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贡院内的情况, 周自言等人在外面,是无法得知了。
他们只能看着贡院大门缓缓关闭,然后坐车回国子监。
国子监内, 众多监生集聚一堂, 在上课之余,都在押今年会试, 会是何人高中。
上一回的会试,他们本以为是林鸣息博士头名, 没想到半路杀出来一个周博士,现在这两个人才都在国子监教书,说不准下一个头名,还是他们国子监的监生!
外城各大赌盘又纷纷开启坐庄,赌哪个读书人能摘得桂冠。
周自言站在学堂外, 看着里面一帮监生熙熙攘攘, 忍不住摇头轻笑。
他可还记得他考试那年, 他突然爆冷,让辜鸿文这人大赚特赚了一笔。
辜鸿文显然也想到这件事,笑道:“今年他们运气可不好, 不知道押哪个。哪像我押你那一回,那么多考生, 我独独就相信你能高中, 这不,让我狠狠赚了一大笔。”
“投机取巧。”周自言翻了个白眼,回屋去准备殿试的考纲和新一届的举人提纲。
率性堂监生们来了又走,有的人在这儿只待不过三四年, 有的人可能直到考中才会离开。
人走了,人又来。
年年都有新的学子入监, 进入国子监,开启他们的会试之旅。
周自言若是送走现在手上这批监生,不出半年,就要再迎来一批新的监生,到那时,他的教学方式也要跟着改变一些。
会试几轮考试,足足考了一个月。
几家欢喜几家愁,所有难熬的日子都在放榜那一天倏然结束。
监生们就好像一摞越堆越高的草垛,现在终于倒下来。
许多参加会试的监生看完自己的成绩,一回国子监便病倒了。
大夫们来看过,全是一个原因——操劳过度,精神太崩,现在极为突然的松懈下来,他们身体受不住,晕了。
也无需用药,多睡两天便是。
郑祭酒和辜鸿文这才放下心来,却又觉得好笑。
这帮监生,着实柔弱了一些,以后的骑射课,还得让锦衣卫的大人多让他们运动运动才是。
周自言也十分无奈。
因为,他那几个小学生,包括宋卫风,也在这帮柔弱监生行列中。
别人生病,周自言还能理解。
可宋卫风一直习武,每天早晨都会晨练,怎么也会这样?
宋卫风斜靠在枕头上,眼睛疲惫地睁不开,“不知道……感觉体内好像被抽走了什么似的,只觉得疲惫,困倦,好想睡觉……”
小哥儿摇摇欲坠,最后还是从枕头上滑落,直接倒在床上,爬不起来。
干脆就那么趴在床上,闭眼睡觉,憨态尽显。
周自言一杯茶还没倒完,宋卫风已经睡着了。
深重的呼吸声,证明这人睡得极沉。
那道绷紧近一年的弦,现在终于松下来,看来真是累了。
周自言帮宋卫风掖好被子,轻轻关上门。
又去豆丁等人的号房看过,那几个孩子,无一例外,此事全都在温软的床上呼呼大睡。
别的监生是面色苍白,睡也不安稳,这几个孩子却脸颊红润,不知道在做什么美梦,睡着时,脸上也带着一点笑容。
一一看过他们的情况,周自言便放了心。
刚出监生号房,郑祭酒便拿着一份名单急匆匆找到周自言,狠狠拍着周自言的肩膀,“大喜,大喜啊!今年会试,咱们国子监共去了一百八十五人,现在有一百五十六人通过了!一百五十六个啊!”
“今年总共通过了多少人?”周自言接过郑祭酒手里的名单,在看到他熟悉的那几个人的名字时,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郑祭酒背着手道:“今年报名的总共有两千三百多人,但是实际参考的不过两千出头。最后榜上有名的,足足有四百人!”
“比上一届多录了一百人。”周自言看过名单,心中有数,“说不得下一届又会多一百人。”
郑祭酒无限感慨道:“谁敢想啊,以往会试录取人员总是飘忽不定,有一年竟然只录了一百人!现在每一届录取人数都比上一届多,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照这么发展,天下间会有多少读书人出头,真是大喜!”
“慢慢来吧。”周自言拍拍郑祭酒的肩膀。
郑祭酒道:“改日国子监会为这些监生庆贺一番,所有博士和助教都必须到,周自言,你再敢逃跑,我就亲自去陛下那儿告状!”
“……去,我去还不成吗!”周自言瘪嘴。
这一百五十六名监生,接受了郑祭酒的祝贺,接受了各位博士和助教的祝贺,如众星捧月一般,快快乐乐的过了一段时间。
几日后,周自言夹着多册书,昭示着他们的轻松日子已经走到头。
接下来,他们又该投入到准备殿试中。
到了殿试这一步,好歹不会有落榜一说,最差也能捞一个同进士,去偏远小地方做个知县什么的。
但他们既然能去殿试,为的便是能留在京城,成为堂堂京官,所以,他们仍要努力。
幸好他们已经适应了周博士的教学方式,短短两个月,他们又进步许多。
两个月后,殿试开始。
周自言这回不能送监生们去考试了,因为他正和其他人一起站在帘幕后面。
于是,只有郑祭酒和辜鸿文陪同,站在殿外,看着监生们鱼贯而入。
而在殿里的周自言,与霍老太君站在一处,正隔着一道帘幕,看监生们入殿。
霍老太君拄着拐杖,笑眯眯道:“想当年,你也是这么进来的。小周,你可还有印象?”
刚说完这句话,霍老太君就晃了一下。
周自言扶着霍老太君,“霍大人,您身体不适,为何还要来看殿试?”
老太君现在身体情况不是很好,敬宣帝本想让她在府里休息,可老太太非要拄着拐杖来看殿试,谁都劝不动。
周自言只能帮忙搀扶一下老太君。
霍老太君拍拍周自言的手,“老身得来瞧瞧,瞧瞧能接过大庆百姓的人是什么模样。不能错过,一点都不能错过,看不到他们,老身这心里不安稳。”
霍老太君在大庆朝廷干了一辈子,现在也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
可她就是不放心,总是担心后面来的官员不靠谱,搅混水。
所以她就想看看,看看后面那些接替他们这帮老家伙的年轻人,是什么样子的,到底能不能值得百姓依靠。
周自言想通霍老太君的想法,笑着说:“霍大人放心吧,现在还不是他们撑起来的时候。这儿还有我们这一代呢?等我们老了,才是他们顶上的时候。”
“哎,说得也是,说得也是!”霍老太君跟着笑,“小周也还年轻,好,挺好!”
周自言隔着帘幕,第一眼便能看到第二排的宋豆丁和二棍,紧接着是第三排的宋卫风。
从第四排开始,他那帮小学生像是垄断了一样,一排五个人,他的学生们占了四个!
身边人都是盘靓条顺的大人,轮到宋豆丁他们身上时,身高瞬间矮下去一截。
看着这帮混迹在大人里的小少年,所有人都忍不住善意的笑了几声。
在场的人多半都知道周自言的事情,也知道他名下那几个学生。
他们现在没办法和准备考试的监生们说话,于是都来调侃周自言。
“周大人,你那几个学生,得多吃点饭呐,瞧瞧这身高,少了人家一大半!”
“最前面那个小矮个,虽然有些矮,可看他的位置,想必学问极好。”
“周大人……”
周自言一一笑着接受,最后还是道:“哎,诸位大人,学问不看年纪,自然也不需要看身高。待会瞧瞧看吧,他们不比其他人差。”
上一次来这里,他在帘幕外,这一次,他在帘幕内。
周自言静静看着敬宣帝再一次走下台阶,顺着每一位考生的座位,依次走过去。
其他考生皆如他之前那次一样,害怕,紧张,心境不宁。
可他那几个学生,各个稳得像大山,不管旁边站了谁,都老老实实做自己的题,绝不分神。
一众四百人里,不乏许多年纪小的考生。
但敬宣帝知道哪几个人是周自言亲手带出来的,于是他便在这些人身边多停了一会。
他发现这些孩子确实如周自言一般沉稳。
不仅思想深刻,落笔也一刻不停,一看便是胸有成竹。
敬宣帝心中满意,又转了一圈。
他惊讶发现,其他比较熟悉的大臣家的孩子,好像也脱去了记忆中纨绔子弟的面貌,端坐于座位上,提笔写题,没有一丝阻塞。
这些孩子都来自国子监,也都是跟着周自言上课的学生。
敬宣帝想到京城各大官学闹得沸沸扬扬的新式教学方式,难不成周自言那套方法,真的能在短时间内,突击一个学子,让他能考过科举么?
敬宣帝开始好奇,并期待着最后的结果。
半月后,殿试放榜。
这回殿试,没了周自言和林鸣息这样的半路黑马,状元,榜眼和探花,三人都是年过三十的青壮年。
其中唯有状元出自国子监。
但国子监此次科举,去了一百六十五人,甲等有十三人,乙等有二十一人,其余监生皆是同进士。
这个结果十分不错。
国子监监生成绩好,于郑祭酒来说便是板上钉钉的功绩,乐得郑祭酒手舞足蹈好几天。
打马游街那一天,百官休沐,周自言哪儿也没去,一直等在国子监里。
不一会,外面打马游街的队伍由锣鼓开道,顺着人流慢慢进入内城。
周自言整理好衣物,随着国子监众监生走到外面,登上高处,遥遥看着往这边而来的进士队伍。
风萧萧而起,卷起大家的衣裳,莉玛也与大家站在一起,【周,你们这里的规矩真有意思,考中科举还要围着京城绕圈。】
【这是一种奖赏,也是荣耀,金榜题名时,一朝看尽京城繁华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周自言稳稳站在城墙上,看不远处尘沙漫天,百姓拥簇。
【听说你以前也是这样过来的,周,现在看到你的学生们也像你一样荣耀,是不是很开心?】莉玛无法想象周自言的心情,她只教了这些学生短短时间,就已经兴奋地要晕过去。
周教他们教了许多年,不知道他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其实周自言心中什么都没有,极大的繁盛之下,是无穷尽的空寂。
多年科举路,今日终于结束。
他与这些孩子们的师生之谊,也快要划上一个句号,怎能不空寂,怎能不难受?
