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齐骛盯着那些软体生物身上的斑纹看了几秒钟:虽然它体表的颜色正在逐渐淡去,但是齐骛还是感到了一阵恍惚和晕眩。
他的脑腔里仿佛探入了一根冰冷的手指,而那根手指正在轻轻搅动着他的思绪,影响着他的感知能力。
他的大脑正在企图告知齐骛,他看到的不过是一张平整的床单,而非两具软烂黑红的尸体。
齐骛熟悉这种感觉。
他也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曾经还十分弱小的他,用同样的手法迷惑过当时正在追寻他们的提头女人。
那是一种无需任何教导便自行涌现的求生本能,一种天生的拟态。
虽然此时生长在尸骨之上的软体生物看上去相当弱小,但齐骛能感觉到,它们跟自己有着同样的起源。或者说,这就是一种最原始最基础的“怪物”。而且大概正是因为没有其他的攻击手段,这些“海葵”的伪装能力相当强悍,它们甚至能通过自身的繁殖遮蔽尸体所散发出来的尸臭,而体表的斑纹近乎完美地扰乱了其他人的视觉感知……如果不是香水瓶扭曲的瓶身在反射图景的时候破坏了斑纹的完整性,恐怕齐骛永远都不会发现在一墙之隔的床上,躺着两具尸体。
而这个不在计划内的发现,让齐骛的心跳不断加快。
他感到了一阵焦躁。
尸体身上的衣服早已被尸水浸透,但齐骛看得出来死者是两名中年人类,一男,一女。
而他们身上衣服的尺码跟衣柜里的留存的那些完全一致。
这是谢希书的父母。
齐骛很确定这点。
而他脑海中,浮现出了谢希书在之前提及自己父母还在国外时,那带着庆幸和后怕的面孔。
尸体腐烂的程度很严重,加上这里没有其他怪物入侵的痕迹,齐骛甚至觉得他们说不定在异变开始之前就已经死了——不,不可能,若是那样的话,谢希书不可能完全不曾察觉这一点。
谢希书知道他父母已经死了吗?
还有,他要告诉少年这个可怕的噩耗吗?
……
无数念头纷乱地滑过齐骛的大脑,让他混乱且困惑。
异变后的他早就已经失去了对尸体的恐惧感,但是床上的这两人却让齐骛感到一阵惶恐。冥冥之中他觉得自己似乎察觉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一些并不那么让人愉快的真相。
但要让他具体地叙述出那种诡异的不安感究竟从何而来,他又无从开口。
齐骛忍不住微微俯身,企图将谢家夫妻的尸体看得更清楚一些……然后他便看到了被浸泡在尸水中的那部手机。
最开始那部手机应该是死者交叠的手握在掌心的,但现在因为尸体腐烂得太严重,手机已经掉进了那具骨架内侧,被一些将融未融的内脏粘液覆盖着。
将它取出来的时候,齐骛对它还能正常开机这件事情完全不抱任何希望。
齐骛只是用床单草率地擦干净手机上的不明粘液,接着试探性地按下了开关键。完全出乎他意料的是,那部手机的屏幕,竟然真的亮起了光。
在黑屏了好几次之后,手机终于勉勉强强地稳定了下来。齐骛发现这部手机内部的所有程序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手机桌面上只留了一个显眼的视频存档。
齐骛迟疑了一瞬,小心地点开了它。
手机屏幕闪烁了几下,紧接着,一个女人出现在了屏幕上。
谢希书毫无疑问继承了那个女人秀丽的眉眼,即便已经有了一个上高中的孩子,但无可否认她依然相当漂亮……然而这样的她,在视频里看上去却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古怪。
她的眼睛深深地凹陷在眼窝里,瞳孔中的光却格外精亮,说话时她的脖颈处有根血管一直在突突跳动着,她显得那么激动亢奋,以至于齐骛最开始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他现在正在看的视频,实际上是这个女人的遗言。
“我们犯了错。”
“一个严重的错误。”
这是女人对着镜头,说出的第一句话。
“首先是各种生物的灭绝,植物,动物,乃至昆虫,每天都以惊人的速度从地球上消失。然后是海洋污染,核废水,化学制剂,微塑料……这些玩意不断进入海洋,影响海洋水循环。海洋的变化导致了气温的不稳定,极端天气每年都在破纪录……”
“从十五开始,全球预警系统就在不停地向我们发布警告,根据全球不间断传来的各种气象和生物数据,几乎所有的大型Ai系统都明确判定,人类在未来三十年内即将迎来无法逆转的种群灭绝。”
说到这里,女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不能接受。”
她喃喃地说道。
“我不能接受我的孩子,会在未来的某次粮食危机或者是气象灾害中痛苦死去,我不能容忍人类这样的智慧种群,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所以当我的丈夫发现那种从地心深处而来的高辐射低温熔岩时,我们选择了利用它,给人类,给我的孩子,争取一条生路。”
“一旦接触到那种熔岩,哺乳动物会产生非常明显的进化,它们会变得更加有活力,会具有更加强悍的生命力,对于营养物质、的吸收和消化速率都将提高到一个惊人的程……
这种进化方向,将是人类在未来极端恶劣的自然环境下活下来的唯一希望。”
说到这里女人抓了一把头发,在诉说所谓的地心熔岩的种种好处时,她看上去却没有丝毫激动。
那张苍白而神经质的脸上反而浮现出了一抹恐惧。
“至少当时我们是这么认为的。”
女人沙哑地低喃道。
“我和我的同僚们努力了很多年,我们做了大量的试验,最后我们终于测试出了最为安全的辐照频率。”
“我的孩子,谢希书,当时因为基因病已经濒临死亡,为了让他能够活下来,我和我的丈夫率先在他身上使用了那种物质。最开始效果很好。真的很好。那个孩子凭着自己的生命力从死神的镰刀下逃了出来,他变得那么活泼,那么开朗。那么可爱。”
“……但那已经不是我的孩子了。”
女人一字一句,哑着声音低语道。
“一直到那个时候我才忽然发现,我们被骗了。从病床上爬下来的那个‘东西’根本就不是人类,就像是所谓的地心熔岩根本也不是普通的熔岩……那是一种全新的,未知的生命。它太狡猾了,太阴险,它被囚禁在地心深处那么久,却被愚蠢的我们带到了地表,任由它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肆虐生长,然后任由它一点点占据了我孩子的身体,伪装成人类的模样。”
“我不知道现在正在看这个视频的你究竟是什么人——也许现在你所在的世界已经毁灭了,也许你只是单纯地来调查我的死亡。但不管怎么说,我要在这里提醒你:不要相信它。”
“那东西……可以扭曲感知和记忆,还有人类的意志。”
“多可笑啊,”女人的表情逐渐变得扭曲,她用手不断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她是那么用力甚至眼白都开始充血,“……我和他明明知道那孩子根本就不是我的孩子,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要爱他,想要养育他,想要供给他所需要的一切。”
“我无法伤害它,哪怕我知道它将给整个人类带来灭顶之灾。”
“根据我的公式,我可以肯定地说,那玩意很快就会迎来那个种族的繁殖季。它发情了,我知道,我能感觉到那种变化,它比之前更危险了。为了增加自己的择偶范围,它会将整个地球上的人类都催生成那种……恶心的……发狂的怪物……他会的……他一定会的……”
“不信的话,看看我。”
女人惨笑着,朝着镜头抬起了脸。
原本娟秀的面容上,赫然布满了绽裂的缝隙。
而每一道缝隙里,都镶嵌着一颗血红的,蠕蠕而动的眼珠。
即便已经习惯了怪物们千奇百怪的丑态,但在这一刻齐骛看着手机屏幕,心头还是不由一紧。
“它希望我多关心它,呵呵……”女人一边说着,一边叽叽咕咕转动着脸上的数十双眼睛,她的声音飘忽,似哭似笑,“它想让我多看看他,然后我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多可怕,可我甚至觉得这样也没关系。我的理智正在被扭曲,我正在……我正在变成一只怪物。”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但我想以人类的身份离开,趁着我还有这么一丁点儿……一丁点儿人类的意志。”
“我熟悉的世界即将迎来毁灭。多可笑啊,为了挽救人类,我和我的丈夫,我的同事们,一起开启了潘多拉盒,彻底终结了人类这一种群的生命。
“我不想这样……”
就在这个时候,视频里传来了房门开启的声音。
紧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
“老婆,你在干什么?医生不是说你要静养吗?我看你这几天的抗焦虑药都没有吃……”男人的话音忽然顿住了,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女人微微晃动了一下脑袋,然后直勾勾盯着男人出现的方向。
她的神情变得有些恍惚,在停顿了几秒钟后,她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
“我在录视频,我在记录我们犯下的罪。”
“嘘——嘘——亲爱的别怕,是我啊,我们一起来吧?一起去赎罪。”
……
手机的支架晃动了一下,随即倾倒了。
屏幕上顿时变得一片黑暗,但是视频却依然忠实地记录下了当时回荡在房间里的声音:有男人凄厉的惨叫和挣扎声,有女人不成调子,前言不搭后语的嘟囔。
最后,是一阵湿漉漉的,皮肉筋膜被暴力撕开时的可怕动静。
又过了一会儿,手机重新被人拿了起来。
女人的衣服已经布满了血渍。
嘴角一片鲜血淋漓。
而在她的手边,依稀可以看见一道鲜血染成了鲜红的身影,正一动不动地伏趴在床上。
看到手机时,女人眼睛里闪过了一瞬间的迷茫,就像是她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之前在干什么,也忘记了手机为什么会立在这里。
但最终,她还是缓缓地,重新坐回了摄像头前。
她颤抖着举起了自己通红的双手,呼吸逐渐变得急促。
浑浊的眼泪不断滑过她早已变得扭曲而可憎的面颊,她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什么怪物正在绝望的呜咽。
“……看,看看我做了什么。”
“如果还有人,如果还有正常人看到这里,我希望你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话间,女人变得越来越狰狞,越来越疯狂。
“杀了它!杀了那个叫做谢希书的东西!它不是人无论它看上去多像人它都不是人它是源起是第一寄生体它控制着所有怪物它会繁衍它会不停繁衍必须杀了它必须必须——”
在那语无伦次的呓语即将变成嘶吼之时,女人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她再一次用双手死死压在自己头颅的两侧。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后摇晃着。
“不,不对。”
她绝望地看着手机。
嘴唇微微翕合。
“我没有孩子。”
她喃喃道。
“我应该没有孩子才对。”
“它是从哪里来的……它是从……”
“我搞不清了。”
“我,我已经……”
……
在她双手的不断挤压下,隔着屏幕齐骛都能隐约听到一阵令人牙酸的骨骼错位声。
……
“齐骛,你在看什么?”
就在这时,卧室的大门忽然被人打开了。
一道纤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向他开口问道。
第42章
谢希书站在门口,表情迷茫。
齐骛分离出来的触肢被他抱在怀里,像是睡着了一般毫无动静。
齐骛打一个寒颤。
那种感觉非常奇妙,随着异变的加深,一次又一次的蜕变之后,现在的他已经很难感受到类似于恐惧这种软弱的情绪了。但在这时,他却不由自主地感到了心惊胆战。
他没有察觉到谢希书的到来。
一点都没有。
一缕寒意宛若一条多脚的小虫,缓缓爬过他的背脊。
他下意识地用手掌遮住了手机的屏幕。
可下一秒他就听到谢希书用困惑的声音继续问道:“……你拿着那只坏掉的手机还看那么久,是有什么新发现?”
“?”
齐骛感到了一丝不对劲。
他诧异地看向门口的谢希书,少年异常白皙的面庞在黑暗中就像是一朵缓慢绽放的昙花,光洁的皮肤隐约仿佛正在从内至外的泛着微光。
谢希书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床上的尸体,也没有看到齐骛手机上的画面。
他只是略微有些担忧地凝视着齐骛。
也许是因为齐骛沉默不语,他继续解释起来。
“那只手机很久以前就坏了,就算没有坏,应该也没有什么有用的讯息,我妈很早之前就没有用那只手机了。”他耐心地解释道。
紧接着,谢希书狐疑地扫视了卧室一整圈。
“你有发现别的什么吗?”
齐骛不由自主顺着的目光再次看向床铺,让他毛骨悚然的是,他看到的也是一张铺设平整干净的床。
如果不是掌中的手机边缘正深深的硌在他的掌心,就连齐骛自己恐怕都会以为,自己刚才在床上看到的那两具尸液横流,腐烂到露出骨架的尸体,根本就是他自己的幻觉。
只不过,当齐骛认真再去打量那张床的时候,会发现床上似乎有一缕缕布料的暗纹正如同活物一般蠕蠕而动。
当他再一次低下头看向手机的时候,才发现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彻底地暗了下去,手机的金属边缘稍微有些变形,似乎是因为刚才他不自觉用力,已经将原本就不看重负的手机彻底捏变形了。
“齐骛?”
谢希书慢慢走上前来。
“你,你没事吧?”
然后他微微俯身,柔声追问道。
他的嘴唇显得湿润而柔软,细贝般的牙齿雪白。
而他的吐息一如既往的甘美诱人。
“你的这些触肢,忽然间就变得很没有精神……”
谢希书微微蹙起了眉头,他的关切和担忧看上去都那么真实。
“我,我没事。”
齐骛怔怔地凝望着少年,良久,他听到自己沙哑地开了口。
“你怎么这么快就醒来了,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
他问道。
谢希书听闻,很青很轻地苦笑了一下。
“睡不着,总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顿了顿,他的声音转而变得兴奋起来,“然后,我忽然就想起来了,我爸在年轻的时候,因为一直搞地质,再看荒郊野外闲得无聊,捣鼓过一阵子电台啊收音机什么的。”
“啊……”
齐骛的脑海里乍然浮现出方才听到的男人惨叫。
他意识到谢希书口中的父亲其实就在这件房间里……就在他们的不远处。
但那是真的吗?
还是他脑中产生的幻象?
齐骛忽然有些不太确定了,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太能记清楚自己刚才看到的一切。
他的呼吸开始不自觉地加快。
然后,他的肺部再一次填满了来自于谢希书的芬芳。
在嗅到那股熟悉而令人着迷的气息的瞬间,齐骛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哆嗦。
他发现,他无论如何也无法说服自己,谢希书会是一切悲剧的源头。
会是一只比他更加纯粹,更加可怖的怪物。
这怎么可能呢?
事实上光是这种想法都让齐骛想要颤抖。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乃至灵魂都在抗拒这种针对谢希书的怀疑。他对谢希书的爱应该是纯粹的,热烈的,毫无瑕疵的——要知道谢希书在面对作为怪物的他时依然诚挚地接受了示爱。
而他本应该用同样的热忱和纯洁去回报对方才对。
“齐骛,你现在看上去真的有点怪,你是又要蜕变了吗?还是不舒服……”谢希书声音里多了些焦虑。
他迟疑了一下,补充道:“如果你需要的话,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吃’点什么,我已经休息好了……”
齐骛的心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用力地攥紧了。
在异变为怪物之后几乎所有人都会产生一定程度的心智改变,简单来说他们的思维模式会逐渐脱离正常人类,变得怪诞,偏执而疯狂。而从刚才的视频上来看,谢希书的妈妈可能比A市的所有人都要更先异变。
那么她说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实性,就非常值得商榷了。
心底的声音冷漠地分析着。
在考虑到这些后齐骛一想到自己之前谢希书产生的那种……那种迟疑和恐慌,便觉得自己的血管都要因为厌恶羞耻而挛缩了。
谢天谢地,此时此刻房间里的光线确实非常暗,暗到谢希书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而且谢希书似乎也没有心思继续纠结于齐骛的魂不守舍,他直接牵着齐骛离开了卧室,一头钻进了家里的储藏间。
靠着房中剩下的那几根蜡烛,再加上齐骛作为怪物那格外良好的夜视能力,谢希书根本没费多少功夫便从储藏间的杂物中找出了一台收音机。而且,无论是从外形还是从重量上来看,这台收音机的专业程度和质量都远远超过不他们之前从超市的休息室里找到的那台。
齐骛紧盯着谢希书的侧脸,看着少年一脸严肃认真地调试着那台已经积灰很多年的收音机,少年的侧脸一如既往清秀白皙,无论是依然在散发着温度的皮肤还是灵巧纤细的手指,都是齐骛认知中最完美的人类应该有的样子。
这样的谢希书,怎么可能不是人?
