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 比似红颜多命薄(1)
◎片刻温情新旧两臣◎
彰德一年三月廿七, 懿安迁都平京的仪仗队伍从定周王宫的宣室殿出发,走过外宫道,经由城内最繁华的永松水街, 一路向南门而去。
整个仪仗队伍从头至尾绵延数里,两端飘扬着新制的中亓王旗,在春日的风中猎猎作响,队首的新帝殷术及帝君微生胥并未高坐步辇, 而是骑马与官员并行, 与围观的百姓亲和交谈, 一路行至城外数里,还有百姓争相远送。
仪仗队伍直入序戎, 并不疾驰,只城程相过, 与沿途的各城百姓会面, 所过之地皆亲和以待, 甚至还受理了几个越级相告的案子,原本十日左右的行程硬生生走了一个多月。
芒种这日,仪仗队伍终于进入平京,路边百姓自是争相欢呼, 不必言说, 此次长路迁都对中亓王室在民间声望的影响极为深远,于各地也留下了不少佳话, 史称彰德迁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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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殷上终于了结了宫中事宜, 带着晋、林二人回府, 一个多月以来的长途跋涉不可谓不疲累, 一回来又在宫中秉呈了那么久的事宜, 她甚至第一次在议事途中分神,开始想念自己房中的大床。
刚一进房间,她就目标明确地朝床边走去,软趴趴地跌进了柔软的被子里,可刚闭上眼睛,江遗雪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你脱了外裳再睡!都是路上的尘土,我刚收拾的被子。”
她无力地抬起手臂摇了摇,艰难地翻了个身摊开双臂,不说话,只一副任你摆弄的样子。
江遗雪无奈地笑了一声,先爬上床来俯身亲了亲她的嘴唇,才伸手为她解衣,动作轻柔地落在她身上。
待脱至里衣,他又叫侍从送了热水,拧了布帕为她仔细擦身。
疲累过度,殷上还有些睡不着,过了一会儿也恢复了点精神,睁开眼睛看江遗雪,他正拿着布帕给她擦脚,湿热的软布从她的趾缝里穿过去,让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别动。”他看她睁眼了,便低低地提醒了一句,然后继续手上的动作,神色格外认真,像是在做什么不容出错的大事。
待擦洗干净后,江遗雪又给她穿上新洗的里衣,凑在她耳边轻声问:“我给你按按?”
殷上似有若无地嗯了一声,顺着他的力道翻了个身。
他动作轻重适宜,格外舒缓解乏,双腿曲起跪在柔软的被子里,殷上动了动手,触到了他腿侧的布料。
“哼嗯……你干嘛呀!”
背上的力道软了一瞬,江遗雪紧紧地并拢双腿制住她作乱的手,含嗔带怨地看了殷上一眼。
可惜殷上闭着眼睛,并没有看到,反而手下用力,声音慵懒道:“继续按。”
……
按到最后自然也按不成了,落在她身上的力道全都变成了软绵绵的,就这样殷上还要笑着问他:“怎么不继续了?”
他埋在枕头里呜呜咽咽地叫,语不成句地骂了一句混蛋,其余的话被迫碎在断续的泣音里。
……
行至入夜,二人才用上晚膳,江遗雪气得不想理她,自顾自地在一边咬着筷子吃饭,见殷上看过来便哑声道:“看什么看!”
殷上摸了摸鼻子,挟了口鲈鱼给他,讪然道:“生什么气啊,一个多月都在路上,我解解馋还不行吗?”
“你那是解馋吗?!”他提高了声量,声音却还是哑的,埋怨道:“你都快把我……”念及门口还有侍从,他住了嘴,转而道:“我做得菜都冷了!”
“我这不是不知道,”殷上解释:“我哪晓得你就比我回来早两个时辰还做了桌菜。”
江遗雪问:“不是你在路上说想吃吗?”说完,又用手中的筷子戳了戳米饭,小声道:“现在自己又不记得了。”
殷上好笑,伸手摸了摸他闷闷不乐的小脸,说:“是我说的,我记得,况且这热一下一样好吃,别不高兴了,嗯?”
他哼了一声,吃掉她给他挟的那口鲈鱼。
……
二人吃完了饭,去院子里散步消食,天上的月亮似一弯银勾,在大地上洒下一片清辉,草木中微有虫鸣之声,气氛温情又静谧。
殷上正随口说道近日的政务,道:“……各国刚刚撤国立府,城名虽未变,但府名却还是生疏,除了改换籍名,也只能是差了每城的官员宣传、张榜。”
江遗雪道:“此事急不得,定周之况也是百余年,百姓多少也习惯了。”
殷上嗯了一声,说:“这事儿虽办得慢,但至少也在办,但百官考绩却是乱得让人发愁,原本定周之乱大多都是起于赋税,而赋税的源头也就是那些欺上瞒下的官员,近日吏部没日没夜地查探,一上一下,颇为繁杂。”
江遗雪道:“故旧官员自恃官职的也有不少,再加上永载帝在位时心思不再政务上,导致周黎母家一家独大,朝中用人中不正之风严重,用人不以德才,用人不以实绩,缘情用人,乱政害民,吏治自然腐败。”
想了想,他说道:“当务之急还是先安排好平京的官员,再开正考,广纳贤才,广开言路,如此便能集思广益,中间的好了,才能慢慢地顾及到边上嘛。”
他滔滔不绝地说完,边上却没有回音,江遗雪扭头看了一眼殷上,却发现她正嘴角含笑地看着自己。
他有些不自在,疑心自己脸上有什么,故作镇定地问:“干嘛?”
殷上笑道:“我记得你第一回和我说话的时候,是告诉我你不认识字,没想到经年过去,如今朝事也能侃侃而谈了。”
闻言,江遗雪也想起旧年之时,日更最新完结文,在企恶裙八留意齐齐散散零四眼神柔软了一瞬,道:“我还记得你大半夜翻窗来教我写字,还说我果然比索千钰大些,写得也比他好,其实我当时可生气了。”
殷上不明所以,道:“我夸你,你气什么。”
江遗雪道:“我以为你也半夜去找他呢,我当时想着,你怎么对谁都那么好。”
殷上愣了愣,反应过来,笑道:“哦,你那时候把那瓶药丢回来也是因为看我安慰索千钰?小小年纪醋劲还挺大的。”
江遗雪并没有否认,却还是有些窘迫地哼了一声,捏紧她的手指低声道:“我就是醋劲大,怎么了,你就合该是我一个人的,只对我一个人好。”
殷上笑着地调侃他:“情到浓时说你是我的,现下不高兴了就反口了?”
“我自然是你的,”他站住了脚步,声音还是有些哑,微微低头去亲她的嘴唇,把她的手往身后带,含糊道:“你弄得太重,我走路疼得很。”
殷上顺着他的意摸了摸,道:“那我回房帮你揉揉?”
“嗯哼。”江遗雪低低应了一声,垂下眼和她对视,绀青色的眸子里带着软软的钩子,可姿态却安静得像是月色里一株亭亭生花的雪树,在湿薄夜雾里探出优昙花般的侧脸诱人采撷。
江遗雪想要勾引一个人,甚至都不用太过认真,只要他肯起一点念头,那定是无往不利的,可即便殷上深谙这个道理,也难抵他次次挖空了心思的缠引,大部分时间都愿意缴械投降,自认只是一个耽于美色的凡夫俗子。
自然,这次也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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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都之事刚结束,殷上难得休息了几日,一直在府中与几个六部的官员商讨应试正考的策议,等到第五日才去上朝。
原本在定周十五国中,属国并不允许被置完整的朝官体系,一旦涉及到水利、赋税、兵马等事宜,只能由定周派下官员来接管,但很显然,随着定周连年的苛税□□,无度征收和暴力镇压,其在各国的民间声望也逐渐崩塌,以至于永载帝下达的政议、策令,民间大多不会遵守,反而连连暴动,每当这种时候,便只能由各国的王室来出面安抚,渐渐的王室的专权反而越来越大,百姓们也不再认为自己是定周的百姓,逐渐将自己分属到了各国。
中亓立国后,朝官体系便暂时沿用了定周故旧,即以尚书台、御史府为尊,其下则是六部九寺五监,其尚书左丞即为曾于定周鼎立朝堂八年的定周旧臣苏玉全,右丞则是原任亓徽内侍中的林封,是殷术的心腹之臣,也是林泊玉的母亲。
由二者于前斡旋朝堂,先后入阁,协心辅政,新旧两派也日渐融合,其下官员的部署也顺利了很多。
今日是迁都之后的第一个大朝会,自然非比寻常,整整议了近三个时辰,从吏部交出的百官考绩说到各国王室的安置,最后又议到了太子殷上与溪狄王卿的婚事上。
有关于百官考绩,苏、林二人持了不同的意见,吏部交出的文书,列举出了各国原任官员中众多的贪腐之行,牵涉的人数近万人,并且这还只是五品以上,并不包括下封到各城的官员。
林封认为中亓立国不易,应该以史为鉴,贪腐之行向来是败国之相,只有杀鸡儆猴才能震慑余众,要求将此万人全部诛杀。
苏玉全则认为水至清则无鱼,贪腐之行其实每朝每代都会有,不是说今日把这些人杀完,以后中亓就万事大吉了,更何况现下正是百废待兴,用人之际,有太多人对本地之务了如指掌,若是就这么杀了,官位空置,再安排新人便又是费时费力之事。
“苏大人这么说就不对了,正是因为现下百废待兴,才要把蠹虫全都拔出,才能再有新木。”林封今年已经年过五十,却身姿挺拔,丝毫不见老态,身着文官的广袖素服,整个人如松如柏。
闻言,苏玉全便笑道:“可蠹虫拔出,便有空腔,既然不能立时置以密成,便该迂回行之,否则空腔太多,易成朽木。”
林封道:“那名单之首即为定周曾经的宗正寺卿刘迸,其不过是个四品官员,所贪金额竟涉千万,苏大人难道觉得这种人不该杀?还是说刘迸与苏大人有故旧才一心袒护?”
“咳!”听到此处,上首的殷术忙轻咳了一声,以示提醒。
然苏玉全并未恼怒,只道:“刘迸自然该杀,但万余人的性命并不是说说而已,他们一死固然简单,但此事所带来的后患绝不会少,林大人为官清正,自然觉得贪官该杀该打,可若是官员不爱财,只靠心中信义做事,那这官自然也做不久,就像林大人一样,若是给您进献一个美人侍从,您怕也难断然拒绝吧。”
“咳咳!”殷术又咳了两声,对侍从道:“给朕杯茶,这天气燥热,都听渴了……那什么,给苏、林两位大人给上一杯。” 身边的侍从应了一声,利索地沏了三杯茶水上来。
林封身为殷术的心腹之臣,向来忠义清正,然唯一称得上弱点的便是有些爱色,不过她也并非无度,风尘之地绝不踏足,强抢之事也从来不干,从年轻到现在,多是行些露水姻缘抑或是救一些贫弱之人。
在这些人中,若是有她看上的,人家要是愿意,她便也收了,不愿意也会给钱安置,且纳入府中的各个人也都是名分给足,年年亓徽官府有关缴纳多娶侍室的罚金,最多的就是这位大名鼎鼎的内侍中。
作者有话说:
殷术: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朝会啊。
抱一丝老婆们,感觉还要进行一点剧情,小江还对不上情敌。
72 ? 比拟红颜多命薄(2)
◎婚期议定婚仪置办◎
不过她一不犯亓徽律法, 二也未闹出后院乱事,甚至这么多年只有林泊玉一个孩子,殷术便并未对此事多加置喙, 也就偶尔说她两句,然而林封这边嘴上应了,私下里却还是照做不误,久而久之殷术也就不说了。
可如今苏玉全是一点面子都没给, 竟大剌剌地就在朝堂上说出来了。
不过林封显然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并未被他一句话就乱了分寸, 而是接过茶水,打量了苏玉全一眼, 道:“美人侍从倒是罢了,不过本相看苏大人风姿出众, 若您今夜肯漏夜光临林府, 本相也不是不能松松口。”
闻言, 苏玉全一向镇定自若的脸皮终于绷不住了,捏着茶盏的手都气得发抖,怒道:“你!”
“咳咳咳!”殷术这回是真呛到了,指着林封的方向示意她闭嘴, 严厉道:“大殿之上如此口无遮拦, 罚俸三个月!”
“陛下——”
“闭嘴,”殷术打断了她的求饶, 看着苏玉全发寒的脸色,道:“给苏大人赔不是!”
见殷术横眉倒竖地瞪着她, 林封只好不情愿地转了个身, 向左侧的苏玉全道:“苏大人勿怪, 先前亓徽君臣之谊深厚, 林某口无遮拦惯了,实乃无心之失,下朝后某就亲自去贵府向您赔罪。”
苏玉全见她神色认真,言辞恳切,面色终于好看了一些,只道:“罢了。”
殷术见状,忙调转了矛头,不叫他们再有争执,道:“阿上,你来说,此事何为?”
殷上行了个礼,道:“苏、林两位大人所说的都有道理,此事既不能轻轻放过,助长贪腐之气,但也不能打压太过,儿臣认为,应该择一定额,分量判刑,该定额以上,格杀勿论,该定额以下,择数上缴,再用这笔钱用以济民,设粮仓,开学堂,也算弥其之过,最后再好好敲打,言明若是再犯,便以极刑之罪诛之。”
林封闻言,又开始嬉皮笑脸地夸道:“诶呀,我们殿下就是聪明。”
殷上笑着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殷术又见苏玉全也应了此事,总算松了口气,道:“那此事的细则便交由苏大人和吏部所拟,不日呈交,现下先言次事。”
闻言,礼部的李梁白便手持文书站了出来,道:“陛下,现下除了各国百官外,月支、吴真、氏白、川梁、溪狄、东沛、令兹六国仍有王室所在,虽说现下已呈上王令,降以为侯,但其所在之地根深叶茂,宗亲氏族也是数以万计,是何安置、监管,还望陛下多加三思。”
殷术点点头,说:“李卿说的是,东沛、令兹、氏白先且不论,其余各国的监管自当加强,朕会多加安排。”
李梁白称是,又道:“除此事外,臣认为,太子殿下和溪狄王卿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先且婚事昭告天下,各国中又只有溪狄王卿保留了王室身份,待嫁平京,现下迁都事毕,婚约待成,若是再耽搁下去,恐伤了故旧臣民的心。”
“说的是,”殷术应了一句,看了一眼神情平静的殷上,道:“那便由礼部拟一吉日,再由使团携礼去往宝应协礼,”言罢,她又对着殷上道:“即日起,少天藏府也可以着手开始准备婚仪了。”
殷上躬身行礼,道:“是。”
……
散朝后,林封和殷上被单独叫进了内殿。
门刚一关上,殷术就在桌上随手抓起了一本文书,精准地砸到林封的身上,道:“我真不知说你什么好,大殿之上能不能管管你那个嘴?年过半百的人了,能不能正经一点?!”
