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入秋时节, 一望无际的金色草原上,挤满了从四面八方新郡县赶来的草原民众。


    穿着大秦庶民衣冠服饰的他们,脸上洋溢着好奇而又热切的笑容, 正摩肩接踵地争相伸长脖子,悄悄打量着正中央那位身姿颀长挺拔、面容丰朗端肃的大秦皇帝。


    也是他们的皇帝。


    世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草原百姓,从前自是见过许多换来换去的草原大王。


    可他们从未见过, 有一个王, 会如玄衣纁裳的大秦皇帝这般,只消负手站在雄浑的狼居胥山之前,洒在他身上的金色阳光, 便愈发衬得他如天神降世。


    真正的天神。


    听闻,他们的皇帝陛下如今已逾四十之年, 在草原上,这个年纪的大王, 纵便再如何精于骑射, 亦早已在优渥的酒肉生活中, 养出一身背阔腰圆的横肉。


    可眼前, 大秦皇帝陛下系于腰间的山川纹玉绶, 勾勒出他精壮而矫健的身姿;


    而他看着至多三十出头、仍旧英姿俊朗的面庞,亦在向世人传递一个信号:


    只用短短十来年便征服四海的强秦之主, 如今依然年轻有力。


    一个龙精虎猛的新王朝开创者,正昭示着这王朝如日中天的鼎盛未来。


    而草原民众, 无比欢欣于这样的未来——由大秦陛下统领的草原, 才真正让他们过上了不愁吃穿的日子。


    秦国官吏不但派匠人教他们制作石磨火炕, 还派农家弟子教他们开荒耕地种高产之粮, 派少府工匠教他们各种编织技艺


    能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出粮食与财富,他们再也不想被野蛮的首领大王抓去, 在草原上四处策马抢劫,或是时刻担心被旁的部落国家来抢劫。


    人一旦尝过甜头,就再也不想吃苦了。


    草原百姓只想快些学会秦话,多学些中原习俗,再教导孩子珍惜陛下赐予的免费学堂,努力多学些秦字秦律——来日,若孩子也能成为大秦官吏,甚至,能去人人憧憬向往的都城咸阳为官,该是何等无上光荣啊!


    这是草原王族统治之时,他们想也不敢想的美好盛况,是大秦陛下赐予他们的无极恩德。


    这般想着,百姓们看着君王的眼神愈发变得炙热兴奋起来,暗暗祈祷着:愿龙神保佑陛下长寿无极,带领大秦永远辉煌下去!


    这时,在法天地、法尊卑的古琴祭祀乐声中,已准备妥当的巫师们举着狛枝萱草,开始踏着禹步绕着山下设的祭坛碎碎走动起来,他们边走边歌曰,


    “嗟!天命玄武,降而为秦兮登彼狼居胥,以仁易暴兮”


    这道登山开路仪式并非祭祀,而是提醒狼居胥山神:天下已易主,今日我大秦皇帝来此山封禅,切勿冲撞!


    这套仪式完毕后,在卫尉军的持剑开路下,长身玉立的大秦皇帝嬴政,带领群臣信步朝山上走去,扶苏亦扶着自家阿弟跟上。


    原本,按上古贤君于各处祭天拜地之礼,君王当三叩九拜以敬天地,但历代先贤封禅之地皆在中原之土,自然对各地名山大川心怀敬畏之意。


    嬴政这趟巡游还要前往泰山封禅,三叩九拜之礼,自当留给泰山之行。


    这便是先前,各地百姓与百官的殷殷请求内容:


    狼居胥山,乃是草原各国之圣山,陛下若封禅于此,必能宣扬大秦之威;


    泰山,乃是三皇之首的伏羲祭祀之地,亦是日出东方之地,有庇佑社稷之山神。


    以陛下远盖三皇五帝之功,合该封禅两地。


    而嬴政之所以将巡游第一个方向定为北狩,选狼居胥山为第一处封禅地,自有一番扬威震慑之意——


    草原居高临下凌辱中原数百年,藐视中原之心何其顽固?杀不完的草原逃窜贵族,复辟之心远胜六国贵族。


    草原之民,亦远比六国之民桀骜,纵便今日秦国以仁政安抚草原诸民,又如何能保证来日,各部逃窜贵族不会重新寻得机会笼络他们?


    既然草原最崇拜他们的龙神,便该睁眼好好看看,今日征服他们这座龙神所化圣山的,究竟是何人!


    如此一来,中原君王首次踏进漠北之地,登临圣山深海之间,宰杀青牛白马祭祀天地,为中原王朝祈福于神灵之举——必会让他们每每心生妄念之时,不得不惶恐地想起大秦皇帝的封禅大典。


    这场在他们土地上举行的封禅大典,昭示着,中原军队再不会惧怕草原骑兵,再不会只将“驱逐出境”视作胜利。他们往后若暗中集结力量叛乱,那中原便悍然迎战,再杀进草原一回就是!


    是以,嬴政在此地,只会于山间堆一小垒土敬天,于海边扫一小块土祭地,并不会行三叩九拜之礼。


    在登顶狼居胥山后,明赫忍不住好奇地四处打量起来。


    实则,这座矗立在草原上的山峰,少树多石,只浅浅覆盖些灌木于其间,与关中蜿蜒高耸、树木茂密的秦岭比起来,着实称不上雄伟或秀丽,甚至也无半分怪石嶙峋之态。


    比起他们一路走来见到的“沙平草远望不尽”、“深草卧牛羊”等草原风光,这座山,实在称得平平无奇。(1)


    明赫悄悄在脑海中跟系统嘀咕道,“统子你知道吗?我父皇是第一个踏足狼居胥山封禅的帝王,我真的非常骄傲和开心不过,我还一直以为狼居胥山高耸入云,特别壮观呢”


    他好希望父皇在一座巍峨高山上封禅啊!


    系统听着他语气中的几分失望,急忙解释道,“宿主,其实这座山的海拔比泰山还高些哦,泰山只有1500多米如果只论高度,秦岭的太白山有3700米左右,措美峰有4900米呢”


    说起这个,明赫愈发迷惑了,“好吧其实我以前看史书一直不理解,按理说,秦国境内有更高的秦岭,有五岳中最高的华山,为什么不把封禅的荣耀记载留在秦国本土,偏偏要跑去泰山封禅呢?难道这是上古时期沿袭下来的惯例?”


    系统耐心解释道,“宿主,其实在这之前,君王祭祀的山川并不是固定的,有人喜欢去嵩山,也有人喜欢去泰山不过,因为泰山在东面,是日出之地,上古伏羲又在泰山做过道场,所以君王都喜欢跑去泰山祭祀,《管子》中说到,曾经有72个上古君王封禅泰山但真正第一个在史书中留下泰山封禅活动轨迹的,是秦始皇”


    “而且,泰山位于齐鲁之地,既是周公与姜尚的封地,又是门生众多的儒家发祥地,前往泰山封禅,既有胜利者昭告功绩之意,又有趁机拉拢人数庞大的齐地儒家之意叠加了这么多buff的泰山,跟封禅狼居胥山一样有非凡的历史意义所以秦始皇要封禅,只能选它们啊如果选华山和秦岭,岂不是锦衣夜行”


    明赫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还有这层深意啊!


    翻了翻资料的系统,又兴致勃勃道,“宿主,你知道吗?这座狼居胥山在后世又被称作‘不儿罕山’,成吉思汗也把它视作最神圣的山脉呢”


    明赫一听这话,面色渐渐变得奇异起来,话中有话道,“哦?那还挺好的!如果这个时空一千多年后,还会出现一位成吉思汗的话,他应该很‘惊喜’史书中,关于我父皇在这座山脉封禅的记载吧”


    说到这里,他看着开始亲自垒土祭天的父皇,忽然灵光一闪:既然父皇要用封禅狼居胥来威慑草原,他何不趁机助一臂之力?


    在繁复的祭天活动结束后,书法一绝的李斯奉命刻石于山旁,以铭记君王征服漠北之功。


    正在山下百姓眼含热切,看着君王带领官员们一步步走下石阶时,突如其来的变故骤然而生!


    只见原来已夕阳倾斜的灰暗天空之上,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倏然间将天撕开了一道长长的缝隙,接着,璀璨金光从遥远的天际缝隙中直直射出,霎时笼罩了整个草原大地!


    在卫尉军“快护驾”的惊呼声与刀剑出鞘声中,在草原生活了一辈子亦从未见过这般场景的百姓们,早已吓得噗通跪趴于地,瑟瑟发抖地悄悄抬眼往空中瞄去。


    傍晚之时突现金光,究竟是吉兆还是凶兆啊


    难道,大秦皇帝陛下并非我草原天选之君,龙神才在他封禅之日发出这等警示?


    但当他们将目光偷偷瞥向面不改色、继续一步步往山下走的大秦君臣时,又飞快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若是如此,陛下与大臣们又岂会这般镇定?


    草原百姓们自然不知道,大秦君臣如此镇定,是因为他们听见了明赫嘀嘀咕咕的心声,知晓这神迹来自九公子的仙法!


    正在挤满山脚的草原万民惶恐万分之时,却见那一束束金色光芒,开始迅速聚拢袅绕化形,很快,半空中便出现了一条身躯蜿蜒庞大、全身覆盖金色鳞甲的巨蟒?


    但待他们抖着身子再打量时,却发现,那不是巨蟒!


    此物有高昂的双角,有大如鹅卵的炯炯双目,有锋利的鳞爪


    这时,有些已反应过来的草原百姓,已欣喜若狂地跪地欢呼道,“龙!是龙!是龙神降世!龙神是金色的!”


    在草原家家户户保存的木头图腾中,都用木炭画着他们最崇敬的龙神——这飞在半空中的不是巨蟒,而是他们的龙神!


    不怪他们如此激动,便是知晓实情的大秦君臣,亲眼看着这古籍描述中的神龙从天而降,俱是震惊不已:


    九公子心声所说的,要助陛下一臂之力,竟是从天上召唤神龙而来?


    嬴政顿下脚步,含着笑意不动声色打量了一眼小崽得意的小表情,又举目往半空望去,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的金色巨龙。


    这时,一道苍老的告诫声响彻云霄,“草原诸部之民听令!”


    话音一落,山脚数万草原民众急忙俯首听令,只听对方继续道,


    “我奉天道之命守护狼居胥山数千年,今日乃感应祖龙至此封禅而来,从此,奉天道之命守护尔等之龙神,便是大秦皇帝祖龙!尔等须事事以祖龙为尊,绝不可存背叛之心”


    说完,巨龙便煞有其事地朝嬴政点了点头,嗖地腾空而起,再次化为缕缕金光消失于天空之中。


    山脚乌泱泱的草原百姓,早已激动地大喊着“祖龙陛下乃我草原龙神”、“我等绝不背叛祖龙陛下”之言,咚咚在地上磕着响头。


    数万人亲眼所见之金龙神迹,还能有假?这位前来狼居胥山封禅的大秦皇帝,竟是天道赐予他们的新一任守护龙神!


    怪不得,他们早就察觉这位陛下带来的恩泽,远胜往日草原诸王。


    嬴政衣袂翻飞疾步走下层层石阶,面带和煦微笑让众人快快起身,百姓们怀着无比敬畏与兴奋之心,喜笑颜开地看着他们的陛下,乐滋滋地暗忖道,原来陛下乃是祖龙降世,怪不得他看起来远比常人年轻矫健,人家是龙神呐!


    来到山脚下的李斯,状似无意看了一眼正跟扶苏笑嘻嘻讲话的九公子,九公子此计,妙哉!


    陛下千里迢迢先赶来狼居胥山封禅,正是想借此昭示大秦军威,稳住大秦刚刚征服的草原,但草原如此广袤辽阔,若只靠秦吏边军与封禅之威慑,亦未必能长久压制蠢蠢欲动之贵族。


    而这些草原百姓眼下欢迎陛下前来,不过是大秦为他们带来许多利益罢了,但人心皆是得陇望蜀的,草原与中原亦非同根同源之国,来日若有宵小之辈以利挑拨煽动,他们未必还会再拥护朝廷。


    但若陛下,乃是受天道所托,镇守此地之祖龙


    将龙神视作守护神的草原民众,岂能不死心塌地助大秦维护统治?


    嬴政亦想到此处,转头与李斯隔空相视一笑。


    吾儿是何等聪慧!


    果然,在嬴政从瀚海祭地返回之时,“大秦祖龙陛下是草原龙神”的消息,早被兴高采烈的草原百姓四处散播得沸沸扬扬。


    君臣们回程的路上,挤满了比来时更密密麻麻的草原百姓,他们一见到君王的马车行至,便立刻虔诚匍匐在地,用比对待君王更郑重其事的态度,双手抱肩为他们的祖龙祷告祝福。


    少数混在其中想伺机行事的草原贵族,不由垂头丧气悄悄离去。


    抢走他们土地牛马的大秦君王,竟敢前来狼居胥圣山耀武扬威,简直让躲藏起来的贵族们气得胡子直翘,他们暗暗商议着,定要趁此机会除去秦王!


    原本,他们在瀚海埋伏了一支数千人的弓弩手,准备趁秦王祭拜之时行刺


    哪知,在狼居胥山祭拜的秦王,竟被天降金龙委托为新一任草原龙神!


    贵族们虽心有不甘,一再安慰自己这是秦人的障眼法,奈何听到消息的弓弩手,却在他们敢背叛刺杀龙神的悲愤自厌中,纷纷剖腹自尽了——贵族们好不容易拉拢的数千人手,就这般烟消云散了


    出了阴山一路东行的大秦皇帝嬴政,沿着北地数郡巡视了正在修建的新长城,察看了北地新筹建的畜牧业基地,视察了李牧蒙恬二将新训练出的骑兵列阵


    由赵地而至燕地,每到一处,道旁皆挤满了前来瞻仰君王的中原百姓,他们为陛下唱着各地表达感激的民歌,他们歇斯底里高呼着“陛下万寿无疆,长寿无极”,他们拼了命地沿着马车追赶,他们只想再多看一眼给大伙带来好日子的陛下,想再多看一眼当初为他们送来救命粮食的陛下


    他们这一生,也许只能见陛下这一回啊,陛下的金车近在眼前,他们如何能忍心停下脚步?


    担心民众跑得脱力的嬴政,只得一趟趟命中车府令停下马车,一趟趟让卫尉将百姓们劝回去,又一趟趟下车许诺:待他过些年得了闲,定会再巡此地。


    到了这一刻,暗暗抹了一把冷汗的秦吏大臣们,无人不庆幸:还好我大秦修的官道驰道,皆以围栏将车马行人划分开来,这般混乱无序之下,才不至于引发惊马撞人事件。


    跟随队伍一路颠簸的大儒浮丘伯,老泪纵横看向窗外身得暖和整洁、面色红润的百姓们,感慨道,


    “爱人者,人恒爱之陛下虽不独以儒家之法治国,却是独占天下民心之仁君!”


