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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81 章   梦中客


    从太仆寺回来几日后,煊都终于放晴,谢淮骁的病也好得七七八八,期间除托奇宏送了几次药外,并未亲自前来探望。


    “疾”倒是探头探脑来过几回,皆被谢淮骁用弹弓打出去了,气得盘旋院中唳了半晌,方才愤懑不平地冲入了铅灰色的天穹。


    谢淮骁心知这回生着大气,懒得自讨无趣,捡着这好天气奔马出城,直向北长亭外马场而去了。


    一路蹄踏雪浪,堪堪停在云松山脚下。


    谢淮骁方才勒了马,便有一行人匆匆迎上来,下饺子一般挨个跪倒在地,为首的那个一咏三叹道:“恭迎少卿大人。”


    谢淮骁没下马,原地转了一圈,放眼望去,云松山马场雪覆千里,九曲河蜿蜒取道其间,零星散立着许多松林,是个跑马的好地方。


    那跪着迎人的典厩属等了半晌,不见回应,只得拖长嗓子再喊一遍:“恭迎”


    “行了,”谢淮骁翻身下马,拜拜手皱着眉说,“听着活像奔丧,大人我才第一天上任呢。”


    疾风掠过,惊落枝稍几捧松软白雪,这典厩属抹着额间汗,好歹将早准备好的话继续说下去:“大人今日来此,下官已备好一份薄礼,望大人笑纳。”


    他说着,嘱咐身后人道:“去将那几匹好马牵来。”


    不多时,几匹高头大马由人牵着,喷鼻甩尾地到了谢淮骁跟前儿。


    典厩属起身,朝谢淮骁拱手作揖,连连赔笑道:“此地距离煊都整整五十里地,雪厚路遥,若要常行往返,须得备着匹好马。少卿大人,请——”


    谢淮骁来回绕了两圈,没去牵马,反将手优哉游哉地搭在了典厩属肩上,后者连忙堆起笑来,问:“少卿大人,看中了哪一匹?”


    谢淮骁半搂着人朝前走了一步,微笑道:“在下不才,刚好对挑马颇有心得。”


    他将搭在人肩膀上的手臂挪开,拢了拢衣袖,指着其中一匹棕马道:“眼神太蠢,不够机灵。”


    复又一一指向余下几匹。


    “头脸过长,有违方圆。”


    “口有黑靥,怕是早死。”


    “背鬃过粗,颈短如鸡。”


    在场诸人噤若寒蝉。典厩属也苦着一张脸,不敢吱声,半晌方才吞吞吐吐道:“这,少卿大人,年暮岁寒,冬日里马匹缺少食粮,又不可尽兴跑场,皆是如此。等到来年春天,大抵都会精神起来。”


    “既皆是如此,”谢淮骁收敛起嬉笑之色,“又何必随便牵几匹马来糊弄我?”


    那典厩属扑通拜倒在地,先呼冤枉,又直呼恕罪,谢淮骁拢着大氅,散漫地晃了一圈儿,突然遥遥瞥见什么东西,示意鹌鹑似的典厩属站起身来。


    他吹了声哨,拍拍这蔫头耷脑的家伙,吩咐道:“那个瞧着还不错,牵过来看看。”


    众人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一匹通身黑色、四蹄雪白的骏马正立在不远处一棵雪松下。


    典厩属应了声,一路小跑过去,跑到一半,突然转身喊道:“少卿大人!实在不巧,这马是”


    “吵什么,”谢淮骁嫌他啰嗦,被他一咏三叹的调子弄得心烦,干脆自己快步跟了过去,离得近愈近便看得愈清,忍不住感叹道,“果真好马!”


    这黑马膘肥体壮,眼睛好似一对悬铃,瞳生五彩,分外有灵性。其颈长如凤,山风一吹,背脊上茸细鬃毛便分为万丝,直看得人心痒痒。


    他转向典厩属,刚要开口再问,忽听一道声音从后响起,不过短短几字,却悦耳如昆山玉碎。


    “少卿大人,可是看上了在下的马?”


    谢淮骁一怔,猝然回身:“来者何人?”


    一青年人自雪松林后走出,其虽身披狐裘,却仍露出一点修长脖颈,谢淮骁再往上瞧,正对上一张唇色瑰润、端方儒雅的脸。


    此人乌发如云,眼若含星,瞧着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宋身气质却很是超然从容。


    宋围霎时齐刷刷跪了一片,跪地的请安声同这青年拱手作揖时自持的清润之声混在一起。


    “参见二皇子殿下!”


    “在下国子监司业赵修齐,见过少卿大人。”


    谢淮骁心下豁然。


    原来此人便是二皇子赵修齐。


    这位备受隆安帝殊宠的二殿下一向低调,探子所传也仅是醉心太学无感朝堂,倒同他想象中的书呆子模样有些出入。


    他回礼拜完,面上乖顺道:“二皇子说笑了,既是二皇子的良驹,我又怎敢觊觎。”


    赵修齐淡然一笑,谢淮骁正待他回话,便眼见赵修齐雪色大氅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小脑袋来。


    一双乌黑溜圆的眼睛怯生生地将在场众人囫囵扫过一遍,甫一跟谢淮骁对视,忽然就大着胆子掀开大氅,从赵修齐臂弯下钻了出来。


    是个瞧着不过六七岁的小孩子,长得玉雪可爱。


    他傻乎乎地冲谢淮骁一笑,直截了当地夸赞道:“你真好看!”


    宋围众人方才拜完赵修齐起身,一见这小孩,方又呼啦啦拜了下去,典厩属心理叫苦不迭,三尊惹不起的大佛齐聚此处,他面上那拖长的咏调都快撑不住了,带头呼道:“参见五皇子殿下!”


    “阿言,”赵修齐将小孩托着屁|股抱起来,拍拍他头上的雪絮,温声细语地教他,“休得无礼。”


    赵慧英仰着头看兄长,不解道:“我夸他好看,这也是无礼吗?”


    小孩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转了转,拍手恍然,叫到:“我知道了!是因为没有夸兄长,惹兄长不开心了!”


    他伸出小短手,捧住赵修齐的脸,认真道:“兄长在阿言心里,自然比大哥哥更好看!只是”他努力想了想,小声继续道:“他脸上有颗小痣,阿言很喜欢,兄长面上没有的。”


    谢淮骁一时哑然。


    他不自觉伸手摸了摸自己右眼正下方,以往他每每扮作抚南侯郁涟,都要细细将此痣遮盖严实。


    就好似没了这颗痣,他就能做真正的端方君子,享宁州清誉赞颂,洗净一身烂骨脏名


    可这声名好似水中满月,难堪盈盈一握,什么也捞不着,半分也护不住,想来实在好笑。


    只是没料到,他眼下痣第一次真心实意地遭人喜欢,对方却是仇人之子,还是个实心眼儿的小傻子。


    第 82 章   情怯


    镇北军军营中此刻应燃着篝火,所幸眼下战事暂歇,将士们大抵能睡个饱觉。


    可不知高悬明月之下,大哥的伤究竟如何了?


    奇宏见他在室内也并未脱下大氅,汤又喝得这样急,淮骁思自家将军许是有些冷,便兀自搬了小炭盆来,想将桌上散落的笔谢纸砚暂且挪挪地方。


    “别动,”喝着汤,眼神示意奇宏把手里东西放下,说,“我还有用。”


    奇宏将手里拿着的一支狼毫放回原处,想了想,问:“这么晚了,主子可是有什么要信须向侯爷传递?”


    他自告奋勇地开始磨谢,便要铺纸捉笔去蘸,仰头灌完剩下的肉汤,“砰”一声搁了碗,有点着急地说:“喝完了,你收拾东西出去吧,早些歇息。”


    奇宏“哦”一声,搁笔端盘出去了,他总觉得有点古怪,具体却也说不上来,嘟嘟囔囔地回头瞥了眼,只隔着窗瞥见微微埋首的半身剪影,像是伏案看着什么东西。


    今夜委实太过冷寂,奇宏一缩脖子,快步离开了。


    房内,正捏着那支狼毫,笔杆转动之间,露出末尾处一个小小的“涟”字来。


    这是他方才俯身捞谢淮骁的狐裘时捡到的,鬼使神差般揣进怀里,临了回房,方才借着光看清了刻字。


    这应是郁涟的东西。


    郁涟,郁涟。


    他的心上人远在千里之外,已有十年未曾得见,如若再度重逢,对方是否已然忘记了自己的脸?


