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1
但江盛怀听不到荀助理的腹诽, 张淮更是早就修炼出不动声色的本事。
迈巴赫一路顺畅地开到了榕谷,期间江盛怀又接了几个工作上的电话,直到车停在了疗养院的门口, 事情才堪堪处理完。
疗养院的院长迅速地迎了上来。荀助理目送着江盛怀身影远去。
冬日, 榕谷依然一片蓊郁,有潺潺的水声隐约传来, 要花费很大的手笔, 才能把一座疗养院建得如同私家的园林,山上的宫苑。荀助理早就听说过江先生对于他妻子的爱重, 今日初窥一角,已觉咂舌。
但同时心里又有点儿不是滋味, 江麓的事情,一直以来都是张淮安排她去做的。这爹当得未免太自由了点。
她这么想,就这么问了:“江先生之后会去医院吗?那边要不要也提前和主治医师说好。”
张淮:“说什么?”
“就和疗养院一样, 比如提前准备好江少爷的治疗记录之类的。”
“小荀, 少爷现在在哪家医院?”
荀助理记得自己已经汇报过了,江麓昨晚终于转院, 但她还是道:“中瑞医院。”
“中瑞怎么样?”
“中瑞……中瑞在咱们明盛旗下, 是长洲最好的私立医院。”
“所以少爷在那儿,会得到最尽心的治疗。”
言外之意是不需要这样操心。
荀助理一愣:“那作为父亲, 总要去看一下,再说, 太太应该也会担心少爷的情况吧。”
“会去看的。”
不过不是现在, 甚至这几天估计都没空。
江麓的情况已经稳定了下来, 中瑞的医生早就得了指示, 无论如何也会让受伤的手恢复如初。
“而且,太太要静养, 因此少爷的事情从来不会拿到她面前去。”张淮看向面露疑惑的年轻助理,露出一个很程序化的笑容,“明白了吗?”
*
十二月,疗养院的病房里依然充斥着茸茸的日光,叶明薇伏在窗边,饶有兴致地看到一只珠颈斑鸠在地上蹦蹦跳跳。
她又觉得有点儿累了,很轻地打了个呵欠,然后继续撑出兴致勃勃的表情。
“在看什么?”
江盛怀挥退了跟随而来的护士长,独自推开了病房的门。
“一只鸟,在偷吃猫粮。”
“这儿养了猫?”江盛怀眉心微蹙,语气却依然温和。
叶明薇会对动物的毛皮过敏,他交待过疗养院的人。
叶明薇听出了他的不赞成,笑道:“是从山下小镇里跑过来的野猫。对了,这次出国的事情还顺利吗?”
她回头,江盛怀已经走到了她的身侧。
“碰到了麻烦。你还记得Sam吗?”江盛怀带着她一道坐下,而后看到妻子露出了回忆的神情。
“嗯……叫这个名字的外国人太多了,不过是我和你都认识的……”
叶明薇想不起来,她知道自己的记性越来越不好了。
“你的大学同学。”明明没一点印象,但叶明薇语气笃定。
江盛怀:“对,我从前在Y大兄弟会的朋友。不过到了生意场,是很不讲情分的。”
“难怪你晚了几天才回来,后来怎么样解决的?”
“后面,想了一个办法……”
江盛怀性情冷淡,更不算健谈,但在叶明薇面前却不同。
其实在澳大利亚的工作完成的很顺利,为了妻子的关心,他有些许添油加醋。
“小麓呢?他今天怎么没有一起来?”叶明薇又问。
江盛怀将她抱到宽阔的病床上——虽然疗养院修建得如同度假的庄园,叶明薇的房间更是复刻了江家的豪宅装修,但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这间卧室其实是病房的事实。
他掖好被子:“你忘了今天周三吗?小麓要上学。”
“我还真糊涂了……”叶明薇眼中浮出愧疚,“那这周末有时间吗?”
“他马上要比赛了,周末的钢琴练习只好再排满一点。”江盛怀面不改色,语气越发轻和,“再说,不是要陪小麓过生日吗?在他生日之前,你好好养身体才最重要。”
“他很期待能在生日宴见到你。我也是。”
叶明薇不想让江麓替她担心,心里的无力感又涌了上来。
她的身体已经是这样了。
枯木一样,苟延残喘的续了这么多年。
但丈夫的眼中都是隐忍的爱意和痛苦,她无法拒绝这样的安排。
上次偷偷去学校,还连累了一群人心惊胆战。
“那好,也不要让小麓太累了,比赛再重要也没有身体重要。他有空的时候可以给我打电话,我也不是一天到晚都在休息的。他太独立了,明明很小的时候特别黏我。”
“到底长大了。”
“还要告诉小麓,妈妈很想他。”叶明薇靠在枕头上,眨了眨那双潋滟又温柔的眼睛。
“我知道。”江盛怀俯身,替妻子捋开散乱到唇角的头发。
“你要回公司了吗?”
“没。明盛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我这几天都可以过来陪你。”江盛怀从床头随意取来一本书,是游记,书角卷起,想来妻子最近很喜欢读,“要一起看吗?”
叶明薇略略调整了睡姿,按捺住时不时泛起的困倦:“你读给我听吧。”
江盛怀翻开书签停驻的那一页,房间里很快响起他不徐不慢的声音。
不知什么时候,日头西移,卧室也渐渐黯下去。
江盛怀没开灯,只借着昏暗的光看着熟睡的妻子。
半晌,他合上书,悄无声息地离开。
护士长依然等在外面,高昂的薪酬值得她事事上心。
“不要让外面的事情打扰到她养病。”
护士长知道他说的是哪件事情。
“好的,江先生。”
“楼下的野猫。”江盛怀的声音一停,“她喜欢看,就让人喂着吧。别让猫进来。”
“是。我们会注意的。”
真是矛盾的人。
因为自己的妻子喜欢看野猫,所以甚至特地来叮嘱,可他们的孩子受了伤,却不能够来影响江太太的生活。
归根结底,都是因为太过爱重妻子。
可是,真的全然没有问题吗?护士长想起叶明薇的身体,最后无声地落下一道叹息。
*
正如张淮所说,中瑞的医生对江麓十分上心。
江麓对此也早有预料。
市一院的医生已经给他做好了手术,来了中瑞,检查又重新做了一遍,事无巨细,一应以他为主,关于手臂的后续治疗和复健已经做了好几个方案,只等江盛怀拍板。
已经是受伤的第五天,江家的保姆崔姨一日三趟,商泊云先出了院,电话在每天傍晚准时打过来。
江盛怀还没来过,他的关心经由张秘书转达,或者是被那位助理夸张地渲染。
江麓多了九年的记忆,现在对这位父亲的情感极其复杂。
他耐心地等待着手的情况好转。
周五,江麓的病房。
“传统保守的治疗方法恢复得比较慢,但相较起来,温和许多,而且根据我们的既往经验,病人也不会落下病根。”
江麓时隔三周,终于见到了出差回来的他的父亲。
中瑞的专家亲自来介绍他们最终选定的两个治疗方案。
“另一个方案呢。”江盛怀坐在病床边,身上是如常的定制西装,面容沉静。
而那些被江麓所回想的“记忆”里,他的父亲看起来要苍老许多,神情也更加冰冷。
知晓他的性取向时、在手术室外时、在墓园里时,江盛怀冷静自持的眼睛里都是痛色、都是厌恶。
江麓一瞬间产生了恍如隔世的感觉。
“医院合作的企业进口了来自美国的一种新药,恰好对骨伤的愈合非常有利,但副作用也很明显,故而没有通过第III期临床试验,上市搁置了下来。”
所以,这其实是国内不允许使用的药物。
“有利?两个月内痊愈能达到吗?”
江麓看着他的父亲,两个月,恰好是京市比赛的日子。
他知道果然如此。
这只断掉的手,会以比正常时间快上一个月的速度痊愈。
专家肯定地表示:“已经有丰富的前期试验支撑结果了。”
“副作用是什么?”
“骨头愈合的疼痛会翻倍,同时会对情绪会产生一些负面影响,诸如焦虑、低落等,少量受试者还会出现食欲不振和呕吐的情况。”
一日三餐都在这照顾着江麓的保姆眉头紧皱,她张嘴,却又想起什么似的,匆匆把话吞了回去。
医院敢拿出这个方案,就是知道江先生有很大的概率同意。
“复健的时间能留出来吗?”江麓忽而开口。
“当然,药效很显著,再加上仔细的护理,您还能留一点时间给钢琴比赛。”
江麓不用江盛怀再替他做决定了。
他声音平静:“那就按照第二个方案吧。”
江盛怀眉心微动,而江麓的目光看了过来。
一贯乖顺的儿子露出一个浅淡的笑:“爸爸,你觉得呢?”
江盛怀确实也是如此考虑的。
他不容许江麓既定的人生轨迹出现偏差。
江麓意外的受伤已经令他震怒。
被报复。救人。他还从不知道江麓在学校里会出这么多事情。
“先这样。”
医生们默契地离开了病房,崔姨服务江家多年,察觉到气氛有些许不对。
她担忧地看了眼这对关系诡异的父子,想起了江麓曾受过的体罚。
“江先生,医生都说,少爷的手伤得很重,是要精心养的。”她嗫嚅着,细声提醒。
江盛怀神情不变,只淡淡点头。
反倒是江麓仍然笑着对她道:“崔姨,您先回家吧。”
门终于被小心关上。
江盛怀隐隐觉得,他这个儿子好像有哪儿不一样了。
“谈谈这次的受伤。”江盛怀并未多想,开门见山一贯是他的风格,“我想我应该说过,不要做多余的事。”
而江麓则终于确认。
父亲对他的关心基于他的手、基于他弹了十几年的钢琴。
他其实是一个承载这些的物件。
真奇怪,他是如何忍受了那么久。
从迅速结束的童年,到曼彻斯特,到之后只为赎罪的一年又一年。
“先告诉我,商泊云和你是什么关系。”
江盛怀盯着他,声音落在寂寂的病房里。
江麓神情一变。
chapter 92
“上一次”出事之后, 江盛怀问起的人是孟楠。
“他说因为喜欢你。知道你和他一样,所以才想下药试一试。”江盛怀从张淮那儿看完了详细而荒谬的调查。
江麓从医院醒过来的时候,病房里没有保姆, 也没有医生。
父亲挥退所有人, 目光冰冷厌恶,给他判了死刑。
“而你又犯了一个错。”
这次不一样了。有人剑走偏锋的把下药掰成了斗殴, 商泊云让他以局外人的身份被迫“卷”进来。
“商泊云是我的同班同学。”江麓一顿, 补充道,“也是我很好的朋友。”
“看得出来。”江盛怀的语气没什么变化, “你在钢琴之外的事情上花了太多心思了。之前你很少这样。”
江麓的受伤本来可以避免。
只要他不去救人。
江盛怀余光扫过刺眼的白色纱布,心中烦躁。
医生作了保, 江麓可以恢复如初,但凡事总有万一——何况,他救人的时候, 就等同于把这双手置之不顾了。
这才是江盛怀震怒的原因。
“我又让你失望了吗?”江麓没有顺着江盛怀的话反省, 反倒轻描淡写反问。
江盛怀捕捉到那一丝不对劲了。
语气仍然是从前的语气,却让人感觉到忤逆来。
十七岁, 可以算是大人了。
当久了上位者, 江盛怀下意识地不喜欢江麓这样的态度。
尽管对于这个孩子,这么多年来, 未尝不是爱屋及乌,所以才匀出自己的一点关注。
但他问得太直白。让江盛怀有种心思被洞察的不虞。
“我告诉过你, 做事之前要想清楚代价。”江盛怀的声音沉了下来。
在商人的眼中, 一切事物都有其价值, 不合理的代价就没有必要支付。
对于江盛怀来说, 儿子的出生,让他支付了极其不合理的代价。
“手的恢复需要时间。接下来两个月, 也没必要再去学校,全心都放在修养上。”
一棵树按照他的要求长了很多年,陡然生出不和谐的枝桠,就应该修剪。学校的生活确实让江麓有些偏轨了。
“你本来就要出国,一开始就不打算走高考,所以不用继续在附中浪费时间了,趁这段时间过一遍文书。”
“那我之后能转到榕谷去修养吗?榕谷的护理很专业,而且医生说我的支架只需要再佩戴半个月。”
“中瑞就很好。”
“但现在也练不了琴,我想多陪一陪妈妈。上次家长会,她说她很想我。”
江盛怀心中的烦躁更盛,神情也愈发冷淡:“我不想再强调,她需要的是静养,你也一样。”
“爸爸。”江麓目露嘲讽,“对我来说,这和禁闭有差别吗?”
确确实实偏轨了。
在外永远从容不迫的江盛怀霎时面沉如水。
他站起身:“听话。你不该想那么多无谓的事情。”
“什么事情才有意义。”江麓看着说一不二的父亲,“对了。爸爸,你来了这么久,都不问一问我的手痛不痛吗?”