他怎么可能是女人视频中揭示的,可以扭曲人心的怪物?
……
“太好了,还能用还能用,我调试一下波段,要是运,说不定还能听到其他地区的广播,也不知道其他区域有没有受灾……你在听吗?齐骛……齐骛!”
谢希书纤白的手掌在齐骛面前晃了晃。
齐骛猛然回神,对上了谢希书清澈漆黑的眼眸。
谢希书正抱着收音机直勾勾盯着他,眼中现在是肉眼可见的迷惑。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么魂不守舍。”
说到最后一句话,少年甚至显得有些焦虑。
“是你又发现了什么吗?”
他屏着呼吸小声问道。
齐骛嗅到了谢希书身上逐渐逸散开来的不安气息。
“啊,不,不……我就是……有点……”
齐骛嘴唇翕合了几下,溢出了几声前言不搭后语的回应。
他本不应该如此的。
就在几秒钟前齐骛甚至觉得自己应该坦诚地告诉谢希书一切,包括床上的尸体,女人留下来的视频,然而一对上谢希书的眼睛,齐骛便发现自己连一句完整的话都组织不好。
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然后那种坦诚一切的冲动就像是落入了冰水中的火星一般倏然消失了。
然而此时谁都可以感觉,齐骛的反常让整个房间里的气氛都变得凝滞和怪异起来。谢希书望向齐骛的眼神也愈发困惑。
空气就像是凝成了粘稠的胶,变得格外沉重凝滞。
“我……”
齐骛终于忍不住喃喃开口。
而就在这时,原本悄无声息的收音机里忽然发出了一声嗡嗡的白噪音,忽如其来的声音,让房中两人俱是一惊。
紧接着,大概无意间跳到了某些特定的频率,白噪音逐渐开始稳定,一点点拼凑成带有严重杂音,但勉强可以辨认的声音。
“……这里是国家紧急广播……我们刚刚收到一则震惊全球的紧急消息……今晚17点13分,A国在B国引爆了位于……滋滋滋……的核电站……滋滋……这一举措是为了遏制……滋滋滋……引发的……滋滋……异变扩散……滋滋滋滋滋……”
“滋滋滋……自从危机爆发以来,B国一直是重灾区……滋滋滋……异变个体数量急剧增加,传统的隔离和控制手段已经无法有效遏制疫情的蔓延……滋滋……”
“A国政府发言人表示,这是一个艰难但必要的决定……滋滋……”
……
广播中的声音带有非常具有识别性的口音,显然这则消息并非是大陆本土的播送。
然而,无论是齐骛还是谢希书都能清楚地捕捉到播送中的讯息。
谢希书的脸色在这一瞬间变得一片惨白。
“核爆……”
最新得到的消息让之前齐骛的怪异举动变得微不足道。
谢希书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依然有种强烈的窒息感。
“他们核爆了B国……我爸爸……妈妈……都在那里……”
“他们都在那里。”
少年语无伦次地自言自语着,音调却很飘。
“不是说国外会更安全一点吗?”
“为什么……为什么都不在A市了……他们还是……”
“是假的吧?说不定,是有什么人故意利用电台传递假新闻?你说呢?齐骛……就是这样的吧?”、
……
谢希书的痛苦是那么真实。
齐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摇摇欲坠的少年,几乎都能触摸到那人肺腑中蔓延出来的巨大惊恐和极致的哀伤。
“为什么国外也有异变,为什么会严重到要用核爆?”
此时谢希书已经因为过度悲伤站立不稳,他死死抱着怀里的收音机,瑟缩着靠着墙,缓缓滑落到了地上。
“整个世界都已经这样了吗?”
齐骛听到了谢希书茫然无措的呢喃。
“他们都死了吧……还能活下来吗?我该怎么办?我能去找他们吗?我……我……我到底……”
晶莹剔透的眼泪一滴一滴涌出了谢希书的眼眶,然后沿着他苍白得宛若幽灵般的面颊缓缓滑落。
虽然非常不应该。
但在这一刻,齐骛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望向了那滴眼泪。
他的喉结重重地滚动了一下。
……
“齐骛,我好怕……呜呜……我以后到底该怎么办?”
也就是在一瞬间,一种难以描述的战栗感沿着齐骛的神经脉络扩张开来。
从看到那个视频开始,作为怪物的他便不受控制地展开了自己所有的感知,仔仔细细地捕捉着谢希书的一切生理特征和动作反应。而现在,他无比强烈地体会到了谢希书在这一刻的无助与脆弱。
太可怜了。
他忍不住这样想道。
也太好了。
在人类道德中无比卑劣的喜悦化作了滚烫的洪流,冲刷着齐骛的血管,那种狂喜甚至让他有些意识模糊。
他贪婪地望着自己身侧的谢希书,终于意识到自己之前在看到床上那两具尸体时的复杂心绪究竟从何而来。
谢希书到底是人类还是怪物,是一切的始作俑者还是纯粹的受害者又有什么关系呢?
在斩断了名为“父母”的羁绊后,这个世界上谢希书唯一可以依靠……又或者说控制的人,也只有他了。
所有的混乱和迷惘都在这刹那彻底从齐骛的意识中完全褪去。
齐骛仔细地体味着谢希书在这一刻散发出来的软弱,他不太记得是什么时候自己将谢希书拉进自己的怀里的。
“没事,你还有我。”
齐骛听着自己用那虚伪而镇定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安慰着在他怀里瑟瑟发抖,拼命压抑着哭泣的少年。
“我会保护你的。”
他对谢希书说。
“接下来,如果你想留在无人区,我们就去没有人的地方。你要是想回到人群中,比如说什么居民避难点,我们就回到人群中去……放心我现在已经进化得很厉害了,我不会被人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
“总之,无论你想去哪里,我都会陪着你的。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然后,齐骛感到谢希书的手用力地抓紧了他的背。
少年细白的指尖是那么用力,用力到仿佛能直接陷到他皮肉中去。
“你说的。”
谢希书颤抖着开口道。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永远。”
“嗯,永远。”
明明是无比幼稚的,来自于少年人的山盟海誓,但说出口的那一瞬间齐骛只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变得无比柔软,无比灼热。
下一刻,齐骛看到谢希书仰起了满是泪痕的脸。
少年勾住了齐骛的脖颈,迫使对方低下了头。
然后他主动地吻上了齐骛的嘴角,动作有些生涩,但格外急迫。
齐骛只愣怔了一瞬,随即便毫不犹豫地回抱住了谢希书,狠狠加深了甜蜜而稚嫩的亲吻。
太甜了。
太喜欢了。
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
好喜欢谢希书。
好喜欢……这个人。
仿佛被烧热的蜂蜜一般,强烈的幸福感缓缓漫过他的意识。
在不断加深的亲吻中,男生的人类形态逐渐开始崩解。
而这是他第一次在主动褪去自己作为人类的拟态。细长而湿润的舌头涌了出来,紧挨着谢希书冰冷的身体,簌簌而动,厮磨不休。
它们轻柔地舔舐着柔弱而绝望的少年,将他脸上的甘甜可口的眼泪仔细地吸吮了个干净。
……
几乎已经成为完全化作废墟的城市,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起雾了。
而在布满灰尘的客厅中,一团巨大的黑影正在蠕蠕而动不断膨胀,像是某种正在进食的巨大海葵一般将落入它中心区域的柔软白肉层层包裹。
“唔……”
谢希书在粘液和舌头的纠缠中空洞地睁着眼睛,他的眼角依然流淌着眼泪,神色中却很难窥见类似于痛苦和绝望的情绪。
他甚至在齐骛越来越粗鲁的时候,主动抱住了它的触肢。
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忘掉一切。
忘掉迷茫绝望的未来和父母已死的现实。
眼泪和汗水不断被挤压出谢希书的体外,最后他不禁完全敞开了自己的身体。
在神智因为过度刺激而模糊成一片的某个瞬间,谢希书只觉得自己似乎看到,整栋房子都在轻柔地蠕蠕而动。
触目所及,他看到的不再是平整的天花板和普普通通的灯具。
而是一簇又一簇柔软的不明软体生物。
它们就像是海葵一般,偶尔会在黑暗中散发出迷离而炫目的微光。
那微光包裹着他。
也包裹着齐骛。
而这场景让某些朦胧的画面飞快地闪过他的脑海,有穿着白大褂,脸色惨白尖叫不休的人类,有微蓝冰冷,完全封闭的水槽,有人类扭曲放大愚蠢痴愚的巨大面庞,也有覆盖整个星球完全无定型无智无神的软肉地狱……
但最终,那些幻象都在触肢与舌尖的快速摩挲下化为汁液,消弭于粘稠腥臭的怪物体腔深处。
……
少年异常甜蜜芬芳的香气在不定型,不断膨胀,舒张开来的怪物身体内部迸裂开来。
终于彻底释放自己真实模样的怪物,再也闻不到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尸臭。
当然,从那以后,它再也没能想起,视频中女人晦暗阴森的低语。
*
【“多可怕,可我甚至觉得这样也没关系。”】
【“我的理智正在被扭曲,我正在……”】
【“我正在变成一只怪物。”】
第43章 开始,以及,终结。
【编号: XS001】
观察日期:20xx年x月xx日
体温记录: 36.5°C
日常行为:
06:21分起床
07:14分离家。
学校反馈一切正常。
19:33分抵家。
24:15分入睡。
日常交流时间为24分钟,内容为学习相关。
未见明显情绪波动。
未见异常。
饮食记录:
早餐: 牛奶200ml,全麦面包2片,水煮蛋1个。
午餐: 米饭若干,炒菜若干,清炒时蔬100g,水果(苹果1个)。
晚餐: 意大利面200g,番茄酱100g,生菜沙拉若干。
【观察日期:20xx年x月xx日】
体温记录: 37.9°C
(备注:偏高,猜测与精神压力正相关)
日常行为:
05:49分起床
06:58分离家。
18:12分抵家。
22:07分入睡。
情绪明显压抑,紧张,焦虑。
今日无交流。
考试确实会给他带来极大的压力,从而导致体温上升。
未见该特征对周边环境及动物的明显影响。
饮食记录:
早餐: 牛奶200ml(备注:已自行呕吐)
午餐: 水果(苹果1个)。
晚餐: 清水若干,面包片半片。
配药3粒(安慰剂2粒,指定退烧药1粒)
备注:未见明显作用,考虑明日排除安慰剂,增加退烧药剂量。
……
……
……
【编号: XS001】
观察日期:20xx年x月xx日
体温记录: 36.5°C 归家时体温为37.4
日常行为:
06:12分起床
07:11分离家。
19:21分抵家。
01:12分入睡。
日常交流时间为6分钟。
情绪……
……
“体温的波动应该还是跟压力相关,但今天他并没有任何考试,而且……在提及学校日常时观察到个体瞳孔明显放大,体温增高,心率轻微加快。”
面容姣好的女人看着电脑屏幕上闪烁的光标,在短暂的停顿之后,她打开了另外一个文档。
然后再次按下了语音输入的录音键。
“我十分在意他明显不正常的情绪改变,这是我第一次观察到他有这种反应。无论是体温还是心跳都有些……”
说到这里女人不由自主地再次停顿了下来。
她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文档看了好一会儿。屏幕的蓝光打在女人的面颊上,在她苍白的脸上印上了一片莹莹的光。
良久,她很深很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这样就可以让她继续维持住之前那种平稳而冷漠的语调。
“考虑到该个体已经进入青春期,怀疑其已经有求偶的本能。”女人的神色在电脑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紧绷凝重,“虽然尚且没有明确的证据,可以证明该个体有明确的异者意识,也无法确定‘它’在人类躯壳内会采用的繁衍方式,但是……”
就在这个时候,书房的门忽然被人嘎吱一声推开了。
穿着围兜的男人,手握着锅铲,带着一丝笑意探进头来:“老婆,今天想吃蒸鱼么我刚买了条新鲜的……”
话还没有说完,男人直接对上了女人匕首般尖锐的目光,整个人不由愣在了原地。脸上的笑容也一点点褪去了。
“额,你……你还在记录那什么……”
女人冷冷地望向自己的丈夫,声音格外的阴沉。
“我不是跟你说过,未经允许,不要进我的书房?”
男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所以,你看我,我的脚不是还在门外面吗?”他用下巴点了点自己的脚尖,再开口的时候,神色中满是无奈,“,你也不用那么紧张啦,这是在家里不是在研究所。而且我已经证明了很多遍吧?小书他就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孩子。”
说话间男人已经放下了锅铲,语气也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那么多次的实验已经清楚地说明了一切。哺乳动物对于地心熔岩辐照的反应是最强烈的,如果地心熔岩的辐射真的对小书有所影响的话,他会出现非常严重的变异。他甚至根本就无法维持基本的人形!更不要说像现在这样照常上学,正常生活了。亲爱的,你真的太紧张,太焦虑了,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你对他的态度……他真的只是个孩子。”
最后一句话,男人说的有些迟疑和含糊,但女人显然也明白他究竟在说什么。
女人的神色渐渐变得怔忪。
“我也希望你说的一切都对,但是……我还是觉得好害怕。你不觉得那个孩子,有点不对劲吗?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这间屋子也不对劲,墙纸的颜色,家具的摆放,碗碟陈设的触感,我总是觉得跟我记忆中的不太一样,我总是做噩梦,梦到家里到处都是黏黏的,丝丝缕缕好多东西垂下来,全部都连在那个孩子身上,还有……”
“还有什么?”
男人终究难掩神色中的焦躁,开口道。
“还有你。”
女人猛然抬头,直勾勾地望向了自己的丈夫。
“你不对劲。家里明明有那么多怪异的地方,可你却总是视而不见,每次我跟你说你都像是听不懂一样,总是会岔开话题,然后就是让我去看心理医生——”
“老婆,要不……你去看看心理医生……”
“我也不对劲。”
女人没等丈夫说完便打断了她。
她抽了一口气,用手抱住了自己的头。
“太恐怖了,我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弄出来的那玩意究竟是什么,竟然那么胆大妄为,毫无科学素养地对自己的亲生孩子进行人体实验,你不觉得这件事情本身就很奇怪吗?”
“我们从地心带回来究竟是什么?该死,那究竟是什么?那真的只是一种特殊的熔岩?真的吗?”
女人的声音逐渐变得尖锐和疯狂,眼看着对方又一次变得疯疯癫癫,男人眉头紧皱,不安地举着锅铲便直接走进了书房,一把抱住了自己的妻子。
“嘿,亲爱的,听着,你必须得冷静下来。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只是焦虑症犯了。之前医生给你开的药,你是不是一直都没有吃?宝贝你真的不能这样了你得吃药不然你……”
男人的声音因为家门口处传来的钥匙声而停顿了一下。
他和女人齐齐抬起头望向了门口。
明明只是开门时最普通不过的声音,他们却同时僵直了一瞬。
“嘎吱——”
大门开了。
一个少年垂着头,丝毫不曾注意到书房内父母的僵硬,有些魂不守舍走进了家门。
“小书,你回来了?”