林封接住那文书,似乎已经习惯了,道:“明明是那苏玉全先揭我短的,还不让我回个嘴了?”
殷术恨铁不成钢,道:“你还知道那是你的短啊?我还当你不知道呢?年年往府中纳侍,有空不若多养养身子罢。”
林封也不敢和殷术太呛声,只低声驳了一句:“我身体好着呢。”
眼见又一本文书飞来,殷上忙道:“母亲!林大人定然晓得分寸的,以后必不会再犯了,再说您罚了她三个月的俸禄,她肯定也知错了,您说是吧,林大人。”
“知错知错!”林封看着殷术的脸色笑了笑,道:“我府中都好多年都不进新人了,院子里那些也不过是陪了我多年的旧人,我于此事上的分寸陛下你是知道的,就出头了一点点……那苏玉全随口便污蔑我,我自然忍不住反驳,以后定然不会了!”
闻言,殷术的气勉强消了点,最后道:“现下事情多如牛毛,苏玉全是个可堪大用的奇才,又能磨合新旧两臣,你改日好好去赔个罪,以后莫要任性了。”
见林封认真地点点头,她也松了口气,道:“下去吧。”
林封应了一声,转身之际又笑着看了一眼殷上,眼里总是多了点长辈的持重,道:“一转眼殿下都要成亲了,届时臣定为您封个大红包,祝您百年好合。”
殷上笑了笑,面色如常道:“多谢林大人。”
林封也笑,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走出了门。
林封离开后,内殿的门又被关上,殷术这才道:“先立正君,再有侧礼,和江遗雪都商量过了罢?”
殷上点点头,道:“都言明了。”
殷术道:“你与江遗雪有情,此刻却不得不立周相灵为正君,其实此事对周相灵来说也不公平,然先前我差使团去往溪狄的时候,询其所想,道若是他也心中有属,便可以中亓郡王之礼册封他和周相寻,不过他拒绝了,说彼时吴真虎视眈眈,郡王之礼谁都可担,但却只有太子正君的身份可以震慑吴真,说愿意以王卿之身入府。”
她抬眼看殷上,道:“当时的境况确然是婚约更适宜解释,不过现在大权在握,你也可以和周相灵好好商量一下。”
殷上道:“母亲既已提了一次,便不好再提第二次了,否则溪狄该怀疑我们的诚心了,此事做也罢,不做也罢,我与周相灵曾经也协议过,母亲不必费心。”
殷术点点头,道:“你有分寸,我就放心了,那少天藏府的婚仪便可开始筹备,要仔细些,也是个喜事。”
殷上点点头,又与母亲说了一会儿话,才奉命退出了内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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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朝会议得久,殷上也没再宫中用饭,紧赶慢赶地回了府。
刚回院,便看见正屋厅内大门开敞着,江遗雪正对着一桌的菜发呆。
一直到她走到门边,对方才反应过来,神情一下子生动了起来,站起来道:“回来了,怎么今日这么晚?”
殷上抓住他的手一起坐在餐桌旁,道:“今日事务繁杂,忙得久了些。”
江遗雪忙伸手碰了碰碗壁,道:“那你吃了吗?菜有些冷了。”
殷上道:“还没呢,早上不是答应你要回来陪你吃的吗。”
江遗雪笑了笑,凑过来亲了她一下,说:“那就热一下,好不好,很快的。”
殷上点点头,任由他去忙了。
约过了一刻时,热菜又被重新端了上来,江遗雪一边给她布菜,一边和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听闻林、苏二人在殿上争锋之时,他也愣了愣,笑道:“真没想到,林长使母亲这么……”
这么什么,他没有形容出来,吃了口菜,好奇地问:“那林长使的父亲是?”
殷上道:“鸿胪寺卿谢筠,不过二人早些年便和离了。”
江遗雪问:“那今日谢大人也在殿上?”
殷上道:“自然在。”
江遗雪光是想那个场景便有点头皮发麻,正笑着想说什么,却听见殷上道:“即日起少天藏府要开始准备婚仪了,立秋那日溪狄仪仗便会入府。”
江遗雪的笑意一下子滞在脸上,挟菜的动作也僵硬了。
“……知道了,”好半晌,江遗雪才说了一句,尔后又挟了一筷笋给她,道:“尝尝这个,今日做得比以往都好,若是你早些归来,应该更好吃些。”
殷上看了一眼他面无表情的侧脸,说:“阿雪……”
“吃啊,”他催促了一句,说:“冷了可就不好吃了。”
殷上只好先动筷挟起,待送入嘴里后江遗雪又紧接着问:“好不好吃?”
殷上道:“好吃。”
江遗雪笑了起来,又想去给她挟不远处的那一盘豆腐,可持筷的手却越来越抖,几次三番都夹不起来,直到那豆腐碎成几块,乱七八糟的地浸在汤汁里。
江遗雪认命地收回手,把筷子搭在桌上,不敢再看殷上的眼睛,结结巴巴道:“我、我……我吃饱了,我先回去、回去等你。”
言罢,他骤然站起身来,身后的凳子被他的动作带倒在了地上,可他却充耳未闻,慌不择路地跑出了正堂。
……
等了一刻钟左右,殷上才吃完饭向卧房走去。
进房的时候,江遗雪正呆呆地坐在窗榻上,看眼睛显然是已经哭过一轮了,见殷上进来,忙侧了侧脸,转而看向窗外。
殷上走过去坐在榻沿,伸手从身后把他抱进了怀里,亲了亲他颈侧的肌肤。
江遗雪歪了歪头,昂起脖颈任由她亲,漂亮的足弓往后收了收,身子轻挪,直到把整个身子彻底地埋进她怀里。
今天距离立秋……还有几天呢?
……
夏至之前,少天藏府的各个院子都被修缮了一遍。
少天藏府是殷上幼年时起的新邸,她八岁去了定周后,府内只有一些侍从打理着,并没有大修大整过,直到殷上回来后才修了一次,不过殷上自己没放心思,也粗放得很,不久江遗雪入府,这府邸才愈加精致好看了起来。
原本府内只有一个主院,便谁也没费心去取名字,但因着正君入府,一庄院子自然是不够了,还得区分开来,林泊玉便拟了几个名字交予殷上择定。
“枕霞榭、鸣玉涧、镜水斋,”殷上念了几个,笑道:“你这名字都还取得挺诗意的么。”
林泊玉道:“谁让殿下自己不上心,我也是照着院里的景色拟的罢了。”
殷上随意挑了两个,道:“那就这吧。”
林泊玉见她指的那两个,点了点头,正准备下去,却又想到什么,踟蹰着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殷上正在看那些各府的奏折,见她还没走,抬起头来,问:“还有事?”
林泊玉道:“殿下,有件事……我还是现在问了为好,未免到时候闹出事来。”
殷上点点头,放下笔道:“你问。”
林泊玉道:“自郎君入府,向来是与您居于主院的,可待正君来后,这样便怕是不成了,您看让郎君搬到哪庄院子为好?”
闻言,殷上一时间沉默了下来,好几息才道:“这事儿我再想想,你先去吧。”
林泊玉应了声,脚步轻轻地退了下去。
……
过了小暑,宫中派了几个礼部的官员来为殷上量体裁衣,置办要用的玉器、首饰等物,领头的官员叫施墨,是个年过四十的男子,身形细瘦,面容慈祥,耐心地与一旁的林泊玉嘱咐了各项事宜,又向上首的殷上问道:“殿下的婚服是要让礼部做还是府内做?若是府中有您惯用的裁绣之人,也是使得的。”
殷上随口道:“那便宫里做吧。”
施墨应是,又拿出了一个卷轴,说要让她选纹样,殷上不耐烦看那个,想让林泊玉选,谁料一直坐在一边的江遗雪突然开口道:“给我看看吧。”
“别给他,”殷上声音冷沉沉地,出声制止了施墨的动作,道:“林泊玉,你送施大人出去,顺便把纹样选了。”
林泊玉应是,引着几个官员走了出去,轻轻阖上了门。
江遗雪有些委屈,说:“凭什么不让我看。”
殷上低头看折子,蹙眉道:“别在这作,等你自己成亲了你再选吧。”
江遗雪沉默下来,又看了看她低头认真批阅文书的侧脸,有点别扭地说:“你好像真的不太关心这件事。”
殷上头也没抬,展开奏折一目十行地看过去,随口道:“要关心什么?不就是个仪式,又不是娶你。”
此话一出,江遗雪便愣住了——怔怔地看着殷上这副浑不在意又理所当然的样子,好半晌,才露出一个五味杂陈的笑容。
他忍不住了,立刻放下书,疾步走至殷上身侧,伸手捧住了殷上的脸一口亲上去,一下侧脸一下额头,雨点似的朝她扑来,殷上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懵了片刻,被亲了好几口才反应过来,仰头和他碰了碰嘴唇。
二人微微分开,近在咫尺地望着对方,江遗雪绀青色的瞳孔被窗外的天光照亮,像是一汪盈盈的湖泊。
不过几息,殷上便掷了手中的笔,伸手扣住他的后脑,复又和他拥吻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殷姐专治精神内耗。
还有一章!
73 ? 比似红颜多命薄(3)
◎拒绝条件王卿入府◎
立秋前一日, 晋呈颐奉殷上之命去查探狄仪仗队的进程,得到了其身在明州府官驿的消息。
回禀之时,晋呈颐还有些不明, 问:“殿下,明日王卿不就入京了吗?您现在查这做什么?”
殷上没回答这个问题,于案后站起身,先问道:“郎君现在在何处?”
晋呈颐道:“刚刚过来还见着了, 带着林泊玉在屋外晒书呢。”
殷上点了点头, 挥手让门口的侍从上前来, 道:“我带着晋长使出去一趟,郎君要是问起, 就说我们入宫了,晚间估计回不来。”
那侍从应了句是, 殷上便带着晋呈颐从后屋走了出去。
晋呈颐不明所以, 跟着殷上疾步走着, 问:“殿下,咱入宫干什么?”
“入什么宫,”她笔直地朝马厩走去,道:“我们去明州府见周相灵。”
“啊?”晋呈颐愣了, 看了一眼殷上急迫的样子, 嘀咕道:“殿下也不用这么急罢,反正明日就见了。”
闻言, 殷上无言地瞥了他一眼,伸手接过马房牵过来的马匹, 道:“先走, 路上再和你说。”
殷上显然不是想见周相灵, 只是想和他再谈谈。
虽说先前母亲命了使团向他问询, 被他拒绝,但那次确实事出有因,周相灵想要帮忙自然也能理解,但现下各府的境况逐渐向好,也不需要对方再牺牲什么,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再问一次。
明州府北临平京,一人一骑,快马一个半时辰左右能到,二人午后出发,黄昏未到时便到达了官驿门口。
因着整个队伍除了侍卫便是礼官,殷上怕给周相灵惹麻烦,便没有直接去寻他,而是先找了官驿的官员,寻了一间独间,再由对方将其单独请过来。
在房中的周相灵听闻那官员所言,一时间还有些不敢相信,直到进屋见到了坐在窗前的殷上才张了张嘴,讷讷道:“你、你怎么现在来了?”
许久不见,他模样没怎么变,甚至还明艳了几分。
殷上笑了笑,示意对方坐在她对面,道:“有些要事要与你相商。”
周相灵依言坐下,有点高兴地看着她的脸,声音轻快:“你说。”
殷上不是拐弯抹角的性子,开门见山道:“还是先前使团提的那件事,不过我一而再再而三的提起,并非想是要毁弃婚约,只是想看看有无更好的方式。”
闻言,周相灵的表情淡了淡,笑容也变得有些勉强,道:“你继续说。”
殷上没有注意,依旧嘴角含笑,道:“以后的事情我不敢妄谈,但至少到现在,我喜爱的人仅有一个,那就是江遗雪,不论你入不入府,我肯定都是要娶他的,只不过是一个为正为侧的问题。”
她继续道:“当世嫁娶多以地位衡之,可皇室和民间又不一样,在外人眼里我娶要多少人、娶过多少人,都是理所当然的,可对你们来说,入过少天藏府,这辈子都会被打上少天藏府的烙印,成为一个看不见名字的附庸,再加上我与江遗雪又有情,所以这件事,其实对你来说会很不公平。”
周相灵脸上的笑容已然全部消失,定定地看着她,轻声道:“那对江遗雪来说就公平吗?”
殷上沉默了一息,没有多说,只道:“他和你不一样。”
周相灵眼神暗淡了下来,低声自喃:“确实不一样……”言罢,他又抬头看她,道:“那你想怎么样呢?”
殷上道:“我愿以帝卿之礼以代,聊表诚意,此后你就是中亓唯一一个外姓王,与我一样享有封地、食邑、私卫,如此也算皇家之人,也没有枉费你母亲为你的筹谋。”
话音落下,眼前的人却沉默了。
好半晌,他才开口道:“你一路走到今天并不容易,竟愿意为了一个江遗雪做到这种程度吗?”
殷上挑了挑眉,道:“你想多了,我不是感情用事的人,此事确然有一部分是为他,但对你也并非没有裨益。”
她耐心解释:“太子正君乃至未来帝后的身份固然权高,但我们毕竟不会真的有孩子,此种姻亲之谊最终不过是依附他人所得,但若你自己就是帝卿,我也不会插手你的嫁娶,未来你的孩子还能承袭封地、食邑乃至荫封,我想这也没什么不好的罢,更何况你不是还有喜欢的人?”
然而话音刚落,周相灵就像忍不住了似的,脱口而出道:“我喜欢的人是……”
那个名字几乎就在嘴边,殷上的表情是如此的坦然又无谓,让他一下子失去了勇气。
见他支支吾吾,殷上多少也明白了过来,最后道:“你不愿意接受,我不逼你,毕竟婚书既成,白纸黑字写得明白,只不过是怕你以后会觉得这个婚约是个束缚,阻碍了你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久而久之也易生出怨怼,帝后不合,对朝堂民间也多少有些影响……你是周相寻的弟弟,我自然也是把你当弟弟,希望你过得好的,帝卿之位是我能给出的最大诚意了,你再好好想想吧。”
周相灵看着她的认真的表情,心口涌上一股难言的酸涩,咬牙道:“我就是当帝卿,阿姐也不会同意我和阿秋在一起的……嫁给你,你也说会帮我周旋,阿姐也能更放心,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殷上手指在桌上轻轻点了点,没多说什么,只问:“你确定?想好了?”