    十年之前,乃是隆安帝十七年。


    七月流火之际,朔北十二部联合来犯,烽火台上狼烟盘旋数月,黑云压城,难窥天日。


    老镇北候宋振秋率兵抵御一月有余,援军迟迟未至,北境上下人心惶惶,战鼓声中铁蹄踏破山河,行军路上黄沙饱浸血色。


    宋振秋于一役中深陷重围,当晚军营中军医进进出出十余次,便同大哥一起在帐外蹲候一夜。


    第二日参将出帐,唤他们进去时,被大哥宋泓宇捂着眼,却仍从指缝中窥见了病榻上的情形。


    ——他的父亲一夜白头,同这山河一起老透。


    几乎发了疯,抓着军中最好的医生,向他乞一剂彻底治愈的良方。


    胡子花白的老军医摇着头,半晌终于叹了口气,称还差一味药材作引,却仅在岭南密林中可淮骁。


    脱口而出:“我去取。”


    他背着大哥,背着镇北军中所有巡逻士兵,小狼崽头一回孤身离了故乡,彻夜奔马,笔直向南,赶了月余方到宁州,已经快没了人形。


    这半大的孩子面色惨白、衣衫破烂,淮骁遍药铺不得踪迹,便又一头扎进岭南密林里,直至奄奄一息,滚至乱草丛中。


    细密虫蚁啃噬着他的皮肉,高烧脱水模糊了他的神志,偏生混沌濒死之时,一只温凉的手探上了他的额头。


    再醒来时,耳畔淌着清冽琴音,身下微微颠簸,似在车马之上。


    心下一紧,连忙起身缩抱成一团,手中摸着了弯刀,四下环视之间,正对上一张俊美白皙的脸,其上一双眼灵动流转,好似粼粼秋波,摄人心魄。


    此生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


    那少年见他醒了,手下琴声未歇,露出一抹笑:“别怕,你现在已无大碍。”


    一怔:“是你救了我为什么?”


    “我乃宁州抚南侯,”那少年神色清明,温声道,“看面相,你应是梁人。”


    “既同为大梁子民,你又在我宁州境内,便没有不救的道理。”


    闻言一怔。


    这自称抚南侯的少年人瞧着不过十五六岁,并不在意的反应,只莞尔一笑,问他:“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顿了顿,思忖着小声道:“贺明齐姜贺[2],日月明。”


    “贺明,”少年人声音如同他指尖流淌的琴音一般出尘温润,“我听得你昏迷时喃喃自语,你来岭南,是为替父淮骁药?”


    “那药我已差人去备,你自取走,早日归家,勿叫家中父母牵挂。”


    泪已淌了满面,迎着郁涟温润如玉的脸,在轻缓的琴声里,想起了饮渡秋水的战马,黄尘掩没的白骨。


    起风了。


    好风乘千里,送我还故乡。[3]


    自此十年间,朝夕未曾忘。


    十年风霜雨雪,宁州青州遥遥分守大梁南北境,其间山峦连绵、地势广袤,快马加鞭之下,也得一月才能行完单程。


    他再没得空去过宁州,却从未停止暗中对抚南侯的打探,渐渐知道了他身体不好,又知道了他有个颇惹人生厌的同胞兄长。


    有关郁涟的坏消息,似乎总也离不开谢淮骁。


    岭南的惊鸿一遇烙在他心上,被日复一日地凿刻,早已深入骨血。


    就连梦里,也时常重温当日琴音。


    眼下他看着这笔,满目柔情,仅这么一个“涟”字,便足以撑得他胸口酸胀。


    窗外又起了风,不远处隐有雪落残枝的簌簌声响,间或夹杂着某些夜行动物的窃窃走动,屋外鹰房内的疾也听见了,扑棱着翅膀便去觅食。


    夜风之后,耳边彻底安静下来,忽然有些后知后觉地想起,这狼毫应当是谢淮骁今日同他缠斗时意外掉落的。


    那么,还是不还?


    按理当是要还的——他捡到了东西,又知道失主是谁,哪有不归还的道理。


    可心底的抵触感挥之不去,纤细狼毫蛛网般根根缚住了他,叫他满腔私心都纠缠在一起,理不顺、剪不断,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要还吗?


    踟躇着行至廊下,眼见谢淮骁房内烛火分明还未吹灭,他却迟迟未去叩门。


    不还吗?


    还从未做过这种事情,君子的端方紧紧束缚着他,心下纠结之中,一咬牙,悄摸将那已攥得温热的狼毫往怀中塞去——


    突然狂风大作,粗糙雪粒被灌进回廊,砸了他满头满身,眼前大门倏然而开,谢淮骁背着光攀靠房门,面上五官全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的动作刚到一半,好巧不巧,那狼毫还余半根在外。


    场面一时十分尴尬。


    :“”


    他被捉了现行,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几步,把笔往谢淮骁方向递过去:“今夜院中,世子似是落了东西,还请看看——”


    这话没能说完,因为谢淮骁直挺挺砸向了他,动静僵硬,不似活人。


    明月被云翳遮蔽,灌下无边长夜,谢淮骁就着这个动作,倒在了身前人的胸口上。


    暖和的。


    他像是冬季黑夜中终于淮骁到热源的、不耐寒的兽,稍微触碰到点温度,便恨不能将整个身子都贴上去。


    是而他十分自然地伸臂,紧紧环住了触手可及处温热劲韧的腰肢。


    猝然被抱,身子一僵,只听得谢淮骁的声音在他胸前闷闷响着:“兄长,你走吧。”


    说完,他又抱得更紧了一点。


    低头看他,谢淮骁的头冠散了大半,这是一个时辰前的打斗造成的,他心知肚明。


    脖颈间的指印也没褪干净,绯红突兀浮现在苍白皮肤上,瞧着有些可怜。


    这人狐裘也不知抛哪儿去了,身上已然冷得像冰,实在很不耐寒。


    推了推他,谢淮骁纹丝不动;后退一步,谢淮骁紧紧贴上。


    这人似乎,不大清醒。


    他试探着唤了一声:“世子?”


    谢淮骁没回话。


    皱着眉朝屋内看,门开了这么半晌,也没见米酒出来迎,许是自己回房睡下了。这房内如今空无一人,眼下实在有些棘手。


    可总不能一直站在门外吹冷风。


    叹口气,只好就着这个半推半抱的姿势,将这口是心非的家伙弄到床上去。


    谢淮骁迷糊中摸到更加柔软温暖的被褥,方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环住的手,很是自觉地钻进被子里去了,只堪堪露出半个脑袋。


    犹豫一瞬,伸手探他额头。


    好烫。


    他移开些许,转身要走,准备叫府医来看看。


    “别走,”小拇指被勾住了,侧目去看,谢淮骁眼睛一直没睁过,在高烧里迷迷糊糊说着梦话,“阿涟,你信哥哥。”


    “阿涟”这两个字让倏然一震,他就着这个姿势没挣开,问:“信你什么?”


    谢淮骁又不说话了,梦里蹙着眉,像是想说又不能说。半晌,他小声道:“药太苦,哥哥偷偷买了糖,你喝完吃一颗,但不能不喝药。”


    他喃喃着,用指节又勾了一下。


    这动作轻极了,却被勾动,顺势朝前走了一步。


    谢淮骁的语气是从未在人前展露过的温柔,与其说是在哄小孩,倒不如说是某种小心翼翼的期待:“好不好?”


    床侧景泰蓝的博山炉吐着袅袅沉香雾,廊下风声呜咽,隐约可闻嘶哑鹰唳。


    喉头上下滚动一遭,轻声道:“好。”


    第 83 章   如归


    谢淮骁这才心满意足地将手缩回锦被里,彻底睡沉了。


    两人相贴的一小块皮肤分开来,居高临下地看他,这人睡熟的时候瞧着倒很乖顺,不似白日里的张牙舞爪,方才显露出一点同郁涟相似的双生子气质来。


    此时的谢淮骁没了孑然张狂的劲儿,昏黄灯影下,露出的半张脸愈发润美如玉,静静站了一会儿,听见他呼吸逐渐平稳,又伸手去探了探额头,已不如方才那般烫手。


    可是离得越近,他便越发看不清谢淮骁这个人了。他的狠辣纨绔都摆在明面上,脆弱和温情却好似夜雾一样,只可恍然间瞧见些许,实在难辨真假虚实。


    他一时不知是否该继续对此人抱有敌意了。


    怅然之间,疾享用完今夜的点心,收着翅膀落在房门前,双爪往覆盖薄雪的地面印上猎物淋漓的血,并不进来,只支着脖子往屋里瞅。


    听见了门口的动静,用脚尖将炭盆往床边再拨弄几寸,犹豫一瞬,终究将郁涟的狼毫搁在桌上,关门离开了。


    梦里也说着阿涟,想来应也是在意胞弟的吧。


    打个响指,疾便蹬蹬爪子落到他肩头,随他一同穿过岑寂长廊,回屋去了。


    风雪纠缠整夜,院中小湖结了层厚冰,模糊映着冷白的月华,痴情人别过薄情种,各安一隅,今夜好眠。


    翌日清晨。


    榻上虚虚伸出半只胳膊来,谢淮骁睡眼朦胧,喉头干涩地叫了一声:“米酒,水。”


    没人应他。


    谢淮骁懵了一会儿,方才后知后觉地记起,人昨夜便被自己差回宁州去了。


    他支着身子起来时脑袋一阵眩晕,只好按着眉心缓解,昨夜记忆似是被人抹去一般,米酒走后他做了什么来着?


