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诸昭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与言语, 让在场众人皆是震惊不已,郑国与水家门人尚未回过神来,嬴政眸光已倏地一冷。


    君王正要上前抱回小崽, 却听见明赫稚声稚气的疑惑声音传来,“老翁,您怎么知道我叫小九呀?我一直在人世间的呀, 可我并不认得您, 也不认识您师父哦”


    说着,他便费力挣脱对方双手的束缚,努力探出脑袋, 一如既往笑嘻嘻对父王眨了眨眼睛:我没事的哦父王,别担心!


    其实, 刚才他被水家掌门抱起来的第一时间,系统就启动了紧急检测防护装置, 检测出对方并没无恶意。


    而水家这些人, 却是郑国辛辛苦苦, 跑去楚国求来帮秦国修路的, 明赫不希望因为眼下这个突发事件, 让父王与对方撕破脸皮——反正他毫发无损。


    再说,这个老爷爷既然对他没有恶意, 又哭得这么伤心,说不定真有什么缘由呢, 如果是认错了人, 能抓住机会帮助他解开心结, 说不定水家就愿意一直留在秦国, 助父王修路甚至肯开课讲学了!


    君王见小家伙语气平缓,条理井然, 言语间还有试探对方之意,神色间亦如往常一样天真烂漫,一颗高高悬起的心便慢慢放了下去,往后看了一眼,抬手制止了带着卫尉想冲上去的蒙毅。


    虽然他并不喜对方擅自抱自家崽崽、亦不喜对方说甚“送回人世”这等不详之言,更不明白对方为何知晓自家小崽叫“小九,但既然小家伙这般用心良苦地急切想稳住自己,他便选择相信小崽的判断、尊重小崽的决定。


    他暗暗运气调息一番,暂且静观其变罢,对方若是敢伤吾儿分毫


    诸昭听了明赫的话,并未恼怒,仍是用无比慈爱的眼神看着他,柔声纠正道,“小九要唤我师叔才对呢,你”


    反应过来的郑国,急忙扑上来紧紧抓住诸昭的衣袖,苦苦劝道,“师兄想来定是认错人了!此乃我王之幼子,还请师兄速速将我家九公子放下啊!”


    因诸昭先前那番话而陷入痛苦回忆的班泽等人,亦如梦初醒般上前围住诸昭,你一言我一语地劝着,


    “师兄,莫要吓坏了这孩童,快放下他吧!”


    “是啊师兄,小九早就三十多年过去了,他纵便重返人世,也该而立之年了”


    “师兄,当年之事并非你之过错,莫要再自责了啊,师父他老人家若是知晓实情,亦绝不会怪罪师兄的”


    在众人声声泣血的劝说中,诸昭隔着泪眼朦胧,细细打量着怀中睁大乌溜溜双眼的孩童,终于清醒而痛苦地意识到:自己确实认错了人。


    眼前这孩子,年纪虽与小九相仿,但无论长相与服饰皆是截然不同的


    但他抱着这软乎乎、白生生的孩子,目不转睛盯着对方的眼睛,仍是舍不得放下——这孩子饱含清澈纯真的眼神,与他记忆中的小九却完全一样啊!


    他看着明赫的眼睛,眼中晃动着几丝喜悦,问道,“好孩子,你也叫小九?”


    明赫脆生生道,“我叫嬴明赫,是我父王第九个孩子,所以我阿兄他们喊我小九老翁,您说的小九到底是谁啊?”


    方才面对秦王态度十分冷淡的诸昭,此刻却忍着回忆带来的锥心刺骨之痛,认真答着这孩子的话,“他是我师父唯一的血脉”


    在诸昭的讲述中,明赫这才知晓,那个也叫小九的孩子,是水家老掌门齐春子的外孙,当年那场从天而降的横祸到来之时,自知年老体迈逃不远的齐春子,便将这年仅三岁的孩子托付给了大弟子诸昭。


    但在逃亡途中,这孩子竟悄悄为救他,中了魏军射来的冷箭,当场便没了呼吸


    而抱着他的诸昭,既亲手感受过这孩子柔软的身体、在自己怀中一点点变冷变硬的惊惶无措,更痛恨自己辜负了师父的托付,此事,便不可避免地成了他多年的心魔。


    诸昭抬袖拭泪道,“当日中箭身亡的,本该是老夫啊那飞箭射来之时,本该穿透老夫后背的,是小九突然扑上前,为老夫挡了箭啊”


    当日,苗氏将魏王要派三万大军剿灭水家的噩耗传来时,齐春子便罕见地疾言厉色、以师命之名勒令众人,皆要拿出十二分的力气奋力逃出去,绝不可故意留下送死,纵便他死在魏军刀下,纵便小九死在魏军刀下,纵便任何一个师兄弟死在魏军刀下——任何人不得回头返身相救,必须全心全力设法活着离开魏国,水家之道不可灭!


    若无师父这番叮嘱,心如死灰的诸昭等人,在小九去世后,是绝无半分生机之意再活下去的,但师命不可违啊。


    他们隐居云梦泽这三十年间,一直在暗中收拢新的门人——至于新门人来日肯不肯出山为列国效力,已非他们这些老骨头能左右的,但他们活着时是绝不行的。


    郑国离开水家之时,齐春子并未有孙子,也难怪他浑然不知晓此事,但此刻听闻此事亦是悲从中来,老泪纵横哀痛不已。


    魏王后来与信陵君握手言和,亲自派人前往赵国将对方接回,重新上演一出兄友弟恭的融融亲情,绝口不提信陵君叛国之名,仿佛他从未猜忌愤恨过对方


    信陵君的“公道”姗姗来迟了,可为此遭受无妄之灾的水家数百条人命、与苗氏全族与侍卫数千条人命,他们的公道又在何处?!


    明赫伤心地瘪了瘪小嘴,终究还是将泪水逼退回去,干巴巴地安慰道,“老翁,想来,那孩子如今在天上也能过得极好的”


    他刚才从父王口中听到的水家覆灭一事,是站在旁观者冷静的角度观看的,但此刻随着诸昭饱含感情与愤怒的语气,系统不知道又悄悄用了什么道具,让他脑中栩栩如生呈现出当时令人窒息的绝望的画面——因为,画面里抱着孩子疾奔那个人,明显就是年轻时候的诸昭,而他怀中的孩子,明赫虽怎么也看不清对方的面目,却忍不住生出强烈的亲近之感。


    身临其境跟着他们逃亡一回的明赫,真切地看到了那场惨绝人寰的屠杀,看到了面目慈祥的齐春子倒在血泊之中,看到了才十多岁的水家弟子被魏军砍成两截,也真切地感受到了他们对师父和师兄弟的担忧、对魏军的恐惧、对魏王的仇恨在这种百感交集的情况下,他实在无法再说出更多苍白的安慰之言。


    在他看来,这些经受过严重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老人,能保持今天这番举止,已是心智极其坚韧之人——每个人都有权力保留他们想保留的记忆,也有权力为悲痛的往事而哭泣。


    看着或呜咽或嚎哭的师弟们,诸昭倒渐渐冷静了下来,他又不舍地摸了摸明赫的小脑袋,这才将小家伙轻轻放回地上。


    向来行事极稳重的蒙毅,此刻却等明赫一落地,便上前一把抱起自家九公子,好似生怕旁人来抢一般。


    诸昭淡淡看了他一眼,这才隆重地朝一直冷眼旁观、并未出手阻拦他的秦王深深一拜,


    “老朽此番错将贵公子认作故人,冒犯之处还请秦王多多包涵”


    说着,他又指着哭作一团的师弟们,解释道,


    “我等远离世事、身居楚地山野多年,常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于世间礼仪更多有生疏之处,他们这般失态实乃情之所至,绝无半分不敬秦王之意,还请秦王见谅!”


    他言语之间颇为恳切,已再无先前倨傲冷漠之态,默默垂泪的苗不嚭闻言,不由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嬴政自然敏锐地捕捉到这差别,忙上前扶起对方,语气一如既往诚恳道,“先生还请勿要多礼,怀念尊长师门,乃是列位重情重义之举,更何况,齐春子众人当年乃是惨死乎?魏王当年所行之事,我秦国亦有所耳闻,若先生不嫌,寡人可即刻派人调查,早日将真相公诸于世,以还水家一个公道”


    诸昭闻言浑身猛地一激灵,忽然福至心灵,反手紧紧抓住嬴政的手臂,颤声道,“秦王郑国说秦国有仙人襄助,不知秦王可否求仙人,替我等查出当年诬陷我师门之人?”


    旁的老者连同郑国在内,亦急忙停止悲哭,满怀期待地朝秦王看来——水家虽隐居多年,实则暗中一直在筹备复仇之事,随着末代魏王父子的死亡与魏国的覆灭,他们将目光瞄准了当年诬陷水家的魏国奸臣,可惜查出的几条线皆对不上。


    嬴政见对方态度已软化,忙趁机邀请众人进宫详谈,一行人走在宫道上,君王既欣慰对方“有所求”,又隐隐有些担忧,若不能助他们寻出诬陷之人,秦国想来便留不住这群水家大才了


    可事情已过去三十多年,魏国业已荡然无存,那些归顺的魏国官宦权贵,又有何人会站出来指认?


    至于向仙人求助一事,小崽今日既已亲耳听闻水家所求,能想出有法子定会主动告知他,可若连他亦无计可施


    在众人各怀心思之时,被蒙毅如临大敌紧紧抱在怀中的明赫,正在悄悄问系统,“统子,你刚才悄悄用了什么道具啊,为什么我能看到诸昭的回忆啊?”


    系统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惊讶,“宿主,我没用道具啊,我什么也没做哦,你刚才看到什么了啊?”


    明赫忙将自己身临其境经历那场大逃亡的事情说了出来,系统的语气顿时慎重起来,说要先去查查,正常情况来说,宿主是不该对平行时空的人生出这种“共感”画面的。


    直到明赫被蒙毅抱着踏进章台宫,系统的声音才再次传来,而这一回,却比刚才还惊讶,只听它郑重其事道,“宿主,还记得一开始我在邯郸跟你说过的吗?你能得到这一世绑定福星系统的机缘,是因为你是十世福星大善人,在不同的十个时空中,你都是因救人而死的”


    明赫尴尬地搓了搓手,“我肯定记得这个啊,其实我前世救人的时候,以为自己能顺利游到岸边呢不是,这事扯远了啊,跟我这一世能看到诸昭的回忆没关系吧?”


    系统忙解释道,“有关系,有很大的关系!我查到了,在这个时空里,齐春子那个为了救诸昭而中箭死掉的外孙,正是你十世救人而亡的其中一世,在这一世你只活了三岁因为你跟水家灭门惨案有关系,所以,这一世的你不但能看到诸昭的回忆,还能在脑海中随意穿梭进在那个时空离世前的世界,可以看到任何你想看到的场景”


    明赫愣愣道,“我没听懂你的意思难道说,这时空我本来是来过的,但因为早早死了,所以才有机会来第二趟?”


    系统忙认真核对着他手上的资料,摇头道,“不是的,这个时空你是第一回 到来虽然在每一个历史时空中,每个朝代都会因为微小的蝴蝶效应,最后走向不同的故事轨道但在很多时空中,水家都经历了这场灭门惨案,而宿主你,只是在其中一个时空里,成了水家掌门齐春子因救人而早逝的外孙我们现在所处这个时空的水家,刚好也遭受了同样的悲惨遭遇,而成为秦始皇崽崽的你,却被系统规则自动识别出曾经是水家那个“小九”转世,所以,它自动为你开启了共感和记忆穿梭的权限”


    系统这么细细一解释,明赫总算听懂了——他并不是这个时空里的水家“小九”,但他某一世曾经是水家“小九”,所以,他才会随着诸昭的话语看到栩栩如生的画面,才会产生强烈的共情,才会对那个总也看不清面目的“小九”,生出许多亲切感


    想到这里,他听着父王与诸昭的交谈,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急忙问道,“你确定我可以在脑海中,随意穿梭到那时期的魏国,看到任何场景?哪怕是那个小九没经历过、也没亲眼看到过的场景?那些场景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吗?”


    系统马上诚实地回答,“是的哦宿主,将一切生前真相,袒白于十世福星大善人的本尊面前,是系统规则必须遵守的时空法则之一。”


    明赫假意困乏地趴在蒙毅肩头打瞌睡,对系统道,“真是天助大秦也!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帮父王,查出陷害水家那个奸臣了,这样一来,水家一定会长长久久留在秦国的。你快教我怎么进入‘奸臣向魏王进谗’的场景哈!”


    系统眼睛一亮,“宿主,你好聪明啊!好,你稍等一下,我先查看一下具体方法哈”


    一人一统以意念忙得不可开交之际,蒙毅不动声色瞄了瞄肩头“睡得正香”的九公子,却暗暗松了一口气,王上有多重视九公子他是知晓的,方才,他见诸昭抱起九公子,吓得心都差点蹦出来了!


    一番交谈后,诸昭再次对嬴政躬身深拜,承诺道,“老朽再次恳请秦王助我等查出罪魁祸首!若秦国能为我水家找出奸贼,老朽愿收回五年之期,令水家门人世代居于秦国,为秦王献上绵薄之力!”


    嬴政大喜过望之时,难免又压力颇大——此事,若秦国能设法查出背后真凶,自能与水家结下善缘;而若秦国随意指认一个幕后黑手,来日若露出分毫马脚,恐怕水家定会与秦国反目成仇


    他迅速盘算一番后,正准备直言相告之时,却见殿中半空,出现一块他跟练五禽戏见到的巨大仙界矩形光幕,见惯此物的蒙毅宫人自然并未惊慌,水家之人与苗不嚭却是大惊失色!


    但下一瞬,随着矩形中出现水家逃亡那日的画面,他们面上的震惊之色,立刻被不敢置信取而代之——这画面,与他们三十多年而未褪色的记忆,完全一样!


    仙迹神画,秦国真有仙人也!


    嬴政心知小崽定已想出法子,遂自信笑道,“诸位勿须担忧,此乃我秦国仙人神通也!”


    众人以为嬴政暗中已联络了仙人,忙兴高采烈拜谢秦王,对秦王亦愈发恭敬起来。


    亲耳所听,比起亲眼所见而言,着实太过微不足道,看着画面中血腥的屠杀场景,这下莫说蒙毅与宫人,便是嬴政亦生出几分苍凉之感。


    因为魏王派出的,乃是数万执坚披锐的魏武卒甲士,而他们的对手,只是几百名既无盔甲护身、亦无利刃迎敌的水家平民!


    纵便有奸人挑唆,魏王行事,着实亦太过暴虐无常。


    殿中响起这群老者压抑的啜泣声,正在嬴政微叹一口气,准备安抚一二之时,却见那光幕场景倏然一变来到了魏国王宫,众人急忙重新抬头去看。


    一人正上前道,“魏王有所不知,外臣以为,水家之人表面虽投靠魏国,实则却是心不在魏,乃受楚王指使暗藏祸心呐!无论西门豹,史起,还是历任水家诸人,无不以修渠治水一事,四处收买人心如今,齐春子提出迁都之计,乃是想魏王之龙气啊,再者,当日贵国信陵君亦提出迁都之言,据外臣所知,齐春子早已暗中与信陵君有所勾结”


    水家众人登时明白,此人便是背后进谗之人,一时目中怒火愈发沸腾起来,恨不得透过这光幕将对方烧死!


    但令众人不解的是,此人他们并不认识,且这人自称“外臣”,可见并非魏国之臣。


    此人究竟是谁?


    更令他们惊诧的是,纵便对方如此诬陷,魏王却并未相信,反是笑道,“汝太过多心了,水家虽是楚人所创,却已侍奉我魏国数百年,齐春子对寡人亦是忠心耿耿,绝不会有半分不忠之举”


    这时,只见那人取出一张绢帛,呈给魏王,压低嗓音劝道,“若水家当真对魏王一片忠心,齐春子又岂会纵容其门下弟子与龙阳君暗通款曲?这便是那诸昭与龙阳君来往之书信,唉,天下谁人不知,龙阳君乃是魏王最宠爱的美人”(1)


    话音未落,魏王已气咻咻起身一把夺过绢帛,边看边怒道,“好哇,好一个齐春子!好一个诸昭!竟敢觊觎寡人之美人,狗胆包天呐来人,即刻命军中备齐三万甲士弓弩手,三日后,于戌时出发绞杀水家学室,半只飞蛾也不准放走!”


    跟随意念来到这个场景的明赫,正在以旁观者的身份边观看,边让系统用远程时空设备实施传播——这也是他“本尊”身份才有的特权。


    但明赫已经气得小脸通红,他冲上前出脚想踢魏王和那个奸贼,不要脸的狗东西,造黄谣这魏王有龙阳之好就算了,还是头蠢猪——可惜,这些存在于记忆中的人并没有实体,他的脚踢到对方身上,不过只穿透一层空气罢了。


    而章台宫中的所有人都没想到,迟迟到来的真相竟比想象中更不堪万分——魏王灭水家,不是为了他们知晓的“齐春子与信陵君暗中有所勾结“一事,甚至不是为了任何光明正大的国事。


    仅仅是因为,有人诬陷诸昭与龙阳君有染,魏王便不经查证,勃然大怒地派出三万魏武卒要灭水家!


    嬴政负手而立,眸光冰冷看着光幕中气急败坏的魏王,为君者,当公私分明,当赏罚分明,当兼听兼信,当投桃报李


    魏国东有颖河与淮河,西邻黄河,境内更有数条河流分支贯穿而过,乃是易受水患之国。


    当年,魏文侯肯重用水家西门豹治理邺县漳水,正是出于此缘由。


    后来,水家更助魏国挖渠修坝,将北面黄河之水引入圃田泽,再将鸿沟连通大梁城,二十年后,水家又引圃田泽之水东流,开凿引渠将溢满之水经由荥泽流往淮河,如此一来,大梁城便打造出一张四通八达的水路蛛网,连接豫东平原众多核心地带,魏国凭此航道兴旺,商业繁荣,富庶的国库为魏国国力提供极大支撑。


    水家诸人虽向来淡泊名利,齐春子更在魏国无一官半职,但在嬴政看来,这般身怀绝技之大才,这般为国忠心耿耿之人,君王本该尊之重之,切不可自毁栋梁——魏王偏要为了个男宠,君王一怒,流血千里,何其荒谬?


    不过,他看着神画中这诬陷之人,总觉得莫名有几分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是何人。


    蒙毅也暗暗握紧了拳头,可惜这昏君死得太早,没看到魏国是如何被秦国灭掉的。


    诸昭喃喃念叨着,“不,老夫从未见过龙阳君,更不会与他有甚书信往来”


    郑国等人忙又轻言细语劝着他,这时,光幕忽然一转,出现一个孩童在花园中快乐地奔跑,诸昭骤然睁大了眼,高兴惊呼道,“小九!”


    班泽数人忙抬眼看去,眼中亦露出惊喜,这孩子的长相、发型、穿着,确确实实是师父家的小九!


    那孩童蹦蹦跳跳摘了一朵鲜艳的玫瑰花,来到光幕前站定,歪着脑袋疑惑道,“外翁,师叔他们真能看到我们吗?”