江盛怀离去的步子一滞,他回过头,对上了那双肖似他妻子的桃花眼。
他竟然有种哑口无言的感觉,又像是被针猛地刺到一样。
过了几秒,他极力平静地开口:“医生都已经和我说过了。”
“他们又不是我,怎么能告诉你断骨到底有多痛呢?”
“小麓,你只需要好好修养。”
江麓稍稍动了下固定了支架的手,知道愈合的过程中还要忍受更多疼痛。
两次意外,被下药或者骨折,最后都是关禁闭的结果。
所以错误是什么不重要。是“同性恋”还是“受伤”都不重要,归根结底是因为承载手的“器物”没有爱惜好自己,影响了其被寄予的价值。
江盛怀的手已经落在了门把上。
“爸爸。”江麓叫住了他。
“商泊云不只是我的朋友。”
“他是我喜欢的人。”
“对你来说,救他毫无意义。对我来说,他就是意义本身。”
江盛怀猛然回过头,表情阴沉之至。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江麓不躲不避,他直视着江盛怀愤怒的眼睛,看到了熟悉的厌恶。
他不觉得害怕了。
曼彻斯特的雨季没有尽头,治疗室的灯光永远惨白,痛到极点的时候,想要自杀,却又挣扎出水面。
出国前,回到长洲后,一遍一遍在墓前发誓,他“治”好了,他潜心地赎罪,像木偶一样去活。
就算这样,也不能让江盛怀满意。
“我喜欢他。”
“……闭嘴!给我闭嘴!”
江盛怀暴躁地打断江麓的话,神情可怖。
他很久没有情绪到临界点的时候了。
孟家在他这轻若鸿毛,明盛可以毫无顾忌地碾过去。
所以他不会因为孟家的几个后辈动怒。
但是江麓——他和妻子的孩子。
眼睛和手都那么像他妻子的孩子。
怎么可以行差踏错。
断手,是为了救喜欢的人,喜欢的还是一个男人。
彻底偏轨。
“江麓,这些恶心的话给我永远地烂在肚子里。”江盛怀怒火滔天,一字一句地冷声道,“你必须记住,你不能丢掉她的脸面。”
江麓面无惧色:“爸爸,你只在乎你的脸面。”
江盛怀手臂一动,又生硬地换了方向。
门轰然关上,惊得等待的崔姨一个激灵。
她慌张推开门,病床上,江麓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少爷,你还好吧?”
“崔姨。”江麓摇头,“我这儿没有什么事情了,冬天天黑得快,你先走吧。”
崔姨面露犹豫之色,她也不知道刚刚父子两人说了什么,但是从来就没看过江先生发那么大火。
少爷却和没事人一样。
“你一个人在这我怎么放心。”
江麓声音温和:“晚上还有护士值班。而且,我想自己先待一会儿。”
“明天早上,可以给我带一份甜口的早餐吗?”
“啊……好好,我记住了。”崔姨默默把门关上。
门扇这次只发出轻微的声响。
病房重新变得很安静。
和江盛怀之间再次弥裂开巨大的鸿沟。
但这一次,江麓不打算去跨了。
熟悉的铃声准时响起。
江麓刚接通,还没开口,陈彻快活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他有点意外,又确认了一下备注。
【商泊云|绝世好攻版(爱心)(爱心)(爱心)(爱…】
这是某人趁着脑震荡没缓过劲改的,心情正复杂的时候看到这个备注,就会产生一种不上不下的愉悦。
“钢琴家钢琴家!你的伤怎么样了?”
“陈彻你滚开啊!你自己没有手机吗?”
“我还是诺基亚呢,让我体验一下果6怎么了?而且我不能关心关心‘朋友’吗?”
“朋友”两个字咬得很重,莫名带着一点荡漾且骚包的意味。
“首先,诺基亚也可以打电话。其次,这是我·男·朋·友。”
江麓听到了一记闷响,关心他的好朋友陈彻短促地“呱”了一声,像只呆滞的青蛙。
爆锤陈彻之后,商泊云拿回了自己的手机。
“老张拖了会堂,差点就错过了平常打电话的时间。”
“晚点儿也没关系。”江麓笑道,“我的手比刚受伤那会儿好一些了。”
商泊云每天都得确认一下才放心。
江麓又说:“是要你和陈彻说一下。”
“唔。”
商泊云转过脸,没有感情地向陈彻转述。
锅盖刘海还沉浸在那句“男朋友”里,惊觉商狗的不要脸与日俱增。
他抱头棒读:“好点了就好,好点了就好。”
商泊云轻嗤。
“手真的好些了吗?”
“刚刚已经说过了。”
“陈彻是陈彻,我是我。”他语气认真。
陈彻刚回过神,再次被腻了吧唧的商泊云冲击。
“阿耶——是~男~盆友~”
锅盖刘海小声嘀咕,怀疑自己不应该和天杀的商泊云一块出去吃饭。
但实在很想蹭商阿姨做的东北菜就是了。
江麓想了想,道:“确实比前几天要好一些了,但是手掌有点肿——看起来像过敏。”
“医生帮你处理过了吗?”
“嗯,医生说是恢复过程中的正常现象。”
……
这会儿是附中放学的时间,脑震荡缓过劲后,商泊云只好不甘不愿地继续当男高。
他和陈彻一块出了校门,往老居民区的方向走。
天黑得厉害,路灯一盏一盏亮了起来,陈彻好奇地打量死党。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狗东西忽然就开了窍,漫不经心的家伙谈起恋爱来居然这么面面俱到。
商狗以前不是只有做物理题的时候才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心思剔透耐心细致吗!
锅盖刘海很不是滋味地耸耸鼻头,死党一场,为什么他和禾姐一点进度都没有!
商泊云略过了陈彻的腹诽,边走边继续和江麓说话。
事无巨细关心了一遍后,他貌不经意道:“明天我上午我来看你。”
陈彻支着耳朵:“我也要去!”
“这个,估计有点困难。”
电话那端,江麓声音无奈。
“为什么?嫌弃我吗?我很像灯泡吗?明明我们还一块儿去爬了山呜呜……”
商泊云推开哀嚎的陈彻,笑得十分嘚瑟:“就这样,很好。明天我一整天都在医院了。”
“你可能也来不了了。”江麓叹了口气,“我刚和我爸爸简短地介绍完你。”
医院外的夜色深重,江盛怀再次给了他禁闭的惩罚。
前后九年的辗转,磨炼了江麓的耐心,他端详着手臂上的金属支架,漂亮的眼睛有一瞬晦暗。
如无意外,直到京市的比赛前,他都不会给他自由活动的权力了。
但也并非毫无筹码,江麓清楚他的父亲最在乎什么。
商泊云如有所感:“你先好好养手,等我来找你。我来想办法。”
“别忘了我之前和你说好的。”
江麓微怔,商泊云很快地补充:“手伤这一次就够了。如果你存心要我再抱着你哭一遍的话,我会把鼻涕眼泪都往你身上糊的。”
“后面这句有点恶心了。”江麓笑道。
商泊云恶声恶气:“后面不是重点!”
“我记得的。”江麓笑够了,很认真地应了下来。
chapter 93
“记得就好。”商泊云轻笑了声, “我就到家了。商熊猫在前面等我。”
“啊,好久没见它了。”
“所以,这次不要再乱来。先把手养好一些——”
圆滚滚的哈士奇扑了过来, 尾巴摇得起飞, 印了灰尘的爪子扒拉在商泊云的膝盖上。
“这样才能去见叶阿姨。然后来找商熊猫玩。哦,对了。你商阿姨还骂了我一顿, 说我关键时候靠不住。”
“我想象不出商阿姨骂人的样子。”
几次见商红芍, 给江麓的都是健谈且开朗的印象。
和商泊云有点像,但比起他更爱笑。
“哼, 那还是保留点对我妈的想象的吧……以后总有机会见到的。”
江麓点点头,又想起商泊云看不到, 正欲答话,手机里慢悠悠飘过来一声“宝宝”。
这个从三岁之后就没有人再喊过的称呼令江麓一个激灵。
商泊云蹲下来,随意搓着哈士奇毛茸茸的大脑袋, 笑容满面:“要听话, 好不好?”
哈士奇似懂非懂地“呜”了声。
江麓耳朵有点热,以他对商泊云的了解, 这句“宝宝”绝对是说给他听, 而非说给商熊猫的。
他小小地叹了口气:“我保证。”
他确实知道要如何才能让他的父亲低头。
只要这双手“无法”痊愈,江盛怀就一定不会坚持让他禁闭。
多了二十六岁的记忆, 自己在江盛怀面前也许是有一点长进了。
但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以为自己除了玉石俱焚之外没有别的选择, 以至于这种思维模式成了恶性的习惯。
这一次, 他不需要那样了。
江麓把手机放回了床头, 用完好的右手捏了下自己的脸颊。
*
陈彻听完了全程, 脑子逐渐呆滞。
“宝宝……好不好?”他一脸惊恐,谈恋爱要这么夸张吗!他怎么感觉自己有点喊不出口!上次听到商泊云给江麓的备注是“老婆”就已经很一言难尽了。
“怎么了?”商泊云撩起眼睛, 看到了锅盖刘海凌乱的表情。
他笑了笑:“没有人这么叫你啊?”
“拜托我都十七了谁把我当宝宝……我爸只叫我臭崽子算吗。”
商泊云抱起了商熊猫:“我今天心情好,你要是想听,也可以叫你一次。”
锅盖刘海头皮发麻,目光瞟向商泊云,对方眉梢微挑,无论性格如何狗,客观的说确实算得上很俊朗。
但是——
“……滚吧!”铁骨铮铮的直男彻搓了搓身上的鸡皮疙瘩,深觉他死党确实在变异的路上一去不复返了。
商泊云轻嗤,没再说话。
“不过你确定你心情很好?”
熊猫超市的店招就在前面亮着,有三三两两的客人从里头出来,陈彻道:“江麓家里,是不是管他管得特严?上次去壶山我就有感觉了。何况明明是他要养病,怎么连自由都没有了。”
“同学都不能去看。”陈彻对着空气挥拳,“他爸有没有朋友啊!”
“我还从来没见过江麓的爸爸。当然,大老板是很忙……不过叶阿姨身体那么不好,都来了江麓的家长会。”
陈彻想了想:“你摔坏脑袋的那几天,学校里来了几次警察,还有明盛的秘书,律师,一溜烟的黑西装。高主任的头发都掉了一大半了。”
“也还是没有见到他老爸。”
“总感觉有点怪怪的,好像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不需要亲眼来看……莫非有钱人的世界我无法理解?”
“嗯,确实很难理解。”商泊云随口应了下来,眼睛里没了笑意。
陈彻反倒乐了:“完蛋。你俩不会真拿的偶像剧剧本吧?哈哈哈到时候他爸来一句‘给你五百万离开我儿子’,然后你和钢琴家发生误会,他解释,你不听你不听你不听,然后你背井离乡,从此全村人都没有了水喝。”
“……”商泊云凉凉吐槽,“你平时都看了什么。”
陈彻闻到了院子里飘出来的饭香,他兴冲冲地跳上三级台阶:“电视剧里都这么演!不过我在里面是什么角色?就兄弟这颜值,怎么着也得是个男二。”
“对,还是贼深情那种。”商泊云想起了什么,冲着跑到前面的背影道,“过段时间帮我一个忙。”
“好嘞。”锅盖刘海答应得痛快,还不知道未来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总之先中气十足地先喊了声“商阿姨”。
夜色笼盖了整座长洲,老居民区亮起橘色的灯火。
滨江绿地边的医院,能听到栾江的水声流过。
敲门声响了三下,江麓侧过脸,谨慎而礼貌的护士带着医生走了进来。
淡色的灯光下,每个人的轮廓都被勾勒得极其柔和。
“你在想什么?”叶明薇的指尖停在书页上,疑惑地望着丈夫。
今天真奇怪,丈夫走了好几次神。
“圣托里尼我记得我们去过一次,十几年前的一个假期。”江盛怀离开中瑞后,就驱车来了疗养院。
来了这,才终于觉得心神安定下来,然而却一次又一次想起江麓的质问。
被人洞察心思是件令他不适的事情,特别是洞察的人还是他的儿子。
以及江麓所谓“喜欢的人”。
他忍住皱眉的冲动,目光重新落在叶明薇阅读的游记上。
蓝顶的白色建筑在海岸上蜿蜒而生,画面静谧而美好。
叶明薇摇了摇头,轻声道:“应该是两次。还有一次正好是小麓生日。”
江盛怀微怔。
妻子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那个时候他可能是两岁,或者三岁?总之是很小很小的宝宝。”
“看到海鸥,还吓哭了。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叶明薇的眼睛亮了起来,她期待地望着江盛怀。
江盛怀对此毫无印象,他的表情也来不及掩饰。
叶明薇惶然:“我又记错了吗?”