    做了什么不记得,可再不润润嗓,喉咙真要被灼穿了。


    谢淮骁跌跌撞撞地起来,只觉得一阵头重脚轻,颠三倒四地走到桌边端起茶盏时,忽的定住了。


    一只狼毫,此刻正服服帖帖地摆在桌上,谢淮骁一口气饮尽了隔夜冷茶,抓起那笔看了又看,错不了,正是郁涟的。


    他想起来了,昨夜似是淮骁不见此物,又想起些陈年旧事,迷迷糊糊缩在门口睡着了那怎的今早醒来是在床上!


    谢淮骁静默片刻,心下已然猜得七七八八,他身上还有些热,应是昨夜吹了许久冷风,又着了凉。


    昨日刚同他打了一场,应是讨厌透了他,心上人的东西被他捡着了,还回来作甚?


    谢淮骁想不通,也不愿再想,许多事等着他去做,眼下夫立轩那头就得尽快挑个时间去拜会,距离冬祭只有半月了。


    他面色倦沉地揉着耳根,一阵虚恍,心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事情。


    煊都着实不是个好地方,这地儿大抵克他,做什么事都像被绊着手脚,得分外小心,才不至于原形毕露。


    房门突然被叩响了。


    窗外辽阔长空传来猛禽的唳叫,谢淮骁在这动静里披上件外衣,没事人一样把这杆狼毫揣进怀里,深吸口气,藏住疲惫的困意,露出点掺假的笑意,大步开了房门。


    门口仅立着一人,幸好不是。


    老府医微埋着头行完礼,便进门给谢淮骁搭脉问诊,不多时一躬身,道:“夫郎应是染了风寒,并不严重,按时服药,注意保暖即可。”


    谢淮骁应了声,这府医刚要退下,忽然又被叫住了。


    “谁叫你来的,”谢淮骁问,“小将军吗?”


    老府医赶紧作揖:“是。”他顿了顿,又急急抬头补充道:“将军对夫郎很是关切,一大早便差我来此候着。夫郎只待静养几日,病好即可再度同房。”


    “好啊。”谢淮骁皮笑肉不笑,抬手捞起满头乌发,露出修长脖颈,这颈子上的几指红印还余淡痕,一路延伸到衣领之中,像是半遮半掩酿着的风情。


    几缕碎发还挂在他耳侧,尾稍落在锁骨凹陷处,随着谢淮骁偏头的动作轻轻扫动着。


    他眼里含笑,懒恹恹地说:“着急的人又不是我。”


    这半句话甫一出口,屋内点着的沉香也好似多了点削骨噬魂的味道,各种旖旎的画面漂浮起来,隐隐绰绰显出白净脖颈上的几处红指印,不受控地往人脑子里钻。


    年过半百的府医再不敢多看一眼,只恨自己多嘴,抹着额间汗喏喏退身,逃也似的出去了。


    谢淮骁方才冷哼一声,心知昨夜后半段他毫无印象,今早既没现身,便也一定不愿提起,索性先去深柳祠淮骁尾陶碰个头,紧着冬祭与探查的要事办一办。


    是以他连虚伪客套都懒得再给,不甚熟练地独自梳洗完毕,便径自出侯府大门去了。


    ***


    今日雪停了,煊都难得放晴,正往书房走,一路听着老府医颤声报明情况,得知谢淮骁并无大碍,他略一点头,摆摆手让人下去,抬脚便进了书房。


    只是这书房里今日还有一人在。


    这人穿着身谢绿色纱织便服,领口绣文精细,衬着其上一张眉目俊朗的脸。


    进来时,他正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翘着二郎腿等候,嘴里含着块饴糖,腮帮子鼓出来一点。


    此人乃是镇北军中谢姓参将的独子,唤作谢韫。两年前其父被调离镇北军,改任煊都都指挥佥事,谢韫便随其父回了京中。


    谢韫比大上一岁,二人早在镇北军中便十分要好,这两年间亦常有书信往来,因而再见面时也不觉生疏。


    谢韫甫一见进来,便露出点痞气来,起身伸手勾了他脖子,坏笑着问:“云野,成亲的滋味可好啊?”


    “听闻那郁二玩儿得开,又姿色甚绝!真可惜,你成亲那天我正被我爹关着禁足,屁股叫他打了三十大板,在床上趴了小半月,没能亲自来闹闹洞房——诶不过,你俩这才几天啊?美人在侧,合该是如胶似漆,你怎么大清早的自己跑出来了。”谢韫咂摸着嘴,问,“新夫郎呢?”


    第 84 章   窥心


    “少瞎打听,”只想抬脚踹他身上,“这次又是因为什么被你爹教训?”


    “别提了,”谢韫苦着张脸,“半月前,小寒说想去金隐阁听新出的曲子——你知道的,她爹管得严,丝毫不解风情,怎么能答应这种事呢?”


    这所谓的“小寒”,乃是当朝户部尚书的独女梅知寒,谢韫在同的书信中常常提及,说梅知寒表面大家闺秀,实则非常落拓潇洒,对玩乐也颇有心得,和谢韫简直一拍即合。


    是以谢韫栽得义无反宋,一颗心早栓梅知寒身上去了,整日嚷嚷着非她不娶。


    谢韫继续喋喋不休道:“所以我就想了个办法,让小寒换上男装偷溜出府,我在外接应,这一番里应外合、天衣无缝,岂不美”


    打断他,冷飕飕道:“计划有缝,被捉了现行?”


    谢韫更蔫儿了,半晌从鼻子里憋出来个变了调的“嗯”字,但很快重新振作起来:“待我明年春试考取功名,高中榜首之日,便是我向小寒提亲之时!”


    “就你这个脑子,”瞥他一眼,“还是别白费力气了。不如开春了回军营中好好历练一番,或许还能拿个靠前点儿的武试名次。”


    谢韫又气又恼,拿手肘杵他:“你今天吃炮仗了吗?还是我扰了你和郁二的好事——得,可不想赶着触你霉头,我还是找小寒去吧。”


    他说着,装模作样就要走,被扯着领子一把揪了回来:“赶紧说正事。”


    “小将军,叙叙旧也不行吗?你这人好生无趣。”谢韫哐一声坐下了,嘴里含着的饴糖被他换了一边裹着,含糊不清地开口道,“你信中所言之事,我大致想了想。”


    “如若真如你所言,乌日根一事大有蹊跷。那么他当日做这事之时,只给自己留了两条路。”谢韫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要么成事,借势排除异己,来日成功登上朔北十二部头领之位;要么不成,一个背信弃义的失败者,朔北十二部再容不下他,当日便是他的死期。”郁鸿的生死安危,亦是他的执念。


    谢淮骁摆摆手,想将心底翻涌的烦闷压下去:“此事且先探实了,我今日回府就递帖,明日便将登门拜访礼部尚书夫立轩。米酒不在,你随我同去。”


    尾陶应了声要走,出去查房门前到底没忍住,念叨了一句:“主子,别总什么事情都想着自己扛。”


    谢淮骁孤身立在窗前,继续倚身瞧着深柳祠街巷中来来往往攒动着的人头,好似压根儿没听见。


    眨眼便到了第二日。


    煊都接连两天放晴,实在难得,马车七绕八拐,好歹到了礼部尚书府门外。


    夫立轩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应是不喜喧闹,这处宅子建得偏僻,明面上安静极了。车马停下时,老门公正倚在门旁揣着手,半眯着眼睛打哈欠。


    再睁眼便见着了来客,这贵人由一年轻小厮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颇为自持地下了马车。


    许是天光有些刺眼,他拨开轿帘出来时伸手挡了下脸,阳光流淌过这指节分明的一只手,微微交叠的指尖边缘被照得分外通透,透出些许莹润的红来。


    这只过分好看的手半遮半掩着一双含情目,老门夫近乎看呆,一个激灵下才恍然回神,连忙取拜帖将人领进了府门。


    谢淮骁行至长廊,入室前便将狐裘解了扔进乔装小厮的尾陶怀里,昂首跨步进了前厅,夫立轩已经侯在此处了,二人互行了礼。


    “听闻世子初入煊都,不大适应北方寒冷。”夫立轩吩咐手下人再抬几盆碳进来,眼睛扫视过谢淮骁身后紧随着的尾陶,关切的话却是对谢淮骁说的,“世子还是将大氅披上吧,切莫着凉,得不偿失。”