相识相伴这么些年,离别却越来越近,纵使耳边喧嚣热闹,周自言还是觉得四周寂静。
可他不能让其他人看出来。
于是他也挂上微笑,和其他人一样期待着。
慢慢地,进士队伍进诚,周自言的目光绕开前面的几位进士,直接落到宋卫风他们身上。
今日的他们,穿得可真好看。
每个人头上都簪了鲜花和美玉,一身鲜红的进士服,让他们看起来就像一簇簇正灼灼燃烧的火苗。
这些火苗,从小小一点火星子,不断燃烧,终是烧成大火。
一路从南边小镇烧到京城,现在又烧到大庆陛下面前,让敬宣帝看到南边少年的力量。
看着看着,周自言心中那点不对劲最后还是消失了。
全心只剩下纯粹的高兴,和欣慰。
高兴他们得偿所愿,欣慰自己教有所成。
他们这几年,何其有幸,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谁都没有辜负对方。
打马游街后,国子监很是热闹了好几天。
谁让他们这儿又出来一个状元呢。
郑祭酒这人,大袖一挥,再办一个进士庆贺宴!
这次全国子监的人都要参加,尤其是那几个总是半路溜走的博士,谁若敢走,第二天他郑大人就要翻脸!
说这话时,郑祭酒频频看向周自言,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以周自言为首的溜号博士们,只能换上自己的新衣服,应邀赴宴。
晚宴时候,状元郎带着一众进士,跪到周自言和其他博士面前,感谢国子监诸位夫子认真教导,让他们今日荣登皇榜,祖上有名。
他们对每个博士都感谢了一番,轮到周自言时,大家说的格外多了一些。
毕竟,谁都知道,要不是有了周博士新奇的特训方法,他们也不能在短短时日里成长到这般地步。
周博士的大恩,他们铭记于心。
哪怕将来他们这些同窗都会散到大庆各个地方,他们也会把国子监这几年的生活,记一辈子。
周自言认真听着,每一句都听到耳中,记在心里。
末了,与其他博士共同举杯,忍不住多嘱咐了两句,“要不了多久你们便能与我们同朝为官,到那时便不再是学子身份,而是真真正正的朝廷官员。”
“切记不可在用学子心态行事,多学,多看,万事以陛下和百姓为先。”
这帮尚且年轻的监生们就要退学入仕,成为真正的朝廷官员。
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适应官场的生活,能不能听到百姓的声音,做一个尽职尽责的父母官。
周自言现在能做的,就是多给他们讲一些为官之道,好让他们时刻记得,要做一个好官。
所有进士都听得仔细,点头,“多谢周博士教诲,学生谨记心中。”
这一场宴席,所有人都喝得有些熏熏然。
郑祭酒带着博士们现行退下,把这个场子留给场上的监生和进士。
周自言扶着连廊立柱,踉踉跄跄回号房休息,走了两步后,他还是顶不住醉酒后的头晕,顺着柱子坐下来。
天上一轮弯弯明月,照过千百年前的大地,现在又照着大庆的赶路人。
几百年之后,这一轮明月,还会照耀更多时代。
周自言坐着醒酒时,脑子里乱糟糟一片,不知道又在想什么。
他想到马鸣沟,想到宋父,钟知县,又想到京城,林范集,敬宣帝……
天下熙熙攘攘,人有万千,心性不同。
有的人脚踏实地,坚持苦干,哪怕自己不认识一个字,也要让两个孩子读书成才。
始终带着良善之义行走于天地间。
【马鸣沟里,宋父守着他的小铺子,握着一壶酒,满心愁绪,“你说孩子们怎么样了?不知道有没有考上。”
“老爷,两位小公子都是极聪明的人,再说还有周夫子……您就放心吧。”文秀宽慰他。
宋父看了文秀一下,突然道:“文秀,明年你也去京城吧,你不是一直想考女官么?我这个和糟老头现在也算功成身退了,要不了几年,我就打算回村里种种田,养养鸡,也不需要什么侍女了……”】
有的人,纵然经历多重苦难,也挺直腰杆漫行。
酸甜苦辣甜,全咽在每日生活中,独自品尝各种滋味。
【马鸣沟城西的木材老大爷,时刻记着周自言说过的话,活到老,也可以学到老,手中一册书,做木工时也在看。
城南的庞大娘坐在床上,看着两个孩子在院中奔跑,心满意足,继续绣手中东西。
花婶子,章伯母还有许多许多平凡又踏实的老百姓,都在好好经营各自的生活,平淡每一日,心中却又甜滋味。
远在下河村的宋家众人,都守着越来越壮大的识字班,想着将来送娃娃们进去读书,也能像宋老哥家的孩子一样,博一个好成绩,成为能读书识字的读书人。
而识字班里的老夫子,望着庙宇里高高参天的大树,好像听到了春芽破土的声音。
上河村的婶子,拿起手中缝制的女娃衣衫,不知道合不合小妞那丫头的身量。
婶子身旁,摆着一件又一件,花花绿绿的好看衣衫,皆是思念所致。
京城里,四娘看着手上的火锅单子,擦去额头汗水,笑着收拾今日店里残局。
阿穗坐于家中,一边帮爹娘做活,一边勤奋苦读,她想,周夫子也会支持她读书的吧。】
有的人明晰所有人间大道理,仍割舍不下心中那点道义。
于是选择留在这片土地,继续奋力前行。
【钟知县看着县丞拿过来的案子,揉揉眼睛,“年纪大了,眼睛也有些看不清了。”
县丞道:“这般年纪了,早就该去个富庶地方养老,大人何苦还留在这儿?”
“本县若是走了,赵家病死的牛怎么办?老刘家前些时日还没追回来的月钱怎么办?还有张寡妇家,门前那些小流氓还没有处理……”钟知县像宝贝一样数着镇上的事情,最后笑道,“走不了,走不了啊!这辈子看来是要留在这儿咯……”】
有的人阅览繁华,抛弃繁华,最后守着那点点希望的苗子。
愿以一己之力,供他们向远方出发。
【文山长点起油灯,看着屋内继续学习的学生们道:“好好读书,将来你们也能去京城官学。”
“就像宋学长,王学姐他们那样吗?”年纪还小的学生们纷纷握着毛笔嘻嘻哈哈。
文山长笑着摸摸他们的头,“自然,自然……”】
有的人看透所有,最后保持初心。
急流勇退,不愿做那违背本心的负心人。
【廖为安坐于廖家学堂里,慢慢悠悠讲着手中书籍。
底下子侄小孩,十分不解,“表兄,你为何不去参加科举啊,依你的本事,拿个状元不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嘛!”
“读书只为明理,考不考科举,做不做官,并不重要。”廖为安掀下一页,笑着点点他们的额头,“这世上,有的人热心赤诚,适合做官,有的人精于算计,适合经商,也有的人,身世复杂,矛盾难解,就适合在家里为你们这帮小萝卜头教书。”】
有的人,天命姻缘一线牵,可愿为心中志向,亲手剪短这份情谊。
幸好,幸好,两情相悦时也志同道和,此生唯一道心,能一生相伴,足矣。
【辜鸿文端着酒壶坐到姜南杏身边,“南杏,听说你家中在劝你成亲了。”
“是啊,他们还是坐不住了。”姜南杏擦去唇边酒水,“不过你懂我的,我志不在此。”
“我自然知道,所以……”辜鸿文终于大着胆子说出那句话,“南杏,我知你懂你,也愿与你一同前行,南杏,你我虽无缘分,但我想一直做你身边最至亲之人。哪怕只是国子监同僚。”
姜南杏读懂了辜鸿文的意思,她低头一笑,“辜鸿文,你见我身边的男子,除了你,还有谁?等等,周弟是不算的。”】
有的人以病弱身躯扛起一国之重,不知未来,不知结果,任凭后世如何书写。
此事,只愿以心行事,不留遗憾。
【敬宣帝披着外衫,坐在御书房内,处理白日剩下的文书和奏折。
詹公公实在心疼,忍不住道:“陛下,后半夜了,歇息吧,您的身体熬不住的。”
“趁着朕还能动,得多准备一些事情。”敬宣帝咳嗽了两声,“不然留下一个烂摊子,叫下一个人怎么接手?做的不好,最后伤的还是大庆和百姓,朕可不能做那个千古罪人。”
与此同时,林范集的林府,通政司,翰林院,三法司等各大运转机构,全都亮着明亮的灯光。
即使今天全京城都在为进士们庆贺,他们也如往常一样,皆穿着自己的衣裳,坐于桌案前,处理着手上的公务。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至年华老去,方能卸下身上担子,然后把这一国百姓,交到下一任手上。】
有的人一朝成名,不忘昔日旧友。
不管将来要如何走路,只盼身边友人仍在,携手并进,砥砺前行。
【文昭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坐在对面的顾司文。
顾司文等了许久,终于愿意端着一杯酒过来庆贺这个曾经的死对头,“文昭进士,恭喜你!”
“听说你终于想通,要去参加乡试了。”文昭轻轻碰杯,垂下眼睫,“怎么,若是你愿意,请我过去为你补课也不是不成。”
“你这个臭小子……”顾司文笑。】
有的人踏上不远万里求学路,取他人之长,补己方之短。
所求结果,不过是家国安宁,百姓富足。
【秋云和与娜媞坐在另一桌,看着今日大庆科举考过的进士们,心中情绪复杂。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巴赫族才能有这么壮丽的景象。”娜媞闭上眼,她也想看到巴赫族壮大。
“会有的。”秋云和攥拳,又松开,“一定会有那么一天……”
而他,也能登上理朝高位,实现心中抱负。】
有的人流落他乡,伶仃孤单,但还记得来时路和家中人。
所见,所闻,所思,所记,一笔一划都带着思想的重量。
【莉玛面前吃食一盘未动,她看着眼前盛大的景象,忍不住执笔一一记下。
大庆百名学子,共同庆祝,红绸飞舞,繁花盛开。
如此将文人风采与百花盛景相结合的盛事,希望她在未来的奥里菲尔,也能看到这样的景象。】
有的人初初踏进这方天地,如雏鹰展翅,鲜花吐蕊,正迎着朝阳和希望成长。
或许几年之后,也能成为庇佑一方的父母官。
【国子监席座上,所有人都喝得东倒西歪。
宋豆丁望着眼前这一切,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能仰头喝下手中的酒水。
王小妞等人和宋豆丁坐在一起,齐齐举杯,“为了咱们,也为了周夫子。”
“咱们原先做好的约定,可不要忘了。”
“怎么会忘记,咱们说好,不管去到哪里,都要做一个有信念,忠诚,而善良的人。就像周夫子做的那样,要用自己这一身学问,去做些能让百姓开心的事。”
“对!要做一个能让百姓放心的官员!”】
还有许多许多人,还有许多许多事,但周自言现在脑袋混沌,想不起来。
他扶着柱子,好不容易站起来,却左右前后摇晃。
身后伸出来另一双手,帮忙扶住他。
那是一双葱白有力的手。
修长,好看,而且温暖。
周自言微微一笑,握住这双手,奋力一站,终于站稳。
有的人历经磨难,心气不灭。
知‘我’要什么,懂‘我’得什么,跨越山水和万里路程,来的刚刚好。
宋卫风搀扶着周自言,皱眉,“周大哥,你这是喝了多少?”