    待巡游队伍行至齐地琅琊时,有名为“徐市”的青年,壮着胆子拦下帝王金车于道旁。


    听着小崽吐槽心声的嬴政,却面带笑容地命人停车,并亲自接见了徐市。


    徐市,正是神画中以仙山寻药为借口,屡屡从他手中骗走大量财物人手之人,眼下,对方竟敢拦截君王金车,可见此人胆子着实不小。


    他倒要看看,对方此番意欲何为。


    哪知,得了君王召见的徐市,竟折身唤来几十名精壮年轻人,众人一同跪下恳求道:他们世代在齐地出海打渔为生,精通造船修船航海之术,如今朝廷商业兴旺,但行走西域多以陆路,着实浪费了东海与南海之水路便利,若能造楼船出海贸易,顺道再占下沿途无人之地,大秦必能获益百倍!


    这下,莫说嬴政起了疑心,便是心思单纯的明赫亦看不懂了——著名骗子徐福,在这个时空竟要洗心革面主动襄助大秦航海事业?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不过,在听了匆匆赶来的琅琊郡郡守、为这数十个青年求情的一通解释,嬴政父子便放下了疑心。


    原来,这徐市诸人皆是同乡贫困渔民,在齐王建之时因商税足足有六成半,日子过得尤为艰难。


    前几年,那场突如其来的极寒凝冻冬日,冻死了许多无厚衣御寒的齐地百姓,徐市与这些青年家中长辈,亦在被冻死之列。


    但穷得叮当响的他们,连买块破草席埋葬家人亦无能为力,在这重孝重身后事的时代,走投无路的诸人如何不万念俱灰?


    正在这时,秦军率众接连攻下齐国城池,琅琊凑巧也在其中。


    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心怀仁善的秦军将领,在见到琅琊城中惨状后,当即便下了一道命令:由军中出钱,请人伐些薄木棺材,交由死者家属安置。


    如此一来,将秦军视为天大恩人的徐市等人,便一直记挂着要报答秦国,但他们除了出海打渔一窍不通。


    直到秦国攻下百越南海之地、陛下出巡的消息传来,这数十人才兴冲冲跑来郡中等候,想劝陛下先组建一直出海商队。


    在细细问过徐市等人的筹划,又与李斯诸臣密议后,嬴政答应了徐市等人的请求,并当即下诏命他们前去咸阳找五黑,以商议具体实施细则。


    悄悄用道具试探了这批人,发现他们确实是真心想帮秦国组建海上商队的明赫,不由再次惊叹蝴蝶翅膀的威力。


    大秦每一个与史书中不同的选择,都引出了截然不同的人与事。


    史书中忠心耿耿的丞相王绾,因韩非的空降与父皇的仁政黑化了;


    而史书中铆足了劲忽悠父皇的大骗子徐福,却冒着冲撞君王的风险,愿为报恩而主动效忠秦国


    有了徐福和几十名出海好手,想来大秦打造海上商贸事业指日可待。


    秦始皇三十二年八月,帝登临泰山封禅,万民同庆祈福。


    秦始皇三十三年正月,率百官与咸阳百姓共庆新春的皇帝嬴政,于酉时回六英宫与群臣共宴。


    是夜,微醺。


    扶苏与明赫将父皇扶至章台宫偏殿歇下后,守于另一侧偏殿。


    已满十五岁的少年明赫,悄悄打开他从商城兑换来的53度美酒,压低嗓音问道,“阿兄,比少府十年陈酿更醉人的美酒,敢喝一杯吗?”


    扶苏仍如幼时那般,并未问他从何处得来的酒,只笑着伸手薅了薅他的脑袋,同样压低嗓音道,“敢!趁父皇眼下正闭目养神,你我快些多喝两杯!”


    明赫急忙取来玉杯,背门而坐的他边倒酒边念叨着,“好,在这普天同庆之日,我赢明赫终于能喝酒了,千万不能让父皇知道此事”


    他激动地满满斟了两杯,端给扶苏一杯,自己端起一杯,得意忘形地起身地举杯,豪气冲天道,“阿兄,来,干了这杯美酒,来世我们还做父皇的崽!”


    扶苏面上的神色却渐渐僵硬起来,一个劲朝他使着眼色,来到这时空滴酒未沾过的明赫,根本未注意到此事,美滋滋端起玉杯啜了一小口,却被辣得舌头骤然一痛。


    他卷着舌头,正要吆喝扶苏快尝尝这后世酒中名品,却听身后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看来朕确乎已垂垂老矣,孩儿们连喝酒亦不肯不叫上朕?”


    明赫手中玉杯猝然一晃,飞快将杯子放下,转身望去,那灯光下风姿神逸走来之人,不是父皇又是哪个?


    他正要尴尬地狡辩一番,扶苏已温和笑着起身,上前搀扶着君父的手臂道,“若父皇这般神仙姿容亦可称作垂垂老矣,满堂公卿何来一个年轻之人?儿臣与小九以为父皇睡着了,这才”


    明赫急忙狗腿地举着飞天上前,献宝一样递给君王,笑嘻嘻道,“父皇,您若觉得自己已垂垂老矣,不妨换身常服往咸阳街头溜达一圈,数数能收到多少手绢,看看有多少伐柯人围上前来问‘公子可有娶妻否?’”


    扶苏强行抿唇憋笑,普天之下,也就只有这个小家伙,敢在父王面前这般放肆了!


    嬴政伸手接过酒瓶,乜起凤眸凉凉看了明赫一眼,明赫急忙睁大澄澈圆亮的眼睛,一脸无辜地看向父皇。


    君王看着他可怜巴巴的眼神,数落的话到了嘴边,只得又收了回去,谁让他自个儿惯出来的?唉,吾儿胆子大些,也总比被人欺负好。


    他拧开手中瓶盖,一股浓郁酒香霎时扑面而来,真香!


    君王尚未开口询问这造型怪异酒之来历,自觉失策的明赫,已胡乱解释道:这是从前那位老神仙送的。


    嬴政一如既往秉承着当日的态度:若吾儿愿说的,朕便听着;吾儿不愿说的,朕绝不追问。


    是以,他并未就此事刨根问底,只命人再取来一个酒杯,亲自为自己斟满酒。


    在明赫亮晶晶的期待目光中,含笑道,“那年宫宴之上,吾儿不过两三岁便谗着要喝酒,朕当日便许诺过,待你成年之时,朕定与吾儿一醉方休!”


    明赫登时眼睛一酸,两三岁之时的承诺,父皇竟也记得吗?他原以为,只有自己悄悄记下了


    父皇待我,远远比我想象的更好!


    扶苏上前拍了拍他的手臂,安慰道,“小九,父皇准你饮酒了!”


    明赫急忙抬袖擦了擦不争气的眼泪,闪着泪花笑道,“是啊,我已七尺有余了”


    若按后世年龄,不满十八岁的他还是未成年,但按秦律,身高七尺或年龄十七,便算作成年了。


    他方才鬼鬼祟祟,正是担心父皇以自己未满十七为由,不准他饮酒。


    父子三人第一回 坐在同一张桌旁,不为用膳为饮酒。


    很快,令嬴政连连摇头、让扶苏哭笑不得的是,豪气冲天的明赫小少年,才堪堪喝下小半杯,就开始醉醺醺大声嚷着,


    “父皇,扶苏哥哥,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殇不诉离殇我不想长大,我想永远当父皇的孩儿,我想让父皇长命百岁”(2)


    看着扶苏急忙上前将他扶起,准备起身的嬴政忽地面色一变,眸中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惊诧,他缓缓放下酒杯,命扶苏即刻将明赫带回东殿。


    随着孩子们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前,他再次听见一个奇怪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宿主,要稳住啊,你千万不能喝醉自爆啊你放心吧,我刚刚去同事那悄悄查看了,秦始皇确实能长命百岁的,别担心哦”


    第132章


    那一夜, 嬴政静静站在偏殿等了许久,那道奇怪的声音,却再也未曾响起。


    而智若明镜的他, 终究从对方的只言片语中,轻拢慢捻出几分真相:


    他虽不知“宿主”、“自爆”为何意,却知晓对方那句“秦始皇能长命百岁”, 呼应的正是自家幼子那句“我希望父皇能长命百岁”。


    由此可见, 这道声音,原本是在与明赫交谈。


    由此,再往从前蛛丝马迹推及开去, 他很快便想明白:想来,此人正是小崽心声中的“桶子”, 而那些听不见小崽心声的时刻,兴许他正是在与此人交谈。


    以君王的智力, 既然能推断到此处, 自然也很快猜出了“自爆”约摸是“自我暴露”的意思。


    这位真人不露相的“桶子”, 不希望小崽暴露自己的身份。


    如此一来, 这十多年来, 小崽坚持要借“老神仙”之手襄助大秦、小崽无数次焦急的欲言又止,便有了呼之欲出的答案:


    他确有不得已的难言之隐, 必须极力隐藏仙人身份。


    思及此,君王深渊般的眼眸闪过星星点点的了然, 负手缓缓信步走出偏殿。


    这些年, 朕果然并未猜错:以吾儿之赤诚坦荡, 绝不会故意遮掩此事, 非他不想为,实乃不能也!


    想到明赫今日沾酒即醉一事, 君王暗下决心:往后,绝不可再让吾儿醉酒,以免酒后失言


    在朝廷新设的琅琊“海部”工坊中,徐市带着他的同乡们跟墨家匠人一道制作零部件,经过长达三个月的日夜赶工,终于为大秦造出一艘高达四层的楼船。


    这艘负载量超过60吨的巨大楼船,不但首次在船尾安置了木舵,以最大程度控制巨船不会偏航,还配置了风帆。(1)


    四层之高,自然不全是载货载物资用途,它还需载人。


    载人,亦非顺道载运客人,而是随船配备的两千军士。


    徐市常年出海于茫茫东海间,自是知晓海上各种不为人知的风险。


    海上时常有强弓盗匪抢劫物资,连他们的渔船都抢夺,商船远航一趟载货巨多,若遇盗匪损失巨大,少不得要多做些防备。


    是以,擅长机关术的墨家弟子,将这艘楼船的舱室设于甲板之下,若路遇劫匪时,负责控橹控舵的棹卒,便可免遭首当其冲的攻击;


    同时,船舷边缘也在传统楼船基础上进行了改造,加设一道足有半人之高的女墙,可抵御劫匪射来的流矢投石;


    而每一层甲板之上,皆有手持刀剑、长矛、弓弩之军士守护,舱中还藏有火药,堪称万无一失。


    五月,被君王指派为舟师的徐市,带着墨家造出的指南针,满载一船丝绸、茶叶、瓷器与羊毛制品出海远航。


    与他同行的,除了担任军士首领的曹参与英布,还有喜爱勘绘地理舆图的公子高。


    嬴政带着诸子女,亲自将子高送上了楼船。


    他从未想到,这个自幼性子最安静、最喜爱看书的孩子,竟会拜入水家门下,立下“行遍万里路,为大秦绘遍天下山川舆图”之志,主动请缨随船前往未知之地。


    高大的楼船已下水,在士卒与船夫们的吆喝声中,君王紧紧握住子高的手臂,再次朗声叮嘱道,“此番若商船沿途靠岸补给,吾儿切不可贸然下船,必要紧随曹参身旁据徐市所言,海上风浪极大,早晚莫要登甲板贪凉”


    子高听着父皇的殷殷关切之言,仰头看着父皇眼中的百般不舍,心头涌满了浓浓暖意,不由哽咽道,“多谢父皇关心,儿臣定会牢牢记下,绝不冒险,绝不贪凉”


    原来,父皇亦是如此在意我!


    说着,他再次心情澎湃地恋恋不舍看向英姿仍旧的父皇,看向红了眼圈的长兄、背过身擦泪的二兄与阿姊、哭得涕泪横流的子壮他们,还有


    他曾经极为羡慕的幼弟明赫。


    父皇废寝忘食醉心国事而淡于女色,自从将寝宫搬至章台宫后,进后宫的日子更是屈指可数。


    虽然,他知晓父皇一直惦记着他们,若不然,也不会趁着白日公务间隙,不时前来书院看望他们、抽查他们的课业。


    可他仍然悄悄羡慕着明赫。


    因为,唯有被长兄抱回宫中的明赫,从奶娃娃起便被父皇亲手照顾着,乃是兄弟姐妹中,得到父皇陪伴最多的孩子


    连阿兄,亦将明赫视作最亲近的兄弟,待他总归比待旁人更牵挂两分。


    想到这里,子高生出无尽愧疚,眼含热泪对明赫笑了笑——阿姊说得对,自己这是入了魔障。


    他们这些孩子,有母亲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衣食,有母族亲人不时送来的关心与礼物


    可阿弟,他甫一降世,便被亲生父母算计抛弃,除了父皇,他再无任何倚仗。


    赵王想派人来偷阿弟,连赵太后亦要暗中算计阿弟,若父皇不多照顾他几分,阿弟在这宫中该如何立足?


    而阿兄当日经历丧母之痛时,懵懂的他们虽有心多陪伴安慰阿兄,但在母亲思前虑后的约束下,又何尝真的做到了?


    真正陪伴阿兄走出那段至暗时光的,唯有阿弟一人,既如此,纵便换成谁,皆会对阿弟格外情深几分。


    他啊,终是不如阿姊豁达通透。


    心性纯真乐观的阿弟,待他们这些兄姊是何等赤诚真心?哪一回得了新奇物什,不是第一个惦记着跟他们分享?


    这回得知他要出海,明赫还特意送来许多不知从何处寻来的避晕船药丸、维生素药丸、还有各色齐全的旅途必备物资


    而他,却与这般好的阿弟如此计较


    看着子高夺眶而出的泪水,本就在强忍泪意的明赫,登时扑上去一把抱住他,“嗷”地一声嚎哭出声,


    “子高阿兄,你能找到自己的爱好,我真的好高兴但我也真的很舍不得跟你分开啊你这一出海,不知哪年才能回来,阿兄千万不能把我们忘了啊父皇说得对,不管任何时候,你一定把自身安危放在第一位啊”


    这一回,素来最温和沉静的子高提出要随船远航,无论是兄姊还是云夫人,皆是十分震惊,认为此举过于大胆,全然不似他的性子。


    但明赫知道,在史书中,主动向胡亥提出以一人之死保全家人的子高,本就是从容坚毅之人,他温和的外表下,有一颗勇敢的心。


    时人表达感情极为含蓄,“把臂言欢”已算称得上最亲热的举动,如明赫这般抱着成年阿兄呜呜大哭的豪放之举,着实不多见。


    已哭得双眼红肿的子高同母阿弟子壮,见此情形,忍不住跟着上前抱住阿兄与阿弟,边哭边道,


    “阿弟说得对阿兄,万事平安第一,切勿忘了,阿母还在宫中等你归来呀”


    后宫妃嫔虽不得随意出宫,但嬴政并非铁石心肠之人,此番本是想让云夫人同来送行的。


    可云夫人在宫中已日日涕泪涟涟,子高担心母亲若亲眼见自己乘船离去,指不定会当场晕厥,便悄悄劝父皇歇了念头。


    遗传了父皇魁梧身姿的将闾上前一步,取出一把镶嵌着宝石的匕首,将它递给子高,红着眼睛也抱住了兄弟三人,扶苏阴嫚亦眼含热泪上前


    嬴政抽出手,看着紧紧相拥在一起啜泣的孩子们,一时百感交集,既有因儿女和睦的欣慰,又有对子高远行的担忧。


    茫茫大海之上,进退不由人,处处远比不得陆地便利。兼之此去路程遥远,不知何年是归年,子高一个从未离开过咸阳的孩子远航,让他如何放心得下?