周相灵点点头,看向她的眼睛,认真道:“想好了。”
“好,”殷上干脆地应了一声,并没有为自己白跑一趟而感到恼怒,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站起身来道:“那我便先走了,明日正礼会很累,你今日好好休息。”
听到最后一句话,周相灵心中的郁结消散了些,露出一个微笑,道:“好,我知道了。”
————————————————
二人紧赶慢赶,终于在天黑之前赶回了少天藏府,殷上刚走到屋门前,就听见屏风后江遗雪正追问那侍从,道:“殿下就说她带着晋呈颐进宫了?别的什么都没说?”
那侍从道:“没有。”
江遗雪显然并未相信,因为他还继续追问道:“她原话怎么说的?”
侍从便原模原样复述给他听,江遗雪顿了顿,道:“她有什么不对劲吗?”
那侍从显然已经答不上来了,沉默了半息,才勉强问:“……什么叫不对劲?”
江遗雪正要回答,屋门口却突然传来殷上的声音,道:“你再问下去,他怕是也要以为我逃婚了。”
江遗雪被她一下子戳穿,有点窘迫,伸手让那侍从下去,开口道:“谁让你突然不见的,”他走上前去,仔细看了她一眼才问道:“真入宫了?”
“没有,”殷上没瞒他,先前没告诉是怕他不让她去见,现在见完了倒也无所谓了,便道:“去见了一下周相灵,说了点事。”
“周相灵?”听到那个名字,江遗雪脸色突变,不可置信地看着殷上坦然的表情,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该生气还是该委屈,正愣着,殷上便简明扼要地把后事说了。
听及她去的原由,江遗雪勉强缓下来一口气,心里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丝希望,可又听到她说周相灵拒绝,那个希望又像皂角吹出的泡泡一样破灭了,难以抑制得生出怨愤,咬牙问道:“他真这么说的?!”
殷上喝了口茶水,道:“对,不过现下你也晓得了,他就是喜欢那个阿秋,以后少胡思乱想了,就把他当朋友就行。”
“朋友?”他不敢相信地重复了一句,道:“这个要求是不是对我来说太残忍了?”
殷上见他脸色实在难看,便改口道:“那便当个陌生人,左右你们也不会有什么交集。”
江遗雪抿了抿唇,一时间沉默下来。
他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怄死了,却又不能对殷上直接说周相灵喜欢她,心中的妒火几近燎原,根本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好半晌,他才有了动作,伸出手去抱紧殷上,把脸紧紧地埋在对方颈侧,绀青色的眼眸冷凝如冰。
很好,周相灵,你既如此不识好歹,我便看看你要怎么与我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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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溪狄的仪仗队准时于辰时中进入了平京,太子殷上携百官于城门口接应。
队伍之首是获封长庆侯的先溪狄世子周相寻,她一马当先,领队前行,待整个队伍进入城门口后,她便听着礼仪官的唱礼翻身下马,抬步向中间的步辇走去。
周相灵和她一样身着绛紫婚服,浅金色的纹样在日光的照耀下流转着溢彩的流光,行走之间环佩轻微作响,仪态端庄,气度高华。
他嘴角含笑,在周相寻的引领下一步步走到殷上面前,搭上对方朝他伸出的手。
这是他第一次触碰到殷上的手——温暖、干燥,手心和指腹都带有薄茧,他不敢握紧,只僵硬地搭在对方手上。
他……竟然真的要嫁给殷上了。
自周相寻被救回来,殷上对他也多少生出了些失望,平日里见着也俱是淡淡的,他心中难受,可自知理亏,不敢多说什么。
后来同曲城战败、殷上身陷囹圄,又到晋呈颐领兵,最后得胜,一桩桩、一件件,他都是慢了一拍才能得知,纵然心中担忧,却也无济于事,只能听她的话好好镇守渭州城,至少不给她拖后腿。
然而最后她却没再回渭州城,只来信嘱咐他们各自带兵回朝。
回溪狄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都以为对方要悔婚了,后来吴真拒交王令之时,亓徽使团又前来试探,就更加确认了他这个想法。
阿姐得知后,便也来劝他,说若他不想和殷上做真夫妻,无子承位,那郡王之位已然不低了,不若再考虑考虑。
他那时候沉默了半晌,说:若我想呢。
若他想和她做真夫妻呢……
……
街道两旁人声鼎沸,周相灵偷偷地侧头看了殷上一眼——对方目光平直地看着前方,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
他低下头,抿唇笑了笑,与她一步步踏上了中亓队伍的辇轿,一起落坐在华盖之下,接受街道两旁百姓的观礼。
他们就要是夫妻了……
……
一直走至宫门口,队伍才停下来,殷上与周相灵一齐下轿,接过礼仪官递来的绸布,一人拿着一端。
一路从外宫道走到扶亓殿脚下,二人停步,开始听官员开始念礼辞,不过几息,殷上便有些不耐烦了,看似神情专注,其实根本没听进去,只维持着笑脸看着眼前的玉阶。
这仪式到底要多久……
先前施墨来与殷上讲述整个仪式的流程时候,她并没有详听,只让其告知了林泊玉,然而每当她以为要结束的时候,下一项冗长的仪式便又起了个头。
朝拜皇天后土,敬告神明仙师,祭祖登诏,写名入牒,在百官面前向殷术及微生胥大礼跪拜,与宫中百官共同开宴,等待黄昏之时,宫中宴毕,队伍从宫中转道少天藏府坐宴,途中会亲自向沿街的百姓洒一些红包或喜糖,到了入府的前一段二人下辇步行,在府门口又要听一遍礼辞……
到府门口的时候,殷上已经有点绷不住了,身后的百官却仍旧熙熙攘攘。
少天藏府内张灯结彩,前后俱是一片热闹非凡。
殷上、周相灵二人持着彩绸站在中堂门口,礼官展着手中的卷轴,还在慷慨激昂地念着礼辞。
……从哪翻出来那么多典故,她怎么都没听过。
然而正当她盯着对方手中的卷轴发着呆时,周围鼎沸的人声却渐渐地安静了下来,殷上狐疑地抬头,顺着身边林泊玉的眼光看过去——
那与百官家眷站在一起、吸引了所有人目光的,正是答应了她会好好待在院子里、绝不胡思乱想、安心等她回去的江遗雪。
他就这般亭亭地站在那里,穿着一身素紫的交领长衣,那衣服只袍角处缀着少天藏府的铭文,除此之外并无赘饰,可就是衬得他容光惊世,身姿如玉,一个眼神、一个侧脸都美到令人心颤,在满院热闹的灯光中看过来,宛如神庙中俯视众生的神祇,丝毫未沾染到一丝的红尘凡物。
作者有话说:
小江:企图通过让别人感到自卑的方式扳回一局。
这两天真是忙死我了,这研咱就读吧,一读一个不吱声。
74 ? 二十年重过南楼(1)
◎大婚礼成新婚之夜◎
耳边的礼辞还在继续。
那礼官盯着卷轴, 一心沉浸在不知道第几代亓徽王琴瑟和鸣的旧事里,殊不知所有人的目光已然不在此处,而是默然地盯着人群中突然的那个惊鸿艳影。
见殷上也侧头看过来, 江遗雪眼里瞬间荡出温软的笑意,轻轻抬了抬嘴角,神情专注地和她对视,纤秀扑簌的睫羽扫下来, 有种蓝花楹开合般的柔情, 好似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二人。
真是……
殷上有些无奈, 但对方什么都没做,只不过是站在那里观礼罢了, 她也不好让别人把他送回去,那场面只会更加难看, 只能用警告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江遗雪的神情立刻变得有些委屈, 牵不住的嘴角落下来, 看着格外可怜。
真的闹不够。
殷上正想去寻林泊玉,可还没等她别开眼神,却感觉手中的彩绸被微微扯动了一下,似是一种无言的提醒。
殷上反应过来, 收回视线, 继续与周相灵盯着眼前的礼官。
失去了殷上的目光,江遗雪下意识地往前追逐了半步, 尔后又突兀地停住,手指几乎紧绷到泛白, 那双绀青色的眼眸比任何时候都要冰冷, 透着一丝扭曲, 咬牙切齿地盯着周相灵的动作。
贱人……
真想杀了他……
这个念头从周相灵踏入少天藏府的时候就已然张牙舞爪的出世了, 不断地啃噬着他为数不多的理智,让他呼吸都有些困难。
从早上殷上身着婚服离府,到现在与周相灵一起归来,他只默默地在房中等待着,摸着她昨夜在自己身上留下的吻痕,无数次地在心中做着设想,又一遍遍地自我劝慰,告诉自己殷上根本不喜欢他,这只不过是一场没有感情的交易,可当他真正看到对方与殷上共持彩绸并肩而立,站在曾经他与殷上拥吻过的地方,还是难以抑制地生出了一种难言的痛苦。
他已然有点承受不住妒火的炙烤了,森冷的眼神凝在对方身上,凶狠地似乎下一息就要化作出笼的猛兽,将他彻底的撕成碎片,如此才能舒缓一点心中的怨愤。
……
礼辞快结束的时候,江遗雪也已经离开,来参礼的众人终于把目光重新放回这对新人身上。
大部分仪式在宫中已然完成,礼辞念完后,二人随礼官去往枕霞榭,在众人的目光下一齐将手中的彩绸放置在早已准备好的木盒内,再由礼官为他们二人各剪一缕头发绑在一起,共同放入木盒,以此密封,示意妻夫结发,恩爱不疑,永似新婚。
身后传来热闹的叫好声,恭喜之声也层出不穷,熙熙攘攘得挤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
在一片鼎沸之声中,周相灵微红着脸去看身侧的殷上,她正凝目看着桌上那小小的木盒,眼里装满了他看不懂的情绪。
她会有一点高兴吗?
他低着头,默默地问自己。
————————————————
宴毕之时,已是月上中天,响了一日的丝竹管弦终于停息。
房门关上,殷上才松了口气,走到桌边坐定,自己倒了杯茶水一饮而尽,尔后又倒了一杯啜饮。
见周相灵还站在屏风边上,殷上便道:“随便坐,这以后就是你的院子了。”
“嗯,”他应了一声,走过来坐下,手指微颤,看起来有些紧张,待坐定后才开口道:“那礼官一夜都会在外面吗?”
殷上往门外看了一眼,道:“没事,他们只站在院口,以防妻夫新婚之夜有什么意外。”
周相灵疑惑,问道:“能用什么意外?”
殷上挑了挑眉,看着他认真的表情,迟疑了一瞬,问:“你和你那个侍从,没有过?”
闻言,周相灵一下子愣住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满脸通红地恼怒道:“自然没有!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殷上默了一瞬,有些讪然,摸了摸鼻子道:“你也就比我小两岁罢?”
“两岁不到!”他反驳,又恼道:“况这和年岁有什么关系?”
殷上道:“我记得王室子女十四左右不都会于此开蒙的吗?”
周相灵看了她一眼,说:“我十四岁就和你定下了婚约,母亲除了派人教我此事,并没有给我安排,况且我和阿秋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殷上问:“哪样?”
周相灵抿了抿唇,别开眼睛,道:“我与她虽然……有情谊,却也不会无媒无妁的……做那种事。”
殷上默然,隐约感觉他在影射自己,可对方的表情又看不出这意思,思忖半息才蹙眉问道:“你这样说不通啊,你既觉得无媒无妁不行此事,又何必嫁给我?你这不是挑战自己的道德底线么。”
周相灵从小就被教得知书达理,在为数不多的接触中她也能看出来,除了先前周相寻一事他关心则乱,其余的时候脑子都很清楚,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可若是他真觉得与阿秋无法做到此步,那她先前说的什么无后之事,也就全然没有意义了。
不过殷上也很快继续说道:“我也不是要置喙什么,左右你晓得分寸,我虽会为你掩护,但你自己也小心些,要是被别人发现了,也不好处理的。”
“我不会做这种事情的!”他更生气了,捏紧了自己的衣角,说:“你怎么能这么想我!”
殷上彻底沉默了,好半晌才道:“不是,我没明白,你和阿秋的喜欢就这样?只是互相陪伴、互相爱慕?然后什么都不做?之前如此,今后也打算如此?”
周相灵理所当然地点点头,蹙眉道:“那不然呢?”
“我有点怀疑你是不是真的喜欢她了,”殷上随口接了一句,没看到周相灵忽变的脸色,抬手把手中的茶水喝完,继续道:“不过这是你的事情,我不会多问,今日你也入府了,我还是叮嘱你几句。”
周相灵闷声道:“你说。”
殷上道:“少天藏府共有三庄院子,除了我住的主院以外,就是枕霞榭和镜水斋东西相望,自然,你住枕霞榭,那镜水斋就是江遗雪了,他的情况你也是知道,很多事情他想不明白,你也不要太与他计较,在外人面前我都会给足你正君的体面。”
周相灵嗯了一声,听她想继续道:“此后,每月的初一、十五我也会来你房中,毕竟除了礼官外,外面也有很多双眼睛,皇家无私事,要是闹得太难看也不好,不过你放心,我睡窗榻就行,不会对你做什么。”
“此外,每年可能还有一些正宴,祭祖之事需要你和我一起出面,其余的……应该也没有什么了,等我想起来再告诉你,你在这安心住下便是,若是想家了,我也可以随时送你回去看看。”
殷上自认各项事务都想到了,也为周相灵考虑得当,可对方的神色却依旧不好看,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道:“我知道了,多谢你。”
殷上点了点头,并未追问他的情绪,道:“那就睡吧,今日婚俗繁琐,连我都甚觉疲惫。”
疲惫吗?
可他心里只有高兴。
周相灵看着她朝窗榻走去的背影,低头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
……
子时过半的时候,枕霞榭屋内的灯火熄了。
厉敏来报的时候,江遗雪正窝在窗榻边哭,手中抱着的是殷上的枕头,已经沾湿了好一片。
他一时间难受的说不出话,只囫囵地朝门外嗯了一声,心就像滴血一般疼得厉害。
骗子……明明说会回来的……
他心里又是难过又是委屈,无法不去想象他们在说什么,做什么,那个贱人是不是在勾引殷上,所以才让她现在还不回来。
就算今天是大婚,有礼官看着,殷上也不能真的陪他这么久……都怪那个贱人分走了殷上的时间,这些原本明明都是他的!