听到男人的声音,他像是被吓到了一样在原地打了个寒颤,然后才抬起头来愣愣地跟男人打了个招呼。
“啊,爸爸。”
紧接着他又越过了男人的肩头,看见了身形极度消瘦,满脸神经质的母亲。
“妈妈。”
他低声喊道。
“我,我回来了。”
他干巴巴地说了一句。
然而,此时此刻,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无法从之前的讨论中完全抽离出情绪,面对自己的孩子时,表情也格外的生硬。
谢希书仿佛也能察觉到那种无形的隔阂,勉强跟父母应付了两句之后,便飞快地抱着书包钻回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大门的一瞬间,谢希书不由自主长叹了一口气。
紧绷的神经瞬间放松,但随即而来的便是涌上心头的一丝酸涩。
他能感觉到,父母并不喜欢自己。
虽然已经拼了命地努力了,但无论如何都达不到父母要求的自己,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失败品吧。有的时候他甚至觉得,父母亲甚至连看,都不想看到自己。
明明都已经习惯这种待遇,可偶尔他还是会觉得有些难过。
把头埋在膝盖里,在地上坐了好一会儿之后,谢希书抽了抽鼻子重新抬起了头。
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迟疑了片刻之后,他小心翼翼的重新拿起了书包,然后从书包的夹层里,掏出了半根香烟。
香烟被小心翼翼地藏在去除了笔芯的中性笔笔管中。
谢希书盯着它看了几秒钟,然后才低下头,将鼻尖凑在了滤嘴的位置,轻轻地嗅了一下。
他只闻到了烟草的味道。
这让他感到有些失落。
随之而来的则是一股难以抑制的羞耻感。
“啊,简直跟变态一样。”
谢希书用胳膊挡住眼睛,绝望地喃喃道。
可无论怎么自我唾弃,夹在指尖的香烟的淡淡气息,却依然萦绕在他的鼻端。
而这股气息瞬间让他再次回到几天前……
*
“砰——”
谢希书在路过一条狭窄的巷子时,听到了那种沉重的打击声。
然后,是有人发出的沉重闷哼,以及随之而来的,其他人的恐惧呜咽,还有细碎的求饶。
“齐哥……对不起……”
“饶命,是我们不自量力……”
“齐哥,齐哥你就当是我们鬼迷心窍好了。”
……
钢管划过粗糙的墙面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噪声,然后又被人重重地丢到了地上,
久不见天日的小巷中总是充盈着污水和垃圾的臭气,这时又多了些许淡淡的血腥味。
再然后……是一阵很淡的烟草味。
啊,是齐骛。
听到那些人喊“齐哥”时恐慌的样子,谢希书立刻就察觉到了小巷中屹立不倒的男生是谁……那可是学校里的名人。
也是危险和麻烦的代名词。
谢希书不自觉握紧了书包的带子,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在这种危险的地方站定,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多管闲事地望向小巷深处。
阴影中几个小混混打扮的人都已经抱着肚子佝偻在地上,哀声连连,呻·吟不休,整条小巷里只有一个人是站着的。
从此时的场景上来看,那齐骛应该是被埋伏围攻了,。
然而就算是那么多人一起围上来,他也丝毫不见下风,甚至把所有人都揍得嗷嗷直叫,痛哭流涕。
尽管他此时头脸上也都染上了血,额角也多了些许淤青。但莫名的,男生依然显得游刃有余,甚至还有些百无聊赖。
像是一头格外桀骜且凶悍的凶兽。
看着齐骛没有丝毫表情与情绪的侧脸,谢希书莫名地想到了某些动物纪录片里凶狠而危险的独狼。
而处理完小巷中的“小麻烦”后,那个人直接半倚在了墙上,垂着头,懒洋洋地掏出了打火机点燃了一根烟,抽了两口。
谢希书敢肯定自己从始至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而他所在的位置也是一个死角,从理论上来说,巷子里的那个人压根就不应该发现他才对。
然而就在下一秒,齐骛猛然间抬起了头,戾气横生的漆黑眼眸就像是一把匕首般直直刺向了谢希书。
“看够了没有。”
他冷冷道。
在那一瞬间谢希书甚至感觉到自己脖颈处的寒毛都立了起来,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僵直在原地。
齐骛叼着烟,漫不经心的从小巷内一步一步走向他的时候,谢希书发现自己甚至连一根小指头都动不了。
是害怕吧。
也有可能是紧张。
谢希书的心跳瞬间开始失控,背脊上也渗出了一抹冷汗。
结果当齐骛走出小巷,眯着眼睛看向他后,男生原本暴戾凶狠的神色倏然退去。
“啧,我还以为哪个不要命的又tm在搞事……结果是你啊。”
齐骛用手挠了挠后脑勺,一改之前的紧绷,整个人看上去瞬间就松弛了下来。
“吓我一跳。”
他随意地瞥了谢希书一眼,嘟囔了一声。
见谢希书还是一脸惨白的模样,齐骛倒也不太在意。
“喂,给你个忠告,以后不要随便围观别人打群架,也就是我今天心情好,懒得跟你计较,”男生无趣地抽了几口烟,然后直接将还剩下大半截的烟头直接插进了谢希书身侧的砖墙缝隙中。
“……不然小心你也被揍。”
齐骛倏然凑近了谢希书,微笑着冲着少年咧开了嘴笑起来。
他当然清楚,自己笑起来的样子可跟所谓的“亲切”“温和”无关——果不其然,下一秒他便非常愉快地看到面前的书呆子少年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脸色也变得一片惨白。
少年瑟瑟发抖的样子让齐骛的嘴角不仅又往上勾了勾,不过这一次,他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愉悦。
紧接着,他便重新站直了身子。
仿佛之前对谢希书做出的恐吓不过是个小小的玩笑。
“啧,胆子这么小就不要老往麻烦的地方凑,乖。”
齐骛心情颇好地拍了拍谢希书的肩膀,又替对方拉了拉书包带。
紧接着,再也没有理会这位那弱不禁风的书呆子“同学”,径直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远远的,有些人踉跄着从机车上跳下来,含着“齐哥”便踉踉跄跄朝着齐骛跑了过去。
许是刚刚才听到消息赶过来。
理所当然这些小跟班也凑不上什么用,这时候来也就是对着齐骛大吹马屁而已。
*
齐骛很快就在其他人的簇拥下从谢希书的视线里消失了。
而谢希书却依然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勉勉强强找回了重新动作的力气。
“呼……”
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伸出手来按在了自己的胸口,不知道为何,齐骛都走出去那么远了,他的心跳依然快得不可思议。
也就是在这一刻,他的眼角余光瞥向了墙缝中的烟头。
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其妙逗留在小巷口,围观一场群殴一样,谢希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伸出手去取下了那枚烟头留在身边,把玩到了现在。
大概,是因为非常羡慕那个男生的气质吧。
洒脱,冷漠,对万事万物都不在意,以及毋庸置疑的极度强悍。
谢希书对自己说道。
而谢希书……他非常,非常羡慕那种强大。
或者说,他喜欢那种强大。
……
那些天,谢希书的睡眠有些差。
他开始梦到一些东西。
一些柔软的,半透明的海葵状触肢。
从高处俯瞰它们的时候会觉得它们无比纤弱柔软,然而当谢希书随着心意开始缓缓向它们落下的时候,随着距离的拉紧他才意识到这些“海葵”是令人惊异的巨大。
就连其中最为纤细的触手也能轻松地覆盖住谢希书全身。
当它们在无尽的大地与海洋上向着深红色的天空不断晃动着身体时,似乎连整个宇宙都因它们的存在而泛起了涟漪。
一些瑰丽的斑纹在谢希书的视野中不断盘旋,闪动,而同一时刻谢希书也感到自己的腹腔隐隐泛起了细微的酸痛。
下一刻,谢希书的身体开始变得沉重。
原本缓慢的下沉变成了真正的坠入,谢希书完全无法动弹只能任由自己没入那些柔软而巨大的瑰丽触须的正中心。
层层叠叠的触须逐渐遮蔽了他的视野。
有些东西探了过来,附着在他身上,吮吸,蠕动,融化,撕扯……
他开始发热。
那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谢希书只觉得自己仿佛一团奶油,被某些柔软的东西包裹着,热度不断从身体深处涌出,而他正在这种热度中不可自拔的融化。
融化,然后被吞噬。
一股浓烈的腥膻味道涌入了他的鼻腔……不,这时候的他早已没有鼻腔了。
他已经被消化了。
缓缓荡漾在“海葵”体内的,只是一团混沌不明的,粘稠的肉汁,纤细而美丽的骨架在蓝色的微光下散发出迷离的荧光,许多柔软而细致的肉须晃动着,一点点缠上他的骨头,吞噬他的血肉。它们让谢希书想到了小动物,非常可爱,也非常温暖。它们在相互交缠间变得格外亲密无间。
谢希书依然可以感受到它的触感,它的热量,以及它的种子。
一些东西开始生长出来。
谢希书看不到它们。
但是能感受到那种存在,那是一种格外粘稠且炙热的粘浆,汩汩不断从他的身体中涌现出来,而“海葵”正在不停地将种子播撒在它们的深处。
一些细小到甚至肉眼无法观测的,稚嫩的“海葵”开始生长。
它们随着风和洋流不断飘散,体表的光点让他们可以直接避开人类虹膜的感光系统,旁若无人的一点点占据这个世界的所有区域。
谢希书本能地知道它们会长大……
脱离了那么恶劣的环境,在具有那么充沛养分和空间的区域里,他的孩子们会长得比以往任何一代都更加高大,凶悍而强大。
一阵强烈的快乐在他身体中不断颤动。
谢希书一直到那天醒来,唇角都因为那混沌而模糊的美梦,染这一抹压都压不下去餍足笑容。
但很快新一轮的考试到了,梦境带来的快乐,逐渐从谢希书的意识中褪去。
巨大的心理压力下,谢希书几乎将自己所有的心神都投掷到了学习上,他很快就将自己那莫名其妙的行为和快乐到近乎诡异的梦境抛之脑后,再也没有想起来过。
他当然也不会觉得频繁开始的高热,有除了考试之外的缘由。
而与此同时……
*
“阿嚏——”
齐骛在家里打了个喷嚏。
“啊,是感冒了吗?”
保姆当即向他投来关切的目光。
齐骛揉了揉鼻子,浑然不曾在意。
“没,就鼻子有点痒……安姨?今天的汤里放的什么玩意啊,这味道也太冲了……”
……
《舌之章》——end
作者有话说:
哦也第一个故事完结啦!
这个故事大纲构思阶段其实就一句话:邪神朝着他一瞥,他便成了纯粹的怪物。
然后……一路修修改改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啦。
整个大纲其实写出来就还蛮阴暗潮湿扭曲爬行的。
结果写着写着,两只就像是拥有了强大生命力一样开始莫名其妙谈起了甜甜的恋爱。
留下了电脑外的我每日以头抢地痛哭怎么办。
不过……好在最后还是按照大纲走完啦。
让我们恭喜齐骛谈了这么一场甜甜的恋爱吧!
第44章
盛夏。
暑气四溢。
已经是晚上七点,天空却依然明亮。
闹市区的十字路口一如既往的人山人海,热烘烘的空气中充斥着人群散发出来的浑浊酸臭。呼吸着这样的空气,仿佛身体深处也逐渐染上了带着热度的臭味。
杨思光垂着头,站在街口,听着红灯“咔嗒咔嗒”的声响,背脊上渗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水。
太热了。
热到仿佛精神也逐渐开始融化,以至于身边同伴跟他说话说了好久,他依然神智恍惚,直到对方轻轻推了他一把才慢慢回过神来。
“喂,看看看,那边,是黎神呢……”
在那两个字落入耳畔的瞬间,杨思光条件反射地浑身一颤,随即顺着同伴的目光望向了不远处。然后他肋骨之下的那团软肉开始不受控制地不断抽紧,再抽紧。
杨思光感到了一阵久违的窒息感,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就这样直接夺路而逃,但理智告诉他,这样很有可能会引来其他人的瞩目……也包括那个人。
这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得到的结果。
因为,此时站在那里的人是黎琛。
*
黎琛能够被杨思光的同伴称呼为“黎神”,自然是有原因的,该说他不愧是A大四年来从未落选过的第一校草,即便对他的各种优秀事迹一概不知,只看他的外表,也足够让人对他频频瞩目印象深刻了——
是的,黎琛的英俊是任何人都无法否认的。
眉目深邃,线条锐利宛若雕刻出来的一般,一米八七的身高更是让他在人群中宛若鹤立鸡群。难得的是,黎琛这么高的个子,看上去比例却依然绝佳,长期自律的锻炼让他有着一身精悍的肌肉,看上去格外结实,却丝毫不显臃肿。
而作为A大的大学生,大家除了感慨黎琛长得帅之外,更是惊诧于他学业上的极度优秀。在长相和学业毋庸置疑的超强优势下,他作为富二代的家世反而变得没有那么出彩。当然,其他人做梦都梦不到的层层优势堆叠起来,黎琛在A大变成“黎神”,似乎也变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有的时候杨思光甚至怀疑,整个A大大概也只有他会对黎琛退避三舍,逃之不及。
同样的……
那个总是温文尔雅,优秀到仿佛另外一个次元的男生,也只会对他,露出那种罕见的,冷酷而厌恶的神色。
*
就比如说,现在。
*
杨思光甚至都不知道黎琛是怎么注意到自己的。也许,只是因为身边同伴太过于呱噪了?杨思光倒是一直都知道自己这位同伴特别崇拜黎琛,只是没想到看到黎琛后对方反应会这么大,嘴里一直嘟嘟囔囔个不停,甚至还想举起手机偷拍对方——
“你不懂,黎神的照片,只要在论坛上一发就是热帖预定!”
面对杨思光遮遮掩掩的阻止,同伴压低了嗓音,回答时声音却格外激动。
而黎琛也就是在这时神色冷然地偏了偏头,冰雪似的目光掠过人群,然后准确地钉在了杨思光的身上。
杨思光霎时如同被蛇盯住的青蛙,整个人完全动弹不得,血液凝固,周身冰凉。
那人的瞳色很浅。
虹膜在夕阳的照射下就像是鎏金般微微发光,也衬得他虹膜上那一道斑纹格外明显。
黎琛的右眼虹膜上有一道天然的色素沉积。
不细看其实看不出来,但当他面无表情地看人的时候,那只异样的眼睛中投出来的目光,总是显得格外尖锐锋利。
杨思光的喉咙也逐渐开始发紧。
可是隔了那么远,自己真的能看清那么细节的斑纹吗?
还是说,只是童年时的记忆作祟而已?
纷乱的思绪不断闪过杨思光的心底,就连时间都在这一刻变得异常缓慢。
“喂,我靠,他是不是看到我们了?哇,他好像蛮不爽的样子……嘶,该不是我偷拍被发现了吧?好吓人……他之前不是不太在意这些的吗……”
耳畔同伴的声音也像是从遥远的深水中传来的,那么模糊,那么缥缈。
反观黎琛,男人脸上依旧没有丝毫表情,只是在对上杨思光时候,毫不掩饰地微微蹙起了眉头。
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
在这个念头闯入杨思光脑海的同时,黎琛已经神色冷淡地收回了视线。
他转过了头,从杨思光的角度,只能看到对方绷紧的侧脸。
*
啊,果然,还是很讨厌看到我呢。
杨思光想。
他的胸口隐隐有些发闷。
但事到如今,真被黎琛那么冷冷看上一眼,杨思光反而又松了一口气。
毕竟这也不是第一次发现黎琛对他的厌恶和排挤……
夏日的傍晚依旧热气蒸腾。
人头熙动的时分,红灯终于消失,在“滴滴滴——”的蜂鸣中换成了绿色。
杨思光在第一时间便加快了脚步朝着马路的对面走去。
而也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人群发出了阵阵惊呼。同时刺入耳膜的,是一阵尖锐的汽车鸣笛,以及轮胎在柏油马路上摩擦时的凄鸣。
再然后,是“砰”的一声巨响。
杨思光在一片混乱中愕然地转过了头,刚好看到了那道刻骨铭心的身影被失控的轿车猛然撞飞出去的景象。
黎琛的身体就像是一抹轻飘飘的影子,在半空中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弧线。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男人的身体才砰然落地。
杨思光听到了一声沉闷而濡湿的声音。
像是熟透的西红柿落在了地上,又像是包裹着柔软外胆却倏然破碎的热水瓶……
杨思光全身僵直地伫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具身体下方逐渐蔓开来的血迹。
*
“啊啊啊啊死人啦——”
“撞死人了!“
“车子撞到人了,快,快叫救护车!”
