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梧右手靠着龙椅扶手支着头,两指并拢抵在额边,骨结分明,手指白皙修长。
扳指戴在拇指上,隔得远了一些,谢淮骁只看得出那是一枚黑色扳指,至于扳指是否有旁的纹样,是何种质地,倒是统统瞧不出。
只不过,在看见黑色扳指的那一刻,谢淮骁心里凭空生出一股说不上来的怪异感,让他下意识在心里将宋青梧这枚同昨日自己收到的那枚比较起来。
宋青梧身上除了皇帝冠冕,从不佩戴别的饰物,年轻公子间流行的那些个冠簪佩珏,甚至是扇子,谢淮骁也甚少从他身上瞧见。
原本户部每年都有一笔银子是要算给皇帝和后宫妃嫔用于采买,但宋青梧没有后宫,只有两位太妃的份例需要照常给,这便给户部省下了一笔不菲的开支,而宋青梧本人又是一位如此令人省心的皇帝,他的份例也支不完,甚至还在谢淮骁上任户部尚书的第二年,主动削减了一大截。
故此,宋青梧今日忽然戴了扳指,谢淮骁比谁都要讶异。
他收到的那枚白玉扳指价值不菲,宋青梧对他尚且如此大方,又如何会亏待他自己。
谢淮骁这会儿倒是记起来估算白玉扳指的价。
皇帝私库的账目本不用过户部,但宋青梧记着先帝的管账太监中饱私囊一案,为了避免同样的事发生,便将自己的私库也一起交给谢淮骁赞管着,只等日后后宫有主后,再交还回他。
那枚白玉扳指不在私库、也不再户部本来管的珍宝账册上,那等温润的质地,没有万两银子是拿不下来的。
将将年初,公务还未梳理开展,他管的库中大可能已经去了一大笔银钱,谢淮骁蓦的心痛起来,一时间忘记了自己正被徐林高高架着,还参了他一本。
宋青梧甚少这样直截了当地在早朝发脾气,他生气不像先帝那样喜欢大声呵斥,甚至痛骂百官,反而不动声色似深林幽潭,潭水面上瞧着清澈,望深了,却看不见底。
这比先帝的怒气更加骇人。
徐林的腿都开始不由自主地哆嗦,但他也硬气,言官职责本就是上督皇帝、下监百官,手一抬,便要开口。
徐林说:“回禀陛下,若谢尚书是得了您的口谕而出城,臣可同他道歉,但臣要参谢尚书的,还有另一件事。”
谢淮骁回了神,目光从宋青梧身上收回,瞥向徐林。
他昨日算是白许了愿,心里啧啧,怪力乱神之事可当真是信不得,喝了那么多不染愁,倒是不见愁远离,反而扎堆似的撒欢涌了过来。
他出了列,朝宋青梧的方向行了行礼,接着负手侧身,对徐林说:“徐大人要参本官的事,但说无妨,本官也挺好奇,是哪里做的不好,竟惹得您为了本官的事,春休里也在奔波。”
林海潮蹙了蹙眉,他就站在两人前头一步的位置,回头低声,警告了谢淮骁:“淮骁,朝堂之上,说话莫要夹枪带刺。”
但眼下百官静谧,他声音再压着,也瞒不过宋青梧。
宋青梧说:“无事,林先生。”
他伸手虚虚点了徐林,说:“徐爱卿要参的另一件事,但说无妨,可若仍旧不实,朕便要治你的罪了。”
他不喜结党营私,但却明白一家人的关系也有亲属之别,更遑论官场之上,这些事是禁止不了的,只要不闹到御前,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能站在太和殿里的人都不蠢笨,徐林既然没有反驳谢淮骁的话,便是认下了他在春休里确实调查了谢淮骁之事。
言官们平时参谢淮骁的次数本就多,什么样的都有,包括在集市里同人斗蛐蛐这些也进了折子,宋青梧本就烦他们总盯着谢淮骁,可呈上来的桩桩件件,都是重臣不可为或不应为之事,连个例外都挑不出。
他还不能偷偷按下,若是落到谢淮骁耳朵里,这人反倒会来责怪他。
责怪他也就罢了,总归都是谢淮骁说的,他听便是,可偏偏谢淮骁他从不自己来说,或是写进呈给他禀报公务的折子里,或者干脆让林海潮转述。
宋青梧垂了眼,徐林的参奏让他更不开心。
谢淮骁才刚刚过了生辰。
哪有人生辰刚过,心里的喜乐还未存上一天,就要被那些鸡毛蒜皮的事缠上。
他那么好,他明明那么好!这些人到底为何如此看不惯他!