    可他的孩子要做遨游四海的雄鹰,要亲自为大秦勘绘海上舆图,做父亲的除了满腔骄傲,又怎能出言阻止?


    嬴政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随着时日俱增,他的儿女们,将会一个个离开宫中奔波前程,离开他的庇护自立自强。


    届时,他这些刻苦勤奋的儿女,不会再被泛泛称作某公子公主,而会被史书郑重记下:他们在何时何地做出贡献,她们在何年何月为立下功绩。


    大秦公子公主,会凭借他们的努力与才华被后世瞻仰,而非仅因他们的高贵出身,被史书记录在无人问津的角落。


    在即将起航的号角声中,子高迅速擦干泪水,一一拍了拍兄弟姊妹们的肩膀,朝父皇深深躬身一拜,扬声道,


    “请父皇保重安康,儿臣这便去了!”


    说着,他便转身奋然朝楼船奔去,边跑边泪如雨下。


    父皇,儿臣若再待下去了,恐怕真舍不得走了。


    可儿臣必须走。


    张苍先生说,既然曹参能从西南古邛国,北上途径羌戎匈奴回到咸阳,便意味着:地,并非是世人划分为东南西北之矩形,反之,它极有可能是圆的。(2)


    这般一来,若从东海出发,楼船一路绕圈环宇而行,岂非又能再回到东海?


    既如此,大秦若有四方大海舆图,必能从海上制霸天下!


    看着缓缓开始启动的巨大楼船,阴嫚收回拭泪的棉帕,用清亮的声音唱着赠别歌谣,


    “凤皇翼其承旗兮,高翱翔之翼翼,忽吾行此流沙兮” (3)


    大秦一统六国后,君王命乐府采集各地诗歌民谣,再筛选剔除出粗鄙淫秩歌谣弃用,剩下的则按难易级别,划分到不同层次的公学作教学之用。


    这几句,出自楚地文赋大才屈子之《离骚》,表达征服四海之雄心壮志,扶苏明赫诸人亦是学过的,一时亦跟着唱了起来,


    “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


    风起扬帆,船离海岸,子高站于被称作“雀室”的第四层甲板上,听着岸边的赠别歌声,亦和着他们的节奏,含泪跟着轻轻唱起来,


    “抑志而弭节兮,神高驰之邈邈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八月的咸阳城中,飘满了如蜜糖般甜馥的桂花香气,不许车马通行的商业街道人来如织。


    秋日暖阳中,明赫和韩信一人端着一个用荷叶编成的薄碗,并肩走在间杂着桂树与香樟树的绿荫下,他们一边用店家赠的木勺舀着酥山吃,一边交谈着如今列国故地之现状。


    所谓酥山,其实是明赫跟着食谱倒腾出来的冰淇淋。


    先前他奖励获得的橡胶树,在成熟割胶后,少府按说明书的法子,很快制出适合各种用途的模具。


    明赫趁机请五□□忙,打造了一个可以揭盖的橡胶大筐,又在里面塞上一层木筐,一试之下,被后世用作保温材料的橡胶,保冷功能果然同样一流,而木筐则能隔除橡胶的气味,总算得到一个保存更多冰块的法子。


    有了橡胶大规模参与冬日储冰,咸阳又新增了几个巨大储冰室,如此一来,纵便到了九月初,城中铺子亦能供应酥山。


    虽然由于材料限制,这冰淇淋只淋上牧场炼制的乳酪,将其加热融化后,再加入蜜糖或饴糖,将切块的瓜果混入其间——远比不上后世有各色添加剂的冰淇淋美味。


    但自从朝廷开在各地茶铺推出冰淇淋后,它蹭蹭上涨的惊人销量,证明了有多受古人欢迎。


    自然,风雅的父皇嫌“冰淇淋”这名字过于粗俗,便命韩非为它起了个新名,韩非斟酌再三后,起名为——酥山。


    这连冰带酪、再加上瓜果亦无一两重的酥山,一份要卖15钱。


    若放在前些年,15钱足够一个平民之家买上半石麦黍,哪舍得买这等奢侈吃食?


    但如今的咸阳乃至整个秦国,百姓赋税轻,仓廪实,余粮多,每到农闲时节,众人还能轻易寻到进煤场工坊挣些零用的差事,哪还在意这区区15钱?


    数年过去,当初整日愁眉苦脸、不知下一餐在何处的七国民众,如今,已不再把15钱看在眼里。


    这些年来,他们一开始攒下的银钱,能兴冲冲买回一两斤猪羊肉,后来,攒的银钱足够为家人置办新衣新鞋,后来,攒的银钱足够他们买驴车或人力板车


    再后来,他们推倒了茅草屋,在工坊买来水泥砖瓦,盖起了敞亮崭新的坚实院子


    每一个百姓都不会忘记,他们从前做梦都梦不到的好日子,源于那一场场以战止战的统一之战,源于大秦陛下的仁善之心。


    统一四海的大秦陛下,兑现了他对万民许下的承诺:从此,大秦疆土之上,再无饥寒冻饿之人。


    百姓们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感念着君王与朝廷的恩德:


    朝廷每一趟发出征召士卒诏令,朝廷每一回征募杂役工人,他们都会第一时间奔走相告,第一时间让家中力气最足之人前去登记;


    他们干活之时,无论在田地、战场抑或工坊煤场,皆会认认真真按秦律执行每一道流程,绝不肯让朝廷多损失一粒种子、一根马鞭或半截木头;


    六国之民积极跟着里正学咸阳话,学秦法,学认简单的楷书百字,生怕自己一口故地方言无法表达他们热爱秦国的决心


    他们时时将“忠君爱国”的理念,以言传身教灌输给自家子孙。


    韩信边嚼着一块切块的西瓜,边继续道,“我阿父前些日子回乡祭祖,见到楚地许多稚子玩打仗抓人游戏时,皆以抽到当秦人为荣,些许胜负心极强的孩童,若抽到当六国之人,便会哭哭啼啼愤而归家啧啧,六国贵族若还妄想着造反复辟,真乃白日做梦也!”


    明赫笑嘻嘻道,“确实是白日做梦,莫说六国昏君,便是尧舜再世,又如何能与我父皇相提并论?我们要相信,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对了,如今皇陵已快竣工,百官们又上书劝我父皇扩建宫殿,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大秦还要多多努力”


    二人这般絮絮说着,踩着碎叶间明明暗暗的光影,朝咸阳宫方向慢慢走去。


    十五岁的明赫,继承了父皇宽肩窄腰长腿的完美身材,短短几个月,个子已快窜至八尺,在咸阳同龄人中是极高的。


    而腰间配着君王当年所赠之剑的韩信,许因得陛下与九公子开小灶投喂之故,也不遑多让地逆转基因窜至了八尺——十六岁的他,已比父亲还高出一头。


    两个身材高大的俊美翩翩少年并行于街头,自是一道极其亮眼的风景线。


    先秦之时,列国风气本就开放,秦国也不例外,如今又有不少女子科举中试、入朝为官,并无后世条条框框约束、能随意相邀上街闲逛的大秦妙龄女子们,自然亦是极大胆的。


    待明赫与韩信穿过人行道,走到另一条闹市商业街,便收到许多丢下就跑的萱草和手绢。


    此二物,皆有“心悦君兮君不知”之意。


    如今担任卫尉的韩信,日日皆要从咸阳街头绕至宫中,早已对此习以为常,只淡定地将地上的萱草手绢捡起,扔在了一旁专盛垃圾的木桶中。


    倒是鲜少出宫的明赫羞红了脸,他将手中空荷叶碗扔进木桶后,边用两手捂着发烫的脸,边飞快迈着碎步嘀咕道,


    “韩信,你知道我父皇为什么不喜欢微服出巡吗?”


    韩信听着他疯狂喊着“因为我父皇龙章凤姿,扮做普通人太引人瞩目了”的心声,笑着凑上前促狭道,


    “莫不是,九公子太过贪吃,将陛下的钱袋花得一分不剩,陛下无钱雇车,只得步行回宫?”


    明赫圆眼一瞪,急忙伸出一手去打他,被韩信灵活躲过了,两人嘻嘻哈哈闹了一路。


    这一闹,明赫心头那点别扭的羞涩也随风消散了。


    二人停在一处铺子前,买了两碗现榨的柘浆咕咚下肚,明赫这才在路上悄悄告诉他,


    “因为,我父皇上回带我微服出巡时,收到了几百份萱草手绢和鲜花我与父皇一路逃至偏僻小巷处,哪知很快又有热心阿婆围上来,要替我父皇伐柯纵便我再三解释父皇已娶妻,且最小的孩子都有我这般大了,她们却坚决不信”


    韩信默默脑补了一下那场景,好吧,只是想想便已头大入斗


    怪不得陛下再不肯听九公子怂恿,微服出巡体察民情,原来那一趟有如此奇遇


    想到陛下依然年轻丰朗的姿容,他不由细细打量明赫几眼,又摸了摸自己的脸,感慨道,


    “那年我进宫面见陛下之时,乃是四岁披发小儿,九公子亦不过只有三岁,如今你我俱已长大,陛下却多年风姿未减,想来,定是陛下仁德动天,上天亦肯厚待陛下,如此甚好,甚好”


    明赫高兴地扬起了下巴,附和道,“是啊,我们已长大,父皇却未老,真好啊!”


    这时,出来街上寻人的韩氏家臣,急忙上前拜见明赫,又将韩信家中来亲戚一事说了。


    言下之意,想将他请回去,明赫虽无甚心机,这点倒是听得懂的,急忙劝韩信先回府。


    韩信暗暗冷笑一声,亲戚?当日他一家三口在淮阴度日维艰之时,那些母家富户亲戚杳无音信,何曾给过他们半分帮助?


    若无钟离阿叔劝他们来秦国,若无陛下与九公子之恩遇,韩氏何来今日之风光?


    但他知晓,阿母刻意派人来寻自己,定是想让他去唱黑脸的,总不能又让那群打秋风的势利眼占便宜。


    可惜,他的休沐日,原是想进宫陪陛下练剑的!


    明赫拒绝了韩信的邀请,看着对方大步离去的背影,摇头笑了笑,慢慢朝咸阳宫走去。


    当然,为了避免再出现被人丢手绢的尴尬场面,他让系统为自己兑了个口罩戴上。


    煤场工坊工人戴口罩,乃是大秦司空常见之事,并不扎眼。


    一个人走,感官便被放大了数倍。


    左边散着阵阵肉油香,有人在吆喝“梅花肉馅包子嘞,咸阳城最好吃的梅花包子”;


    右边传来扑鼻的菜肉香味,有人在敲鼓“客官您来瞧一瞧,王北楼炒菜炙烤顶顶妙”;


    前头不远处,扩散着花草染料味的布铺前,有人在击掌“路过的客官莫错过,本店今日有新货”


    明赫慢慢沿着渭水河上的拱桥走着,感受着这熙熙攘攘的人群烟火气。


    这恍惚如同后世影视剧画面的场景,如今,真的出现在的大秦了。


    这时,系统兴奋道,“宿主,恐怕再过个几年,《清明上河图》里汴京城鳞次栉比的热闹场面,就要提前出现在千年前的咸阳城了,真是想想就让人激动啊”


    明赫欣慰地着回应道,“是啊,我记得来到这时空那年,跟着父皇出宫看望华阳太后,那时,咸阳城是黄土飞扬的泥路,百姓们住着低矮的茅屋土墙能看到大秦一天天变好,我很高兴!”


    系统马上不好意思地小声道,“宿主,你忘了吗?其实你刚来到这时空时,是掉在赵国邯郸城的,都怪我”


    明赫急忙打断它的话头,“统子,那件事已经过去十五年了,你千万别再自责了,忘了它吧!你已经做得非常好了!再说了,虽然我一开始掉落的地点不对,但凭借我十世大善人的福气,再靠着你一直孜孜不倦的努力,后来,这一切都走上正轨了呀!”


    “你看,现在我顺利成了秦始皇的孩子,大秦老百姓的日子越来越好,那些历史中本不该稀里糊涂死去的人,也能活下来为大秦效力而我的父皇,他这一世不会积劳成疾,也不会被忽悠着吃丹药饮鸩解渴秦国,再不会成为二世而亡的反面教材,后世代代君王,必会把‘成为秦始皇这样的明君’视为毕生最高追求”


    系统越听越激动,急忙附和道,“好,既然宿主已经原谅我了,我就再也不为此自责了!宿主,大秦如今有辽阔的疆土,有各行各业源源培养出顶尖的人才,还有忠心耿耿的万千百姓,大秦未来可期!”


    明赫举起拳头比划了一下,“我们的目标是,争做史书第一盛世!”


    这时,有一阵叮里咣啷的锣鼓声响起,明赫急忙停下脚步,跟着众人的目光抬眼望去。


    专用于传递情报的快驰道上,有数名身穿皂袍的秦吏,边来回骑马边大声喊着,“陛下新诏!陛下新诏!为解决万民看病难、看病贵一事,将在大秦各郡县设立公办医药堂具体细则,请诸位速速前往衙门广场听诏”


    几乎是刹那之间,在一阵响彻行云的欢呼声中,满街的人群已乌泱泱朝着西面的咸阳衙门奔去。


    很快,街上只剩下看店看摊不能离开的商家,他们激动而兴奋地大声讨论着“陛下真乃怜惜我等之天神降世也”,“陛下真如那东升之日,恩泽遍布大秦”


    独自站在道旁的明赫,抬手擦了擦眼角浸出的感动泪花,突然迈开大步奋力朝咸阳宫奔跑而去。


    他有世间最圣明、最宽容、最仁慈的父皇,他好想快些见到父皇,再快些!


    他想要大声告诉父皇:他是世间最好的父亲,也是百姓们最好的君王!