……
一秒,或者是两三秒?当然也可能是更长的一段时间。
人们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急急忙忙地朝着这场突如其来的车祸现场围了过去。
可一直到这一刻,杨思光依然没能动弹。
没过多久,救护车便赶到了。
杨思光看着那些人急急忙忙地冲到了黎琛的身边,将他抬上担架。
奇怪的是,他们在抬起黎琛的时候竟然还把他的头给遮住了。
担架路过了嘈杂人群,也路过了杨思光。
杨思光看到了担架上的白布,殷红的血迹正一点点从布料的缝隙中渗透出来。
晃动中,一只灰白色的手从白布的缝隙中猝然掉落,结实的手臂已经折断了,露出了内里泛着粉色的骨茬和鲜红的肌肉断面。
血滴滴答答从那只手的指尖处滑落,淌在地上。
……
……
……
黎琛死了。
在杨思光的面前,被一辆酒醉驾车的失控轿车撞死了。
因为速度太快死的时候,他多处骨折,连内脏都已经掉出体外。
当然这些细节,都是之后杨思光从别人那里知道的。
事实上,虽然杨思光是亲眼看到黎琛车祸身亡的,关于那天的事情,他却始终没有丝毫的真实感。
那更像是一场噩梦。
或者是一部他并没有认真在看的恐怖电影。
大脑无法将眼睛看到的一切跟现实结合起来,以至于那天回家时,杨思光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
*
“思思,怎么这么晚才到家啊?搞得我跟你爸都不知道该不该给你留菜,以后要是这么晚回来,好歹要提前打电话跟我们说一声啊,好歹也是这么大人了……”推开门进屋的时候,客厅里正在看电视的女人习惯性地皱起眉头唠叨了起来,直到不经意撇过头看到了门口脸色惨白的儿子,她才诧异地提高了声音,“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身上还有血?!”
杨思光在门口恍惚了一会儿,慢了半拍他才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衣服上竟然还有一道飞溅的血迹。
血迹已经开始发黑了。
杨思光一眨不眨盯着那道血迹看了好几秒钟,然后才在母亲真的着急之前,喃喃地开了口。
“遇到了一些事。”
他低声道。
“这不是,我的血。”他说。
“我累了我先进房间休息了。”
然后他用力抱紧了肩侧的书包,没有再理会母亲的絮叨,整个人踉踉跄跄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然后砰然合上了房门。
房间里很暗。
母亲在门口敲了几下门,见杨思光没理会,便又回到了沙发上继续看起了电视,只是偶尔还是能从电视剧的对白里间隙里,听到她的骂骂咧咧。
“……真是不知道个好歹,这么个破性格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就随了他那死鬼亲爹……我就说不该让他回家里住,这都大四了也没找到个好工作,真是气死我了……”
中间夹杂着杨思光继父老生常谈的几句劝慰。
“好啦好啦,那孩子内向嘛,再说了,现在工作也不好找……”
“反正我看着他就来气,真是不知道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这辈子才生了这么个没用的东西。反倒是那个小娼妇,你都不知道她家现在多舒服……姓黎的那小子,明明就是个婊子养的,结果现在要风光多风光……”
“咳咳,算啦都是过去的事了,老说这些干什么。谁让人家黎家有钱呢,而且那孩子确实挺争气——”
……
父母显然不知道,那个风光无限,有钱又争气的黎琛,现在已经安静地躺在了第三医院的停尸间里。
杨思光背靠着房门,面无表情地听着门外的对话,心却像是被隔在了一层白雾中,神思麻木而恍惚。
过了好久,单肩包里传来了一阵又一阵手机的嗡鸣。
杨思光原本根本没有任何心思去接电话,然而那嗡鸣却始终未曾停下。
最终,他只能缓慢地挪动了一下手臂,僵尸般伸手探向书包想要拿手机。
只是不知道是否是因为保持一个姿势太久,导致了肢体的麻木,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他做出来却格外的艰难。一个手抖,书包里所有的东西都哗啦啦全部倾倒了出来,散落一地。
手机的屏幕一闪一闪,一边震动,一边在地板上缓缓的滑动。
杨思光伸手拿起了手机,点开了接通键,下一秒,耳畔就传来了同学的声音:“杨思光!那件事是真的吗?黎神车祸去世了?而且许路说当时你们两个就在现场!说什么黎琛肠子都被撞出来了我靠……”
杨思光沉默地听着电话里不断的逼问,没有吭声。
“喂,杨思光?你还在吗?怎么不说话啊你——”
……
窗外似乎有车疾驰而过,一道灯光顺着窗帘的缝隙在幽暗的房间里一闪而过。
在满地散落的杂物中,有东西忽然闪动了一下。
杨思光的目光一凝。
在那一刻他险些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觉……然而,当他伸出手去,颤抖着拿起那样东西时,指尖传来的濡湿触感,却让他变得异常清醒。
那是一颗眼球。
杨思光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
眼球的眼白依旧莹润柔软,后方挂着一条深红色的神经系带,金褐色的瞳孔镶嵌在眼球上,虹膜上的异色斑点在手机屏幕的光线下,反射出了一点诡异的微光。
那颗眼球就像是还活着一般,正一眨不眨地躺在杨思光的掌心,深深地凝望着他。
第45章
【啊,还在看着我呢。】
首先从身体深处挤出来的念头是这个。
大概是因为太过于没有现实感了,杨思光托着手中的眼球端详了很久很久,却并没有感到任何面对人类器官时应有的惊恐和抗拒。
脑子雾蒙蒙的,思绪也变得格外散乱,思考更是变得无比困难。
为什么黎琛的眼球会在自己的书包里?
又过了好一会儿,杨思光才后知后觉地想道。
也许这只是一个梦境?这是他的第一念头。
但眼球的触感又是那么鲜明,后方的肌肉和神经束上有非常明显的撕扯痕迹……
脑海中一点点浮现出同学在电话里的喋喋不休,他说那辆肇事车的速度很快(也许真的很快?可杨思光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来了),以至于黎琛遇难时内脏尽数破碎,尸体严重受损。
杨思光又想起了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
他想起了黎琛的鞋,有一只已经在撞击中飞了出去,比那具尸体飞得要远得多,所以那些医护人员在把他搬到担架上,黎琛有一只脚是光着的。
白布只罩住了黎琛的头,却没有盖到他的脚。
担架从杨思光眼前挪过去的时候,他看到了黎琛的完全扭过去的脚踝。
像是不小心装配反了的手办,尸体明明是仰躺的,脚尖却直直指着地面。
啊,黎琛已经变得乱七八糟了……
心底有个声音在喃喃低语。
所以眼珠呢?
眼珠也跟那只鞋子一样飞出去了吗?
然后不小心掉进了自己的包里?
杨思光恍恍惚惚地想着。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取来了一个干净的玻璃杯。
玻璃杯里放着冰块。
眼球被他小心地包裹在保鲜膜里,搁在了冰块上。
杨思光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从哪里看到的处理方法了,只记得那篇文章上提到过,这样做能够更好地保持器官的活性,增加再植回身体的成功率——
想到这里的一瞬间,杨思光的思绪中断了。
他忽然意识到其实自己并不需要那么小心。
因为黎琛已经不用考虑器官再植了,毕竟,黎琛已经死了。
……
玻璃杯的外壁浮现出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杨思光隔着玻璃杯,死死盯着黎琛的眼珠。
那颗眼球依旧那么鲜活,那么湿润,此时仿佛也正在回望着他。
就好像它只是暂时离开了那个人的身体,短暂地待在杨思光的身边一小会儿。
等到第2天噩梦褪去,它又将重新回到黎琛的眼窝之中,用那种冰冷而厌恶的目光,从他身上一掠而过。
一想到这里,仿佛有一只无形且冰冷的手直接探进了杨思光的腹腔,毫不怜惜地揉搓着他的内脏。
杨思光只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
他跌跌撞撞地跳起来跑去厕所,结果刚冲到门口,就脚一软跪在了地上。
*
杨思光吐了。
*
那天晚上,杨思光发起了高烧。
大概是因为睡觉前,母亲一直在对着他谩骂叫嚷,以至于哪怕都到了梦里,杨思光的耳畔依旧萦绕着女人高亢而激烈的嘶叫。
“……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你不长耳朵吗?离那个婊子养的小怪物远一点!远一点你知不知道!”
“别人家的小孩至少还懂得心疼自己的妈妈,可是你呢,你的脑子是坏掉了吗?你是不是已经忘记了那个婊子做的事情?她抢走了你爸爸,你知不知道,从今以后你就是没爹的孩子了!你变成了一个野种!”
“你竟然还跟那个婊子的孩子玩?!你是没良心还是没脑子?!他妈的你还有脸哭!老娘我都没哭,你哭什么!你有什么脸哭!”
……
梦中也是一个浑浊炙热的下午。
滚烫的太阳即将落山,夕阳的颜色是一片血红,将整个世界也染成了刺目的颜色。
狭窄逼仄的楼道里,母亲的笤帚一刻不停随着咒骂抽打在杨思光的身上,昔日笑意盈盈的面庞上溢满空狰狞的恨意。
杨思光记得自己在哭。
好像从小到大他哭泣的时候都不会发出声音,只是默默地流泪。
他其实只是不敢发出声音,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母亲在那一刻看上去却愈发狂怒暴躁。
女人的指甲几乎已经深深掐入了他的皮肉深处,那块皮肤,在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都会泛起骇人的紫黑。
但这显然没能让女人解气。
“哭,哭,就知道哭,跟你那个烂人亲爹一模一样恶心德性——我问你,杨思光,以后你还跟不跟那臭婊子养的东西鬼混了?”
杨思光痛苦地抽噎了一下,缓缓点了点头。
女人赤红的眼睛在眼窝里仿佛燃着火。
她的手掐在杨思光的脖颈上,湿漉漉的,满是汗水。
“那行,来,你跟我说——黎艾玲是个贱人生了黎琛一个贱畜,你以后永远不会跟贱畜那一家玩!”
……
泪水混合着汗水,宛若一只只小虫,沿着皮肤涟涟而下。
爬过皮肤上被笤帚抽出来的细密伤口时泛起细密的刺痛。
被母亲死死掐住的孩童艰难地翕合着嘴唇,却始终没能将那泛着怨毒的诅咒复述出口。
女人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加暴怒疯狂。
“好——好——你就跟那条死狗一样是吧?见了黎家贱畜就走不动道是吧?!说不说?你说不说——"
嚎叫的同时,女人猛然转身,抄起了门口一把生满铁锈的黑铁剪刀,作势剪向男孩的脸颊。
“不说是吧?反正也是没用的东西,不如我现在就把它绞烂!”
冰冷的刀尖直直戳着孩童的牙龈,喉咙中泛起浓重的铁锈味,却很难分辨那究竟是血还是金属自带的味道。
在极度的恐惧中,杨思光惊恐地看到那个瘦小而懦弱的男孩,在母亲的手中挣扎着发出了声音。
【不,不不不不,别说!别说!】
从骨髓深处蔓延开来的极致恐惧涌向了杨思光,他在自己的梦中发出了一声嘶吼,然而就跟以往的无数次噩梦一样,他依然没能改变那个下午发生的一切。
“黎艾玲是个贱人……呜呜……生了黎琛……”
“生了黎琛那个贱畜!”
女人气势汹汹地纠正道。
“黎艾玲是,是个贱人,生了黎琛……黎琛那个贱畜……我以后再也不跟他玩……呜呜……”
“大声点!”