“没多少……就是心里高兴……”周自言打了个嗝,一股酒气。
“奇怪了,怎么每次我醉酒……都是你在我身边……”
“谁让我这双眼睛里只能看到周大哥呢。”
“那是我赚得便宜了……哎哟,不行,头晕了。”
“那我扶你回去吧。”
“好,慢些走,慢些走,今晚月光这么好,走快了,反而不美……”
“……都醉成这样了,还有心情赏月呢……”
“你不懂,这月亮,就得今日看。”
“虽是弯钩月,却照人圆满。”
周自言说完这句话,彻底醉过去,再说不成一句完整的话。
宋卫风无奈,只能扶着人慢慢走,只是走在月光下,怎么也想不透,什么是‘人圆满’……
可恨这周大哥,自己说完,就睡过去了,也不管旁人听没听懂。
第132章
琼林宴后, 这四百名进士,开始慢慢收到派官的圣旨。
从下旨到赴任,朝廷规定, 不许超过四个月。
若是任职地离得近, 那还好说,若是离得远, 从接到任命那一天起,就得准备启程。
从这一天起, 国子监里处处都有不忍别离的哭声。
昔日同窗几载,一朝科举结束,此去一别,天高路远,非意外不能再相见, 如何让人不心伤。
正在准备行李包袱的监生, 白天收拾东西, 写信寄信,晚上便约上至交好友,不醉不休。
已经要启程的监生, 只能默默留下几封书信,坐上远行的马车, 看着国子监渐行渐远。
而还留在国子监里的监生们, 看着自己号房旁边,再没有那个熟悉的读书身影,心中惶然。
有时候明知道好友已经不在,可还是会习惯性叫出那个人的名字。
“李兄!帮我取一本书来——嗨, 敲我这个脑子,李兄已经去赴任了, 也不知现在走到什么地方了。”监生一拍脑袋,摇着头自己去取书了。
“……张姐姐,张姐姐,这篇文章——”
监生推开房门,看着空荡荡的号房,才想起来,张姐姐已经启程去赴任了。
国子监里的树木绿了又黄,掉落又生新芽,万千学子步履匆匆,人来过,人又走。
最后唯有这座国子监矗立此处,风雨不倒。
大部分进士都已经启程,走得早的那些,说不定现在已经离京了。
可周自言那几个小学生,还没收到旨意,这几个孩子急得天天等在国子监门口。
“怎么还没来啊!”
“怎么还没来啊!”
“怎么——”
周自言握好书卷,照着他们的脑袋,一人来了一下,“你们也不看看你们的年纪?个个十四五岁,陛下要怎么安排?肯定要把你们放在最后,给你们一人一个闲差,先长大再说吧!”
“唔!”宋豆丁捂着脑袋,“夫子,你再打我,我真的要长不高了。”
“可是我们学问又不少,平什么不让我们去做有用的官!”王小妞掐着腰,分外不服气。
周自言看着他们几人气鼓鼓的模样,实在很难把他们与‘朝廷命官’这四个字联系到一起,“今天中午有烧肉饭,你们啊,还是去好好吃饭,尽快长大吧!”
少年天才于读书人来说,是美名,但对敬宣帝来说,是个不小的难题。
年纪小,能考上科举,证明学问真的好,但学问好,并不代表这个人就能做官。
更别说这个考生年纪还小。
这样的学子,不管安排在哪里都是个棘手的选择。
所以周自言很能理解为什么敬宣帝到现在还没下旨。
无非就是不知道怎么安排,既要不埋没这几个孩子的才智,还不能累着他们,吓着他们。
难啊!
等待派官的这段时间,周自言也没闲着,他抓来宋卫风,每天在和他回忆当年的舞弊案细节。
宋卫风是亲历者,而他是监察者,两个视角共同回忆,总能把那些小细节补全。
写着写着,周自言便用五张纸,写出一份诉状出来。
除去卫家舞弊案这件事,还列举了一些卫家不大不小的毛病,最后又点出来卫家子嗣当年故意陷害顾大人长子的事情。
宋卫风细细摸着这份诉状,“不知道哥哥知道后,会不会开心。”
“对了,你知道你哥亲母现在在何处么?”周自言将诉状卷好,放入木盒中,准备改日呈给京兆府尹。
京兆府看了,定不会过别人的手,而是直接上报给陛下,到那时,敬宣帝肯定会叫他们入宫。
宋卫风点点头,“我知道她家,现在还在京中。但她好像回老家静修去了。”
“修书一封吧,告诉她你的想法。”周自言写完诉状,坐下喝茶,“不管她同不同意,这件事都得告诉她一声。但她既与卫家脱离关系,她同意与否,也影响不到你。”
“我知道了。”宋卫风点点头。
周自言喝了两口茶,突然想到一件事,“陛下是不是还没给你派官?”
“嗯。”宋卫风提起这件事也有点担心,“陛下是不是不知道如何安排?”
“应该是想把你留在京中,但又不知道把你安排到哪里。”周自言心中有了数,“且等着吧,要不了半月,陛下就该召你们进宫了。”
周自言说的信誓旦旦,仿佛已经看到陛下召见一样。
宋卫风只能如周自言说的那样,先写信告诉了那位已经离京的夫人,然后在国子监里等着。
可那周自言就是敬宣帝肚子里的蛔虫,十二天后,詹公公果然来请几位小公子入宫。
顺便叫周自言入宫用膳。
周自言一算时间,看来是要先决定派官,然后再用膳。
御书房里,敬宣帝正喝着一盏金丝燕窝,不过即使是这样的补品,还是缓和不了敬宣帝脸上日渐严重的苍白。
古往今来,做皇帝的人,就没几个人是安安稳稳度过晚年的,敬宣帝深知,他这条命,也要慢慢走到尽头了。
所以,在大限将至之前,他要扫平所有能扫平的障碍,留给下一任大庆继承人一条康庄大道。
周自言身后串着一群小学生,齐齐像敬宣帝行礼。
“免了,都起来吧。”敬宣帝抬手,放下燕窝,开门见山道,“今日叫你们过来,是想问问你们的意思,这科举也结束许久了,朕左思右想,觉得你们很是适合詹事府,如何,你们可愿去啊。”
“陛下,詹事府……”周自言无需思考,只一听这个名字,就知道绝对不行。
詹事府,那可是辅导太子的机构。
现在大庆未定太子,詹事府便直接负责几位年长的皇子皇女,其中派系纠缠,几天几夜都说不清楚。
敬宣帝让这几个孩子去詹事府,这不是去竖活靶子么!
“先别急。”敬宣帝一看周自言的抗拒姿态就生气,“你这臭小子,倒是先听朕说完!”
“臣知错。”周自言嘴上从善如流地道歉,表情却还是拒绝。
只要敬宣帝说不出一个正当理由,他仿佛当场就能带着学生们离开。
敬宣帝慢慢悠悠地说:“现在天下已定,可朕还没决断好太子的人选。先祖立法,立贤立长立嫡,但朕的长子并无此意,且心性绵软。”
“现在也到了该立储的时候了。”敬宣帝揉捏额头,烦得很,“可朕那几个皇子皇女,各有各的长处,也各有各的短处,你们若是去了詹事府,全当替朕看看,掌掌眼。”
“你们几人根基不在京城,而且是跟着周爱卿时间最久的学生,心性和眼光应当也与周爱卿相似,你们去,朕才能放心。”
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放心’儿子,敬宣帝对他们算是真的掏心掏肺。
周自言稍稍放松了一些,也诚恳道:“陛下,此事事关重大,他们还都是孩子。”
“朕知道,朕只是需要一些别人的意见。”敬宣帝道,“况且从詹事府出来,便可直入翰林院,在翰林院再历练两年,到那时他们也到了弱冠年纪,便能安排正经官职了。”
“你们的想法呢?”周自言转过身去,询问身后的几个孩子。
敬宣帝提醒道:“宋学子稍等一等,朕另有安排。”
宋卫风一听,默默退到一旁。
宋豆丁他们弯着腰,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说真的,他们对这个詹事府那是完全不知……而且听陛下那个意思,他们在詹事府,还要和各位皇子皇女打交道,听起来就很麻烦。
他们其实都不愿意,可谁都不敢直接这么回绝陛下。
几个孩子偷偷用余光看看彼此,都在眼中看到了为难。
敬宣帝见状,微微叹气,“怎么,你们可是不愿帮朕这个忙?”
宋豆丁上前一步,恭敬道:“陛下,学生等人,苦学这么些年,为的就是能帮陛下分忧,能让大庆百姓过上更好的日子。陛下,相比较留在京城,按照规定的路子出将入相,学生更愿意去那些偏远的小地方,传达陛下的各项良政和圣人学说。”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宋豆丁说的如此认真,敬宣帝也认真起来,“留在詹事府,待不过五年,去翰林院跟着你们周夫子再历练两年,足以让你们进入内阁,成为天子近臣,掌百官之权。”
“陛下,若人人都留在京城,那留在远方的大庆子民,又该由何人来教化呢?”宋豆丁弯下腰,用最郑重的语气道,“陛下,留在京城虽好,却与学生的心愿不符。学生只愿像周夫……周大人那样,以民为重,脚踏实地,为百姓做一些应该做的实事。”
敬宣帝沉默良久,又去询问其他人,“你们呢?”
敬宣帝以为,这么多年轻人,总不能都愿意往外跑吧?
结果一个一个说完,都是想去大庆各个地方,做能庇佑一方百姓的父母官。
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心性,敬宣帝都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遗憾。
“朕还想着,你们若是能留在京城,便能和朕的子女一同长大,将来也好辅佐他们各项事情。”敬宣帝叹气,“看来你们之间没有这个缘分。”
也是他的子女们少点运气,留不下这么好的纯臣苗子。
敬宣帝瞥了周自言一眼,“都是你教出来的好学生,全都和你一个模子!”
一样的倔强,一样的不怕苦不怕累,任着心中那点执拗的想法,便能无惧所有。
可他们才堪堪十五岁啊,别家孩子,十五岁的时候还在家中撒娇讨乖呢,这帮小学子,便已经要去担起那份责任了。
周自言……周自言!不愧是他最为看重的臣子之一,是个会教学生的!