    史书记载,大秦皇帝嬴政开创的“始皇盛世”,海清河晏,国强民富,被后世无数君主视为仁君典范,成为千百年来世人最向往的“梦中情朝”。


    更有诗仙挥毫赞曰: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开仓济万民,人心尽西来!(4)


    第133章


    秦始皇三十六年, 岁末,咸阳大雪停。


    浓如墨团的暗夜逐渐稀疏,一马平川的关中大地仿若披上一层灰蒙轻纱, 远方的秦岭山脊线已悄然露出模糊轮廓。


    天色将明。


    治粟内史府中,独眠于花梨木大床上的吕雉,正闭着双眼胡乱摇头朝空中抓着什么, 她往日宁静的面庞渐渐痛苦扭曲, 散乱于枕间的乌发已冷汗涔涔


    “不,尔等休敢!”,随着一声凄厉的大喊, 她终于猛地坐直身来,抓着手中翔鹤纹刺绣锦被的双手止不住微微颤抖, 惊疑不定地借着窗外透来的些许晨光,打量着室内陈设。


    “大人!”, 主屋外隔间守夜的丫鬟匆匆举着烛台跑来, 焦急上前问道, “大人可是身体不适?要不, 奴这便去请医士前来”


    熟悉的房间, 熟悉的丫鬟,熟悉的称呼, 吕雉心头悬着那块巨石,倏地落到了地上。


    陛下龙体安泰, 大秦国富民强, 她仍在大秦好好活着, 一切, 皆未如梦境中那般不堪


    她接过丫鬟递来的细棉手帕,轻轻拭了拭发间冷汗, 温声道,“梦魇罢了,何至于兴师动众,此刻尚未鸡鸣,且去歇着吧。”


    二十多岁的吕雉,如今虽已位列帝国九卿高位,性子却向来是极温和谦逊的,她纵便回到府中,亦从不会对下人有分毫骄矜之态。


    这样的吕雉,自然深得下人喜爱,这不,丫鬟依言离去后,并未当真躺下,而是去小厨房为她端来了一碗热乎的安神蜜水。


    喝完蜜糖水的吕雉,重新躺回枕上闭上了双眼。


    她近日负责操持宴会庆典,着实累得筋疲力尽,若能在鸡鸣前,再小憩一两柱香时间,也是极好的。


    可惜,她刚迷迷糊糊再次入眠,梦中那些历历在目的众人诸事,便再次挟裹着令人窒息的黑沉沉压抑扑面而来,压得她几乎快喘不过气。


    吕雉再次满头大汗挣扎着睁开眼,眼中闪过无尽恐慌与迷茫,立刻翻身披衣下床搜出火折子,点亮了屋中一展金鹤展翅铜灯。


    她反复伸手虚虚覆于灯光上方,看着墙上一趟趟被放大的手影,悄悄松了一口气。


    有影子,意味着这才是真实的世界,这反复纠缠她的,确乎只是噩梦。


    一个所有人皆不得好下场的噩梦。


    她慢慢吹熄铜灯,慢慢来到窗前看着熹微的晨光,眼中慢慢氤氲起悲伤的泪水。


    在这个梦境中,陛下病逝于沙丘,大秦二世而亡,在乱世中争夺地盘的刘季,以汉朝取秦而代之。


    而她,不知怎的就成了汉朝皇后,后来,她的丈夫死了,她的儿子死了,她的女儿也死了


    她以太后之身,耗尽后半生精力,为刘氏一族死守汉朝江山。


    再后来


    想到这里,吕雉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梦境中的她,是以漂浮于半空的视角,目睹后来之事的——


    在她这个太后去世短短三个月后,那些刘氏族人与开国重臣们,便迫不及待将吕氏一族诛杀殆尽!


    这诡异梦境,究竟是何预兆?


    她忽然神色一变:莫非,刘季要反?


    不,梦中陛下病逝沙丘的时间,正是即将到来的明年!


    这时,窗外天色又亮了两分,随着院中墙头一声声高昂的鸡鸣声响起,吕雉倏地一下神思回笼,眼中泪光渐渐褪去,转身唤人为她洗漱更衣,她必须尽快进宫提醒陛下。


    在这笃信巫蛊鬼神的时代,君王能为一个梦境杀人,公卿亦能因一个梦境更改继承人,吕雉接连梦到同一个事关大秦国运之噩梦,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再者,何人又会做这等、恍若身临其境度过半生的梦境?此事着实令人生疑,必是上苍之预兆。


    半晌后,她身穿宽袍朝服,头戴玄色冠冕,坐着驷马马车前往宫城而去,神色间仍有些恍惚。


    直到她认认真真打量着宫门宫道宫殿,踏上章台宫丹墀玉阶,见到梦中死在她设局下的落魄汉将韩信,才真正涌起几丝真实感。


    此乃熟悉的咸阳城章台宫,而非梦中被改称作长安城的椒房宫,而那个死得悲惨的韩信,亦不过是梦中虚影罢了。


    韩信自幼便在咸阳宫与九公子一道长大,与九公子情同手足,更将陛下视为君师,亦视作君父这般韩信,岂会助刘季反秦?绝不可能!


    再有,萧何张良陈平曹参樊哙英布诸人,哪一个不是对陛下忠心耿耿,又岂会追随刘季反秦?


    进殿前,她歉意地朝韩信笑了笑,梦境太过真实,她难免产生几分自己真下令诱杀韩信的错觉——虽然她相信,自己绝不会变成梦中那般冷酷模样。


    韩信压下心头升起的一丝怪异感,彬彬有礼朝吕雉拜了拜。


    说来奇怪,满朝文武百官之中,他毫无缘由一看到就想敬而远之的,只有刘季与吕雉。


    实则,他很小就认识刘季,还被对方一再以“救命之恩”威胁着,替他为九公子捎带了不少话,说起来也算老熟人了。


    自然,刘季能言善辩,又生了一张看起来十分和气的脸,人缘是极好的。


    但不知怎的,早在他四岁初见刘季那年,就本能地想离他远一点,再远一点,无论两家后来如何熟稔,他亦不愿与对方成为把酒言欢之忘年交。


    吕雉亦是如此。说起来,吕雉为人和善不张扬,办事兢兢业业,纵便陛下私底下与朝臣提起她,亦是夸赞不止。


    从各种意义而言,她皆是一个极好之人。


    可韩信每每见着她,总有一种背后发凉的错觉,是以,他非必要也绝不会跟吕雉说话。


    不过,待诸事皆清清淡淡的吕雉,今日竟会主动对他微笑,简直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此时,百官已陆续朝殿前走来,他急忙收回胡思乱想,站得挺拔如松。


    按例,岁末早朝,无非是各部说些总结展望之言,倒也不会有甚大事禀奏。


    禀完宴会庆典要务的吕雉退回位置后,破天荒地开始频频走神,不时心怀隐忧地悄悄打量陛下。


    过完这个春节,陛下便满五十了。


    如此,恰逢陛下半百大吉之年,又逢周边诸国第一回 前来朝贡之年,百官们纷纷上书,恳求陛下借朝贡之机,顺势举办一场盛大的生辰宴


    可跟朝中五十岁头发花白、或是身姿佝偻的大臣们比起来,这些年日渐添了些冷敛威严的陛下,依然神采俊逸而身姿挺拔,全无半分衰老憔悴之态,任是谁人见了陛下,亦绝猜不出他已至知天命之年


    这般远比常人更年轻康健的陛下,又怎会病逝于沙丘?这梦想来定是假的!


    可转念,想到梦中栩栩如生的场景,想到那些在现实中真实存在的梦中人,她又开始犹豫起来,很快,随着一个念头疯狂的升起,她藏在宽袖中的双手,开始渐渐握成了拳头——


    陛下身强力壮,固无半分早逝之相,可若刘季买通宫中之人,设局投毒暗杀呢?


    这时,已满七十两鬓花白的右丞相韩非上前,递上一封辞呈拜道,“陛下,老臣如今年迈体衰,自觉精力日渐不济,恐有误大秦国事,还请陛下允老臣致仕归家稍享晚年”


    话音未落,殿上君王已疾步走来,一把虚虚扶起他的双臂,毫不掩饰话语间浓浓的关心,


    “爱卿乃大秦股肱栋梁,何出告老乞骸言?爱卿身子若有不适,朕派阳庆淳于意亲去诊治便是,切莫再提告老之言”


    “多谢陛下!”,韩非温和笑着看向君王,摇头道,“托陛下五禽戏之福,臣之身体并无甚不适,但臣不敢欺瞒陛下”


    “这一年多来,臣自觉头脑已日渐浑浊壅塞,亦再无当年之蓬勃锐气陛下,臣这把利刃已钝,不敢再忝居丞相高位,还请陛下为大秦国事计,另任英才”


    此言一出,大臣们登时面面相觑,总觉得韩非话中有话,意有所指。


    已满六十的李斯不由眸光一闪,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韩非。


    七十而告老?


    当日大秦极速扩张疆域之时,因任派官吏紧缺,朝廷只得命吏室放宽年轻限制,凡能通过考核、熟记秦律之人,皆能委派前往各地为官做吏。


    如此一来,弊病便在如今显现出来:据前些日子统计,国中已有三成官员年逾七十,亦有一成官员年逾八十。


    岁月带来的极速衰败,不但令他们身体状况百出,时常要告假治病,更让他们的大脑失去了往日活力。


    陛下近日批阅各地奏章,屡有不满之意,正因诸地年迈官员,或是频频告病假,导致郡县事务处理不及;或是上报的地方治理方针僵硬死板,全然无法落地施行


    莫说如陛下这般深得岁月厚待之人,便是如王翦老将军那般,六十多还能率军南征北战者,古往今来何其寥寥!


    西周时期,虽有“大夫七十而致仕”的规定,但随着春秋乱世的兴起,诸侯们为最大程度拉拢天下英才,便悄然取消了此规定。(1)


    五百年下来,列国官场皆采用官员主动告老之法,若长寿官员年逾九十而占着位置不肯挪动,朝廷亦无可奈何,君王总不能主动担上驱逐老臣之名。


    这正是陛下烦恼所在:年老力衰者,无论精力还是智力,大多已大幅下降;而科举选拔出的一批批正值年轻力壮的英才,却苦于朝中坑已占满,迟迟无法往上升迁。


    他暗暗喟叹一声,韩非,竟愿舍弃自身之利,为大秦朝堂争来一个新旧更迭之机。


    师弟啊,为兄终究不如你!


    嬴政亦也听懂韩非言下之意,可韩非于他,意义何其重大,他岂能行鸟尽弓藏之举?


    君王不由紧紧握住对方干枯的双手,沉声道,“爱卿为大秦殚精竭虑二十余载,立下数不清之功绩,朕如何能”


    “陛下!”,韩非仍是笑着朗声道,“臣既食朝廷俸禄,自当为朝廷分忧,只是如今年逾七十,已有心无力罢了臣少时奋发苦读多年,又囿于内宅悲愤忧民多年,能得明主赏识,能为秦国朝堂效力二十余年,臣已不尽感激”


    “世人常言,岁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七十之年古来稀,八十之年寥寥无几,臣纵便能活到八十,如今亦只剩十年光景先前陛下封禅之时,臣留守咸阳未能同往,心中颇有遗憾,还请陛下允臣辞官游历,前往琅琊看看东海,前往漠北见识一番草原风光”(1)


    韩非这回,确实抱着再为君王当一回利刃的心思,揭开了这个大臣们心知肚明、却无人主动提及的话题。


    陛下虽烦恼却不能提,是因陛下乃是仁君。仁君,自不可以强硬勒令官员告老一事,而伤了群臣之心。


    他这一路亲手与陛下共建大秦,又岂能看着大秦正值高歌猛进之时,因官吏制度之弊,为来日埋下祸端?


    是以,他愿以身作则,主动让出自己这万人之上的右丞相之位,顺势为大秦开出一条“官员七十而告老致仕”之法。


    故而,韩非这话步步为营,堪称说得极巧妙。


    他先陈述年老而智力大不如前之事实,是为让百官知晓:纵便如他这般的当世法家大才,亦不得不屈服于岁月之困,何况常人乎?


    此乃“说之以理”。


    接下来,他又以七十之龄古来稀少为由,暗劝大臣们莫将一生困于朝堂,也该珍惜剩下的微茫时光,让自己好生歇息一番了。


    此乃‘动之以情’。


    果然,随着韩非这话落下,殿中许多已七十多的大臣,不由顺着这话头,想到了自己勤读诗书的幼年少年,想到了自己为功名忙碌的青年壮年乃至老年,不由唏嘘不已


    能为儿孙打算到这般地步,他们已无愧于心,可他们能走到今日,回想想想:竟从未为自己活过。


    千百年来,能活到七十之人,哪一个不是在与时间抢跑?


    韩非能抛下右丞相之位,潇洒为自己活一趟,他们何尝不能?


    毕竟,他们恐怕真没几年活头了老一辈早些把位置腾出来,自家儿孙也未尝不能早些爬上来


    终归,虽然让上一代吃了些亏,却能让下一代早些享福。


    更重要的是,无论他们愿与不愿,韩非今日只要以“七十而头脑不灵”之借口成功告老,便意味着大秦朝堂“七十而致仕”的规则,将会很快定下——


    毕竟,这并非陛下之意,而是右丞相韩非主动要以身为饵啊!


    以韩非行事之犀利,又岂会无的放矢提及此事?


    在官员们心思各异的复杂目光下,嬴政认真看着韩非的眼睛,韩非亦如二十年前那般,淡然与他直视,眼中没有遗憾,只有坚定。


    良久,嬴政开口道,“爱卿又岂知不能长命百岁乎?”


    韩非展颜摇首笑道,“陛下,臣听闻长命百岁者,自上古而至当今数千年间,不过千万人中取一二者也臣不敢与天争寿,还请陛下念及臣些许浅薄功劳,允臣放纵一回”


    嬴政放开他的手,转身回到殿上扫视一圈群臣,举起韩非递上的辞呈,扬声道,


    “爱卿为大秦事无巨细操劳多年,朕岂能拂了爱卿之心愿?朕允了。”


    韩非立刻取出另一份奏章,呈给蒙毅后,俯身拜道,“多谢陛下体恤!不过,在其位谋其政,臣今日既仍是大秦右相,自当为国分忧”


    “如今大秦老迈官员众多,多处郡县办事低效,臣以为如今天下已定,国中人才济济,如老臣这般心力不济之人,自当早些告老颐养天年此乃臣制定的官吏致仕律法细则,还请陛下过目”


    大臣们看着他拿出早就备好的条文,竟生出一丝“果然如此”的庆幸,一时倒也无人出言反对,反倒纷纷附和。


    为何?只因在座之人皆有自知之明。


    连备受世人景仰的大才韩非子,都因年迈而精力不济、头脑不灵,旁人若到七十之龄,哪个敢称自己脑力比他还厉害些?


    这一日早朝,韩非以右丞相之位为代价,为君王提前换来一份沉甸甸的大礼:


    大秦官吏七十告老及相关养老待遇制度,正式确立。


    这意味着,年迈无力再操持政务之官员,须及时退位让贤,而科举制选拔出来的年轻人才,则能在层层历练中,加快向上升迁的步伐。


    如此,便能保持大秦朝堂持续高效运转


    早朝散会后,吕雉独独留下来,将噩梦预兆一事禀告君王,提醒陛下此番朝贡生辰宴,定要小心提防刘季,来年亦切勿前往沙丘。


    她复述今日梦境时,面上是罕见的紧张忐忑神色,声音亦不如往常平静。


    嬴政闻言先是诧异一怔,继而意味深长问道,“你看朕与大秦,如今可有明岁待亡之兆?”


    吕雉立刻变色道,“陛下身强力壮,大秦如日中天,绝不会再如此!臣只是担心刘季会使阴招”


    嬴政见小崽心声中摄政临朝的太后吕雉,如今已然是对大秦一片忠心,不由笑着问道,“你可知吾儿明赫之异能?”


    吕雉老老实实点了点头,此事,在大秦朝堂乃是公开的秘密。


    嬴政虽惊讶吕雉竟然会梦到此事,却也不再绕弯子,将他早通过明赫心声得知秦亡汉兴一事,大致说了一遍,让吕雉勿要多想,大秦当日一事变,则如今诸事变,定不会再蹈其覆辙。


    吕雉离开章台宫后,抬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想来,大秦陛下安然在此,此事便绝不会再发生。


    而她,亦永远是大秦凭借学识立身的官吏,而绝非囿于汉朝后宫争斗折磨之妃嫔!


    只要陛下在,她的家人便绝不会遭受无妄之灾,至于刘氏王朝兔死狗烹的太后,与她吕雉并无干系!