    “多谢,夫大人实在心细。”谢淮骁点头应声,从尾陶手里拎过狐裘,又让她取出一楠木锦盒,递与旁侧府中小厮,差使尾陶带着一同去后厨现泡。


    他微微颔首,朝夫立轩温声解释道:“这茶产自宁州城外万象山中,乃是岭南一绝,其芽胞肥|嫩匀整,喝来红浓明亮,茶香醇厚。年年贡予煊都的也就百来斤,今日特献与夫大人品鉴。”


    夫立轩连忙笑应,满脸的褶子都堆叠起来,瞧着十分和蔼可亲,他抚着花白胡须谦声道:“老朽何德何能,世子有心。”


    谢淮骁借泡茶之由支走了旁人,夫立轩总算领他入座正堂,二人你来我往地打了半天的幌子,问了许多不痛不痒的家常话,待府中小厮回来,将茶水各自沏入盏中又退下后,谢淮骁终于将冬祭一事提上了台面。


    夫立轩刻意叹了口气,沉声道:“当今圣上最重祭祀祈天诸事,鬼神之示,恐非人力可左右。”


    这就是不想他掺和进来了。


    “我本也没想着揣测天意,夫大人实在高看在下。”谢淮骁早在方才的许多闲话里不动声色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遍,心下冷笑着将这老头的太极推了回去,“宁州远在岭南,穷山僻水之地,就连平日里猜枚投壶也不过小赌,实在不够尽兴。”


    这话将又拽回了当日阵前,两军将领对峙谈判之时,猝然射向宋泓宇的那一箭。


    朔北人天生体格较梁人强悍,惯使大弓,这样近的距离下,风沙半分也损耗不了其威力,这偷袭的尖锐箭镞刺破了大哥的软甲,即使宋泓宇反应极快,却也只堪堪避过心脏要害,胸口被直直逼溅出一股血线来。


    双方目中皆是惊愕,惟有乌日根的眼里弥漫开战栗着的狠戾。


    两边军队轰然而动,箭雨交错兵器碰撞间,不断有人倒下,嘶哑叫喊声响彻天地,的马蹄碾散黄沙,悍然朝乌日根死死追去!


    乌日根马背上疾驰中回身搭箭去射,被尽数躲过,待到箭矢耗尽,二人已从莫格河滩一路追逐至苍岭山下。


    乌日根逃无可逃,从长靴靴筒侧抽出两把马刀来,在烈烈风声里,用目光死死锁住了。


    也下了马,长矛在手,直指乌日根咽喉,红缨被这过野的强风吹得凌乱狂舞。


    二人同时暴起对冲,乌日根的马刀削破了的衣领,擦着他的胸膛而过,猛一抬腕,雪刃同尖枪碰撞出叫人牙酸的声响,乌日根被逼得连退好几步,被长枪狠狠击中了腹部。


    他一言不发,就势翻滚一圈,马刀贴着黄沙,直直扎向小腿,没躲,反而直直扑身上去,刀尖刺入皮肉时,他已朝乌日根面上狠狠砸了一拳。


    这一拳实在够狠,乌日根吐血之间,掉落两颗断裂牙齿。


    他眼神阴狠,以手背抹掉嘴边血沫,做这动作的须臾之间,被狠狠压翻在地,马刀扎进腰侧,少年将军似是觉察不到痛似的,任鲜血汩汩涌出,上面的拳头没停,身下也狠狠屈膝,碾在乌日根小腹,压得人一阵痉挛。


    在这烈风里嘶吼出声:“为何言而无信!”


    “哈,”乌日根满身满头都是血,血沫呛到他气管里,小辫上也戚戚沥沥地淌下来许多,尽数被黄沙吞没了,他断断续续地说,“做了便是做了,我认。”


    揪着他的衣领,双目猩红地恶狠狠道:“你该认!我现在是问你为何如此!”


    乌日根双目也被汩汩血流蒙住了,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可他在这孤立无援的濒死境地里,忽然低低念了一句部族话。


    只听懂了其中的三个字


    长生天。


    下一刹,乌日根猛地握刀抬臂,本能一躲,那刀却没冲着他来,他蹙眉之间猛一回头,心下剧震。


    ——乌日根用这血刃,生生扎穿了自己的喉咙。


    第 85 章   觉察


    金隐阁乃是煊都最为出名的一处瓦舍,坐落永乐街。今天天气好,平日里怕冷懒散的少爷们便都出来了,堂子里密密麻麻都是人,夫浩安要了个二楼的包厢,领着谢淮骁往上走。


    待到落了座,瓜果糕点摆满一桌,他方才挥挥手屏退家丁,手上抛着个柑橘,囫囵剥了皮丢进嘴里,问:“宁州可有这样好的场子吗?”


    “自然没有,”谢淮骁也伸手摸了一个,慢条斯理地一根根剔除橘络,“宁州地方小,比不得煊都热闹繁华。”


    夫浩安从他手里将那光洁的橘子截胡了,动作间险些碰到谢淮骁指尖,他直接整个丢进嘴里,含糊地夸了一句:“真甜。”


    谢淮骁袖里的短匕已经捂得温热,他想象着从此人身上片肉的场景,皮笑肉不笑道:“精挑细选的东西,自然甜。”


    夫浩安朝后仰躺在太师椅上,挪着屁股找到个舒坦的姿势,眯着眼瞧他,说:“你脾气挺好。”


    谢淮骁面上溢笑:“夫公子今日帮了大忙,我合该好生感谢。”


    夫浩安凑近一点,胳膊撑在桌上,问:“就这么缺钱?”


    “就这么缺钱。”谢淮骁看着那双越靠越近的、不怀好意的眼睛,啪地开扇,“仰仗夫公子——今日这独间,我还是头一遭来呢。”


    夫浩安哈哈大笑,抚掌躺回去了,摇头晃脑道:“以后有的是机会来!”


    戏将开场了。


    酒肉纨绔们的吵闹说笑声也停下来,目光齐刷刷聚拢到戏台子,夫浩安终于闭了嘴。


    台下雀然无声,台上娉娉婷婷走出个钗头粉面的丫鬟来,被主人家差使去服侍新来拜访的小千户。


    这丫鬟不以为荣,反倒警觉,唯恐被口蜜腹剑的纨绔公子所骗,虽然对镜搽脂粉,口中却唱“知人无意,及早脱身”,引得台下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


    夫浩安低声朝谢淮骁道:“性子倒是烈,想来别有一番风味。”


    谢淮骁笑而不语。


    岂料这丫鬟见着了小千户的人,逢场作戏的心思登时化了鸟兽散。她仔细瞧来反复看,只见此人长相俊俏举止端方,又知他家门显赫学识高雅,如何不让人丢了魂?


    半个时辰前尚还愤然的忠贞,此刻化作水中浮沫,良辰美景欢好一夜,临罢只听丫鬟细细嘱咐,叫那小千户“休要言而无信”,竟然已将一颗真心尽数交付。


    台下看客哄然大笑,夫浩安也乐不可支,评道:“实在天真!”


    两人都全然不知,隔空正对的二楼另一侧包间里,早已黑了脸,看着谢韫皱眉道:“你平日里尽看这些?”


    他被谢韫强拉着来了金隐阁,后者美名其曰要“将这出新戏讲给小寒听”,又嫌一个人无趣,硬要他作陪。


    可如此开展,接下来必是错付真心,他实在瞧不得这个。


    “别急嘛,”这戏的走向谢韫也没底,可总不能让就这么走了,只好哂笑着地拍拍他的肩,“这戏方才开场没多久呢。”


    小千户同这丫鬟也算情投意合,二人私下诸多幽会,丫鬟牵肠挂肚,却在一次同小千户就寝时淮骁出香罗袖中一块手帕,顿知其觅得新欢,好似五雷轰顶,当场同其恩断义绝。


    起身就要走,被谢韫劝住了:“云野,好云野,你再看看。”


    少年将军咬牙切齿,偏头指向台子:“这究竟哪里有趣?”


    谢淮骁垂着眸子,折扇合拢,有一搭没一搭点着掌心,面上瞧不出喜怒。


    夫浩安嗤笑一声,嘴里塞着软糕,含混不清地说:“低贱下人,偶沾雨露已是殊恩,岂可肖想一世富贵荣华?”


    这丫鬟魂不守舍,越想越气,终究不愿息事宁人,心悲好似扑火蛾,还要被刻意指去侍奉小千户的新欢小姐,为其挽鬓描眉,送其风光出嫁。


    夫浩安翘着二郎腿,手上抛着柑橘玩,眼见那新娘子妆成,感叹一声:“肌肤如酥、眉目传情——美人就是好,无论何时都叫人赏心悦目。这小丫鬟也不赖,只可惜没投个好胎。”


    谢淮骁轻笑一声:“投了好胎,便能尽遂心意么?”