敬宣帝虽然觉得感动,但也不能就这么让这一帮十五岁的少年,真去偏远地方任职。
最后,敬宣帝硬是把他们分成两人一组,分别塞到离京不远的县城里,许诺他们,若是他们做的好,等过了二十岁,便真的放他们离京去各处闯荡。
这几个地方,都是敬宣帝亲手选的好地方。
民风淳朴,关系简单,在那里任职的知县家境都清白,历年述职报告也详细,最适合让这几个少年熟悉公务,并好好成长。
周自言觉得这是最好的结果,便领着孩子们接下这份圣旨。
孩子们经过周自言解释后,也觉得陛下是真心爱护他们,并非要让他们拔苗助长,于是全都跪到地上,拜谢陛下。
宋豆丁和王小妞以前便在一起玩,最为熟悉,今后还是一起。
蒋庆庆是小哥儿,便跟着最身强力壮的庞大山一起行事。
钟窍一本身便熟悉知县事物,且家境富裕,敬宣帝就让他和二棍一起。
敬宣帝本以为他们会留在京城,所以还安排了晚膳,可现在不成了。
詹公公只能亲自驾车带着他们离开皇宫。
他们是这批进士中最晚派官的学子,今日领了圣旨,便要开始收拾东西,早日出发。
而此时的御书房里,敬宣帝一改刚才的和颜悦色,朝下扔下一份诉状,冷声道:“周爱卿,这是怎么回事?”
周自言拱手作揖,“陛下,臣与宋进士,有冤屈要告。”
“宋监生,可有此事?”敬宣帝想着诉状上的事情,“你可知,若是让朕发现你们合起伙来蒙骗朕,你们会有什么下场?”
“学生不敢,但学生所说之事,字字属实,万望陛下明察。”宋卫风直接撩袍跪下,恳请陛下彻查这件事,“学生那兄长,年纪轻轻,惊才绝艳,却因为这件事,早早离世,学生心中实在不忍,现在卫家也没有在卫家宗族祠堂设立兄长牌位,学生真心为兄长叫屈。”
敬宣帝盘着手中檀木珠,淡淡道:“你只为你那兄长伸冤,那你呢?卫家将你接回去,又将你抛弃,你心中可有怨?”
“命该如此,学生不怨。”宋卫风声音清亮有力,“学生身边已有慈父幼弟,还有一知心人,学生此生足矣。现在唯有心中那点执念是为兄长伸冤,别的,再无了。”
“好,朕便去查一查,看看这卫家到底做的什么事,还敢在舞弊案中搅混水。”敬宣帝将手中檀木珠串狠狠拍下。
翌日,周自言便听说,三法司的人又被叫进宫里去,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而宋卫风的派官之事,因为这件事也暂时被搁置。
至少要等卫家的事情查明以后,确定宋卫风没有欺上瞒下,敬宣帝才会正式派官。
不过这样也好,宋卫风有更多时间帮孩子收拾行囊,然后再一个一个目送他们离开。
几个孩子同时坐上要远行的马车,周自言和宋卫风站在官道边。
宋豆丁这六个风华正茂的少年人,突然就在他们眼前变成六个小矮敦敦。
那时候,宋豆丁每天都要吃两只糖葫芦,吃的满手都是山楂渣滓。
任凭宋卫风和宋父怎么说,宋豆丁拍拍屁.股,记吃不记打。
可现在的宋镇声,大袖窄护,衣冠楚楚,小小年纪已经初具君子风范,站在马车旁边,竟快和那匹马儿一样高了。
王小妞,那个小时候,总追在宋豆丁身后跑的小丫头,儿时遭难,心性不移,现在正要像她的名字那样,向阳初生,亭亭玉立。
蒋庆庆呢?总觉得自己不如其他小伙伴,可他在面对何青治的时候,还是坚定不移地选择自己的理想,纵然要付出比旁人更多的努力,他也毫不在乎。
周自言觉得,蒋庆庆一点都不比其他孩子差。
二棍和庞大山小时候便喜欢在一起玩,现在虽然没有分到一处,可他们还是站在一起。
高高壮壮的庞大山,现在变得更加憨厚可靠,二棍也从小时候那个无依无靠的穷小子,变成现在清秀聪慧的梁鹤飞。
他们俩倒真像二棍的名字一样,马上要展翅高飞了。
钟窍一是变化最小的一个孩子,其他孩子是从零到一的质变,钟窍一就是从一迈向二。
只是变得比从前更坚定罢了。
他始终走在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上,并将坚定不移继续走下去。
“都装好东西了吗?别落下了。到时候可不能再回国子监拿了。”周自言像个操心的老父亲,絮絮叨叨完,又絮絮叨叨。
宋卫风在旁边一言不发,也默默翻看孩子们的行李。
只是他打开,又合上,打开,又合上,透着一股慌乱和不舍。
宋豆丁按住周自言和宋卫风的手,‘嘿嘿’笑,“夫子,哥,我们都长大了,你们就放心吧!十五岁,别家孩子都订亲了,是大人了。”
“可你们要离京……我还是不放心。”宋卫风握住宋豆丁的手,手心渐渐被汗濡湿,“到了那里,一定要先写信回来。小妞,二棍,你们也是,一封都不能少。”
“少一封,夫子连夜去打你们屁.股。”周自言‘恐吓’他们,眼中却满是伤感。
几个孩子齐齐单膝跪地,拱手作揖,拜别他们生命中极为珍贵的两位长辈。
“夫子,宋家哥哥,放心吧。”
“豆丁(小妞、庆庆,二棍,大山,窍一)这就要走了,此去任职,吾等必将坚持夫子的教诲,脚踏实地,以民为本,定会让更多人明白读书的珍贵。”
“时不待人,路远难等,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万望……万望你们珍重身体。”
言辞说到最后,都带上隐隐的哭腔,令人难受。
周自言看着面前这一排低下头的黑脑瓜,还是没忍住眼里的清泪。
他仰起头,把眼泪逼回去,不想在孩子们面前丢人。
“知道了知道了,你们也得好好互相照拂,遇到困难就多互帮互助,想想夫子说过的话,耐心一些。”
“……”宋卫风鼻腔声渐重,“到了那边,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要是有哪里不行,记得写信回京,我和你们周夫子,都会帮你们的。”
马车夫扬起马鞭,“几位公子小姐,咱们该出发了,再耽搁下去,要出不了外城了。”
孩子们扑到两人身上,狠狠拥抱了一回,然后决绝地转身上车。
再不转身,他们怕自己走不了了。
马车帘放下,马蹄踏着地面‘哒哒哒’远去。
宋卫风抽噎一声,“我还以为他们都会留在京城,和你一道……”
周自言望着渐渐消失在官道远处的马车,“我原先也是这样以为的。但我忘了他们皆有自己的思想,并不会按照我设想的道路走。现在的结果挺好,至少是他们自己选的,而且也证明,他们真的记住了我曾经说过的话。”
他说,不管官职高低,不管官职在京城还是小城镇,都得做一个好官,让百姓放心,让朝廷安心。
他还说,希望远离京城的小地方,也能涌现出更多读书人,让大庆人人都能读上书。
现在这帮孩子,就是把他的理想,和自己的理想归拢到行囊里,背上出发了。
他该开心才是。
可这心中,怎么觉得空落落的呢?
宋卫风挽上周自言的手,“周大哥,我们回去吧。我想躺下睡一觉。好累啊。”
“走吧。”
周自言和宋卫风不约而同,再回头看了一眼。
却只能看到空空荡荡的一条官道。
三法司有什么风吹草动,外界都能知道。
近日三法司不知道犯了什么浑,居然整出来一个清查条例,要把过去十五年的案子都拿出来再看一遍。
三法司审案,不管如何,被提审的人,都要去刑部大牢走一遭。
一时间,京城人人自危。
卫家更是慌乱。
因为卫家最大的舞弊案,正正好好在十五年之内。
“摆明了是冲卫家来的!”卫家老三狠狠摔了手中茶碗,“该死的宋卫风,我就知道,他一朝得势,就绝不会让卫家安稳!”
卫淙也恨道:“可恨他一直住在国子监,平日根本不出来,我们没机会找他谈谈。还有那周大人,整日跟在他身边,我们的人也不好下手。”
“现在再说也来不及了。”卫家老三沉思,“三法司有这个动向,肯定是宋卫风向陛下说了什么,三法司这是领了陛下的旨,不然不敢这么大张旗鼓。幸好当年做的够隐秘,除了咱们自家人,没人知道当年的事情。”
卫淙担心道:“可还有那与四叔叔和离的——”
“她现在都不在京城。听说她一直在道观静修,为他那早死的孩儿祈福。”卫家老三想了想,觉得不行,“还是派人去看看,她若是有动静,就想办法让她不能回来。”
卫淙领命,“是。”
当夜,卫家的人便骑马飞驰而去。
同时,有宋卫风帮忙,另一队更快的人,同时从刑部出发,刚刚好比卫家之人更早一步找到那位正在道观里静修的夫人。
夫人早就收到了宋卫风的信,只是信中只是一些问好之意,并没有提及这件事。
现在一听宋卫风要为自尽而亡的长子翻案,立刻拜别道观道姑,随刑部之人赶往京城。
在路上,夫人听完这件事的起末,忍不住问道:“那……那个孩子现在如何?”
那孩子与她,只有半年多时日的母子情分,她早就不记得那个孩子的样貌。
没想到,竟然是那孩子一手促成这件事。
“您说宋监生?”领头的侍卫笑着说,“宋监生现在好着呢,整日在国子监里,与周大人一同教书,只等这件事了,便能领旨赴任了。”
“好……好啊……”夫人点点头,捻着手中珠串,慢慢放下马车帘子。
第133章
宋卫风现在已经算从国子监毕业, 按理说,该离开国子监。
可他又还没有派官,离开国子监也不知道去哪里。
周自言觉得, 时时候把他的周府用起来了!
于是一封简短的书信, 从国子监发出,寄去阿穗那里。
隔日起, 周家府邸便开始陆陆续续的添置东西。
阿穗姑娘站在宅邸门口,眼明心亮, 指挥着各方脚夫搬运东西。
周府收拾好后,周自言和宋卫风一起搬了进去。
国子监离皇城较远,每日上朝还得多走一块路,但他那周府,离皇城只有一小段直线距离, 早上还能多赖一会儿, 甚美。
而宋卫风, 身为周自言的徒弟,和夫子住在一起再合理不过。
毕竟在大庆这里,一直都有师徒同住一屋, 探讨学问的美谈。
想那廖为安,不过十几岁的时候便被林范集正式收为徒弟, 隔三差五便要住到林范集的林府。
师徒二人常常在长夜治学, 流传出许多脍炙人口的文章和诗词。
阿穗早就打定注意要在周府干一辈子,所以从周自言回京,阿穗就一直在等,等周府重开的那一天。
现在总算等到了!