女人赤红的眼睛依然恶狠狠地瞪着男孩。
而男孩只能不断提高嗓音,用破了音的尖叫,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句话。
最后喊到额角青筋暴起,全身都被冷汗湿透。
……
他甚至都不记得母亲是什么时候推开了他,一个人径直回到了房中,砰然关上了大门。
而他却只能木然地站在自己家的门口,哭着,喊着。
“黎艾玲……是……呜呜呜……呜呜……”
就在这时,男孩忽然感到一道犹如实质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正处于恐慌和混乱状态的他本来不应该对其他人的目光那么敏感,但那道目光太不一样了,太过于锐利,太过于凝重。
他在哭泣中缓缓转过了头,正好对上楼梯上一道同样瘦小而纤弱的影子。
血色的光从那道影子的身后落下来刺入了男孩的眼中,让他根本无法看清楚那个人的表情。
但他记住了那双眼睛。
曾经总是溢满亲昵和温顺,仿佛流淌着蜂蜜般的金褐色眼睛,也就是从那一天起变得格外冰冷。
*
杨思光冷汗淋漓地在床上睁开了眼睛。
枕头完全已经湿透,大概是因为在梦里哭过的缘故,现在他的双眼滚烫赤红,就连打开手机看一眼时间,眼球也像是被钢针狠狠钉穿了一半,泛起一阵难捱的剧痛。
杨思光用手按着眼睑,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啊……真是……”
他咕哝了一句,然后就那样坐在床上,看着窗帘缝隙中透出来的天光一点点照亮整间房间。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梦到小时候的事了。
要说起来,那不过是一段非常俗套而无趣的过往。
那时候黎琛的妈妈作为单亲母亲,带着黎琛搬到了他家隔壁。
父亲口口声声说着看人家孤儿寡母的不容易,时不时的便会去帮忙搭把手,然后搭着搭着,两个人搭出了火。
然后,杨思光的父亲就直接丢下自己老婆和孩子,跟着女人跑了。
在民风保守的过去,这件事算是一件大新闻,轰轰烈烈被人讨论了许久。
杨妈被人指指点点多了,原本就暴躁的性格愈发火上浇油,最严重的时候已经近乎癫狂。哪怕是到了现在,对着杨思光依旧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各种看不惯。
而当时她对上杨思光,脾气就更差了。为此杨思光从小到大没少因为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挨打挨骂。
但杨思光就算过得再惨,跟当时的黎琛比起来,也算是过得好的了,毕竟杨妈就算脾气差爱打人,多少还是会顾着自己孩子吃饱穿暖有学上。
黎琛却没有那种好运气。
人人都说他妈黎艾玲漂亮,但人人也都得承认黎艾玲脑子有问题,当初大学也不上要死要活跟家里断绝关系也要跟个人尽皆知的小混混厮混,最后生了黎琛。
小混混在黎琛出生后没过多久就被人砍死了,黎艾玲带着这么个孩子,却依然像是个不经事的千金小姐,养孩子养得还不如普通人家养一只狗,全然不曾放在心上。
她跟着杨思光他爸私奔时,就给了黎琛三块钱。
黎琛用三块钱买了六个馒头。
吃了半个月,饿到皮包骨头两眼凹陷。
*
杨思光在那件事还没闹出来时,就非常喜欢跟黎琛在一起。
那时候的黎琛压根看不出日后半点“黎神”风范。常年营养不良和母亲的忽视,让他比同龄的杨思光要小上一大圈,瞳孔中的异色在那时也比之后明显许多,周围的孩子见了他便要编些歌谣嘲笑排挤他的“鬼眼睛”。
所以黎琛那时候是真的胆小,沉默,性格孤僻。
唯独在杨思光面前,他却总是表现得很温顺很可爱……
宛如一条招招手就能摇着尾巴凑过来的小狗。
而且当时杨思光年纪确实也太小了。
小到大人们的爱恨情仇对他来说都变得很遥远。
等他发现黎琛一个人在家已经快被饿死时,他终究没能记仇太久,平日里的早餐午餐留了一半下来,全部喂给了黎琛。
黎琛当时多喜欢他啊……
喜欢到一直会紧紧抱着他的胳膊,一遍又一遍问。
他们两个可不可以永远在一起。
*
【“当然啦!我不会丢下你的!”】
杨思光记得自己当时似乎是这么回答黎琛的。当时他并不知道什么“安全感缺失”也不知道什么叫“心理性依恋”,他只知道黎琛只要看不见自己便会害怕得躲到床底下,也只有他在的时候,那个瘦骨嶙峋的孩子才能安稳地睡着。
在某个非常隐秘的角落里,杨思光也默默地享受着这种独一无二的青睐与依恋。
他想,他会对黎琛好的。
他可以一直养着黎琛,毕竟后者也很好养。
……
结果没过多久,杨思光偷偷接济黎琛的事情,便被妈妈发现了。
对于杨思光来说,他只是单纯地不希望黎琛就那样饿死,他也不过是分了黎琛一些食物,偶尔会带着黎琛,从那栋已经没有水没有电的房间里跑出来,偷偷到自己家洗个澡,看看电视。
但对于当时的妈妈来说,杨思光的行为无疑是一种彻头彻尾的背叛。
于是,杨思光有了那顿毒打。
偏偏就在那一刻,总是怯懦胆小,连人都不敢见的黎琛,听到了楼道里回荡的嚎啕大哭,竟然鼓足了勇气爬出了床底,偷偷摸摸地走出了房门去看杨思光的情况。
结果,就看到了他大声咒骂的场景。
……
似乎也就是从那天起,黎琛再也没有对杨思光报以任何好脸色。
杨思光曾经想过偷偷去找黎琛道歉,他想解释那天发生的事情,但犹豫了几天后,黎琛的外公外婆找了过来。
那对神色复杂的老人默默将那个沉默寡言的瘦小孩童带上了平民们只能啧啧称奇凑近围观的豪华轿车。
而杨思光当时被妈妈关在狭窄幽暗的杂物间,透过窗口的缝隙,看着黎琛坐进了那辆车。
他不是没有喊过黎琛,可是哭哑的嗓子却发不出太大的声音。
泪水迷蒙中,他看着那辆车逐渐的驶远,明明还是个孩子,当时他的心中却浮现宿命般的强烈预感。
——他已经彻底失去了跟黎琛重归于好的希望。
第46章
几年后,杨思光长大了,搬了家,转了学。
母亲离了婚又结婚,继父是一个不好不坏的男人,不怎么苛待杨思光,但也说不上亲近。
再后来,母亲和继父生了个男孩。
有了弟弟后,也许是因为生活有了新的重心,也可能是传闻中黎琛的母亲再次找到了“真爱”甩掉了当初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又闹了一地鸡毛……
总之母亲的怨气变得没有那么重,脾气也好了些。
只是在那之后,杨思光偶尔不经意提起小时候那次殴打和恐吓,母亲却是失忆一般矢口否认,说自己绝对从来没有那样对待过自己的儿子。
女人一脸笃定,说得斩钉截铁。
杨思光弓着背在餐桌上飞快地扒饭,只夹自己面前的那道菜,却不会去动继父手边的红烧鱼,也不在乎牙牙学语的弟弟面前,有单独蒸出来的肉饼蛋还有小香肠。
男生之后再也没有跟母亲提到过那个夏日的傍晚,那把差点剪开他脸颊的剪刀,以及被锁在门外哭到近乎晕厥的自己。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
*
杨思光没想到自己之后还能再见到黎琛。
高二那年的转学生,帅得引发了全年级的轰动,杨思光独自一人坐在座位上,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女生们凑在窗前发花痴,结果一不小心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呛了一大口水,当场咳得差点晕过去。
而黎琛也变得跟他记忆里的瘦弱小男孩完全不一样了。
如果不是布告栏上优等生的蓝底照片上,那个神色冷淡,五官端正到近乎刻板的男生瞳孔中,确实可以隐隐看到一道不明显的色素沉积,杨思光可能真的会以为,这个“黎琛”跟当初的那个人不过是同名同姓而已。
不是没有想过再次跟黎琛搭个话——其实杨思光本来也没有想那么多,毕竟已经是过去了那么久的儿时回忆,就连当初撕心裂肺的懊恼难过,还有落在皮肉伤的痛楚,都已经淡成了记忆里一层薄薄的灰。
但他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去跟黎琛道一声歉。
*
黎琛在学校里名声很好。
大家都说他看着高冷,实际上也算是平易近人。可每次杨思光去找他,都会阴差阳错跟他错过。
而更多时候,他明明都已经跟黎琛对上了视线,那个高大俊美的资优生都会微微垂下眼帘,若无其事挪开视线。
到了后来,别说杨思光自己了,就连周围的人也看出了隐隐不对劲。
不过大伙儿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杨思光长得怎么说呢……就挺勾人的。男生女生瞅着他都觉得漂亮。然而脸有多漂亮,性格就有过怪。没过多久,杨思光那极其孤僻不爱说话的性格也在年级里出了名。
大抵是太过于阴沉,杨思光跟所有人都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实在不招人待见。
所以黎琛不喜欢他这件事,确实挺正常的。
也就杨思光当时浑浑噩噩,毫无所觉。
*
“抱歉,小时候的事情我已经不太记得了。”
最后一次跟黎琛面对面说话,也是在高二下学期。
杨思光终于在一处偏僻的角落里堵到了黎琛,道歉的话刚开了个头,就被男生语气淡漠地打断了。
男生的睫毛浓密,垂着眼帘时,将那对金褐色的瞳仁遮得严严实实。
“不好意思,可以请你以后请不要来打扰我了,可以吗?”
黎琛很平静地恳求道。
“你总是出现在我附近,这让我……有些困扰。”
*
杨思光当场落荒而逃。
*
事后回想起来,杨思光也不认为黎琛真的不认得自己了。
有太多的细节可以揭示出黎琛对他的真实心绪。
杨思光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总是难以遏制自己对黎琛的窥视,同样的也难以逃避对方一言一行中那难以抑制的厌恶痕迹。
很多时候黎琛完全就是靠着惊人的自制力才维持住表面的平静,杨思光熟悉那种克制,他记得黎琛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很擅长忍耐了。
黎琛讨厌自己。
这个认知偶尔会像是扭曲的小蛇一般从杨思光的脑子深处探出头来,用尖锐的细齿狠狠噬住他的神经,带来一阵阵细密的刺痛。
而恐怕就连黎琛自己也没有预料到他跟杨思光之间的“缘分”会那么深,续转学到同一所高中后,了,他有跟杨思光一起进入了同一所大学。
虽然就读的系不一样,可A大说到底也不过是一所大学地方就那么大,时不时的,杨思光就会在各个角落与对方擦肩而过。
每一次……
是的,每一次,在跟黎琛对上眼神的时候,黎琛都会迅速地,装作若无其事地,将自己的视线飞快地从杨思光的身上移开。
包括昨天那一次。
黎琛死前……
隐约中,杨思光忽然感到了一缕尖锐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而当他抬起头时,刚好看到了书桌上的玻璃杯。
昨天放进杯子的冰块早就已经化了,而大概是因为昨天他太过于恍惚,装眼球的塑料袋不知道什么时候破了。黎琛的眼珠此时正浸在澄清透明的清水里,沉在杯底,隔着玻璃杯静静地凝望着杨思光。
*
隔了一夜,那颗眼球没有消失。
不是杨思光的幻觉。
也没有随着噩梦的褪去,飞回那个人的眼眶里。
甚至它还是那么新鲜。
菜市场买回来的鱼搁在案板上用冷水浇着过个几小时,虹膜也会渐渐糊上一层蒙蒙的白翳。可黎琛的瞳孔看上去依旧那么清澈,就连目光都仿佛是鲜活的,以至于杨思光甚至感到了一丝陌生。毕竟现在的黎琛,再也无法跟他活着时一样转开视线了。
这个念头滑入脑海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杨思光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想笑。
可喉咙里却挤不出足够的气流来供他笑,他只能僵硬地扯了一下嘴角。
然后他慢吞吞地从床上爬了起来,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昨天睡得潦草,就连那一身血衣都没有换,估摸着睡着时姿势也没换过,弄得他全身木僵,下床时候差点直接跌倒。
好在手机就在枕头边,这时候又在嗡嗡作响。杨思光眯着眼睛看了一眼,论坛和微信群都已经炸了,讨论的全是黎琛车祸去世的事儿。许路从来嘴里藏不住事,论坛里发了好几张帖了,于是现在群里不少人都在@杨思光,有真情实感的,有不敢置信的,只是问的都是同样的事。
“……”
杨思光面无表情的将手机丢到了床上。而眼球的刺痛已经沿着眼眶蔓延开来,他的太阳穴鼓鼓跳动着。
他脱下了衣服,随意洗漱了一下,然后光着上半身,坐到了桌前。
然后他给自己滴了点眼药水,闭上眼睛时多余的眼药水一直沿着脸颊向下流淌。
那种仿佛被注视着的感觉始终萦绕不去。
甚至闭上眼的时候,在杨思光想象的加持下变得更加明显。
“我没哭。”
杨思光保持着仰头的姿势,喃喃对着书桌的方向嘀咕了一句。
“你别想多了。”
……
理所当然,没有人回应杨思光。
过了一会儿,眼药水的刺激彻底淡去,他才睁开眼睛。
在有些模糊的视野里,黎琛眼球安静地伏在杯子底,今天阳光很好,一道明亮的光线落入杯中,金褐色的瞳仁就像是蜂蜜一般熠熠流金。
杨思光伸出手抓住了杯子,很轻很轻地摇晃了一下。
眼珠只在杯底稍稍挪动了一点儿,瞳仁依旧对准了杨思光。
*
整栋房子都很安静。
今天杨思光没课,但妈妈和继父都去上班了。
就连平日里最呱噪烦人的弟弟也去了学校。
但杨思光还是锁上了自己的房门。
窗帘合拢了,但依然透出了缝隙中的一线细细的金光。
杨思光将装着那颗眼球的杯子放在了书桌的正中央。
然后他打开衣柜,从一件件简单T恤牛仔裤等衣服的最深处,抽出了几件纤薄半透明的布料。
那是任何一个普通男大学生都绝不会染指的服装。
杨思光一件一件穿上了它们。
蕾丝柔软冰凉的触感滑过泛着潮湿汗意的皮肤,黑色的皮圈紧紧束缚住了脖颈和手腕。
浸过油脂的绳索在捆上胸口和大腿时沉甸甸的。
…
杯子里的眼球一动不动,正好对准了房间里那如同白蛇般缓慢扭动着湿润身体的青年。
被注视的感觉是在太过于鲜明。
杨思光因为过于羞耻而不由自主地轻颤起来。
幽暗的房间里因此而响起了乳铃细碎的声音,过于苍白的肌肤也随着动作逐渐泛起暧昧的粉色。
*
“你看,死了就是这点不好。”
过了片刻,杨思光终于停止了自己病态的行为。
他用一件宽大的睡衣裹住了自己潮湿的身体,踉跄着回到了书桌前。
他将滚烫的脸贴在了书桌的桌面上,手指一点点贴在了玻璃杯的杯口,缓慢地画了个圈。
杯子被挪了个方向。
杨思光眨了眨眼,睫毛几乎要贴上杯壁。
然后他对着那颗眼球喃喃开口道。
“现在你就算再恶心我……也只能看着我了吧。”
回荡在房间里的低语含糊而沙哑。
再也没办法挪开视线了。
再也不会像是看到什么脏东西般避而不看了。
因为你已经死了。
*
【黎琛死了。】
第47章
很难说杨思光到底是因为什么才变得那么不正常的。
*
也许是因为弟弟?
幼童在某些方面就像是动物一般总是会通过各种方式来确定自己在家的地位。
而弟弟选择的方式,就用各种愚蠢的方式挑衅和激怒杨思光。
母亲对此总是表现得漠不关心或者说天然的偏心,哪怕男孩撕碎的是杨思光刚刚做好的习题,又在他的课本上倒了可乐,母亲也只是飞快地瞥一眼客厅里沉默不语的男人,然后不耐烦地抽出两张纸钞递给杨思光,让他再去买一本。
“你弟弟还小呢……”
男孩躲在母亲身后,嬉皮笑脸冲着杨思光做着鬼脸。
杨思光没吭声。
*
当然也可能是课业?
学校的老师对待杨思光时候态度总是有些微妙,课题小组讨论时,杨思光似乎总是会被人有意无意地排挤出去,成为唯一一个找不到去处的人。这对于老师来说显然是个棘手的麻烦,以至于年轻的老师看向他时总是会不自觉地皱眉。
“人际关系也很重要呢,杨同学。如果只有一个人排挤你那可能是他的问题,但是如果所有人都排挤你,也许你可以考虑一下自己身上的问题?”