他有点受不了了,思绪不断地往更深的黑暗中滑去,恨不得现在就冲到那个院子里去把殷上抢回来,然而正等他抱着枕头下了窗榻之时,窗棂外却传来了敲窗的声音。
现在才回来……
他的委屈一下子溢了出来,几乎忍不住自己的泣音,抱着枕头跑到窗户面前,却没有第一时间打开窗户。
几息过后,窗外传来殷上的声音:“再不开我走了。”
她话音刚落,江遗雪就一把拉开了窗,咬着唇盯着对方似笑非笑的脸,语带哭腔、格外委屈地说:“你还知道回来。”
殷上没说什么,起身跃进了窗子,又反手关上,待看到他怀中抱着的枕头,才道:“你把我枕头哭成这样,我晚上怎么睡?”
江遗雪抬着一双泪眼嗔向她,道:“那你别睡枕头了,你睡地上去!”
殷上挑了挑眉,转过身去作势要开窗,道:“那我就先回去了,去那边应该能睡床。”
“你敢!”江遗雪一把把枕头撇到窗榻上,用力从后面抱住她,刚收回去的眼泪也憋不住了,哭着道:“不许走!”
他根本听不得这种话,越哭越伤心,情绪就在崩溃的边缘,箍在她腰间的手格外用力。
殷上见状,忙转身把他抱进怀里,解释道:“我乱说的,我和你开玩笑呢。”
“什么开玩笑!”他不接受,道:“你就是个混蛋,你、你明知道我在意,还拿这种话来与我说,你今日要是敢去,和他睡一张床,我就、我就死给你看!”
嘴巴里的话倒是狠,可惜哭得可怜死了,一点威慑力都没有,殷上笑了一声,揽着他发颤的细腰摩挲,亲了亲他脸上的眼泪,道:“还敢威胁我呢?”
“威胁你怎么了!”江遗雪横她一眼,伸手把她身上碍眼的婚服扒下来,扔在一边,解她腰带的时候手都在抖,眼泪跟流不完似的,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殷上伸手给他拭了拭,道:“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别哭了,嗯?鼻子都哭红了。”
听她语气温柔,江遗雪勉强止住了眼泪,哽咽地说:“那你亲亲我,我就不哭了。”
殷上笑了笑,伸手握住他的侧脸亲上去,江遗雪轻哼了一声,拥吻间勾着她的手往床榻便走去。
直到二人倒在床上,江遗雪才勉强和她分开了些许,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扯自己的衣服。
他本只穿了里衣,松松垮垮的,才扯开一点就急得不行地抓过她的手往自己的衣服里塞,整个人软得像一块绸缎,紧紧地贴在殷上身上,声音里带着一丝哭泣过后的鼻音,含糊地说:“你快摸摸我,殷上,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殷上依言摸了摸,伸手滑过他秀挺的脊背又慢慢地绕到锁骨,随口问:“我看看,昨天咬的还有牙印吗?”
“本来就没有!”
闻言,江遗雪一下子从意乱情迷中清醒过来,提高音量,红着眼眶瞪着她,指着自己腰侧说:“你咬的是这又不是那!你自己咬的你自己都不清楚吗?”
他今夜的情绪格外敏感,把她的手拽出来不让摸了,恶声恶气地问道:“你咬谁这里了?反正不是我!”
殷上也没想到他一点就炸,顿了半息才道:“你昨晚哭成那样,一下让我弄这一下让我弄那的,我怎么记得,我刚刚可什么都没干,你可不要冤枉我。”
“谁知道呢?“江遗雪知道自己很奇怪,说话也很难听,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道:“这么久不回来,谁知道你干什么了。”
“不许摸我!我不让你摸了。”他躲开殷上伸过来的手,扯过被子把自己埋在里面。
殷上无奈地笑了笑,伸手解了衣服和那婚服扔在一起,顺手熄了烛火,再回到床上拉上帷幔,江遗雪上半身蒙在被子里,腰臀处却是掀着衣衫曝露在外。
她并未有什么动作,气定神闲地坐在床上,问:“真不让摸了?”
“不让……嗯!”他拒绝的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殷上的手毫不客气地摸了进来,江遗雪浑身抖了抖,掀开被子挣扎,道:“别摸我、不许你摸了……”
他拒绝的姿态颇为敷衍,殷上俯下身去亲他,问:“那让亲吗?”
江遗雪伸手揽住她的脖颈,张着口把舌头送上来,含糊道:“也不让亲。”
殷上捏着他的腿弯掀开,继续问:“什么都不让?”
“嗯哼……”他低吟了一声,纤直的双腿娴熟地缠上来,说:“什么都不让。”
作者有话说:
欲拒还迎让你玩明白了,小江。
晚点还有一更!
75 ? 二十年重过南楼(2)
◎新婚翌日农田水务◎
第二日江遗雪醒的时候, 身边已然空无一人,他知道对方必得是回枕霞榭去了,毕竟新婚三日府中都有礼官, 表面的功夫自然也得做做。
可知道归知道,一醒来看到身侧空荡荡的时候他还是气得心口酸痛,一想到今后还要经历无数个这种早上,他就难以克制心中滔天的妒火。
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清醒的意识到, 周相灵的入府意味着什么。即便殷上不喜欢他, 不会碰他, 可他占了正君的身份,就会分走殷上的时间, 占掉殷上的视线,用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将殷上从他身边一点点勾引走……
他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扭曲, 冰冷的眼神凝在虚空的一处, 嘴角泛出一抹讥笑。
……
太子新婚, 按礼可以休沐三天,不必朝会。
辰时末,枕霞榭的屋门打开,殷上换了一身便装走了出来, 在礼官的注视下去往了主院书房。
不多时, 正君周相灵也出现在了屋门口,带着侍从同样往主院走去。
二人在主院的正厅一起用了早饭, 又去往昨日正礼时所摆的香案上香行礼,毕后, 周相灵便带着侍从复又回到了枕霞榭。
巳时初, 徐定厝受命来往枕霞榭, 与周相灵秉呈府中现有的各项事务。
“殿下的原话是, 您若是觉得可以,就试着接手,若是嫌累,此事还是交由我们,不必觉得负担。”
周相灵问:“此事一直都是你们在做吗?”
徐定厝迟疑了一瞬,道:“先前几年,都是江郎君在管,殿下回来后才又交还给了我们。”
周相灵翻阅文书的手顿了顿,道:“江遗雪在府中一般做什么?”
徐定厝道:“这属下也不清楚,郎君深入简出,只有和殿下有关的事情他才会多过问几句,其余的时候我们也不大见得到他的面。”
周相灵看了她一眼,道:“你是殷上的人,可不是江遗雪的人,现下我已是少天藏府的正君,你该向着谁,心里应该有数。”
闻言,徐定厝并未惊慌,只笑了笑行了个礼,道:“正君说得是,不过属下说得是实话,没有半点徇私之心。”
周相灵道:“他在府中多年,与你们有些主仆情意,我也能理解,可毕竟今后我才是殷上正头的妻夫,该怎么做,你明白的?”
徐定厝嘴角含笑,神色未变,躬身道:“属下明白。”
周相灵点了点头,道:“府务我便接手了,你细细将余务禀来,以后有事直接来找我便可。”
徐定厝道:“是。”
……
巳时末,府务禀毕,周相灵备了点心,又做了一杯旧时溪狄常用的茶饮,带着侍从往主院走去。
然而刚走到主院门口,便看见一个身影从书房走了出来,看到他的出现,原本还带着笑意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站在原地定定地望着他。
见他止步不前,江遗雪也没有挪开脚步,就这么守在书房门口,似乎打定了主意不让他靠近。
良久,周相灵带着侍从走上前去,想直接错开他敲响房门,却被厉敏伸手挡住。
江遗雪侧身看过来,道:“殷上现下有事。”
周相灵道:“我不会打扰她。”
江遗雪笑了笑,道:“你进去了就是打扰她,她处理政务本来就累,还要分神应付你,你要是还要点脸,就赶紧带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滚吧,”他瞥了一眼对方身后侍从手中的糕点,讥笑道:“殷上就根本不爱吃这些。”
周相灵抿了抿唇,袖中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道:“我是这府中的正君,何时由你来命令我了?”
江遗雪一听这事就要疯,身后的厉敏忙眼疾手快地拉了他一把,轻声道:“郎君,殿下还在屋内。”
他勉强缓了口气,用尽全力克制自己,道:“正君又如何?若不是殷上重诺,你又这么不要脸,你以为你能站在这里与我说话?”
周相灵并未恼怒,眼神平静地看了他一眼,道:“不论过程如何,结果是我想要的就行了,总好过有些人无名无份,只知道以色事人。”
江遗雪恨不能把眼前的人撕烂,理智只有游丝一线牵着,道:“你倒是有名有份,可殷上有看你一眼吗?说什么以色事人,不过是自己长得丑罢了。”
闻言,周相灵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对方丝毫不惧,甚至还勾着唇笑了笑,抬手轻抚侧颈,刻意露出了瓷白的肌肤半块深重的痕迹,像是雪地里怒放的红梅。
他装模做样地碰了碰,轻轻嘶声后,解释道:“昨夜不高兴,与殷上吵了几句嘴,可没想到她就凶得很,早上起来还疼呢……”他走近一步,看着周相灵,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殷上重诺,所以她娶了你,这是她为自己的前路所作的决定,她不后悔,我也不会怪她,但也是因为她重诺,所以昨夜答应了我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有时候我真的搞不懂你,殷上给你帝卿之位,你不要,非要来与我争,你不会真以为自己得了个正君之位就争得过我吧?”
他笑了两声,道:“不过也多谢你,如今殷上对我既爱又愧,哪还分得出一丝眼神给旁人啊,你就好好守着你的正君之位去吧,殷上的一片衣角,我都不会让你碰到。”
话音落下,气氛也在二人沉默的对视中彻底凝滞下来,好几息,周相灵才扯了扯嘴角,道:“日子还长呢,江遗雪,那就试试吧。”
言罢,他也不再试图进入书房,带着侍从转身走出了院子。
见人已离去,江遗雪也不再强撑,咬牙切齿地盯着他的背影,在心里狠狠地骂了几句,转身推开房门,急匆匆地依到殷上腿边去了。
殷上看他又跑回来,伸出左手摸了摸他枕在自己膝上的脸,右手继续落笔,说:“做什么?不是说去做饭?”
江遗雪闷闷地嗯了一声,声音可怜地告状:“刚刚在门口碰到周相灵了,他来给你送吃的,我说你在忙,让他别进去,可他却说自己是府中正君,我没资格命令他……”
殷上手一顿,问:“他还说什么了?”
江遗雪委屈极了,说:“他还说我以色事人,无名无份,殷上……”他伸手缠上她的腰,说:“我明明都听你的话了,与他做个陌生人,可他却这么说我……”
他这么说,殷上倒有些不相信了,搁下笔,把他抱到自己身上,似笑非笑地问:“他真就这么说?你没还嘴?”
江遗雪心虚地眨了眨眼,说:“我就说了几句。”
殷上问:“说什么了?”
他恼了,色厉内荏道:“你不信我!”
殷上笑了一声,亲了亲他的唇,说:“我自然信你,那过会儿我就给你去主持公道去?”
“不要,”他伏在她身上,继续陪着她批阅文书,道:“你只要知道我委屈,多疼疼我就行了,不许你去见他。”
……
午间,二人一起在主院用了饭,复又回到了书房。
殷上问:“早晨不是还喊累?不午睡了?”
江遗雪道:“那你陪我。”
殷上摇头,道:“午后有司农监的官员来议事。”
“那我去书房睡,”他扯着她的手不松,道:“我要盯着你,未免你去见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殷上失笑,看着他有些气恼的神色,颇觉可爱,随手捏了捏他的脸,道:“那就和我一起去吧,来的是崔开润,你也见过的。”
江遗雪依言和她一齐向书房走去,问:“她来平京了吗?”
殷上道:“对,上个月调任的,她和那几个司农的人在川岚城做得颇好,我和母亲商量着将她调来了平京暂任,与都水监一齐编写农务和水务。”
正说着,二人一齐走到了书房门口,崔开润已经在此候着了,见到来人,笑着行了个礼,道:“见过殿下、见过郎君。”
几年不见,她多了些沉稳和自如,神色也坚毅了不少。
殷上点了点头,江遗雪也和她打了个招呼,三人一齐走进了屋内。
刚一落座,殷上便问:“川岚城怎么样 ?”
崔开润道:“这几年的粮食翻了几番,多有余存,周围的府县也多有来川岚买粮的。”
殷上笑了笑,说:“不错。”
崔开润道:“殿下出钱出人绝无二话,我们自然也得尽心。”
殷上道:“如今中亓刚成,很多事情也是百废待兴,虽则你们堪用,但谷非地不生,地非民不动,兴农之事最终还是得靠务农的百姓,故而将你调入了平京暂任,编写农务,以求惠及百姓。”
崔开润躬身行礼,道:“殿下用心臣知晓。”
殷上道:“先前定周赋役繁重,民不堪命,故而开国之年中亓大赦天下,决意与民休息,轻徭薄赋,很多赋税也被暂免,但来年毕竟还是得重提上日程,你当年既为百姓,如今又为官员,今日召你来主要就是想问问你,务农之人该税几何?”
闻言,崔开润思忖了几息,道:“臣认为,先前师旅未解,用度不足,故而行什一之税,如今兵革既熄,天下少事,又有旧税,田税三十税一乃可行。”
殷上点点头,先记了下来,又道:“还有一事我有所想,先前所定的徭役是不拘月份的,只每年要到州县服役一个月,但一旦家中遇上收田等事,可能忙不过来,需要另雇人手,所以我在想,是不是可以划定一下徭役的月份,宣诏各府官员,在农忙季节不以讼事累其身,不以徭役夺其时,保证他们有充足的时间去忙农务,此法你觉得如何?”
崔开润听完,眼睛亮了亮,道:“这倒是个好办法,我觉得完全可行。”
殷上道:“好,那此外你还有什么其他想法?”