周府重启大门那一天, 阿穗穿着她最漂亮的衣裙,领着两个小丫鬟, 在大门口迎往来宾客。
有阿穗在,周自言又开始‘心安理得’的做甩手掌柜。
宋卫风颇为不解,“阿穗姑娘怎么就对你那么死心塌地?”
“没办法,人格魅力太大了。”周自言摊手。
“……”宋卫风真想立刻走人。
周自言拉住宋卫风的手,笑着说:“除了我们之间感情深厚外,其实这府中所有进项,阿穗都能拿四成。我以前不怎么用钱,也没时间打理陛下给的产业的田地,所以都交给了阿穗。不过我觉得她能在我这儿待这么久,应该不单单是为了钱。”
“像阿穗这样的姑娘,若是去外面做个总管家,怎么着也能拿六七成的分红。”宋卫风点点周自言的额头,“幸好人家感念你当初的情谊,这才让你什么事都不用管。”
“哎,我这人吧,运气没得说。”周自言也觉得自己太幸运了一些,不仅可以穿越时空,“被罢官后还能重来一次,还遇到了你和豆丁他们那几个孩子,别的读书人哪有我这个运气。改日我得去庙里、道观好好拜拜。”
“……”宋卫风摇摇头,还是甩袖走了。
今天是周府的开门宴,来了许多客人,前院忙忙乱乱。
周府没有几个下人,宋卫风决定去前院帮忙。
周自言么,他作为周府的主人,就在正堂里坐着,好好待客就是。
热热闹闹一天后,周府终于在子时(晚上十一点)送走最后一位宾客。
几人撑着快要睁不开的眼皮,胡乱收拾了一下残局,周自言便让大家回屋睡觉,至于剩下的事情……明日再说,明日再说!
周府现在只有阿穗一个大侍女,她名下记着两个帮忙的小丫头。
除此之外,便是伙房六位师傅,还有一位门房。
若平时只伺候两个主子,那是很够,可如果再遇上开府宴请的事情,那是绝对不够的。
阿穗觉得,还是得再采买一些下人回来。
周自言却觉得,人不够用,等需要用人的时候,那就去林府借,他相信林老头不会不帮忙……若是林老头不借,那也可以去顾家借,总之,能借就借。
这个主意被宋卫风得知后,当场气得想打开周大哥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构造。
周大哥明明在读书和处理公务上极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就能想出这么馊的一个主意?
向林相公和顾大人家借下人,这是一府之主该做的事情么!
宋卫风把周自言推去书房,让他去写文书,自个儿和阿穗对各项事宜,用两天时间安排好府中所有事情。
等周自言终于写好文书,打着哈欠离开书房时,外面的周府已经多了十二名小厮和五名侍女。
这些人都穿着统一的衣裳,手脚麻利地干着各自手里的活,把府中打理的井井有条。
周自言:“……”
看来,他确实是这个家里最没什么用的一个人。
周自言和宋卫风虽然决定住在一起,但为了不落人口舌,周自言住在主厢房,宋卫风则在离主厢房最近的东厢房。
虽然他们二人不能时时黏在一起,但两间屋子,相隔不过几步路。
这点距离对他们来说,已经是此生最近的一段路。
东厢房前面原本有一座小花园,周自言授意阿穗把那里改成练武场。
阿穗却觉得单纯的练武场也不合适居住,便留下了一点小花园的建造,把中间的练武场包住。
这样的话,宋公子练武结束还能在旁边的石凳上喝喝茶,赏赏花。
宋卫风又捡起他的红缨枪,每日清晨在这个练武场晨练。
落地稳如桩,进步快如风。
一根红缨枪,耍的破空声亮,矫若银龙。
远道而来的夫人见到宋卫风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夫人被丫鬟扶着,站在垂花门外,望着院里那个矫健的身影,忍不住垂泪。
“夫人……夫人,你怎么哭了?”丫鬟拿出帕子为夫人擦去眼泪。
夫人接过帕子,笑着说:“我这是高兴啊,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还能见到这这套枪法……”
夫人整理好情绪,迈步走进去,“裕儿……”
她初见卫裕的时候,卫裕不过十来岁,所以算起来,她要年长他二十多岁。
宋卫风一套招式正好练完,拿过旁边的汗巾擦汗,听到熟悉的声音,瞬间回头,连忙过去行礼,“见过赵夫人。”
这位夫人闺名姓赵,原先大家都叫她卫四夫人,现在既然已经和离,合盖用原先的名字称呼。
在大庆,‘夫人’既可以指已经成亲的女子,也可以指年长的中年女子,所以宋卫风取了‘赵夫人’之称。
“多年不见,你已长大了。”赵夫人被丫鬟扶着缓缓坐下,“那时候我见你第一面,只记得你像个瘦溜溜的小猴子。”
“儿时长在西峪关,那儿的风水比不得京城养人。”宋卫风收好红缨枪,也跟着坐下。
两个人对彼此的态度都十分和缓。
其实真要说起来,他们二人之间并没有什么龃龉。
一来,他们当年相处的时日短。
而且在大庆的规矩里,虽有嫡次之分,但在科举或是武举上,嫡次子女能获得多大成绩,基本都靠自身本事,与身份如何关系不大。
二来,他们都不是那等喜欢拈酸吃醋,针锋相对的性格。
所以时隔多年再见面,两个人都能坐下好,平心静气地说话。
赵夫人看着那杆红缨枪,语带怀念,“裕儿,你与儊(chu 四声)儿关系当真不错,他连这套枪法都交给你了。”
宋卫风刚刚使的那套枪法,是他们赵家惯用的枪法。
儊儿当初跟着赵家的长辈学来,然后又教给了眼前的弟弟。
“赵夫人,孩儿现在叫宋卫风,夫人还是叫我卫风吧。”宋卫风没有接下‘卫裕’这个名字。
既然卫儊已去,卫裕这个名字也没什么意义了。
赵夫人一愣,随机明白过来宋卫风意思,温和点头,“好,卫风。”
“夫人性子,好像和缓了许多。”宋卫风道,“孩儿记着,夫人原先可是个说一不二的急性子。”
“在道观里静修这些年,早就看开了。人生缓缓,最不应当急躁。凡事不急不缓,才能留有余地。”赵夫人拢着身上披风,笑笑,“我当年不就是因为太急,事情都没查清楚,便已认定卫四行舞弊之事,耽误了儊儿,一气之下和离远走。”
若是她当年能再稳当一些,说不定就不用白等这么些年。
可怜她那儊儿,白白当了这么多年的孤魂野鬼!
“爹……当年行事确实轻浮,不怨夫人。”宋卫风叹气,其实周自言说过这个事情。
周大哥说过一次,卫家老四素来纨绔,容易给大家留下一个坏印象,所以舞弊事一出,落到卫家老四身上时,才没有引任何人怀疑。
宋卫风第一次听说这种说法,但他想了想,他当初听说这件事的时候,也觉得是他那爹能做出来的事情,原来在不知不觉中,他也已经给自己的爹定罪。
赵夫人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放到宋卫风面前,“这些年来苦了你了,我代儊儿谢谢你。这是我当年从儊儿房间找到的,我知你与儊儿关系好,一直没有机会给你,如今总算有机会了。”
她离家时什么都没要,就拿走了一些儊儿的东西。
宋卫风低头看去,那是一本已经泛旧的临摹字帖。
他初来京城的时候,虽然会写字,但写的不好看。
而卫儊有卫家和赵家教导,小小年纪便能写得一手好字。
卫儊每天写下一页字,让宋卫风没事的时候临摹。
他们相处半年时间,宋卫风便写了半年时间,最后因为舞弊案中断。
宋卫风当时被关进牢里,再出来时家中已经被三法司搜得乱七八糟,他原以为这本临摹字帖已经丢了,没想到被赵夫人带走了去。
兜兜转转,现在又回到自己手中。
宋卫风和卫儊的相处时间不长,除去一些儿时的记忆,也只剩下这一本字帖。
宋卫风收好字帖,站起来拱手作揖,“多谢赵夫人。”
虽然没剩下什么,但能有一本字帖留作纪念,也是好的。
总不负他和卫儊相认一场。
周自言下朝归来,阿穗帮他接下外衫,同时道:“那位赵夫人来了,现在正和宋公子说话呢。”
“我知道了。”周自言把在路上买的吃食交给阿穗,“这是我在路上买的,你拿去和大家分一分吧,应当是新出的口味。”
“是。”阿穗拎着油纸包,欢欢喜喜去找她的伙伴们。
周自言换好居家衣衫,来到练武场,“赵夫人。”
赵夫人闻一声悦耳男声,连忙站起来,回头看。
那位传说中的周大人,一袭白色圆领长袍,全身唯有一列对玉装饰,清清雅雅,却有丰神俊朗之姿。
“周大人。”赵夫人盈身行礼。
对于这位周大人,她也略有耳闻,卫儊这事能成,少不了周大人在其中斡旋,她万分感念。
“赵夫人多礼了。”周自言扶起赵夫人,“您是卫风的长辈,自然也是我的长辈,不必如此。”
“这……”赵夫人看看宋卫风,又看看周自言,突然明白了,“原来如此……难怪那些侍卫说卫风你与周大人终日形影不离,我原还不敢信,现在倒放心了。”
宋卫风一看到周自言,自然而然贴着他站,亲密无比,“赵夫人放心吧,兄长这件事,陛下一定会查明的。”
“嗯。”赵夫人提起卫儊,心中就酸涩。
周自言倒是想起一件事,“赵夫人,卫儊的灵位,你们真要放在卫家吗?”
“儊儿姓卫啊。”赵夫人不明就里,“他身为卫家子嗣,自然该入卫家的祠堂。可恨那卫家老太爷糊涂,竟然不给儊儿入祠堂。”
周自言要说的就是这件事,“现在卫家四表叔也没了,卫风又不跟着卫家姓,何苦要让卫儊孤零零一个人去入卫家的祠堂,不能跟着你们赵家走吗?”