    秦始皇三十七年,正月初一,咸阳暖日升。


    从各地赶来的身穿礼袍之官员,正依照位次浩浩荡荡守在咸阳宫门外,他们暗暗观望着那群身穿奇装异服,捧着些朝贡礼物,或高鼻深目,或面容黢黑,或个矮塌鼻的异族人,被典客陆续迎进宫道中。


    这些异族人,乃是从四方诸国,千里迢迢赶来参加秦国朝贡与秦君生辰的,他们或来自东瀛诸国,或来自塞琉古王国,或来自孔雀王国,或来自罗马王国


    随着大秦彻底打通西域商道,以往众人闻所未闻的国家,便愈发多了起来,咸阳官员也就罢了,地方官员见得少,自然是满眼好奇的。


    在庄重的大雅乐声中,随着异族使臣与大秦百官的依次进宫上殿,“祝皇帝陛下寿如南海,鹤比青山”“祝皇帝陛下长寿无极”的山呼呐喊声,便渐次高昂响起。


    走完一系列繁琐的朝贡与贺寿流程后,终于到了献礼环节。


    孔雀王朝使臣捧着一颗闪闪发光的大蓝宝石,跪下单手抚胸行礼道,


    “尊敬的大秦皇帝陛下,小人受阿育王之托,很荣幸能前来东土大秦为您贺寿,这颗‘大陆之心’蓝宝石,是我孔雀王国最宝贵的宝石”


    嬴政坐拥四海之地,哪会稀罕区区一块宝石?但诸国既执意要遣使前来,过场总要走走的。


    他刚命蒙毅上前接过礼物,便听对方又开口道,


    “尊敬的大秦皇帝陛下,小人一路听闻您是世间最慷慨大度的君王今日,阿育王将我孔雀王国最珍贵的宝石献给您,希望能换得十万石高产粮种,一百万石大秦黑煤”


    在大秦群臣骤然变色的目光中,蒙毅登时脚步一滞,不想上前再接这“厚礼”。


    挨着扶苏站在一旁的明赫撇了撇嘴,忍不住在心头悄悄嘀咕道,


    “切,这种话都说得出口,阿三倒是一如既往嘴巴小胃口大!拿块破宝石,就想换我大秦高产粮种和黑煤?这种为面子失里子的亏本买卖,别的朝代可能会做,但我们大秦君臣绝对不会做!白日做梦!”


    能听到心声的大臣们,急忙暗暗赞同九公子之言,当日诸国递来国书,想来朝贡大秦建交之时,他们还颇有几分得意。


    结果,就这…?


    这异族之君臣,比六国君臣更厚颜无耻数百倍,数百年以来,想占秦国便宜之人今安在?呵,白送?他们还不如劝陛下早些发兵呢


    大秦辛辛苦苦攒下的家底,这些相貌丑陋的异族人竟想拿块破宝石来换?做梦!


    嬴政却淡淡笑了笑,面色不变地让人传下一位使臣献礼。


    好嘛,东瀛诸国使臣捧着些贝壳或鱼干来献礼,赛琉古王国使臣捧着几匹布料


    使臣们带来的礼物都很轻,但他们的愿望都很大:他们想拿轻如鸿毛的礼物,换取大秦的粮种、黑煤、钢铁、橡胶、水泥、火药


    君王既然未下令收下礼物,蒙毅与宫人们便假装什么也没看到,一时,使臣们捧着他们“无比珍贵”的礼物,茫然地站在殿中。


    他们一进秦国境内,就被整洁宽阔美丽的道路所折服,待进了咸阳城,更见到举世未有之繁华热闹。


    正因如此,他们才临时改了主意,将自家君王叮嘱的“商谈货价”一事,改成了用贺礼白嫖的好办法。


    听闻中原人讲究“礼义廉耻”,最是好面子,他们既然千里迢迢前来为秦国皇帝贺寿,如此富有的大秦,自当送些礼物回馈他们。


    可传闻中最讲礼仪的秦国君王,怎的既不接他们的礼物,也不给他们赐座?


    怪哉!


    嬴政唤来卫尉悄声吩咐几声后,便直接绕过献礼流程,无视这帮使臣,直接命蒙毅宣读新一年官职变动诏令。


    蒙毅立刻如释重负地转身上殿,拿起早就拟好的诏书,在鸦雀无声的殿中大声念道,


    “大秦皇帝诏书:朕以各地去岁上计之功绩,核出以下官职调动——”


    “韩非为大秦居功至伟,公而无私,朕特尊其为‘帝师’”


    “右丞相由李斯继任,左丞相由萧何担任”


    “太尉由李牧担任,廷尉由陈平担任,郎中令由蒙毅担任”


    “王贲、蒙武升任大将军,镇守漠北瀚海,陇西上将由李信担任,九原上将由蒙恬担任南海郡守由刘季担任,闽越郡守由钟离昧担任,辽东郡守由樊哙担任其他不变”


    念到名字的大臣们,急忙上前跪拜谢恩。


    李斯感激地看了一眼韩非,他笃定,只要韩非不主动告老,这右丞相之位,自己是定得不到的


    一心想比肩昔日同伴光耀门楣的萧何,更感激得无以复加:陛下,竟不提拔关中旧秦人官员,而提拔他萧何来执宰相权,对他是何等信任!


    萧何此生,必不负君恩!


    陈平亦激动不已,廷尉位居九卿高位,离三公只有一步之遥!


    他除了感激陛下厚重的知遇之恩,亦不忘感激韩非当年提拔之意。


    刘季则喜笑颜开地一个劲谢恩,这可是个肥差,眼下岭南早无瘴气,更因气候暖和,可种一年三熟之高产稻,大秦又开了海上商贸船队


    他刘季,如今摇身一变,便成了镇守南边的封疆大吏。


    嘿嘿,他就说嘛,只要忠心为自家陛下效力,定能早日升官发财!


    封疆大吏,可是一年两千石俸禄之高官呐!


    接着,蒙毅又公布了“七十而告老致仕”新律,如此一来,那些年轻的地方官员,眼睛也倏地晶亮起来。


    在这以政绩升迁的时代,能如李信蒙恬那般,年纪轻轻便立下不世之功、身居高位之人,毕竟少之又少。


    大部分官员都靠着资历熬上去,七十而告老?这意味着,朝中很快有大量官职空缺。


    他们悄悄摩拳擦掌,暗暗发誓一定要再勤奋几分,打败竞争对手


    接着,在朝中官员分批上前拜寿献礼后,已是酉时三刻。


    仿若被大秦君臣忘到九霄云外的诸国使臣,一直讪讪捧着礼物站在殿中,其间数番想插话,皆被人有意无意打断了去。


    这时,卫尉抬着几箱珠玉宝石等物进来,堪堪摆在他们面前。


    嬴政淡淡瞥了一眼李斯,立刻揣摩出君王心思的李斯急忙出列,来到使臣们面前,俯身从箱中接连拣起硕大的宝石珠玉,递给使臣们。


    待他们人手得到一颗宝石珠玉后,李斯高傲神色地笑了笑,“诸位千里迢迢,前来为我家陛下贺寿,我大秦百官自是感激不尽,我大秦乃礼仪之邦,自当以厚礼回馈诸位”


    说着,他又拣起一颗宝石,似笑非笑道,“诸位且看看,金玉珠宝,在我大秦不过寻常之物而我大秦之宝石珠玉,无论工艺或是品质,皆远在诸国‘重礼’之上,若孔雀王朝这颗蓝宝石价值百金,则我家陛下赐予贵使之紫宝石,乃是价值万金之物”


    明赫悄悄将两掌合拢,怼得好!就不能惯着这群厚脸皮的。


    想在大秦这帮人精里占便宜,也不想想六国是怎么没的


    李斯又看向将贝壳鱼干当礼物的东瀛诸国使臣,指着他们手中的珠玉道,“至于尔等诸国之礼,至多价值一金,而我大秦陛下赐予尔等之赠礼,至少价值数百金,既然如此,我大秦倒也算不得待客不周”


    在李斯看似彬彬有礼、实则毫不客气的话语中,大秦群臣面带鄙夷的目光中,使臣们悄悄涨红了脸。


    嬴政这才慢慢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客客气气道,“贵使们携重礼远道而来,朕自当盛情款待,怎奈大秦家底薄,着实还不起诸国之人情是以,朕略赠百倍之珠玉于诸位,权当诸位此行之车马费,还劳烦诸位带着礼物回去禀告君王,他们的心意,朕心领即可”


    说着,他便唤来卫尉送客。


    直到这时,塞琉古王国派来的使臣,才第一个意识到不对劲,他急忙上前两步跪下道,“尊敬的大秦皇帝陛下,这是误会!这是一场误会!小人突然想起来,我王让小人前来贺寿朝贡,并非想白拿秦国货物,我们出钱的,出钱的”


    说着,他便掏出一封盟书,急切道,“我王希望大秦皇帝看在两国友好邦交的份上,能把黑煤茶叶丝绸红糖等物资,算得便宜些”


    有他开了这个头,很快,实力同样强大的孔雀王国和西域诸国,便纷纷提出要购买秦国商品,希望能便宜一些


    如此一来,嬴政君臣自然喜不自胜,找上门的生意谁不喜欢?于是,一场生辰朝贡盛典,变成了万国商贸订货会。


    一时,大秦君臣热情邀约列国使臣参加宴会,席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西域诸国使臣在品尝到风味浓郁的秦酒后,又各自加订了数万坛秦酒。


    想到金灿灿的黄金和白花花的银两即将落入国库,大臣们的面容更真切了,频频举杯敬酒。


    至于国力弱小、靠抢劫商船为生、想浑水摸鱼从大秦捞些好处回去的东瀛诸国,着实没钱订购,很快便被卫尉“客气”地请出了咸阳城。


    当然,他们还“热心”地送上了一句温馨提醒:尔等若再千里迢迢来打秋风,热爱助人的秦军便要亲自去襄助你们哦!


    热闹的生辰朝贡宴结束时,已是亥时一刻。


    走出殿门的群臣们,喜气洋洋探讨着今日朝廷的收获,一路欢声笑语不断。


    在听吕雉飞快算出一个惊人的利润数字后,蒙毅扶着站得东倒西歪哈哈大笑的嬴政,回到了章台宫。


    陛下今夜真醉了。


    走路踉跄、确已醺醺然的嬴政,却执意要回正殿批阅奏章。


    蒙毅柔声左劝右劝,怎奈醉酒的君王坚持认为自己未醉,切不可荒芜朝政。


    正在相持不下之时,明赫端着一个玉碗小心翼翼走来,边走边嚷着,“父皇,孩儿方才担心您喝醉了身子不适,跑去膳厨熬了醒酒汤,您快趁热喝下吧!”


    话音一落,正在与蒙毅僵持的君王登时脑中一激灵,立刻上前朝明赫伸出手道,“吾儿最是乖巧!”


    蒙毅目瞪口呆看着健步如飞的君王,哪还有半分醉酒之态?


    不对,陛下今日确实饮了许多酒,方才亦确实是醉了


    他看着含笑从九公子手中接过玉碗,从善如流将醒酒汤一饮而尽的君王,忽然福至心灵:莫非,陛下有些怕九公子管他?


    果然,下一刻明赫便搀扶着父皇往殿上走,边走边絮絮叨叨道,


    “父皇,您今日都满五十啦,要多多养生啦!往后纵便再高兴,饮食亦要有所节制,不能一高兴了就拼命喝酒孩儿觉得,您该在朝堂下道诏令,规定每次宴会之时,所有人能喝的杯数这大秦的酒度数越来越高,真不能再随意畅饮了”


    蒙毅不由大松一口气,悄悄在心中感叹道,还好有九公子!


    陛下手握四海,君威愈重,天下何人再敢这般唠叨管束陛下?


    嬴政顺着明赫的搀扶坐下,感慨道,“吾儿果然嫌弃朕已年老体衰,连酒亦喝不得了”


    蒙毅颇为无语地瞄了一眼依然龙章凤姿的陛下,若陛下也能与“年老体衰”一词联系起来,那大秦三四十之人,岂非个个年老体衰?


    明赫绕到父皇身后,熟练地为他按揉着眉心额头疏解醉意,滴溜溜转着圆亮清澈的眼睛,面带促狭道,“父皇,您若想断定自己有未年老体衰,只需再随孩儿微服出巡一趟即可啊,那些萱”


    蒙毅悄悄竖起了耳朵,宣?萱?是萱草?!


    嬴政不欲旁人知晓此事,急忙飞快开口打断他的话头,“罢了罢了,朕纵便深得上苍眷顾、如今正值壮年、有龙虎之威,亦绝不可多饮酒!”


    明赫这才心满意足点了点头,手上轻按着父皇的太阳穴,道,“父皇自是天人之表,韶华永驻,但孩儿尚未满二十岁就开始养生了,所以,养生一事需趁早,您以后千万不能纵酒喝醉”


    在明赫的絮絮唠叨声中,君王渐渐清醒的凤眸中,泛起疏和清朗的笑意,璨若星河。


    吾儿虽已长大,心却并未远离父皇兄姊而去,他依然如幼时那般纯真赤诚,为大秦为朕有操不完的心。


    原来,世间父母与子女之缘分,并不尽然会走向两相疏离渐行渐远


    如此,甚好!


    第134章


    说起来, 从明赫来到这时空第一日起,就认认真真当着贴心的爹宝男,一心想尽快通过系统带来的金手指, 助父皇和大秦走向另一个可能。


    这些年来,他从未将“爱情”、“成亲”这样的字眼与自己联系起来。


    究其原因,残留着前世大学生赵不喜记忆的他, 对那一世父母反目成仇、动辄双双打骂他泄愤的婚姻生活, 有着深藏心底的天然阴影。


    而这一世,他有世上最好的父亲、有感情深厚的兄弟姐妹,自始至终一直被浓浓的亲情环绕, 自然也愈发觉得:成亲?着实没必要,一个人无拘无束多好!


    但这观念, 放在眼下无比重视身后事的时代,无异是惊世骇俗的——不成亲, 何来子嗣?无子嗣, 何人祭祀?


    是以, 当兄姊们先后成家、父皇终于提出要为他赐婚时, 永远不忍让父皇失望的明赫, 一如既往笑嘻嘻答应了。


    他自我安慰地想着,就算到了前世生活的时代, 贵族豪强联姻,也多要遵循父母之命, 更何况是这两千多年前的秦朝帝王家?


    天下夫妻多, 珠联璧合少, 乃是人间常态。


    再说了, 他本就无甚自由恋爱的心思,父皇亲自为他挑选把关的, 自然会是极好的女子。


    这样想着,他便暗暗打定主意,既然自己接受了来自封建时代的赐婚,就不能又当又立。


    无论父皇为他选的是何人,无论他是否会在漫长的一生中,与对方产生堪称奢侈品的爱情,他都会按照最洁身自好、最负责的丈夫标准,给予这女子一生的尊重和维护。


    不过,因父皇一句赐婚而脑补一大串的明赫,却怎么也没想到,君王接下来并未直接下赐婚诏书,而是别出心裁地为他在城北行宫,举办了一场只有贵族未婚青年男女参加、类似后世相亲活动的宴会——曲水流觞宴。


    从西周时期流传下来的曲水流觞,乃是文人雅士于郊外聚会时,用以饮酒吟诗辟邪除灾之用。(1)


    如今被君王巧妙改了用途,倒也毫不违和——纵便小崽最后失望而归,亦不过只是一场,天家与贵族子弟联络感情的游乐宴会罢了,谁也不会丢了面子。


    其实按理来说,这是不合规矩的。


    虽然总体而言,先秦时代是列朝列代民风最开放的,劳作在田间地头的平民男女,若是双双看对了眼,只需托个伐柯人上门商议,这婚事便成了。


    可话又说回来,平民与王族之隔,历来犹如天堑。王族之婚姻,往小了说涉及王权稳固,往大了说涉及国之兴亡,岂能随心所欲?