崔开润道:“倒还真有一个,先前百姓流离失所,虽然多因战事,但近年来灾年也并不少,每国虽存有余量,可又各为不一,每年因为借粮的事情都闹过不少事情,臣还是认为应该统一各府余粮,三年耕,必有一年之食;九年耕,必有三年之食,以备不时之需,又可解决谷贱伤民。”
“哦还有,吾元江被掘,河流改道,有很多堤坝被冲毁,水利也需重建。”
听她补充完,殷上道:“吾元江一事我也想到了,所以才让你和都水监一齐编书,届时我也会叮嘱一下与你一起的官员,凡是还是以农为主,毕竟这是国之根本。”
崔开润点了点头,继续和殷上商议了一些细节,时至黄昏才与其告辞,被侍从引着出了少天藏府。
作者有话说:
打起来打起来(bushi
76 ? 二十年重过南楼(3)
◎雨夜陪伴心生疲倦◎
这日快入夜时, 殷上照旧去了枕霞榭,礼官尽职尽责地守在院门口,笑眯眯的脸上尽是喜色, 见着殷上走来,还笑着叮嘱了一句:“殿下尽心政务是好,可也不要冷落了正君,毕竟人家才刚入府, 多是不便的地方。”
殷上知道他在提醒自己, 自是先应了, 尔后便向着屋内走去。
屋门掩着,殷上推门进去的时候, 周相灵正坐在桌边看着账本,见她进来, 抬起唇角笑了笑, 说:“你来了。”
殷上关好门, 寻了个椅子坐下,道:“这么晚还在看?左右有徐定厝她们帮忙,也不用累着自己。”
周相灵伸手将账本盖上,走过来为她倒了一杯茶, 道:“没事, 我刚接手,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这是旧时溪狄常做的茶饮, 唤做荷尽后,便是秋日的季节喝最好, 你尝尝。”
殷上伸手接过, 依言喝了一口, 眼睛亮了亮, 道:“是桂花?”
周相灵笑着点点头,说:“对,还有牛乳。”
殷上又饮了一口,夸赞道:“清甜馥郁,好喝。”
周相灵坐下来,说:“你喜欢就好,亓徽和溪狄吃得差得远,我倒是还怕你喝不惯。”
殷上笑道:“怎会,我自小喜欢桂花,什么都想尝尝,府中秋日会做一道桂花糯,是我最爱吃的,待做出来了也给你送一份。”
周相灵自然无有不应,二人便又就着吃食寒暄了两句。
待一盏茶尽,周相灵又似有愁绪,道:“明日去宫内复礼后,阿姐就要回溪狄了。”
殷上道:“你若是想家,随时可以回去看看。”
周相灵摇摇头,道:“一来一回总是麻烦,况且如今我是你的正君,总回溪狄叫什么事儿。”
殷上沉默了半息,问:“除了阿秋,你还带了谁来吗?”
周相灵道:“也就是一个从小跟在我身边的,唤作常阅,你见过的。”
殷上嗯了一声,道:“就这两人,没了?”
周相灵问道:“还需要什么人吗?”
殷上道:“倒是也不需要了,不过你独在异乡,想家也是应该的。”
“嗯……”周相灵低低应了一声,抬起头来看她,道:“你能多陪陪我吗?”
“啊?”殷上有些诧异,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这么说。
周相灵忙解释道:“阿秋虽然在我身边,但也不好常伴我身侧,多是暗处护卫,我在平京……只与你相熟了,殷上,我晓得我先前在渭州城时候有些不知分寸,但、但那也是因为我担忧阿姐,你也晓得我父亲是个怎么样的人,母亲走后,这世界上只要阿姐一个人在乎我了。”
殷上有些迟疑,道:“渭州城之事已经过去了,我也是有姐姐的人,自然能明白你,可毕竟你我二人只是名头上的夫妻,我若与你接触太深,阿秋必然也会吃醋,届时你也不好解释吧。”况且还有江遗雪,他发起疯来,我也有点制不住。
后半句殷上没说,囫囵咽下去,默然看着他。
周相灵抿了抿唇,低下头去,轻声道:“其实你是怕江遗雪吃醋吧。”
殷上没想到他半息之内就把她拆穿了,有些讪然的摸了摸鼻子。
周相灵道:“今日府中有礼官,我本想给你送些点心,示以为好,但江遗雪却拦着我不让我进去,还说我……”
闻言,殷上嘴角露出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问:“他说什么了?”
周相灵摇摇头,道:“左右不是什么好听的话,我晓得他心爱于你,心里必然是不好受的,所以便走了。”
殷上手指微抬,轻轻点了点桌面,一时间没有说话。
几息后,周相灵轻声问:“今夜能别走吗,我一个人有点害怕。”
殷上有些探究地对上他的眼睛,没有第一时间出言答应。
可他目光坦然,似乎并没有什么私心,又继续道:“左右我们都知这名头,我也信你不会对我做什么,我只是刚来这里,还有些不习惯罢了……你既说把我当弟弟,这应该也没什么吧?”
殷上笑了笑,依旧没有应,转而说:“你说你这是何必呢?若你当日承下帝卿之位,现在或许还可以留在溪狄。”
周相灵下颌紧了紧,道:“若不能和阿秋在一起,倒还不如这样。”
殷上笑容未变,不知道是信还是没信,看着他说:“你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就非得回去吗……
周相灵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嫉妒,喉间发涩,可也知自己若是再出言请求殷上必会看出端倪,只能装作感激地笑了笑,说:“这样也好。”
说着,外面突然打起了雷声,引得二人往窗外看了一眼,殷上随口道:“要下雨了。”
周相灵应了一声,道:“这场雨下了,怕是天也要冷下来,府中一些东西也该准备起来了。”
殷上没说什么,依旧啜饮着手里温热的茶水,道:“你是正君,自然你决定就好。”
周相灵抿着唇笑了,起身去柜子里拿了软被铺在窗榻上。
殷上本想说不用如此,反正她也不睡,但看着周相灵脸上浅淡的红晕,还是默默地咽下了想说的话。
周相灵喜欢的怕不是什么阿秋,而是她。
她早该发现的,啧。
殷上有些懊恼,看着周相灵忙碌的背影,难得生出一丝无措来。
……
亥时不到,外面果然下起了瓢泼大雨来,殷上枕着自己的双手,靠在窗榻上,默然听着雨点打在窗子上劈里啪啦的声音。
那边周相灵吹了灯,正准备上床,可听着雨声,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句:“这么大雨,你若是翻窗恐被淋湿了,不若便留在这吧。”
说着,窗外又是一阵轰鸣的雷声,殷上眉头微蹙,道:“无事,这么大雨礼官应该也回院了,我倒时候从门口走就好。”
周相灵默然片刻,转身从博古架边拿出一把油纸伞,靠在窗榻边,道:“雨大风寒,别淋湿了。”
殷上嗯了一声,没再接话。
……
一直等到子时中,周相灵的呼吸声才逐渐平缓下来,殷上又耐心等了片刻,才轻手轻脚地起身,却没像与周相灵先前说的那样走正门,而是依旧启开窗离开了。
听到窗子阖上,周相灵才轻轻掀开了帷幔,默然看着窗子的方向。
那柄油纸伞还在榻边,未曾被他所愿的人带走。
————————————————
殷上冒雨回了正屋。
江遗雪的一些东西搬去了镜水斋,但人却是一直留在正屋内,殷上晓得他不会愿意的,就给他做了个明面上的功夫,没有强迫他搬。
她本以为这么晚回来,江遗雪应该会闹脾气不开窗,然而等到她走到屋后的时候,却发现窗子并没有关,正整个洞开着,迎接着窗外的狂风暴雨。
殷上眉头一蹙,抓着窗台翻进去,发现江遗雪一个人孤零零地抱着腿坐在窗榻上,半个身子都被雨打湿了一片,单薄的里衣正湿漉漉地贴在肌肤上。
殷上一把关上了窗子,低斥道:“又发什么疯?”
“我没发疯,”江遗雪小声说了一句,道:“我在等你。”
殷上冷声问:“开着窗等?”
她走过去,伸手摸了摸他那半边的衣服,已经湿透了,身子也是冰凉的,没有一丝温度。
江遗雪把脸埋在膝盖里,传出来的声音闷闷地:“本来是关着的,但是你一直不回来……我怕雨声太大了,我没听见,就把窗子打开了。”
殷上弯腰去抱他,蹙着眉,语气勉强和缓了一点,问:“那你坐在这干什么?不知道去床上,还穿这么点?”
江遗雪似乎自知理亏,没有说话,殷上把他放到床上,用被子裹好,正准备让人送热水进来,却突然被江遗雪扯住了手臂。
她不明所以地回头,却看见他脸色苍白地仰头看她,问:“你去哪啊。”
殷上道:“我叫个热水。”
“哦……”他松开手,又把自己裹进了被子里。
热水备好,殷上才又回头去抱他,解了二人的衣服,和他一起浸入了浴桶之中。
江遗雪一句话也没说,就这么窝在她怀里,和她赤身相贴,默然听着外面的雷雨之声。
又一声雷声轰然响起,江遗雪闭上眼睛,几不可察地抖了抖身子。
“怎么了?”殷上自然是注意到了,湿热的手捧着他的脸抬起来,问:“抖什么?害怕?”
江遗雪睁开眼睛看着她,眼眶有些红,道:“没、没有。”
殷上自然不信,问:“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我今日回来晚了?是周相灵说他害怕,他毕竟刚来平京,身边又……”
“别说了!”江遗雪眼眶彻底红了,崩溃地喊了一句,双手捂着自己的脸,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殷上明白症结所在了,伸手摸上他的肩头,道:“我不是故意回来晚的。”
“我也害怕呀……”他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断断续续地说:“我也想要你陪我……难道你忘了吗,殷上,不是只有他害怕,我没有你也是睡不着的……”
他等了好久……可是殷上没有回来。
一开始他气得发疯,紧紧关着窗子,甚至还坐在窗口抵着,心想等殷上回来他一定要晾她好一会儿再让她进来,今夜也不许她再弄他,什么都不让。
可不过几息,他又想,今日下大雨了,她迟些也能理解,他可不能把她关在外面淋雨,她有伞吗?应该有的吧……
要不要去找她……
他咬着指节等得有些焦躁,可又等了小半个时辰,窗外依旧没有一丝动静。
周相灵和她告状了吗?勾引她了吗?她是不是生他气了?
他怕雨声太大,雷声太吵,让他听不见她的敲窗声,于是便打开了窗坐在床上等她。
亥时、亥时一刻、亥时三刻……
他从床上坐到了窗前,盯着窗外淋漓的雨声。
子时、子时一刻……
她怎么还不回来……
他仰头看着窗外漆黑的夜,冰凉的雨点落在他脸上,让他默然想起了旧年从东沛被俘去令兹的日子。
那时候……也是这么个雨夜。
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殷上……
殷上……
他无法接受殷上的不回来是因为要留在周相灵的房中,于是只能竭尽全力地给她找理由,生气也好,避雨也罢,只要不是因为别人。
只要不是因为别人……
心中涌起愤怒,不可置信,也有深深的无力感,还有不可言说的恐惧,五味杂陈地交织在一起,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暴虐,想要毁灭的欲望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第一次感觉到了一丝失去她的前兆。
这只是周相灵入府的第二天。
为什么。
他想起白日里自己面对周相灵时趾高气昂的样子,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自己有一丝可笑。
……
殷上沉默了,她没再试图解释什么,只给他擦了擦眼泪,从浴桶中抱出来擦干,换好衣服塞进被子里,尔后又把自己打理好,吹熄了屋内的灯盏。
帷幔被拉起,被子被盖好。
可江遗雪受不了这种沉默,捏着被角小声问:“殷上,你生气了吗?”
过了好久,黑暗中才响起殷上的声音,她说:“没有,我只是觉得有点后悔。”
闻言,江遗雪心里骤然慌乱起来,声音都有点抖了,问:“后悔什么。”
可殷上没解释,只说:“我有点累了,阿雪,中亓刚刚立国,事情还有很多,我没有办法每天都抽时间应付你们两个人。”
江遗雪僵住了,被子下的手往前伸了伸,试图去抓她的胳膊。
殷上没有阻止,只缓声道:“我不是神人,我不能保证我做的决定每一个都对,只能在我的能力范围内尽力而为。”
“今日是淋雨,明日呢,是不是就要撞墙触柱了?你的身体,你的命,难道都是威胁我的手段吗?阿雪,我晓得你生病了,我也知道这不是你的本意,很多时候你也控制不了你的情绪,可是如果你每天都这样,我也会累的。”
最后这五个字犹如重锤,砸在了江遗雪的心上,他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喉咙里像是哽住了什么似的,艰涩地开口道:“对不起、对不起,殷上,你别生我气,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殷上的声音堪称温柔,侧身把他抱进怀里,帷幔内极为幽暗,外面还有雷雨交加,她只能看见对方秀美的轮廓,于是低头亲了亲那饱满的嘴唇,轻声道:“但你曾经说过,我累了可以和你说,你会明白我的,对吗。”
良久,江遗雪才轻轻启唇,于黑暗中盯着殷上温和的眼眸,极为艰涩地应道:“对。”
作者有话说:
殷姐:看穿一切戳穿一切
小江:呜呜呜
77 ? 宿昔齐名非忝窃(1)
◎贪腐之案募款济民◎
少天藏府的气氛近日来颇为紧张。
最先注意到的自然是常年跟在殷上身边的林、晋二人, 自大婚第三日殿下和正君去往宫中复礼回来后,似乎就像长在了书房,每天来府中禀事的官员络绎不绝, 更有甚者与殿下彻夜议事的,但每当这些人走了,殿下也从不去往枕霞榭或是正屋内院,多是在书房将就一晚。
一连七八日都是如此, 期间正君及江郎君都来过几次, 但最多也就是送些物件吃食, 殷上一视同仁,谁也没让久留。
这日府中禀事的官员难得少了些, 晚饭后不久便散干净了,殷上松了口气, 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腰背, 起身走出了房门。
晋、林二人正守在门口, 见她出来,林泊玉便问:“殿下要去哪吗?”
殷上摇摇头,只站在门口吹了一会儿风,道:“你晚些去林府及苏府通知两位大人, 明日在尚书台议先前贪腐案一事, 让他们把卷宗都带来。”
林泊玉应了,问:“此事先前在殿上不是已经言定了吗?”