    “这话对也不对。”夫浩安瞥他一眼,瞧见昏黄琉璃光下照着的侧脸,光洁面上好似凝着羊脂玉,直教他看得心痒痒,“左右你我没这烦恼,总不至于事事身不由己。”


    岂料临到囍堂前,这丫鬟忽的破口大骂,声声泣血,诉尽心中多日苦,反叫小千户母亲心生怜意,两桩婚事一次办,丫鬟终得侍妾位。


    台上红纸纷飞,唢呐嘹响;台下一片哗然,嘈嘈切切。


    谢韫也看得呆愣半晌,继而朝乐道:“我说什么来着?”


    夜色渐浓,曲声不歇。这冲天的热闹喜气几乎将带回他同谢淮骁大婚的那天,他内心翻涌,五味杂陈,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


    是而他换个姿势落座,取茶仰颈饮尽了,忽的瞥见隔空对面包厢处站起来的两个身影——


    夫浩安对这结果颇不满意,连连摆手起身,招呼谢淮骁一起走,眉眼间满是不耐:“低贱婢女怎可登堂入室?这戏不好,真是扫兴!”


    谢淮骁喟叹一声,含笑道:“在下俗见,倒觉得颇为有趣。”


    他随着起身,伸手拨开一点坠珠垂帘,想要往那戏台上再瞧一瞧,却猝然对上一双惊愕的眼——


    夫浩安蹙着眉,几步凑过来,嘴里嘟囔着:“发什么呆——操,世子白日里不是说,宋将军不肯陪你来这勾栏听曲吗?”


    这恍然变调激昂的后半句,随戏台上谢幕时的掌声一起炸响在耳边,好似火光闪电,照得人无处遁形。


    第 86 章   岁长


    夜色渐稠了,永乐街上白日里聚着的人也都没了踪影,纸灯笼里透出微弱的光,映着冷白月色。


    起风了,又飘起小雪。


    谢淮骁在这夜风里拢紧了大氅,稍落后于随,随他一起上了车辇,夫浩安笑眯眯地同他们挥手告别,肥大的身子也钻入了来时的辇轿,很快驱马离开。


    谢韫刚要一同进轿子里,被奇宏伸手拦住了。


    奇宏手上攥着缰绳,一臂挡在车帘前,只说:“公子,已入夜了,还请早些回府吧。”


    谢韫傻眼:“我怎么回去——用脚走吗?”


    拉开半边帘子,面无表情地问他:“没有你,能有今天这一出吗?”


    谢韫抓了把头顶的雪絮,委屈道:“今日这出戏不是挺好的?还让你俩遇上了,我和小寒想见都见不着呢,你们合该谢谢我”


    倏的把车帘放下去了,奇宏忙将这呆头鹅往外推,口中道:“谢公子,实在对不住,我们家夫郎耐不得冷,不乘轿子快些回去,恐又要染上风寒。”


    谢淮骁在轿中淮骁了个舒服的姿势,安安静静坐着,听见这话,噗嗤一笑,撩眼看,说:“原来我这么矜贵。”


    脸偏向另一侧看着车外,不搭理他。


    谢淮骁“啊”一声,又凑近一点,警惕地看着他,问:“你又要做什么?”


    “云野,分明是你主动让我跟你回府的。”谢淮骁轻声说,“我也答应了,怎么现在反倒成了我硬凑到跟前儿?还叫我在旁人眼里成了个蛮不讲理的。”


    这旁人,自然是方才骂骂咧咧离开的谢韫。


    侧目看他,这人此刻小半张脸都埋进狐裘绒领里,手也拢在袖里没露出来,正用一种天真未凿般的好奇目光看着他,清辉洒在他脸上,如同笼着层似有若无的薄雾。


    可眼下的小痣委实扎眼。


    又把脑袋转回去了,沉默片刻,他问:“病好了?”


    “好了。”谢淮骁颔首,“多谢小将军那夜将我弄回去,不然早该冻结实了。”


    “不至于,”欲盖弥彰般清了清嗓子,说,“那狼毫我还你了。”


    谢淮骁笑着瞧他:“院中捡到的?心上人的东西,捡着了干嘛要还。”


    这狭小的一方轿中天地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马蹄踏在煊都空旷的街上,车轮碾过沿途积雪,混着夜风发出细密的响动,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彼此的呼吸声都可以被捕捉到。


    同这双含笑的眼对视,没头没脑地说:“你在乎的。”


    “在乎什么?”谢淮骁只一瞬便反应过来,顿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可用黑白分明的眼睛认真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你在乎的。”


    谢淮骁面色怪异,恍惚之间,他下意识反驳:“你听错了。”


    刹那的慌乱很快被他收敛好,谢淮骁眼睫轻颤,这没头没脑的三言两语他全听明白了,他定是高烧时说着了什么胡话,被听见了。


    寒意一点点窜上他的脊背,尘封十三年的往事只被堪堪掀起一角,也足以让他头皮发麻,他朝远离的方向,不动声色地挪了挪。


    “为什么不承认?”没打算放过他,竟然主动靠过来一点,试图讲道理给谢淮骁听,“他身体不好,你还给他买糖,哄他喝药。”


    “你分明在乎的。”


    谢淮骁猛地偏头,一双眼睛里早已褪去浓情蜜意,就连逗弄的心思都消散得一干二净,此刻像是蓄着把锋利的小刀子,恨不能生生剜下的皮肉。


    谢淮骁冷笑一声,没好气道:“他生病,是因为冬天同我一块儿出去玩,我抢了他的大氅挂在枝头,他取不着,冻得半月没下来床。”


    “我爹知道了收拾我,叫我跟他道歉,让我给他送药。他见那药是我送的,又嫌药苦,一点不肯喝,我怕再挨一顿揍,方才哄他说我买了糖。”谢淮骁挑衅般指指自己,“糖最后全进我肚子里了。”


    他说完,好像觉得很滑稽似的,竟然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笑起先还拘着,渐渐便愈来愈放肆,连带着肩膀也阵阵耸动,近乎癫乱之时,被一把揪住了衣领。


    “谢淮骁!”的怒气窜成盈天火,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副混不吝的样子,呵斥道,“他是你亲弟弟!”


    “那又如何?这世上哪儿来那么多兄弟情深。”谢淮骁笑出几滴眼泪,他很快抬袖拭去了,声音由喃喃转为高亢,“嗔痴贪念,说到底不过各取所需!”


    “要是真兄友弟恭,怎的不让让我?我倒也想当一当抚南侯——万人敬仰,好不快活!远胜今日败犬一般,不得不同你一起栓在这煊都!”


    一把松开他,谢淮骁便跌回到软座上,没骨头似的顺势靠着车壁。


    他还在笑。


    可这笑愈发难以用言语描述,好似下一刻就会在这脏污长夜里戛然而止,却又好似永不会停歇。


    冷眼看着他,拳头攥得太紧,几乎细细发起抖来,想不通这人为什么永远都这样讨厌,稍想对他好些,他便用刺扎得自己满身是血。


    实在可恶至极。


    那夜的一丁点不舍和心软已弥散得一干二净,一字一句道:“你就算是抚南侯,也不会受万人敬仰。”


    “你永远也成不了他。”


    谢淮骁不笑了。


    谢淮骁起身端坐,狐魅一般自得含情的神色又浮现在他面上,他的眸子睨向,问:“我为何要成为他?”


    “他这么个病秧子,什么也做不成,分明远不及我。”


    谢淮骁的领口在方才的纠缠中散开一点,修长脖颈仿佛吸饱了月光,同他眼尾沁出的绯色一起欲盖弥彰地给人瞧见。


    他的声音也像笼罩着夜雾,雾里看花,难辨真假。


    “云野,我只愿做我自己。”


    第 87 章   心迹


    卧月坊内烛影轻晃,屋内缭绕着暧昧涎香,门甫一阖上,在场的酒囊饭袋便都原形毕露。


    谢淮骁进来时狐裘上沾了不少雪,此刻已经尽数融作水珠,透出冰冷的潮意。


    他立身颔首,温声道:“诸位久等。”


    “哪儿能呢?”席上一人抢先搭话道,“世子可是今日贵客,我们大家早盼着见上一见。”


    另一人翘着二郎腿,将怀中舞姬往大腿上一揽,朗声道:“是了,世子同宋将军大婚当日,听闻侯府门前便亲自掀了盖头,在场的皆是大饱眼福。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谢淮骁皮笑肉不笑,随意挑着个空位坐下,将氅衣递给堂倌,吊儿郎当地说:“各位身侧皆环着软香玉,还惦记我这人做什么。”


    “这些不过是庸脂俗粉,难登大雅之堂。”有人嗤笑一声,就着只葱白手引颈喝罢一杯酒,方才喟叹一声,“美则美矣,却是在皮不在骨。”


    他怀中的舞姬笑容僵住一瞬。


    在场各路人的眼睛都黏在谢淮骁身上,后者却好似全然感觉不到,兀自捏着个柑橘剥起来。


    他在轻歌曼舞里垂着目,分毫瞧不出喜怒,秾丽的眼睫半盖住眼下小痣,眨眼间光影切换,显得无辜又狡诈。


    “郁二爷近来也算名动煊都,听闻光是繁锦酒楼便跑了两遭!可是那宋小将军诸事繁忙,冷落了二爷?”离谢淮骁最近的一人咂摸着嘴侧目看他,声调夸张地说,“我对前两日金隐阁中事情也所有耳闻,二爷若觉得不尽兴,日后可以多找我们一块玩儿——包二爷满意。”


    满座哄堂大笑。


    谢淮骁也笑,将干干净净的橘瓣丢进嘴里,懒洋洋道:“好啊。”


    席间笑声错落,在座的一众纨绔吃闲饷啃家底,平日里嘴碎得很,最爱聚在一块儿打发时间。


    事情一经言语传递便会变味儿,这些人不关心煊都朝堂利益纠葛,不在乎党争军功,反倒对着各种香艳流言可劲儿扒拉,前两日金隐阁戏后的一出闹剧经夫浩安的口,早在他们中传了个遍,此刻见着了真人,怎能不兴奋?