“哦,对了,你这次摸底考试又往下掉了七个名次……”
*
还有可能……是黎琛。
*
那次对话后杨思光总是会梦到那个有着赤红夕阳的下午,梦到自己的软弱无力,和台阶上神色不明的孩童。
醒来后他总是会难受很久。
偏偏高中并不大,就算再怎么小心也会有碰到的时候。
帅气高大,成绩优异的男生总是人群的焦点,就算明知道那张脸上挂着的温和笑容只是一种礼貌性的伪装,但那人骨子里透出来的些许疏离气质反而让人对他更加趋之若鹜。
杨思光也不例外。
他会不自觉地躲在暗处,偷偷看着那个人……只是他确实不擅长偷窥,几乎每一次,他都会被黎琛抓个正着。
而黎琛,也总是会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他对杨思光的冷淡变得越来越明显,明显到年级里甚至出现了些可笑的谣言。
杨思光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也在不知不觉中,跟他渐行渐远。
……
……
……
总之,等杨思光反应过来时,他身体里有些东西已经彻底地变质,朽坏。
而最开始,那只是一个寄错的快递。
杨思光本来还以为那是自己买的卷子,然后毫无防备地打开了那轻飘飘的纸箱。
映入眼帘的是窄细布料,奇怪的粗绳,还有材质可疑的束带,最开始甚至让杨思光茫然地愣了一下。但就像是所有处于青春期的男生一样,他很快就无师自通地领会了这些东西的特殊用途。
杨思光当时确实是想过,把那些污秽腌臜的东西直接丢掉的……
偏偏,那天他家没人。
*
鬼使神差中,杨思光的手指抚向了那一小块廉价到透明的蕾丝布料。
*
被那些柔软的布料包裹时,皮肤会变得格外敏感战栗。心脏开始急速跳动,将血液不断泵向全身,身体开始发烫的同时仿佛整个视野也开始变得昏暗。黑色的束带紧紧地捆绑着他,在他汗湿的皮肤上留下了很深的印记。那并不是什么舒服的感受,当时的他太过于青涩甚至可以说直接弄伤了自己。然而在刺痛袭来的同时,他的大脑倏然变得一片空白。
那些无形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倏然从他身体里消退了。
残留在皮肤与肢体上的只有最纯粹的感知。
皮带紧紧地捆绑着他,最开始是刺痛,随后变得麻木,再然后是更加沉重的钝疼,潮汐般一阵一阵涌向他。他的肌肉开始不受控制的紧绷,痉挛,而那些小的几乎包不住他手掌的蕾丝布料不停地摩擦着他的皮肤,带来一种细密而漫长的温柔疼痛。
当然最重要从来不是身体上的感受,那压根就不算是什么愉悦。
恰恰相反因为第一次动手时格外生涩且粗鲁,杨思光当时痛得要命。
然而,他却在不经意间,看到了穿衣镜里的自己。
那里跪着一个神色恍惚,穿着暴露且下流的影子。
他自己的影子。
那家伙长着他的脸,可看上去就像是个下三滥的婊子,他是那么陌生,怪异。
……以及妖冶。
杨思光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所厌恶的这具干瘪,苍白的肉体,在那些束带和蕾丝的包裹下,竟然可以变得那么美丽。
又湿又热,泛着一股让人迷醉的,畸形的魅惑。
那个窗外泛着蝉鸣的下午,他的身体变得格外滚烫,整个人都仿佛陷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热。他头晕目眩,神智混沌,他像是被餍住了一般仔细地在镜中不断端详和玩弄着自己熟悉而又陌生的身体。
等杨思光再次找回理智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全身瘫软。
与身体极度疲惫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精神,灵魂仿佛在之前的自我玩弄中溶解过一道,那些乌黑沉重的东西被蜕到了某个他找不到的角落里去。
*
杨思光开始迷上了这种轻松的感觉,当然,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已经完全脱离了正常人的规则。或者更正确点说,他变成了一个变态。那种过于强烈的刺激在最不适当的时间段里落在了他的身上,让他的心理和生理都开始变得不正常。
他知道这样下去会很糟糕,但是他没办法摆脱那种有毒的渴望。
……
值得庆幸的一点是,除了那些蕾丝暴露的服装和紧缚的癖好,杨思光对于其他方面没有丝毫兴趣。
他从未有过暴露自己的想法,更不打算跟任何同性别的人类产生更深的交流。
他所有的快乐只限于家中无人时反锁的房间之内。
那是在镜前独属他一个人的小小解压游戏。
*
唯一的例外可能是几年前一次联谊会上。
他在醉醺醺的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被人群簇拥着的黎琛,高大俊美的男生,神色平静的凝望着面前纤细秀美的女孩,旁边是一大群正在起哄的好事之徒。
又是一次当众告白的闹剧,类似的场景杨思光已经在论坛上看了许多次。
身边有人嘻嘻哈哈,半酸半羡慕地说起黎琛的追求者如过江之鲫,也不知道最后谁能将人拿下。
杨思光笑了笑,没搭腔。
他自觉心止入水,波澜不惊,那天晚上喝得却有点多。回家时酒精像是烧坏了脑子,杨思光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想的,在所有人都睡去的深夜他在自己房间里脱光了衣服,换上了衣柜深处那些肮脏龌龊的束带。
然后他拍下了自己的不露脸照片,在酒气蒸腾中用平时偷偷窥视黎琛的小号账号,发给了对方。
*
大概会被骂成是变态吧。
第二天酒醒后,杨思光抱着头,脸色惨白地看着手机,好久才鼓足勇气打开了它。
酒醉中的他手颤抖得厉害,照片拍得也格外潦草。模糊的图像里他的皮肤就像是死人骨灰烧成的瓷器,在冰冷的夜里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水汽下一道道纠缠的绳索,以及它们留下来的红色勒痕。
谢天谢地,他至少还记得隐去自己的脸。
但他大概能想得到自己若是被拍到了会是怎样的表情,扭曲,下流,令人作呕。
他看着手机屏幕上“已发送成功”的文字,如至冰窟般动弹不得。
……
然而,黎琛并没有给那则近乎x骚扰的信息给予任何回应。
杨思光神思不属地度过了无比漫长的一个星期,他比之前更加仔细而惶恐地观察着黎琛。
后者表现得跟往常一模一样,没有丝毫改变。杨思光之后才反应过来,以黎琛的受欢迎程度,他信箱里类似的东西恐怕并不少见。而杨思光发出去的那些照片,只是无数骚扰讯息中并不起眼的一则。
唯一会受到影响的,被自我厌恶折磨到快要崩溃的人,只有杨思光自己而已。
*
再后来,杨思光去精神科拿了新的药,并且注销了那个小号。
他强迫自己再也不要想起这件事,而事实上他几乎也做到了。
直到今天。
他开始在另外一个人的视线下动作。
这是他的第一次,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更加潮湿,更加滚烫。
“喂,我好看吗?”
杨思光盯着黎琛的眼球,吃吃笑着问了一句。
“……”
沉默。
杨思光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地退去了。
“是不是真的很像个变态啊……”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坐好,然后郑重其事地对着那颗眼珠嘀咕道。
“不过有的时候我又觉得我很漂亮……”
“啊,如果是你的话,一定会觉得很恶心吧。”
……
静谧的夏日,窗外只有一阵阵蝉鸣回应着杨思光神经质的自言自语。
【不恶心。】
【你很美。】
也许是因为盯得太久了,一个恍惚,杨思光余光扫到了角落里那面全身镜,而镜子中似乎印出了一道陌生的影子。
可房中现在只有他一个人才对——
杨思光忽然打了个寒颤,猛的转过头去看向了镜子。
一切如常。
镜子里只有书桌前的他自己,神色苍白,眼眶通红。
手边的杯子也很正常,除了里头那颗明晃晃的,属于另外一个人的眼珠。
刚才他看到的影子,应该也就是窗帘在气流的吹动下晃动了一下。
而黎琛尸体的那一小部分,依然被杨思光囚禁在简陋的玻璃杯中。想到这里时候,杨思光忽然感到一阵胆怯,他不由自主地避开了那颗眼珠的凝视。
“对不起。”
杨思光喃喃道。
“对不起。”
顿了顿,他又说了一句,他也分不清自己是为了旧时那段往事而道歉,还是为了刚才自己的所作所为而道歉。
眼球一如既往,一动不动。
可杨思光总是会有种错觉——死去的黎琛此时仿佛正在用那颗眼珠沉默地盯着他。
视线冰冷,澄澈,而且专注。
如果黎琛还活着,根本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看着他。
……
紧接着,杨思光只觉得自己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忽然裂开了一条细窄的裂缝。被他拼命屏蔽的“真实”顺着那条裂缝不断地挤进了他的内心。
杨思光忽然感到眼前一阵朦胧,他伸出手抚上自己的脸,发现那上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满是水迹。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哭。
*
黎琛死去的第二天,杨思光终于后知后觉地接受了现实。
作者有话说:
是的这次的受其实也病得不轻……
第48章
杨思光向许路要了一点福尔马林液。
后者向来喜欢在网络上增加存在感,不久之前刚刚在朋友圈发了图,说是特意买了福尔马林液,专门用来保存自己家猫绝育后摘下来的蛋蛋,紧接着又貌似苦恼地提起福尔马林液还剩了许多,不知道能用来干什么。
底下一群人各种起哄,什么缺德的主意都有。
杨思光就跟以往一样一瞥而过,没有发表任何言论。
而这时他只不过是发了个条信息,许路的回应立刻就来了。
【你要那玩意干什么?】
没等杨思光再发回去,男生又来了一条讯息。
【幸亏你消息来得快,不然我都打算把那玩意丢了。那什么,你急么?我给你直接送过去?】
杨思光神色冷淡。
【不,我去你宿舍底下拿就好了。】
他回道。
其实如果可能的话,杨思光并不太想在这个时间点跟许路进行接触。
虽然早就知道对方的个性如,此发在网上的那些帖子也是天性使然,但是看到许路在网上一遍又一遍兴奋地重复着黎琛死亡的种种细节,杨思光还是会感到一顿说不出道不明的烦闷厌恶。
只是,快递买福尔马林的话,时间又拖得太久了一点。
从最开始的疯狂与崩溃中回过神来后,杨思光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
在发现黎琛眼珠的第一时间,他就应该跟黎琛的家人进行联系,但是他没有。
那颗眼珠被他草率地浸泡在了水里,纵然眼球还是奇迹一般保持着清澈新鲜,但是……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杨思光发现自己的房间已经浮起了一抹若有似无的腐臭味道。
他得好好保存黎琛的眼球才对。
他想。
*
出门前杨思光其实看了一眼镜子。
他并不觉得自己跟往常有什么区别,穿着打扮也没有什么不妥,然而在A大的宿舍楼下看到许路的时候,后者看着像是吓了一大跳。
“啊,你怎么……这样了?”
许路背着个斜挎包快步朝着杨思光跑过来,说话间便要抬手去摸杨思光的脸,被杨思光后退一步避开了。
“刚我还以为楼下闹鬼了,你这脸色也太差了吧?”
年轻的男生盯着杨思光看了几秒钟,神色中染上了几分担忧。
“等等,该不是因为之前那件事……你这是被吓到了?”
最后一句话里,带上了一抹刻意的安慰与亲昵。
许路得承认自己对杨思光有点儿心思。
没错,大一选修课上看到杨思光的第一眼,许路便发现自己心动了。
原因并不仅仅只是因为杨思光长着一张特漂亮的脸,还因为这个人身上吗,有种非常特别的……味道。
许路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总是就是模模糊糊的,让人瞅着他,胸口便会不受控制的一点点发紧,喉咙也开始慢慢变得干渴。
杨思光的性格其实并不好,刚入学时候,大伙儿都觉得这人多少有点阴恻恻的,每天都是一脸默然坐在角落里做着自己的事情,跟班上那些活泼开朗,青春勃发的同学相比,他显得是那么格格不入。
可他越是这样,就越是让人忍不住去注意他。
看着看着,心中就会腾起一股想要去拨弄他,想要把那层冷冰冰的外壳一点点撕开,让他呜咽着发出痛呼的渴望。
……简直就是有毒。
这年头的人都早熟,许路早早便确定了自己性向,之后连续交了好几个男朋友,有跟他差不多年纪的,也有社会上的人。但他唯独没遇到过杨思光这样的。
反正不太像直男。
但是吧,他在杨思光身边跟前跟后快四年了,愣是也没抓到对方喜欢男人的证据。
因为杨思光看谁都是那副一脸无趣厌世的样子,感觉就算来了个天仙脱了衣服躺在床上,他也能继续弓着背窝在床角木着脸发呆。
直到这次遇上了那场骇人的车祸。
许路终于发现杨思光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变了。
就好像之前一直罩着他的那层玻璃壳被打碎了一样,形销骨立的青年现在显得是那么脆弱,甚至还有了点楚楚可怜的无助感。
许路本来都已经快要熄灭的那点子念想瞬间又活泛了起来。
“唉,遇到这种事情确实还挺晦气的,思光你心思重,害怕也正常。”
他压根没等杨思光回应,脸上已经不自觉地染上了几分殷切的笑意。
“要不这样,你去我宿舍喝两杯?都说酒能除秽呢。有什么心里不痛快的,你就说出来。说出来就没事了——”
杨思光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眸色漆黑而空洞。
“福尔马林液,带来了吗?”
他像是完全没听到许路之前那一连串话似的,目光直接略过了许路的脸,钉在了许路的挎包上。
许路的笑容僵了僵。
“带来了。”他干巴巴应道,“毕竟是你要的嘛,我忘了穿鞋也不会忘记这个,不过你要这玩意儿干什么?”
他还想继续打听,杨思光已经垂下眼帘,径直取过了他手中的福尔马林液。
“想保存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许路听着杨思光回答道,声音却是轻飘飘的,仿佛说话人正处于一场梦中。
话音刚落,杨思光便像是要走的样子。
联想到杨思光两天没见整个人瞬间暴瘦,再看着他如今这幅魂不守舍的样子,许路心底忽然咯噔了一下。
一个奇异的念头飞快的掠过了他的脑海。
“那什么,杨思光你真没事吧?你跟黎琛……”
“嗯?”
听到那个名字,杨思光总算给了许路些反应。
而这反而让许路的神色变得愈发晦暗不明。
“你跟黎琛难不成很熟?不然也不至于这么伤心吧。”
许路试探着问道。
杨思光愣了片刻,然后才很慢很慢地,摇了摇头。
“我……我跟他没什么交情。”
青年声音有点沙哑,可许路的心却有点沉。
“不会吧。”许路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故作随意地继续开口道,“要真不熟,之前你被章哲那厮找麻烦,黎神也不至于那么急着出来帮你出头吧?”
杨思光这下终于将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在了许路身上。
他无比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什么出头?”
许路也愣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那件事发生的时候,面前的人应该已经没有意识了。
当时也是大一,加入学生社团的话,可以加0.5个学分,所以基本上所有人都加入社团。许路和杨思光也不例外,随便挑了个文学社就进去了。只是没想到社团里有个叫章哲的学长,也不知道是吃了什么药特别不对劲,天天就怼着杨思光各种找麻烦。
后来更是故意在聚餐中刻意强迫杨思光喝各种混过的酒,旁人劝也不好劝,结果最后饭局还没过半,杨思光已经被灌得晕了过去。
章哲当时还不满意,仗着自己在社团里地位高,竟还接着酒意继续怂恿当时包厢里其他喝得面红耳赤的人去脱杨思光衣服,说是要拍照。
——最后当然是未能得逞。
谁都想不到当时刚好就碰到黎琛了。
许路当时也算是半醉,然而对上黎琛冷冰冰的眼睛,莫名其妙就打了个寒颤,整个人瞬间酒醒了大半。
“……当时大伙儿都被镇住了,你是不知道,那个人当时板起脸来真的蛮吓人的。他当时就抱着你走了,章哲还想拦着,被黎琛瞪了一眼整个人就愣在那里了。”
在许路的提醒下,杨思光也回想起了大一时那小小的不愉快。
他的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我以为当时是你——”
他直直望向了许路。
他能够容忍许路这个“朋友”,有很大一部分原因,确实便是因为大一时那次灌酒后,是许路将自己送回了宿舍好生安顿。
毕竟当时在社团里,他也没有别的朋友。
第二天在宿舍里一身清爽醒来后,杨思光并没有想太多,因为有也只有许路,会把他带离酒局,送回宿舍。
可现在许路却告诉他,那是黎琛?
听到杨思光的质疑,许路的神色微僵,吭哧了好几秒钟,才干巴巴地回答道:“我当时也打算带你走,真的,结果还没有来得及,黎琛已经推门就进来了……对了,本来还以为你们关系挺好的,结果后来又没有见你搭理他,我也没有想那么多……”
许路也不知道自己试探着试探着怎么把自己给绕进去了,正想继续找补几句,可就在这时,他忽然感到一股恶寒。
有什么东西在盯着他。
背脊上倏的冒出了一层鸡皮疙瘩,随即是冷汗。
所有的思绪瞬间断开,他本能地转过头望向了自己的身后。
当时商量着跟杨思光见面时,他就故意挑了个僻静的地,更何况此时正值正午时分,阳光炽烈,学生们大多都窝在阴凉处休息,周围更是一片寂静无人。
他身后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
但那股被恶狠狠盯着的感觉实在太强了,强烈到许路甚至感觉不到夏日阳光的丝毫温度。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就在这个时候,许路忽然窥见了一双眼睛。
A大的校园绿化极好,宿舍楼下郁郁葱葱全是经年大树和茂密灌木。
而此时一双血红的眼睛正镶嵌死白的脸颊上,在浓绿欲滴的树叶间,一眨不眨,直勾勾地盯着他。
许路从来没见过那么怨毒而阴森的目光。
最重要的是,那个位置已经快要贴在地面上了。
仿佛那个正死死盯着他不放的人,如今……只有一颗头搁在地上一般。
“窝草——”
许路脑袋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他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咒骂,整个人不受控制连忙往后退去。
也不知道脚后跟绊倒了什么,下一秒。他便直接摔在了地上。
可他却连疼都感觉不到。
他一把抓住了杨思光的脚踝,另一只手指指着灌木丛,声音都结巴了。
“那,那,那是什么啊啊啊啊——”
“许路?你怎么了?”