“没有……抱歉,是我给忘了。”
叶明薇摇摇头:“我确实记性越来越不好了。”
“忘记的事情越来越多,前几天你问我记不记得Sam,其实我也不知道是谁,我只是想着肯定是你留学的时候认识的,所以才那么说。”
她蓦地抓住江盛怀的手,冰凉的温度传来。
江盛怀心惊肉跳,中央空调的暖风吹过,这儿的室温永远恒定,妻子的体温却显露出她的虚弱。
“我最近很嗜睡,医生一定也告诉你了。睡的时候一直做梦,梦里光怪陆离,醒过来却什么都不记得,睡了也像没睡一样。”
“阿盛,我不想让你和小麓难过,但是这么多年了……”有水痕落在蓝色的屋顶上,叶明薇垂泪,终于说出了她一直以来的心事,“也许我是真的要到极限了。”
江盛怀心中剧痛,却依然要展现得冷静无比:“榕谷有最好的医生。我这次出差,其实还特地去了明盛资助的实验室,他们快出成果了。最迟下个月,在小麓生日之前,他们就能来国内参与你的治疗。”
“所以别说这些,你答应过我,答应过小麓了。”他渐渐带上哀切的恳求。
这些年,南来北往,豪掷千金、万金,不过是为了留住自己的妻子。
年华匆匆,自己也在老去,可妻子依然容颜秀美,乌发如绿云。江盛怀自以为自己将她养护得很好,可听到她的话,才惊觉现实的惨痛。
“可是,一切都有万一啊。”
“没有万一。”江盛怀静静地告诉妻子,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叶明薇无法从他的表情中看到任何消极的情绪。
江盛怀永远是这样,运筹帷幄,镇定从容,永远不在她面前表露任何不好的模样。
她有时候会觉得这一生是巨大的梦境,她置身其中,自己却像一个空洞的泡影。
日复一日的修养,治疗,像是被裁掉根茎的花一样供养在干净无瑕的器皿之中,可离开土地的花迟早要凋谢,谁能摆脱生与死的法则?
“好。我对你有信心。”叶明薇没有再说下去,心中的预感却越发强烈。
柔软的纸巾擦去了她的泪水,江盛怀又拿了一张纸巾,仔细地压过水痕。
“不该哭的。太可惜这本书了。”叶明薇有些懊恼。
江盛怀声音淡静:“不可惜。我明天再给你带新的。”
*
回和光山苑的车程将近两个小时,城郊的月色寂静,银灰色的跑车像刀锋,割开了夜里的雾气。
江盛怀没把车开进去,而是停在了院子外。
冬天,爬满石墙的蔷薇都枯萎了,只剩下交纵的荆棘与藤蔓。
他点燃了一根烟,晦暗的神情被火光照亮。
“江先生。”张秘书尽职尽责,在完成江盛怀交代的事情之后,就立刻拨了电话过来。
“已经通知了实验室那边的负责人,确定了下个月15号就能飞国内。”
“15号太晚,至少提前一周。”
张淮难得地从他声音里听出了烦躁。
他迅速答应下来。
“另外,商泊云的资料已经调查完了,我现在就发您吗?还是明天上午打印出来?”
虽然不清楚为什么江盛怀要突然调查江麓的同学,但一个高中生的生平实在很容易摸清。
“现在就给我。”
“是。”
江盛怀忽然问道:“你看了吗?觉得怎么样?”
张淮迅速重新过了一遍商泊云十七年的人生,发觉没有太多值得关注的。
“看了。他是单亲家庭,性格不错,外貌和成绩算比较突出的那类。”张淮摸不清江盛怀的意思,他只好客观地转述那几页调查,“朋友很多,人际交往上很受欢迎。”
“……朋友很多……受欢迎。”江盛怀将这几个字反复咀嚼,语气不带任何情绪。
半晌,他抖落烟灰:“通知中瑞,谁都不能来探望江麓,尤其是叶凝,还有……这个商泊云。”
chapter 94
叶凝是五班的班主任, 也是江太太关系亲近的堂妹。
张淮知道她关心江麓,三年前,江麓能去附中念书而非直接出国就是因为叶凝和江太太偶然提及。
上次为了江麓, 叶凝还差点和他吵起来。
他只不过是传达江先生的意思罢了。
但是商泊云——一个普通的高中生, 又是怎么进了江先生的眼睛里?
张淮从不问缘由,依然很快地应了下来。
江盛怀掌权多年, 明盛那样一个庞然大物, 他都能够说一不二,何况现在他只是管束自己的儿子。
张淮已然习惯, 因此偶尔认为叶凝天真得有些麻烦。
夜风里,那根香烟终于燃尽。
江盛怀按开院门的开关, 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华美别墅——这个很久很久以前,他就不再当作“家”所看待的地方。
*
江麓敏锐地察觉到了医院气氛的变化。
中瑞是一家高端私人医院,因此它的氛围向来安静, 但今天似乎安静得有些过分了。
医生来给他做治疗, 态度完美,无可挑剔。
“今天的情况也比昨天要好上一些了。”是个女医生, 语气温柔。
“只是一个晚上, 会有明显的好转吗?”江麓打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他问道, “唐教授呢?”
唐教授是他原本的主治医师,一个中年的儒雅男人。
他想了想:“还有徐医生和季医生。”
唐教授的两个学生, 也是年轻的儒雅的——男人。
“因为一些原因, 我接手了你接下来的治疗。”女医生有些意外江麓居然记住了仅仅充当助手的两人, 她面上依然带着温和的笑, “我姓李,李妍。请放心, 在骨科的治疗上,我的资历并不逊色于唐教授。”
江麓却觉得十分恶心——当然这并不是针对新的主治医生。
他立刻就想到这绝对是江盛怀的授意,就像他在曼彻斯特“矫正性向”的时候,身边照顾、监视他的都是年长的异国女佣。
无论前置条件是什么,无论是他主动坦白,还是因为孟楠而暴露——无论妈妈的死亡是否和他有关联,他的父亲都十分坚决地不能接受他的性取向。
“所以不要想太多。”李妍声音娓娓,“多思可不利于伤口的愈合。”
江麓没说话。
李妍只当没看出他的抵触:“你钢琴弹得很好,知道我的病人是你的时候,我还惋惜了很久。几年前你的独奏会,我也去看了。带着我的女儿。”
江麓看向她。
李妍眨眨眼睛,提及女儿,神态越发温柔:“看完之后,她就吵着闹着要学钢琴。不过至今为止,依然是会被投诉扰民的水平。”
李妍身上散发着一种母性的光辉,年龄也与叶明薇相仿,天然就让人有亲切感。
江麓配合地露出笑来:“不知道算不算我的荣幸。”
“当然呀。小孩子心性不定,她长这么大,坚持下来的也就只有钢琴。”
李妍看得出江麓对自己印象不佳,她只作不知,又道,“听说你母亲也是很知名的钢琴家。她一定也很希望你尽快康复。”
李妍直起身来,护士在这个时候将药放在了床边。
“一日一粒。药有点儿苦,建议在下午茶前服用。”
江麓点点头。
李妍见好就收,领着护士离开病房。
走前,她又不动声色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个需要被“特别关照”的少年拿着手机在回复谁消息,眉眼终于彻底松懈下来。
她暗暗记住这一幕,轻手把门带上。
门外,提着早餐的崔姨正等着,见到李妍后微愣。
怎么突然换医生了?
李妍知道这是江家的保姆。
毕竟这一层楼现在只有得到江家允许的人才能上来。
她微微错身,面上是柔和的笑意:“请进。”
崔姨连忙道了谢。
*
江麓在看到商泊云的消息后确实整个儿放松下来。
李妍展现亲和力的方式很有技巧,但不妨碍他整个人都感觉不适。
江麓只有一只手能动,因此回得很慢。
他把手机放在膝盖上,手指头一下一下地戳着键盘。
商泊云的语音又很快地发来了一条。
崔姨正在外间把食盒一个一个地打开。
“你昨天说想吃甜一点的,我就让老周做了甜粥和点心。听医生说你要吃的药特别苦,我回去再让老周琢磨点别的花样。不过咱们长洲这边甜口的菜也不少,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告诉崔姨。”
说话间,她听到了被子掀开的声音,拖鞋踏在地板上。
“哎呀,在床上别动。我拿过来给你就行了!”
滑轨发出轻微的声响,江麓按下了窗帘的开关,冬日的太阳毫无保留地照了进来。
崔姨看到他站在了落地窗前,回过头来,声音轻快地道:“没关系,就放在那儿吧。”
落地窗外,大片的草坪还留着绿意,清晨的树影错落在阳光底下,蔓延出长而淡的影子。
一只哈士奇正打算去到草地打滚,又被牵引绳带回了身旁,十七岁的商泊云、二十六岁的商泊云又打着遛狗的名号跨国了半个长洲。
一张俊朗讨喜的面孔笑意明朗,他视力很好,清晰地看到了江麓的位置,于是遥遥地挥手。
“算了,不卖关子了。江小麓,你看外面。”商泊云刚刚在语音里这样说。
江麓其实做好了暂时看不到商泊云的准备,毕竟他知道江盛怀的禁闭有多严苛,换医生本身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预告。
但长洲没有下雨,今天是很好很好的晴天。
*
窗帘没合上,江麓的消息发了过来。
他也朝自己挥了下手,然后才转身,身影渐渐被玻璃窗的反射覆盖。
商泊云这才收回目光。
中瑞作为一家高端的私人医疗机构,在寸土寸金的长洲也称得上占地奢侈。
沿着道路退了二十多米的绿地出来,俨然一个小公园。
正门口,安保人员都穿着统一的黑色制服,并不像一般的公立医院一样完全对外开放。
商泊云对于江盛怀的控制欲有了进一步认知。
不得不说,“血缘关系”所赋予的权力太大,足以令许多人忽略掉江盛怀行为本身的恶劣,只将其看做“父亲”对于“孩子”的管教而非监禁。
所以曾经的江麓就那样被关到了京市比赛的前一天,又错过了叶阿姨的葬礼,最后在所谓的治疗室里失去了人生的整整三年。
商熊猫不明白他为什么在这儿长久地停留,遂挣了挣牵引绳,试图继续猪突猛进。
“再去前面看一看?”商泊云问道。
哈士奇“嗷呜”一声,乐颠颠地沿着小路继续走,商泊云偶尔和出来散步的病人错身而过。
*
江麓知道药物会有不良反应,但没想到仅仅是第二天,就开始出现了。
他又有了从前在曼彻斯特时的抑郁情绪。
这个感觉太熟悉,哪怕只是一点点,都像掉进眼睛里的头发丝一样存在感明显,令他有些难以控制情绪。
江麓下意识地想和商泊云说。万一他哪个时候控制不了,发了脾气,要提前从小气鬼那拿到免责声明。
“感觉怎么样?”
李妍的声音打断了江麓的思绪。
她态度如常,见江麓表情算不上太好,也依然笑吟吟的。
她想了想,从兜里拿出一块巧克力:“药估计挺苦的,这是今天早上我女儿塞我兜里的。”
“她听说我能见到你,一定要我带上巧克力给你。”
江麓回过神来,从她手里接过了巧克力。
“谢谢。”
李妍声音温和:“我想我女儿会很开心。对了,今天的检查需要去二楼CT室。”
“好。还请等我一下。”
情绪依旧不太好的少年教养如一,李妍看到他拿起了手机。
她想,大概又是和昨天的人发消息。
但这次江麓没能再次露出彻底放松的表情。
李妍的笑容不变,见江麓沉默地摁灭屏幕,温声道:“已经可以了吗?那我们走吧。”
江麓看着无休止的缓冲界面,迅速明白了原因。
聊天界面里,商泊云的“早安,宝宝”他还没来得及回复,便没有了回复的机会。
他深吸了一口气,忍耐下了药物加剧的负面情绪。
他的父亲总是能够拿出新的惩罚。
江麓和外界的联系被彻底切断。
第三天,药物的副作用继续加剧,李妍看完CT后,说骨头愈合得非常好。
第四天,长洲又开始了冬季的雨水期。
第五天,消息依然发不出去,李妍给江麓带了新的糖果,除了巧克力之外的。
第六天。
第七天。
第十二天。
长洲阴雨连绵。
“这下江先生可以放心了,完全可以恢复得和之前一样。接下来康复训练也要接入了。”
病房里,李妍和张淮详细地报告江麓的检查情况——直到江麓取下支架这一天,这位秘书才来了中瑞,转达了江盛怀的关心。
江麓对此没有任何反应。
他整个人都到了临界点。
失眠、呕吐伴随着抑郁的副作用出现,尽管手臂恰如医生所言,快速地完成了愈合,他也如期取下了支架。
但负面化的情绪有如黑洞,熟悉的漩涡再次困住了他,以至于张淮和李妍说了什么,又在什么时候离开,他都完全没有发现。
窗外的雨声却很清晰。
淅淅沥沥的落个不停,令江麓产生了一种恐惧感。
他不想听到雨声,因此将自己裹进了被子里。
那种恐惧感根植于他的记忆,和泥土新覆的墓园、曼彻斯特的治疗室有关。
和他生命中所有的失去都有关。
他预感自己又要经历相同的事情。
没有什么会发生改变。
商泊云说好了这次会陪着他。
但是十七岁的商泊云无法对抗拥有一整个明盛的江盛怀。
比如,江盛怀只要开口,这一整层楼就只有他一个病人。
他轻而易举让他如同在一座孤岛。
江麓的理智也在恐惧里变得浑浑噩噩。
被子里是一整团的黑暗,药物带来的恶心感是间接性的,江麓的胸膛猛地弓起,咳出一口难捱的闷气。
他不想出去呼吸新鲜的空气,出去了就又要被迫听到烦躁的夜雨声。
江麓抬起左手,尽管已经取下了支架,恢复良好,细微的痛意依然顺着雨水绵延开。
他难过得不得了,把被子蒙得更紧了,恍惚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密不透风的囚笼里。
其实,商泊云也没有办法,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他不怪他……
和以前一样也没有关系,去曼彻斯特治疗三年,再在国外继续深造钢琴,九年后还是能和商泊云在一起……
他的意识彻底脱离控制。
冬夜里轰然炸出一声惊雷。
“江麓?江麓。”
有人把他拽了出来,声音噙着笑,“原来你还怕打雷么?”