    霎时间,孩子身旁又走来一位鹤发童颜的长衫慈祥老者,他抚须笑道,


    “一晃就三十三年了,老夫虽想念他们,却又盼着他们能活至百岁,将我水家之道授予一代代门人,助千千万万之世人摆脱水患、泥患、石患之灾水家之道,不可断绝啊诸昭啊,你可有记下为师当年之言?来日你我师徒相见,切莫令为师失望啊老夫观玄武气势愈盛,乃是秦王仁德泽被半个中原天下之故,不知诸昭等人可有前去秦国效力”


    诸昭猝然见到阔别多年的师父,哪还顾得上这是秦宫之中,哪还顾得上繁文缛节的规矩,众人早已扑到光幕下惊喜交加喊着“师父”跪拜起来。


    嬴政一时也分不清,究竟是小崽使出的“视频通话”之法,还是真将去世的齐春子等人请来了,他静静立于一旁,并未出言打扰这群老人。


    他有一种预感,今日有小崽助力,秦国必能成功收服水家之心。


    诸昭涕泪横流地望着光幕,哽咽着喊道,“师父,小九,真的是你们吗?你们如今还好吗?师父,诸昭对不起小九,对不起师门啊,我方才知晓,当日魏王下令杀水家,竟是因为”


    这时,光幕中那孩子欣喜地弯下腰来,望着屏幕大喊道,“诸师叔,我听到你的声音啦,你在吗?我和外翁还有师叔们、还有苗氏众人,如今都过得很好哦,我们现在生活在一个十分美丽的地方,它叫”


    画面中的齐春子忙抱起孩子,嗔笑道,“小九,天机不可泄露!你诸师叔班师父众人,还要留在人世整修四海河渠道路,匡扶苦难庶民,岂可将他们早早召来?走罢,走罢”


    随着他抱着孩子的背影愈行愈远,光幕很快便消失不见,仿佛一切并未发生过。


    但诸昭等人眼中,却亮起了三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滚烫目光,因为这突然而来、又突然而去的仙人神迹,让他们翻来覆去愧疚自责遗憾的内心,重新恢复了满怀希望的平静——逝去之人,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很好,而他们只要按照师父的心愿为秦国效力,往后也能前去与师父他们团聚!


    在一个美好的世界与他们念念不忘的故人相聚,这巨大的诱惑,足以让他们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将掩藏了三十多年的壮志重新翻出——老骥虽非少年时,但他们愿用毕生所学,为秦国开桥搭路,治水凿河,让天下不再受水患泥患而粮食满仓。


    说干就干,这般最年轻也有五十来岁的老者们,当场便跪请秦王收留他们,纵便仙人无法为他们查出幕后黑手,水家亦愿遵循师父之令永世留在秦国。


    而苗不嚭在骤然获悉,苗氏全族亦生活在那美好的世界后,也主动坦白身份,直言苗氏有一本制作三弓巨弩秘法,乃是先祖苗贲皇亲手所书,当年,他便是靠着亲自监督制造这可连射三箭、射程可达一百步之远的巨弩,屡屡为晋国击败楚国及周边诸国,以楚国叛臣之身,一跃而在晋国站稳了脚跟。


    随着苗氏后裔的日渐平庸,他们便以失传之名,再不肯将此法示人,但在舍命护水家那日,族长将秘法塞给了领路人苗不嚭。


    嬴政大喜不已,当即下令为他们在咸阳傅籍,并赐下府邸田地,但爵位与奴仆,皆被众人极力推拒了。


    一番商议后,水家诸人皆同意入职前些时日新设的工部,而在郑国“不敢僭越”的执意恳求下,嬴政同意改命水家掌门诸昭为工部令。


    在殿中一片其乐融融的氛围中,耗巨资为那些可怜的老人买来道具解开心结的明赫,却睁开眼趴在蒙毅肩头,苦恼地猜测着:那诬告之人,究竟是谁呢?


    一晃来到十一月,当集齐七国详细山川勘绘舆图的秦国,开始紧锣密鼓筹划修出旷古未有之四通八达大道时,上回因以方士谋杀秦王未遂、而被鞠武连连修书嘲讽的后胜,终于在收到探子的消息后,等到了一个扬眉吐气的时机。


    他劝齐王派人送了一封密信给燕王,上面只有寥寥几字:秦人修路自顾不暇,燕王欲与寡人携手成就大业乎?


    第112章


    燕王姬喜历来是多疑之人, 他连亲生儿子尚且不肯信任,更何况是朝臣。


    实则他早就通过暗卫知晓,鞠武前些日子暗中打着他的名义、贿赂后胜以齐国方士刺秦一事, 但他并未就此事惩戒鞠武,反是叮嘱暗卫假做不知,大有隔岸观火之意。


    燕王如此做派, 自是有一番盘算的。


    他前些时日虽因连失两城而心灰意冷, 认为秦国乃是有天道守护之国,燕国往后当安生偏居北方,绝不可再生事端以免再次惹怒秦国, 这心意固然是真的,但对他姬喜而言, 反复无常更是常有之事。


    不然,当年他岂会前脚派相国栗腹与赵王结盟攻秦, 后脚听归国的栗腹宣扬“赵国青壮皆死于长平”后, 便认为伐赵比攻秦更容易, 立刻反悔撕毁盟约派三十万大军伐赵?利益, 才是他唯一的关注点。(1)


    正因如此, 他虽暗下决心不再招惹秦国,但若鞠武要设局谋杀秦王, 他亦是乐见其成的——


    此番齐国谋杀若能成功,秦王死而太子未立、秦国长公子年纪尚幼, 必引发秦国朝堂后宫之内乱不止, 燕国趁此良机, 非但能发兵夺回上谷武阳两郡, 还可一举吞并代郡雁门一带;


    若谋杀不成乃至事情败露,秦王亦绝不会将怒火迁于他燕王身上:人是齐王派的, 主意是后胜出的,纵便后胜向秦国出卖鞠武,但他相信以鞠武的手段,那些“亲笔信”绝不会留下任何真实把柄,归根到底刺秦一事,关他燕国何事?


    思及此,燕王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殿外的冬日景色,有些怀念地回忆起一桩陈年旧事,当年,他正是凭借此事为燕国报了一场敌国宿怨,成功取悦了卧于病榻之上忧心忡忡的君父,得以从蓟城王宫诸位野心勃勃的公子间脱颖而出,正式被立为燕国太子,次年,君父卒,他便成了新一任燕王


    此事,真乃他此生最得意之事也!


    他重新看向手中绢帛,慢慢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玉偞,不满地叹了一口气,可惜齐人行事不力,而秦王又太过狡诈,此番刺秦一事竟败了,若能不战而先耗秦内斗数年,又何须寡人此刻出兵


    这时,见君王半晌不开口的鞠武,以为燕王无意与齐国结盟,忙心情急切地提醒道,


    “王上,齐王提议之事,老臣以为大有可行呐,据我燕国探子来报,秦人此番修路,并非重铺几处旧路,而是欲将秦赵韩魏四地旧道沟渠尽数规划重建!如此庞大之工程,纵便百万青壮劳力同时施工,亦少不得需耗费十年之力,其间消耗之钱粮更以数百万为计”


    燕王满意地勾唇笑道,“爱卿言下之意,莫非也认为秦王此举过于张扬?”


    鞠武见君王有赞同之意,忙一派胸有成竹笑道,“王上,韩赵魏三国,落于秦人手中不过两三年之机,而世间尚有我燕楚齐三国犹存,这天下,并非秦国一家之天下!来日,韩赵魏三地倘若再次易主,亦非绝不可能之事。而秦王在天下局势尚未明朗之时,便敢如此大肆挥霍铺张大修各地道渠,未免有些操之过急啊”


    他笑眯眯倾身向前,微微压低了嗓音,“可见,当今秦王,纵便继承了几分嬴稷老匹夫之狡诈,可到底是年轻人沉不住气啊,如今不过三国之地在手,秦王便以为整个天下在手了”


    燕王听闻此事后的所思所想,正与鞠武一样:秦国若是修补破损道路也就罢了,秦王竟敢动整修半个天下大道之心?看来,这位年轻的强秦之主,着实是太过狂妄了!


    而古往今来,狂妄之君,正是一国由盛极而走向衰落之源头啊!


    燕王掩下心中狂喜,上前拍了拍鞠武的肩膀,假意叹气道,“爱卿所言极是啊!唉,当年寡人尚未莅登太子之位时,便将爱卿视为臂膀心腹,亦是爱卿助寡人夺得太子之位,寡人万分信重爱卿,先前任命你为太子太傅,本是想让爱卿为我燕国辅佐储君哪知秦王如此歹毒,竟逼着寡人亲手了断我与姬丹之父子情分,寡人思及此事,每每夜不能寐啊”


    他知晓鞠武先前谋划刺秦一事,定是想为姬丹报仇,这才故意在对方面前,提起那个他向来不屑一顾的窝囊废儿子。


    鞠武对秦王的无边恨意,正好能成为他手中射向秦国最锋利的剑刃,成为他攻秦最忠诚的同盟——暗中谋划此事是何等机密,若与旁的大臣密谋计策,他还担心被对方捅到秦王面前去呢。


    而先前燕齐楚三国联军攻赵,却因未提前约定利益分配以致中途内讧,燕国不但损失人马数万,还白白耗费军粮却未捞到半块土地,吃一堑长一智的燕王,这回便留了心眼,打定主意要让鞠武先拟出盟约细则,待齐王同意后方肯派兵。


    鞠武乍然从君王口中听到“姬丹”这名字,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慌乱地往殿中四处瞟了瞟,还好,此刻是白日!


    他如今立志要杀秦王,正因时常在梦中见到无头的姬丹,而巫师亦断言,只有秦王死去姬丹的亡灵才会安生——如此一来,鞠武虽被迫不得不为姬丹复仇,但他早先对对方的那些师生情谊,却早随着日复一日的恐惧而烟消云散了。


    他张了张嘴,想劝君王莫要再提此人,但终究君臣有别,只得默默将这大逆不道之言吞进腹中,勉强笑着改口道,“臣自当为王上、为燕国尽心竭力!”


    燕王等的正是这句话,忙转阴为喜道,“此事干系重大,除了爱卿寡人不敢再信旁人,是以,至于何时攻秦、先攻哪座城池、待秦亡后我燕国又该如何与齐国分配秦地城池,便只能托付爱卿劳费些心神,好生为寡人谋划一番了”


    鞠武闻言颇有几分受宠若惊之感,急忙躬身谢君王信任之恩,待他转念一想,又赶紧提醒道,


    “王上,依老臣之见,秦王素来狡诈,纵便他将国中青壮皆打发去修路,少不得亦要留下二三十万秦卒守国,依照秦军之凶猛,恐怕仅凭燕齐之力,还是有些不妥啊,不如再联手楚国”


    燕王听了这话,面上的笑容便渐渐凝固起来,下意识一把松开鞠武的肩头,一改方才的礼遇之态,冷哼道,


    “怎么,我燕齐若联手增调士卒,合军至少有五十万之多,还打不过秦人这二三十万人?爱卿莫非不知,若我燕齐两国联手,秦国土地城池只需分作两份,而若喊上楚国一道攻秦,却要将土地城池分作三份,莫说寡人不乐意,便是齐王亦绝不会答应此事!”


    他见鞠武仍紧蹙着眉头,显然并不认同自己之言,想到还要指望对方出谋划策,不由又放软语气劝道,


    “爱卿且想想看,若放在旁的时候,纵便齐王来信,寡人又哪敢与他合谋攻秦?此番我燕国起意攻秦,正是因秦王自得而欲大肆修路之机此事,不但会让秦国消耗大量劳力与钱粮,更昭示着,秦王那小子因接连攻下三国之顺境,早不把我齐楚燕三国放在眼中!”


    “君王尚且如此狂妄自大,何况士卒乎?所谓骄兵必败,秦卒岂能免俗?而如今我燕齐两军,却皆是多年饱受秦军羞辱之哀兵,我燕国,前些日子才刚被秦国夺走两城,复仇夺城士气正旺”


    说到此处,他眼中先闪过一抹恼恨,继而又涌起一丝得意,“当年,我燕国三十万大军贸然攻赵,便败在了赵国不足十万之哀兵手中,如今,燕齐五十万哀兵,岂能打不过秦国二三十万骄兵?爱卿只管放宽心尽快筹划此事,旁的勿须多想!”


    鞠武闻言紧锁的眉头便渐渐放开,忙奉承道,“王上言之有理,是老臣方才想差了!洋洋自得的秦军战斗力,想来确已大不如前,如今我燕国之处境,却与昔日经受长平之辱后的赵国一般无二,国中民众士卒,抗秦之心必会空前高涨”


    君臣二人又密谋了半晌,与齐共同伐秦一事便算定了下来,鞠武急急告退,前去拟写结盟条约及攻秦具体事宜——燕王一再叮嘱,待攻下秦国,咸阳城必要归燕国所属,为表结盟诚意,他愿多让出旁的五座城池赠予齐国。


    看着鞠武的背影,燕王重新返回殿上跪坐,命宫人端来高价买来的秦酒后,轻轻抿了一口,露出无比愉悦的笑容。


    秦国连出六代明君又如何?当今秦王运道再好又如何?德不配位之人,到手的一切皆是虚妄罢了,历代秦君之功,将尽数归于寡人也!


    往后,这美味的秦酒,这香甜的澡豆,这高产的粮种,这满山的黑煤,这韩赵魏秦四国土地城池,将有一半在来年归属我燕国!至于另一半么


    燕王仰头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在这寒冷的冬日,他胸膛中却迅速涌动出万丈雄心——想来,将另一半尽收燕国,亦不过两三年之间!燕国有骑兵铁蹄,齐王那蠢货傀儡拿什么跟寡人争?


    乱世天下七国之间,唯有我燕国先祖召公姬奭,乃是西周王族正统,乃是文王姬昌之子,我燕国姬氏后裔的身上,流着世间高贵的血脉,将天下重归于姬氏,不过是完璧归赵罢了!


    这般想着,他又心情舒畅地连饮了几杯,随着火热秦酒下肚,燕王眼前仿佛已出现自己入主咸阳、一扫六合的画面,不由露出了愉快的微笑


    十二月的章台宫中,秦王嬴政全然不知晓刚安分了数月的燕王,竟又不安分地生出如此妄念。


    当然,纵便他此刻便知晓此事,亦绝不会有半分惊讶之感,六国君王一个比一个癫狂的举动,早已让他生出了免疫力。


    譬如,今日便有探子传回消息,称楚王上月刚下了一道诏令,命楚人赶在冬日犁地之际,将国中官田往常一两尺宽的田垄行距,改为半尺之宽。


    这道消息是早朝时分传进章台宫的,满殿群臣足足沉默了数息,一时竟摸不准,究竟是楚王疯了,还是探子叛变了?


    在无比重视农耕的秦国,自从商鞅发布《田律》后,上到君王,下到庶民,再到中间层层经手的官员,无人不知晓几分农耕之道。


    纵便如今在吞并韩魏赵三国后,秦国土地数量倍增,但在一年之中,哪个郡县受了水灾旱灾、灾时长达多久、稻谷小麦何时抽了穗、第一茬成熟的粮食与顷亩几何这般大小事务,嬴政亦是一清二楚。(2)


    连多年养尊处优、刚到秦国不过三年的右丞相韩非,亦在阳武郡四处走访,摸熟了农耕大致流程。


    殿中之人,纵便未曾亲自下田耕地,亦多少见识听闻过庄稼生长之法,知晓庄稼要想丰收,必须依照数代农人农官总结出的行垄间距播种、按时施肥浇水


    是以,楚王这与农耕生长之道背道而驰的诏令,着实让他们一头雾水,这才有许多大臣怀疑,这批常驻楚国的探子被收买了。


    胡乱折腾农耕一事,若造成粮食减产,对君王并无半分好处,反之,饥荒还会引发国内动乱不安,纵便楚王真有这般糊涂,楚国宗室大臣们总不能任由他胡来吧?


    王绾思忖一番后,率先出列开口道,“王上,此事太过蹊跷,若说楚国已收买探子,这才令他传回假消息,好让秦国来年趁楚国饥荒宣战,以落入楚军埋伏?但这时机,未免有些不合时宜。因为,我秦国还可源源派出新的探子,查证楚国是否真以半尺之距耕田,若此事为假,纵便秦国早早做好征伐准备,亦可随时停止攻楚之举,并不会遭受任何实质损失”


    他迟疑着,并未说出“此事定然为真”之言。


    倒是韩非出列笃定道,“王上,臣以为此事定然为真,我等过于高看楚人了。一则,楚国先前与齐楚联手攻赵之举,全然未见半分兵法谋略,楚王非但软禁项燕,还将大军调动一事视为儿戏,可见非但当今楚王糊涂至极,其国内宗室大臣,亦皆是碌碌之辈”


    冯去疾原以为隗状告老后,王绾定会顺位升至右丞相,而左丞相之位自然归他莫属,哪知竟空降了个韩非,自然也是有些不满的。


    是以,方才王绾发言之时他并未反驳,但韩非一开口,他便端起笑脸道,


    “右丞相此言差矣,下官以为这农耕一事与攻赵一事,万不可相提并论呐!攻赵之事归根结底,乃是楚人博弈之举,纵便宗室大臣有些顾虑,亦非全然无成功之机,而楚国若能夺到富庶赵地,宗室之封地便能随之增加,大臣之俸禄亦有望增多,故而,他们并不会激烈反对此事”


    “但眼下这更改农耕行距却不同,常言道,‘若要果子大,不可叶打架’,庄稼间距过密必然引发粮食减产,粮食减产必然引发饥荒,饥荒之下各地必起乱子,此事于宗室大臣而言,却是半分好处亦不曾有的,若楚王要颁布此诏令,他们定会激烈反对,而他们只需劝服屈景昭三族族长,便可轻而易举打消楚王这不合农桑之念头”


    端坐殿上的嬴政,闻言心头飞快闪过一抹晦色,他一时有些分不清,冯去疾究竟是果真这般想的,还是故意在与韩非唱反调?


    若是前者,他会失望,神画中的自己竟会委任如此愚钝之人担任大秦右丞相?


    若是后者,他亦会失望,神画中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冯去疾,竟会因韩非的到来而隐有拉帮结派的苗头。


    韩非入朝为相尚不足半年,数十年与朝臣无甚往来的冯去疾,便开始私下与王绾频频走动,甚至还开始暗中插手御史署衙人手一事,让他这君王不得不心生警惕


    思及此,面上含着淡淡笑意的君王,曜石般深幽的凤目之中倏地划过一丝凌厉——寡人的朝堂,大秦的官位,还要任凭臣子做主不成?


    君王虽秉承先君之志,一直善待冯氏一族,亦给了朝臣足够的宽容,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容忍臣子踏过自己的底线。


    这条底线,叫君臣之别。


    嬴政并非气量险隘之人,反之,在韩非制定新法的过程中,提出要设置一处专门复核君王诏书之职——


    若对方认为君王之诏不合秦律或有损秦国利益,便有封驳之权;


    为避免担任此职位之人权力盖过君王,这驳回请求将由群臣再次集体审核,确有违秦法秦利方会正式驳回,而复核之人若胡乱封驳,亦将受秦法处罚


    此事堪称旷古未见,实乃大逆不道之言,大有压制君权嫌疑,嬴政却是欣然应允的,因为,他知晓这建议虽为君王权力上了一道锁,但眼光长远的韩非所考虑的,并无半分个人得失,而是秦国基业牢固与否。


    没有人比秦王嬴政想得更透彻,无论是神画中下场悲惨的秦国,还是五百年间灭亡的大大小小诸侯国,它们如出一辙的命运,皆源于同一个隐患:在昏君当政之时,至高无上的君王权威,赋予了他们肆无忌惮将权力下放给奸佞贼子的底气,胆敢直言劝谏者,迎来的便是身死族灭之下场!


    是以,韩非的建议虽然听起来大逆不道,但配合即将出台的细致新秦律来看,此法于明君而言,对君权并无半分妨碍,因为明君并不会胡乱下诏,但对昏君而言,总能有几分约束之力。


    嬴政是极讲道理的君王,只要对方所言所行一心为秦国考虑,无论他性子如何、态度如何、提出的建议有多荒谬,他皆不会怪罪对方。


    但大臣行事若是越过界限呢?


    李斯悄悄瞥了一眼君王的面色,不由垂眸若有所思起来。


    而韩非则转头诧异看向冯去疾,反问道,“冯御史,楚国宗族势力之强,封地动辄绵延数千里,楚王纵便下令改官田耕种之垄距,亦无损他们分毫利益”


    冯去疾笑眯眯道,“右丞相啊,可若官田减产引发楚国内乱,却是定会损害宗室利益的,是以,他们必会竭力阻止此事。”


    李斯忽然笑了,出列朝冯去疾拱手道,“冯御史有所不知,多年来,楚国宗室各族相互倾轧,并非如外界所想的铁板一块,若更改田垄间距一事乃是楚王所提,宗室们自会设法劝阻楚王但自若敖氏败落后,便由屈景昭三族共同占据楚国朝堂高官之位,若此计是其中一族主动献与楚王的,旁的两族定会借机除去对手,三士分三桃,岂有两士分三桃快活?”