“这……怕是不行。”赵夫人显然被周自言说动,可她还是苦笑一番,“赵家虽然不算大宗族,但祠堂里留的都是赵氏子孙,儊儿……怕是进不去。”
“哎,那便算了。”周自言料到是这样的结果,毕竟大庆还是古代,宗族观念十分强,所以他也只是随口提提。
周自言留赵夫人用了一顿午膳,三法司的人便来接赵夫人离开。
现在赵夫人和宋卫风,都是舞弊案重要的人证,宋卫风住在周府,不用担心,赵夫人必须被三法司亲自护送,三法司的人才能放心。
午间时分,宋卫风和周自言一起躺在正堂屋里。
周自言躺在摇椅上看书,宋卫风则靠在小榻之上,随手抓着手里的面食,喂窗外池塘里的锦鲤。
“幸好我现在姓宋,我若是还叫卫裕,恐怕也要入卫家的祠堂,我才不要。”
哪怕卫家祖上,也曾有过忠义之士,但宋卫风还是想到卫家就烦。
宁愿百年之后真的做孤魂野鬼,也不想和卫家的老祖宗们在一块。
周自言合上书,“说起来,游家好像没有宗族和祠堂,连本族谱都没有。”
原身是从水灾里逃出来的,他当年也寻过原身的亲戚,可那时候各地方都乱糟糟一片,根本遍寻不着。
后来他考上科举,名声大噪,也不见有亲戚来寻,周自言也只能当原身各种亲眷已不在人世。
“我现在改换了名字,更没有什么族谱了。”
周自言突然坐直身子,他好像真的一直‘孤家寡人’啊!
不管是原身,还是现在的‘周自言’,家里还真没有一个供奉祖先的地方。
宋卫风趴在窗棂回头看,“周大哥,你是你这一支的独苗,族谱……自然要从你这一辈开始算啊。”
“可我这辈子可能没有子嗣,开族谱又有何用。”周自言琢磨了一下,反正他是个现代人,有没有族谱也不重要,“没有就没有吧。”
宋卫风沉默了一瞬,道:“周大哥,是我对不住你。”
“怎么又说这种话。”周自言无奈地站起身,从背后抱住宋卫风,轻轻靠在他肩膀上,“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吗?说真的,你若是为了我放弃你的志向,那我也会觉得过意不去。”
周自言捏住宋卫风的脸颊,“别忘了,我最初就是被你这股执拗的精气神迷住的。那时候你一个名声不好的小哥儿,哪怕在学堂里被人欺辱,也绝不后退,最后还把人给打了,真是锋芒毕露,不落下风。”
“我那时就觉得,天下怎么就有这样的小哥儿,脾气硬的像茅坑里的臭石头。简直和我一模一样。”
“你才是茅坑里的臭石头。”宋卫风猛皱鼻子,好像真的闻到一股恶臭,“你自己去做臭石头,我才不是。”
周自言‘好好好’三声,又道:“不过你说的挺对,咱们府里确实可以再挪一个静心堂出来,供奉点东西,平时烦心的时候就进去坐坐。”
“你要供什么?”宋卫风不解,“不过你是周府的主人,你供什么都可以。”
“你呢?”周自言问,“你也是这府里的主人,你要供什么?”
宋卫风眨眨眼,“老宋家的族谱都在马鸣沟呢,而且我若要烧香拜佛,去京郊寺庙即可。”
说
白了,他并不需要在府里再开什么东西。
只有周自言这个没有‘根’的小浮萍,才需要考虑在府里开一个周家祠堂。
周自言挠挠头,还真让他想到一样东西。
第三日,周府的静心堂在三进院后面的后罩房开了起来。
宋卫风本以为周自言会供一些佛像或者道家先祖,再不济,就把老周家的祖祖辈辈写成族谱,放于静心堂中,谁知道,周自言这人,就在静心堂里放了一把弯弯的镰刀和一把已经干掉的稻谷。
镰刀就是寻常百姓家最初会用的镰刀,现在家家户户已经跟着朝廷改换了农具,很少还有人再用这样的镰刀。
也不知道周自言是从何处寻来的。
静心堂里拜了一张桌案,上面铺着一张红绒蒙布,镰刀和稻谷就那么整齐的放在上面。
旁边也没有摆什么侧供桌与贡品,甚至连熏香都没有。
唯有桌案左侧,有一扇打开的窗户,正好迎进来一道光,照在桌案上,让泛旧的镰刀和稻谷熠熠生光。
周自言站在静心堂里看了又看,心满意足,关好门。
宋卫风与他一边走一边问,“周大哥,我还是不懂镰刀和稻谷有何意义。”
“你想想,镰刀是不是百姓种地时,用的第一道工具?稻谷是不是百姓口中最重要的粮食?”周自言说到此处,便不再说,他相信宋卫风会懂。
果然,宋卫风一点就通,笑着恭维周自言,“周大人,这是想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忘了最初是为了什么而做官?”
“你瞧瞧,你给我戴的大高帽,已经快累到天上了。”周自言摆了一个‘嘘’的姿势,“这么羞耻的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别让第三个人知道,不然我没脸做人了。”
宋卫风故意摇头,“那可不好说。”
周自言瞬间袭击宋卫风身上害痒的地方,挠动小哥儿身上软肉,威胁道:“你再说一次?”
“哈哈哈——哈!周大哥,你耍赖!你偷袭!”宋卫风忍着动手的冲动,背起双手躲避周自言的‘骚.扰’,在周自言累了时,反客为主,开始报仇。
两个人追追打打,从静心堂往前院跑去。
路过下人看到两位主子感情这般好,都忍不住会心一笑。
不过周自言还少说了一点,镰刀和稻谷,其实还是他对于现代的一点念想。
毕竟他也曾是一名背过教师守则,对着赤.旗发过誓的新时代教师。
就是不知道当初教育他的老师,看到他现在所做之事,是会夸他一句‘做得好’,还是会说他‘多管闲事’?
不过隔着这千百年的时光,周自言是问不到一个答案了。
在这茫茫大庆,他只能让做的每一件事,都无愧于心,让所走的每一步,都恪守本心。
这就足够。
第134章
宋豆丁他们踩着深秋最后一片落叶离开, 等他们安顿好,寄来平安信的时候,整个京城又步入初寒的冬天。
之前几年, 周自言和宋卫风都是在国子监过的年, 伙着留守在国子监的监生们,热热闹闹吃一顿饭, 倒也不寂寞。
今年他们回到自己的府中,临到年关, 便给家中下人们放了年假。
离家近的可以回去过年,若是在京城没有家,那就留在周府,和两个主子一块看看烟火。
阿穗虽然领了假期,但她放心不下周府两个主子, 还是整日往返周府和她自己家。
虽然离了两条街, 但两边都是她的家, 她若是觉得累了,在哪边歇下都可以。
驿站总共给周府送来三封信,分别来自三个不同的地方。
宋卫风看着手里三封信, 白天看了晚上看,那架势, 恨不得把每个字都拓下来。
周自言下了朝回家休息, 恰好看到宋卫风在给三封信装裱。
“……卫风,不至于吧。”周自言溜达着走到宋卫风身边,看他小心翼翼地摊平三封信,“他们以后还会寄来第二封, 第三封……难不成你都要留存下来?”
“有何不可?”宋卫风低头行事,头也不回地说, “周大哥写给我的那些信,我至今还留着呢。改日我也要想办法装裱起来,免得日后被老鼠啃了。”
周自言在旁边坐下,拿起那其中一封信查看。
这一封,是宋豆丁的和王小妞……不对,现在应当叫宋镇声和王初穗寄来的。
小宋大人和小王大人一到任职地,便受到了当地县令的热情接待。
信上说,当地县令年纪和国子监监生的年纪差不多,好像是上一届科举出来的学子,据说还崇拜过周夫子这个三元及第的状元郎。
他们还说自己现在住在县衙,正跟着县令大人一块学习公务上的事情,待到熟悉一切后,他们还要去走访当地的百姓,了解那个地方的生活是怎样……
总之,一切都很好,除了很想念周夫子和宋家哥哥。
他们去的那个地方,很少有女娃娃读书,更别说考中进士了。
王初穗一去衙门任职,瞬间便让整个县城得到消息:他们的衙门来了一个女进士,而且还是个不到十五岁的女进士!
一时间,县城里所有女娘都骚动起来,忍不住跑到衙门里,想看看传说中的女进士是什么模样。
县令大人说,他曾想过很多办法,想让县城里的女娘去读书,可怎么也推不动政策,没想到来了一个王初穗,就能撬动大家的顽固想法,甚好,甚好!
周自言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又拿起第二封。
第二封来自蒋庆庆和庞大山,他们的地方比宋豆丁远一些,所以写的信也晚了。
他们和豆丁的情况一样,当地县令是个老爷爷,面对两个娃娃很是和蔼。
他们现在也住在县衙里,等到熟悉当地情况后,便能走马上任。
听说蒋庆庆和庞大山去的地方,书院很少。
好像连家塾也没几个。
县令爷爷就等着朝廷派过来几个读书人,好撑起本县的读书风气,没想到朝廷真派下来两个年少成名的进士,据说刚到本地,就引起不小的轰动。
好些人家这才发现,原来只要读书读得好,普通人家的孩子,也能一飞冲天,现在都催着县令大人搞书院呢。
钟窍一和二棍……不,钟窍一和梁鹤飞,是最稳妥的两个人。
他们一到任职地,便直接对接了县令大人,短短七天时间,就已经熟悉了基本的公务流程,已经可以帮着县令大人处理一些不痛不痒的小事。
他们说,县令大人起初见到是朝廷派来的帮手是两个少年人,面上很是难看。
可现在整日都‘好弟弟’的叫着,再不见最初的失望。
县令大人还正式和他们道了歉,说他当初以貌取人,很是不该。
钟窍一和梁鹤飞都没介意这件事,他们本来年纪就小嘛!
梁鹤飞的术数功底,在当地可谓是神仙一般的手段,无论是沉疴多久的账目和税收,只要交给梁鹤飞,他总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算出一个正确结果。
当地百姓再也不愁每年的税收问题,现在都抢着要缴税来着!
每一封都写满了孩子们的点点滴滴,和他们对京城故人的思念。
周自言一封封读完,心中熨帖不已,挽起袖子,主动和宋卫风一起为这些信装裱。
宋卫风奇怪了,“周大哥,你不是觉得无用功么?”