    自夏商周数千年以来,连列国至高无上的君王,亦不能自由选择心仪之人为正妻,更何况诸国公子乎?


    然而,历来杀伐果决的君王,在事关自家幼子的婚姻大事上,终究翻来覆去想了又想,最后决定,总要小崽选个自己喜欢的女子,若能两厢情投意合,更是再好不过。


    因为,扶苏将闾诸人根植于大秦,自小耳濡目染接受着这时代的一切习俗,对父皇赐婚一事皆是欣然接受。


    但他的明赫不一样,明赫有着许多源自仙界,与大秦截然不同的根深蒂固观念。


    虽然君王知晓,纵便自己直接赐婚,小崽为让他安心,亦会做出一副欣喜之态。


    可他也知道,那份委曲求全的欣喜,与扶苏将闾他们当日得知赐婚之人的真心欣喜,是全然不同的。


    依小崽的性子,他既不贪图权势,亦无心为自己争夺名利,无论赐婚的女子出于何等高门大族,于他而言亦无甚欢喜。


    漫漫人生路,他怎舍得让小崽对着不喜欢的女子强颜欢笑?


    巧的是,扶苏亦想到了这层,在听闻父皇要给阿弟赐婚时,便急急进宫求见父皇。


    这让嬴政十分欣慰,这些年他冷眼旁观着,纵便长子身居储君之位多年,待幼子呵护疼爱之心亦从未变过。


    如诸国那般兄弟相残之事,必不会在大秦王族出现。


    一时之间,接到请柬的城中公卿显贵人家,皆忙不迭筹备起来,陛下如今未婚之儿女,唯有九公子一人,这场名义上的流觞宴,恐怕真实目的,乃是为九公子相看佳偶。


    纵便九公子非嫡非长,又不似二公子那般手握兵权,但凭着陛下对他格外不同的宠爱、凭着长公子对他如兄似父的关怀、凭着各建功业的公子公主与他深厚的情谊


    无论是将女儿嫁过去,还是让家中子弟趁机结交善缘,决计是错不了的!


    感受到父皇一番用心良苦的明赫,依然傻乎乎并未往深处想,为何只有自己有如此殊遇?毕竟,从小到大父皇对他是最偏爱的呀!


    他早把原因总结出来了:因为,父皇怜悯他被亲生父母抛弃,再加上他年龄最小,长得最可爱,陪伴父皇的时间也最长


    三月三,上巳节,城北行宫,车如流水马如龙。


    乐师们拨动着雅致的丝竹管弦乐,行宫后园从山上流下的蜿蜒曲水池旁,坐满了华衣彩服的青年男女,欢声笑语不断。


    今日,除却与明赫颇熟稔的李信家长女,许多人皆是第一回 与他近距离接触,不免存了些逢迎拉拢之意,一时气氛愈发热烈。


    今年二十五岁的明赫,其实并不热衷这等热闹社交。


    他的生活,几乎可用“三点一线”来形容:工坊、铺子、回宫。


    热衷为大秦造更多新奇商品多挣钱的他,每日忙完各处工坊铺子的诸事,便会第一时间赶回宫中陪伴父皇。


    随着扶苏前些年成亲后,搬到咸阳宫外东侧另设东宫,他与扶苏幼时住的东殿,便顺势成了明赫的落脚处。


    按理说,成年公子公主皆要出宫立府,明赫拖到二十岁,终是出宫挨着扶苏立了府。


    但他在好几回听蒙毅无意间提起,陛下常念叨孩子们都大了,宫中不再如往日热闹了,便敏锐地察觉到:随着兄姊们出宫成家立业,忙于各自小家事业,坚持不立皇后、无人排解心中孤寂的父皇,难免有些怅然若失。


    所以,他果断选择死皮赖脸拉着扶苏进宫,求父皇将离章台宫极近的东殿解封,留给他不时进宫小住。


    那一日,扶苏虽无奈奖励了他一个“爆炒栗子”,父皇虽无奈嗔怪他仍是小娃作态,但明赫高高兴兴地知道:他们,皆是十分欢喜自己这样做的。


    这样一来,明赫每日将工作与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除了兄姊与韩信少数他视作挚交之人,旁人等闲接触不到他。


    正因如此,在咸阳城显贵间悄悄留下各种奇异传说的明赫,却是他们眼中最神秘的存在。


    君王既改文人吟诗流觞聚会为相亲之宴,本意是让这流觞游戏的流程丰富起来,无需再拘泥于诗赋文章——他家小崽可不擅长文章。


    但今日前来的贵族青年们,仍是兴致勃勃将它变成了斗诗比赋大会。


    明赫着实并非雅人,虽跟着太傅读书识字,但他对诗词曲赋确实没半点天赋,是以,虽然他面上在笑语吟吟与搭话的众人交谈,心中却渐渐焦灼起来,只盼着顺流而下的酒觞,切莫流到他面前停下。


    现场做出一篇几百字的诗赋,他真的不行啊!这般年纪的他,总不能再学幼时作弊当文抄公吧?


    很快,原本极和煦的春日阳光,竟渐渐开始燥热起来。


    升为卫尉令的韩信,只得开始指挥卫尉在水边搭建临时纳凉竹棚,明赫便命宫人们带着众人,先到树荫下摆着瓜果嘉食的桌旁等待片刻。


    韩信趁着搭好一侧的空隙,不动声色扭头看了一眼被几个贵女围着热络交谈的明赫,悄悄摇了摇头。


    九公子恐怕自己都未察觉到,他每每感到紧张尴尬时,便会只露出八颗牙齿假笑。


    陛下这趟,恐怕是白费苦心了


    这时,前方一名卫尉突然脚下一滑,险些一脚踩进水中,他手中带叶的削尖竹竿也跟着一歪,堪堪朝树荫下迅速倒去。


    这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的变故,眼看下一瞬便要砸中那边惊叫连连的贵女们!


    韩信面色骤然一肃,正要飞身上前去扶竹竿,却听明赫大呼一声“姑娘当心呐!”,不过眨眼之间,一道青影便从韩信身前掠过。


    待韩信抬头去看时,对方已以快如残影的身姿,一手抓住竹竿一截,又将另一截递给那落水的卫尉。


    卫尉急忙抓着竹竿借力,从半人高的曲水池爬上来,噗通跪在奔来的九公子和韩信面前,“小的办事不力,还请九公子责罚,还请韩大人责罚!”


    明赫见无人受伤受惊,暗暗松了一口气,只命人带他下去换身衣裳,便让韩信众人继续忙活。


    说完这些,他便扭头看向那身手极好的青衣女子,对方却毫无趁机邀功之意,早拖着那竹竿走到前方,跟卫尉一道搭起凉棚来。


    明赫有些羡慕地多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几眼,大秦果真卧虎藏龙,连个身形轻盈的女子,出手速度与力度都远胜于他


    但他乃是今日这场流觞宴的主角,这单纯羡慕的几眼,看在旁人眼中就变了味,许多人顺着他的目光,暗中打量着这眼生的青衣女子。


    遗传了嬴政基因的明赫生得高大英俊,长得颇有几分肖似父皇,虽气质全不似父皇那般沉雅威仪,却别有一番真诚亲和的吸引力,兼之他出身王族、性子和善,这般样样上等的翩翩俊美青年,自能让不少妙龄女子生出爱慕之心。


    纵便王族公子不再封侯,但以陛下与长公子待九公子之心,他这一生哪少得了荣华富贵?


    是以,当众人重回树荫下等待时,有担心自家阿妹落选的男子,用明赫刚好能听到的声音,跟身旁的男子小声嘀咕道,


    “圣人言: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有人为博风头,竟这般越俎代庖,着实粗鄙无礼,全然不似公卿大家出身,倒似乡野之人”


    “就是,这般不识礼数,也不知是如何混入今日这场宴会的”


    在好几道男女的小声附和声中,明赫暗忖着,助人为乐不是大秦百姓最大的美德吗?


    方才我也本想奔去扶的,只是没跑赢人家而已。看来,我在他们眼中也是乡野之人


    这时,中途请缨去小厨房为众人准备酸梅汤的李信长女李沅,刚好端着木盘走来听到这话,原本带笑的脸庞顿时垮了下来。


    她命丫鬟将木盘端回去,朝明赫请罪一声后,便径直朝围作一团嘀咕的几人走去,皮笑肉不笑道,“乡野之人?不识礼数?原来我叔公家女儿,来了咸阳竟会被人轻视至此,此事,我定会如实转告叔公”


    这几个背后说人的男女,一听李沅称那青衣女子是她叔公家女儿,不由纷纷变了面色。


    李沅的叔公,正是亲率数十万铁骑大军,为大秦镇守北疆的太尉李牧。


    太尉,乃是秦国武将最高官职,位列三公。


    他们父辈的官职虽亦算得上显赫,乃是堂堂三品大员,却远未到达三公九卿之列,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李牧的官职比他们父辈大了好几级,诸人又岂敢结下这梁子?


    再者,李信身为陇西上将,其女之性子桀骜不驯,亦绝非他们能惹的。


    那带头嘲讽李牧女儿的青年,急忙率先上前拱手拜道,


    “李太尉之女古道热肠,实乃我辈楷模,方才是在下有眼无珠,还请”


    李沅最喜在众人面前揭露有人趋炎附势的嘴脸,既然这人已被落了面子,她便不再纠缠,转身挽起袖子去找李颜华。


    凉棚很快搭好,咸阳城中最尊贵的青年男女们,再次端坐于曲水旁,看着宫人从高处摆放的金觞慢慢顺水而行,除了明赫,几乎人人皆面带期待神色。


    若流觞停在他们面前,众人便能当着九公子或各自心仪之人的面,展示一番出口成章的文采。


    这一回的觞杯,稳稳停在了最不想获此殊荣的明赫面前。


    许多女子期待地朝他看来,九公子身份高贵,玉树临风,想来文采亦是斐然的吧?


    明赫用八颗牙齿的标准笑容笑了笑,拒绝了系统为他准备的小抄大全,起身不好意思道,


    “恐怕今日要让诸位扫兴了,我幼时调皮,少时偷懒,除了识得些字,着实并不擅诗赋文章”


    啊!


    青年男女们一时面面相觑,在以科举选拔人才的大秦,虽然有数门科目可选,但权贵子女皆将“文科”视作专属矜贵通道,九公子竟不会作诗吟赋?


    原本因身份自惭形秽一截的诸人,登时升起几分微妙的优越感来,甚至,有人开口让九公子自罚一杯。


    站在明赫身后保护的韩信,不动声色将他们叹着可惜、却隐含嘲讽的神色尽收眼底,暗暗冷笑不已。


    陛下既设下文科、理工科、商科、武术等诸多选拔科目,不正是符合儒家所谓因材施教、因人而宜的大好事么?


    怎的,莫非九公子不擅文科,便要低人一等了?


    陛下待九公子是何等如珠如宝,若他知晓今日之事,定不会让九公子选择这等女子!


    一个对九公子暗藏藐视的女子,又怎会与他琴瑟和睦?


    这劳什子贵族宴会,九公子往后不参加也罢!


    明赫再无甚心机,亦能看出众人眼中来不及掩饰的神色,但他不想让父皇寄予厚望的宴会搞砸,便好脾气地捞起水中酒觞,笑道,“那我就自罚一杯?”


    按理说,他既然这般说了,旁人该出言阻止才是,陛下家的公子纵便再不学无术,也轮不到跟他们请罪,今日这流觞宴的规则,亦并无罚酒一说。


    诚然,若是这群贵族男女青年的人精父辈在,是绝不会让九公子丢半分颜面的,但生在大秦欣欣向荣时期的他们,自幼锦衣玉食,从未受过半分委屈与挫折,自是有些傲气在身上的。


    于是,在微妙的虚荣心怂恿下,除了李沅,众人并未开口阻止明赫。


    韩信见明赫举起酒觞真要喝,急忙上前劝道,“九公子不可啊!若是陛下知晓,定是要发怒的!”


    哪有君王家公子,在臣工子女面前低头的?


    这时,将明赫视作阿兄的李沅,急得想冲上去抢过那杯酒,却被她身旁的李颜华一把按住。


    李颜华看了一眼明赫,又看了一眼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众人,微笑着开口道,


    “我居于北地多年,只知牧民极擅驯养牲畜,农人极擅耘地耕田,将士极擅策马驱敌,君王极擅治理天下此乃各行各业专攻之道也!今日这宴会,既非西周雅士吟诗之宴,又何必拘泥文章之上?”


    “先前流觞规则,既未要求必得吟诗作赋,何不让九公子改行他擅长之事?”


    说着,她用清亮明朗的眼睛看向明赫,语含鼓励,“九公子虽不擅诗赋文章,亦必有所擅之事,可否让我等一饱眼福?”


    明赫怔怔举着酒觞,看着对面明眸皓齿、目光清正的青衣女子,不知怎的,胸膛间嗖地一下便沸腾澎湃起来,面颊忽然便涨得通红,竟罕见地生出几丝羞腼。


    他温声道,“好!”


    系统突然着急地大声道,“宿主,宿主,你怎么了?你的心跳怎么一下子就飙升到180了,这太危险了,我给你吃点救心丸吧”


    吃了救心丸的明赫,终于恢复了正常心跳,他就地取材,用灵活的双手飞快编出一个精巧绝伦的花环,赢得众人啧啧称奇的赞叹声。


    站在人群后排的李颜华,盯着花环看得两眼放光,看着看着,她情不自禁悄悄将目光投向编织花环的人,越看心头越怦怦直跳


    宴会结束后,韩信亲自带人追上李颜华的马车,将九公子托付的花环,郑重递交给对方。


    在韩信期待的目光中,在李沅兴奋的笑容中,平生头一回羞红脸的李颜华接过花环,又取出腰间香囊,托韩信转交给明赫。


    君王扶苏众人闻讯大喜过望,想方设法为二人制造接触时机。


    在接下来的数回相约骑射、逛街中,迅速坠入爱河的二人欣喜发现,不但对方容貌性格皆自己最中意的类型,而且,对方还与自己有着同样悲天悯人的心肠,有着同样不在乎世俗羁绊的眼光,有着同样想为大秦献一分力的目标


    所谓两厢情投意合,不外如是。


    秦始皇四十五年,秋,大秦九公子明赫与李牧之女李颜华大婚,婚宴热闹非凡。


    喜气洋洋的明赫敬酒时,主动在李牧面前许下承诺:他此生绝不纳妾蓄姬,必与李颜华夫妻携手共白头,永世不离不弃。


    两鬓已白的大秦战神李牧,高兴得当场抱着酒坛与他对饮数轮,翁婿其乐融融。


    觥筹交错间,夜暮渐已深,宾客陆续散去,偌大的府宅中,渐渐只剩下虫鸣蛙叫声。


    明赫回屋安抚了一番新娘,便快步来寻留在正厅解酒小憩的父皇。


    当他踏进正厅时,只见明晃晃的缠枝龙纹烛灯下,依然风姿俊逸的父皇,正含笑朝他看来。


    如从前每一天每一年那般。


    原本面带喜色的明赫,看着这熟悉的慈爱目光,不由脚下一顿,不知怎的心头忽而一酸,霎时间,眼泪便如泄洪之水倾泻而下。


    蒙毅诧异不已,正想上前去安慰九公子,却见刚因醒酒汤恢复清醒的君王,已衣袂翻飞大步上前扶住九公子,便堪堪停下了迈出的脚步。


    嬴政如幼时那般,轻拍着明赫的后背安抚道,“今日乃吾儿大喜之时,何故这般号泣?可是醉酒不适?抑或朕送的礼太轻了?”