她母亲还被陛下罚了三个月的俸禄。
殷上叹了口气, 道:“上面策令刚下,吏部统查百官考绩的那些官员便都收到了不少数目的贿金, 以求改变他们记录在案的数额, 逃过刑罚, 此事便又闹开了了。”
林泊玉蹙了蹙眉, 道:“怎么会这样。”
殷上道:“这也是能预料到的,若各国百官都是清正廉洁,定周也不会就此覆灭了。”
林泊玉道:“此案是中亓立国后第一件大案,又是贪腐案,若是越闹越大确实难看。”
殷上笑了笑,抬眸看着天边将灭不灭的夕阳,又掠至檐下描画精致的斗拱,淡声说:“贪官是杀不完的,官员若不贪财,天底下还有多少人考官,也只能是仔细查明,定额量刑罢了,”想了想,她又转头对晋呈颐道:“明日起你带一队徽卫的人,去细查此事之中行贿的官员,家中的侍、妾、接触最多的同僚、产业等,能查多少是多少。”
晋呈颐点头应是。
殷上伸了个懒腰,明明是笑着的模样,眼里却没有一丝温度,道:“我且看看这些人到底有多少钱,胆子又有多大。”
……
第二日辰时末,殷上准时去往了尚书台。
年前正值事忙,中亓刚刚立国,虽暂无外患,但内忧却一点都不少,不仅是贪腐案,还有各国王室的遗留,应试正考的划分,以及吾元江的后续修缮事宜,一桩桩一件件都要殷术及尚书台经手,她忙不过来,自然就得抓壮丁,现下也不仅是殷上,就连殷广和殷止都被各派事务,每日忙得头脚倒悬。
殷上到的时候,苏玉全、林封及新任的大理寺卿吴光前等人已然坐定了,案前的文书也以及累好,就等她前来落座。
情况就像她昨日和林泊玉说得一样,此案涉及近万人,原本商议好了以定额量刑,却没想到此策刚召,竟有许多官员开始行贿,让吏部高抬贵手,修改已经记录在案的贪贿数目,以求降以刑罚。
吏部尚书李梁白来报的时候,把林封气得半死,当场就在内殿书房骂开了,内容之难听几乎不堪入耳,又被殷术罚了一个月的俸禄。
殷术忙着应试正考的事宜,就将此事交给了殷上及尚书台先行处理,最后再呈报给她。
殷上接手后,没让李梁白声张此事,只让他含糊些应付着,再将那些意图行贿的官员记下来,又把送来的银钱、书画、首饰等物全部折成银票,如数上缴。
彼时,林封正哗啦哗啦地翻着手中的账本,义愤填膺道:“你看这个叫彭荣之的,不过一小小录事,竟然能拿出五百两的银票行贿,他一年的俸禄折银也就五十两吧?”
吴光前笑道:“林相这就不知道了,官越小,盯着的人越少,能做的事情也就越多,可不就有人贿赂。”
林封又翻了翻,一个个数目皆是触目惊心:“疯了,都疯了,我说先前各国向定周每年朝贡那么多,为何百姓还苦成这样,属国苦,定周也苦,敢情钱都拿来养活这些蠹虫了!”
吴光前道:“林相也别生气,这件事此时捅出来,也不失为是一件好事。”
苏玉全点头赞同,道:“吏部都是我们自己的人,不会徇私,冬日民间多需赈济,此时让他们多缴点钱上来,也免得我们一个个查探了。”
殷上接过账本,看了看那些用朱砂圈出来的名字,道:“细事我已经命人去查了,贪腐还行贿,罪加一等,这些人不论数额,定罪当诛,几位大人可有意见?”
见几人摇头称无,殷上便道:“此次未曾行贿之人,查探后酌情处理,钱粮如数上缴,该罚的罚,该杀的杀,抓几个罪大恶极的,押到平京公诸,届时我亲自监刑。”
几人应是,殷上又问了最关键的问题:“现在上缴的数额有多少了?”
苏玉全道:“近三百万两。”
听到这个数字,殷上也难免顿了一下,在心里叹了口气,又问:“若是实缴,能有多少?”
苏玉全道:“现下还未量刑,故而也未清缴,但若是按照账本上的实缴,应有三千万两有余。”
殷上彻底沉默了,用手盖住眼睛,试图平复自己的上涌的怒气,可依旧情不自禁地想到那年在东沛村落遇到的百姓和官吏。
那间乌黑狭小的屋子,难以下咽的菜汤,瘦弱的老人和孩童,趾高气昂的官吏——让那么多人惧怕、避之不及的大雪。
“继续查……”殷上放下手,声音几乎颤抖,道:“贪腐的,行贿的,我要具体的数目,少一分,便让他们用命来填。”
苏玉全眉头微蹙,有些担忧地看着她,道:“臣明白。”
好半晌,殷上才缓下了情绪,在桌下捏紧了微颤的指尖,道:“此案上缴的银钱以待充盈国库,但现下还有几件事亟待解决,一是吾元江修缮,先前河流决堤改道,周边城池多成沼泽,更需重建,要花费的银钱只多不少;二是去岁虽然减赋一年,但各府报上来的收成却仍旧不足,民间百姓冬日柴薪、存粮等事于当下或许更加急迫,届时可能还需官府开济,才能安度。”
林封道:“先前各国虽然上缴了国库,但出于对王室的情面,也并没有严苛数目,只要面上过得去便罢了,现下国库虽说过得去,但也并不充裕,再加上近日应试正考一事也是花费,吾元江修缮和冬日济民一事,或许难能同时进行。”
殷上眉头紧蹙,道:“不行,现下吾元江的修缮只是临时的,春日之前必得修完,否则再遇汛期后果不堪设想,届时不仅是原来受灾的城池会受影响,还有可能会有瘟疫横行……”她默然述完,有些无力地补充道:“可冬日济民也不能耽搁。”
闻言,几人沉默了下来,气氛顿时陷入了凝滞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林封开口打破了僵局,笑着开口道:“殿下,臣家中还有些银钱,或许能尽些绵薄之力。”
殷上有些难受,勉强笑了笑,道:“本文由暗号峮整理以乌二儿漆雾儿爸依林相仁心我晓得,只是不到万不得已,无需您动用私产。”
苏玉全倒有些意外林封会说出这种话,探究地看了她一眼,对殷上道:“此事难为,但若殿下有需要,我亦可出资以作绵力。”
殷上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却还是摆了摆手,以视拒绝,只转而对吴光前道:“明日上朝前我会命晋长使联系你,由大理寺与少天藏府联手一齐查探此案,不要拖,越快越好。”
吴光前见她面色凝重,忙点了点头,应道:“是!”
……
回府之后,殷上带着林泊玉进了一趟少天藏府的库房,今日听了林封的话,她大致有了一个想法,虽不至于动用私产,但也应该可行。
亓徽王室虽然向来节俭,但也不是没有家底,祖传的古玩珍宝并不算少,整整齐齐的码了好几个房间。
进入一个房间后,殷上的眼神迅速掠过一个个博古架,不断翻动着手上记录在册的文书,道:“除了宫中赏传的,其余的都搬去少天藏府名下的铺子中去。”
“啊?”林泊玉吓了一跳,道:“殿下,这、这……全部?”
殷上点点头,道:“全部,除了母亲、父亲或是长姐给的别动,其余的便都罢了。”
林泊玉实在反应不过来,随手指着不远处放着的一块辟雍砚,道:“那砚也搬?那不是您先前好不容易得来的吗?”
殷上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伸手摸了摸,神情平静,道:“算了罢,不过是些身外之物,先把这关度过,来日再寻也是一样的。”
又仔细看了一圈,她目光凝在一处,有些纠结,最终还是道:“那本范公的孤本留着吧。”
林泊玉点头应是,那孤本是殿下自习字起便日日临摹的,珍惜得不得了,至今未破损一点,包了绢好好的放在库房里,要是她连这孤本都不要了,林泊玉是真的觉得天要塌了。
想了想,她还是问了一句:“殿下这是要做什么?若是缺钱,或许林、谢两家也能帮得上忙。”
殷上笑了笑,道:“没事,这些古玩珍宝放在库房里也是积灰,不若卖了,届时若是送到珍爱它有缘人手中,也是缘分。”
她走过去从书架上拿下那孤本,小心地摸了摸,想起了幼年习字练武的日子,道:“这些于我不过是皮毛,不伤根本。”
但吾元江修缮和冬日济民对于有些人来说或许就是救命,她既坐了这位置,便要承这份责任。
……
殷上虽没刻意大张旗鼓,却也没想着低调而行,命侍从搬进搬出,又一车车地运到了各家店铺。
若有人好奇打听,那干活的侍从也不吝于告知,道殿下仁心,要趁春日前修缮吾元江,冬日也要开施济民,中亓开国一年,国库紧张,便主动将府中积年的古玩珍宝折银,用以诸事所费。
短短几天,此事便如同长了翅膀一样人尽皆知,更有不少官员富贾听闻,主动前来以高价买走这些物什,以彰仁心或显官声,一时间,铸以少天藏府宝印的物件千金难求,人人皆以为荣,不过短短半月,少天藏府的进项就达到了百万两有余。
见此事成效不错,殷上也松了口气,紧锣密鼓地开始擢选去往吾元江的人选,都水监的人必然是要去的,但是吾元江兹事体大,谁以作领也是难定。
这日她正书房中细想此事,门外却传来通禀,道正君来了。
自忙起来,她每日来去匆匆,连江遗雪也不常见,更遑论周相灵,但她也不能将人拒之门外,只得放下手中墨笔,道:“进来吧。”
门一开,周相灵便一个人走了进来,他带了个小木盒,搁在殷上案上,转向她打开。
殷上看了一眼,盒中装的竟全是面值一百两的银票。
殷上道:“这……”
周相灵道:“我既是少天藏府的正君,此事也应该尽点绵薄之力。”
他管这叫绵薄之力?
殷上问:“这有多少?”
周相灵道:“一百万两。”
殷上:“……”
见她沉默,周相灵道:“你放心,这些都是我的私产,并非什么不义之财。”
殷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周相灵道:“冬日济民和吾元江修缮两件事不容有失,二者不仅关系到百姓的性命,也关乎到中亓的民间声望,现下立国一年,正于百废待兴之际,即便你用古玩之策募了不少钱财,但想要彻底修完吾元江也是不够的,国库里的钱更是一笔一笔早被分好了,各种事情孰轻孰重,谁急谁缓,都各有各的理,便是陛下可以力排众议帮你,你也不想为她添忧吧。”
周相灵说的没错,现下母亲在忙的应试正考,也是一等一的大事,再加之前些日子西南出现蝗灾,也是流水的赈灾款拨下去,各方事忙,除了贪腐案,她暂时也只统管这两件事,确实不想去劳烦母亲。
良久,殷上伸出手去,轻轻盖上了那木盒,道:“多谢。”
周相灵笑了笑,道:“我是你的正君,这是我应该做的。”
作者有话说:
小周开始上分了。
古代的一两银子因朝代各异一般800到4000元不等,文中以2000为单位。
78 ? 宿昔齐名非忝窃(2)
◎两人冲突受伤软禁◎
殷上已经九个夜晚没有回来了。
上次他送东西去书房的时候, 她也只是敷衍地招了招手便让他出去,甚至都没来得及多看他一眼,更遑论听他的哀求和道歉。
他实在想她的时候, 也只能想着要伫立在书房的院子里,等着她出门的时候上前一步,希望她的眼神可以触及到他的身影,还能念及有他这么一个人。
周相灵入府前后的日子好似两个极端, 可他知道是自己搞砸了, 不敢埋怨任何人, 全身的骨头也在这一日日的分离中被熬软砸碎,一到殷上面前, 很难不一低再低。
只要殷上回来,他一定会乖乖的, 不再争风吃醋, 也不会伤害自己, 就这么乖乖的陪在她身边。
他保证。
……
察觉到书房门口动了动,江遗雪顿时满怀希望地看过去,正想用自己最漂亮的笑容对上殷上的视线,却看见了一个他并不想看见的人。
从书房里出来的时候, 周相灵嘴角还噙着一丝欣喜的笑意, 动作轻柔地阖上门,轻轻转了脚步, 却对上了一双极冷的眼眸。
江遗雪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不远处,不知道在那里待了多久。
怎么会是他?
他为什么在殷上的书房里。
他为什么可以进去这么久?
他笑什么, 殷上对他说了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从脑子里冒出来, 江遗雪在瑟瑟的秋风里沉默地和他对视着, 前些日子的场景好似就此颠倒, 如今面带笑意从书房里走出来的是周相灵,而不敢进去心生妒意的却变成了他自己。
可不可以……杀了他啊……
脑子里一片混沌,唯一在尖啸的只有这一个念头。
本来所有事都好好的,殷上每天都和他在一起,议事的时候会把他带在身侧,一日三餐和他同饮同食,晚上和他相拥而眠……可是周相灵只进府了第二天,殷上就不回来了……
殷上说她累了。
可是怎么会累呢,怎么能累呢?
他没有办法去埋怨殷上,只能怪在了这个执意要插足他们的贱人身上。
好想……杀了他……
只要他死了,殷上就会回来了。
殷上回来,他就会乖乖的。
涩然暴戾的情绪不断上涌,□□好似被拖入了什么沼泽,只能为猛烈的情感所驱动。
“江遗雪……你……疯了——”
周相灵并不欲和他起什么冲突,正打算直接越过他离开,却被突然冲上来的江遗雪掐住了脖子,掼在了地上。
对方看着纤弱,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捏住了命脉,只能勉力掰着他的手臂用力挣扎。
对方绀青色的瞳孔中没有一丝感情,像是看着一个冰冷的死物。
濒临死亡的感觉从脊背缓缓地升上来,让他感到一阵头皮发麻,挣扎的力气也越变越小,就当他以为自己马上要失去意识的时候,终于又猛烈的缓回一口气。
“咳咳咳!咳!”他手脚发软,勉力撑着地面坐起来,江遗雪已经被殷上掀翻在地,狼狈地摔在地上。
他呆呆地看着殷上,好半晌才回过神了,看了看在一旁捂着脖颈咳嗽的周相灵,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最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脸上有一丝刺痛,伸手摸了摸,指尖沾着粘稠而温热的血。
血……脸上……
他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惊恐起来,扭头去看地上,刚刚他摔的地方静静地躺着一块尖锐的石子,石子上沾着暗红的血迹。
不……
不、不、不!