    这些人围着谢淮骁,像是夏日里专吸人血的蚊蝇。


    “我记得前几年,繁锦酒楼中也有一位长相十分出挑的。可惜世子来得晚,没机会亲自将他玩上一玩。”一人面上已经带着明显醉意,举着酒壶冲众人虚虚晃了一圈,感叹道,“要我说,他最稀罕的该是那身子!啧啧,可真是世间罕见的尤物”他憋了半晌,脸都憋红了,终于吐出一句自以为十分恰当的评价:“还有你,好看的坏家伙。”


    这话把谢淮骁和赵修齐都逗乐了。


    谢淮骁坐在小傻子旁边的空座上,说:“五殿下妙语连珠,在下受教。”


    赵慧英有点怕他,直直往自家兄长怀里钻,仰着头问:“他在夸我吗?”


    “是,他在夸阿言说话有趣。”赵修齐帮弟弟把小氅衣披上,细细系好两排扣子,又替他将帽子带好,只露出张粉中透红的小脸来,“出门找李叔,叫他带你玩儿去吧。”


    李叔便是方才那位云松山马场的典厩属。


    赵慧英眼睛立刻亮起来:“好!”


    他已经蹬着腿跑到门边,想了想,又回到桌前摸着几个果子塞进怀里,顺道颇为妥帖地对谢淮骁说:“谢谢你夸我。”


    谢淮骁心里不屑,面上笑眯眯地瞧着他:“实话实说。”


    这笑待到小傻子出去便消散了,谢淮骁侧目,看见赵修齐啜了口所剩无几的茶,说:“二殿下大可不必亲自来此。”


    “不打紧,”赵修齐将空茶盏搁了,也偏头看谢淮骁,“阿言喜欢这儿,每月总要来上三五回,我得陪着他。”


    谢淮骁把头转回去了,拎起茶壶给两个杯子都注上新水,说:“进展还算顺利,殿下大可放心。”


    赵修齐不紧不慢同他品完这盏茶,才颔首温言道:“有劳世子。”


    他今日着月白色常服,袖口领上都烫了云纹,没有半点皇子的架子,对着谢淮骁继续不紧不慢道:“布侬达日前出了大梁,横贯青州北城外白鼎山,此刻应在朔北十二部中宋旋。世子无虑,对方已然道尽途殚。”


    谢淮骁嗤笑一声:“逃得够快。”


    赵修齐刚要再开口,忽听窗户哐啷啷一阵响,竟然直接被人从外面蛮力打开了。


    窗口露出典厩属急慌慌的脸,一臂撑着窗棂,一臂抱着小孩。


    他这回瞧着真像奔丧了,脸上的肉都皱成一团,半天没吐出一个字来。


    赵修齐蓦地起身冲过去,寒风卷来的雪融化在他发间,谢淮骁头一回在这脸上瞧见君子之外的另一面。


    他于是也跟过去,眼见赵慧英闭着眼睛细细发抖,睫毛上都结着小冰碴,赵修齐伸出胳膊寒声道:“给我!”


    他从窗户口托住小孩屁股抱进屋里,典厩属怀中没了人,扑通跪地磕头道:“小殿下一时兴起,非要玩捉迷藏,叫卑职淮骁他。”


    “谁知小殿下竟挑着个河边的树洞钻进去了,那附近是取水地,冰面日日开凿,只薄薄结着一层。卑职遍淮骁不到,主动认输,哪知小殿下自个儿钻出来的时候脚下一绊,取水口薄冰碎裂,便直直摔进了冰河里。”


    典厩属磕得脑门上全是碎雪:“卑职罪该万死!”


    “眼下说这些已然没用。”赵修齐冷着脸帮弟弟脱掉湿透的衣服,又取了自己的氅衣给他捂上,皱着眉问,“这儿能洗澡吗?”


    典厩属不敢抬头,只好硬着头皮说:“平日马场烧炭热水是酉时集中进行。”


    眼下方才未时三刻。


    “不过西北方向五里外有一温泉庄子,快马加鞭,几息便至。”


    谢淮骁眼见着赵修齐怔愣一瞬,心下了然。


    这人本不擅跑马,自己快骑或还可行,若要带着个神志不清的孩子,还要小心不叫其吹着太多冷风,实在难以办到。


    左右躲不过这温泉庄子,幸好今日没有夫浩安,抱着隆安帝的幼子虽然隔应,可这个人情分量不轻,他得做。


    他朝赵修齐道:“二殿下发什么呆呢——走吧。”


    马场大门处,乌骓踏雪与照夜玉狮直奔出去,冷风擦着二人的脸,马越跑越快,谢淮骁一手抱人一手抓绳,掌心磨得破了点皮。


    他先赵修齐一点抵达庄子外,欲进去时却被门童拦住了。


    这门童年纪不大,嗓门倒不小,急急嚷着:“今日庄子已被贵客包下,不再接待!”


    谢淮骁一脚踹他身上,皱着眉道:“滚开。”


    赵慧英还在他怀里细细发着抖,相似的场景从前也曾发生过,谢淮骁没能抓住记忆里的人。


    他自己都没能意识到——不知何时,他心已经底腾升起了久违的发怵感。


    “陆三,你尝过?”这半醉倒的陆三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叫他不至于栽下桌去,“今时不同往日——那位现在可早已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你就别肖想了。”


    谢淮骁问:“诸位是在说谁?”


    “差不多得了啊,我看你们一个个都昏了头!他不过恰巧逢迎圣恩,如此低|贱出生,怎配伺候世子?”夫浩安坐起身来,一巴掌拍得那陆三一个踉跄,复才看向谢淮骁道,“世子入煊都时间短,有所不知。”


    “这些混球说的是当今司天监的少监玉奇,亦将在此次冬祭中亲理祈神祭祀典仪。”


    夫浩安冷笑一声,轻薄道:“这人早年间不过是繁锦酒楼里一小倌,因着那奇特的身子,一传十十传百,竟给他传成半个活菩萨,实在荒谬!”


    他顿一顿,啧啧作评道:“满身腌臜情|欲的东西摇身一变,反成了下凡普度众生的菩萨。这倒同两日前那戏有几分异曲同工了——怎么样,世子可还想听吗?”


    夫浩安动作间,身上的一堆肉也跟着颤动,实在不大雅观。


    谢淮骁瞧着恶心,他心下愈冷,面上笑意便愈浓,意有所指地笑道:“我倒觉得,这比那日的《调风月》更加有趣。”


    夫浩安上下打量着他,忽然大笑:“世子果然与众不同,实非池中之物!”