宋青梧偷偷在心里生了闷气,却不能发泄更无人能倾诉,心里忍不住怨了一回谢淮骁,很快又抿唇,觉得自己当真坏,这些如何能怨到谢淮骁身上,该怨的是自己才是。
没人察觉到宋青梧几经变换的思绪,大多都低着头,而没有低头的那些,比如谢淮骁,又正看着徐林,他那双眼睛里透着些许玩味,似乎也很好奇徐林能说出些什么新鲜东西来。
宋青梧更气了。
他看别人都不看自己。
徐林年过五十,身材虽保养得当,脸上却满是知天命的痕迹,哪有他好看。
宋青梧忽然抬手,招来了关宁,偏过头去吩咐他,说:“替朕倒一杯雪霁来。”
雪霁稀少,宋青梧留给自己的份也是匀着天来的,昨日刚刚用过,远不到他给自己定下的,下一回喝雪霁茶的日子。
以至于让关宁愣了愣,但未多言,应下后,便亲自去准备了。
宋青梧重新坐正,双手平方在膝盖上,强迫自己将视线从谢淮骁身上挪开。
还在上朝,他还需得做一个好皇帝。
他需要静心宁神。
“启禀陛下。”徐林说,“臣要参的,是去年六月南菱州水灾一事。”
南菱州境内多湖泊,地界里的县镇大多都是船和船连接起来的。
六月本就是江南多雨的时候,去年连下一整月,南菱州的湖泊水线暴涨,淹了好些地方,雨急水大时连出动的守卫军都不敢擅自开船,都是等到雨小些的时候,才敢下水去。
但哪里有那么多合适的时候,有些地方偏远些,便是雨小了,船也不敢去。
南菱州郡守每年六月前都会提前上折子到雁都,请求一笔备用银子用于赈灾,正常雨季时倒是足够用,安抚那些地势低、几乎每年都会遭罪一次的地方,但谁蹭想,去年是那样一场天灾。
户部六月初下拨的银两自然不够,但除了钱,还需要调粮和别的赈灾用度,水灾过去还要防止出现瘟疫,谢淮骁收到南菱州递来的第二道折子时,便已经早早算好了账,连着宋青梧的朱批一起下了过去。
水灾过去,南菱州郡守上报的折子里又说了处理得当,雁都这边便以为此事就这么结了。
谢淮骁蹙了眉,他经手的事,样样仔细,心里回想了一遍当初做的事,也未发觉会留下错漏的地方,不免敛了眸子里的玩味,正色起来。
宋青梧同样如此。
“南菱州水灾去年已了结,而后过去查验的钦差也未上报问题。”宋青梧眯了眯眼,说,“徐林,说清楚。”
“陛下应当知晓,臣便出自南菱州,如今虽在雁都当差,也只有妻女跟在身边,臣夫妻二人的双亲、家中大部分的亲眷,都还住在南菱州。”徐林说,“去年水灾那一月,谢大人无论是拨银子、或是调动其他的物资,都非常及时,无可挑剔。”
说着,徐林的余光看了一瞬谢淮骁,才又道:“但是,南菱州被淹没的地方太多,水退之后,土地需要重新丈量,郡守蒋正源拿了户部的令,借着重新划分田地的机会,私扣了两百亩千水乡的民田未作分配,而春休里,臣得到家中来信——”
徐林从袖里摸出一张折起来的信纸,正想呈到御前,但关宁还未回来,林海潮便接了过去,递给了宋青梧。
见宋青梧展开,目光落在信纸上后,徐林便接着说:“千水乡向西走十里,便是靖南王的地界,臣的家人便居住在千水乡,一日他们夜里探亲回来,便见到来了一小队武将,进了被蒋正源私扣下的那两百亩田地。”
话音落下,太和殿顿时哗然一片。
谢淮骁面露怒气,连眼尾都染上了红,厉声说:“荒谬!”
徐林当即跪下叩首,朝上头的宋青梧喊道:“陛下,臣字字句句皆是实话!南菱州郡守蒋正源便是户部左侍郎蒋正则胞弟,便是那田并非谢尚书授意,也的的确确被蒋正源拿着改了户部印章的文书扣了!谢尚书御下不严、戕害百姓,请陛下责罚!”
“徐林!”谢淮骁说,顿了顿,闭上眼缓了缓自己的情绪,复又睁开,眼里的怒意收敛了许多却不曾褪下,“蒋正源之事,本官自会去查,但你无证私自牵扯靖南王,本官亦可向陛下参你朝上暴言。”
宋青梧没有让他起来,徐林便仍旧跪着,说:“下官自是有证据。”
谢淮骁眼神冷下,攒紧了拳。
“陛下,此事臣会知晓的如此迅速,便是因为那两百亩田里,有臣家中一份。”徐林说,“臣的父亲那日见到夜里出现的那些人,觉得蹊跷,又偷偷观察了几日,那些人的口音皆是荆城那边的官话,若这还不够,臣还有一道物证。”
说完,徐林从腰上蹀躞带的包里拿出一物,谢淮骁瞥见,瞳孔禁不住颤抖起来。
那是印着阳和商行标志小匣子,用来装各处铺子管事的印鉴。
而阳和商行,是沈妤负责打理的靖南王府家业之一。
徐林见谢淮骁认出了这样物件,底气更足,说:“陛下,靖南王府手下的商行何至于无故侵占南菱州的田地,样样证据,都说明靖南王私养——”
“够了。”宋青梧将手里那张薄薄的信纸扔回桌案,说,“今日早朝到此为止,蒋正源一事,交由都察院去查,朕七日内要见到结果,户部左侍郎蒋正则停职留观,至于靖南王——”
宋青梧顿了顿,看向谢淮骁,说:“谢尚书,你同朕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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