他惊怖欲绝地捂住自己的伤口,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向主院跑去,没敢再回头一下。
殷上站在原地看着他踉踉跄跄跑远的身影,示意了林泊玉一眼,扭头将周相灵扶起,道:“我先送你回去。”
他声音涩地不成样子,几乎说不出话来,半靠在她身上,虚弱地点了点头。
刚回到枕霞榭坐定后,府医后脚便到了,为周相灵仔细查看,治伤开药,一直忙到了傍晚才歇,期间殷上也一直坐在桌边看着,眉眼间看不出什么情绪。
直至府医离开后,周相灵才涩着嗓子开口道:“我没事,你、你也别怪他,他或许也不是有心的,只是……”
然而殷上没让他说完,开口打断道:“你会武。”
周相灵愣住了,猝然抬头看向她。
殷上继续道:“你为什么不躲?就算他是突然冲上来,你也可以掀开他。”
周相灵有些不可置信,道:“他差点杀了我,你还在为他开脱?”
殷上摇摇头,说:“不是开脱,他有杀你之心,却无杀你之力,他根本没有武功,力气也就这样,我再知晓不过,可你——你的武功甚至是王后殿下亲自教的。”
周相灵冷笑了一声,道:“就算是又如何?你若一心偏着他,我也无济于事。”
殷上站起来,又道:“书房门口铺地的都是鹅卵石,即便有如此尖锐的石子,也是在草丛里,而当时你被他制住,手边就是草丛。”
周相灵没想到她直接就这么说出来了,想反驳,可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话来,最后只得道:“我那是为了自保。”
殷上道:“那又何必伤他脸呢。”
周相灵有点难堪,看着殷上面无表情的脸,道:“他就是个疯子,可若不是他先动手,也不会落得这个下场。”
殷上沉默了两息,道:“他是个疯子,可你不知道他到底自小经历了什么……”她没再说下去,看向门外,轻声道:“我错了,当时去明州府和你洽谈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你喜欢我,所以觉得无所谓,如若早知短短几天就会如此,我当时应该说什么都逼你接下帝卿之位。”
周相灵瞪大了眼睛,讷讷道:“你、你知道……”
殷上笑了笑,说:“也是你入府第二天才知道的。”
周相灵捏紧指骨,艰涩道:“那你现在想怎么样?我入府只有一月,难道你就要把我送走吗?”
殷上看向他,道:“你放心吧,顾着各方的面子,暂时还不会,我不是感情用事的人,希望你也不是。”
她抬步往房门口走去,声音淡淡,却带着一丝无言的压迫,道:“这种事情以后不要再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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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主院时,林泊玉正守在门口,见她回来,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殷上问:“怎么样?”
林泊玉道:“一回来就冲进房门,门锁了,谁也不让进。”
殷上蹙眉:“府医也不让?”
林泊玉点点头,府医正拿着药箱站在不远处,看起来也是手足无措。
殷上向二人招了招手,退后几步,道:“让开。”
见二人依言站定,殷上毫不犹疑地抬脚破开了房门,门闩应声折断,破损的木门发出了一声巨响。
殷上踩着木屑走进去,江遗雪正一个人蜷在榻上,听见动静后惊恐的回头,见是殷上,立刻伸手捂住了脸上的伤口。
“作死。”
她低声骂了一句,让府医跟进来,疾步走过去阻断了江遗雪想要逃跑的意图,攥住他的双腕捏在手里,道:“别动,让府医看看!”
“我不要!我不要!你别看我,你出去!求求你殷上……你别看我……”他几乎要崩溃,不敢对上殷上的目光,唯恐从里面看出一丝厌恶或是嫌弃,只能狼狈地侧着脸,试图把那个鲜血淋漓的伤痕藏起来。
“还想不想好了!”殷上声音严厉了起来,道:“刚刚掐别人的时候不是还挺嚣张的,现在又怕什么!”
怀中的躯体顿了一下,随即更剧烈的挣扎了起来,江遗雪狠声道:“那是他该死!所有想要抢走你的人都该死!明明你喜欢的是我!他凭什么勾引你!他凭什么勾引你!”
眼看江遗雪几乎要挣脱出来,殷上换了只手箍住了他,一把撕下床边的帷幔,用脚勾过一旁的凳脚,将他用力地绑在了圈椅上。
他手脚都被困住,只能被殷上抬着脸端详伤口,高涨的气焰也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呜咽道:“殷上……你别看我……呜……我会好的,我会好起来的,我还是会和以前一样漂亮,你别不要我……”
殷上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伸手将府医召进来,道:“你看看,伤口不深就直接用药。”
府医应了,先用布巾给他拭了拭血迹,江遗雪想挣扎,被殷上摁在怀里动弹不得。
那伤口斜斜地横亘在左脸上,不算长,但倒是真有些深,那府医仔细看了,道:“有些深,但也不是大事,我写个药方,外用内服,个把月也就好了。”
殷上感觉怀中的人又用动作,替他问道:“能快点吗?”
府医道:“也有即时见效的药,但可能会很疼,这不是什么大伤,不如慢慢来。”
殷上道:“没事,他不怕疼,伤了脸跟要了命似的。”
府医有点忍俊不禁,控制住表情道:“那我两种药都为郎君送来吧,郎君自己择用便好。”
“嗯。”
殷上应了一声,挥手让她下去,待屋内无人后才放开了控制住江遗雪的手,另扯了把椅子坐在他对面。
江遗雪已经缓过神来,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了她一眼,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殷上没有丝毫心软,冷着脸道:“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江遗雪手脚都被绑住了,也不能碰她,只能低低地唤了一句:“殷上……”
殷上道:“我先前怎么说的?”
江遗雪低着头,小声说:“你说你很忙,累了……”
殷上气笑了,道:“你就记住这个是吧?”
江遗雪绞尽脑汁想了好一会儿,脑子里有好几个答案,却有点猜不透殷上的意思,只能慌乱地抬头看她,道:“我忘了什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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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告诉我吗……殷上,我什么都听你的。”
他的表情仓皇又哀泣,像是在和殷上求救。
可殷上靠着椅背,姿态慵懒,神色平静,默然看着他失控崩溃的样子,突然问:“你真的觉得我只是喜欢你的脸吗?”
她的语气和以往所有时候都不同,第一次带了一点失望,好像在审问即将判处死刑的犯人,确认他的罪行都已供认不讳。
江遗雪浑身都僵住了,好几息后才仓皇地摇头,急促地说道:“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殷上,我知道你爱我,你不是只喜欢我的脸……”
“是吗?”殷上笑了笑,道:“我怎么没看出来你相信这一点?”
江遗雪不知道怎么回答了,痛苦又无助地看着她。
殷上道:“我以为我做得够多了,阿雪,从定周,到东沛,到亓徽……还是说你现在还在怪我把你送去令兹的事?”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殷上,求求你……”
“好罢,我和你道歉,江遗雪,对不起,我不应该为了我一己私利将你送去令兹,也不应该把你带回来。”
“不是!不是——”这句话让他彻底崩溃了,他疯狂地摇头,道:“你不要和我道歉,那是我自愿的,我错了,殷上,我真的错了,我再也不会动手了,我会乖乖的,我真的会乖乖的,你别说这种话,我求你了,我求你了……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了的……”
他的声音像杜鹃啼血般嘶哑,身体用力地挣扎,想伸出手去碰一碰眼前的人,可是殷上绑的太紧了,他根本使不上力气,意识和力气一齐从身体里流失,他无助地几乎要碎掉——
可殷上没有像以往一样向他伸出手去,依旧坐在他不远处,没有一丝靠近的意思,继续道:“不仅如此,还有那年万缘宝塔的签文,你抽到的也根本不是我与你说的那个,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真相,你想听吗?”
“不,不要——”
殷上充耳未闻,眼神凝在虚空一处,一字一句地道:“‘水中捉月费功夫,费劲功夫却又无,莫说间言并乱语,枉劳心力强身孤’,此卦贪求费力,凡事劳心费力也。”
她笑了笑,轻声道:“你看,阿雪,神明多垂怜你啊。”
江遗雪停止了哭求,爱恨交加地看着她,眼里满是绝望和怆然。
殷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破败的神色,道:“我真的没空在这里天天和你们俩玩些你情我爱的把戏,我说我爱你,你不信,那既然你觉得我只喜欢你的脸,我也便如你所愿。”
……
江遗雪被放开的时候,殷上已经走了。
屋内的侍从来来去去,破碎的房门被修好,撕破的帷幔也重新更换,屋内各处的桌椅尖角都被包上了软布,最后是内圈裹着软布的镣铐。
殷上把他软禁了。
作者有话说:
前一秒:我保证。
后一秒:可不可以杀了他。
小江上不了分了,他只会发疯。
殷姐:谁都骗不过我,一人给一下。
(ps:姐要开始搞强制爱了,应该没人被创吧。)
79 ? 宿昔齐名非忝窃(3)
◎提出和离少年心事◎
回到书房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 殷上召来晋呈颐,开口便道:“拟一份和离书送去给周相灵。”
晋呈颐愣了一下,迟疑道:“啊?殿下, 这、这不好吧。”
殷上道:“再拖要出事,和离书的日期拟在一年后,只一月就和离各方都不好看,周相寻和母亲那边我届时会亲自去说, 你只管拟就是了。”
晋呈颐只好应是, 有些惴惴不安地下去了。
殷上叫了晚膳, 又命人给江遗雪送了一份,然而不多时却来人回禀, 道郎君把晚饭给打翻了。
殷上神色未变,挟了一口菜送到嘴里, 道:“那就饿着。”
那侍从应是, 又道:“郎君说要见您。”
殷上道:“不见。”
“是。”
待晚饭吃完, 周相灵也拿着和离书闯进了书房,殷上早有预料,并未意外,只坐在案前看着他。
周相灵把和离书撕成几片, 拍在她案前, 道:“今天的事情根本不是我的错!你凭什么和我和离?!这才一个月,若是和离, 你让溪狄怎么看我,而且这婚约是我母亲定下来的, 你自己答应的!”
殷上道:“是我答应的, 怎么了?”她捏起一张纸片看了看, 问:“我倒是特别好奇, 你喜欢我什么?”
周相灵没预料到她话题转变地这么快,愣了半息,连裹挟而来的怒火都开始偃旗息鼓,避开这个问题,重复道:“我不会答应的。”
可殷上却继续道:“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周相灵,难道就是因为我救了周相寻?这个事儿总得有个过程吧,说出来我听听?”
周相灵抿了抿唇,好半晌,才道:“你真要听?”
殷上支着下颌,笑了笑,道:“你说。“
周相灵握了握拳,脸也有些涨红,道:“其实、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我十四岁就和你定下了婚约,从那时候起,我身边就没有其他人了,我知道我以后会嫁给你……其实……不是……”
他有点语无伦次,顿了顿才继续说:“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你,阿姐寄回的家书中,很多时候都会提到你,待阿姐回国后,也常常和我说起,说如果她能像你一样,我们或许就不会受董氏的迫害,母亲也不会……”
“婚约一事,是母亲早就想好的退路之一,她想过会有人来找她,你、周垣、湛卢博,她都想过,当你最先出现的时候,其实我心里还松了一口气……”
说到这里,他抬起眼睫,有些羞怯地看了她一眼,殷上依旧表情温和,嘴角含笑,可眼里却没什么波动。
周相灵咬了咬牙,继续说:“如果当日来的是周垣、湛卢博或是任何一个人,母亲都不会拿出婚约做保,此事她先前就问过我和阿姐,只要我们不愿意,母亲是不会强迫我们绑上一生的,但是、但是母亲提到了你……我,我答应了。”
闻言,殷上的笑意渐渐淡了,好几息才开口问到:“那阿秋呢?”
周相灵低头看着地上,说:“阿秋很像阿姐信中说的那个你,母亲带人让我选的时候,我就选中了她,她一直保护我……”
殷上道:“所以你根本就不喜欢阿秋,”她感觉到一丝荒谬,笑了一声,道:“你挺厉害的,一开始就把我骗过去了,我都没察觉出来。”
“你没察觉出来是因为你从来没有关注过我,”周相灵立即反驳了一句,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委屈,道:“你心里觉得我有喜欢的人更好,这样你就可以毫无负担的去爱江遗雪了,所以你轻易地接受了这个说法,甚至还为此高兴。”
闻言,殷上短促地笑了一声,没有任何被戳穿的恼怒,看着他道:“你说得对。”
周相灵有点恼恨她的坦然,继续道:“如果你一开始就知道我喜欢你,你肯定会想方设法的推掉这个婚约,不管是什么办法都好,所以我告诉你我喜欢的是阿秋,让你以为这只是一场没有感情的交易,你不会轻易毁约,除非双方都愿意各退一步。”
他定定地看向她,道:“我不愿意退,殷上,我就是喜欢你,一辈子这么长,我们已经是夫妻了,你为什么不愿意试试?”
烛火跳动,二人在昏黄的灯光下沉默的对视。
周相灵很少这般肆无忌惮地打量她,他一直自持身份,即便他再喜欢殷上,也不会像江遗雪那样毫无底线的卑微乞爱,他不明白殷上为什么会喜欢江遗雪,他那样的出身,那样的身份,简直徒有王卿之名。
没有殷上,他什么都不是。
他思绪如烟尘一样飘远,可视线依旧专注地停留在殷上脸上,说实话,第一次见到殷上的时候,他就发现对方的模样和自己想得完全不一样,那时候殷上大概十六岁,个子很高,身姿挺拔,这一点倒是在他的意料之中,不过她的容貌却比自己想象的好看太多,眉眼间深刻的轮廓像用墨笔勾画出来的,精细漂亮的有些过分。
殷上这样不说话也不笑的时候,神情会显得格外冷漠,她在战场上多是这个样子,议事的时候,杀人的时候,鲜红的血液溅在脸上,让他无端想起溪狄冬日的绵绵大雪,隐匿在夜雾中透入骨髓的凉。
他很少看到她别样的情绪,即便是笑也是漫不经心或是平静无波的,只有在江遗雪面前才能看到她为数不多的热烈和温情。
凭什么呢,如果是他先遇到的殷上,是不是也能这样在她身边?
……
不知过了多久,殷上才叹了口气,道:“你这充其量只是仰慕,谈何喜欢?”
周相灵蹙眉,色厉内荏地扬声道:“我自己的感情我清楚,不用你来给我分辨。”
殷上没再和他争辩,道:“好罢,你喜欢我,但我不喜欢你,这件事我一开始就和你说了吧?你母亲要我们俩签订婚约,可没桎梏你我二人的感情,所以我不喜欢这件事,是合理且可行的,有问题吗?”