“卧槽!这就是有钱人的病房啊!气派!”锅盖刘海毫不客气,直接倒在了客厅的大沙发上。
chapter 95
“怎么哭了?”商泊云摘下口罩, “这次是不是要轮到我来笑你了,江麓。”
熟悉的温度递了过来,江麓被商泊云抱着, 他仰着脸看他, 产生了一点确定又不确定的感觉。
脑子里还是一片浑沌,这是缺氧导致的, 他焦虑到极致的时候一贯有点自毁的倾向, 这个倾向在药物、禁闭、记忆的作用下得到了加强。
他漂亮的眼睛里也没有神采,像是黑沉沉的雾。
江麓试着看清楚一些商泊云。
商泊云没戴眼镜, 高挺的鼻梁泛着点红,额发是乱的, 有细小的水珠藏着,将坠不坠。
他颜色偏浅的眼睛里都是笑,专注地、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江麓张了张嘴, 喘息声越来越重, 他脸色涨得通红,却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人本能会回避自己遭遇的创伤, 以为自己已经慢慢走了出去, 最后发现是时间如蚕结茧,一层又一层地把伤痛包裹了起来。
伤痛一直原原本本地在那, 只要有人掀开,顷刻又会鲜血淋漓。
江麓重新被掀开了一次伤疤。
禁闭的日子里, 他对于时间都没有概念了。
商泊云说“等我”。
他记得自己答应得很好, 会乖乖地等他。
但高效的药物有高效的副作用, 他高估了自己。
于是记不清楚等了多久。
可能一周, 半个月,也可能一年, 很多年。
活动范围被迫限制在这间病房,他耐着性子养伤,越到后面越崩溃。
江麓知道自己不只是十七岁的自己,他有了二十六岁的记忆,理应更成熟,更坚强。
可是控制不住。
其实二十六岁的那个自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引诱了商泊云,依赖着商泊云,又不敢和他说“以后”。
他察觉不到自己在发抖,理智被雨水和黑暗吞没,化成了不成型的泥泞。
记忆混淆,江麓又开始分不清自就像分不清楚自己现在是在长洲,还是在曼彻斯特的治疗室。
病房是白色的,日复一日服用的药物极其苦涩,没人来看他,医生说话的语气永远温柔,说话的内容永远不变……
江麓在被子里蒙得缺氧的脑子越来越不够用了。
“江麓,呼吸。是我。”商泊云忽然不对他笑了,甚至往后退开了一点距离,“先慢慢地呼气,好不好?”
江麓以为商泊云的影子也要消失了,治疗室里最后又只会留下他一个人。
他慌乱地抓住他的衣角,用力去听他的声音。
呼吸——
江麓记得这两个字。
在他们第一次接吻的时候,商泊云也是这么说的。
为了确认这段记忆的真实性,江麓向前,莽撞用力地亲在了商泊云的唇角。
湿漉漉的泪水贴着彼此的肌肤,唇角的触感分外清晰,江麓抓着商泊云的衣角不放,紧张得近乎神经质。
他死死地盯着商泊云。
“对不起啊,现在才过来见你。”
温暖的手落在了他的发顶,商泊云一下一下抚过他的头发。
像给小动物顺毛一样。
江麓的喘息终于渐渐平复了下来。
商泊云感受着江麓僵硬的身躯,又拍了几下他的背。
生涩的哄小孩手法,但对江麓有奇特的安抚力。
江麓很缓慢地说:“不是你的错。我们当时说好了。”
江麓一顿,似乎是回忆,也为了强调:“我记得。都交给你。”
“嗯。”
商泊云的手指插进了江麓的头发里,不轻不重地按压着。
他的心绪远没有表现出来的平静。
意外在于,禁闭的负面影响显然超过了他的想象。
因此他放任江麓一个人又重新经历了一次相同的痛苦。
没有亲眼见过曼彻斯特的那三年,光看眼前的江麓,也知道江盛怀到底有多残忍。
可他的江麓,遭遇了那么多不好的事情,最后还想着要安慰他。
商泊云垂眸:“我给你发了很多很多消息,你是不是都收不到?”
江麓点点头:“抱歉,我没想到……”
“不是想听你和我说抱歉,你没有任何需要说对不起的地方。”他拿嘴唇很轻地蹭了下江麓的下巴,声音低淡:“就算有,也是因为我的错。”
顶着高中生的身份,做什么都束手束脚。
如果是九年后,他未必不能直接和江盛怀对上,但是现在,江盛怀只需要一句话就能困住江麓。
商泊云不是瞻前顾后的人,但牵扯到了江麓,就必须做出谨慎、周全的局。
“和你说我发了很多消息给你——只是想表达一下,我真的非常非常想你。”
“手是不是好了很多?”
江麓的反应慢半拍,他说:“我也……我很想你。”
商泊云握住江麓的手,江麓这才道:“已经不用再戴支架了,医生说复健马上就能开始。”
“那就好。”他没松开江麓苍白瘦削的手,反而像亲吻江麓的嘴角一样,把湿热的呼吸洒在了腕骨处。
江麓的脉搏搏动得很清晰,断裂的骨头长合,商泊云再次露出笑来:“现在,去做我们说好的事情。”
“离开这。”
躺在真皮沙发上的陈彻清了清嗓子。
他翻过身,对上了江麓的眼睛:“我这个深情男二终于要被看到了吗?”
“对。”商泊云把锅盖刘海抓过来,声音恢复了正常,不是陈彻刚刚听到的、温柔到黏糊的语气。
陈彻瘪瘪嘴。
“衣服脱了。”
陈彻重重咳嗽一声。
江麓这才看到,陈彻穿着淡青色的——
护士服。
商泊云套着的白色外套居然是白大褂,上面的盾牌刺绣是中瑞医院的标志。
他大致猜到这两个人如何蒙混过医院的安保科了。
陈彻摘下护士帽,内里盘着的假发也露了出来,搭配他三年不变的锅盖刘海,居然有种奇异的和谐。
“首先,我要声明,护士服是无性别的,我没有女装癖好。”
“其次,钢琴家,你即将彻底自由。”陈彻眉飞色舞,“因为,你的彻来了。”
“行了,别贫。”商泊云若有所思,顺便把陈彻塞进了盥洗室,“你去里面脱。”
“不准偷看。”陈·宇直·彻把门反锁。
两个人相对而视,商泊云道:“你需要和陈彻换一下衣服,他白天会在这帮你拖延一点时间。”
江麓蹙眉:“他一个人在这没事吗?”
陈彻吭哧脱衣服的动静隔着门传了过来:“没事,明天周日,我还来得及回去上课。”
江麓担心的显然不是陈彻赶不赶得上下午的自习。
“叶老师会过来捞他。”商泊云解释,“你爸爸知道谁才是‘主要矛盾’。”
主要矛盾其实是他商泊云。
江盛怀的关注点一定会放在带江麓离开的他身上。
他解开江麓的纽扣:“九点是医生最后一次查房的时间,半个小时后,医院的灯都会熄灭,然后保安们会进行一次交班,我们要在这个时间段内离开……来,把手抬起来,会痛吗?”
江麓张开手,商泊云很顺畅地脱下了他的病号服,面不改色:“屁股也抬起来。”
“……裤子我自己可以脱。”
缓过神来的江麓耳朵通红,没再让商泊云帮他。
他低着头,用没受伤的右手把裤子脱了下来,左手只稍稍扶了一下。
药物的原因,江麓养伤的这些日子里睡眠和食欲都很差。
商泊云解开纽扣的时候,就看到了他深凹的锁骨。
等到衣服都脱完,裸|露出来的肌肤也是并不健康的苍白,肋骨的轮廓格外清晰。
江麓的手被养好了,但“江麓”本身却没有被养好。
商泊云轻吸了口气,对于江盛怀的厌恶又攀上一个高峰。
他把毯子披在江麓肩膀上,然后抱着病号服和陈彻做了交换。
“我来。”
商泊云这次没让江麓自己动手。
江麓敏感地察觉到了商泊云的情绪。
他坐在床边,商泊云的目光带着点审视,给他重新换上了衣服。
长度合适。江麓身高和陈彻相仿,只是护士服穿着空荡荡的。
病房的暖气很足,但长洲已经是冬天,商泊云目光在房间里看了看,江麓说:“衣帽间在盥洗室后面。”
陈彻已经换好了江麓的病号服,棉质的衣物贴身,穿着还挺舒服,他盘着腿长在了沙发上,看着商泊云拿来了一件毛衣和一件秋衣。
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自尊心,商泊云和陈彻从小到大打死都不穿秋衣秋裤。
江麓却很乖地都换好了。
长得有些长的头发乱糟糟地垂着,商泊云有备而来,不甚熟练地给江麓扎了个揪揪,然后把揪揪盖在护士帽下面,夹住。
“查房结束,小江护士。”商泊云带着江麓站了起来,笑得十分畅快,“我们下班。”
chapter 96
陈彻火速躺进了被子里, 催他们赶紧走:“我马上就睡,给我关个灯,明天我还要去上学。”
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他们。
“晚安。”虚假的商医生握住了小江护士的手, 走之前, 江麓顺便替陈彻掖了一下被角。
“谢谢你,陈彻。”
陈彻对江麓贩不起来剑, 他缩进被子里, 瓮声瓮气:“真没事。”
再说,商狗给了他很好很好的报酬。
*
楼道里静悄悄的, 四下无人,摄像头布在走廊的不同方向。
商泊云轻车熟路地带着江麓走, 就像不是第一次来这儿一样。
他们没有走电梯,电梯需要刷卡,而江麓没有卡, 一楼的门厅有值夜的保安和护士。
绿色的应急出口标志发着光, 商泊云打开了消防楼梯间的灯。
六层走到一层,其实只要三分钟, 但在江盛怀的授意下, 江麓甚至不被允许走出病房。
一层的消防楼梯间直通室外,这是中瑞所有出口里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出租车司机收了三倍的车费, 在雨夜里耐心地等着,也没注意到重新上车的男生已经换了一个人。
“这么晚了, 还下雨, 真要去榕里吗?”司机决定再确认一次。
“去啊。”商泊云帮江麓先扣上了安全带。
隔着车窗, 夜里色的医院只有微弱的光亮。
江麓感觉自己整个人终于完全落在了实处, 他靠着商泊云,很轻地呼吸着。
过了一会儿, 他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
信号标志重新出现。
禁闭的这半个月,手机完全没用处,但江麓让它保持了满电的状态。
他隔一天充一次电,偶尔对着没有信号的标志发呆。李妍显然知道手机用不了,因此不再关注。
商泊云问:“要给叶阿姨发消息吗?”
江麓摇摇头:“很晚了,她估计看不到我的消息,疗养院的护士们不会让她劳神。”
他想看商泊云之前给他发的消息。
置顶的头像上挂着鲜红的99+,缓冲了好一会儿,才彻底加载出来。
江麓微微睁大了眼睛,显得十分生动。
商泊云的狗爪子久违地痒了起来。
*
江麓往最上面划。
【早安,宝宝^0^】
这是最开始的一条,他没来得及回,日期是十四天前。
“那天我又去了中瑞,但你的房间被窗帘挡得很严实,所以我没看到你,商熊猫也没看到你。”商泊云记得很清楚。
“那时我还没适应副作用,早上就睡过了头。等想回你消息的时候,消息就已经发不出去了。”
“真可惜。那天是长洲难得的晴天。”
商泊云没说,他怕江麓看不清楚,还特意挑了颜色明快的衣服,头发是跑完步后在美发店洗吹过的。
总而言之,商狗子的媚眼没有抛出去。
【今天下雨,商熊猫非要出来散步,我没带它。】
“你看,从周一开始就下雨了。”
“周一,你不是要上课吗?”