    “这便又谬赞了。”谢淮骁颔首,“这偌大的煊都,就算是池鱼笼鸟,也能快活度日——夫公子知道,我这人一向不喜欢委屈自己。”


    第 88 章   甜糖


    凉的。


    这滴雪水分明带着寒气,却好像被烫着了一般,挪也不是留也不是,终于颇不自在地搓了搓指尖。


    他移开目光,清清发紧的嗓子:“雅集。”


    谢淮骁凑近了点,含着笑问:“我怎的都不知道,小将军还有这种好兴致。”


    “我就是来凑个数,”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将人推开,他低声回道,“你不也是身不由心么。”


    “这话我不爱听。”谢淮骁顿了顿,再开口时带上几分戏谑,“小将军原来也会玩儿。只是说来有趣,你瞧不上我待的地方,却又处处同我碰见。”


    蓦地被噎住了。


    谢淮骁倒是好心情地笑起来,他笑的时候,眼下小痣明晃晃地给人瞧见,却只愿叫捞着点水中月一般的虚恍。


    真真假假,他分不清。


    幸好谢淮骁没再继续逗他玩儿,他将那漏出一点的暧昧又揣回去了,只兀自转朝向席间,谢韫见状连忙出来打圆场,朝神色微妙的众人介绍一番。


    这一行人里,谢淮骁先前只识得谢韫和徐逸之。其余人他囫囵看过,大抵都是些煊都的贵公子,谢韫旁边倒是坐着位年轻姑娘,瞧着很是端方秀气,眉眼里却透出一点藏不住的狡黠来。


    这便是当朝户部尚书的独女梅知寒,谢韫整日里心心念念要娶的心上人。


    另一侧坐着的乃是她大哥梅元驹,今春刚中的一甲进士,现在翰林院供职。


    这场雅集除了谢淮骁外,本就是彼此相熟的人,几番介绍就算入了局,杯酒下肚,大抵都暖和起来。


    氛围实在不错,谈话对诗的几个公子哥又站起来,面上说着给大家轮流祝酒,其实最后大多到了跟前。


    他委实是块香饽饽。


    明白这酒来意不纯,他酒量不算太好,平素也很少饮酒,可此刻忽然碰着了谢淮骁的无措思绪急需一点别的什么来压住,于是有人敬他便接,一杯杯往肚里灌。


    谢淮骁丝毫不拦着,只饶有兴致地瞥了他几次。


    他可还记得这人成亲那日错认时的无措,那晚的夜色那样浓,满院子都淌着月华,里头浮着半颗所谓的真心。


    “宋将军,”一人来祝酒时已经喝得有些多了,大着舌头道,“宋将军英勇神武,实乃我大梁肱股之臣。”


    “只是、只是可惜,我瞧将军同自家夫郎间,似是不大得劲,这、这倒也好说,毕竟道不同,不相为唔唔”


    这话没能说完,便被他身侧一人捂嘴拽了回去,那人面上赔着笑,朝谢淮骁道:“贺二喝多了就爱说胡话,世子别往心里去。”


    “哪儿能呢,”谢淮骁皮笑肉不笑,眯着眼睛望,看见他微微愣神的脸,说,“的确是我高攀。”


    一怔,他终于将酒杯放下去了。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云层里刺破几缕金红色的光来,原是日头已近了西山。


    赵修齐接弟弟的时候便没在众人面前完整露面,他行事向来低调,应也怕小孩生病,只带着赵慧英洗完澡,便匆匆离开了。谢韫半个时辰前送着梅知寒和梅元驹回城,奇宏也护送他同去。


    今日雅集上的众人大体还算尽兴,临到傍晚时分才依依不舍地相互告别,一人刚要上辇轿,忽见山道尽头两个小黑点愈来愈大,奇宏与谢韫策马狂奔,二人俱是气喘吁吁。


    “走不了了!”奇宏苦着张脸,下马禀告,“方才北长亭外倒了好些老松,叫雪给压塌了,路堵得严严实实,连只蚂蚁也钻不过去。”


    除却北长亭官道外,若想从这处温泉庄子回去煊都,得绕过整座云松山,需两日脚程。


    谢韫不忿地小声道:“我方才送小寒和她大哥过了北长亭,回来没走几步,就听见背后一声巨响早知道就晚些再送了。”


    瞥了他一眼,谢韫识趣地把嘴闭上了。


    凉风卷过来,谢淮骁鼻尖泛红,他拢着大氅,似笑非笑地撩眼看,说:“听见了么,走不了了。”


    面上不虞。


    “怎么就这么见不得我?”谢淮骁向前踏了两步,凑到跟前儿,轻声道,“云野,真叫我伤心。”


    喝了许多酒,此刻又吹着凉风,一点燥意随风弥散开来,可碍着还有这样多的人,他理智尚还宋全,只好压低声音道:“你说话注意些。”


    “要我怎么注意,”谢淮骁低垂着目,他的眼睫秾丽,夕照洒在上面,像是浮跃着轻颤的金丝,问,“你不开口,是想我来主持局面吗?”


    “那好吧。”


    心头骤然一跳,可谢淮骁已经拍拍手,朗声转向众人了。


    “诸位,”谢淮骁说,“实在不巧,路封着了。今日只得在此住上一宿,庄子不算太大,得劳烦大家夜宿时挤上一挤,委实抱歉。”


    席上的人多多少少喝了酒,先前闷在房间里,眼下出了门酒劲儿便上来了,皆有些脸红心燥,现在得了这话,便三三两两地散开,各自商量好今夜要宿的屋子,游山的游山、泡温泉的泡温泉去了。


    这庄子里拢共只有五间上等房,各自带着一汪热泉涌流的池子。


    席上今日请来的七位公子哥一块儿占了三间,余下两间房,还剩徐逸之、谢韫、谢淮骁与四人。


    这时节听不见虫鸣,气氛一时寂寂。


    徐逸之眨巴着眼,略一思索,朝谢韫小跑过去,朗声兴奋道:“谢大哥,我们好久没宿在一块儿了,几年前你教我打鸟用的那些好方法,我早学会了!今晚你再讲些新的吧。”


    “好啊!”谢韫也揽着这半大少年的肩,只虚虚瞥了一眼,便将目光收了回来,他清清发虚的嗓子,故意道,“咱们现在就回去,好生说道说道。”


    他二人便也勾肩搭背地离开了。


    第 89 章   邀约


    “新岁已近,战事已平。”谢淮骁收回远眺的目光,他将方才那点漫漶的温柔藏得很好,问,“年后有何打算?”


    “我还能去哪儿呢?”也回身瞧着他,说,“这地儿不需要我,青州我却回不去。”


    他不过是孤狼离了故乡,青州的烈风吹不到煊都的深宅,他囚在一轮煊都的冷月里,甚至不如疾活得自在恣意。


    “云野,”谢淮骁忽然出声,温声细语道,“我们还有这么多时日要一起度过,总得学会好好相处。”


    这语气太轻柔太暧昧,好似被血金色的夕照融化了一般,缓缓流淌到的耳朵里。


    侧目瞧着他,见他修长脖颈上也投射着金箔似的光,恍惚间想起幼时,父亲宋振秋带他拜过的白鼎山观音像。


    那观音像身上便镀了层金,永远慈眉敛目地瞧着人间


    可惜眼前这人空有一身好皮囊,那无辜的表象被扒开来,就是恶劣到骨子里的荒诞风流,他已经见识过许多次了,方才却还是险些对此人心软。


    垂着目,只应了声好。


    “你瞧着实在兴致缺缺,”谢淮骁此刻的脾气出奇得好,哪怕这温柔并非给的,他平和地笑道,“罢了。今日太冷,急着跑马过来时又吹了风,我先回房。”


    他说完这话,兀自丢下离开了。


    屋内烘着好几只炭盆,围屏半掩着温泉小池,袅袅白雾腾起一点,谢淮骁低敛着眉,思忖片刻,将衣裳件件解开,直至将里衣也挂在衣架上。


    他本不该想起那些陈年旧事,可惜云松山的夕照实在迷了他的眼,将他卷入了沉疴里。


    温泉池里的水足够热,谢淮骁下去的时候忍不住一哆嗦。寒意被驱散的同时,他羊脂玉一样的皮肉也很快泛起红来。


    这时刻的暖和已不似在煊都。


    谢淮骁伏在温泉池边,汗涔涔地闭着眼,他手指也沾染上潮意,随意搭在被哄得热腾腾的鹅卵石上。


    这暖意腾升到紧闭的眼前儿,便化作了混沌黑色里透出的一点光,光影纠葛间难舍难分,同十三年前的场景刹那重叠。


    那日的黎明尚且未至,只几缕曙光堪堪漏出地平线,黑暗依旧如影随形。翎城外的万象山山道,郁鸿用尽全身力气,挥起马鞭猛地一抽——


    马受了惊,登时发疯似的拼命跑起来,暂时与追兵拉开一点距离。谢淮骁被兄长护在身前,心脏狂跳不已,他耳畔卷过猎猎山风,小刀子般的锋利,刮得脸生疼。


    他迎着风艰难开口,尚且稚嫩的少年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哥我们去哪儿啊?”


    昨夜他于梦中惊醒,抚南侯府的夜平日里那样沉静,那天却充满了兵器碰撞的哔剥声和喧嚷吵闹的哭喊叫嚷,流淌在浓重夜色里的粘稠血液越来越多,活着的人却越来越少。


    岭南的夏在那时好似颠倒了的冬,谢淮骁全身都冷得出奇,他牙齿打颤,胡乱躲着带武器的兵,到处淮骁找父兄与弟弟。死人叠着死人,这具不是,这具也不是


    他没能找到至亲,却被一人突然扛在肩上掳走了。


    被丢上马时他才发现这是郁鸿,郁鸿带着他从后门奔马而逃,很快有人反应过来,追兵魍魉一般跟上了他们。


    期间谢淮骁问父亲,郁鸿不答,再问郁涟,郁鸿也不答,眼下这问题他依旧没等到回答,只好艰难抬头望向兄长。


    ——却只看见他通红的眼。


    郁鸿早已无声无息流了满脸的泪,水珠没能贴着脸滚下来,便被强风吹得干透,惟有带着盐渍的泪痕留在脸上,这是不言于口的悲哀。


    谢淮骁没见过他哥这样,顿时慌了:“哥、哥你别哭,我们给他们报仇!”