见周相灵沉默,殷上继续道:“你说你喜欢阿秋,于是我把这场婚姻看做了一场交易,出于对江遗雪的承诺以及你的情感,我提出了帝卿之位的条件,以此用另一种方式满足你母亲的夙愿,并且成全你和阿秋在一起,但你却拒绝了。”
说到这里,她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面无表情的神色中透着一丝冷漠,道:“现在虽然所有事都说开了,但我还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一年后和离,期间你继续履行少天藏府正君应尽的职责,我依旧给你帝卿之位,封涧州府,享私卫、食邑,你还可以回到襄州,和你阿姐待在一起,还有你今日给我的一百万两,我届时也会一起还你,如果你想现在要,也可也随时拿走。”
“我不……”
“我劝你再想想,”殷上打断了他的拒绝,道:“我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你母亲已经故去,如今我殷氏才是天下之主,这个承诺,正是因为我的承认它才是承诺,否则只不过是废纸一张。”
周相灵咬牙道:“这一个月来不是都好好的吗,我又不奢求什么,一辈子这么长,我相信总有一天……”
“好好的?”殷上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颇觉可笑地打断了他的话,道:“那今日之事算什么?你脖颈上的伤痕算什么?而且你确定你不奢求什么?你确定你划破江遗雪脸的时候心里只是想着要自保?”
这件事给了她一个警告,她向来不会任由隐患发展。
周相灵脸色发白,道:“你就这么喜欢江遗雪吗?!他除了一张脸有什么好的!”
殷上有些不耐烦,道:“我和他的事,不需要说给你听。”
周相灵气得浑身颤抖,抿着唇看向她,道:“他把我弄伤的事,难道就没个说法吗?”
殷上道:“这事他确实没有分寸,但我自会处理,不需要和你报备。”见周相灵还想说什么,殷上却直接道:“趁我还好说话,给自己留个选择,别把自己逼到退无可退了。”
她伸手指了指洞开的大门,道:“和离书会再给你送一份,走吧。”
……
打发完周相灵,殷上一把关上了门,晋呈颐来报说江遗雪想要见她,她还是说不见,什么都没想地睡了一夜。
第二日晨起,殷上将周相灵送来的银钱交给了都水监,与各方商议后,又擢升派遣了几个经验颇丰的官员。
吾元江被冲毁的堤坝大多在西边,最严重的就是周垣曾带人掘堤的那几处,但因为河流改道,所要修缮,疏浚的地方比先前也要多了不少,涉及到的各个城池也要重建,若是想赶在春日汛期前解决此事,必然要分多线并行,单靠一队人马实在是太慢了。
好在旧时各国都设有都水监,先下也在各府任职,殷上命人调任了所有能动身的官员,先行往吾元江赶去。
修堤能用的人,除了各国的守军,就是各府每年需要服役一月的百姓,但今年多艰,吾元江沿城又是一片狼藉,殷上并不打算让百姓涉水而来,最后还是决定调兵前往。
不在战时的兵卒大多都是种官田或是兴建水利桥屋等,这也没有什么新奇,殷上便调派了五万兵卒,分五列,分别任将,再配以都水监的官员以做指挥,也是当即便朝吾元江赶去了。
事情都安排好,殷上才有时间去往宫内向母亲呈报,殷术也是忙得不可开交,勉强抽出来一点时间听了,殷上禀完后,又道:“平京济民之事完后,我想亲自去一趟吾元江。”
殷术蹙眉道:“年关前后繁忙,除了济民也有不少事,你去做什么?”
殷上道:“除了修缮事宜,主要是想巡访一下各府的现状,如今我是储君,还能稍微自由些,往后怕是不能了。”
她和母亲并不避讳谈起帝位,她也就坦然说了,闻言,殷术思忖了半息,道:“也好,中亓也立国一年了,忙忙乱乱的,也不知道办出个什么事儿来,你去多体察体察民情,以后便也知道能为他们办什么事。”
殷上点点头,道:“是,”想了想,她又说:“我准备和周相灵和离。”
殷术诧异地望过来一眼,道:“才一个月,这可不是儿戏。”
殷上道:“不是现在,一年后再和离,我细想过了,依旧给予帝卿之位,周相寻那边我也会亲自去说。”
殷术沉默了几息,道:“是因为江遗雪吗?”
殷上坦然道:“不全是,周相灵喜欢我,可我既不能给他感情,也没必要困住他一生。”
殷术道:“那江遗雪呢?”
殷上问:“什么?”
殷术道:“你与周相灵和离后,要立江遗雪为正君吗?”
殷上思忖了半息,道:“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能担起这个位置。”他有时候实在太感情用事,原本她觉得经过同曲城一战,他确然是个能担大任的人,担这一切的条件却是“为了她”或是“她在身边。”
殷术道:“届时你登基之时,按照规矩九九玉阶可是要帝后同行的。”
殷上笑了笑,说:“若是为这个,母亲便不必担忧了,这条路我自己一个人也能走。”
闻言,殷术也笑了一声,欣慰道:“好。”
作者有话说:
殷姐真滴牛!
80 ? 东风吹破千行泪(1)
◎颠倒黑白痛苦哀求◎
冬至前后, 天气彻底冷了下来,殷上也愈加忙碌,日夜早出晚归, 周相灵想再找她谈谈,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距离那日二人不欢而散已经过去了近两个月,殷上再次送来的和离书他没有撕,但也没盖印, 就这么放在一边, 自欺欺人的逃避着。
这日黄昏, 他照旧一人在屋中看书,却听屋门口传来动静抬头望去, 便见一直在暗处守护的阿秋走了进来,看着他道:“我去看了, 中亓太子那个侧室被软禁了。”
周相灵睁大眼睛, 不可置信道:“软禁, 你确定?!”
阿秋道:“很难靠近,但应该没错,自我开始查探起,连着七八日没出过房门, 中亓太子有时候会进去, 但是左不过一两个时辰就出来了。”
自殷上那日和他摊牌开始,已经过去了两个月, 这两个月他偶能见到殷上,却再也没见过江遗雪, 前几日他实在觉得不对, 才叫阿秋前往查探一番。
得到确切的回复, 他背后升起一丝寒意, 跌回椅子上,突然想起那日殷上对他说的话:趁我还好说话,给自己留个选择,别把自己逼到退无可退了。
他咽了口口水,对上阿秋有些担忧的眼神,指骨被自己捏到泛白。
……
江遗雪又被亲醒了。
这种事这两个月来时常发生,他甚至还未来得及睁眼就已经下意识地扬起了头,张开嘴任由对方吻进来。
四肢上的镣铐哗啦啦地响,他动了动,皱着眉低吟:“痛……殷上、手痛。”
可身上的人却一言不发,握着他的腿弯兀自用力,不见天日了两个月,他原本柔韧的身体变得更加肤如凝脂不堪一握,瓷白柔嫩的肌肤好似再也受不了寒风烈日的侵袭,像一匹价值连城的绸缎一样被藏匿在层层封锁的房间,却始终逃不过被使用的命运。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遗雪才勉强睁开了眼睛,借着屋内昏黄的灯光看清了眼前这一幕——殷上似乎刚从书房回来,衣着十分整齐,甚至连头发都没有乱一点,只微微挽着袖子露出了纤细有力的小臂,腕骨分明,十指修长。
相比起来,他这副不着寸缕的身子就像一个被使用过度的禁脔,只每日等着殷上的一点怜惜浇灌。
她也不是每日都来,有时是半夜,有时是正午,来了也不过只待一两个时辰,每次都将他弄得狼狈不堪意识昏聩,然后神色平静地站在屋前洗手离开,好似真的在无比认真的践行她所说的话,没有感情地只喜欢他的身体。
她好久都没和他说话了……
他有点受不了这样,没有抚慰的床事更像是对他一个人的折磨,殷上永远高高在上,他却低贱地像个在欲海里沉浮的暗娼。
“殷上……你说句话吧,求你了……求你了……”他埋在枕头里哭,声音闷闷地传出来,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徒劳地想要求一点疼爱。
没有任何回应。
尖锐得像是被撕裂般的疼痛席卷至心口,痛楚再顺着血液送至全身,他眼前是一团模糊不清的光,冰凉的液体顺着眼尾没入鬓发。
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半点人声。
她又走了。
————————————————
第二日白日,趁殷上出门的时候,周相灵一个人去往了正屋。
今日晋、林二人都不在,守在门口的是另外两个侍从,见周相灵前来,行了个礼,道:“正君殿下。”
周相灵道:“开门。”
那二人对视了一眼,有些迟疑道:“这……太子殿下走前吩咐了,不让任何人进去。”
周相灵蹙眉道:“那是不让其他人进去,我是府中正君,你们想清楚了?”
殿下确实只吩咐了除了厉敏不允其他人进去,但这又是府中正君……
见那二人还是犹豫,周相灵放缓了声音,劝道:“我晓得里面是谁,只是进去看一眼,待殿下回来我也自会和她说清楚。”
那侍从见周相灵神色自然,好像真是知道内情的人,又对视了一息,道:“好罢,那殿下您不要停留太久。”
周相灵随口应了一句,其中一人轻轻地将房门推开,他心中暗自吸了一口气,一脚踏入了房门。
听到有人进来,床铺那边传来了零星的镣铐之声,紧接着一个极为沙哑的的声音喊了一句:“殷上……”
周相灵甚至一时听不出来是不是江遗雪,捏紧手指在门边停留了一会儿,才缓步绕过屏风,这才彻底看清了眼前的场景——
床上帷幔大开,凌乱的被褥上正躺着一具瓷白的躯体,柔腻匀亭极为漂亮,但却□□,浑身香瘢点点,越过细窄的腰腹,一条修匀光洁的长腿无力地从床侧垂下来,雪白的踝骨上扣着一个突兀的铁圈。
不仅是那条腿,应该说他的四肢都被镣铐扣住了,就这么被毫无自由地圈禁在床上。
这画面带着一丝诡谲的艳色和静谧,眼前的人好似下一息就会像白雪那样无声无息的消融。
见不是殷上,江遗雪甚至没空仔细看清他是谁,有些疲惫侧过脸,随手拉过凌乱地被子盖在自己身上,哑声道:“滚。”
周相灵有些不敢相信,道:“你……你就这么被关了两个月吗?”
江遗雪没空理他,道:“我让你滚。”
周相灵道:“我可以放你走……”
闻言,江遗雪嗤笑了一声,侧过头来看他,道:“你想救我?”
周相灵没说话,紧紧地盯着他的脸,面上绷着该有的神色,脑子里却甚至不合时宜地想,谁说江遗雪的容貌如神似仙,他明明更像是眼角含蜜,舌尖□□的山间精怪,不然怎么能勾得人鬼迷心窍神魂颠倒。
江遗雪似乎来了兴致,道:“你想救我到哪里去?”
周相灵道:“溪狄现在分为涧、寒二府,我手下有人,可以把你安全送到襄州去……”
江遗雪笑了笑,美得几乎难以言述,轻声道:“然后呢?”
可周相灵眼中却浮现出些微的惊恐之色,似乎对他此刻的状态感到不可置信,道:“我、我可以帮你在宝应生活……殷上说她会罚你,可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别装了!”一听见殷上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江遗雪就恨不能杀了他,勉力撑着身子坐起来,手脚上的镣铐哗啦作响,脸上的笑意全部消失,闪过一丝狰狞,道:“把我送走,然后呢?你留在少天藏府陪殷上?你做什么梦呢?!”
周相灵退后了一步,似乎真的有些害怕,道:“我实在是不晓得殷上会这样,她、她平日里对我都挺好的,她说替你道歉,会罚你,但我没想到会是这样,前日夜里她来的时候我还和她说……”
他一下子噤了声,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突兀地咽下了后半句话,转而道:“可她怎么能这样锁着你,你……”
“她碰你了?!”江遗雪精准地抓住了他话里的迟疑,目眦欲裂地反问,几乎要冲上来,却被锁链死死拉住,只能愤怒地嘶吼道:“该死的,你说实话!她是不是真的碰你了!”
前夜……前夜殷上没有来,他问晋呈颐,晋呈颐却说殷上在忙。
不、不可能!不可能的……殷上不会的……她不会去碰自己不喜欢的人……她喜欢……
不……
周相灵被他吓了一跳,后退半步撞到屏风上,发出一声突兀地响声,咽了咽口水,才慌张道:“没、没有,你别激动,她、她只是在我那里待了一会儿。”
他如此含糊其辞,江遗雪几乎辨认不出来他话里的真假,即便是包着软布的镣铐也将手腕磨地鲜血淋漓,他绝望地倒在床上,好半晌才喃喃道:“没关系……没关系、都没关系,她还是最喜欢我的,我不怪她……我不怪她……”
周相灵讷讷道:“我、我可以救你出去,真的……”他咬牙,不知道怎么让对方相信自己,可是实在看不下去他这副样子,只好小心地从身后拿出一把匕首远远地扔给他,道:“你、你拿着自保吧,或者试试能不能打开锁链。”
那匕首摔在床铺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江遗雪用力地喘着气,眼神轻轻扫过,却遽然停住了目光。
素黑的刀鞘,印着亓徽铭文的刀柄,刀颚处还刻着阴凋锦纹。
这把匕首……是殷上的,只要她衣着整齐,这把匕首必然待在她的腰间。
他仓皇地将那柄匕首拿起来翻看,果然看到了贴近刀颚处有一个细小的划痕,那是他曾拿来把玩时不小心弄到的,为此殷上还用这刀罚了他一次,导致他连着好几个月每次看殷上握着那把刀的时候都不敢瞥一眼,生怕她又故技重施。
那些过往回忆中堪称艳情的一幕,此刻却成了他不得不面对的证据。
他几乎要疯了,不敢相信心中生出的那个猜测,只能色厉内荏地诘问:“这刀你哪来的?!”
周相灵迟疑道:“前日……她不小心留在我那的……”
听到这句话,江遗雪浑身僵硬了一瞬,像是被一个高手一瞬间制住了命脉,只能动弹不得地迎接未知的命运。
他的表情实在有些瘆人,似乎透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然,周相灵害怕了,抬步向门口退去,最后期期艾艾地说了一句:“如果、如果你想走,就命人来找我。
“滚!贱人!贱人!都是你勾引她!”嫉妒和痛楚同时席卷上来,让江遗雪瞬间失去了理智,像一只歇斯底里的困兽,仿佛下一息就要挣脱锁链将他撕碎,恶狠狠道:“我死都不会离开她的!贱人,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他真的像个疯子一样,情绪突兀地起伏着,明明上一息还在声嘶力竭的骂着,下一息便狼狈地倒在床上,眼泪也疯狂地涌出来,绀青色的眸子里饱含恨意和哀求,痛苦地嘶声道:“别碰她……求求你……”
作者有话说:
可怜的小江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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