“晨练。”商泊云面不改色,“而且我还是很想见你。”
他在早晨跨过了半个长洲,遗憾地看到中瑞的后门也安排了保安。
……
江麓往后看,又忽的打量商泊云:“那你说请病假,是生病了吗?”
聊天框里,商泊云的消息声泪俱下—
【汪/伤心小狗.jpg。老婆,联系不到你,我快要生病了,所以和学校请了三天病假。】
“上次磕到头,后来有再去复查吗?”江麓表情有点挫败,嘟囔道,“你肯定没去。”
商泊云眉梢微挑,病假只是个幌子。
有了充足的时间,他想办法弄到了中瑞的施工图,明盛当年是公开招标,从开标到动工都有迹可循。
私立医院动线没有大型公立那么复杂,他从图纸上找到了自己经过了三个出入口。
每天雷打不动的“遛弯”,记清楚了医院的作息,又托叶凝帮他弄来了医生和护士的工作服,他数着日子,等到江麓拆支架的这一天。
商泊云看着江麓苍白瘦削的脸,最终还是抬手捏了一下他的腮肉——现在只能揪起很小一撮。
“江小麓,你真的太可爱了。”商泊云笑眯眯的,没回答,半点不提他到底花了多少心力。
这个“梦境”之中,他所经历的一切都不会留下痕迹,哪怕梦境的结束还无迹可寻,但确定的江麓一个人贯穿了他的前后九年。
他是他的锚点。
所以付出了什么不重要。
只有江麓重要。
车窗外,城市的霓虹飞速掠过,医院的草坪离他们越来越远。
江麓从商泊云万事不经心的样子里明白了他的未竟之意,喉咙有点梗涩。
记忆是痛的,药是苦的,人生的这些年那些年,总觉得快乐很遥远。
就好像在童年飞速结束后,他再也没吃过糖,没吃过巧克力,没吃过香软可口的小蛋糕。
但是忽然有一天,他的死对头从天而降,惊奇地啧啧了几声,然后给“没见过世面”的他造了座童话里的甜点城堡。
幼稚吗,江麓?学不会克制吗?经历了这样那样的事情后,还觉得自己可以被爱和爱人吗?
可是商泊云永远坚定,永远选择他,永远给他唯一的回答。
爱你。要一起。什么都没关系。
所以真的真的不要让自己被药物、情绪、父亲困住。
他的眼眶有点热,水汽氤氲而出,但是他不会掉眼泪了。
江麓勾了勾商泊云的手指:“我觉得你最可爱。”
商泊云:“……”
商泊云:“!”
前头,深夜开车的司机瞬间精神抖擞,不自觉油门一踩。
*
出租车停在了榕里古镇的一家民宿,榕里在长洲边缘,到这儿的已经是凌晨了。
商泊云是提前订好的房间,他甚至提前过来放了两套换洗的衣服。
房间木色的装修显得很度假风,点了香薰,橘子味的,在冬天有种别样的暖融味道,这里和医院的病房没半点相似之处。
江麓的甜点城堡离他很近很近。
很快的洗了澡,两个人裹在被子里,都没有什么睡意。
“等早上的时候,我们就立刻出发去疗养院。这家民宿离榕谷的入口最近,和老板打过招呼,他开车送我们过去。”知心大狗开启了睡前谈话,“会紧张吗?”
“疗养院八点开门,医院给我做晨检的时间在九点,而从长洲来榕里要将近两个小时。”江麓侧躺着,笑道,“我的男朋友确实可爱且聪明,再次充分的利用了时间差。”
“又学我说话。”商泊云哼声,知道江麓彻底放松了下来。
“我说错了吗?”房间里开着小灯,江麓看着商泊云,眼神很柔和。
“没有。”
商泊云感觉得到江麓一点一点重新鲜活。
这很好。
他能比江盛怀更好的养一只猫。
这道坎迈过去之后,理应把江麓全权交给他,这种烂透的老爹早八百年就该被剥夺抚养权。
他轻轻捏了捏江麓的手,然后把他抱了过来。
被子里暖烘烘的,商泊云整个人也暖烘烘的,江麓自觉地往他怀里拱。
冬夜喧哗,雨声和心跳声呼吸声都缠绕在了一起,橘子味道的香薰是绝佳的安定剂。
“不过紧张,确实会有。”江麓过了几秒,又道。
他很久没有见过叶明薇了,得到的二十六岁的记忆加深了这种距离感。
已经失去过一次了。
生死无可转圜,内心有预感,会要再经历一次。
有机会弥补,就应该知足,忏悔和真心都能亲口说,可归根结底还是会不甘。
“我想多陪她,想弹琴给她听,想把那场比赛赢下来,想自己告诉她,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喜欢什么样的人。”手术室的诀别,墓园的青草,走马灯似的在江麓眼前晃过,最后又落定在家长会那一天,叶明薇伏在车窗边缘,挥挥手和他告别。
夜色越深,商泊云轻拍着江麓瘦削的脊背,怀里的人忽而挣扎了一下。
“……我瘦了好多。有点难看。”
江麓想起上一次见到他的妈妈。
那会儿他一无所知,满心期待,和商泊云的交往很顺利,知道她身体在好转,知道她要给他过生日,一切都是明亮的,她也是明亮的。
“我这个样子会吓到她吗?她会难过吗?”江麓的长睫垂了下来。
商泊云看着江麓,把他每一个细微之处都看得很清楚。
养病以来,江麓的头发长得有点儿长了,吹干之后,微长的头发就温顺地垂在了耳侧。
商泊云捻着一缕头发,没来由的想起亲爱的商红芍女士。
小时候,他的头发都是商女士给他拿推子剃的,商女士创业范围很广,美发美容一度也在她的技能树上。
商女士一边剃一边嫌弃:“头发硬茬茬的人,脾气也狗倔。”
“妈,这是歪理。头发软的人难道就心软?”商泊云立马反驳。
商红芍女士不接受反驳,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脑瓜崩。
当年原来一语成谶,他怀里的人确实有一颗柔软的心脏。
尽管这颗心脏被戳破、勉强自愈,放在水里头浸泡了整整九个年头,依然没有变得冷硬,也永远不会冷硬。
商泊云把垂落到江麓鼻梁的头发拨开,又用指尖很轻地抚过江麓的眼角,认真地说:“胡说八道,你最漂亮。”
在他心里最漂亮,在爱他的人心里最漂亮。
商泊云对此十分理直气壮,就好像这个事情无需任何客观参照,不受任何影响,是他的宇宙里亘古的真理一样。
江麓为这句话怔了几秒,然后有些难为情的笑了起来。
半晌,他亲昵地蹭了下商泊云的脖子,声音轻快:“哎,我知道了。”
江麓又学着商泊云刚刚的动作,用食指和中指略微勾着,拨开了他的额发。
对方淡茶色的眼睛注视着自己,江麓顺从心意,亲在了他微微翕动的眼皮上。
“晚安,商泊云。”
回应他的是含糊的应声,和一个认真的、绵长的亲吻。
后来江麓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了,只记得商泊云的体温很暖和,亲吻很怜惜,雨声越来越小,他的不安也越来越小。
他往商泊云的怀里窝着,被对方抱住,甜点做的城堡将他全部围绕。
然后,雨停了。
chapter 97
这个晚上江麓没再做梦, 没再梦到那些混乱纠缠了他半生的痛苦。
他睡得很沉,醒的时候发现自己被裹得像个大饺子。
时间是七点。
商泊云已经出去了,房间里就他一个人。
他一瞬间又忍不住心一沉, 但橘子香薰的气味在空气里飘。
落在枕头、被子上, 江麓鼻尖轻嗅,让自己放松了心绪。
他再次强调认知:这不是医院。
商泊云包饺子的技术很扎实, 江麓努力地拱了有半分钟, 才把自己从暖呼呼的被子里放出来。
他一件一件地穿上秋衣、毛衣,又穿上外套。
外套是商泊云的, 尺寸果不其然地大了一圈,高高的领子把下巴都围了起来。
江麓稍微整理了一下, 换上鞋子往外走。
冬天天亮得慢,清晨的民宿很安静,要出行的人都还在房间里安睡。
他踩着木质的楼梯下楼, 看到前台的姐姐正撑着脸昏昏欲睡。
绿色军大衣的中年男人大步走了进来:“小娟, 过会儿就交班,回去睡嗷!”
打瞌睡的小娟头一栽, “咚”的痛清醒了。
“王哥!你别吓人!”
江麓的嘴角轻轻弯起。
民宿的老板, 也就是王哥,爆发出那种十分洗脑的立体环绕大笑。
“哎, 榕里这边就是小笼包最地道,哥从来不诓人!长洲市里那家生意老好的早点店, 师傅就是咱们镇上的老人。”
“谢谢王哥。”
江麓顺着声音看过去, 商泊云扬了扬手里的透明塑料袋, 笑得光辉灿烂:“怎么起这么早?我想着还有点时间, 就没叫你。”
“就自然醒。”
江麓一夜无梦,也许只睡了六个小时, 五个小时,但是他的精神和情绪前所未有的好。
“起得早多好。把早餐吃了昂,过会儿我开车送你们去疗养院边上。”
王哥自来熟,满口亲切的大碴子,把手里也拎着的小笼包和老鸭汤塞给了小娟。
商泊云身上冒着冷气,榕里古镇被山包着,气温比市区还要低一些。
江麓看到他长垂的眼睫上沾着水珠,就和昨天夜里一样。
两个人坐在大堂的竹木桌子上,开始渐渐有人从客房出来,脚步声在楼梯上不断响起。
这是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早晨。
小笼包里溢出热乎的汤汁,稀稀拉拉地淌了出来。
商泊云这次娴熟很多,他自然地帮江麓把头发再次扎成一个更好看的小揪揪——起码没像昨晚一样炸成朵喇叭花了。
前台打瞌睡的小娟彻底清醒,王哥端着老鸭汤“嚯”了一声。
江麓眨眨眼睛,自然地把脸侧过去:“还有这儿。”
漏了一小缕。
商泊云温暖的指尖在他脸上刮蹭过,把那缕头发也束进了小揪揪里面。
“真乖。”商泊云顺口夸赞。
王哥又“啧”了下,而江麓没觉得不好意思,反倒心脏一直处在奇异的安静之中。
这种安静对于最近的他十分难得。
从昨晚离开医院开始——哪怕早晨醒过来,独自一人在房间里,也没让他再次被恐惧吞没。
他忍不住也捏了下自己的小揪揪,这才继续去吃灌汤小笼包。
早饭没花太长时间。
王哥绕去了后面的车库,商泊云和江麓就在前院的路边等他。
这会儿,天上终于透出一点光了,小镇的路灯一盏一盏在清晨亮着,一直照到了榕谷底下。
“明盛虽然把这个疗养院建在咱们镇子这边,但来的人不多。平时特幽静,环境那更是没话说,好得很。”王哥侃侃而谈,“这地儿实在太贵了!一个月十几万,要老命。你们俩高中生,来这里是——”
隔着后视镜,王哥瞧了瞧这两个人,眼珠子落定在江麓的脸上。
“来看我妈妈。”江麓没回避王哥的好奇心,“她一直在这儿休养。”
王哥了然,他南来北往,见多了人,看得出这个面色苍白的男生反倒从小养尊处优。
他咂摸了一下嘴巴:“在这儿疗养啊……到啰。”
得是多金贵、脆弱,才要一直花费高昂的代价与世隔绝?
王哥没再唠下去,稳稳当当把车靠边停了。
从长洲开车到榕谷要花两个半小时,从榕谷的入口去到疗养院,步行需要二十分钟。
全程不足三个小时,但曾经的江麓,在叶明薇生命最后的几个月的时间,都没能够来到这。
他只被允许出现于她临死前的最后几分钟。
江麓在榕谷的某棵树前站住脚,忽然产生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很小的时候在榕谷走丢过一次,好像就是在凄风苦雨里,躲在了这棵树的下面,然后被纪叔打着伞找到。
商泊云隔着几步的距离回过头来:“不走吗?”