    冯去疾闻言不由心头一颤,自己近日因韩非入朝一事神不归属,竟偏偏算漏了这一茬!


    韩非颔首附和道,“正是此理,再者,楚国若要借农耕一事设局,秦国轻而易举便可识破,诚如竹篮打水耳,楚王此诏必为真!”


    王绾暗叹一声,面上却恭敬拱手道,“王上,臣附议!还请王上趁此良机,早日筹备攻楚一事啊。”


    冯去疾急忙补充道,“王上,臣以为我秦国可在五月前攻楚!若再晚些时日,楚国官田庄稼长势已定,纵便拔除多余稼苗亦于事无补,不如早些攻下楚国”


    李斯思忖一番后,却反对道,“王上,臣以为,楚王胡作非为一事固然为真,但眼下北边燕齐未灭,而楚国饥荒亦并未发生,若秦国眼下若贸然出兵伐楚,燕齐反倒能寻得理由,以秦国伐楚不义之名,占据道义高地公然从背后偷袭而我秦国各处煤场工坊生意兴旺,皆少不得人手,加之国中又将整修各处道路,若陷入三国夹击之局面,于秦国大不利!此事还需静待时机!”


    韩非暗暗赞了一声“通古兄真乃明眼人也”,附和道,“王上,臣亦赞同李廷尉之言,秦国纵便要攻打楚国,亦绝不能同时与三国交战而自损,宜伺机逐个击破”


    冯去疾有些迷茫地抬首看向君王,君王含笑看着韩非的面色,是如此和蔼亲切


    这一刻,他脑中忽然如同闯入一道闪动,哗啦劈开混沌的意识,让他猛地打了个激灵:不,在数月前,在漫长十多年间,王上亦是这般温和对待老夫的,是老夫着相了!


    在他恍恍惚惚决定,往后不可再与王绾过从甚密之时,只听殿上的君王清朗笑道,“善,秦国暂不兴兵,以静观其变。”


    原本,秦国灭了三晋之国,便可安心伐楚,因为北边的齐国向来安分守己,数十年间谨慎对待秦国,从不敢横插一脚,但随着齐国与燕楚合军伐赵、齐王派方士以丹药刺秦两件事后,嬴政已揣测出齐国有躁动之心。


    如此一来,秦国无论先伐燕还是先伐楚皆可的战略布局,便要朝先伐燕靠拢,可惜燕王自从武阳郡失守后,又再次表现出安分守己的臣服之态,刚从燕国得了两座城池的秦国,暂时还寻不出得体的由头攻打燕国,只好先观望一番。


    早朝散会后,君王便打开快马呈来的各地奏章,开始认真批阅起来。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左右,裹成小粽子的明赫便跑来殿外,刚跨过殿门便大声地着急喊道,


    “父王父王!孩儿与韩信方才乖乖在殿中烤火,我们真没出去调皮哦!但孩儿左眼一直跳个不停,韩信右眼一直跳个不停,这是怎么回事啊父王?韩信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俩怎么是反的呢?”


    嬴政疾步下殿抱起小家伙,摸了摸他裹在帽子里的小脸蛋,还好不是很冰,又摸了摸小靴子,并未被雪水打湿,这才放下心来,贴了贴小家伙的额头,安慰道,


    “寡人倒从未听过如此说法,吾儿若是不放心,寡人可派人寻大巫为你二人占上一卦。”


    明赫此刻心头慌乱极了,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似的,正要开口劝父王一定要重视他们眼皮跳一事,就见卫尉急急进殿禀道,“王上,颍川郡有快马来报,近日积雪太大,数处民屋与马厩皆被压塌了!”


    嬴政神色一变,尚未来得及开口说话,便见又有一卫尉进殿大声禀道,“王上,邯郸郡有快马来报,燕军与齐军合兵五十万,南下突袭我秦国邯郸!”


    第113章


    嬴政眸光一寒, 即刻下诏命韩非负责颍川郡救灾事宜,又召治粟内史与王翦李信等文武官员进宫,商议军辎粮草与御敌事宜。


    原来, 两个小家伙眼皮跳竟真有说法!


    颍川郡民房马厩坍塌一事,对秦国而言确实一场灾难;但燕齐联手攻秦一事,虽太过出人意料, 让君王摸不透对方这般胆大妄为的缘由何在, 但对秦国而言,确乎算不上坏事。


    因为如此一来,在这讲究师出有名的时代, 苦于找不到借口伐燕的秦国,瞬间便能占据道义高地, 纵便秦军此番趁着御敌之机,长驱直入反攻燕齐本土, 对古人而言, 复仇之举亦是正义的。


    可从眼前来看, 燕齐两国猝然发动闪电攻击, 却又着实打了秦国一个措手不及——邯郸如今防守兵力加起来不足十五万, 而援军纵便日夜兼程赶往邯郸,恐怕抵达之时, 已是来年一月


    而今日报信的快马,是在十多日前敌军来袭当天, 便出发赶往咸阳的, 这便意味着:邯郸守军十多万人, 将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 要与燕齐五十万大军鏖战接近两个月。


    偏生,眼下驻守邯郸的将领, 是战法横冲直撞、凶猛有余而谋算不足的桓猗,这般打法,若换成两军人数相当之时,自能以最快的速度冲溃敌军防线,继而以所向披靡之势瓦解敌军士气;但在人数三倍于秦军的联军面前,桓猗若仍按这打法对敌,敌军却能通过人数优势,分拨士卒绕行反包


    思及此,君王俊朗的面庞愈发凝重起来,燕齐两国既已做出彻底得罪秦国之势,此番定会投石猛攻,纵便驻守邯郸的是王翦或李信,只凭手中这点人马,恐怕也难敌五十万联军攻势


    此刻,他听着自家小崽气得直发抖的愤怒心声,也顾不上再细想下去,便掩下秦军当下面临的被动困局,温言细语以“秦国正好可以趁机灭燕齐”之言宽慰着小家伙。


    明赫哪能真放心得下?他反过来用小手拍拍父王的后背安慰一番后,便悄悄盘算着怎么帮秦国解决眼前的危机。


    很快,获知消息的大臣们便急匆匆赶来章台宫,在君臣一番密谋下,由治粟内史负责从距离邯郸更近的敖仓调拨粮草与辎重诸事,而拿到兵符的王翦与李信二将,则迅速调集蓝田大营士卒点兵鼓励士气,待物资备妥后便要立刻直奔邯郸而去。


    今年的冬日格外寒冷,咸阳已连下数日大雪,位于更北边的韩魏故地由于冰封道滑,刚施工没多久的修路亦已停了下来,眼下,水家掌门正在带着门人按照勘绘舆图、赶制修建道渠具体细则,是以,秦国眼下并未开始修路抽调人手,咸阳军营召集五十万大军是轻而易举的。


    而这个至关重要的因素,却被急吼吼想杀秦王的鞠武忽略了。


    他只顾着劝燕王与齐王:冬日伐秦不但能打得毫无防备的秦国一头雾水,还能趁机挫败高傲的秦军士气,同时,又能效仿秦国灭韩赵魏三国而不误春耕之举,如此一来,燕齐两国便能在来年,就可平分到秦国广袤土地上遍布的高产粮食!


    此言着实让燕王与齐王动心不已,纵便原想等秦国道路施工后再发起攻击的后胜,也忙不迭改口赞同鞠武的高瞻远瞩——听闻秦国举国高产之粮,去岁产量远不止数千万石,若能在冬日灭秦、春日耕种,齐国秋日分到的半数巨额粮食,少不得有一半能进他自个儿的腰包,岂不乐哉?


    是以,被幻想中的胜利冲昏头脑的燕齐两国一拍即合,决定立刻暗中合兵攻秦。


    至于驻守燕齐的秦国探子,这回并未第一时间获得情报,一则是两国自知,此乃决定各自存亡兴衰之战,事败必遭受秦军绞杀报复,是以此番行事万分谨慎,调兵多在半夜秘密进行,二则是当今秦王执掌大权后,只有秦国主动征伐列国的,战战兢兢的列国从不敢挑衅秦国。


    探子们与秦国国中众人一样,对此有浓烈的家国自豪感,料定了列国纵便有所异动,亦绝不敢发兵攻秦,难免少了几分警惕心。


    明赫见父王与大臣们商议着一些他听不懂的事情,人人面上神色皆很复杂,便意识到自己不适合再留在殿中,忙以回去喝甜水的由头,在趴在父王耳边安慰了一句“父王别担心,燕国和齐国肯定打不过我们大秦的”后,便主动要从君王怀抱中下来离开章台宫。


    嬴政得了自家仙童小崽这句承诺,心头的担忧倒着实少了两分,看来小崽兴许能有办法


    他担心不肯让宫人陪同的小家伙在路上摔着了,在细细为明赫戴好帽子、系好披风后,转头吩咐蒙毅将他抱回东殿。


    蒙毅忙应声接过裹得严严实实的九公子,紧张地抱着小人儿往殿外走去,实则,他并未成亲,家中亦无侄辈,寥寥几回抱孩子的经验,全来源于九公子。


    而他每回虽十分紧张,到底性子要比蒙恬沉稳许多,倒也未闹出过会将明赫高举过头当成配剑欲“拔剑出鞘”的荒唐举动,在君王心中,将自家小崽托付给蒙毅,确要比托付给蒙恬更安心几分。


    一路上,蒙毅抱着明赫走得极慢,眼下雪虽已暂时停了下来,但地上仍有积雪,他谨遵王上“不可摔着九公子”的吩咐,生怕将小家伙摔到了,但同时,无比担忧邯郸战事的他,心中又忍不住升起了一个浅浅的疑惑:九公子方才一路跑来章台宫,竟不曾摔倒


    他微微蹙起眉头认真回想着,不对,实则自从自己进宫后,便从未见过九公子摔倒,不然,王上早心急万分召夏无且前来看诊了。


    可他记性是极好的,分明记得自己当年如这般大时,跑快了难免会摔跤,而莫说两三岁的孩子,便是兄长五六岁时亦时常从树上摔下来


    思及此,蒙毅迷茫地看了一眼怀中的小脑袋——而且,九公子不但奔跑从未摔倒过,爬树爬墙亦从未摔过,世间,竟会有人运气如此之好?


    明赫趴在他肩头,根本没心思管蒙毅在想什么,他正在担忧地跟系统交流呢。


    他问道,“统子,燕齐主动发兵,虽然秦国能趁机占到攻燕的道义之名,最后也肯定能灭了燕齐两国,但它们这回是联军突袭啊,我担心秦国这趟会损失很大!据我父王所说,如今邯郸与临淄边境,除了有桓猗率领驻扎的十万守军,还有郡县守备军合计数万人,加起来秦军也只有十多万人,而燕齐有五十万大军呐!就算援军今天就从咸阳出发,恐怕也要半个月才能到邯郸”


    系统急忙打断他的话头,“宿主,你的担忧是对的!而且,我在材料里刷到过关于春秋战国时期的备战准备,流程很繁复的,秦国援军根本不可能今天就能出发!因为,大军出征前,君王与朝臣们要反复权衡敌我优势与劣势,再根据双方兵力的多少,除了准备足够的粮草,还要准备足够的革车、押运粮仓以免受潮,同时,还要准备足够的作战驰车、战袍盔甲、兵器与攻城器械、修补战车盾牌弓箭的胶漆绳索等总之会涉及方方面面的物资调配,就算秦国从今天开始筹备,恐怕最早也要半个月以后才能出发,再算上行军的时间,最快也要一月份才能抵达邯郸”(1)


    明赫心急如焚打断它的话头,“不行啊,一个多月的时间,就算燕齐将领全都是饭桶,在三十多万人手和兵器的巨大优势面前,秦国士卒就算士气再旺盛,也很难抵抗得住,这时期战争基本上都是人海消耗战而且以桓猗的性子,他一定会第一时间冲动率军亲自迎战,我真的很担心啊”


    担心自己的到来,并不能真正改变桓猗中年而逝的命运,担心冲动的将领桓猗若惨死,群龙无首的秦军将士气大挫,继而被燕齐联军接连斩杀


    若事态发生到如此地步,不但秦国援军士气将跟着受挫,楚国也定会趁机发兵北上,到时,秦国就会陷入三国前后夹击之战局,虽然他相信最后的赢家一定是秦国,但秦国也会为此损失大量钱粮人口绝不可以!


    系统忙安慰他道,“虽然情况很紧急,但宿主别担心哦,现在秋收刚过没多久,你手头新攒的四国百姓30多亿善意值还没花,我们快去商城看看,一定能想出办法解决困境的,我还有一个杀手锏呢”


    明赫眼睛一亮忙问道,“统子,我们能通过召唤其他时空的士卒,今天就赶到邯郸支援秦军吗?”


    系统边点开商城界面,输入“紧急备战必备物资”关键字搜索起来,边神秘道,“不可以的哦宿主,这是违反系统规则的”


    嘿嘿,它还有杀手锏还没告诉宿主呢,等会儿给他个惊喜!


    很快,商城跳出一大堆商品图片链接,明赫忙凑近仔细浏览,一看都惊呆了!


    他疑惑道,“自热方便面、自热米饭、恒温牛肉罐头库存都很充足,可对秦军来说,这些算必备物资吗?”


    系统耐心解释道,“宿主,这些绝对算必备物资,你可以多买一些!因为根据我刷题看到的知识,古代打仗并不是顿顿都有热乎乎的饭菜吃”


    “你想想看,行军途中光是煮熟几十万人一餐的饭食,就得耗费多少柴火啊?他们出征总不能拖着几百万石柴薪出门呀,更不可能浪费时间每到一处就现捡柴火据史书记载,这时期的军粮,是把黍米蒸煮后晒干或烤干的饼状干粮,吃的时候用水泡一泡就能重新膨胀,跟方便面的原理差不多”


    明赫这才汗颜地发现,自己虽然亲自经历了秦国连灭三国的盛况,实际上却从来没见过真正的打仗,也不知道秦国的军粮长啥样,他竟然一直以为将士们每日吃的,都是影视剧中热腾腾的粥饭。


    听了系统滔滔不绝的科普,他才后知后觉地了解到:


    第一,古代只有在大军长期扎营驻寨时,伙夫才会负责埋锅造饭。


    因为战机稍纵即逝,长途跋涉的部队大部分时间需急行军赶往战场,不可能浪费时间在路上捡柴做饭野炊,更不可能如孙膑灭庞涓的故事那样,今日垒10万个火灶做饭,明日垒5万个火灶别的且不说,大军岂会扛如此多锅与柴上战场?(2)


    第二,赶路奔袭的士兵一路并非空手而行,他们要推辎重车、要扛兵器,上了战场还要振作士气杀敌,体力消耗极大,所以约摸从西周时期开始,以黍米蒸熟砸碎晒干的“糗”,就成了军中与远行人通用的干粮。


    此物称得上最早的方便食品,就着水咽下更比粥能充饥,在战国时期,朝廷还会按爵位的不同,为将士们分发盐、酱菜、蔬菜、肉干、醋布等佐料。


    随着后世朝代生产力的进步,又出现了炒面粉、炒菽粉、麻饼、棋子面以及各类压缩军粮,譬如在宋朝时期,有一种制作压缩军粮的方法:将一袋足有120斤的大米,反复煮熟晒干再清蒸,如此反复十来次后,便可得到20斤左右的压缩米,大大增加携带便利性(3)


    系统总结道,“总而言之,眼下各国筹备的军粮,并不是生粮现煮,而是硬邦邦的干粮,别说热饭热粥了,他们可能连口热水都喝不上这也是古代战争死亡率奇高、大多时候都靠拼人数取胜的重要原因,就算是在这种冰天雪地里,穿着单薄战袍的士兵们,也只能吃着毫无营养的冰冷干粮所以我才劝宿主为秦军兑换一大批来自黑科技时代的现代化军粮,这样一来,不但能减少秦国筹备军粮的时间,还可以让他们以压倒性的优势减少伤亡人数,这并不是浪费善意值,为秦国保存有生力量很重要”


    明赫急忙唰唰唰在商城界面添加购物车数额,连声激动地应和道,“谢谢统统为我科普,我知道了!我看过长津湖的,革命先辈们的军粮就是炒面粉,他们是抓着雪水吞下去的虽然这些军粮有点贵,但买它们确实不是浪费,这么冷的天气,为大秦拼命的将士们,值得吃几口热乎食物!对对对,我要尽快帮秦国改良军粮”


    贵是真的贵,在他前世生活的二十一世纪,一份自热米饭不过十多二十元,但在这商城里,它的售价为六十六善意值!


    说着,系统还没来得及伸手阻止,他就毫不犹豫地把善意值全换成了上千万份现代化军粮——这样一来,父王就能早些派援军出发了!


    在明赫诧异的目光中,系统欲哭无泪道,“宿主对不起,我的话还没说完啊现代化军粮虽好,但我们现在急需的,还有时空穿梭门,有了这个道具,我们就能先输送一部分秦军前往邯郸了”


    原来,这个被称作时空穿梭门的道具,能压缩时间、让同一时空中的人瞬时转移到另一个地方,但它是按人数收费的,每转移一万人马需耗费两千万善意值。


    按系统刚才的猜测,秦国要一下子筹齐五十万大军的行军物资,恐怕至少也要半个月左右,像糗这种干粮,哪有朝廷会早早备足五十万大军食用数月数量的?肯定要临时加派人手蒸煮烤制。


    所以他本想先劝服明赫,花一部分善意值购买现代化军粮,再留下足够转移二十万大军的善意值,用来兑换时空穿梭门——这是它理解的“惊喜”。


    先筹备二十万大军的物资,时间自然能快上许多,而通过时空穿梭门前往邯郸郡的二十万大军,也能很快与城中十多万守军合兵防守,这样一来,又得了仙人照拂的秦国士卒,纵便只有三十多万人,也能士气高昂地迎战五十万燕齐联军


    明赫愣愣看着自己的右手,看着界面上的账户余额显示为“6.6善意值”,眼泪不由啪嗒流了下来,原来还有时空穿梭门么?自己为了抢购军粮,竟毁了秦国可以快速增援的机会!


    系统忙劝道,“宿主对不起,这不怪你,全都是我的错啊,我应该第一时间就把时空穿梭门告诉你的,不该想着要给你惊喜”


    它哪里知道,在人类的社会里,惊喜通常会变成惊吓。


    这时,蒙毅感觉到肩头有细微的凉意浸到皮肤上,不由有些奇怪地再次看向趴在肩上的明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些,轻呼道,“九公子?你可是睡着了?”


    明赫因脑海中的意念过于伤心,所以也跟着哭了起来,此刻正举着小手揉眼睛,闻言便努力平静道,“我没睡哦。”


    蒙毅却敏锐地从他的回答中,听出他话中的一丝鼻音,不由心中一跳,急忙站稳后将明赫抱至身前打量,一看不由怔住了:九公子双眼有些通红,这是哭过了?


    方才出殿还好好的,怎的突然就哭了?


    明赫急忙羞耻地捂住小脸,挣扎着不肯让他看,也不肯回答对方的疑惑,蒙毅只得任由他重新趴在自己肩头,心中却升起浓浓的怜惜之情,这整日乐呵呵的孩童,想来心中也是孤单的吧?他兴许是想他的阿母了


    这般想着,他就笨拙地学着王上的样子,轻轻地拍着明赫的后背——对待律法无比虔诚的他,往日总觉得王上待九公子过于偏袒,譬如随时进章台宫一事,身为储君的长公子有此特例也就罢了,但按秦律,九公子着实不该屡屡前来。


    是以,他暗中是有些不满的,对明赫自然也称不上喜欢。


    但在这一刻,他不知怎的,忽然就在这白茫茫的萧条雪地之中,对双眼泪汪汪的明赫生出无限怜惜,这般好看又乖巧的孩童,纵便王上多疼他几分也是人之常情啊,谁让他与长公子一样,皆无阿母守在身旁呢


    这时,系统擦了擦眼泪提醒明赫,“恭喜宿主,收到蒙毅200点善意值宿主别伤心了,我会想办法弥补过错的!”