周自言选择性遗忘自己刚刚说过的话,“谁说呢的……才不是。第一封信啊,多珍贵,是应该留下来。”
过年的时候,京中百官都要买上礼品,然后抽空去宫里恭祝新年。
当然,敬宣帝不要求多么贵重,只要有心便好。
不管送的东西合不合心意,敬宣帝都会额外多补贴大臣一些东西。
于是许多和敬宣帝相识多年的老臣子,总是趁着这个时机,抠敬宣帝的私人小金库。
敬宣帝也知道他们的意思,嘴上骂他们‘手黑眼黑的老帮菜’,私下里还是叫詹公公多给这些老大臣分东西。
敬宣帝也害怕啊,他害怕这些和他走过几十载的‘老帮菜’,真在哪一天,离他而去,再也见不到,所以现在能照顾一些是一些。
周自言和宋卫风拎着一些亲手做的糕点和字画进宫,再出来时,手上便多了两份御赐的奖赏。
因着宋卫风是小哥儿,敬宣帝还多给了一盒螺子黛。
三法司自从接下敬宣帝的命令,便一直在加班加点的调查,就连过年也有好些探子在外面探查情况。
敬宣帝觉得当年舞弊案里,能出一个卫家,搞不好还有一个李家,张家,于是便让三法司都查一遍,只是不要声张。
周自言和宋卫风等在京城里,一直等到年关过去,大庆开启新的一年。
当春天第一朵花盛开的时候,三法司终于给敬宣帝呈上他们的调查结果。
敬宣帝看后,大怒,当即叫人从外面领人进宫面圣。
这一天里,京城卫家,刘家,毛家……一共五户人家,全被叫到宫里去。
周自言和林范集站在御书房外,身后满是敬宣帝摔杯生气的声音。
“卫大人,真是朕的好臣子啊,你欺上瞒下,李代桃僵,是不是觉得朕这辈子都不会知道?!”
“刘大人,听说你为了捞你那不成器的孙子,花了几十万两白银,刘大人,朕问你,这银子你从何而来?……噢,多年前地方闹水灾,朕明明已经派你去赈灾,最后却还是死了那么多百姓……难怪,难怪啊!”
“毛老太君,朕的毛老太君,你看看你那不肖子孙做的好事!”
“……”
敬宣帝挨个骂完,气得坐到椅子上,揉捏额头。
他是真没想到,他自以为当年查明真相的舞弊案,最后还有这么多门门道道。
若不是有宋卫风卧薪尝胆,始终记得这份冤情,他搞不好真要被瞒一辈子!
他那一世英名,百年后,史书还不知道会怎么写他!
所有人家里,只有毛老太君一个人,拄着虎头拐杖,颤颤巍巍地在小太监的搀扶中跪下,“陛下!都是老身教子无方,才闹出这种事情,老身……老身愧对陛下!”
“老太君,今日这事不能再糊弄过去了。”敬宣帝抿了一口手边凉茶,润了润嗓子,“此事朕不打算声张,但朕想听听,你们要如何做?”
毛老太君第一个道:“老身这就回去请家法,定会好好教训一番。剩下的,全教于陛下决定,是关是罚,我毛家绝不多说一个字。”
卫家来的也是卫家的老爷子。
毛老太君不知道舞弊案的事情,可卫家老爷子,那可是全程都知道的,甚至卫家敢做这种事情,也是他点了头,大家才敢下手的。
如今东窗事发,老头抖着手腕捋胡子,还在强装镇定。
敬宣帝盯着卫家老太爷,“卫大人,你说呢?”
“老臣……老臣……”卫家老太爷支撑不住,跪在地上。
“朕今年在科举中看到不少好苗子,其中有一人,长得和你家种子嗣甚是相似。”敬宣帝提点卫家,“卫大人,你可不要一时糊涂,让朕失望。”
“老臣……”卫老太爷一咬牙,狠狠磕头,“老臣的想法,与毛老太君一样,全凭陛下做主!”
他当年能为了卫家老三舍弃卫家老四,现在就能为了更好的卫大和卫二,舍弃卫家老三!
敬宣帝早就料到是这样的结果,说不上是满意还是失望。
只是在他看来,这卫家,实在不够良善,继续为官入仕确实不妥。
毛家和卫家都表态,其他三户人家再不愿意,也只能闭上眼,认了罪。
现在他们的罪证就放在敬宣帝面前,再死倔也没有,怪只怪他们当初猪油蒙了心,一步舞弊,后面步步都是错。
早该自己承担的责任,就应该自己承担,用歪门点子,终有一日会被披露出来。
有时候不是不报,只是时候不到而已。
周自言等在外面,听到敬宣帝那声‘赈灾’,突然低下头去。
大庆地理位置不错,甚少有天灾人祸,最近一段称得上是水灾的一次,便是原身全家身亡的那一次。
原来其中还有这等隐情。
只是水灾时限已经久远,不能再查,就像旧日远去,故人不在,原身再也不能知道当年水灾是怎么一回事。
周自言这心,突然充满淡淡的惆怅和遗憾。
半月后,卫家,毛家,刘家等五户人家的掌家君主,突然全都告老还乡。
陛下准了他们的申请,在他们脱下朝服第二天,便提拔了新的官员上任。
新官员从容不迫地接下他们手中的公务,一切顺顺利利,并没有引起任何慌乱。
表面上,他们只是辞官回家而已,私底下,敬宣帝还颁了一道谕旨。
当年涉事舞弊案的真正涉事者,不管是家中和人,其直系三代,都不可参加科举和武举,终身不得入朝为官。
三代以后才可酌情免去此次责罚。
按照大庆现在的情况来说,罚银子罚家产都是其次,不允他们科举,而且还是三代不允,三代以后,整个大庆不知道要冒出来多少有才华的读书人,到那时是什么情况,谁都不知道。
而且三代不能科举,朝中就算再有基础,三代以后也消失殆尽了。
敬宣帝这一手,基本就是断了这一户人家入仕的可能。
对于这样的结果,宋卫风挺满意的。
更别说卫家在敬宣帝的勒令下,磨磨蹭蹭做了卫家老四和卫儊的灵位,迎进卫家祠堂。
赵夫人还因为是苦主身份,被敬宣帝特别允许,逢年过节时,去卫家祭拜卫儊。
至于卫家老四……虽然他是有冤屈,可他平日为人作风实在称不上一句好。
既不是一个好相公,也不是一个好爹。
宋卫风和赵夫人,不约而同全都遗忘了他,只在祭拜卫儊的时候,顺便给他摆一些贡品。
赵夫人一直留在京城,等到事情结束。
如今所有都尘埃落定,她也该回去清修,临走前留给宋卫风一封书信。
上面只有一句话:【今世无缘做母子,但能相逢相处半年之久,也是上天垂怜。不知今后还会不会相见,唯愿郎君珍重。】
宋卫风收好这封信,顺便把关于卫家的记忆,一起封锁到脑海深处。
从此以后,他只是宋家人。
所有事情都结束后,敬宣帝又特意问了一遍宋卫风的任职意愿。
宋卫风这次自己选了六部之中的刑部。
大庆三法司中,刑部收录案件,处理案件、审判案件。
都察院全程监督并参与审判。
而大理寺则进行复核检查和驳回。
可以说,宋卫风这个选择,就连周自言也没想到。
“为何要选刑部?那里可一年都轮不到歇息。”周自言不解。
虽然他当初也去了刑部,可那儿确实不是什么舒服的地方。
“原因之一,是你以前去过刑部。”宋卫风老实承认,他做这个选择,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游大人’,“剩下的……原因,便是我自己想去。因为卫家之事,我这些年来心中始终不得劲,我明白这种蒙受冤屈的滋味,所以不想叫更多人和我一样。”
原先他也觉得,自己随便去做一个文官,或者干脆和周自言一样,去国子监教书。
可他学问不如周自言,去教书简直是误人子弟。
想到最后,他恍然发现,自己竟然还不如宋豆丁他们目标明确。
宋卫风在屋中枯坐了好几日,最后不知怎的,又想到了‘游大人’。
当初便是游大人那番话,支撑着他坚持下来这么多年。
若是可以,他其实很想去走一走游大人走过的路。
刑部,三法司。
掌管天下各种案情。
一想到这里,宋卫风心潮突然澎湃。
他好像看明白自己到底想做什么了。
“原来如此。”周自言听明白了宋卫风的理由,对此,他全心支持,“既然自己已经有决定,那便去做吧。”
“不过……刑部我倒认识不少人,怎么样,要不要周大哥带你去认人?”周自言半开玩笑道。
宋卫风挑眉一笑,“周夫子,学生还是更喜欢这种秘而不宣的情谊。”
当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关系时,他们却避而不谈。
当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已经结束,他们仍住在一起。
这种仿佛瞒着全天下的感觉,实在刺激。
况且,他实在喜欢看林相公指着周大哥鼻子骂‘无媒苟合’的样子。
这对忘年交,每每相遇都能闹出不少乐子来。
“……”周自言忍不住挠挠耳朵,觉得耳朵和心中,一起在发痒。
痒的他全身酥麻。
宋小哥真是个坏小哥。
宋卫风再次进宫,诉说了自己的想法。
敬宣帝同周自言一样,没想到宋卫风这个小哥儿会去刑部。
不过,刑部正需要能文能武的新人,宋卫风这个选择,可谓是选到敬宣帝心里。
于是三日后,宋卫风便空降到刑部,成为一名小小的正六品主事,主管东南三省清吏司。
宋卫风现在不能上朝,他每日的任务就是上午到刑部,收取之前东南三省清吏司送来的案件审理文书,一样一样批过后,再根据不同的情况上报给管着东南三省的刑部郎中。
下午整理东南三省之前沉积下的案子,查缺补漏,记录案件情况。
若是遇到需要实地去考察的案子,或是需要亲自去抓什么人,那他还得出公差,非十天半个月不能回京,可以说是操劳至极。
不过这样的生活,累虽累,却充实。
周自言看到这样的宋卫风,总能想到曾经的自己。
便会笑着帮刑部新人宋小哥捏捏肩,告诉他遇到意外情况要怎么处理,要怎么汇报。
宋卫风一一记下,觉得自己与周大哥的距离又近了一些。
周自言和宋卫风这俩人,一个每天上朝,一个每天看卷宗。
一个每天上课,一个每天跑外务。
每天聚少离多,只有晚上月明星稀之时,才能靠在一起说说话,缓解一二思念之情。
都说情到浓时情转淡,这样的日子过多了,周自言和宋卫风不仅不觉枯燥,还分外珍惜他们能相处的每一刻钟,以至于他们之间的感情,始终如情定时那般安稳和深厚。
这二人私下总是形影不离,再笨的人也能看出来他们之间的不对劲。
可他们就是不承认,也不成亲,凡是有向他们介绍亲事的,这二人都是摆手拒绝,仍旧过着二人独处的小日子。
这两个人算得上大庆朝廷最为奇怪的两个人。
分明就是一对神仙眷侣,却始终不成亲。
虽然不成亲,可也没有影响他们之间的情谊,真是奇也怪也。
可渐渐,有那通透的人品出一些味道来。
大庆一直有一道规矩,凡是女娘和哥儿,不管之前有什么成就,一旦成了亲,便不可入仕。
这一条规矩,不知道阻挡了多少人。
都说哥儿女娘成亲后需要会耽误公事,可看看宋大人,人家不也是一边和周大人浓情蜜意,一边雷厉风行处理各种案件。
分明没有耽误任何公事啊!