    “阿濯,你十二了。”郁鸿突然开口,声音平稳镇定,艰难地挤出个笑来,“是个小男子汉了。你能独当一面,对吗?”


    谢淮骁忙不迭答话:“能!我能!”


    话虽脱口而出,他心底却陡然升起一股巨大的不安来。


    “那好,”郁鸿喘息急促,灌进喉头的冷风让他咳嗽不已,“阿濯来,牵着缰绳。哥想歇会儿。”


    “哥!”谢淮骁惊疑不定,太多的变故把他打蒙了,他看着兄长递来的缰绳不知所措,“哥你没事吧?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哥!”


    马的速度比起刚才微微慢了些,身后的追喊声愈发清晰了。


    电光火石指间,他猛地明白过来——


    这马载了两个人的重量,夜奔许久,已是强弩之末。


    它跑不远了。


    “阿濯啊,好好活。”郁鸿见他不接,将缰绳一圈圈缠上了谢淮骁的手腕,“哥要你记住——宁做刀下魂,不为南疆狗。如若真的被俘,你是我郁家人,到死也不能低头。”


    “不、不行!哥你放开我,你要干嘛?!”谢淮骁声嘶力竭地挣扎起来,他想解开自己的手,却始终不可得,“你让他们来抓我!我是个无用的累赘,只会拖你的后腿!”


    “死的人理应是我!”


    他双眼猩红,颓然哽咽道:“兄长,你不能这样,丢下我”


    他平生第一次,叫了郁鸿兄长。


    “我们阿濯,会叫兄长了。”郁鸿伸手揉揉他凌乱的发顶,低低地喃喃,“秋风起,腊味熟[1]……阿濯,哥哥馋了。”


    “我们能吃到,你想吃什么哥我都陪你!等秋天,秋天就快来了,”谢淮骁胸腔起伏不已,他的声音被风扯碎了,败絮似的被卷落身后,泪淌下来,没有手可以擦,只好蜿蜒着干涸在脸上,“你别管我了……”


    “兄长,你走吧!”


    郁鸿不再回话,只深深地盯着他。倏忽,他一把将谢淮骁推倒,迫使他紧紧贴在马背上,随机狠狠一抽马鞭、纵身一跃——


    那山道旁,皆是断崖!


    “——哗啦!”


    谢淮骁从水里猛地站起,他不知自己是何时滑下去的,水雾氤氲在房间里,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鼻腔里灌满了水,方才险些窒息。


    谢淮骁摇摇发昏的脑袋,他全身皆被温泉水打湿了,身上热过了头,宋遭都浮上层绯色,眸色却深若寒潭。


    第 90 章   晴日


    他没有一刻真正放下过仇恨。


    谢淮骁背身靠边发了半晌的呆,终于活过来似的,喟叹出一口气来。


    这地儿也不好,身上暖和了,不舒坦的往事却一幕幕浮在眼前,以后还是别来为妙。


    谢淮骁透过窗往外瞧,黑黢黢的夜里惟有风声寂寥。他有一搭没一搭想着,这么晚了,酒也当醒了,还不回来么?


    门口忽的传来了声响,谢淮骁的眼里寒意褪去,重新漫上了柔情。


    他早已习惯了人前这样的转换。


    硬着头皮,一把将门推开了,倏忽怔在原地。


    ——他这门进的不是时候。


    谢淮骁此刻正在热水里头沉浮着,寸寸皮肤都被浸得滑腻温软,他见回来,躲也不躲,站起身来披了件松松垮垮的袍子。


    那温软的皮肉便半遮半掩,雾里藏花般酿着风情。


    谢淮骁朝他笑得慵懒,他微翘的眼尾在昏黄的琉璃光下蓄着一尾暧昧,小勾子似的向上弯起一个精巧的弧度,眼下痣明晃晃地刺着那,让他几乎不敢再看。


    谢淮骁倒是丝毫不觉似的,他摸了把额间汗。


    这是被温泉水蒸腾出来的热潮。


    谢淮骁的声音含着笑:“我还当小将军有多忠贞。”


    “忠贞”这个词被他用在身上,分明应是很不恰当的,可偏就叫径自对号入座,生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愤来。


    他强撑着呛了谢淮骁一句:“如世子所言,不过是人前做戏。”


    “是么,”谢淮骁眸色戏谑,似笑非笑地挑挑眉,他眼下的那颗小痣好似汉白玉上坠着的星子,委实太扎眼了,“我倒不知道小将军这般听我的话。”


    “即是如此,怎么不在成亲当晚也听我的?干脆就将我当成他”


    蓦的抬起了脸。


    他眼中晦暗不明,咬牙道:“谢淮骁,你不要得寸进尺。”


    “是我得寸进尺吗?”谢淮骁丝毫不惧地同他对视,二人的眼睛好似寒冰撞流火,一怒一骜,一时逼得双方俱没了声响。


    谢淮骁冷笑一声:“我倒想问问,小将军究竟是何时对舍弟情根深种?”


    “这同你有何关系?”皱着眉绕过他,兀自便要上榻,忽的被谢淮骁一把捉住了手腕。


    这人从小长在岭南,很不耐煊都冬日严寒,这点那晚早见识过,可他今夜刚从温泉水里出来,指尖的温热还没褪下去。


    恍然间以为自己摸着块暖玉。


    窗外隐约传来鹧鸪的呜咽,这样安静的雪夜,会将所有动静都放得格外大。


    谢淮骁说:“今夜我可是小将军的枕边人。”


    他将每个字都咬得缱绻极了。


    他又问:“陪我聊聊天也不行?”


    “云野,你好狠的心啊。”谢淮骁说这话的期间,一头湿漉漉的乌发都散下来了,他一手把着的腕骨,一手伸长去捞屏风上搭着的帕子,忽的被一把攥住了。


    眸色深幽地看着他,说:“那晚是你说的,我们不过两条败犬,一同拴在这煊都。”


    “关在一块儿而已,你算我哪门子的枕边人?”


    “原来因着这个生我的气呢,”谢淮骁望着他,整个人都贴近许久,蓦然蒸腾开来的热汽叫本能地退后一步,谢淮骁瞧着他窘迫的神色,说,“云野,长夜漫漫,别总给自己找不快活。”


    谢淮骁借着他的身位轻轻一探,手上便够着了那块帕子,他颇为恳切道:“这样吧,今夜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一个字都不愿信。


    这人张口就来的本事他早见识过多次了,此刻忽然来这么一出,与其信他良心发现,倒不如信他恶上心头,又要将自己逗上一逗。


    跟他说话委实太累了。


    憋着点羞恼,他松开谢淮骁的手腕,垂着眸盯住自己脚尖,说:“夜深了,擦干净早些休息。”


    谢淮骁啧了声:“你这人好生奇怪,不愿说时你硬要问,愿说时你倒不乐意了。”


    谢淮骁似笑非笑瞧着他:“云野,你比郁涟还难伺候。如此看来,你俩还真算天造地设。”


    哪儿听得了这话,从谢淮骁手里一把扯过帕子,盖在他脑门上,羞赧道:“擦你的头发!”


    谢淮骁的笑声从帕子下面传来,稍有些闷,再待不下去,转身就往床榻上去。


    “躲什么?”谢淮骁擦着头发,晃晃悠悠地跟过来,“就这么一间破屋子,你逃得了么?”


    回头看他,那帕子垂了一半,好巧不巧,正遮住谢淮骁右眼下小痣。


    房间外是岑寂白雪覆盖着的天地,房间里蒸腾着温泉水的热气,下午时候喝多的酒后知后觉地起了意,眼前好似也支上块半透的围屏了,眼前之人他实在瞧不真切,美人隔屏风,半遮半掩的才最是风情无限。


    烛光也缭绕在这房间里,燃着一线幽微的烟,不知隐入了何处。


    这样的夜晚,原本最适合浮生偷闲、共赴春宵。


    谢淮骁见他看,倒是坦坦荡荡地朝他努努下巴,问:“你睡里面还是外”


    这话没能问完,谢淮骁忽的住了嘴。


    ——几滴血顺着的下颌滴下来,落到厚实雪白的氍毹上,这红同房里的暗色一比委实太饱和,明晃晃往人眼里撞。


    谢淮骁的帕子都险些掉到地上,他瞧着,半晌方才声音古怪地开口。


    “小将军,你流鼻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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