    明赫默默流着泪点了点头,又哽咽着安慰了系统几句,它只是一个智能机器人,虽然已经在努力学习了,却也并不懂在人类的世界里,哪些事可以当做惊喜,哪些事要第一时间告诉对方系统已经够尽心尽力了,他又哪有脸怪对方?


    正在一人一统心灰意冷绞尽脑汁想着办法时,一道悦耳的女声响起,“感谢您订购笑哈哈公司生产的现代化高营养军粮,我是客服1949号,很高兴为您服务!根据我司创始人制定的规则:凡订单金额一次性超过五千万善意值的客户,均可享受八八折;凡订单金额一次性超五亿善意值的客户,均可享受七八折凡订单金额一次性超过三十亿善意值的客户,可享所有商品一律一折”


    “另外,恭喜您成为我司成立几百年来第一位SVIP贵宾,为表敬意,您还将获得我司所有新品均可免费试吃一千万份的特权本司食品皆为下单后生产,保质期为半年,请稍后,正在为您生产军粮”


    听着对方这一连串的优惠额度,明赫和系统一时也忘了哭泣,一人一统面面相觑,根本不敢相信这天下掉馅饼的好事——打一折,这是电信诈骗才有的优惠吧?


    明赫正想问系统,是不是在系统商城也有电诈分子存在,还是说这个系统法则被黑客入侵了?


    但他一抬头,却发现意念中的商城账户界面上,善意值余额开始以疯狂的速速嗖嗖嗖上涨,不过瞬息之间,他的6.6善意值,真的变成了20多亿!


    明赫茫然地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看,余额还是20多亿!


    系统忙急切问向那道念完台词的女声,“请问这是真的吗?”


    但那道女声只说了一句让他们咨询系统法则,便彻底消失不见了。


    系统急忙跑去找上司确认此事,很快,它便兴冲冲回来道,“宿主,是真的!快用善意值兑换时空穿梭门使用权限等一等,我们再好好算一算人数,时空穿梭门在同一个时空只能使用一次,要慎重一点!”


    明赫却指着突然返还的巨额善意值,摇头道,“这家公司的奖励模式算下来,买得越多它是真的越不赚钱,完全违背了商家薄利多销的原则,我担心是诈骗,不敢用这些善意值。”


    系统急忙取出上司给他的盖章简介,解释道“宿主你看,这家公司的创始人,是黑科技时代早已去世的华夏首富,他名下产业无数,这家现代化军粮公司是他为圆梦而创建的,这家公司创建的初衷,就不是为了盈利”


    明赫翻着厚厚的集团简介,却愈发迷糊了,“他既然是首富,怎么可能开公司不为盈利?做慈善么?可那些富豪所谓的慈善,都是左手倒右手的把戏而已啊”


    系统想到上司刚才的话,不由疯狂暗示道,“不是的宿主,这位首富跟那些奸商不一样!他在系统规则中属于最高层级的风云人物,每一趟转世都是为拯救东方而出发,在他的某一世曾是一位镇国大将军,在一次率军抵抗外夷铁蹄入侵时,却因君王被朝中奸臣挑拨,而不肯往前线运输增援的粮草,那一世,他和四十万将士在断粮后,靠吃泥土活生生多坚守了十三日,最后还被外夷将领开膛破腹,看他究竟是吃什么活下来的”


    明赫听得悄悄握紧了拳头,陷害臣民将士的奸臣,真是每个朝代的毒瘤啊!


    系统继续道,“根据系统规则,这首富是最高层级的穿越者,只要他愿意,就能随意查看任一世的回忆,而四十万士卒被饿死一事,是他漫长的人生中唯一解不开的心结所以他才在退休抵达黑科技时代后,创建了这家军粮公司,至于设置的奖励逻辑,是一次性购入越多高价军粮越多的人,对待士卒就会越好”


    明赫挠头疑惑道,“可如果大家都去占便宜怎么办?再说了,买很多军粮的人,就不能囤来自己吃吗?他怎么能确定对方是拿给士卒们吃的?”


    系统笑呵呵道,“宿主你听我说哈,首先,一次性买五千万会打折一事,只有购买了的人才知道,而根据系统规则,享受到优惠的人却无法把这消息告诉其他人,无论他们用任何方式传递都会被屏蔽,所以,只有真心需要买这么多军粮的人,才会一次性买五千万善意值以上;其次,这自热米饭六十六善意值一份,要买满五千万就得买够七十多万份,囤来自己吃的人绝不会买这么多,古代时空中,能用到这么多军粮的大概率是军队”


    说着,他激动道,“但上司告诉我,这几十万军粮,放在军中只够一人吃两三天,以往的穿越者买来,大多只发给军中将领和几千精卫,而宿主你,是唯一一个买了三十亿善意值的,这也是笑哈哈公司最大的折扣额度,因为首富认定,下这个订单的人,是把数十万士卒一视同仁当人看的!宿主你真不愧是十世大善人啊,果然很善良啊”


    明赫忙放下简介,双手合十大声祝福这位神奇的首富,他才是真正的大善人呐!


    不过,对方这么大方,他以后倒是不好意思再大额买了,至于新品试吃的一千万份,他是绝不会厚着脸皮去领的…


    他从蒙毅肩头抬起脑袋,眼中泪光早已消失不见,笑眯眯暗想着,嘿嘿,这下燕齐就等着亡国吧,敢欺负父王的人,绝不会有好下场!


    他并没注意到,随着自己的心声响起,蒙毅先是脚步猛地一顿,继而又垂首狐疑地看向怀中的自己


    当天夜里,取到新鲜军粮和买好时空穿梭门的“老神仙”,便兴冲冲来到君王梦中,将这一切全交给了他。


    当然,出于宠爹的私心,他特意交待了一番,称其中有六十份军粮是专程送给秦王尝鲜的


    有了如此多现成的军粮与时空穿梭门,打了鸡血的秦国大臣们,开始通宵达旦指挥众人清点装运现成的兵器胶漆,只用了短短五日的时间,朝中便配出足够支撑二十万士卒的辎重等物——但要筹齐剩下的三十万士卒辎重,纵便以最快的速度调配,亦还需再等上十来日。


    但正如系统所料,从天而降的军粮和时空穿梭门,简直让秦国大臣与士卒喜不自胜,此时自信得了天助的他们,堪称有拿云擎海之志——有仙人为靠山,燕齐宵小之徒纵便有五十万又何足惧哉!


    加之,先前苗不嚭献上三弓巨弩的制作秘法后,嬴政便立刻下令让五黑带着工匠赶出了上千架,连带还造出了许多适用的弩箭,而在墨者的改良下,这巨弩的射程还从原本的百步左右,增至一百五十步左右,如此一来,秦军倒也多了一个巨大的优势。


    五日后,由老将王翦率领着身穿新款棉袍的二十万秦军,运着辎重从蓝田大营出发,在众目睽睽之下,王翦取出君王赠与的一个小圈立于地上,很快,这闪动着金光的小圈就开始疾速变大,变大直到变成一道宽宽的高耸城门!


    在秦军兴奋无比的目光中,王翦深深朝这道城门一拜后,转身打量着士卒们,忽然中气十足大吼道,“燕齐如今有五十万大军,我秦国此番纵便算上我等,亦只有三十来万大军,二三子如实告诉本将,怕不怕他们?敢不敢战?会不会逃?”


    天的寒的,地是冻的,但或是举着兵器,或是握着拳头的秦卒,心是滚烫的。


    他们的回答声响彻云霄,几乎传遍了半个咸阳城,“回将军,我等不怕死!”


    “纵便燕齐贼子有五十万人,我等亦敢为秦国而战!”


    “我秦人宁死不做逃奴!我秦人宁死不做逃奴!”


    在秦国,临阵脱逃可是大罪,若是战死沙场,朝廷会补贴他们的妻儿老小,但若是逃亡,全族皆会被牵连。


    王翦以锐利的眼光飞快逡巡一圈众人,满意地点点头,“很好!二三子且记住,燕齐不过区区小国,今日竟敢辱我秦国、攻我秦城,实乃自取灭亡之迹!本将此番带尔等出征,不单要为王上驱逐贼军,更要一举攻下燕齐城池,这场战事,将为二三子带来更多为家小挣爵挣地立功之机会,还望尔等莫要辜负”


    说着,他的声音猛地一沉,大喊一声“走”,便率先转身牵马朝身前发光的城门走去,接着,源源不断的秦军推着驰车革车等物也跟着走进城门。


    然后,众人睁大眼震惊又喜悦地发现,不过瞬息之间,他们便真的从咸阳的蓝田大营,来到了邯郸城门之一两里之地!


    城中形势确实极不乐观,因为,此番准备奋力一搏的燕王,竟派人从辽东深山寻来一位极擅制作弓弩的猎户,此人改良之弓弩,可射出八十来步,远超眼下列国最先进的四十八步弩箭。


    这场战争一开始,秦军从城墙射出的弩箭,便极难射中攻城的联军,但联军从城外射出的弩箭,却几乎是箭无虚发地射向了秦军。


    在一批批上城阻止对方攻城的秦卒伤亡后,从县中第一个率守备军赶来支援的曹参,及时劝阻了桓猗怒不可遏、想冲出去迎敌厮杀的念头,一再以当年长平之战、赵王未让廉颇坚守来劝解对方。


    秦军如今兵力与对方悬殊数倍,若杀出迎敌不可避免要陷入包围之中,唯有坚守待援,方有一线生机。


    虽然曹参跟桓猗一样,心知在敌我力量如此悬殊之下,他们无论如何也等不到援军整装赶来那日——但他劝桓猗,秦军只要能多坚守一日,就不会太为自家王上丢脸!


    但随着秦军士卒伤亡人数的增加,随着天气的愈发寒冷,士气仍是不可避免地低沉了下来,而不停以圆木撞击邯郸城门的燕齐联军,终于在今日撞开了城门!


    桓猗与曹参等人知晓,如今处处劣势之下,他们恐怕已守不住邯郸,但身为饱受君恩之将,纵便是死,他们也该为守护秦国而死,于是,将领们纷纷披甲跃马,率先挥舞兵器冲了出去。


    正在三军厮杀得不可开交之时,却听外围嘹亮的号角声骤然响起,随着一阵惊天动地的“冲啊,杀死燕齐狗贼”的怒呼声,燕齐联军惊悚地转身朝身后望去——这又是从何而来的军队?


    待众人看清身后迎着寒风飘扬的猎猎黑旗,无论是燕军还是齐军,皆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瞳孔,是秦军!


    不,不会的!秦国援军远在咸阳北地各处,怎会这般快便赶来了?


    一时之间,从天而降的乌泱泱秦军让联军士气大乱,而两军将领一时也摸不清,秦国这趟究竟来了多少援军,不敢贸然再打下去,便跟着命人吹响号角催促士卒暂且退军。


    但在这等军心大乱的紧要关头,撤军,本就会让士卒愈发惊慌失措,而秦军又是半分不肯吃亏的,见自家援军到来早已士气大振的秦卒们,既然未接到退军命令,自然挥舞着兵器追在雪地里砍杀燕齐联军,借此发泄同袍战亡之恨。


    此刻,秦军越是穷追不舍,燕齐联军越是心惊胆战。


    桓猗胡子拉渣瘦了一大圈的憔悴青色面庞上,在见到冲在最前方的王翦之时,终于露出了几分笑意,他朝对方遥遥隔空抱拳一笑,在安排好守城的将士后,便策马带人朝燕齐逃跑的方向追去,王翦亦挥手带着援军跟随而去。


    眼下,攻守之势已暗中调换,燕齐联军士气大衰,该轮到秦军痛打落水狗了!


    第114章


    士气大振的秦军追上去一路咣咣乱砍, 在后方燕齐士卒鬼哭狼嚎惨叫声中,联军将领竟被震得不敢停下正面交战,只一刻不歇带着士卒一路狂奔, 终于在黄昏时分,胆战心惊的燕齐联军跨过结冰的洛水,仓皇逃回到了营寨之中。


    燕国主将考粟边派出探子, 前去查看对岸敌情, 边与齐国主将田咎迅速部署了一番埋伏阵仗,便紧握剑柄站在军帐中痛骂起秦军来,


    “世人皆称秦人为粗鄙蛮夷, 本将今日着实见识到了!不要脸的盗匪,竟分毫不顾’两军交战, 不可追亡逐北’之礼仪,呸!”


    齐将田咎正撩开一角帐门, 一眼不眨地紧盯着营外的远方, 闻言冷嗤道, “礼仪?如此蝇营狗苟之国, 何时讲过礼仪?如此礼崩乐坏之世, 考将军难不成还指望秦国遵循‘逃亡不可追,追则不过五十步’之周礼?凶残无礼的秦军, 眼下随时会闯入我军大营”


    在周礼之中,对战争礼仪亦有种种规定, 譬如, 诸侯们攻伐除了必须师出有名, 还需先派使者前去递交战书, 在与对方君王约好打仗的时间地点后,双方派出的战车与人数也必须一样, 待对方排军布阵完毕,方可自报身份吟唱诗歌发起攻击——但若敌军受伤,必须即刻停止攻击;若是敌军鸣金逃亡,最多也只能追出五十步,绝不可赶尽杀绝。


    春秋时期的诸侯,多是遵循周礼的,正因如此,才会出现晋楚两国于邲城交战之时,溃逃的晋国战车陷入泥坑后,楚军却跑来先帮对方修好车再追五十步的文质彬彬场面。(1)


    虽然在战国时期,随着大鱼吃小鱼游戏的进化,战争不可避免地变得愈发残忍血腥起来,周礼早变成废令一堆。


    但这时期的列国诸侯,终究曾被一个“讲礼”的时代熏染过,多少有几分在意颜面,所以列国征伐之时,总要扯上一张师出有名的遮羞布。


    譬如,燕齐此番伐秦,打的名头便是“替天诛暴秦”。


    同时,战国诸侯们不但严禁杀良冒功、战胜后屠城等残忍的举动,还有一条心照不宣的约定:纵便追敌百里,亦当遇营则停。


    他们虽不肯再遵循“不可追敌超出五十步”的周礼,却肯在接近敌军营寨时折身返回,是以,纵观整个春秋战国时期的战争,几乎没出现过“劫营”“斫营”等词,比起后世更残酷的战争而言,总归是保留了几分人性温情的。(2)


    而事实上,大多将领在对方吹响号角收兵后,至多只会带人追出数里便会折返休整,如今日秦军这般穷追不舍的亦是格外罕见,正因如此,考粟才会叠声抱怨秦人是蛮夷。


    他听了田咎这话,不由面色一沉,径直走到对方身旁,顺着帐门缝隙眺望远处河水对岸,唇角露出一抹笑容道,“若秦军真敢冲进我军营寨,我燕国运来的数万支弩箭,可在八十步以内,将秦贼全串成肉串,田将军不必惊慌”


    方才他们安排的埋伏阵仗,便是命弓/弩手埋伏在营寨外围,一旦秦军当真渡河进入射击范围,燕齐弩手便立刻以强弩射之——逃回营寨,既是燕齐联军此刻的无奈之举,又是他们补充兵器的续命之举,毕竟上午运出去的数万支弩箭,在攻城时已用光。


    思及此,考粟愤愤收回目光,忍不住狠狠一跺脚,“可惜!若秦国援军不来,我等眼下早已攻进邯郸城中,桓猗那狗贼早被本将一刀砍了,哪能容他这莽夫在我营前如此嚣张!”


    田咎继续观望了一番,见秦军仍旧停在对岸按兵未动,似乎并未下定决心要冲过洛水,这才放下帐门转身看向考粟,紧紧蹙着眉头道,


    “考将军出身高贵,又何必跟一介莽夫如此计较?本将眼下在想一事,依我等出发前的判断,若秦国从北地各郡调兵救援,虽然离邯郸更近,却有粮草不足之患,北边的匈奴恐还会伺机而动,是以,秦王绝不会从北地调兵”


    “而秦国此番若是从咸阳大营调集人手,一来筹备时间更久,二来据丞相所言,秦国因修路大肆征召青壮一事,咸阳留守士卒至多不过三十万”


    说着,他目光中透着深深的不解看向考粟,“如此一来,我联军既有五十万之众,秦国少不得还要派出二三十万援军出来,但秦王若命留守士卒前来援救邯郸守军,咸阳岂非陷入空虚无妨之境地?依秦王此人之心性,定不会任由咸阳陷入险境,是以本将不解,今日这援军,究竟是从何而来的?”


    考粟举步往帐中摆置的低矮案桌走去,亦一脸疑惑道,“田将军言之有理,今日之事着实疑点重重!纵便秦王狂妄到,认为咸阳无需秦军防守、楚国亦绝不敢贸然北上攻打,遂将咸阳士卒皆派来援救邯郸,但此番秦国援军来得如此神速,着实太不合常理”


    他侧耳听了听账外动静,见依然唯有厮杀声响起,这才缓了口气,继续道,“哪怕邯郸守军派出送信的斥候日夜疾驰,赶往咸阳少不得也需十来日,再算上秦国筹备粮仓军辎与两地路程,咸阳派出的援军最快也要一个月后,才能抵达邯郸——纵便是送信的斥候当日便返回邯郸,恐怕,此刻也仍在奔驰途中,哪有偌多秦军四五日便能飞至邯郸之理?怪哉!”


    说到这里,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不由面色大变。


    田咎忙上前问道,“考将军这是”


    考粟心情复杂地飞快看了一眼对方,摸着剑柄的右手开始隐隐发抖,强掩下心中慌乱,笑道,“我只是担心秦军如此神速,莫非真如传言那般,秦国有鬼神之力襄助?若确乎是如此,我燕齐联军仅凭凡人之力,该如何是好”


    田咎闻言却哈哈大笑道,“考将军有所不知,仙山西王母乃我齐国祭祀之社稷正神,连她老人家尚遵守天道,未曾在两国交锋之时出手助我齐国,旁的鬼神,又岂敢搅进这场人间君王逐鹿之战?考将军,莫要被那等荒诞传言骗了”


    说着,他挥手道,“罢了,不管秦军究竟是如何到来的,我等只消派出探子便能查得虚实,不必在此庸人自扰!”


    考粟勉力强笑着点了点头,心头却升起巨大的愤怒,好哇,齐国竟敢戏弄我燕国!


    他对田咎之言不过是胡诌一通,实则,方才闪过的那阵灵光,刚好为他解答了秦国援军为何会来得这般快的疑惑——因为,秦军本就早早埋伏在邯郸周围,秦国,早就知晓联军要攻秦了!


    燕国费尽心机暗中部署此事,如今连朝中许多大臣尚不知晓,又岂会主动朝外人泄露?唯一的答案,是齐国出卖了燕国。


    甚至,可能早在齐王以密信、邀约燕王共同伐秦之时,便谋划好要借机除去燕国,好一出调虎离山之计啊!


    他不动声色瞥了一眼重新走去帐门旁观望的田咎,垂眸掩下晦暗的眸光,嘲讽地扯了扯嘴角,惺惺作态之徒!


    考粟飞快在心头盘算了一番:如今形势骤然调转,从五十万燕齐联军攻邯郸,变成五六十万秦齐联军,要在邯郸合谋灭燕军


    想到燕齐两国的昔日不共戴天之仇,他的眸光愈发晦暗下来,既然齐国不仁,就休怪我燕国不义!


    而另一边,一路杀得双眼通红的桓猗,确实想一鼓作气跨过洛水冲进敌营的,却被追赶而来的王翦,极力以此举不合列国征伐规矩制止了。


    桓猗虽恨不得趁机将燕齐两军全部活埋,以洗宵小攻秦之辱,但王翦的话,他终究还是听进去了。


    王上要做收服天下人心的仁君,以逆转“暴秦无道”之名。


    对仁君而言,战争的胜利固然很重要,但以何种理由宣战、以何种方式赢得战争,亦是同样重要的——而他桓猗,绝不能坏了王上的名声。


    他当即便转身,看向秦卒们系于腰间鼓鼓囊囊的牛皮袋,大吼道,“二三子,列阵回城,曝首计功!”