江麓很快地上前,握住了热乎乎的狗爪子:“你第一次来,得跟着我走。”
商泊云哼笑了声,像是什么都知道一样,十分温顺地任江麓牵着。
*
护士长没想到江家的小少爷会突然来疗养院。
江盛怀早就交代过,再者,隐隐约约也听说这个小少爷出了什么事。
但江太太对此一无所知,疗养院里的一草一木都不会提及外面发生了什么。
疗养院里永远只有温和美好的事物,比如走廊特地换了新的、颜色暖融的手工地毯,比如疗养院后的小温室里开了不少并不应季的鲜花,比如那只流浪猫已经被养得膘肥体壮,且还自愿嘎了蛋蛋。
江先生只会让江太太看到这些。
“恰好江太太今天醒得很早。”走了几步,护士长又道,“她最近一直和我提起你。”
“之前有点忙。”江麓说。
护士长也不清楚江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但是看他现在的样子,除了脸色有点苍白,也没什么不妥。
她放下心来:“你来见江太太,她又要开心很久了。”
电梯到了顶层。
“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在准备比赛?京市那个钢琴比赛听说规模很大呢,有好多国外的选手也来参加……”
商泊云很轻地皱眉。
“爆冷。叶明薇之子江麓大赛惨败。天才的儿子不一定也是天才。”
“太可惜了。你们知道吗?当年叶明薇为了生下他,身子都坏了,后来几乎再也弹不了钢琴,结果这孩子根本就比不了当年的叶明薇。”
“小少爷国内国外拿了那么多奖,怎么京市这场比赛,连完整的曲子都弹不完?江家那么有钱,江盛怀就他这么一个儿子,以前怕不都是明盛拿钱买到的奖吧。”
“丢光脸了,第一次有在赛场上这么输掉的专业选手……古人云‘江郎才尽’,诚不欺我哈哈哈。”
江麓记得那些话。
也记得自己在来年的初春输掉了至关重要的比赛。
永远也忘不了,他从赛场狼狈离开,再次禁闭,又被匆匆带到疗养院。
“江麓,进去吧。”久久不想再看到他的爸爸声音冰冷,“她想见你。”
见最后一面。
见他浑浑噩噩,见她油尽灯枯,见不到一句完整的话,就眼睁睁永别,一生负罪。
江麓的眼睫颤了下。
如果生死是无可回转的真理,那他求得宽恕是否毫无意义?
但胸腔之中同时鼓胀着强烈的酸涩,还有海啸一样的渴望。
他不是只为了宽恕才来,不是想要得到一句“不怪你”才来,他只是不想再重蹈那样惨烈的遗憾,无知无觉地失去叶明薇。
地毯的尽头,胡桃木的门扇安静地闭合,他抿起的嘴角很快又恢复了自然放松的弧度。
护士长看了看商泊云,低声提醒:“按照规定,外客是不能见江太太的。”
外客——江盛怀之外的所有人。
而江麓则因为是叶明薇的孩子才成为例外。
“你再等我一会儿。”江麓的手落在了木质的门把手上。
他抬眼看商泊云,漂亮的眼睛水润明亮。
“去吧。多久我都等你。”商泊云说。
chapter 98
江麓记忆里熟悉的房间。
装修和和光山苑是如出一辙的风格。
噩梦中他失去过的人扶着门框, 向他投来快乐的目光。
“小麓!妈妈好像有一个月没有看到你了。”
江麓走过去,任叶明薇抱住了他。
不是一个月,是九年又三个月。
“抱歉。”江麓说。
“为什么要和我道歉呀?好吧, 我本来是有一点难过。”叶明薇笑, “但是一看到你,我就很开心, 那点难过全不作数了。”
这句“抱歉”并不止只为此。
“妈妈, 我很想你。”江麓深吸了一口气,梗涩的喉咙压着声音。
叶明薇抱着他, 摸到了他脑后的小揪揪,新奇地捏了一下。
“头发居然都长长了, 绑得挺好的……你爸爸和我说,你在准备京市的那场比赛,所以很忙。”
江盛怀总会准备好充足的理由, 合理化他们之间的疏远。
“……我还没开始准备比赛。”
江麓的声音恢复了平静, 他松开叶明薇,垂眼看她。
叶明薇有些疑惑地睁大了眼睛。
岁月不留痕迹, 疗养院独居的这些年, 她的面容依然妍丽依然柔和,江麓一度以为她就会一直这样, 在精心的养护里悄然痊愈。
可死别来得猝不及防。
“最近学习很忙么?”
“不忙,我一直在休息。”江麓和她一起走到了客厅, 茶几上放着早餐剩下的水果, 沙发的靠枕有点歪。
江麓把靠枕摆正, 才带着叶明薇的手, 让她坐了下来。
“小麓越来越会照顾人了……”叶明薇忍不住感慨。
江麓一怔,旋即微微笑了:“算是最近的耳濡目染。”
自从他的手臂骨折之后, 江麓感觉商泊云像是只八爪鱼一样,四面八方无死角贴心。
这个笑却令叶明薇以为是江盛怀的影响,她摸了摸江麓柔软的发顶,眼神有些复杂。
“其实,不用那么会照顾人也没关系。”
“妈妈最近总觉得很可惜。”叶明薇看着江麓坐在了自己身旁,轻声道,“我什么都没做,你就要十八岁了。”
“我觉得这样挺好,妈妈,能照顾你很好。”
江麓明白叶明薇的意思。
两双相像的眼睛对视,叶明薇发觉江麓的眼睛柔和得不可思议——他的性格一点也不外露,温和的部分像自己,内敛不动声色的部分像江盛怀。
但现在他的眼睛里感情充沛,像一团早晨的云霞一样,有明亮的光照过云层,铺陈开了极其温暖绚丽的颜色。
“因为这是发自内心的,因为我爱你,我很爱你。”
可以直白地说出来。
“有人也这样照顾着我。”
哪怕是重逢时酒吧的解围,哪怕是仅仅保持床伴关系时,那个狗性不掩、犬齿尖利的商泊云也下意识地照顾着他。
包裹在占有欲和攻击性之下的细致的好,就像一张网一样。
江麓原本没勇气、没打算长久地和商泊云纠缠。
可是“被爱”这件事情令人上瘾。
“妈妈,一直以来,我都不算一个很善于表达自己的人,总是压抑自己的感受,非要在事情无可转圜的时候才后悔。我也确实……有过非常多次追悔莫及的时刻,失去了对我最重要的人。”
叶明薇面露担心,重要的人?
“从小到大,我的生活里只有钢琴属于我,喜怒哀乐都要克制,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在水底下生活一样,要谨慎地关注每一次呼吸,才不至于溺水或是窒息。”
“后来,有一个人出现在我身边,我得到了他完完全全的好,也渐渐学会了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
“我生命中最大的遗憾……”
叶明薇全神贯注地听,心脏因为这一句话猛然跳动。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那种悸然之感,同时又感受到自己的孩子非常非常的——难过。
“居然也有了一点弥补的可能。”
江麓早就坚定了决心,临到要说出口的时候,才意识到澎湃的情感太复杂,与之相较,语言就显得极其贫乏。
但一定要说出口。歉意、真心如果不说,就永远没有人知道,就永远成为辜负。
叶明薇抬手,指尖落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湿漉漉的。
冥冥之中,她似乎知道江麓的失去和遗憾了。
那何尝,不是贯穿她数十年沉疴之中的遗憾。
“小麓,可不可以告诉妈妈,你失去了谁呢?”她轻声问。
*
商泊云在走廊上等江麓。
疗养院这一层只有叶明薇一个人,配套的设施都是独立于其他楼层的。
单独的一间休息室也宽敞温馨,里面放了很多书,种类很单一,几乎都是游记。
护士长道:“江太太很喜欢读游记,她年轻的时候满世界飞,这些都是江先生买来给她的。”
江先生。
商泊云思绪有一瞬游移,今天他大概能达成完全“见家长”的成就了。
呵呵。
狗性难改的商泊云冷笑一声,看起来欠欠儿的。
虽然休息室严格意义上算公共空间,但这儿的一切都为人私有,除了江麓以外,他才不想沾任何与“江盛怀”关联的事物。
护士长正打算继续去忙,口袋里忽地一阵震动。
商泊云低头划开企鹅,陈彻隔空表示自己现在就被叶老师捞走了。
八点半。
比预计早。
中瑞的安保人员尽职尽责,一定是在早晨上班时先检查了一遍公区监控,然后发现了不对劲。
但他们离开得更早。
【陈彻】:我听到叶老师和一个什么秘书吵架了。贼带劲。不过是叶老师单方面输出,那个秘书脸色都不带变一下的。总之你好自为之,今天见钢琴家的家长要支棱起来昂!
商泊云敲键盘,言简意赅地告诉陈彻,他PS4在房间老地方,自己去拿就行。
陈彻心满意足下线。
“张秘书?江少爷是在这儿……没错,他是和他朋友一起来的。现在少爷在和太太说话。”护士长的声音猛然提高,“什么——”
她表情有点难看,咬了咬牙,又立刻把声音重新压低。
“……没有发生什么。嗯,好,我知道了。其实,这种事情不算添麻烦。”
通话结束。
护士长看了眼这个俊朗的少年,嚯,牙真白。
她觉得有点儿头疼了。
江家的弯弯绕绕她不清楚,连江太太本人都被蒙在鼓里。
可是,一个孩子想来看自己的妈妈,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被称之为“添麻烦”。
叶明薇房间的门仍然关着,护士长就算被张淮通知了江先生要来,也不打算进去打扰他们了。
她离开得很快。
*
江盛怀再次产生事情偏轨的烦躁。
他很少因为除却妻子之外的事情有什么心情波动,但自从上一次江麓出事之后,他就很频繁地产生这种糟糕的感觉。
顺从的儿子脱离掌控,而自己的妻子在乎他们的孩子。
迈巴赫的车门滑开了,疗养院的景色与往常并无二致,江盛怀一天前才来看过叶明薇,陪她待了一下午。
对于“商泊云”,江盛怀一开始并没有太在意。一个十七岁的高中生,在他这个年纪的人眼中,和“小孩”没有什么差别。
江麓所谓的喜欢也不值一提。
思及“同性恋”,江盛怀很难得的蹙眉。
江麓的一生都有既定的轨迹,不能驶向任何不为他所规划的方向。
就像在江麓童年时,江盛怀就清除他生活中所有玩乐,而只留下钢琴;少年时严格控制他的全部时间,也禁止他依赖自己的母亲,好能够心无旁骛地继续弹奏。
如果不是因为江麓的手受了伤,恰好又有一场至关重要的比赛近在眼前,他是打算直接把他送到国外去的。
什么喜欢,天南海北的,轻而易举就能够舍掉,不该阻碍江麓,甚至让他罔顾弹琴的双手。
不论如何,京市的这场比赛之后,他确实是不打算让江麓再留在国内了。
钢琴家叶明薇的儿子,不应该有任何污点。
“江先生。”
护士长站在门厅等待着,已经恢复了镇静。
这会儿天光开始明亮,中庭的植物沐浴在柔和的光照下,显现出蓊郁的生机。
江盛怀神情阴沉。
chapter 99
走廊上, 倚着墙的人身姿高大挺拔,正微垂着头思索什么。
电梯抵达的声音在寂静时格外清晰,江盛怀步出轿厢, 第一眼就看到了商泊云。
对方也抬眼看向了他。
五官都生得棱角分明, 一副浓烈的长眉,透着股难驯。
张淮先从调查的资料上“认识”商泊云, 发现真人比起照片, 看起来要更有攻击性,不过这个年纪, 本来就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天真。
商泊云靠着墙站直了。
“你好。”极其坦然的,他伸出手, “江叔叔?”
说话的声音是清晰而敞亮的,少年嘴角勾起,笑时露出了那颗尖利的虎牙。
笑起来的瞬间, 眉眼都变得生动了, 那种令上位者厌烦的攻击性消失,青涩的少年气很好的平衡了锐利, 反倒显得讨喜起来。
江盛怀眉心很轻地皱了下, 他直接略过了商泊云。
张淮作为秘书向来长袖善舞,他握住商泊云的手, 微笑道:“你好。”
商泊云神情不变,礼节性地晃手, 松开。
“哒”的一声响, 几米之外, 卧室的门开了。
江麓匆匆地走了出来。
“怎么样了?”
“你没事吧?”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两个人又默契得不可思议地同时笑了。
江盛怀神情冷淡, 看着江麓旁若无人、毫无避讳的行为。
他甚至走到了商泊云的身前,才开口说:“爸爸。”
江盛怀有段时间没看江麓了, 上次似乎还是他刚刚转到中瑞的时候——医生和保姆会全心照顾他,江盛怀不觉得会出什么岔子。
他的目光落在江麓的左手上,这是受伤的那只手,昨天才被医生宣布可以开始复健。
然后一刻也没有等待似的,江麓干脆地离开了医院,还留了一个穿着他病号服的幌子。
“手恢复得不错。”江盛怀语气淡淡,情绪不辨。
“是,多亏了那个药。”江麓张开手指,指节微动,像是要特地给江盛怀看,好让他彻底放心一样。
然后,手指紧合,他牵住了商泊云。
张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这还是那个温顺的小少爷吗?明明知道江先生的忌讳,还不躲不避,径直和他对上。
他品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往后退了几步,盯着江盛怀的后脑勺。
江盛怀面沉如水,内心的烦躁翻涌而来。
确实要尽快把江麓送出国了,迟来的叛逆期吗?一而再再而三的乱来。
“小麓,你和小商怎么一直都在外面?”