杨思光的声音诧异极了。
那种茫然让许路立刻就意识到,身侧之人并没有发现那可怖的窥视。
“树,树叶里头,地,地上,眼睛!眼睛!”
而就在这时,一阵微风骤然吹起,扰动了夏日凝重炙热的空气。
伴随香樟树树叶扑簌簌掉落时的沙沙作响,一张毫无血色的面孔晃晃悠悠地,从树丛中飘了出来。
然后又随着风慢慢腾起,在半空中打了几个转,又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
也就在这时,许路才诧异地意识到,那张脸……是塑料袋上的印花。
大概是什么明星的周边吧,白色的塑料袋印刷着一张双目无神的脸,在日久天长的风吹日晒中颜色早已褪色,只留下了一点模糊的轮廓。
最近的风有点大,塑料袋不知道是从哪里飘来的,卡在了树丛间,刚好被许路看了个正着。
意识到这点后,许路这才一点点缓过神来,只是心脏还在腔子里怦怦乱跳,许久都没有办法平息。
闹了这么一个乌龙,许路尴尬得恨不得直接找个地洞转进去。这时也顾不上试探,更顾不上继续勾搭杨思光。只见他面红耳赤,随便找了个借口便赶紧走了。
杨思光看着他离开时的背影,也无声无息地松了一口气。
正准备转身回家时,脚步却是一顿。
……刚才那个塑料袋已经不见了。
被风吹走了?
正在疑惑时,忽然听得半空中传来了塑料摩擦时的轻响。
杨思光循着声音抬头望去,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塑料袋又飘到二楼去了,如今正被二楼某间宿舍楼的玻璃窗勾着,在空中簌簌晃动着。
而因为塑料的扭曲和蠕动,此刻印在塑料袋上的人脸也发生了变形。
乍一看……竟依稀有点像是许路。
那张脸微笑着,在半空中盯着杨思光,一眨不眨,目光专注。
杨思光猛地打了个寒战。
在抬头时,发现塑料袋已经挣脱了束缚,随着风有飘远了。
*
是错觉吧。
杨思光吐出一口气,按了按自己的胸口。
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心脏这时候跳得也有些快。
第49章
回家的路上,杨思光一直有些心神不宁。
他总是会不断地回想起许路之前告诉他的那些话。
黎琛竟然……救过自己吗?
光是想到这件事,胸口便会变得无比沉重。
关于自己刚入学那阵子的生活,杨思光再怎么努力回想,脑海中也只会浮现出些许影影绰绰的浮光掠影。无论是开心亦或是难过,都已经淡成了一片朦胧的影子。
像是他这种类型的人,如果记忆力太好,日子只会过得更加艰难。
封闭内心,将所有不愉快的,令人烦躁的事情彻底遗忘早已成为了一种求生本能——可现在杨思光却彻底恨上了这种本能。
想不起来。
关于那个被人灌酒的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无论如何,也无法从自己的脑海中挖掘出任何清晰的画面。
隐约只能记得包厢里嘈杂一片,火锅的蒸腾热气中混合着香烟和啤酒的臭味,故作事故的稚嫩男生们勾肩搭背高谈阔论,隐约有些不怀好意的窥视落在了他的身上,令他感到仿佛被蟑螂爬过一般的不适……
然后呢?
然后便是唇齿间充盈着二氧化碳泡沫的苦涩液体。
在水汽中学长怪异的狞笑与骨碌碌转个不停的眼珠。
所有的记忆截止到了那一刻,从那之后便只剩下一片混沌。
当时他还没有跟自己的室友闹翻,更没有住回家。依稀记得第二天醒来后身体沉重到连动动手指都异常酸软,身上却格外清爽,就连外套都被人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了床尾。
他一直都以为那是许路照顾了自己。
直到今天才知道那个人,实际是黎琛。
那个厌恶自己的,冷淡到极点的人……
曾经在那么近的距离看见过自己狼狈懦弱被人灌酒灌倒昏迷不醒的惨状?
杨思光艰难地坐在网约车上,呼吸变得格外困难。
“小伙子?你没事吧?”
直到司机的声音在耳旁响起,他才猛然抽回了意识。
抬起头刚好看见后视镜上,司机的一直在不安瞟着他。
“是晕车了吗?要是晕车,那后面有呕吐袋。”
司机警惕地补充道。
杨思光缓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开口:“我不是晕车,我只是……我到了,在前面停下就好。”
*
下车后杨思光才发现自己的掌心有些湿,摊开手掌看的时候发现自己掌缘有一道深深的咬痕,这时已经开始往外渗血。
啊,老毛病又犯了。
杨思光后知后觉地想。
恐怕当时司机那么紧张,并不是因为他脸色差,而是因为这个吧——在压力抵达极致的的时候,他总是会不自觉地弄伤自己。
……
疼痛感缓缓沿着咬痕蔓延开来。
被咬伤的地方已经有些肿了,杨思光并没有太在意,他抓紧了包中的福尔马林液,有些踉跄地朝着自己家走去。
*
打开家门,杨时光正准备回房间。却不经意踢到了玄关处一双崭新的球鞋。
杨思光的神经瞬间一紧,再抬头看向自己的卧室门。回家前被他仔细锁好的房门,这时候已经开了一条小缝。
“你在这干什么——”
杨思光冲了过去,一把推开了门,强行压抑着嗓音中的颤抖,冲着房内的人影低吼道。
一个穿着校服的年轻男生此时正坐在卧室的地板上,双手撑着地。
听见杨思光的声音后,他发出了一声惨叫,陡然间转过头来,眼睛瞪得仿佛能掉出眼眶。
此刻偷偷跑进房间里的人,并不出杨思光的意料,正是他的同母异父弟弟丁小龙。
但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在他面前向来无法无天桀骜不驯的弟弟,那时候看见他到了,却像是见了鬼一般,脸色白成了石膏,满脸都是惊惧胆怯。
杨思光还从来没见到丁小龙这样怯懦惊恐的模样过。
“哥,我,我我……我就是来看看……我妈没收了我pad……可,可是……”
丁小龙语无伦次,吓得人都快动不了了。
杨思光的眉头完全拧在了一起。
“你是怎么进来的?”
他明明已经锁好了门。
*
丁小龙如今正是初中,个头却已经快要赶上成年人,生得格外高大。
而大概是为了维系自己的婚姻,杨母从小到大对这个小儿子,看得就跟自己的眼珠子一般珍爱。
反正在杨思光看来,在父母溺爱下长大的丁小龙,个头长得倒是不错,那颗脑子却仿佛依然停留在动物时期,压根就没跟着长起来。
从小就名列前茅的杨思光不同,丁小龙上学完全就是黑猩猩进城,学习成绩那叫一个一塌糊涂。
父母看着丁小龙惨不忍睹的成绩,也没有别的办法,无非便是没收手机,没收平板,扣零花钱这三板斧。而他们一收丁小龙的东西,丁小龙转头便会想法设法去杨思光那儿偷。
大部分时候杨思光都已经懒得跟这种蠢货计较,唯独今日却是难掩戾气,声音也变得格外尖锐。
“……我,我不知道。门,门他自己开了。”
丁小龙说着说着,竟然掉起了眼泪。
杨思光看着丁小龙吓成这样,也有些愣了。
以丁小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他随便质问几下,实在不至于被吓哭。
“哥,你,你房里——”
丁小龙咽了咽口水,正准备继续解释,可就在这时,窗外忽然吹进一阵狂风。
腾然而起的窗帘直接打到了窗台上的笔筒。
只听到“咚”的一声。,那笔筒摔到了地上,咕噜噜一直滚进了床底。
而丁小龙却被这小小的意外,吓得失声惨叫,只见少年从地上一跃而起,一下子便撞开了杨思光,整个人就像是屁股着火般窜出了家门。
不得不说,杨思光被丁小龙这幅模样吓了一跳,他被撞得整个人都趔趄了一下,差点直接摔倒在地。
恍惚中,只觉得有什么冷冰冰的东西探了过来,在背后托了一把,他这才站稳。
杨思光突然间打了个冷战,猛然回头,发现自己抵住的不过是冰冷的门把手。
他狂跳的心,这才慢慢平复下来。
刚才这是怎么回事……丁小龙在发什么疯?
杨思光狐疑地望着丁小龙逃窜的方向想了一会儿,却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只能走过去重新关上房门。回到房间后,他重新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东西。
没有任何东西丢失。
毕竟现在他已经习惯不在自己房里放任何贵重的东西,所以丁小龙究竟是……
蓦地,他心脏漏跳了一拍。
他猛然冲到了抽屉前,一把翻开了挡在抽屉前部分作为遮掩的书本,将手探进了抽屉的最深处。
他的指尖立刻就碰触到了玻璃杯光滑的表面。
眼球依然安稳无恙地沉在水底,被杨思光拿出来的时候,随着对方的手抖,它也在杯底轻轻晃了晃。
*
眼珠还在原位。
前面挡着的那些书本顺序也没错。
那么……理论上来说,丁小龙应该不是看到这个才被吓到的。
想到这里,杨思光总算得以正常呼吸。
“对不起……”
他喃喃对着玻璃杯里黎琛的眼珠说道。
虽然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回来晚了。”
说话间,杨思光慢慢地坐到了座位上。
定了定神,他伸出手,苍白的指尖浸入微微散发出腐臭的温热液体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颗眼珠。
他屏息凝神地观察了那颗眼珠很久。
跟第一次看到那颗眼珠时比起来,眼球表面似乎微微有一些发粘。
触感也变得更加柔软。
也许是因为杨思光全身冰冷,而夏天的室温又太高,明知道那不过是错觉,可杨思光依然觉得,黎琛的眼珠里,仿佛还残留着些许来自生者的余温。
一股奇异的酸涩再次涌向鼻腔,他眨了眨眼,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又想哭了。
“没事了。”
“已经没事了。”
杨思光喃喃自语,然后将黎琛的眼球放进了全新的密封玻璃罐里。
他在罐中注入了福尔马林液。
眼球在罐子里浮浮沉沉,好一会儿才重新沉下罐底。
杨思光仔细地拧紧了罐口,片刻后冲着那颗眼珠笑了一下。
“好了,现在你就不会腐烂了。”
金褐色的瞳孔温柔地凝望着他。
房间里开始弥漫起福尔马林特有的刺激气味,但隐约间,杨思光依然可以清晰地嗅到那股来自于尸体的特有臭味。
*
这不应该是黎琛身上的味道。
杨思光想。
*
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梦里充斥着一股令人难受的酒臭味……以及一股让他莫名感到熟悉的木香。
在男人体温的蒸熏下,那香气让他想到了灰烬与烟草,很浓厚,也很好闻。
他控制不住地将脸埋进了那个人的怀抱深处,像是一只懵懵懂懂的小兽,贪婪而熟练地汲取着男人身上的香气。
“唔——”
有人在他耳畔发出了一声短促的闷哼。
紧接着是一阵痉挛似的微颤。
杨思光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被一双紧绷强壮的手臂紧紧地桎梏着,那人的力气很大,已经把他缚得有些疼痛。如果是普通人,大概会因为这种不舒服而本能逃避。
然而杨思光不一样。
他早已从过度的紧缚中得到过快乐。
所以此时时刻,他只是小声呜咽着,不断地渴求着更加强烈的鞭笞与束缚。仿佛他早已习惯从那个人身上得到更甜美的奖赏。
耳畔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沉重。
【“思思……”】
【“我的思思……”】
【“那些家伙根本不知道你是怎么样的人,他们也不懂你……所以为什么要跟那群蟑螂混在一起……”】
耳朵似乎被人咬住了。
雪白整齐的牙齿抵着醉酒着滚烫的耳廓,在上面留下了细密的牙印。
紧闭的眼皮被湿漉漉的舌尖一点点抵开,在生理性不断涌出的眼泪中,他的眼球被人仔细地,认真地舔舐着。
【“为什么……要看别人呢?”】
【“这样你的视线可是会被那些东西弄脏的。”】
【“不过没关系,我会把你重新搞干净的,思思……”】
有人在灼热的喘息中,发出沙哑的低语。
作者有话说:
思考了一下觉得黎琛生前(= =)用的香水应该是潘海利根的乔治勋爵……
对我来说很难闻但是觉得莫名适合黎琛这种阴暗批……
以及大纲中思光其实把之前浸泡眼珠的水全喝了。
写的时候有点反胃就默默把这段删了……
感觉上一单元小攻小受是脱离作者意志自顾自谈恋爱。
这一单元两个是脱离控制无限阴暗扭曲病态爬行……
第50章
“叮咚——”
“叮咚——”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刺耳的铃声穿破了混沌潮热的梦境,让杨思光从床上陡然惊醒过来。
他的头很沉。
背上一片湿漉漉的,早已被冷汗浸湿。
杨思光按着头艰难地坐起身,玻璃罐咕噜噜从他怀中滚落了下来,陷在了柔软的床垫上。
黎琛的眼珠在福尔马林液里晃动着,看上去依稀有些眸光潋滟的意味。
就算已经暂时醒了过来,坐在床上听着门外传来的门铃声,杨思光还是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勉勉强强找回了神智。
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可客厅里还是很安静,估摸着父母今天还有别的安排,而丁小龙自从下午被杨思光抓到在房间里偷东西然后夺门而出后,也再也没有回来。
隔着紧闭的卧室门,他依然可以听到玄关处那一声接着一声的门铃声。
“叮咚——”
“叮咚——”
杨思光本以为在这么久没有人应答之后,门铃会自动停下来。
然而等了好一会儿,门铃始终孜孜不倦地响个不停,吵得杨思光愈发头晕脑胀,终于不得不打起精神来,撑着墙踉跄着来到大门口。
“来了,谁啊——”
他对着紧闭的防盗门喊道,随即将眼睛贴上了猫眼。
杨思光现在居住的房子是母亲跟继父几年前购买的二手房,价格很便宜,但物业管理也同样的十分糟糕,楼道里的灯都已经坏了好久,却始终无人来修。
以至于只要天色一暗,楼道里便会变得格外昏暗。
杨思光在猫眼里隐约看到一道瘦骨伶仃的矮小人影也一闪而过,看着像是个小孩。
而与此同时,门铃戛然而止。
杨思光楞了一下。
是小孩子的恶作剧?这是他的第一念头。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刚才飞快闪过的那道瘦小人影,总让他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然而作为一个孤僻的大学生,杨思光留从住进这套房子里后几乎就没有跟周围邻居打过交道,比他的年纪更加不可能跟那么小的孩子有所交集。
“喀嚓。”
杨思光推开了门。
他将身体探出门外,定定看了看男孩离开的方向……那里距离采光窗更远,整条走道此时都陷入了一团浓重的阴影之中,只有尽头惨绿的安全出口指示牌闪烁着幽幽的绿光。
杨思光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那个孩子似乎就藏在那团影子里,此时正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看。
他能够感觉到那种过于凝滞的,死气沉沉的视线。
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明明是夏天,可是走廊里的温度却格外的低,杨思光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正准备关门,余光却瞥见了门口地垫上的信封。
“?”