    明赫将头埋在父皇肩上,闻着玄衣间熟悉的松木冷香,泪水却流得更快了,他边抬袖随意揩了揩面庞,边看着父皇在烛光下愈发清朗的面容,慢慢摇头道,


    “孩儿已喝过醒酒汤了,并无不适父皇这回,几乎将您攒了数十年的内帑金库全搬给孩儿了,孩儿这辈子都用之不竭,哪敢再贪心不足呜呜呜”


    嬴政轻轻摸了摸他有些凌乱的玉冠,温声道,“既如此,可是今日有人让吾儿不痛快了?”


    明赫再次将头靠在父皇肩上,抽泣道,“父皇,都没有,我今日很高兴孩儿只是想到,如今一成婚就长大了,便再不能日日守在父皇身边侍奉了呜呜呜,孩儿真的一点都不想长大”


    蒙毅心头涌起一丝怪异之感,怪不得他方才,总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当日长兄家侄女出嫁,不是这般哭哭啼啼抱着阿父阿母不肯撒手么?


    嬴政听完明赫这缘由,登时亦有些哭笑不得——当今之世,女子出嫁常有“哭嫁”习俗,任便再心冷志坚的女子,到了拜别父母、前往夫家之日,亦难免萦绕百般离愁别绪,继而泪洒当场。


    譬如阴嫚几个姐妹,出嫁之日皆跪拜双亲膝前,哭得双眼通红,倒是扶苏将闾几人娶妻之日,皆是满面红光喜不自胜的。


    哪有小崽这般,男子成婚之日哭着不舍阿父的?


    虽是这般无奈想着,君王心中仍是不可自抑地涌起阵阵感动。


    他亲手养大的孩子,给他带来无尽育儿欢乐的孩子,在即将奔赴全新生活之时,依然赤诚地牵挂着他这父亲。


    得子如此,再复何求?


    君王耐心地劝了明赫一会儿,明赫这才渐渐止住泪水,拉着父皇的手臂边摇晃,边眼巴巴看着他,


    “父皇,孩儿见阿兄阿姐他们孩子越多,要操劳的事情便越多,能进宫陪您的时间便越来越少,可孩儿不想让父皇孤零零一个人在宫中孩儿此生不论儿女,只想生一个孩子,这样,就能抱着孩子时时进宫陪伴父皇了,父皇可能答应孩儿此事?”


    他能从商城兑到后世安全计生用品,想只生一个孩子并不难的,但对追求多子多福的古人而言,未必能接受此事。


    如果亲爹催生,他肯定是招架不住的。


    他担心君王不同意,又急忙补充道,“此事并非孩儿一意孤行,孩儿前些日子与颜华讨论过,她亦赞同只生一个,这样就能多留些时间多陪陪父皇,再为朝廷做些力所能及的实事颜华自幼得她阿父亲自教导长大,是极极敬重父皇的”


    嬴政眼中渐渐氤氲起一层光泽,待明赫再想细看时,却转瞬间已消失不见。


    在年轻人满含期待恳求的目光中,君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若吾儿果真无悔,朕便答应你,至于宫中,你等若得闲想来便来”


    明赫忙化涕为笑欣喜道,“多谢父皇!孩儿绝不后悔!孩儿一定会隔三差五去宫中陪父皇的!”


    君王含笑再细细看了他几眼,抬手指了指厅外,“夜深了,去吧,朕要回宫了。”


    少顷,明赫亲自站在院门前,目送父皇高大挺拔的身影踏上马车,目送提灯的卫尉军护送着君王的六根金车,很快消失在夜幕之中。


    直到再也看不见这支队伍,他才转身命人关上院门,轻快朝正院踏步而去,面上有如释重负的喜悦之色。


    终此一生,明赫从未违背今日誓言:


    他与李颜华鹣鲽情深,未纳一个妾室,未蓄一个歌舞姬,只生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


    正所谓今日之果源于昨日之因,幼时曾得到父皇无微不至关爱与陪伴最多的明赫,一有空便带着最喜爱皇祖父的女儿,兴冲冲进宫陪伴自家父皇,成为君王的诸位子女中,陪伴他最长最久之人。


    第135章


    公元3600年, 3月16,14点,爱种花国家博物馆突然在官方论坛放出一条爆炸性公告——


    【爱种花国家博物馆3600年‘清明’假期兵马俑陪葬坑开放公告】


    #国博公告#随着考古挖掘工作的艰难推进, 近十年来专家组利用最新地下遥感雷达探测技术,成功从秦始皇陵东侧陪葬坑,首次挖出超过两万个保存完好, 手持现代化兵器的真人大小兵马俑。


    为满足广大民众的民族自豪感与文化心理需求, 3600年清明节日开始,我馆将首次开放兵马俑陪葬坑遗址,每日接待人数为7万人, 今日15点官网开通十日内实名预约渠道,请您届时凭身份证件文明参观, 咨询热线xxxx


    跟着公告一起发布的,还有一条专家组推测的铠甲武士俑、捏制与泥条盘筑3D视频。


    2分钟后, 这条公告嗖地冲上当日热搜第一, 网友们在官方论坛下激动留言:


    1楼:啊啊啊啊啊一晃十年过去了, 挖掘工作终于又有重大进展了, 占位撒花, 疯狂撒花花!!!


    2楼:两万个真人大小的兵马俑?!都跟视频里的一样惟妙惟肖?搓手手,擦眼泪, 期待!!


    3楼:现代化兵器?不会又是十年前那回挖出的雷 | 管手榴弹吧?说起来,我们爱种花家高科技在全球遥遥领先, 历朝历代哪个皇陵挖不出来?啧啧啧, 没想到考古界利用最新款地下遥感雷达探测技术, 竟还是只能挖出始皇老祖宗其中一个陪葬坑


    不敢想象, 在我那迷人老祖宗生活的时代,科技和修墓设机关技术到底有多么发达, 真不愧是五千年文明里,独占一千年的超级大王朝啊!


    4楼:3楼朋友说得对,考古界挖了秦始皇陵300年,越挖发掘的秘密越多,越挖离始皇老祖宗的主墓越远哎呦喂我的心在乱跳,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辉煌宏大时代?


    5楼:三哥四哥说得对,本人在线暴言——我想穿越回大秦,亲眼替你们看看那个时代!


    6楼:楼上的,别啊!这种沉甸甸的艰巨任务,该由我这搬砖小能手来扛上肩头,苍天呐,快劈道雷马上把我送回大秦吧!


    74楼:楼上的朋友们,别歪楼了行不行?我们来认真探讨一下兵马俑吧!其实大家不用盲目文化自信,这技术说到底也不难,我猜它是用黄土为原料,加入砂粒增强泥胚硬度,再放进火中烧出来的,其制作工艺,远不如窝窝国和抽抽国烧陶技术。


    75楼:呵呵呵得了吧,这技术不难?要不,你去找块黄土加砂粒烧了试试看?你烧得出来这种跟真人差不多的鼻子眼睛眉毛?你烧得出在地下埋了两千年还保存完好的俑人?要我说,有人别太文化自卑!


    76楼:附议75楼!


    77楼:附议+1,有人还能隔空鉴定从没见过的技术,呵呵哒


    1999楼:附议+1,直接甩考古史实说话!在大秦始皇帝时代,有四通八达的人车分流水泥高速直道,有沿用至今的楷书文字,有纸张印刷术指南针和精钢密铁,有性质远比黑火 | 药稳定的三 | 硝基 | 甲苯黄 | 火药,有领先时代的科举选拔人才制度,有全球第一部 严谨详实的经济学大典和税法大典,有精密的天文学几何学理论架构


    同时期,窝窝国还在拿石棍叉鱼,抽抽国还没抢地建国,就这种三流货色,也敢来跟我们爱种花的大秦帝国碰瓷?要我说,它们最多算个p(微笑脸.jpg)


    2000楼:楼上有文化就是不一样,有理有据反驳,附议+1!


    2001楼:弱弱提醒一句,大家不觉得上面混入了某种奇怪的东西吗?要不暗号走起?宫廷玉液酒—


    五湖四海的国人,纷纷心照不宣开启隐藏评论模式。


    按照论坛规则,只要超过一亿用户主动开启隐藏评论模式,就只有答出正确暗号的人,才能再次看到接下来的讨论内容,而接连答错三次的,将被踢出论坛评论区。


    果然,在答对暗号的众人隔屏围观下,74楼那位确实接连三趟答错,屏幕很快跳出弹窗“该用户不符合评论规则,已被踢出评论区”。


    沉默片刻后,反应过来的评论区开始骂骂咧咧,很快盖起一座评论大高楼。


    不过,众人也没忘了悄悄在手机上设置14:59的闹钟。


    15点一到,论坛瞬时鸦雀无声。


    一分钟后,论坛再次人声鼎沸,新消息唰唰不停弹出。


    1楼:【怒】你们也太手快了!足足70万个名额啊,为什么不能多我一个,那是我的大秦啊!!


    2楼:【哭】从此,我成了一个彻底失去笑容的老孩子,除非有人把兵马俑参观名额让给我。


    3:好想哭!我甚至有点怀疑,国博真的放出了70万的名额吗?为什么?为什么一分钟不到就抢光了?!


    4楼:【害羞】是真的,区区在下平平无奇,但我抢到了。


    5楼:【狂喜】是真的,区区在下平平无奇,但我也抢到了。


    6楼:【矜持】是真的,我虽然只是一朵祖国的十八岁花朵,但我也抢到了。


    前面几楼:谢谢你们的炫耀,哭得更大声了!


    18楼:前面甩史实那位朋友,看得出你对大秦历史也深有研究,能聊聊吗?


    19楼:受宠若惊,请讲!


    20楼:从春秋战国时期出土的文物来看,无论那时期的青铜器还是铁器陶器,都处于比较落后的工艺技术水平,许多遗址还出土了石锄石刀,可见那时期生产力水平,总体十分低下。


    但到了刚从奴隶制社会转向封建社会的大秦时期,生产力突然出现三百六十度大转弯,少府不但能用先进的方法炼制出钢铁,还能相继研发出黑 | 火 | 药和雷 | 管黄火药


    同时,在漫长的两千多年里,只有大秦实现了超过5亿的人口大爆/炸,粮食种类丰富而高产,发展速度实在太过迅猛,完全超越了历史发展规律,你对此怎么看?


    21楼:【探头探脑】说到这个,其实我一直有个怀疑,不知道能不能说?


    其他悄悄围观的楼层众人,异口同声发出评论:快说!


    22楼:我怀疑秦始皇是后世穿越者!我仔细研究过史书,从秦始皇十四年开始,他的执政方针突然开始出现重大转变,从一个符合时代背景的封建严肃君王,变成第一个首先意识到联合底层群众力量的君王,那一年冬天,他还下了一道诏令,命各地官吏给百姓修石磨、盘火炕,后来,他还让韩非编撰了新法,取代了施行几代的商君之法


    这么说吧,大秦一切关于生产力的提升,关于政治制度的改革,都是从那一年开始的,只有最高决策者秦始皇是穿越者,才可能带领大秦高速发展!


    23楼:啊??不会吧!这推论听起来有点怪,我家伟大的老祖宗,怎么可能被穿越者占了身体!


    24楼:虽然听起来有点道理,但我不信,哪有穿越者,会同时精通军事政治文化农业各行各业?如果有这样的穿越者,他在本来的时代,也能立下不世功勋、成为人中龙凤吧?但我们纵便史书,这种牛人的履历轨迹都很完整,根本没空穿越。


    随着很多楼层纷纷表示,并不相信这个推论,前面那楼又出来了:


    实不相瞒,别的也就算了,那些自动造纸机和一体化水泥机的存在,完全脱离了一步一个脚印的时代进程,像是突然从天而降冒出来的,我也产生了大秦有穿越者的想法。


    26楼:【握手】朋友,英雄所见略同啊!


    27楼:但我认为,穿越者另有其人,不是始皇老祖宗。楼上说得对,没有人会同时具备方方面面都顶尖的能力,从大秦灭六国、收草原、灭百越的经历来说,始皇帝这个帝国中枢掌权人,起到的运筹帷幄作用是最大的,如果他是穿越者,不可能突然对朝堂权谋如此熟悉,以至于做出的每一个决策都是正确而英明的。


    除非,这个手握后世科技发明的穿越者,在原本的世界就是一国首脑,但放眼后世各国,并没有哪个首脑擅长发明科技,也没有哪个首脑突然消失。


    28楼:赞同!就算真有穿越者,凭始皇大大磅礴的帝王气势,也绝不会让对方占领身体!


    29楼:附议!再说了,当时陪在秦始皇身边,最得重用的大臣是谁?那是人精中的人精李斯,还有最忠心的蒙恬!如果有穿越者占了秦始皇的身体,他总不能每个生活习惯饮食爱好都跟秦始皇一样吧?李斯能察觉不到?蒙恬能察觉不到?


    30楼:呵呵呵,我家老祖宗作为漫长的古代历史上,唯一同时在狼居胥山和泰山封禅的帝王,唯一被每朝君王年年祭拜瞻仰的帝王,创下如此丰功伟绩的始皇帝,原来竟是个穿越者冒充的?真搞笑,要不你去穿越了试试?说得管理国家多轻松似的,好像随便一个人就能当千古一帝似的,荒谬!


    31楼:附议!有的人虽然在现代平平无奇,连管理几十人的小班长都没当过,却坚信自己如果穿回古代立刻能变成明君圣主,能管理好一个人口众多、矛盾复杂的国家,还能带领国家统一四周疆域说得千古一帝跟捡白菜一样,随处可见!


    32楼:朋友们别激动啊,你们说得很有道理,我知错就改,马上就改!那么,大秦如果有穿越者,究竟会是谁呢?


    33楼:其实还有一个人,也是在秦始皇十四年降临在秦国的,如果刚好因为他的到来,让秦国从农业经济各个方面飞跃,倒有可能对了,虽然后世历朝编撰的史书中,都认为他是秦始皇的亲子,但根据前两年出土的邯郸竹简来看,这人其实是赵王的孩子,至于他为什么会被送去咸阳,就是一个未解之谜了


    34楼:莫非,你指的是始皇帝第九子明赫?可根据《秦史》《秦书》等第一手权威史料记载,都提到了‘九公子肖帝’、‘长公子与九公子相貌最为肖帝’,如果明赫真是赵王迁的孩子,又怎么可能长得跟秦始皇很像?穿越者再有本事,总不可能把长相也给改变了吧?