现在年年从科举、武举中露头的女娘哥儿那么多,难不成都要他们一辈子不成亲吗?
这项老祖宗定下的规矩……是否应该改改了?
人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想法,但人人都不敢把这样大的一件事说出来。
只能潜移默化地做些小事情,争取将来能看到祖宗礼法的改变。
一年后,在国子监学习许久的游学队伍,拜别所有夫子和同窗,开始收拾东西返航。
在国子监这几年,他们见识到了更广阔的天地。
他们将带着一肚子的学问,回去建设自己的国家。
“希望将来我们的国家,也能像大庆这般热闹吧。”
秋云和和娜媞背起包袱,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繁华的盛京,心中充满美好的希望。
这十几名学子仿佛要在心中记下大庆的模样,然后潇洒低头,转身,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他们的马车。
远方积贫弱小的国家/部族还在等他们,所以他们一刻也不能犹豫。
第135章
三年后, 大庆的船队终于在各方努力下,初具雏形。
敬宣帝叫来众人,要他们选一面能代表大庆的旗帜。
将来大船造好, 他这个皇帝要亲手挂到船杆上。
众人吵了许多天, 最后定下一面主金红色,辅绣龙凤的旗子。
四四方方的大旗, 上面还有精艺绣娘绣出来的‘庆’字。
旗子随风一吹,便能显现出大庆的名字, 甚是美丽。
敬宣帝看着这面旗子,当天多吃了一碗饭。
詹公公高兴地合不拢嘴,差点把旗子供起来。
又两年后,历时六七年的大庆船队终于组件成功。
这艘大船被誉为‘庆船’,尖底, 小方头, 阔尾。
与之前的沙船, 广船不同,这是一艘融合了东西方设计里面的船只,代表着奥里菲尔和大庆的良好交流。
当庆船下水的那一刻, 所有人都热泪盈眶,高声欢呼。
“我们有自己的远洋船了!”
“我们可以去海上航行了!”
“……”
“……”莉玛忍不住眯起眼睛。
她突然意识到, 她和大庆的缘分即将走到尽头。
这几年间, 她学会了大庆话,也教给许多人奥里菲尔的语言。
她在大庆度过了六个新年,收获了几百名学生,她学到了大庆的自强不息, 也教出去很多科学知识。
她在大庆已经有了自己的房子和人际关系。
现在这一切,都要随着这艘将要远行的庆船, 一起离开。
莉玛很不舍,可她必须要走。
奥里菲尔还有她的家人,所有人都在等她,她不能留下。
临行之前,敬宣帝特意让宫里按照莉玛画出来的图样,为莉玛做了一身奥里菲尔的民族服饰。
莉玛便穿着这身代表奥里菲尔的服饰,在金銮殿,正式与大庆签订了一份友好交流的文书。
这份文书没有任何政治意义。
只代表来自奥里菲尔的莉玛女士,和大庆的友谊。
莉玛走的那天,海边围了许多百姓。
他们和莉玛并不熟悉,可他们认得那个金发女人,那是第一个来大庆做客的传教士。
莉玛写的关于大庆的书稿,也在启程之前,尽数交给了郑祭酒。
她还主动让郑祭酒搜查她的行李,确保没有带一点关于大庆的信息。
莉玛知道,大庆现在还没做好面对世界的准备,她是大庆的朋友,所以她有义务帮朋友保守秘密。
“莉玛女士,一路顺风啊!”
“莉玛夫子,一定要记得我们!”
“莉玛女士——”
京城的码头离内城十分远,但今日,还是有很多国子监的监生,特意离开国子监,一路急行到码头,奔跑着追赶渐渐离开的庆船。
他们还想再见一面莉玛夫子呢!
莉玛站在高高的船头,看着码头上熟悉的众人。
周,大庆的陛下,国子监的郑祭酒,还有众位博士……、
他们都站在原地,目送自己离开。
莉玛忍下眼中的泪水,撑起一抹灿烂的笑容,挥舞起手中的旗帜,“亲爱的朋友们,再会!”
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这次分离的结果,就是永久的别离。
可她还是愿意寄托一份美好的祝愿,希望将来某一天,她还能回到这个美好而神奇的地方,与老朋友们重聚。
大庆船队在海上航行了许久,终于为莉玛找到了回去的路。
莉玛狠狠拥抱过船队上的众人,然后自己租下另一艘船,漂洋过海回到她的奥里菲尔。
而那艘神秘的大型远洋船,也引起不小的讨论。
许多常年在海上航行的船队,都不知道这是从哪里来的怪物。
当他们追着船只过去,想要一探究竟时,又找不到船只的踪影。
这艘来历不明的大船,就像书上写过的‘幽灵船’,美丽强大,又神秘莫测,终是成为海上一道传说。
莉玛已经失踪了近七年,当大家都以为她已经死去的时候,她又平安归来。
以往总是滔滔不绝讲述奇妙冒险的莉玛,这次却对她的经历三缄其口,不管是谁问,她都不说一个字。
慢慢地,大家也就不问了,至少人回来了不是吗?
只是回到奥里菲尔的莉玛,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将眼前的奥里菲尔和大庆作比较。
大庆的科学发展,确实比不上奥里菲尔。
可奥里菲尔的百姓生活,却还比不上大庆京城周边的县城!
在大庆,只要身上还有一点力气,靠自己双手总能吃饱饭。
可奥里菲尔!
这里还有被神明批判有罪的普通人,过着不如牲畜的悲惨生活!
这些人每天至少工作十二个小时,每天只吃一顿饭,只是因为神明判处他们有渎神的嫌疑!
莉玛望着眼前的一切,心中满是迷茫。
这还是她眷恋的那个奥里菲尔吗?
而莉玛的女儿,只是因为拒绝了一个男同学追求,不小心摔碎了男同学送来的神明赐福圣牌,便被男同学一家举报为渎神。
莉玛终于慌了,她想尽一切办法,想要保护女儿,而莉玛的丈夫,也就是女儿的亲生父亲,随后便亲手把女儿交给了所谓的敬神所。
这个懂浪漫的男人,虔诚地跪在神像面前,祈祷神明能原谅他的女儿。
莉玛哭着喊着求他们放过自己的女儿,却被所有人控制着,亲眼看着自己的女儿被关入暗无天日的地狱,然后自尽身亡。
最后只留给莉玛一句‘母亲,我不喜欢这里’。
莉玛终于意识到,哪怕她是奥里菲尔有名的科学家、冒险家,哪怕她在奥里菲尔拥有显赫的地位,只要所谓的神明降下一句旨意,她也会被迫奉献出她的生命。
以前的莉玛不会觉得这样不对,可她现在……
莉玛擦掉无用的眼泪,先是提剑,用锦衣卫将军教她的剑法,杀了她那个所谓的丈夫,然后在手臂上绑上一道红色围巾,开始反对神权的统治。
奥里菲尔崇尚白色,红色被誉为鲜血的象征,是不吉利的。
但她偏要用红色来代表抗争和新生。
莉玛在奥里菲尔有不小的声望,而奥里菲尔或许也正好走到了一个改变的契机,在历经残酷斗争后,人民最终获得了胜利。
在推倒神像的那一天,很多人追着问莉玛,是什么样的契机让她拥有了这样深刻的思想。
已经年过六十的莉玛,被人扶着身体,拍掉手上的神像渣子。
她操劳半生,现在顶着一头白发看向天边。
像是回忆,又像怀念,“年轻时候,到处去冒险,曾经去过一个桃花源一样的地方。”
可奥里菲尔的人民不明白,什么是桃花,什么是桃花源?
莉玛又是什么时候去的这个桃花源?
莉玛慈爱笑笑,还是像以前那样,不说话。
许多年之后,莉玛带着笑意,在病床上离世。
莉玛的远亲后代从她的遗物中,找到一份年代久远的羊皮卷。
羊皮卷上似乎写着什么东西。
只是那字体弯弯绕绕,像图画一样,让人看不明白。
他们翻过羊皮卷,看到了一条航海路线。
上面用图画文字标注了很多内容,像是莉玛随手记录的一条走过的路线,但仍然让人看不懂。
不过最底下还有一句,用奥里菲尔的语言写下的话。
【纪念我永远回不去的桃花源。愿你们都安好。】
彼时奥里菲尔刚刚结束动荡,莉玛的羊皮卷一经问世,引起整个奥里菲尔的好奇。
这位解放整个奥里菲尔的智者,原来还曾去过一个叫桃花源的地方?
是不是他们找到这个桃花源,也能获得像莉玛那样的智慧?
民众们摩拳擦掌,迫切需要一个巨大的发现,来庆祝奥里菲尔的解放。
可惜,不管他们如何探寻,始终无法找到莉玛羊皮卷里记录的‘桃花源’。
再后来,这个桃花源便和莉玛年轻时的冒险故事,一起变成一则则有趣的历史故事,消失在奥里菲尔的历史长河中。
直至奥里菲尔大权稳定,政治开明,国家再一次组织起大型船队出海远洋。
这次,奥里菲尔的船队一边听着海上神秘的‘幽灵船’传说,一边慢慢航行。
渐渐地,他们在一片浓雾中,走到一个陌生的海域。
浓雾散去,露出后面一艘万吨大船。
大船身后带着许多小船只,飘行在海上,在浓雾的遮掩下若隐若现。
如果仔细看去,就会发现每一艘船都配备了严格的守卫和大型武器。
外来船只稍有不慎,便有可能被他们打得七零八落,有来无回。
这是一队设备强硬的商船队伍,就像……就像那个传承已久的海上传说——诡秘海域的‘幽灵船’!
只是领头的那艘大船上,有一面非常显眼的旗帜。
那是一道四四方方的旗子,金红色交织,还印有长长盘绕,像蛇一样的动物。
不,不对,那不是蛇,那动物还有爪子。
而它的旁边,还有一只展翅而飞的巨鸟。
奥里菲尔的船长站在船头,始终看不明白幽灵船的旗帜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过他好像听到一声呼喊——
“这里是海东岸大庆王朝商船队列,奉我朝陛下之命前来海上行商。”
“前方船只若是无意拦路,便请快快转舵绕行,小心浓雾遮眼,大船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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