所以徐扬才以这样的眼神看着他。先不管了,再往下翻吧。”
就这样,画册被宋慈翻到了第十四页,这一页所画的,是那流浪街头的老乞丐,竟然被徐扬,顾菁二人请到了宝月楼上。
烛光摇曳之中,老人坐在书桌之前,顾菁手捧一碗热气腾腾的食物,正端到他的面前,老人的眼中满是感动,而一边的徐扬则正在给老人的酒杯中倒酒。
从画面来看,这幅图画似乎是说徐扬,顾菁二人正在积德行善,照顾一个苦命的老乞丐。但宋慈认为,这幅图中的老人,已经成了徐扬,顾菁二人的猎物了。
宋慈道:“猎人在俘获猎物之前,往往会先给猎物喂食,游鱼在上钩之前,渔夫也在钓钩上挂着诱饵。不出所料,这老丐t?怕是要遭殃了。”
宋慈一面说,一面将画册翻到了第十五页,这一页画着的,仍然是老丐与徐扬,顾菁二人。
只不过老丐此时已经趴倒在宝月楼的书桌上,呼呼大睡了。人在睡觉,书桌上的蜡烛也在燃烧,从屋外看去,一个睡觉之人的黑影,投在窗纸上。然而也只是一个漆黑的轮廓,从屋外是分不清这睡觉之人,到底是谁的。
在这幅画中,徐扬,顾菁二人已经不在宝月楼了,顾菁经过月华亭,正在往她的闺房走去,而徐扬呢,他正在翻过如意山庄的西墙,往外逃去。
看到这儿,宋慈突然大叫一声,道:“不好,这是‘李代桃僵’之计,老丐有危险。”
说罢,宋慈迫不及待地往下翻去,翻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第十六页。
在这一页中,老丐依然趴在桌上睡觉,徐扬,顾菁二人早已不见踪影,月亮钻进云层之中,周遭黑暗一片。而在这一片黑暗之中,却有一盏火把照亮了一张阴森的人脸,这张人脸便是顾琰。
顾琰此时正在宝月楼下,奇怪的是,画中的宝月楼的门窗下,墙根处,堆满了干草,而顾琰手中的火把,正伸向那干草堆里去……
对此,何县丞先惊呼出声:“不好,顾琰这是要烧死老丐啊。”
宋慈道:“顾琰的本意是要烧死徐扬,而他的这个企图,却被女儿顾菁听去了,顾菁向徐扬告密,徐扬便策划了这出‘李代桃僵’之计,让老丐替他去赴死了。”
何县丞道:“这么说来,顾琰夫妇惩治徐扬的阴谋,就是要趁徐扬睡着之际,将他烧死是吗?”
宋慈道:“显然是这样的。徐扬以卑贱之身,致使顾菁未婚先孕,这对顾琰来说是奇耻大辱,是锥心之恨,这是顾琰要杀死徐扬的第一个理由。
至于第二个理由嘛,是顾琰害怕徐扬会抓住顾菁怀孕这个把柄,以与顾菁成亲为由,趁机要挟顾琰,危害到顾家的名声与利益。
顾菁怀孕不久,知道此事的人,除了顾琰夫妇,肯定只有顾菁本人和徐扬了,也就是说,只要除掉徐扬,顾菁怀孕之事,才不会被人抓在手上,被人利用。”
何县丞道:“不过怀孕这种事,想瞒恐怕也瞒不住啊。就算现在杀了徐扬,随着时日推移,顾菁的肚子会一天天大起来,到那个时候还是难免为人所知啊。”
宋慈道:“我明白何大人的意思。不过有经验的医中高手,还是可以通过某些药物,人为地造成小产,宋某认为,在顾琰夫妇的计划中,一旦杀死徐扬之后,他们很有可能会这样去做的。”
何县丞道:“不过从徐扬方面来说,既然他知道了顾琰想要杀他的阴谋,那么自己离开顾家,逃走便是了,为什么还要使出这‘李代桃僵’之计,让老丐代他去死呢?”
宋慈道:“徐扬这样做,正是将计就计,又或者说是反将一军啊。”
何县丞道:“反将一军?下官愚钝,未能明白宋大人所指,还望宋大人赐教。”
宋慈道:“顾琰害怕女儿怀孕的把柄被徐扬抓在手中,因此要烧死徐扬,而徐扬却把顾琰的这把火引向老丐,从而把顾琰烧死老丐的把柄抓在手中,这便是将计就计,反将一军啊。
更重要的是,火烧老丐这件事,其实连顾菁也参与了,那就等于顾家上下两代人的把柄,都握在了徐扬手中了。
何大人不妨想想,徐扬为什么最终还是成了顾琰的女婿呢?显然是顾琰妥协了啊。而顾琰为什么突然妥协了?原因就在于此。加上女儿在事实上已经怀上了徐扬的骨肉,便只好顺水推舟,促成了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
何县丞惊叹道:“简直不可思议。这样看来,这个顾菁还真是喜欢徐扬啊,为了自己能跟徐扬结合,可以说是不顾一切,不惜牺牲一切啊。”
宋慈道:“恋情使人失去理智,他俩已是失去良知。这样的恋情,宋某并无一丝同情。”
何县丞道:“不过大火如果烧起来了,那么为了救火,一定会从四面跑来许多人,如此,火中的尸骨就会被发现,到那时,大伙一定会以为,死在火中的人是徐扬,这样一来,徐扬又如何跟顾菁成婚呢?”
宋慈道:“再往后看吧,下面的图画应该会有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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