信封的纸张相当考究,非常厚实,隐隐约约还能嗅到漆黑的信封内侧,飘散出来的些许檀香气息。
而在信封的正中央端端正正地写着一行正楷。
【杨思光亲启】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东西。
没有地址,也没有快递单。
杨思光盯着全黑的信封,有些迟疑地慢慢打开了它。
一股更加浓烈的檀香味混合着些许闷闷的纸灰味,随着里头信纸的展开,倏然朝着杨思光扑来,
*
【亲爱的杨思光先生:
您好。
我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告知您,黎琛先生已于20xx年6月11日,因车祸不幸离世。
我将在20xx年6月17日于碧云山公墓为他举行葬礼仪式。
具体安排如下:
日期:20xx年6月17日
时间:上午10:00
地点:碧云山公墓,。
地址:A市云岭路456号
联系人:黎帛,电话:138-0011-2233
如有任何问题或需进一步信息,请随时联系上述联系人。
愿黎琛先生安息,并感谢您在这段艰难时光中对他的支持和关怀。他将对此深表感激,并且将这段情谊永久铭记于心。
谨此讣告】
*
神经像是被有毒的虫子用力啃噬,更加强烈的刺痛沿着脖颈一路蔓延到了脑髓。
杨思光死死盯着指尖的那张讣告,恍惚了好一阵子,才勉强让自己的视线聚焦在那一行行漆黑端正的字迹上。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他忍不住想。
走廊里的冷风一直呼呼顺着门缝灌进玄关,让他手脚一片冰凉。
作为一个年轻的大学生,杨思光还没有到频繁收到讣告的年纪。
但他依然觉得手头这份讣告的遣词造句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而且,他得承认自己在收到这份通知后确实心慌意乱了。
他跟黎琛之间的关系向来浅淡,他不明白为什么会给自己发这样一份讣告——特别是当他试探着询问了学校其他人是否收到了黎琛的追悼会通知之后,得到的答案愈发让他感到不安。
【“追悼会?哦,你是说黎神啊……我倒是想去,不过好像这件事闹得有点大。一堆本地新闻账号和吃饱了没事做的大V各种发他生前的照片什么的……】
【“而且肇事的那个司机不是也特别神神叨叨嘛,那醉鬼还敢说什么自己不是故意的,他是鬼遮眼了压根没看到人……总之风言风语的特别气人,什么解析揭秘的人都出来了,超级恶心。】
【“他家不是很有钱吗,估计是要平息事态,反正现在这件事情被压得死死的。别说追悼会了,黎神到底什么时候下葬都不知道……”】
话筒那边隐隐传来了游戏里的射击声。
黎琛曾经的室友面对杨思光的电话显得有些吃惊,但态度却还算亲切。
【“说起来年级里本来还有人想召集同学去给他献花的,结果风声刚透出去,就被年级主任紧急喊停了……我听说也是黎琛家特意跟学校打了招呼,反正现在是谁敢在聊这事,无论校内校外,一旦被发现就得吃处分!”】
【“你应该也是黎琛的粉丝吧?听哥一句劝,别惦记着什么葬礼追悼会了,那就是黎家自己人去的,我们这种同学啊之类的人根本不可能进得去的。”】
……
杨思光垂着眼帘电话里的人道了谢,然后按掉了通话。
他跟几乎所有跟黎琛关系不错的人都打听了消息,无一例外的,那些人都对黎琛即将火化这件事情毫不知情。
至少,从目前看来,A大里收到了邀请的人,有且只有他。
*
杨思光啃咬着自己的指尖。
他想不出来黎家特意让人送来这份追悼会通知是基于怎样的理由。
他们是看了监控,发现了黎琛的眼球在自己这里吗?
是想用这种方式告知他,让他还黎琛一个全尸?
……
思考中杨思光不自觉抱紧了装满了福尔马林的罐子。
不想去。
身体里仿佛有个声音在任性的尖叫。
不想还回去!
那些人已经拥有了黎琛的尸体。
而他所拥有的,也不过就是用三根手指就能捏在手里,虚虚合上手掌,就能将其彻底含入掌心的……一颗眼珠。
他所需要的也就是这么一丁点而已。
他想留下它。
这样的话,在黎琛的尸体进入焚化炉,在高温中化作一团灰白色的骨灰后,至少他还能隔着玻璃瓶,再次看到昔日高傲冷漠的青年那格外寂然冰冷的眼神。
……
一种幽暗沉重的茫然和痛苦蔓延上来,让杨思光如同溺水般逐渐难以呼吸。
就连他自己都知道自己的想法十分可笑,然而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贪婪与疯狂。
*
杨思光本以为,自己会遵循本心,将那份通知置之不理。然后听天由命等待着黎家人拿着监控找到他,索要黎琛的眼球。
然而,通知上的那天到来后,杨思光还是穿着一身不合身的黑西装,打车来到了碧云山公墓。
而他打的车还没有到公墓门口,就已经被人冷着脸拦了下来。
“抱歉,这里今日不对外开放。”
出来负责拦车的人隶属于专门的安保公司,身上的西装甚至比杨思光的还要比挺高级,平平无奇的脸上,一双眼睛却是精光四射。
隔着玻璃窗将目光落在脸色惨白的杨思光身上时,他那种强烈的审视和怀疑意味,就像是小刀子一般,刺得杨思光周身隐隐作痛。
杨思光想起了之前黎琛室友透出的消息。
其实在这之前,每年黎琛都有几次因为照片的外泄,引发小范围内的热度。
更不要说,这样的人,有着令人惊叹的家世和毋庸置疑的俊美,最后却以那样凄惨的方式死去,而且肇事司机还说出了那么一分诡异离奇的说辞。
黎琛的死亡,集合了所有成为网络热点的要素。然而,这也意味着,他的死,直接变成了其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倒是难怪黎家大为光火。
在追悼会这种特殊节点上,专门聘请安保公司对人员进行审查自然也是正常的。
真正不正常的,反而是带着黎琛的眼珠,来参加追悼会的自己。
*
杨思光下了车。
网约车司机仿佛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一踩油门慌慌张张便开走了。
只留下了杨思光站在原处,对上了那名安保人员,愈发严厉的审视。
“你好,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今天这里不对外——”
“我是来参加追悼会的。”
杨思光哑着嗓子,将怀里的信封递给了那名安保人员。
那人翻开信封,看到里头的信纸后,明显地楞了一下。
“这倒确实是只发给家属的通知。”
男人拿起信封闻了一下,眉间距离越锁越紧,看向杨思光的目光也愈发狐疑。
“杨、思、光……”他重复了一遍杨思光的名字,“可我在亲属名单上没有看到过这个名字。”
说话间男人将手按在了杨思光的肩头。
“这份通知你从哪弄来的?”
他一字一句地问道。
杨思光呆呆地看着那个人,头疼又开始了。
这是你们特意送到我的家门口的——
他想开口解释。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公墓前竟然会这么冷。
冷得他全身止不住的簌簌发抖,声音完全卡在了喉咙里。
事实上忽然间感到很冷的人并不只有他,就那一名身材结实,看上去异常精悍的安保人员,也在这一瞬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而就在这时,有人察觉到了公墓门口两人的僵持,皱着眉头快步朝着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这里什么情况?”
他问道。
那人的个头很高,眉目漆黑,身形高挑英挺。
问话时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杨思光能感觉到男人身上自带的上位者气息。那是在职场高位上练就而成的天然威势。
杨思光一看到这种人,胃部便会不自觉地绞紧。
事实上,之前一直盯着他不放地安保人员,一看到这个男人,气势也瞬间就弱了下来。
“黎总。”他恭敬地喊道。
“这里有个年轻人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亲属的黑封想进来,我看他很可疑就拦了一下。”
“黑封的名单早就给你们了,人脸和名字必须对上,对不上就让人滚,这还存在什么可疑不可疑的?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在你们却在这拉拉扯扯——”
被称为黎总的男人话说了一半,声音却骤然卡住。
他直勾勾盯着杨思光毫无血色的脸,像是被雷击中了一半完全僵在了原地。
杨思光跟他离得很近,近到他可以清晰的看到,男人瞳孔因为惊讶而缩紧成了漆黑的一点。
“是你——”
然后他听到男人发出了一声细如蚊讷的低语。
不像是男人故意发出来的,倒像是因为过度惊讶而不经意的喃喃出声。
不过,男人的失态也只持续了很短的一瞬。
“杨思光。”
他盯着杨思光,没有看信封,却准确地喊出了那个名字。
“哦,我知道他。”这一句话却是对着安保人员说的,“这是我弟他生前的……朋友。”
在提及杨思光的身份时,他有以刹那的迟疑,但很快就迟疑就被他若无其事地带了过去。
“他有黑封没问题的。”
再转头望向杨思光时,男人已经恢复了之前干练冷静的模样。
“谢谢你能来参加黎琛他的追悼会。”顿了顿,他主动朝着杨思光伸出了手,“我是黎帛,是黎琛的哥哥。来,我带你进去。”
杨思光迟疑了片刻。
然而抬起头,却发现面前的男人眉眼间,依稀与黎琛有那么几分相似。
鬼使神差中,他慢慢抬起手,搭在了黎帛的手中。
大抵是因为身体健壮血气充足,黎帛的掌心很烫。
杨思光冰冷的指尖搭上去的瞬间,很轻很轻地蜷了蜷。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一瞬间他觉得黎帛似乎颤抖了一下。
但当他望过去时,男人面色一派平静毫无异样。
*
黎琛确实有一个哥哥。
不过全城的人都知道,那人跟黎琛其实关系不大。
那是黎琛母亲,那位出了名的不靠谱的大小姐在跟人私奔后,黎家夫妻在彻底心灰意冷之下,找来收养的远方亲戚家的孩子。
原本是想当做养子来收养,奈何黎家夫妻担心懂事了的孩子到时候养不亲,所以黎帛被抱到黎家时,还是个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儿。
算下来,也只比黎琛大个几岁而已。
再后来黎琛又因为那样可悲的原因被带回了家,于是最后在家谱中,黎帛便算作了黎琛的“哥哥”。
只是年长黎琛的那几岁,在黎家这种地方确实有着先天优势。
黎琛还在上大学的时候,黎帛便已经进了公司,打理经手了不少关键事物。隐隐约约已经有了在公司站稳脚跟的势头。
如今黎琛一死,黎帛的地位更加稳固。杨思光神思恍惚跟着他一路进到那座庄严肃穆的追悼会场馆,来来往往不少人看着也都西装革履地位不凡,跟黎帛打招呼时,态度却都很恭敬。
“黎总好。”
“黎总……节哀啊。”
“黎总……”
……
黎帛一路如鱼得水,八面玲珑的应付完各路人等,却没让杨思光感到丝毫冷待。等杨思光终于回过神,才发现黎帛竟然直接将他安顿到了整个大厅最角落的位置。
然而偏僻归偏僻,这里布置却相当精细。
茶水和小食台就在旁边,座椅的位置也刚好避开了风口——即便是在盛夏,殡仪馆里的温度却总是会开得很低很低的。
杨思光从走进这间大厅便觉得冷气在不停地往他身上灌,不知不觉身上已经冻到近乎没有知觉。
“那些都是我家生意场上的朋友。”将杨思光带到位置上后,黎帛也像是松了口气似的,苦笑着捋了一把头发,“说了葬礼从简,不过还是来了这么一大批人……你猜你应该不会想跟那群人待在一起。”
他没等到杨思光的回应。
低下头,才看到身侧那瘦而惨白的青年,此刻正怔怔的看着大厅前方的棺椁。
跟西式葬礼不同,棺材此时闭合得严丝合缝,并没有敞开的意思。
层层叠叠的帷幔之下,簇簇百合和菊花紧紧簇拥着棺材,杨思光站在大厅的最角落,却依然还能隐隐嗅到百合特有的浓烈香气。
黎琛的遗像上裹着精美的黑色丝带,正立在棺材前,旁边装饰着白玫瑰。
遗像上的青年面容英俊一如往昔,只是神色看上去异常冷淡,而那双金褐色的眼眸目光却是格外锐利……仿佛正隔着重重人群,在相框后面直勾勾地盯着杨思光。
一阵细密的疼痛诡异地从杨思光指尖上蔓延开来。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杨思光来不及为黎帛对自己表现出来的亲切感到迟疑和无措,所有注意力便被葬礼上的人情百态彻底勾住了。
就像是黎帛说的,出现在这里的人绝大多数都是跟黎家有生意来往的人。就算黎家因为网络上的事情而倍感愤怒,也特别强调了不允许闲杂人等参加。可现在这里依旧人群熙攘,相当嘈杂。
也正是因为那些人的存在,杨思光轻而易举便在棺材的不远处看到了这场葬礼的主家——时隔多年,黎琛的外公外婆,跟当初屈尊降贵到筒子楼里带走黎琛时并没有太大的区别,甚至可以说,从外貌上来看,黎家老夫人保养得比杨妈妈还要更好一点。
他们站在那里,神色淡淡,眉眼间隐有些许阴霾……
可杨思光看不出他们有什么真切的悲哀。
至于黎琛的妈妈如今看上去也依旧娇艳可人,丝毫不见岁月痕迹,她正依偎在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怀里,嘴里嘟嘟嘟囔囔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但那微红的双颊和湿润的眼眸却明显透露出,她这时的心思绝不在自己儿子的葬礼上。
往来宾客都不自觉地聚集在了黎家老夫妻的身侧,道几声轻描淡写的“节哀”后,谈话的主题便渐渐偏向了生意。
葬礼的各项规格都很精致奢华,整座殡仪馆里却显得那么喧嚣。
然而,杨思光盯着眼前的人群,却越来越感到反胃和恶心。
为什么呢……
为什么这些人脸上看不到哪怕一分一毫的难过呢?
这里明明有这么多人,可是杨思光却没有在任何一个人脸上看到对黎琛的哀悼和悲伤。黎琛回到家以后不是已经有家人了吗?他不应该是在优渥的环境中幸福长大的人吗?可是为什么呢?他都死了,可是这些人……这些人却一点都没有哀伤。
杨思光不自觉地伸出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口。
“你……你还好吗?”
黎帛的声音远远传来,缥缈而虚幻。
“我,我没事。”
杨思光喃喃道。
但下一秒眼前就出现了一张纸巾。
他不由抬起头,正好对上黎帛来不及撤回的复杂凝望。
纸巾是黎帛递给他的。
“你哭了。”
男人很轻地叹息了一声。
*
杨思光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然已是泪流满面。
而黎帛看着这样的他,看似平静的表情下似乎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叹息。
“黎琛他……我想他应该也不会希望你为了他这么难过的。”
隔了好几秒钟,杨思光听到黎帛干巴巴地这么说道。
末了,黎帛又叹了一口气。
“待会你去给他上柱香就走吧。”
“这里人多口杂,其实也没什么好待的。”
*
悼念环节开始后。
知宾开始指挥人上前上香。
杨思光恍恍惚惚地拿了香,排在几个还在窃窃私语聊着城东的那块地的生意人身后,一步一步朝着黎琛的棺材走去。
离黎琛的遗像越近,那种被凝视的感觉就越是强烈。
为了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杨思光一直低着头,牙齿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他在知宾的声音中慢慢地朝着黎琛的棺材弯下了腰。
一股甜而腥的血腥味袅袅萦绕在他的鼻腔与喉咙里……
“滴答——”
然后,他听到了血滴的声音。
杨思光本来以为那是自己的血滴出来了,然而很快他就注意到,声音的位置不对。
血滴滴答答落下的声音,是在他的面前。
他缓缓地抬起了头,看向自己面前的遗像。
只见遗像上的黎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改了姿势,此时正垂着薄薄的眼皮,异常尖锐地瞪着遗像前的他。
而在遗像的后面,则是厚重漆黑的棺椁,只是此时那棺椁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开了一条细窄的缝隙。
浓稠腥臭的黑血如今正顺着那条缝隙,淅淅沥沥往外流淌着。
作者有话说:
阴暗批:老婆来啦!诈尸欢迎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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