    35楼:秦赵几百年前同宗同源,长得相像倒也有可能


    36楼:停停停,你们这脑洞开得太大了,怎么可能啊!赵王的儿子无缘无故送去秦国,然后,秦国灭了赵国,他不想着报仇,还成为一辈子最孝顺秦始皇的儿子?杀父之仇啊,他如果真是穿越者,应该第一时间筹备复国报仇大计才对,怎么可能反过来帮助秦国、孝顺秦始皇啊?


    37楼:是啊是啊!史书还记载,骊山皇陵修建到一半时,始皇帝下诏让九公子随葬皇陵,专门命工匠在自己主墓旁,修了一座庞大的陪葬墓呢!如果不是感情无比深厚的亲生父子,不许妃嫔大臣侍卫陪葬的始皇帝,哪会让九公子随葬在自己身旁?呜呜呜好感人,如果有穿越,我也想穿越成始皇帝的崽崽!


    这层的发言,得到了蹭蹭上涨的“我赞同”评论。


    38楼:据史载,始皇帝活到106岁驾崩那天,四海山河为之变色,百姓的哭声响遍整个大秦境内,年近八十的明赫身为始皇帝唯一在世的子女,坚持要亲自为始皇帝扶棺治丧,当晚守棺时在章台宫溘然长逝要知道,史书可是称赞明赫‘养生有道,年逾古稀而身体康健,甚少有疾,乃最肖帝者’,如果他不是悲伤过度,又怎么可能跟始皇帝同一天去世?他是赵王孩子的推论,我不同意!


    39楼:是啊,如果不是至亲至爱之人去世,带来的痛苦冲击太大,身体一直很好的明赫,怎么可能,刚好在始皇帝去世那天离世?


    再说了,每回有新的惊世骇俗考古发现,你们就猜测古代有穿越者,却又拿不出半点证据,我倒以为,我们现代人有些狂傲自大,低估了古人的智慧!


    40楼:强烈附议!我早就想说这事了,穿越者又不是万能的,在位的各位大学生研究生博士生,你们难道认为自己穿回古代,就能撬动整个地球?你学过制造炸药的方程式,就能造出炸药?你学过制造水泥搅拌机的方法,就能造出这台机器?其实我们心知肚明,要把书本理论知识付诸实践来检验,简直隔着万里之遥呢。


    41楼:【鼓掌】楼下的朋友说得好!穿越者总不能一个人做完所有事情吧?总不能一个客串史书中的墨家水家农家众人吧?大秦每一跨出的一大步,背后都融合了无数古代先贤和劳动人民的智慧结晶,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有穿越者,大秦盛世也不是凭穿越者一个人打造出来的,它凝结了大秦君臣百姓的心血,我们后世人,真不适合傲慢地把他们的辛勤劳动,轻飘飘用“都是穿越者的功劳”来概括


    42楼:【抱拳】朋友们一席话,令我茅塞顿开,受教了!


    43楼:【探头】说起来,始皇帝真是万里挑一的人生赢家,不但皇帝当得好,养儿女也养得很好啊!


    你们看啊,他80岁退休后,大儿子扶苏当了近二十年皇帝,把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二儿子将闾凭借军法谋略当了镇国将军,三女儿阴嫚凭借政治头脑位居大秦左相,四儿子子高成为我国历史上最早的地理学家、航海学家


    44楼:对对对,始皇帝八个孩子,个个是人中龙凤,个个为国家做出了巨大贡献,哪是后世王朝,那些白受国恩的皇子公主能比的?怪不得几千年来,别的王朝都不敢效仿始皇帝不给儿女封侯拜爵


    而且,史书中这个八个孩子跟始皇帝感情都很好,他们一家人好幸福啊!


    45楼:【鼓掌】对了你们看过《方史》吗?一千多年前,那个从草原不儿罕山走出的枭雄,亲手推翻懦弱的曾朝统治者,发誓要建立一个弘扬游牧民族的大一统国家


    46楼:【骄傲】我看过!他在曾朝潜伏多年,步步高升,最后凭借手中君权灭了曾国,率领铁蹄南征北战从无败绩,却至死未能征服他出生的那片草原!


    47楼:是啊,说起这个我哭死!坚信始皇帝祖龙是龙神、是不儿罕山守护者的草原百姓们,自发加入大秦留下的骑兵团,在历朝动乱中坚持捍卫家园、不被任何朝代征服,坚持不设君主只设大秦郡守,坚持世代以“秦人”自居


    那个建立方朝的开国之君,一生虽然战功赫赫威震天下,却被整个草原视作大秦叛徒,他在中原登基那天,他留在草原上的老父亲羞愧自焚而死


    48楼:对的,史书上还记载,这个封禅泰山的君王年老体衰时,一心念叨着想回到草原,想登临生他养他的不儿罕山,甚至想死后葬在不儿罕山


    为了成功说服草原众人,他甚至主动派出使臣,许诺把方朝占领的阴山一带送给草原,但草原郡守和百姓们却告诉使臣——


    他这个背叛了祖龙的叛徒,不配再踏上祖龙守护的不儿罕山,哪怕是他的尸体运回草原,人们也会将他碎尸万段剁了喂狗,这就是叛徒的下场。


    49楼:原来是这样,呜呜呜没文化的我哭死!怪不得上学时,老师说历朝历朝都征服不了草原,怪不得草原一直用“秦”为国号,原来还有这段渊源,始皇帝威武!


    50楼:我很好奇,始皇帝是怎么征服草原,让他们世世代代成为大秦最忠诚信徒的?按照人走茶凉的人性,但凡后世君王对百姓好一点,百姓们就会俯首帖耳献上忠诚,草原竟然能摆脱这条定律,真的令人很好奇。


    51楼:我倒觉得,这事可能跟祖龙守护不儿罕山的传说有关,但问题在于,一个中原帝王,到底是凭借什么成为草原精神偶像的?


    52楼:希望国博能挖出更多第一手资料为我们解密,不管了,始皇魅力无边,万岁!


    53楼:始皇大大万岁!


    54楼:我最厉害的父皇万岁!


    55楼:咳咳,楼上的别歪楼,明明是我最厉害的父皇万岁!


    接下来的楼,在成千上万的“父皇万岁”评论轰炸中,歪到了十万八千里


    单手扶着方向盘,停车在路边等人的明赫,摇头无奈笑了笑,语音操控手机退出了论坛界面。


    唉,原本打开官网只为抢张兵马俑的票,却情不自禁顺着论坛看了半天评论。


    不知怎么回事,他总会轻易被跟“秦始皇”有关的话题吸引,逛博物馆与历史遗址,也只逛秦朝展区。


    甚至,有时看着展出的宽大玄衣纁裳冠服,看着标着“秦始皇专用xx”的物件,看着一大块“秦始皇封禅刻石”的石头


    他心中都会不可自抑地生出强烈熟悉感,脑中会飞快闪过一幕幕古代场景,继而会浑身发抖地蹲在地上泪流满面。


    甚至,他脑海中有时会闪过一些奇异的片段,就仿佛,他曾经真的见过秦始皇穿着这身衣裳,腰佩这把宝剑,登临山间刻石封禅


    可他知道,这一切都是错觉,他怎么可能穿越3000多年的时光,去见证辉煌大秦最鼎盛的时期?那可是秦始皇啊,他怎么可能见到!


    这时,窗外有个西装革履的青年气喘吁吁捧着资料跑来,一把拉开车门坐上来,歉意道,“抱歉,让你久等了!还好你及时发现小刘把资料印错了,不然这事铁定要搞砸”


    明赫和气笑了笑,提醒对方系好安全带,缓缓发动黑色大奔朝城北方向驶去。


    他猜测着,凭公司的实力,就算这回能顺利见到嬴氏主事人,也不可能投标成功,老板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点。


    各种产业遍及全球的嬴氏家族,几百年来在全球富豪家族中久盛不衰,在这一任主事人二十年多前接过权柄后,更将嬴氏推上全球首富的位置。


    今天,是神秘的嬴氏主事人回国的第二天,老板从高尔夫球密友口中知晓此事后,立刻带着他们加班把方案做了出来,想让明赫带着去嬴氏集团碰碰运气——明赫这个名字,还是老板在听了一桩关于嬴氏的传闻后,听了大师的建议劝他新改的。


    大师说,明赫只要改成这个名字,一辈子就能荣华富贵衣食无忧,还能顺便为老板签下几个大单。


    在老板开出的10万改名费面前,原名“明肃”的他,毫不犹豫拒绝了报酬、但答应了改名。


    明赫是被扔在街上的孤儿,吃尽苦头受尽白眼长大后,好不容易遇到个不乱扣工资、也很信任他的老板,就满怀感激地留了下来,这是他在公司的第三年,如果能帮公司成功拿下嬴氏这单子,他不敢想象老板会有多高兴


    可他也知道,就算自己改了个名字,能成功跟嬴氏签约的可能性也无限接近于0,甚至,他们能不能成功见到嬴氏主事人都说不定。


    资产只有一两亿的小公司,就算做事再认真、产品把关再严格,也比不上人家大集团公司有竞争力啊


    他暗暗叹了一口气,算了,改名就当哄哄老板高兴吧。


    嬴氏名下的一百层嘉华大厦,位于市中心最繁华地段,站在一楼豪华宽阔的大厅水晶灯下,同事忍不住有些微微紧张发抖。


    坊间传闻,嘉华大厦一楼这灯镶嵌的数千颗水晶,是嬴氏从拍卖会上,花200多亿买来让人改成灯饰的文物。


    而他脚下踩着的进口大理石,据说一块就值上百万


    原本,是该同事上前找前台预约的,但明赫扭头见同事有些面色苍白,以为对方不舒服,就掏出名片上前客客气气道,“我们是天地和医药公司的,听闻贵司在招标一个项目,想前去拜会一下嬴总”


    化着精致妆容的前台,面上挂着职业性的浅浅笑容,说了声“请稍等”后,就接过名片在电脑上搜索了片刻,又把名片放回明赫手中,“抱歉,贵司资质,不符合我司招标要求。”


    同事焦急上前了一步,明赫想了想,再次问道,“不知贵司能否通融一下?我公虽然资质比不上大集团公司,但产品质量非常过硬,我们被考核的信誉度,在业内是最高级别”


    看到前台愈发职业化的笑意,他忽然想起老板说的那个传闻,急忙改口提醒道,“听说前年,贵司也破例跟另一家资质不够的小公司合作过,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荣幸得到这个机会”


    前台闻言不由一愣,事,倒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而且也是嬴总回国期间发生的,而且,因为这事诡异得太不合常理,她还特意记下了那幸运儿的名字:明赫。


    而刚才这人递来的名片上,也写了“明赫”二字。


    她不动声色打量了明赫几眼,这人长相之间,竟隐隐有两分与嬴总相似


    这样想着,她忍不住又扬起了灿烂笑容,“这样吧,我打到总裁办帮你问问。”


    明赫急忙把名片再次递给对方,连声激动道,“谢谢多谢!”


    果然,总裁办秘书在通过内线询问主事人意思后,很快回复:请明赫带着资料上来。


    言下之意,别人就不用跟着上去了。


    没想到真阴差阳错赌对的前台,按下怦怦直跳的心,边猜测着嬴总到底跟叫“明赫”的人有什么关系,边让同事把明赫的同事引到休息区,边热情地带着电梯感应卡,亲自把他送上了直达总裁室99楼的专用电梯。


    明赫提着满满一袋资料,站在飞速上升的观光电梯中,看着窗外的半空景色,不知怎的,胸膛间突然涌起一阵汹涌澎拜的激动情绪,很快,这来势汹汹的陌生情绪,又迅速笼罩了他整个大脑。


    他稍稍扶着栏杆站稳,听着自己的心脏“咚咚咚”地跳得越来越大声,如重鼓在敲击似的,瞬间升起一个荒谬的念头:今天,一定会有大事发生!


    明赫脑中闪过很多种奇奇怪怪的猜测,甚至,开始犹豫要不要在电梯停稳后,按一楼快点离开,这嘉华大厦有点诡异


    还没等他从纠结中回过神来,随着一声清脆的提示音,电梯已经停在了99层。


    明赫想到老板对自己的栽培和信任,心一横,咬牙走出电梯。


    这时,早候在电梯外的一位温文男助理,已笑着迎上来,在确认了他的身份后,带着他穿过铺着华贵地毯的走廊,往总裁办公室走去。


    绕过一处视野极佳的巨大落地窗,来到标识着“总裁办公室”的门前,男助理示意明赫到了。


    他亲自“咚咚”敲了三下,在一声醇厚清冽的“请进”声传来后,男助理便做出“请”的姿势,让明赫独自进去。


    而这时,听到这声音的明赫,脑中却仿佛被划开了一道裂缝,有无数场景疯狂顺着这裂缝涌了进来


    在旁人眼中的瞬息之间,他却完整见到了许多从前断续见过的场景:


    年轻俊逸的秦王嬴政,把襁褓中的婴儿抱在怀中,笑道,“今日起,你便是寡人的孩子诗云:明明在下,赫赫在上,有前途光明灿烂之意,寡人为你赐名‘明赫’”


    他看到了威仪赫赫的秦始皇嬴政,带着百官在狼居胥山封禅,前往贝尔加湖祭地


    他也看到白发苍苍的太上皇嬴政,安静恬淡地躺在金灿灿的青铜棺椁中,而心如刀割的他,却痛得一整日流不出一滴眼泪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会对秦朝的一切疯狂关注,为什么他会无数次对着博物馆那些秦朝文物,产生强烈的“物是人非”的悲凉痛楚之感


    这一刻,明赫手中的资料骤然掉落在地,在男助理略带不满的提醒声中,回过神来的他已飞快跑上前推开房门。


    他想起来了,前世的一切他全想起来了!


    他迫不及待想进来看看,这位同样叫“嬴正”的首富,会不会就是他的父皇。


    随着房门的推开又自动阖上,凭着一腔不计后果孤勇冲进去的明赫,看着那道端坐在遥远桌前高大挺拔的身姿,看着那张与他脑海中秦始皇一模一样的面容,不由怔愣当场,泪水滚滚而下。


    而总裁室里保留着前世记忆的嬴正,第一眼便惊喜认出:此人,正是他苦寻多年而不得的明赫!


    不是往日他前往各国搜寻到的千万个同名“明赫”,而是来自大秦的明赫,是他的小崽!


    看着如往日那般动辄爱哭的明赫,嬴正如千年前每一次那般,踏着疾步从桌前走来,惊呼道,“吾儿明赫,你终于来了!”


    明赫透过泪眼朦胧,看着如记忆中那般风姿秀挺的父亲,哽咽道,“父皇,孩儿来迟了!”


    这一刻,无比珍惜将明赫揽入怀中,如往常那般轻拍他后背安抚的,不是嬴氏主事人嬴正,而是三千多年前的大秦皇帝嬴政。


    今日,阳光正好,喜至福来,诸事皆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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