    秦卒们腰间装着的,正是他们斩杀的敌军首级,按秦律,在每一场厮杀结束后,士卒们便要将斩获的首级带回营地展示三次,在经过军法吏和将领核对后,方能计入军功。


    燕国悄悄趴在对岸枯树下打探消息的探子,见乌泱泱的玄衣秦军终于折返离去,急忙兴冲冲跑回联军营寨之中,将这好消息禀告给了燕齐将领。


    田咎当即便命人端来几坛美酒,拉着考粟要庆祝一番。


    桓猗若要硬闯燕齐军营,虽有燕军强弩迎敌,但一场恶斗是避免不了的,联军今日接连攻城、奔逃,体力均已消耗殆尽,加之如今两军人数悬殊已不大,若真与凶狠的秦国援军正面厮杀,他们未必能讨到便宜,是以,他眼下正巴不得桓猗那莽夫速速撤军回城。


    在禁酒令严格的秦军之中,任何人绝不能带酒上战场,主将们亦不可擅带食物,一日两餐皆按爵位由军中统一分发。


    但燕齐主将皆是国中权贵之后,他们出征之时,不但带有美酒,甚至还在驰车中装了金灿灿的青铜杯碗餐具,陶器?那是卑贱的庶民才用的。


    而王族出身的田咎,于吃之事更是格外讲究,他这趟还命士卒运了满满一车、以精盐腌制的羊醢鱼醢等肉干,眼下,亦吩咐人取了些来下酒。


    考粟面上笑吟吟举着金杯与对方寒暄,实则,却谨慎地待田咎一口饮尽杯中之酒后,才小小抿了几口,又在田咎满足地嚼咬着鱼醢后,慢慢撕着一块鱼醢细细嚼着,生怕有毒。


    疑心一起,自会在杯弓蛇影中被无限放大。


    他不动声色打量着对方的笑容,心中却冷冷猜测着,恐怕真正让田咎这厮高兴之事,乃是此番秦军躲过了被我燕国强弩射穿的命运吧?


    当日,他便借着安排探子前去打探秦国援军人数的名头,暗中派出密探赶往蓟城,令之将齐国与秦国合谋一事告知燕王


    对此浑然不知的秦军,在返回邯郸军营将敌军首级粗略统计后,发现这一趟追出去,竟斩杀了略超三万的燕军!


    须知,这时期正常的两军对战,动辄以数月乃至一两年为期,除却惊险的数场生死对决、会大量消耗对方的有生力量,通常而言,三万杀敌之数,至少是在两军持久的僵持中缓慢累增出来的。


    譬如这一遭,燕齐五十万大军围攻邯郸半个月,在数万支射程可达八十步的强弩助阵下,秦国城墙守卒的伤亡人数,是两万三千多人。


    而秦军今日不过短短大半日的光景,便能在不消耗箭弩的前提下斩敌三万,皆因二十万援军突然出现得太过蹊跷,一时让燕齐两军人心大乱。


    在对方主将下令撤退后,燕齐士卒便只顾着奋力往前跑,根本无心再回身挥舞兵器迎敌,如此一来,跑得快的秦卒几乎冲上去就能砍伤对方,收获自然巨大。


    而所谓此消彼长之道,正是将燕齐联军原本振奋的士气,转移到了秦军身上,对邯郸城这十来万士卒而言,援军的神速到来和今日这场收获巨大的追击战,无疑是一剂莫大的强心剂。


    看着士卒们脸上重新绽放的昂扬士气,桓猗上前深深朝王翦一拜,声音有些沙哑道,“多谢老将军不辞辛劳率大军及时赶来,不然,邯郸恐怕要落入敌军之手”


    从各县赶来的援军将领,急忙也跟着拜向王翦致谢,曹参悄悄瞄了一眼老当益壮的王老将军,心中却生出几分怪异感:燕齐两军围困邯郸刚好十五日,再算上斥候报信的路程,援军怎会来得如此之早?


    怪哉!


    王翦笑眯眯让众人不必多礼,又上前用力扶起桓猗,抓着他的手臂压低嗓音道,“你就不奇怪,老夫怎会此刻带人出现在邯郸?”


    桓猗却乐呵呵一笑,凑近对方的耳朵悄声道,“二十万大军人马辎重,能在三五日之间从天而降,我早猜出定有九仙童之力”


    他早料到秦国有难,九公子若能设法襄助绝不会袖手旁观,唯一无法确定的是,此番邯郸之围,以九公子之仙法究竟能否顺利襄助秦国。


    至于辎重粮草一事,他早猜出以秦吏的办事速度,少说也能先凑出支撑十几万人之数——不过,援军竟抵达得如此之快,着实是远远超过他预期的。


    说着,桓猗又万分好奇地问道,“老将军,不知在空中飞行而来之感受如何?”


    王翦拍着他的肩膀,豪爽地哈哈大笑起来,大声道,


    “我等此番并非从空中飞来的,而是今日在蓝田大营穿过一道仙门,眨眼间便抵达了邯郸!传令下去,若遇燕齐探子打探消息,便将此事透露给他们!”


    此言一出,桓猗曹参众将登时目瞪口呆,穿过一道仙门,眨眼间便抵达了邯郸?


    桓猗的震惊是源于兴奋,他立刻双眼放光道,“我大秦仙人果有无上神通,妙哉!待灭了燕齐返回咸阳之时,我若也能试试仙门,岂非更妙哉哈哈哈哈”


    而曹参等人的震惊,则是源于难以置信,他们先看看王翦,又看看桓猗,再忧心忡忡地看看王翦,又看看桓猗,最后齐刷刷抬头看向天空


    天色尚未暗下来,我大秦两位主将怎的突然说起胡话来?穿过仙门?大秦仙人?这


    他们虽不解王翦为何能快速带来援军,但此等神灵襄助之言,着实太过玄乎,玄得让众人不敢贸然相信——时人虽迷信鬼神,但他们并未亲眼见到过鬼神。


    可惜众将并非二将的直领下属,并不敢贸然质疑此事,只得眼睁睁看着王翦带来的人手将仙门一事传播出去,毕竟,桓猗虽性子冲动了些,王翦这位大名鼎鼎的秦将,行军打仗却是以“稳妥”著称的,想来他如此行事必有其缘由。


    很快,整个秦军大营的士卒,都知晓了援军乃是有仙人襄助的,一时人人面上皆是喜气洋洋,不识字的士卒与将领们不同,他们在意的是结果,而非真相。


    曹参暗中观察着士卒们愈发激昂的士气,又趁王翦与桓猗商议打法之时,悄悄拉了十来位援军士卒询问,每一个人说的,皆跟王翦如出一辙:他们从咸阳蓝田大营出发,穿过一道仙门就来到了邯郸。


    他若有所思蹙着眉头,暗忖着,这是王老将军考虑到敌我军力之悬殊,便在出发前叮嘱士卒、以这番言辞鼓舞城中士气?


    可若如此,援军来得如此之快,又当何解?莫非,此事竟是真的?


    很快,分发到众人手中的晚膳,便彻底让他对“秦国有仙人襄助”一事深信不疑了。


    因为今日的晚膳与其制作方法,邯郸城中的将士们从未见过,此物绝非人间之物!


    在援军的示范下,很快,众人便将一盒盒装着白米与调味蔬菜肉干的自热米饭撕开,加入盒中自带的纯净水后,又舀了些清水淹过加热包,新奇又紧张地等着奇迹的出现。


    其实,明赫先前也是错怪首富了,这家公司的自热米饭,虽然六十六善意值一盒起步,但这一份米肉菜的数量,远比后世十多二十元的自热米饭多出了数倍——而这包装盒,用的是黑科技时代快速降解无毒压缩材料,乍一看只有小碗杯面大小,实则随着加热的过程,盒子会跟着压缩的米肉菜一同膨胀,这一盒的分量煮熟后足足有一斤多,足够让一位成年男子吃饱。


    约摸半炷香的时间过去,军营四处开始弥漫起一阵阵无比诱人的饭肉香味,所有士卒都忍不住接连咽起了口水,白白的大米、大块的猪肉,若是混着煮熟了该有多香啊不,就算没煮熟,他们也能兴高采烈吃个精光,在军队之中吃夹生军粮,本就是常有之事,更何况今日还有荤腥!


    在众人无比期待的目光中,王翦笑呵呵摸了摸盒子底部,见已不再烫手,这才揭开了盖子,深深吸了一口热气腾腾的香气,举起配套的筷箸夹了一块肥瘦相间的肉丢进嘴里,真香啊!


    桓猗眼巴巴地扭头看着,见对方根本无暇搭理自己,只得假意咳了两声,迫不及待问道,“老将军,这仙食可煮熟了?”


    王翦恋恋不舍地将肉咽了下去,洪亮回道,“仙食熟了,尔等可开动了!”


    士卒忙敲击铜鼓,示意仙食已熟,众人可开餐了。


    一时之间,偌大的军营之中,再无半分聒噪杂音,只剩下众人端着饭盒吭哧吭哧的进食声。


    这白米饭可真香啊,这肉可真馋人呐,纵便是这辣酱与蔬菜,亦香得令人恨不得将舌头也吞下去


    有人甚至悄悄地边吃边抹泪,王上何其仁善啊,连这等美味无匹的仙界饭食,亦毫不吝啬地分与他们这些卑贱小兵


    这一餐,不知是多少士卒此生吃得最饱、最丰盛的一餐。


    而那位心怀士卒的首富,在让人研发这些军粮时,还贴心地在盒中准备了一小袋高科技防腹泻饮料,喝下它以后,能防止长期吃不到油水的古代士卒、在骤然吃下肉食后引发腹泻。


    曹参向来并非注重口腹之人,此刻也不得不承认,这仙界饭食之美味,纵便当日他们进宫被君王赐的宴席,亦远远赶不上,这般浓郁的奇异香味,简直快将人肚中的馋虫都勾出来了,太香了!


    桓猗边大口吃着边含含糊糊问王翦,“老将军,不知这仙食可够我等再吃一餐?”


    王翦专心致志不顾礼仪地大口刨着饭菜,用行动表达暂时没空搭理桓猗。


    也不怪众人对后世称为“垃圾食品”的自热米饭如此痴迷,因为他们长期生活的时代,盐与油脂皆是奢侈品、除了生姜和葱以外、压根没有旁的调料。


    纵便如今秦国已渐渐普及用铁锅做菜、用植物油炒菜,但只放了少许油盐的炒菜,味道又哪能跟五花八门的后世调味料相提并论?


    是以,虽然早就厌烦工业香精调料的现代人,大多追求返璞归真的有机食品,但处在农耕原生态时期的古代人,对来自现代的工业成品却是如此痴迷。


    很快,众人便将盒中饭菜吃得一粒米不剩,心中盛满了无与伦比的幸福感与自豪感。


    王翦这才掏出棉帕擦了擦嘴,对桓猗道,“有是还有,不过今日我等暂且开趟荤腥,明日起,仍命伙夫照常造饭,这仙食,要留待攻伐燕齐之时再拿出来!”


    桓猗的眼睛嗖一下亮了,忙道,“老将军所言极是,如今我等既在邯郸城中有口热乎饭食,无须早早耗费仙食再者,有此物为军粮,将士们攻伐之时,士气必会再增几分!”


    最重要的是,他还有机会再吃到这喷香诱人的美食!


    曹参倒是早早解决了肚中馋虫,带人运着满满几车自热米饭,来到城门处为守城的士卒送饭。


    就地开始制作米饭的士卒并不知晓,乔装成路人前来探虚实的燕国探子,眼下正躲在城门外一处偏僻角落,边拼命伸长脑袋贴着城墙深深吸气,边掏出怀中冷冰冰硬邦邦的糗,咬一口便闻一口空气,就着城门外飘出的香气用餐呢。


    曹参见士卒们开始用饭后,便主动带人来到城外巡逻,哪知却刚好碰见鬼鬼祟祟趴在一角的齐国探子,在稍稍试探一番后,便迅速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但他以眼色阻止了士卒想擒拿此人的念头,反倒一脸怜惜地看着对方,感慨道,“如今天寒地冻之时,你竟只能吃这冰寒之糗,可见主家虽命你前来邯郸贩货,却不肯让你多吃几口暖食”


    说着,他便请对方稍等片刻,自己去求长官要些美食前来,齐国探子急忙高兴地连声道谢。


    曹参走进城门之时,他身后的心腹士卒心疼不已,急忙问道,“县尉,方才那贼子口音分明是齐国探子,您何必要以仙界饭食赠他?照小的说,倒不如一刀砍了干脆!”


    这等欺负秦国之狗贼,岂配吃仙食?呸!不过他庆幸地揣测着,想来,王老将军定不会同意此事的


    曹参收起面上的笑容,眼神冰冷道,“不,此人能助我秦军顺利施行一计。”


    在他回到军营中,找到桓猗将心头的谋划和盘托出后,桓猗急忙带他找到了王翦。


    王翦听完,不由颔首对曹参赞道,“小子不愧是王上亲手所选之门生,确有治军之才!”


    在曹参的故意拖延下,当他慢悠悠将五盒自热米饭拿出城门时,那探子果然还跺着脚站在城门外候着。


    在一番千恩万谢下,探子急急抱着五盒自热米饭绕了一圈路,这才赶着驴车返回燕齐营寨,当然,他没走多远便悄悄打开一盒,按对方叮嘱的加热方法煮来吃了。


    狼吞虎咽吃完后,探子意犹未尽地抬起头,又往衣袍上到处闻了闻,面色有些沮丧起来——秦军给的这饭食着实太香了,吃完浑身都是诱人的饭肉香味,待稍后回到军营之中,定会惹来将军猜疑!


    但要将剩下的四盒自热米饭扔掉,他亦是万分不舍的,苦想半天后,他终于转忧为喜道,“如此美味之物,我若主动将它献给将军,岂非能换来官爵?”


    此人哪里知晓,曹参正是在察觉到,自热米饭吃完的香味难以散去后,才将计就计给了此人几盒,王翦等人亦愿以五盒仙食为诱饵,抛出去勾起燕齐联军的嫌隙——齐军主将田咎,是人尽皆知鼻尖的饕餮客,号称吃遍了天下美食,而列国行军之时,探子的禀告对象正是主将。


    再者,燕齐两国之仇,可比它们与秦国的仇恨深多了,如今这齐国探子明晃晃在城外,焉知不有旁的燕国探子躲在暗处?纵便齐军主将不夺走仙食,今日自己与齐国探子接头一事,当真不会传入燕军耳中么?


    果然,齐国探子趁着天黑摸到田咎帐中禀告时,尚未来得及开口,田咎便立刻耸动着鼻子,一步步朝他走来,边痴迷地嗅着他的衣袖,边冷冷问道,“你今日查探敌情之时,跑去吃了何等美物?”


    如此一来,探子一时也顾不上禀告探来的情报了,忙取出布袋谄媚笑道,“禀将军,小人行至半道之时,偶遇一位楚国游商,见此物新奇,便买了一份来尝尝,哪知极其味美,这才又追上去,将剩下的四份全买来了”


    说着,便把四盒自热米饭恭敬呈给田咎,见对方面色已和缓起来,立刻趁机絮絮禀告着今日探来的情报,但在他衣袍间浓郁的食物香味引诱下,田咎不耐烦地制止道,“罢了,军情不急在一时,还不快来告诉本将如何食用此物?”


    不多时,随着热气腾腾的香味从主帐中飘了出来,被考粟派去一路跟随齐国探子的燕国探子,悄悄从黑暗处离去


    燕军主帐中,正被探子传回的“秦国援军乃是穿过一道仙门,便眨眼到了秦国”之言,气得砸了手中竹简的考粟,听完这名探子传回的消息,愈发怒不可遏。


    他压低嗓音揪着对方的衣襟,怒喝道,“你确定,是秦军将领亲手将佳肴交付齐人手中的?”


    探子忙惶恐道,“禀将军,小的得了您的吩咐,今日一直跟在那齐国探子身后,纵便他前去便溺,小的亦悄悄躲在树后盯着,绝不会看错他与那秦将看似极为熟悉,那原本凶神恶煞的秦将,面上还一直带着笑意呢”


    考粟一把放开探子,将他们打发出去后,转身看向满眼担忧的心腹侍卫,眸中寒光愈胜,厉声道,“如此看来,田咎果然与秦军早有勾结,王上果然着了齐人的算计!如今秦齐合兵五十多万,我燕军若想尽快摆脱险境,必须先除掉齐军!”


    侍卫提醒道,“将军,可眼下秦国援军已至,我军若想除去齐军,恐怕尤为不易啊,再说,王上还不知晓此事”


    考粟冷冷瞥了他一眼,沉声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此举乃是为了救燕国,王上定能知晓”,说着,他不动声色比划了一个手势,侍卫眼睛骤然一亮,弓!


    一月的章台宫中,明赫翻来覆去看着自己看不懂的密信,惊讶地睁大眼睛看向父王,再次高兴又不敢相信地确认道,


    “父王,邯郸之围真这么快就解了?李信带去的三十万援军,恐怕才刚刚抵达邯郸呀?王翦他们好厉害啊,以三十万人马对决五十万,竟能如此速战速决!”


    他还以为邯郸这场战事,最早也要等到李信增驰的三十万大军到齐后一两个月,才能彻底解决燕齐联军呢。


    年轻的君王凤目间溢满盈盈笑意,再次颔首,指着绢帛耐心给怀中小家伙解释道,


    “吾儿有所不知,此事若细论起来,还是燕军助了我秦军一臂之力据王翦所言,上月燕齐主将各率大军从营寨出发,前去攻打邯郸之时,走在后方的燕军突然发难,以强弩箭雨射向前方的齐军此趟内讧齐军几全军覆没,如此一来,我秦军三十万士卒虽与燕军力量相当,秦军将领统兵之法却远胜燕军将领,这才打了一场酣畅胜仗”


    明赫听得愈发有些迷茫,不由转了个向趴在父王身上,仰头看着他俊朗的下巴,奶呼呼问道,“可燕军将领莫不是疯了?燕国跟齐国合谋来攻秦,怎么又在秦国的地盘上内讧起来了?”


    嬴政想到王翦信中说的曹参所献之计,又细细将此事说给小家伙听,还贴心说了一番燕齐两国的历史恩怨,最后总结道,“是以寡人认为,恐早在此事之前,燕军将领便对齐军生出了疑心”


    若是彼此信重之人,又岂会为区区几份军粮而生疑?


    明赫这才恍然大悟,又重新将脑袋高兴地埋进父王怀中蹭啊蹭的,兴奋道,“哈哈原来是四份军粮引发的血案,这就是他们欺负秦国的代价啊”


    燕王和齐王这种塑料丝友谊,到底是谁给他们的勇气联盟攻秦啊?不自量力!


    这时,系统高兴地悄悄道,“宿主,接下来秦军就能反攻燕齐本土啦,秦始皇的统一大业又近了一步,眼看就只剩楚国啦”


    他话还说完,蒙毅便阔步进殿,呈来一封密信急切禀道,“王上,楚国有快马来报,楚王已暗中派出二十万大军顺淮河北上,眼下并不知其目标究竟是我秦国、还是燕齐之一,还请王上速速决断!”


    第115章


    这消息对秦国而言, 不啻又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危机事件。


    楚军集兵北上一事,若是放在往日,秦国绝不会如此紧张, 因为君臣们自信,它是绝不敢狂妄到前来攻秦的——在韩魏赵相继被秦国灭掉的当今天下,秦国一家独大, 何人敢不自量力主动以卵击石?


    可此番燕齐联军突袭邯郸一事, 不得不让他们提起十二分警惕心来:若燕齐楚三国丧心病狂之君,皆心怀侥幸认为他们自己是“石”,而秦国是“卵”呢?