一道温和关切的声音传来,瞬间抹平了剑拔弩张的气氛,江盛怀的表情肉眼可见地恢复了平静。
“叶阿姨。”商泊云笑得很灿烂,很真诚。
叶明薇泛红的眼尾也带出柔美的弧度来。
“都进来吧。”她看到了江麓握住了商泊云的手,眼神愈发的柔和。
从来没有想过江麓会喜欢一个男生,但又有什么不能接受。
作为她的孩子,他这半生明明很辛苦,为什么还不能从喜欢的人那得到喘息之处?
思及此,她望向丈夫,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江盛怀不语,抿起的嘴角有些僵硬。
张淮适时和叶明薇问好,又道:“江先生,我先去大厅等您。”
得到江盛怀点头,他立刻调转了脚步,踩着长长的地毯往反方向走。
“我不能进来吗?明薇。”江盛怀眉心又皱了起来,围绕在身上的冷肃感荡然无存。
叶明薇轻轻地靠在了墙上,身形极力保持自然。
“你们俩先进去。”
待到两个孩子都走了,叶明薇才慢慢道:“小麓受了伤,我不知道,也没有去看他。”
“江盛怀,你又进到过几次他的病房呢?”
没生病时性情明朗爱笑,病了后愈发温和,叶明薇无论何时都不说重话,试着设身处地替自己的丈夫和孩子着想,所以能够忍受疗养院漫长、重复的时光。
这个家庭十分怪异。
小麓和他们的相处模式迥异于大多数人。
叶明薇以前以为是因为自己生病的缘故,她不能在他身边长久地陪伴。
学校、和光山苑、疗养院,三个人分散三处,几乎很少有团聚的时候。
江麓一心希望她康复,所以隐忍不语,独自长大。但回过头看,从童年开始,他和她之间就被人为划出了泾渭分明的距离。
叶明薇心想,病了的又岂止是她。
父子俩没有她想象中亲近,却极其默契地隐瞒了她很多年。
江盛怀握紧了手。
他按捺下情绪,沉默片刻后,干着声音道:“我可以解释,我在外面等你。”
这就是默认。
叶明薇神情变得灰败,她没说话。
门关上了。
*
商泊云终于开始紧张。
带着江麓从医院跑路那会儿没紧张,看到江盛怀,也没紧张,这会儿被江麓带进了叶明薇的病房,他陡然忐忑。
家长会的时候已经见过了叶明薇,但那时候在叶明薇眼里,他和江麓是要好的朋友。
现在——江麓牵着他的手,好奇地打量他的表情。
“你眼睛眨得很快。”
商泊云定神,道:“……你摸摸,我心跳也很快。”
江麓更好奇了,他捏了下商泊云的脸颊:“厚度好像没有什么变化。”
商泊云吸了口气:“江小麓同学,这是见你家长。”
“你”字咬得格外清晰,和在江盛怀面前的表现双标得截然不同。
商泊云好看的长眉也蹙起:“根据长洲这边的传统,我应该要带礼物过来的。”
不过这件事情他确实没经验,带礼物要带哪些,商红芍女士也从来没教过他。
“我天。”江麓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在商泊云可怜的目光中又捏了几下对方的脸颊,商泊云嘴巴微张,小小的虎牙又露出了一点尖尖,“没关系的。我妈妈她很喜欢你。”
大狗的耳朵耷拉着,叹了口气。
江麓显然在这方面也是盲区。
家长再如何喜欢自己孩子的恋人,初次登门时都不应该两手空空,有长辈的喜欢也不能忽视世俗约定的规则,这是礼节和态度的问题。
商泊云在脑子里默默记了下来,复盘,这个回去他也要复盘!
“都坐吧。”
叶明薇已经收拾好了情绪,她在玄关处看了一会儿两个人说话,想笑又没太多力气。
商泊云重新和她打了招呼,态度比在走廊上还要端正许多。
客厅明亮,阳台落地窗一角,一架钢琴上也落满静谧的天光。
这里被布置得很不像一个病房。
几个人坐在了沙发上,叶明薇看到商泊云很自然地理了下江麓身后的靠枕,这才明白那句“耳濡目染”从何而来。
她应该开心,却又酸涩。
“也别紧张。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你可不这样。”叶明薇单手靠着沙发背,双腿微侧着盘起,“真是因为见家长,怕表现不好?”
商泊云十分严肃地点头。
叶明薇掩住唇角:“那会削苹果么?帮阿姨削一下。”
商泊云起身,先去盥洗室洗了手。
“我削出来的不会太好看。”商泊云拿起水果刀,他削土豆还行,但看来今天没有机会在叶阿姨面前表现“地三鲜烹饪要点与技巧”了。
“左手拿着苹果,右手按住刀刃后侧,别削到了手。”叶明薇看着他像模像样地挪动起了水果刀,眼神也很认真地盯着渐渐卷起的苹果皮,“小麓刚刚和我说了很多事情,我平时都在疗养院里,对他一直就关心不够。谢谢你帮他做了那么多。”
“叶阿姨,这些事情不用道谢。”削土豆不需要技巧,商泊云成功把苹果皮给削断了。
叶明薇摇头:“你们之间的是一回事,我的谢谢,是另一回事。这是我作为小麓的妈妈,必须要和你说的。”
亏欠了自己孩子十数年爱意,最终让另一个人给他填满,叶明薇始料不及。
商泊云手底下的动作一顿,他抬起眼睛,轮廓清晰的脸上展开柔和郑重的笑容:“那我收下阿姨的谢意。”
叶明薇轻轻地松了口气。
她的力气也所剩无多了,人对自己的极限会有一个朦胧的认知,而她则对这个认知越来越清晰。
江麓担心的目光落了下来,叶明薇又捏了捏那个小揪揪,无声地摇头。
苹果终于削好了,商泊云手上用力,把苹果一分为二,一半递给了叶明薇,另一半给了江麓。
江麓在商泊云期待的眼神中咬了一口。
虽然小商同学削得坑坑洼洼的,像是被商熊猫啃过一样。
但是很甜很甜。
阳光无所遮蔽的落了进来,窗外,有风吹过山林,满庭都是簌簌的声响,隔着落地窗,也能感知到草叶的动摇。
叶明薇看着沙发上的两个孩子,觉得寂寂的心脏里都是饱满的暖意。
她撑着沙发站了起来,起身往卧室的方向去。
江麓以为她要休息了,跟着她一道走,叶明薇却从书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花纹精巧的木匣子。
“想见妈妈,随时都可以。以后不要再征求你爸爸的意见,也不要觉得打扰。妈妈尊重你的取向,你是自由的,谁都不能束缚你。”
不要让自己的人生被捆绑摆布。
“无论给你带来束缚的那个人是我,还是你爸爸。”
她低头,打开了木匣。
江麓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预感,就好像知道这个匣子里放了什么一样。
“那个时候,你不是和小商去了壶山寺吗,我说我也去过,还在那许了个愿望。”
“我记得妈妈你说,希望你的孩子永远开心,永远幸福。”
盒子打开了。
丝绒的布料上,静静躺着一串白玉菩提。
一串曾经被商泊云买下、而后遗失在学校的菩提。
“后来我才想起,我还在那问了菩萨,然后,有个很健谈的和尚卖给了我一串菩提,说是开过光的。”
叶明薇当时还觉得不可思议,她那时国内国外收集了很多珠宝,何以一眼就相中这串品相极其普通的菩提。
但壶山寺的旅途很愉快,而她也想给未出世的孩子添一点善缘,法号檀才的和尚还没施展开天花乱坠的推销话术,叶明薇就把它买了下来。
产后身体一落千丈,记性跟着越来越差,也一度活得浑噩,她早就记不清壶山寺里发生的事情了。
叶明薇握住江麓空荡荡的手腕,轻声问道:“菩萨到底让我如愿了,对吗?”
过往记忆如风袭来,一切看似巧合又像注定,江麓忽地想起了商泊云所说的“锚点”。
他不由回过头,商泊云睁大的眼睛显露出了不加掩饰的震惊和意外。
他们都一度以为,彼此是对方来到这个时空、获得未来记忆的锚点,但现在看来,这个说法有些浅显。
科学的边界之外,他们穿过时空相逢、他们了却一切遗憾的锚点,其实是爱。
chapter 100
原来真的有另外一种可能。
她不怪他。
她只希望他幸福。
她爱他。
她非常爱他。一直。
五脏六腑都因为叶明薇的这个询问而颤动、蜷缩, 细细密密的疼痛渗透,情绪不受控制的急剧翻腾。
江麓的手都有点抖了,多年的演奏, 他的手一直就很稳, 但也许是大伤初愈的缘故,他居然一点都控制不住。
菩提的质感是冷的, 缠绕在手腕上, 带上了江麓自己的体温,带上叶明薇指尖的余温。
失而复得。
手串也好, 爱也好,他全部都重新得到。
叶明薇注意到了江麓手臂不自然地颤动, 她情急地牵过,又突然被江麓用右手抱住。
他个子高出叶明薇很多,脊背需要微微弓起, 才能把头搁在女人的肩膀上。
“我的手没事, 我只是太……”
“妈妈,这个问题, 你问过我一次了。”他垂着通红的眼睛, 咬着牙,没让眼泪打湿叶明薇浅色的外衣。
“我再回答你一次。”
“我确定, 我很幸福。”
叶明薇叹息,终于露出释怀的神情。
走廊漫长而寂静, 江盛怀低垂着头, 脖子的弧度像一条僵硬紧绷的钢弦。并非无所凭没来由的, 他产生了一阵一阵的心悸与恐惧。
一直以来, 江盛怀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想要什么,只要什么。
他想抽烟,手却一直攥得死紧。
门忽然开了。
“先回中瑞,让那儿的医生和疗养院对接一下,不过一直在这陪我会不会无聊?我记得年底的时候市中心活动很多。”
“不会无聊的。再说我还可以在这儿练琴。”
“你们周末可以一起过来,但长洲离这确实远。”
“还好啊,当郊游了,阿姨不嫌弃我苹果削得不好就行。”
“哈哈。”
……
玩笑声、感慨声混杂在一起,变成一大团雾气,隔开了江盛怀的情绪。
他转过脸,看向自己的妻子。
叶明薇脸上的笑容淡去,疲惫的表情涌了上来。
江盛怀被这一幕深深刺痛了。
“回去吧。”叶明薇垂眼,她倚着门,轻轻地推了推江麓,“妈妈和爸爸没事。”
“我到了医院再给妈妈打电话。中午记得要午休。”
“知道知道。”叶明薇没忍住又捋了把江麓的小揪揪,江麓低着头笑,她也跟着很轻地笑了。
他们道别,父子俩擦身而过,江麓没说话,江盛怀也没说话。
等电梯的时候,江麓往身后看了一眼。
而房间的门又重新关上了。
江盛怀依然站在那,就像座冷硬的雕塑一样。
这身影江麓很熟悉。
墓园的雨里,他的父亲也是这模样。
叮——
电梯到了。
商泊云偏过脸:“我们走吧。”
江麓的手还有些轻微的余颤,商泊云包裹住他的掌心,他不再回头看。
正午,整座榕谷都在冷白色的明亮中,冬天的阳光好像颜色要浅上许多,落在墨翠的树林上,反射着白色的光。
太阳的暖意不明显,连带着这些泛起涟漪的白光也像压枝的雪一样。
长洲的冬天很少下雪,沥青的山道上,两道并排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
来疗养院蹭饭的猫习惯了多出的访客和钢琴声,离京市的比赛越来越近,江麓却得到了人生中最静谧的时光。
他搬来了榕谷复健,重新练琴,余下的时间陪着叶明薇。
商泊云周末过来,不知道触到哪根神经,一直和苹果较劲。
来了四次之后,商泊云闭上眼睛也能削出一长串完整的苹果皮了。
江麓的手在一天天康复,叶明薇也正如记忆中一样一点一点衰败。
某一个午后,叶明薇午睡不醒,等睁开眼睛,窗外已经是大片融化的晚霞。
江麓那天没有练琴,坐在她床边,伏着边缘,目光落在手腕的菩提上。
叶明薇撑着身子坐起来,心惊于自己越来越严重的嗜睡,而江麓却露出很安静的笑:“想起来小时候妈妈你哄我午睡,结果也是自己先睡着。”
叶明薇记不清了,心情却因为江麓的自然而松了些许。
他们对注定的分别达成了默契。
比赛转瞬而至,江麓又一次踏上他曾经惨败到底的路程。
飞机离地三万丈,从长洲到京市,只需要两个小时,但他走出这段路程,却花了漫长的年岁。
好在这一次,他不是一个人。
1200公里路程,京市和长洲有截然不同的冬天。
天空澄碧如洗,结冰的湖面映出了厚重的白蓝两色,树叶都是明媚的黄色,饱和度并不高,却没有衰颓的感觉。
偶尔看到无叶的高树,只有水墨似的深色枝桠,被远处百年的红墙金瓦映衬。
江麓先和叶明薇通了电话,又去拜访了谭枳明。
因此商泊云再次看到了江麓曾经的“相亲对象”谭映雨。
和记忆里差别不大,那会儿商泊云在海音大剧院眼神要吃人,这姑娘一脸莫名,眼神直白地把他打量了个遍。
江麓对于商泊云的德行有十分全面的认知,最终婉拒了谭枳明邀请他们一起在家包饺子的邀请。
长洲老醋百年陈酿传承人商师傅不是白说的。
不过江麓忘记了今时不同往日——
商狗子表示:“我,商泊云,见过家长,有名有份。”
因此,商泊云十分和气地和谭映雨打了招呼,全程带着完美无暇的微笑。
完美得有点过分了,像是宫斗剧里端坐主位的正宫娘娘——谭映雨如是腹诽,再次一脸莫名,甚至反思自己是不是不该把甄○传当写作业的背景音。
江麓只能尽可能地憋笑。
*
从谭家出来的时候已经夜已经很深了,天沉如墨,远处被霓虹烧成粉蓝色,他们住的酒店离比赛的场馆很近。
京市没有长洲那么多的高楼大厦,音乐厅是一座半球形的建筑,弧线优美的玻璃幕墙倒映在宽阔如镜的湖面上,在霓虹里,像座剔透的水晶宫。
隔着水眺望音乐厅,倒影就像是漂亮的幻觉。
两个人都停住了脚步。
比赛在明天下午正式开始,这会儿能够看到外面巨幅的海报,穿着厚重衣服的安保在牵隔离带。
有不少年纪和他们相仿的人也在看音乐厅。
甚至还有好几张异国面孔。
“就是在这,我把比赛输了。那会儿感觉和天塌了一样……比被孟楠戳破性取向还要崩溃。”江麓忽然语气轻松地说。
“哪怕过了九年,我又赢了更高级别的赛事,甚至国际上也有了点名气,我都没办法释怀。可神奇的是,现在居然完全体会不到那种心情了。”
输赢太过复杂,要凭此赎罪,凭此证明自己的价值。
他一度被自己的父亲困住,后知后觉自己之所以不断犯错是因为自己从来就不被他爱。
不爱,所以都错。
江麓轻轻呼出一口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转瞬凝成白色的雾。
商泊云捏着江麓的手,京市天冷但干燥,江麓的掌心反而比平时暖和许多。
“天哪有那么容易塌。一辈子也不会轻易完蛋。”商泊云说。
商泊云的人生态度一贯直接且向上,说这话时语调却还是懒懒散散的。
“江小麓,一辈子很长的,所以我们要过得有意思点,再有意思点。”
江麓看向他,思索似的眨了眨眼睛。
前方忽然传来惊呼,有人兴奋地大喊:“下雪了!”