    是以, 嬴政迅速判断,楚国这二十万大军想攻击的, 是正在交战的秦燕齐任一国,而秦国的地理位置, 决定了咸阳, 极可能成为楚军首当其冲的目标!


    他腾出一手接过蒙毅拆开的密信, 抱着一脸焦急的明赫快速浏览了一遍, 狭长的凤眸之中有幽邃锐芒一闪而逝, 继而掠过一丝淡淡的嘲讽。


    楚军这趟派兵的名义,竟是“观战”, 楚王姓熊,看来确是吃了熊胆的!


    他平静地放下密信, 看向蒙毅若有所思道, “上月, 燕齐五十万大军攻伐邯郸前些日子, 李信与蒙武带援军刚出发没几日,北地各郡又接连派人传回消息, 匈奴与东胡几国趁我中原动乱,开始频繁调兵,夷狄诸国陈兵数十万于燕秦北境观望”


    年轻的君王顿了顿,垂首轻轻拍抚着怀中、小身子气得直发抖的明赫,又淡声道,


    “眼下,连楚国亦来搅这趟浑水,我大秦陡然之间,面临列国从四面夹击之势寡人竟不知,秦国,竟成了人人可欺之弱国?”


    饶是蒙毅往日再沉稳,此刻也忍不住气血翻滚个不停:列国贼子,欺人太甚!


    他撩袍噗通跪下,大声道,“王上,臣自幼与兄长一同修习武道兵法,虽身手比不上兄长,但臣熟记先贤用兵之道,愿自请为咸阳守将,为王上与大秦镇守国门”


    楚军南上,秦国眼下最大的麻烦,是都城无大将镇守。


    诚然,先前安排人手之时,秦国君臣考虑到楚国会趁机偷袭的概率,便特意将大将王贲留于咸阳城中镇守。


    可安分多年的草原诸国,敢趁着燕齐与秦开战之机,猝然联手横插一脚,却着实是秦国意料之外的黑天鹅事件。


    就拿匈奴来说,虽然数十年间仍有侵扰中原边境之劣迹,但他们每回都小心翼翼避开了李牧镇守的代郡雁门一带——是以,秦国万万没想到,如今李牧仍在北地镇守,匈奴竟敢冒险一博!


    如此一来,嬴政只得命王贲即刻押运少府赶制出来的三弓巨弩,前往北地增援


    明赫默不作声听着二人的对话,越听越心冷,不由紧紧抓着父王衣袍的小手,冷得连小小的骨节都有些微微泛白起来,不对劲,这一切都很不对劲!


    在原来的历史上,自家父王统一列国是逐个击破的,他们根本没联手攻秦,而齐国自始至终保持着袖手旁观的姿态,至于匈奴东胡这些草原国家,更没有联手趁乱出兵一定是自己的到来,无意间推倒了第一块多诺米骨牌!


    现在,没有大将镇守的咸阳危机四伏,派人赶去颍川郡调宁腾?来不及了!


    他在心头循环想着:如果我的到来,给秦国带来的是莫大危机,我为什么要来?


    系统检测到他的情绪渐渐十分恍惚,急忙大声提醒道,“宿主,宿主,快清醒一点,你千万别陷入自责的悲伤情绪中啊!蒙毅虽然文武双全,但打仗这事靠天赋,既然史书上从没出现过他征战取胜的记载,就说明蒙氏兄弟里,更适合做将军的人是蒙恬,蒙毅上场有点悬啊楚军既然已经一路北上,现在第一件事,是要尽快把咸阳城中有领军才干的人推荐给秦始皇,秦军要及早做好迎战准备”


    而正在现场校考蒙毅用兵之法的嬴政,也敏锐地从心声之中,察觉到自家小崽的情绪有些不对,急忙挥手打断蒙毅,垂首斟酌一瞬后问道,“吾儿可是有些冷了?”


    他不知小崽为何要自责给大秦带来了危机,但在他心中,自家崽崽带来的只有无尽福气,至于眼前这场乱局,换个角度想,又何尝不是大秦莫大的机遇?


    祸者福之所倚,虽然李斯王翦等人一再提醒君王,不可让大秦陷入齐楚燕三国夹击之困局,但深谋远虑的君王,眼下却飞快从咸阳困局之中,瞥见了一丝胜利的曙光——只以中原三国而论,他们联手攻秦之时,未尝不能转化为秦军连灭三国之机,如此一来,秦国一趟便能解决剩下的三国,一统四海指日可待!


    至于将领一事,他看中的并不是蒙毅的才能,而是蒙骜与蒙武在军中的威信,是蒙毅稳定军心的将门虎子身份,眼下,借蒙氏父子在士卒间的威名鼓舞士气,乃是权宜之法


    说着,他便摸到小家伙冷得如冰块似的双手,登时心中一凝,边命人往火墙中多添些煤石,边用修长有力的大手轻轻揉着小手,眼含担忧地打量着明赫的神色。


    实则,在系统的劝解下,明赫已迅速从愧疚情绪中清醒了过来,只是躯体的反应远比情绪更慢,手一时还未恢复暖和罢了。


    他忙歪着脑袋贴了贴父王的手臂,一如既往地笑嘻嘻道,“多谢父王,孩儿现在暖和多了。”


    嬴政见小家伙骤然间心情大好,一时虽有些摸不着缘由,倒也暗暗放下心来,将软乎乎的小手焐热后,便抱着小崽继续跟蒙毅商议起正事来。


    明赫突然又高兴起来,自然是因为尽职尽责的系统方才为了哄他,竟把此刻身在咸阳城中、能助秦国守城的能人信息搜寻来了!


    这意味着,纵便楚军这回真要趁机攻打秦国,成功的概率也是极小的。


    这般想着,他不由在心头悄悄盘算着,“刘季、章邯、钟离眜虽然他们眼下还没统军经验,但在史书中都是打仗的好手,而且统子说了将才大多靠天赋,我今晚就要把他们推荐给父王哈哈哈”


    原来章邯这时期,就已经在秦国少府任职了啊!


    嬴政听着这心声,眼眸中不由泛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惊喜亮光——章邯是何人他一时并未想起,这名字太过陌生,但钟离昧臂力过人、又有军中历练经验,而刘季此人极擅应变之道,此二人若再辅以统军之才干,咸阳安矣!


    蒙毅自从当日听见九公子的心声后,便结合种种迹象猜出了对方的身份:襄助大秦的仙人,便是自家九公子。


    是以,他此刻亦极力掩饰着心中狂喜,悄悄瞥了君王一眼,暗忖着该如何不动声色地提醒王上,提拔九公子说的这三人为守护咸阳之将领毕竟,他方才虽肯主动许诺领军守城,实则是半分信心也无的,生怕这一遭,会成为只会纸上谈兵的赵括。


    但他是蒙骜之孙,是蒙武之子,当此危机之时,比起更加不懂实战的右丞相与李廷尉等人,祖辈父辈的名声为他带来的威信,至少能稳住几分士气——连颇通实战的冯劫与王离,前些日子亦跟随王贲去了北地,如今,咸阳朝中最适合站出来接过迎敌重任的,只有他一人。


    可是九公子是小仙童啊,他提的这几位人选定然错不了!


    嬴政却摸着怀中兴奋晃来晃去的毛茸茸小脑袋,面不改色继续与蒙毅商谈着兵法之道,他这仿若毫不知情的态度,把慢性子的蒙毅急得都快成急性子了,他恨不得劝王上快将刘季三人召来商议,楚军可是已北上了啊


    这时,却见卫尉急急进殿来禀,称典客令刘季在丹墀前有要事求见。


    蒙毅顿时眼睛一亮,急忙悄悄掩饰一番神色后看向君王,嬴政则神色如常命刘季进殿。


    明赫惊喜地看向步伐匆匆的刘季,这人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来得很及时嘛,不枉我父王对你这么好!


    刘季一到殿前便噗通跪下,激动大呼道,“请王上恕罪!今日信使来驿馆就膳之时,臣多嘴搭了几句话,得知楚军已有二十万大军北上,据臣推测,楚王狗贼定是想趁三国交战之际偷袭,淮河一路上来便到黄河,我秦国咸阳比之临淄蓟城更危险几分啊”


    秦国信使的话,若换成旁国之人当然不好套,但刘季是负责驿馆诸事之秦国官员,又自有一套与贩夫走卒搭讪套话的法子,此事倒难不倒他。


    嬴政听着对方之言,不由暗叹一声,难怪此人在小崽的心声之中,能凭借并不显赫的出身,在秦末乱世力压诸侯,成为新朝开国君主,确有常人不能及之处。


    刘季趴在地上抬起脑袋,一脸恳求地看向君王,继续语气激动道,“王上,臣愿自荐为末等守将,愿领士卒守卫咸阳抗击楚军,以护王上与秦国之安危,还请您原谅臣之无状啊”


    明赫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面前这个为了国家肯舍生忘死的人,真是他知道的那个刘季吗?


    他哪里知晓,八卦的刘季自从今日探知到楚军北上一事,便心慌意乱、坐立不安地盘算了一番,秦国此番遭遇的四面危机他是知晓的,咸阳如今并无大将镇守他也是知晓的,若楚军的目标真是秦国,咋办?


    身为秦人的他,是领取六百石俸禄的四品典客令,是将家中诸人压得严严实实的当家人,是众人眼中风光的咸阳大官,是年轻娇美的妻子眼中无所不能的依靠。


    自从得了秦王的恩惠屡次加官进爵,再也不会有人将如今体面的秦国咸阳刘季,与从前那个落魄的魏国沛县刘季联系到一起。


    燕齐戎狄和楚国,竟想灭了秦国,想推翻秦王,想毁了他美滋滋的满意人生,这让刘季在驿馆中气得脑壳都开始剧痛起来!


    在下属急忙为他请来一位巫师看病后,掏了100钱而不肯吃亏的他,便硬缠着巫师为自己占了一卦,无比珍惜性命的他暗暗决定:若卦象显示,他拥有的一切将被那帮王八蛋毁掉,余生又要过上穷困潦倒的生活,他宁肯冲上去跟楚国混蛋们拼了,以此报效王上知遇之恩!


    自然,若是换成从前的刘季,绝不至于会这般偏激,纵便秦国真挺不过去了,他也会乐观地安慰自己“好死不如赖活着,当个穷鬼也比无头鬼好”,可如今已饱尝锦衣玉食的刘季,哪还想当个处处受人白眼的穷鬼?


    然而,巫师占出的结果,却与他的设想刚好相反。巫师指着蓍草告诉他,若能忠心报效秦国君王,及时为秦国解忧,此生自能富贵无边。


    刘季是极信占卜箴言的,毕竟他的发家史,全靠当日、劝他前往大梁的巫师神机妙算。


    是以,他在听完巫师这番占词后,是这样理解的:若我永远效忠王上,永远及时挺身而出为秦国皆有,那我刘季这辈子都能富贵无边!


    既然如此,眼下秦国最大的忧患,便是楚军攻城,只要他主动请缨为王上守城,不就是“及时为秦国解忧”吗?


    至于会不会战死,他压根想都没想这事,既然“此生富贵无边”,一个死鬼又怎能享受到这富贵?巫师占词言外之意,不就暗示着他刘季福大命大,每回为秦国解忧皆不会有性命之忧么?


    正是在这股子无敌的自信驱使下,他喜冲冲一路将燕齐匈奴东胡楚国骂得狗血淋头,一路雄赳赳进了宫表忠心。


    嬴政细细打量着他的神色,见其言辞恳切不似作伪,亦疑惑道,“爱卿身为典客文官,又何懂打仗之道?”


    刘季急忙解释道,“王上,臣虽从未打过仗,却颇懂些糊弄敌军的法子,届时,若王上拨给臣五百人,臣定能将他们发挥出五万人之效力”


    反正又死不了,牛皮要往大了吹才好,以免王上舍不得让他上阵。


    嬴政此刻是“并不知晓刘季挺能打仗”的君王,自然不能一口答应下来,便寻了个由头将对方打发了回去。


    明赫目瞪口呆地看着哭喊着不肯走,拼命咚咚咚磕头恳求为国上阵、最后被卫尉押出殿的刘季,一时竟产生一种时空错乱的荒唐感,这人真是刘季?


    按他一直以来的揣测,刘季对父王定然是忠心的,但这忠心的源头,是他极力想保住当前的荣华富贵,若要说,他忠心到自愿捐躯赴国难的份上明赫是半点也不信的。


    原本他还有些发愁,按刘季的性子,父王回头任命他上战场领兵,恐怕还得敲打一番,不然,没准他打着打着一见势头不对就跑了


    毕竟,如今的刘季从未上过战场,还不是史书中与秦末诸侯大战数回的刘季


    他伸长脖子望向趴在殿门不肯走,大喊着“要亲自为秦国赶走楚军”的刘季,心头的疑惑越来越浓重:这个“刘季”,该不会是被我父王的铁粉夺舍了灵魂吧?


    当晚,“老神仙”将镇守咸阳的将领名单交给君王后,嬴政这才在次日早朝“惊喜”地下诏,任命刘季、章邯、钟离眜为临时守城将领,届时各率一支大军做迎敌准备。


    铁了心这辈子要效忠秦王、为秦国解忧的刘季,接到诏令时,高兴得恨不得长翅飞上天显摆一通:嘿嘿,王上被我的忠心打动了!我刘季,又有升官晋爵的机会了!


    此战必胜!


    一心想报答秦王知遇之恩的钟离眜,对这诏令倒并不惊讶,他本就是古邗国开国名将之后,完美继承了先祖卓越的行兵布阵基因,来到秦国短短三年的他,如今已凭屡次军功升至三级爵位——年轻的他,俨然已是秦军中令人瞩目的新秀。


    倒是在少府担任统筹小吏的年轻章邯,被这莫名的诏令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让他领军抗敌?可他从未学过兵法啊!


    章邯是个实诚人,当即便焦眉愁眼来到一处工坊找到上司张苍,恳请对方带自己进宫找王上求情,忙着为迎敌筹备三弓巨弩的张苍,在百忙中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道,


    “王上如此安排定有他的缘由,我来秦国三年,从未见过王上胡乱安排人手的,想来,我王自有一番慧眼识珠之法,早察觉出你有领兵之才世间之事行则必易,咸阳之安危,便交付与尔等身上了,莫要辜负王上信任!”


    他这话确是真心之言,因为从前在阳武数十年间,张苍从未碰过墨者这等稀奇古怪的器具机关,但他来到秦国后,不也一上手便做得极好么?


    他是生而知之的某方面天才,如此以己度人,再结合王上素来行事有章法的性子,定是察觉出章邯亦是对军事生而知之的天才——王上纵便真被楚军的到来忙慌了阵脚,亦绝不会来少府找个文吏做守将。


    不得不说,张苍的这番话让章邯生出了无限灵感:是啊,王上如此英明,怎会胡乱指派人手当守将?定是上回,王上前来少府观看巨弩之时,在仙人的提示下,看出我有领军之才!


    既然王上与仙人认为我能守住咸阳,我章邯便定能守住咸阳!


    接下来,君王便亲自召见他们密议战略部署


    不得不说,在嬴政有条不紊的指挥下,秦国在咸阳的军事部署十分英明。


    因为楚军这趟的袭击目标,确实不是临淄与蓟城,而是直奔秦都咸阳而来。


    促使楚王与屈景昭三族共同做出这个决定的,仍然是“秦王要大修秦赵韩魏四地道路”一事。


    是的,无论燕齐两国还是楚国,他们接到的探子情报,皆是“秦国已开始修路”。


    而列国探子之所以会得出这个结论,是他们无数趟亲眼看见,秦国颍川郡与东郡各地,有成千上万的农人、商贩、刑徒,在扛着竹篓铁锄运土修路——在他们贫乏的见识中,列国道路皆是以黄土修建的,想来此番秦国自然也不例外。


    探子们并不知道,这是韩魏旧地的百姓、在自发修复旧道,朝廷压根未曾明面插手此事。


    所以,在他们看来,秦王前脚下令修路,后脚便急吼吼大肆召集人手修路,岂非前明后昏之君?这才迫不及待将好消息传回了国内。


    凑巧的是,虽然今年冬日极冷,但有些道路破损严重的韩魏郡县之中,农闲的百姓仍在乡中豪强的伙食资助下,自发成群结队运着黄土来修补道路——如今秦国百姓冬日皆买得起煤石取暖,而火炕中烧完的滚烫煤渣,刚好能混着黄土融化其间冰雪。


    是以,留在秦国观察的探子们,源源发回的情报,无一不是“秦国大肆征召民夫修路”之言。


    须知,修路在任何时代,都需耗费大量钱财与劳力,正因笃定秦国抽调出大量人手修路、以致军中留守的士卒不足,燕齐两国才敢趁机发兵。


    而匈奴与东胡等草原各国,历来喜欢趁中原大乱时趁火打劫,这才纠集数国人马在北境观望。


    若燕齐联军大败,他们便可从燕国北面入境抢劫一番;若秦国不敌,李牧数郡边军必要驰援咸阳,届时他们便可掠夺北地数郡。


    当然,这群虎视眈眈的外夷首领,更盼着燕齐与秦国两败俱伤,届时能劫掠的财物将不胜其数,甚至能趁机夺上几座阴山以南的城池


    而楚国,正是瞄准了千载难逢的秦国左右受敌之机,准备奔袭占领咸阳。


    楚王与宗室料定,纵便秦王知晓楚军北上之事,一事亦难以判断他们究竟要攻打哪一国,待秦国君臣商讨出对策,后知后觉征召颍川郡与东郡修路民夫、回咸阳军营时,恐怕,楚军早就攻下咸阳了,正所谓兵贵神速啊!


    但在项燕看来,秦国兴师动众在冬日修路,本就是一件匪夷所思之事——冬日冰冻的泥土十分坚硬,纵便秦国有烧烫的煤渣化冰,要拌匀踩实泥土亦绝非易事,实乃事倍功半之举


    在他看来,秦人十分狡诈,纵便那位年轻的秦王有几分狂妄,此番迫不及待想通过修路一事耀武扬威,亦绝不会选在冬日、耗费更多钱粮与劳力修,此事定然有诈!


    可楚王和宗室并不这般认为,探子数番传回的消息,皆证实秦国确实在大肆修路,如今秦军增援人手不足,又有燕齐大军为他们拖住秦军主力,还有草原夷狄为他牵制李牧的边军,如此大好时机岂能错过?


    纵便项燕再三劝谏,楚王仍是急匆匆派出了二十万大军,这回,大军主将是景氏子弟——莫说项燕与他们唱反调惹来众怒,纵便他赞同攻秦,此番,主将之位也落不到他头上,主动出征,可是趁机立大功之事!


    项燕在他们眼中,是秦国打到楚国本土的防守之将,切不可功高盖主。


    而将咸阳作为首攻之城,楚国亦是有一番仔细考量的——一则,可报当年楚国被秦国打得迁都之仇;二则,楚国占据地势之利,能抢在燕齐前头占据关中肥沃之地;再则,秦军在外迎敌,若听闻都城失守,定会军心大乱,如此一来,燕齐联军必能斩杀更多秦军


    能借他们之力、除去最大的隐患,于楚国而言岂不妙哉?


    可惜,难掩兴奋守在寿春王城,幻想着马上可以迁都咸阳、占据关中沃土的楚王与宗室们,千算万算,却没算到:


    邯郸的三国混战尚未进行一个月,燕军便以强弩偷袭齐军,主动“帮”秦军解决了近半数敌人;


    接着,将此事视为仙人暗中襄助的秦军,以冲翻云霄的士气杀向燕军


    在楚军抵达咸阳之时,早已解决五十万燕齐联军的秦军,已气势汹汹兵分四路,迅速朝燕齐两国本土奔袭而去。


    易水河畔位于列国的最东北端,冬日比咸阳更寒冷数倍,在蓟城王宫中走来走去的燕王,此时,浑然不知局势已因考粟擅自歼灭齐军而陡然逆转。


    因为,今冬燕国多地遭遇冻雨之故,一进燕国的道路便格外打滑,莫说马匹无法通行,便是车辆亦会打滑坠落,考粟当日派往王宫、告知齐国与秦国勾结一事的探子,在离开邯郸后,一路只得折了两根树枝当拐杖,慢吞吞在凝冻的地面上行走。


    如此一来,报信的探子便被冻死在了路上,燕王并未收到那封密信。


    而因天气之故,本该定期往王宫呈报战况的斥候们,也迟迟未送来半分消息。


    燕王此刻,正独自在买了秦国黑煤、烧着暖烘烘火墙的宫中,兴奋地走来走去,幻想着占领咸阳后,他该以何理由在秦地重新收取六成税赋、如何为自己修建绵延千里的新宫殿、如何搜罗秦国各地佳人


    这泼天的大富贵,真令人光是想想便觉心旌神摇啊!


    由于燕国极寒天气的影响,李信与桓猗所率的两支军队,只得重新返回邯郸静待冻雨结束,燕国看起来暂时仍旧岁月静好。


    但王翦与蒙武杀往齐国的两支队伍,却已一路畅通地杀进齐都临淄,尚未开始下令攻城,闻风而至的齐王田建,便在满脸谄笑的后胜陪同下,毕恭毕敬捧着王冠,亲自出城受降。


    正在美滋滋做白日梦的燕王哪里知晓,与燕国相约攻秦的“好搭档”齐国,随着齐王的主动投降,已经悄无声息地,亡了!


    第116章


    伴随着二月猝然响起的第一道惊雷声, 春风便化作一道利刃,迅速在九州之地由南而北,对寒冬发起了猛烈攻击, 咸阳的雪早已化了,秦国农人们怀着喜悦的希望,开始在秦吏的指导下为今岁的春耕做准备。


    而在燕国各地, 无论是燕北一带飘飘扬扬下了整个冬日的厚雪, 还是燕南一带凝结了半个冬日的冻雨,皆在与春风的顽强对抗中,在数个寂静无声的日夜里, 随着山涧间细微的雪解冰融嘀嗒声,纷纷无可奈何地悄悄败下阵来。


    当裹着厚实棉袍的秦国探子, 第一时间将通往燕国的道路、凝冻已融化的好消息传回邯郸时,三十多万秦军立刻整装兵分两路, 踩着残雪踏上了前往涞水与易水之路。


    越往北走, 天空越灰暗, 大地越白茫, 连吹来的风也夹杂着寒咧的消融碎冰渣, 道路上凝冻虽已化成水渍,但举目四望, 到处仍布满了半融半化的冰雪,这般北国风光, 是生活在中原腹地的秦国士卒鲜少见识的——燕国的地理位置, 决定了它是列国阻挡寒潮的天然屏障。


    好在, 秦军有暖和的棉袍, 有热气腾腾的自热米饭与方便面,更有一颗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复仇之心, 士气非但未被燕境严寒冲散,反倒越往燕国城池方向走,将士们愈发斗志激昂:这块土地,很快就是秦国的了!


    蓟城王宫之中,鞠武抖索着身子,按压着快跳出胸膛的心脏,一脸惊惶地看向突然冲下殿的君王。


    他虽已追随王上数十年,但王上多疑又多变的面孔,总让他有些难以看清,从前那个温和无主意的君王,与后来毫不犹豫命人割下太子首级的王上,还有如今这个愈发喜怒难料的王上,哪一个才更真实?


    燕王已上前,一把揪住报信之人的衣襟,眸色黑沉沉打量着哆嗦的探子,片刻后,厉声道,


    “好个胆大包天的贼子!竟敢收受秦人贿赂,前来欺瞒挑拨寡人”


    说着,他便猛地放开对方衣襟,飞快往探子脖子扼去,在探子骤然因呼吸困难而变红的面色中,重重收拢了掌上力度。


    燕王姬喜虽贪婪无能,但他自持为周王室正统后人,为继承祖宗之荣耀,倒颇费苦心练了一番骑射之术,凡精通箭术者,臂力自是不差的。


    更遑论,在君王骤然而至的怒火面前,探子纵便有天生神力,亦不敢反抗半分,以免殃及家人。


    宫人们急忙垂下头屏住呼吸,生怕被他们的王上迁怒,一时,伴随着殿中漏刻嘀嗒水声的,唯有火墙中煤石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被燕王紧紧扼住脖子的探子,面色已渐从通红转为青紫,但残留的理智让他不敢发出痛苦的呻/吟。终于,在彻底失去空气的窒息感重重来袭时,理智全无的他开始胡乱挣扎着,试图掰开燕王的手


    很快,在鞠武愈发惊恐的浑浊目光中,探子无力地垂下了脑袋,再也没有动静,燕王这才冷哼一声,嫌恶地将对方丢在地上,吩咐道,“来人,将这狗贼拖出去烧了!”


    侍卫急忙应声进殿,将探子的尸体搬去殿外。


    鞠武自从时常梦到无头的姬丹后,最是忌讳见着死人,此刻已面色已愈发灰白起来。


    燕王转身抬首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爱卿对寡人忠心耿耿,何须这般惊慌?莫非,你是信了这狗贼之胡言乱语,抑或对他有几分怜惜?”


    鞠武心中一凛,急忙强压下心头的惶恐不安,恭声道,“王上,此贼传递假情报,妄图以‘燕齐两军皆已覆灭’之言,离间王上对考粟之信任,动摇我燕国君臣之心,实乃居心不良死有余辜之徒啊!臣并非为他之死而惊慌,而是有些担忧攻秦之战况进展呐王上可要再派人手,前去邯郸打探一番?”


    燕王紧蹙着眉头回到殿上,跪坐于厚实的毛毡上,端起温过的秦酒一饮而尽,这才开口道,“不必,如今国中道路已畅通,想来考粟派出的探子,不日便可抵达蓟城,秦人总不能将我燕国探子全收买了”


    他虽不信方才那探子之言,但正值联军与秦国交战之际,这等自家军队覆灭之言,总归令人心头愤恼万分。


    燕国今冬的雪,比往常数十年间下得更大更久,除却四处有被压垮的民屋马厩,山上许多竹木亦遭受冻雨侵袭而死,这场罕见的雪灾冰灾,让燕王愈发对攻秦一事寄予了殷殷厚望。


    他盼着考粟大胜而归,早日迁都于咸阳——气候适宜的中原富庶之地,本就是他姬氏先祖建都之地,燕国早该换个都城了!


    燕王话音未落,侍卫又跑进殿大声禀道,“王上,有急报!”


    燕王忙命他召探子进来,这回,三个浑身冒着寒气的斥候同时进了殿中,鞠武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他们。


    第一个斥候从邯郸一路奔驰而来,他一见到君王,便哭丧着脸跪下嚎道,


    “王上,考将军早已战死,我燕齐联军已全军覆没,秦军秦军已朝燕齐两国杀来了,还请王上早日做好迎敌准备啊”


    第二个斥候来自涿郡,他带来的郡守所书密信中写道,一大队秦军正在往易水方向靠拢,请君王尽快派兵御敌。


    第三个斥候来自安葛,他带来的密信则写道,一大队秦军正在往涞水方向靠拢,请君王尽快派兵御敌。


    燕王听完第一个斥候与方才那人毫无差别之言,面上再次浮起腾腾怒气,恨不得将对方也变成一具尸体。


    但当鞠武战战巍巍念完两封密报后,燕王手中金光闪闪的青铜酒爵,便咣当一声滚到了地上。


    随着这声音而来的,是燕王急促下殿的脚步,他大步上前一把从鞠武手中夺过绢帛,细细辨认着印玺与花纹,看着看着,胸膛间喷涌的悲愤怒火便烧得愈发旺盛——印玺确是两地郡守之印玺,花纹亦是燕国官吏专用之花纹!


    他将两张绢帛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中,神色阴鸷地打量着三个斥候。


    鞠武担心又要目睹骇人的君王杀人场面,忙上前劝道,


    “王上,此事恐需派人再核实一番啊!燕齐此番调兵乃是暗中行事,忙于修路之秦国,一时之间仓皇迎战,恐最多能筹集二三十万士卒而秦军纵便再快,赶到邯郸之时也绝不会早于上月”


    “如今,秦军寡而我军众,秦军士气受挫而我军士气大振,秦军被动发兵而我军占据先机臣以为,我燕齐联军处处占据先机,秦军绝无可能在短短时日,便轻易灭掉我五十万大军啊,此事定然有诈!”


    他见燕王仍面色沉沉,急忙又劝道,“王上啊,就以当年长平一战而论,虽赵国损失四十多万兵力,秦国亦损失半数士卒,但这伤亡人数,乃是秦赵两国足足打了三年打出来的秦军仅凭一个月功夫便灭光五十万人,实在令人生疑”(1)


    燕王听了这话,急忙又将皱巴巴的绢帛打开,再次细细核对起来,可待他再次看清印玺与花纹,不由得举着绢帛盯着鞠武道,


    “爱卿之言虽有几分道理,但此书信确是我燕国官吏所书,秦人总不能连我燕国境内之官吏,亦已尽数收买?”


    此刻,渐渐冷静下来的燕王已信了密信所言,但他信的,只有秦军已往燕国靠拢一事,至于燕齐五十万大军覆灭一事,他并不相信。


    他的目光如淬了毒一般,恨恨道,“但爱卿有一点说对了,秦军,绝不可能凭借比燕齐联军更少的人数,在短时间内灭掉五十万大军”


    鞠武一喜,忙想再劝燕王派人前去邯郸查探,却听对方饱含怒气道,“若我燕军果真已在邯郸全军覆没,唯一的缘由,便是齐军在战场背叛了我燕国全军覆灭的,唯有我燕军罢了,齐人,乃无耻庶子!”


    鞠武心头猛地一跳,是啊,若是齐军与秦军联手,人数便远远超过燕军了


    他急忙跪下请罪道,“王上,若早知齐人如此歹毒,臣当初,便不该劝王上与齐王结盟的臣罪该万死啊!”


    这时,从邯郸来的那个斥候,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唇,犹豫了一瞬,终究并未将考粟下令以强弩偷袭齐军、再趁齐军慌乱逃窜之时将对方追杀殆尽一事说出来。


    因为,考粟派出传递“齐军与秦军勾结”一事的探子,前些日子死在了归燕的路上,这斥候并不知晓此事,若他贸然将“燕军乃被齐军所灭”之事说出来,恐怕王上定要追问他缘由,但他说不出缘由。


    如此一来,他担心自己好不容易躲躲藏藏保下的一条命,会被疑心极重的王上收走——


    燕齐大军已覆灭一事,不管王上信与不信,他能逃回来如实禀告,已是尽责尽职了。


    正在暗自庆幸的斥候,却怎么也没料到,燕王扭头厌恶地看了他一眼,便唤来侍卫将他与另外两个斥候一道,押出去活活烧死。


    高高在上的燕王,认为这等为燕国带来不吉之兆的斥候,便该统统去死,且他们并无资格保留全尸,以享受后人之祭祀——哼,不吉之人!


    他看也不看一眼战战兢兢跪地请罪的鞠武,只蹙眉沉思一番后,吩咐道,


    “即刻拟诏!命各地马上征召士卒迎敌再加征两成税赋以筹备军粮命宗室各族,皆献上一万士卒与五万石粮食胆敢不从寡人令者,格杀勿论!”


    鞠武忙惊慌抬头劝道,“王上不可自乱阵脚啊!先前大军出征之时,朝廷刚加征十五万士卒,国中青壮大半已征入军中而今冬国中多地遭受雪灾冰灾,死伤者不计其数,若此时再征召青壮劳力,春耕该如何是好啊?再者,若加征两成税赋,国中恐要生乱啊至于宗室”


    话音未落,燕王便斥道,“闭嘴,当务之急,乃是抗秦!寡人不但要加征士卒,还要召回边关大军,绝不让秦军活着离开我燕境!”


    说着,他就在鞠武欲言又止的焦灼中,又接连下了两道诏令,命人即刻送往燕国东北边境。


    送往边境的诏令与虎符,是为召回十五万边军。当年燕昭王命秦开平定夷狄后,便设置了十八万重兵把守东北处国门,以防北边的肃慎、扶余等游牧部落再次南下侵扰。


    这支神秘的边军地位超然,唯有在燕国面临存亡危机时,方能出示燕王印玺诏令与虎符调动,在燕国“禅位”内乱引发的亡国危机之时,由于燕王姬哙的荒唐操作,导致国中并无同时持有虎符与印玺的君王,是以,并未能成功召回边军。


    至于剩下的三万边军,则是燕王留给自己最后的退路,若此番燕秦决战到了万不得已之地步,他还需借助对方的保护逃往辽东——


    但眼下,在局势并不明朗之时,他绝不肯抛下国中基业,惶惶如丧家之犬一般率先逃窜,他想豪赌一把,赌秦军无法适应燕国天寒地冻的天气,赌有半数秦军会在征战前死于冻伤。


    而另一道送往燕国边境的诏令,则要求边境郡守以“秦军在邯郸大败”之流言为饵,稳住陈兵边境的数十万匈奴、东胡大军,让他们继续牵制李牧蒙恬的秦国北地边军。


    在安排好前去迎战秦军的先锋队伍后,燕王才俯身看向趴在地上的鞠武,一字一句道,


    “相国啊,当日是你力劝寡人与齐王结盟的,我燕国近三十万大军若命丧邯郸,亦是因你而起但当年,全力扶持寡人登上这王位的,亦是寡人的相国你说,寡人该拿你如何是好?”


    鞠武心头虽慌,但君王不直接杀他,事情便有转圜之地,他忙俯首贴地道,


    “王上,臣虽对您一片赤胆忠心,但臣确实有罪,是臣识人不明啊!臣原以为,齐王与后胜是个好的,哪知他们竟无耻至此!为将功折罪,臣愿捐出全部家资,以黄金十万斤、粮食五万石,以襄助我燕军旗开得胜王上,臣罪该万死啊!”


    能随意敛财的列国显贵,比起如履薄冰不敢违律的秦国官员而言,着实要阔绰得多。


    燕王见对方如此识趣,面色总算和缓了几分,便伸手扶起鞠武,拍了拍他的肩膀,扬声道,


    “爱卿待寡人与燕国,果有一片真心呐!”


    看在巨额钱粮的份上,他又安慰道,“爱卿且放心,我燕国有八十步强弩,有辽东边军与数十万守军,此番定能痛击秦军!八百年来,我燕国遭遇数回亡国危机,可又有哪一国,真能灭我姬氏燕国?赵国想灭燕,赵国如今却先于燕国被灭;齐国想灭燕,齐国却被五国打得险些灭国”


    他抬头看向殿外,目光阴冷道,“天道?寡人即位数十年来,对秦国一忍再忍,百般避其锋芒秦王此番,竟敢与齐国联手灭我邯郸大军,寡人忍无可忍!寡人定要让他好生看看,天道庇佑的,究竟是我高贵的姬氏一族,还是卑贱的养马家奴!”


    鞠武虽仍有些担忧战事,却不敢再扫兴劝谏,只得拱手附和道,“王上英明!有文王武王与周公诸位神灵庇佑,燕国定能成功赶走秦国贼子!臣以为,国难当前,朝中公卿大臣亦当与宗室一道,为朝廷献上几分力量”


    哼,总不能让他一人破财吧?


    燕王这才满意地露出一丝笑意,“爱卿,果然一片赤诚之心!”


    可对燕国百姓来说,他们对燕王的赤诚之心,在收到征兵征粮诏令那一刻,便彻底烟消云散了。


    这个在燕国仍未结束的漫长冬日,对所有贫寒庶民而言,皆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一月,大雪压塌了他们的茅屋,压垮了他们的羊圈,冻雨凝结的长长冰块,冻死了他们省吃俭用养的一两只鸡鸭。


    很多郡县都有受灾的百姓,但朝廷并未派人前来救援他们,只有少数郡县的百姓,才遇到了心善的长官,主动冒着风雪组织人手,为他们搭建新的保暖大棚。


    大部分失去了屋顶庇护的百姓,只能扛着剩下的口粮,沿着湿滑的道路慢慢挪动,渴望有人能为他们,暂时提供一处避寒之地。


    纵便处境到了如此艰难的地步,他们亦顽强地想熬过这个冬日,想活着等待来年春暖花开,到那时,天是蓝的,地是黄的,田间地头又会布满一大片绿汪汪的色泽。


    绿色,是所有燕国百姓最喜欢的色彩,因为它意味着,隆冬时节终于过去了——世间,约摸没有一个穷人是喜欢冬日的,对失去房屋的燕人而言,更是如此。


    但努力想熬过这个冬天的许多人,都死在了凝结着坚硬冻雨的路上,他们的尸体,迅速被冻雨一视同仁地包裹起来,被留在道路上,充当后来的路人摸索着行路的拐杖。


    燕王早就知晓灾情了,但他并不肯耗费人手管这些贱民。


    在燕国,哪个冬日不会冻死些非要出门捡柴的卑贱小民?对他来说,这些不知死活的愚蠢贱民,死便死了,谁让他们命贱呢?


    而更多未受灾的燕人,这个冬日也过得很难,虽然苦寒的地势环境,让他们无比勤劳,早早便趁着忙完秋收的农闲时节,悄悄上山砍了许多柴火囤积在小院之中。


    但今年着实太过寒冷,任是格外抗冻的他们,亦不得不每日多烧两根木头取暖,如此一来,囤积的柴火自然消耗得极快,而屋外又有冻雨,这样的天气,根本无法出门捡拾被大雪压倒的树枝。


    如今已是二月,每一百姓都在盼着春天早日到来,那一抹充满希望的嫩绿早日降临,哪知在他们的翘首以盼中,等来的却是燕王还要征兵的诏令,等来的却是燕王临时加征两成税赋的诏令!


    再次加征士卒,意味着他们将失去春耕的劳力;加征两成税赋,意味着他们的口粮,无法维持到来年秋收。


    这沉重的噩耗,如同一桶冰水迎头浇下,让百姓们再也看不到半分希望。


    可他们除了默默服从,并无旁的法子,忍耐苦难与不公,是底层庶民唯一的命运。


    正在百姓们心如死灰地按照命令,开始在家中麻木倒口粮时,两支秦军已悄然无声地,一支沿着涞水来到安葛城外,一支沿着易水来到涿郡城外。


    当数番亲自上城楼督战的安葛郡守,在发现攻城的秦军人人皆穿着鼓鼓囊囊的厚重衣袍,而他们吃的军粮、亦是散发着浓郁香气的热食时,心头那几分盼着秦军因不适应燕境严寒而士气萎靡的侥幸,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甚至,他还为燕国将士涌起了几分悲哀——燕国守城士卒,穿得远不如秦军暖,吃得远不如秦军好,王上还在加征税赋折腾他们的家人,如此一来,燕军士气如何能比得过对方?


    而恰好,他前些日子,也在主动组织人手为灾民搭棚、掩埋道旁冻死的灾民,是一个真正将底层士卒庶民当人看的官员。


    是以,坚守城池三日后,在秦军拖出驰车装上巨弩,准备以箭弩强攻之时,他便干脆利落下达了开门投降的命令。


    世人皆称秦王乃虎狼之君,可他却从秦军全员厚装的军资装备看出,秦王,是把卑微士卒的命,也当成人命的仁善君王。


    两相对比之下,前几月加征士卒、却不肯拨款加做冬袍的燕王,在灾年对百姓加征税赋的燕王,哪里值得燕军白白丢掉性命?总归,秦国有一箭连发三弓之巨弩,这安葛郡迟早也是守不住的。


    于是,刚摆出攻城架势的李信,莫名其妙赢得了首战大捷,不损一兵一卒便打开了燕国大门。


    而桓猗,虽未遇到这般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却也凭借射程一百五十步的巨弩,狠狠打击了燕军士气,不到半月,秦军便占领了涿郡。


    秦军如今的作战攻略,乃是“先礼后兵”,顾名思义,在摆出架势威慑后,他们并不会马上发起攻击,而是试图如攻韩攻魏那般先以“仁义”劝降。


    在尽量减少自身损失的前提下,设法攻下更多城池,是秦王嬴政对他们攻城的首要要求——但凡涉及救助民生之事,将领皆可直接允诺,待胜仗后朝廷自会派出官员核实兑现。


    于是这一遭,李信与桓猗便抓住燕国雪灾冰灾之机,大肆派人四处宣传:


    一则,凡主动投降之城池,秦国朝廷负责为城中受灾百姓,修建新的茅屋;


    二则,秦王仁善,如今秦国土地之上,无论老秦人还是韩赵魏之新秦人,如今田地税赋皆按四成征收,若在秦国傅籍二十年之家,税赋只需三成。


    很快,这流言便顺着春风的步伐,飞快传遍燕国各地。


    若说第一条流言,只有部分受灾的燕国民众眼馋,那么第二条流言,则成功调动了燕国境内,所有百姓渴盼归秦的念头。


    只要成为秦人,他们便只需缴纳四成税赋,简直令人喜不自胜!