两个南方人都有些意外,商泊云笑得很得意:“你看,这不就有意思了。长洲可是十几年都难得下一次雪。”
北方的雪格外慷慨,大朵大朵地从眼前坠落。
江麓心念一动。
他微微用力,踮起脚尖,吻住了一朵飘落的雪花。
不同于榕谷那片白光粼粼的树林,这是真正的雪。
冰凉的,清晰的,然后融化,变作柔软的水痕。
那双潋滟的眼睛亮晶晶的注视着商泊云:“嗯。确实可以很有意思。”
商泊云的小心脏狠狠跳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舔嘴角,雪化后的水痕被风吹过,温度被舌尖卷走。
他的呼吸变重了。
灯光、树影在周身晃动,有人为了这场雪停留。
“江小麓,虽然这是在外面,但是是你先招的我。因此,我也要亲回来。”
商泊云的语调也变了,他和江麓亲昵过太多次,对于彼此十分易感。
江麓觉得商泊云像块蛋糕,也许还是橘子味的,商泊云则更早地意识到他在江麓身上投射了太多欲望。
在关系仅仅是“床伴”那会儿,他的占有欲就已经很丧心病狂了。
江麓笑吟吟的:“这是什么免责声明吗?”
“不是,是通知。”
商泊云话音未落,江麓直接勾住了他的脖子,带得商泊云低下头来。
舌尖是粉色的,上面反射的光芒是碎而闪烁的,雪花的气息转瞬即逝,温热的呼吸迅速地缠绕到了一起。
在亲密这件事情上,他们是彼此的老师,又因个人的特质而有了不同的“学术成果”。
江麓比商泊云要有耐心得多,哪怕是主动,也不带有一点儿侵略性。
他往更深处试探,眼睛半阖,里面映出了商泊云的表情,像是在观察对方的感受,商泊云喜欢这样的眼神,给出的回应也十分直白。
考虑到今晚会见到未来“情敌”,京市零下的天气里,商泊云穿的还是一件深色的廓形大衣,把人衬得格外地肩宽腿长——虽然谭映雨完全get不到此番公孔雀的行径。
商泊云把江麓整个儿裹进大衣,埋入胸膛,然后用力地吻了回来。
鼻息洒在对方的脸颊,氤氲的水汽在压缩出的小空间里充满,商泊云锋利的长眉压低,脸颊泛红,整个人像是沉溺在浓烈的欲望中一样。
接吻,相爱,在京市稀松平常的雪夜。
商泊云的声音伴随着深浅不一的喘息,落在江麓耳朵里,让他情不自禁地更加投入。
“江小麓。”
“宝宝,老婆——”
江麓亲吻他,含糊着应声。
过了很久,他从商泊云温暖的衣襟里抬头,露出半截弧度柔和精致的下巴。
在这个拥抱里,两个人贴得这样近的时候,好似外界的一切都被隔绝了,连雪都只在两个人身外落下。
商泊云忍不住捏住了江麓的后颈,看他水光潋滟的眼睛。
他深吸了一口气,这次只亲在了江麓的脸颊上:“江麓。”
喘息被压抑,转瞬音调也低了下来。
十七岁时,商泊云把爱欲最后都化作一声又一声的名字。
江麓看得出他的忍耐,听得到两个人交织的心跳。
他伸手抱住商泊云的腰,再次踮脚。
2015年,一月,京市大雪。
国际青年音乐家比赛正式拉开帷幕,年轻的天才们从四面八方而来。
整整十二天。
一百三十二名选手,折戟的越来越多。
积雪冻住了“水晶宫”外的湖泊。
高强度的赛程之下,人的压力渐渐到达顶峰。
初赛,四分之一决赛,半决赛,江麓的状态也到达了顶峰。
曾经曲不成曲,在乐团、观众、评委乃至恩师面前崩溃退场的少年势如破竹般来到最后。
决赛的前夜,江麓久违的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
梦到了一个陈旧的居民区,开裂的水泥地,黑色的电线乱糟糟地在半空穿梭,房子都不高,只有两三层,但他抬头,一切都被放得很大。
他在陌生的环境里茫然地走了几步,看到了自己毛茸茸的灰色爪子。
他惊愕地发出了“喵”的声音,然后有狂吠声冲了过来,几只流浪狗瞬间让他炸毛。
“滚开!”
拿着树枝的小孩从天而降,扔出去的石头对于野狗威慑力为零。
小孩的声音稚气,浓眉大眼,看着是很张扬的面相。
虽然作为一只猫会看面相很诡异,但下一秒,江麓被他一手抄起,刚刚还威风凛凛见义勇为的小孩拎着他狂跑:“三只狗我真的打不过啊啊啊啊!”
他觉得这小孩很让他熟悉,但变成猫后脑容量好像也变小了,他产生不了太多想法,炸开的尾巴却一直紧紧缠着对方的小臂。
不知道跑了多久,他被小孩放下了,周身的景物急速生长,变化,老旧的居民区变成了白色的治疗室。
他下意识以为自己还是一只猫,想要去找那个小孩,却差点摔了一跤。
然后他被人按倒在床上,手脚都捆上了束缚带。
“……病人对影片很抗拒,已产生条件反射的生理性厌恶,治疗继续。”
四肢百骸都痛。
投影仪持续播放,白花花的□□交错,影片里的青年面容令他感到恐怖的熟悉,哪怕只是五分相似,也让江麓恶心之至,好像只要一看到这张相似的脸,就立马能联想到被电击的痛苦。
治疗室没有人了,房间空荡荡的,比被野狗追还可怕千百倍。
“江麓,江麓。”有人在窗边叫他。
“怎么这么可怜?”
他蜷在床上摇头,不想说话。
“我带你走吧。”对方利落推开窗,一跃而下。
这种从天而降的感觉太熟悉,江麓抬头,当年的小孩已经长成了少年,眉峰微挑,如他所料的一脸张扬。
“我不能走,我犯了错。”他听到十七岁的自己这样说。
“有什么错?喜欢我是错误吗?”月光照在少年脸上,对方就像小时候一样,把他当猫一样拎起,然后再次翻窗。
他们在月亮底下坠落。
红砖白石,光明晴朗,江麓在下坠的惊悸中睁眼,被一道略显沧桑的声音叫住。
“江老师,正巧我打算去钢琴室找你。”
“学校不是要办校庆了吗?你是我们音乐学院的招牌,要不要去压个轴。”
江麓顿住脚步,重新找回了做人的踏实感。
下意识就想拒绝,校庆之后的宴会最为繁琐。
“这个项目的开发……云山很看好……普尚也入局了……校庆……我和乔叙都来……他说……”
有声音断断续续从校园的小径上传来,听不太真切,深灰西装的青年戴着细边眼睛,正和电科院的几个教授聊天。
他很年轻,可每个听他说话的人都很认真。
青年若有所觉似的抬头,隔着错落的绿篱对上了江麓的眼睛。
然后他笑了,笑得有点散漫,露出的虎牙瞬间削弱了刚刚那种游刃有余的精英感。
“等我。”不着调的床伴做了个无声的口型。
江麓慌乱地扭过头,说:“院长,我一定参加。”
时光又极速地向前,飞逝如同栾江的江水。
江麓在院子里晒太阳,很多只哈士奇在院子里跑。
“商熊猫。”有人懒洋洋地唤了一声,所有的小狗扑了过来,差点掀翻椅子上的人。
“……要你别都取同一个名字。”江麓说。
商泊云抱着一只小猪仔似的哈士奇:“不是还有几只叫江熊猫吗。不过它们分不清楚‘江’和‘商’的差别。”
他拿手指捏哈士奇的爪子,哈士奇好玩似的舔他有些干枯的手指。
“傻狗。”
曾经乌黑的头发变得灰白,轮廓清晰的眉眼在老去后居然多了点威严,但被几只哈士奇猪突猛进,商泊云立马破功,笑得十分没形象。
江麓看着他眼角的皱纹,又看了看自己的手,皮肉比之年少时,果然多了不可逆转的疲态。
“下个月把它们都送去上学。”商泊云和他坐在了一起晒太阳,“乔叙问我们要不要去法国过夏天,他和周琅在那儿买了个酒庄。说什么我们这年纪适当饮用点葡萄酒对心脑血管好……”
商泊云眯了眯眼睛,忽然蹦出一句国骂:“什么叫‘这年纪’,感觉要去法国和他俩凑个夕阳红旅游团似的。”
江麓却露出笑来:“我们一起变老了。”
商泊云从这句话中品味出一种安宁的满足。
老而脸皮弥厚,商泊云语气亲昵且骄傲:“老婆,这一辈子我们俩一直走到最后了。”
江麓忽然握住了商泊云的手。
阳光将他们包裹,院子消失了,小狗也消失了,他们在眨眼之间变成了白色的骨头。
这一辈子。
这一辈子。
走到最后。
……
醒过来的时候,睡在他旁边的商泊云呼吸平缓,面容年轻。
商泊云全程陪着江麓来到决赛,台上台下,两个人都不轻松。
他眼皮粘的和502一样,睁不开,只迷迷糊糊地拍着江麓的后背。
江麓贴着商泊云的温度,商泊云就很熟练地将他抱得更紧了,拿嘴巴蹭了下他柔软的发顶。
江麓忽然就情绪翻涌起来,他的手按住商泊云的胸膛,冲动地从锁骨亲到了喉结上。
商泊云带着困意哼哼唧唧,直接把江麓整个都压住了。
“唔,怎么就醒了?”他埋在江麓的颈窝问道。
“做了个梦。”江麓慢慢地说,“醒过来觉得,是你的话,可真好。”
商泊云弓着背,困意消失了,眼睛在昏暗的卧室里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他好像听懂了江麓没来由的告白。
他伏下身去,抱住了江麓。
江麓就伸手,带着商泊云继续往下。
人这一生,可能踏上千万条不同的路,经历数不清的爱恨嗔痴。
对江麓而言,那些乱麻似的痛苦都是过去,所有可能的道路都是茫茫的分母,他只要商泊云说的这一个“一辈子”,他知道那确实是可以活得很有意思的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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