    要知道,燕国如今之税赋跟韩赵魏诸国一样,明面上只需“十之税一”,实际上算上各种杂税,要缴纳六成之数,加上燕王刚下令加征的两成,他们这一年上交朝廷的税赋,竟有八成之高,早已让百姓愤慨万分。


    诚然,若没有秦军出现,百姓们再愤怒,也只能忍气吞声上交粮食,但现在燕国境内的三十万秦军,给了他们反抗的勇气!


    如今的形势,明晃晃摆在众人面前:


    燕国若是不亡,他们今岁便要取出家中余粮,多交两成加征的税赋,然后在秋收前数月,过着青黄不接的饥荒日子


    燕国若亡了,他们便能顺利成为秦人,过上只需缴四成税赋的轻快日子,甚至,燕国亡得越早,他们便能越早在秦国傅籍,早日成为只需缴纳三成税赋的秦人!


    这样一目了然的形势,纵便百姓们不识字,亦能快速得出结论——他们要当秦人!


    大伙要当秦人,燕国便必须灭亡!


    趁着冰雪已渐渐融化,百姓们开始频繁悄悄出门走动,越来越多百姓在寒风中匆匆走数十里路,就为了借着家中有急事的借口,劝被征入军营的亲人:见到秦军便投降,千万不能为燕国坚守


    一个百姓这般叮嘱亲人不可怕,一百个百姓这般叮嘱亲人亦不可怕,可怕的是,在接下来的半个月内,成千上万的百姓都拿出干农活的毅力,想方设法托乡邻熟人,将“不要为燕国坚守,我等想当只交四成税赋之秦人”的嘱托,传达给了他们军中的儿孙兄弟。


    而风声,是会在士卒间悄悄蔓延的,很快,越来越多的士卒知晓:燕王已下令,要找他们的家人加征两成税赋,但秦王,却会为他们的家人减征两成税赋!


    在没有军功爵位制的燕国,上阵杀敌的士卒们,表面是为了守护燕王,实质却是为了守护家园不被敌人占领——可现在,他们的家人却说,燕王,才是阻碍他们过上好日子的敌人!


    当日不肯听鞠武劝谏的燕王,哪里能想得到:自己寄予重望的抗秦燕军,却来自于他无比藐视的卑贱庶民。


    如此一来,除了少数守将主动开门投降的城池,大多数燕国城池仍在奋力抵抗,但无论燕国将领如何鼓励士气,各处燕军士卒皆如同中了毒蛊一般,蔓延着一股消极颓废的气息,哪怕将领连杀了数人立威,士气依然萎靡不振,甚至,许多士卒一上战场便倒戈投敌


    在这种令燕将无比恐慌的氛围中,农历三月,秦军已以披荆斩棘之势,接连夺取燕国近三十座城池。


    危机正一步步朝蓟城逼近,燕王的面色一日比一日阴沉,他寻由头杀的大臣与侍卫也越来越多。


    在王宫黑云压城的窒息气氛中,燕国镇守东北的十五万边军,终于赶到了蓟城。


    正因为这支边军会赶来驰援,燕王才在大臣的苦苦劝谏下,一直蓟城坚守。


    他相信,这支当年被燕国名将秦开亲手训练出来的边军,定能成为燕国最坚固的防线!


    但燕王没想到的是,边军一到蓟城,主将谷代便大大咧咧来到王宫求见,要求君王亲临军营,设宴为将士们接风洗尘,并要在晚宴上先犒赏一番军士!


    莫说燕王闻言怒不可遏,便是鞠武等人亦万分不满——如今秦军势如破竹,燕国岌岌可危,这边军主将不思抗敌护国,竟要先设宴赏功?何其荒谬!


    但为了稳住边军士气,大臣宗室们只能捏着鼻子劝燕王,不如先耽误几日设宴,再发些赏钱激励一番士气,有了勇猛的边军出手,定能一举击破秦军。


    得了台阶下的燕王,实则也是这般想的,不管谷代如何狂妄,至少对方眼下能助他守住燕国基业。


    至于往后嘛,待灭了秦军,他头一个要斩杀的,便是这狗贼谷代!


    于是,燕王亲自下诏设宴,并命人运了多车青铜所铸之银钱,大赏十五万边军。


    与此同时,两支秦军已快速于易水北岸会师,率军朝蓟城袭来。


    三月中旬,燕将谷代率十五万被燕王赞为“国中精锐之师”的边军,在蓟城与三十万秦军展开对决。


    然而,令燕国君臣大失所望的是,燕国这支地位与众不同的边军,竟在短短十日之间,便被秦军打得只剩五万人!


    主将谷代,却认为此乃朝廷之责任,在丢下一句“燕国八十步之弩,如何比得上秦国一百五十步之弩”后,便趁着夜色命人悄悄大开城门,带着剩下五万边军想潜逃,哪知秦军早在沿途设下埋伏,将其全部歼灭。


    这般一来,燕都蓟城便成了一座无人防守之城,秦军顺利进城后,得到了百姓们热烈的欢迎,还有百姓壮着胆子问,秦国是否真的只收四成税赋?


    在秦将李信与桓猗,当着众人的面在大街上承认此事、并允诺秦王一定会派人为受灾百姓重修茅屋后,人群中,带着一群游侠趁乱混入的剑客盖聂,便露出一丝释然的苦笑,挥手带着游侠们往王宫奔去。


    在听闻秦军伐燕后,他便决意趁机刺杀掉秦军主将,以慰好友荆轲在天之灵,顺道再为燕国多争取些时日,这才召集一帮朋友来蓟城守株待兔。


    可来了蓟城后,他却发现城中百姓,皆悄悄盼着秦军早日到来,一问之下才知晓,他们竟信了秦军派人散播的四成税赋之流言!


    无论他们如何解释,百姓皆不肯信此流言是假的,盖聂便趁着今日秦军入城之时,派人伪装成城中百姓,想当众让秦将露出马脚。


    要知晓,在这无比注重个人信誉的时代,流言是一回事,秦将敢当众应允又是另一回事,若他们撒谎敷衍蓟城民众,纵便秦国能得到燕国土地,亦绝不会得到燕国人心!


    可李信与桓猗,皆坦然承认了四成税赋之事,看着愈发神采飞扬的瘦弱百姓们,盖聂突然便觉得,荆轲为刺秦而死,死得何其不值。


    正因如此,他便将为荆轲复仇的目标,改成了燕王——若非燕王当日借田光之人情,对荆轲步步紧逼,他又何至于命丧咸阳?


    待秦军冲进燕国王宫之时,盖聂早带着游侠们将准备逃亡的燕王与鞠武等人捉住,用麻绳将他们团团捆在殿柱之上。


    秦王政十九年,春,燕国灭


    三月,意图偷袭咸阳的二十万楚军,刚来到咸阳郊外,就被守在此处的刘季带着两万士卒假运粮草,以调虎离山之计,分散了楚军一部分兵力前去截粮抢功;


    而文质彬彬的章邯,则伪装成独身办差的小吏,在“偶遇”的楚军威逼利诱下,“被迫”带着他们来到大名鼎鼎的敖仓粮仓河畔,正在楚军大喜此趟灭秦之战竟如此顺利,商议着稍后要冲进去火烧秦国粮仓之时,钟离昧带着早早埋伏在此的三十万秦军,冲出来将楚军团团包围


    在楚军好不容易杀出包围圈准备潜逃时,又被章邯早早布置在河边的伏兵截杀,遭受三头伏击的楚军,这趟几乎全军覆没。


    来时不可一世的楚将景初,走时屁滚尿流带着不到一万残军跑得比兔子还快。


    通过这场咸阳保卫战,秦王嬴政惊喜地发现,大秦又多得了三位将才,吾儿所言果然不差!


    由于王翦灭齐归国后,与君王商议出即刻南下灭楚的作战方针,众人便一致决定,庆功宴与军功皆先缓一缓,待大秦一统四海之时,再好生庆祝一番数喜临门。


    在留下桓猗带二十五万大军驻守蓟城后,李信带五万人马,押着燕国君臣回到咸阳之时,已是阳春四月。


    沦为俘虏的燕王,正在秦王面前百般做小伏低认罪之时,却又喜又怒地发现,齐王也来到了章台宫中!


    燕王坚持认为,定是齐军背叛了燕军,才会导致攻伐邯郸一战失利,是以,他将满腔亡国仇恨皆算在了齐王身上,喜的是对方也亡国了,怒的却是,秦王竟留了这狗贼一命!


    殊不知,齐王见到燕王之时,眼中登时也迸射出仇恨的火花——齐国灭国,正源于燕军之背刺!


    而他无奈出城受降,乃是因为邯郸一战已灭光齐国所有精锐,秦军攻伐临淄之时,城中将士加起来尚不足五万人,何以抗秦?


    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互相仇恨对方言而无信的齐王与燕王,便当场在殿中厮打起来,而鞠武与后胜,亦打得不可开交。


    嬴政见自家小崽看得津津有味,便含笑制止了蒙毅准备厉声喝止的举动,难得有君王亲身参与肉搏战事,他边看还边轻声指点明赫,


    “似这般揪发扯冠之举,着实有伤风化,吾儿往后若要与人切磋,切不可行此鲁莽之举”


    明赫看得十分舒畅,抱着父王的手臂咯咯笑着,叫你们欺负我父王,活该!


    君王淡淡看着眼前荒唐的一幕,眸中闪过一丝嘲讽的冷意,君不似君,臣不似臣,不亡何为?


    下一瞬,他听见小崽惊讶的心声响起,“奇怪哦,我怎么觉得,这人和那个诬告水家的奸诈小人,长得竟然有几分相像?”


    嬴政倏地抬眼,灼灼目光朝殿中诸人一一扫去。


    第117章


    君王这般细细打量一番后, 很快便将猜疑的幽邃目光,定格在了正与后胜互扯头发的燕相鞠武身上。


    嬴政以前其实是见过鞠武的。


    十多年前他自邯郸归秦后,父亲庄襄王灭东周王室之余威犹在, 震得列国纷纷遣使送礼前来咸阳讨好秦君,生怕成为下一个被瞄准的目标。


    而当时,燕王派出的使臣正是鞠武。


    眼前的鞠武已年过六旬, 发福变形的身形, 垮塌松弛的面容,与十多年前的精干模样,全无半分干系。


    实则, 纵便到了此刻,他亦无法将殿中老态龙钟的鞠武, 与神画中陷害水家的年轻人联系起来。


    但明赫的心声,却让他惊觉了一件差点忽略之事——眼前的鞠武, 确实与三十多年前与魏王密探之人毫不肖似;但若换成十多年前的鞠武, 眉眼间便能渐渐与那个歹毒的年轻人重合起来。


    怪不得, 自己当日观看小崽召来的魏国神画之时, 总觉得此人有几分熟悉之感


    君王低首温柔摸着小家伙的脑袋, 吾儿小小年纪却眼力极佳,寡人自叹弗如啊!


    其实, 并不是明赫眼力比父王更好,而是因为他曾在某一世与水家的渊源, 导致系统法则自动为他加了很多与水家相关的buff。


    就拿眼下来说, 当陷害水家的仇人出现在明赫面前时, 他看到的鞠武, 其实与父王看到的分明就是同一个模样,但buff往他脑中灌输的“这人跟罪魁祸首很像”暗示, 却让他发现了对方正是当年在魏王面前进谗之人


    换而言之,明赫并不是通过眼睛发现的真相。


    这时,开始认真盯着鞠武看的明赫,脑海中接收的暗示越来越强烈,越看对方越觉得跟那个年轻人很像,而心头,也迅速涌起一阵汹涌而陌生的悲愤,带着无尽的悲伤、澎湃的愤怒,朝他席卷而来!


    在这种令人窒息的痛苦情绪控制下,明赫突然挣扎着从父王怀中跳下来,跑下殿双臂比划着“X”手势,气急败坏大喊道,


    “别打了!都给我住手!立刻住手!”


    互殴得如痴如醉的燕齐君臣,在听见这稚嫩的清脆童音后,急忙停下“战斗”,一个个蓬头垢面地朝明赫看来,还迅速将脸上的恶毒神色,转瞬间调整成了谄笑。


    他们此番借着秦王的纵容,虽恨不得趁机将对方揍个半死,但这满殿之中,只有一个孩童——被秦王视若珍宝抱在怀中的孩童,岂是他们敢违抗的?


    立于殿侧的蒙毅,已先君王一步赶到九公子身旁,以严厉的眼神警告燕齐君臣,若敢趁机对我大秦九公子不利,尔等命休矣!


    嬴政衣袂翻飞快步来到明赫面前,弯腰重新抱起小脸气得通红的小家伙,眸光关切地柔声问道,“吾儿可是被他们吓到?莫要怕,父王在此!”


    明赫脑海中,不断闪现出那一夜水家大逃亡的可怖场景,而他心间的悲愤还在继续加深,陷入痛苦“回忆”的他,此刻已根本听不见父王在说什么。


    察觉出明赫状态不对的系统,急忙大声呼喊着他,见怎么也唤不清醒对方,它急忙跑去找上司求助,宿主现在这状态太反常了!


    在旁人一个劲磕头请罪之时,后胜已急忙跪行匍匐两步,抬首看向秦王父子,脸上的褶子都快笑成一朵花了,他一边笑眯眯用力掌掴自己,一边语气透着十足的谄媚道,


    “外臣于殿前失仪,不慎惊扰小公子之安康,还请秦王恕罪”


    几巴掌下去,他原本已被鞠武掐青的脸上,很快又多了几道红艳艳的手掌印。


    燕王与鞠武见状不由暗暗叫好,但齐王却心疼他的舅父,急忙跟着爬到嬴政面前,仰头望着英姿威仪的年轻秦王,恳求道,


    “还请秦王明鉴,方才斗殴一事,皆因燕国君臣无状而起!还请秦王宽恕我等一回,寡外臣定不敢再殿前失仪了啊!”


    说着,他便心疼万分地扭头看向后胜,流出了痛苦的泪水。


    燕王眼中戾色再起,斗殴一事是因我燕国君臣而起的?空口白牙的无耻齐贼!


    嬴政垂首担忧地观察着自家小崽的神色,并无心思搭理这些跳梁小丑。


    蒙毅冷眼瞥了一眼开始小声抽泣的齐王,据他父亲蒙武当日归秦所言,这位齐王在开门献城与押送回咸阳的途中,可从未流过一滴泪。


    莫非在齐王心中,奸臣后胜掌掴自己几耳光,竟比亡国还令他倍感伤悲?怪不得齐国会亡!


    方才神色恍惚一瞬的明赫,再次从父王怀中探出脑袋,圆溜溜的清澈眼睛盯着鞠武,冷不丁大声问道,


    “鞠武,你三十多年前,为何要挑唆魏王灭水家?”


    嬴政诧异看了一眼小崽,他没想到小家伙竟如此在意此事,原本,他打算命蒙毅派人私下审讯鞠武的。


    不过君王转念一想,自家小崽向来是个爱操心的孩子,这般正直的孩童想为水家打抱不平,倒也在情理之中


    但当他目光毫无波澜地转向鞠武时,却发现除了鞠武脸上血色尽失,他身旁的燕王,面色竟也立时乍青乍白起来。


    嬴政星眸微转间,已飞快得出一个结论——那人果然是鞠武,而燕王,亦是知情者。


    他生出一种强烈的直觉:水家被灭之缘由,绝非私怨。


    后胜趁机悄悄停止了自掴,他摸着火辣辣疼痛的脸颊瞄向鞠武,眼中闪过一抹幸灾乐祸之色:燕人果然无德,连魏国之事都要插手,小公子,快下令杀了他!


    殊不知,明赫这句直白的质问,不啻于在燕国这对君臣心头,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


    此事确是他们合谋所为,但三十多年过去了,那任魏王早就死了,魏国早就灭了,这秦国小公子又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再者,若是旁的人问起,他们纵便承认也无妨,可眼下他们身为秦国阶下囚,生死荣辱全系于秦王之手,而看这秦国小公子言外之意,又是要为水家讨个公道的


    若他们承认了,岂非自寻死路?


    思及此,燕王暗暗推了一把鞠武,示意他快回话否认此事。


    鞠武一颗心怦怦直跳个不停,跪着的腿在抖,藏在宽袖中的手在抖,牙齿亦在抖个不停,他强行压下心中恐惧,颤巍巍看向明赫道,“小公子此言何意,外臣全然听不懂啊!”


    明赫一听,气得也跟着发抖起来,嬴政虽惊诧明赫突然间如此强烈的情绪,却依忙揉着小脑袋宽慰道,“吾儿莫要生气,一切有父王在,此事让父王来查证,可好?”


    明赫也在努力压制着、心头持续蔓延的怒火与悲伤情绪,便乖乖点点头,紧紧抱住了父王的手臂。


    是啊,一切有父王在,作恶者定会受到惩罚的!


    这时,系统急匆匆回到明赫脑海中,继续大声呼喊他,明赫罕见地不耐烦回道,“别这么大声,我耳膜都要振破了!”


    系统却惊喜地放低了声音,“宿主,你能听到我说话了?太好了!”


    说着,他取出一颗晶莹剔透的小小胶囊,递给明赫,解释道,“宿主,我刚刚问了,由于系统法则上回为你开通共感功能时,出现了17%的偏差,这个偏差导致宿主在遇到一切与水家有关的事情时,会迅速与另一个水家‘小九’的灵魂产生强烈共感总之,这会严重干扰你的思维,如果再这么下去,你以后可能会认为你不是秦始皇的儿子,而是水家那个‘小九’”


    明赫原本仍有些恍惚的意识,在听到“你以后可能会以为你不是秦始皇的儿子”时,骤然变得清醒了很多,急忙飞快接过胶囊,焦急问道,“那要怎么办啊统子?是要吃下这颗药吗?”


    系统疯狂点头,“对,这是一颗解除捆绑的消除药,你吃下去以后,就会解除系统法则为你绑定的共感能力,快吃吧宿主!”


    明赫听完这话,立刻毫不犹豫地把胶囊吞咽了下去,反正,陷害水家的人已经找出来了,他才不要再被这共感能力害得失忆呢,他是父王的孩子啊!


    果然,胶囊刚一下肚,刚才压得明赫快喘不过气来的浓浓悲愤情绪,便迅速四散而去了,属于明赫本身的快乐心情又重新归来。


    他开心地仰起头,对一脸担忧看着自己的父王甜甜道,“好的父王,孩儿最听父王的话哦!”


    嬴政见小家伙情绪突然间再次转变,虽仍是疑惑不解,却暗暗放下心来:吾儿心情好,寡人方能心情好!


    父子又亲亲热热说了一会儿话,全然无人在意跪在地上的燕王与鞠武,在煎熬的等待中是如何心惊胆战。


    他们眼巴巴地等啊等,总算等来秦王骤然变得冷冽的声音,“鞠武,当日你百般挑拨魏王灭水家,更以水家弟子诸昭与龙阳君暗通款曲之谎言,成功激怒魏王下诏灭水家,此事寡人一清二楚,你还敢狡辩乎?”


    比起明赫毫无章法的质问,嬴政以隐秘细节试探之言,堪称一针见血地击中了要害。


    试问,他连鞠武以何等诡计劝服魏王之细节,皆一清二楚,对方若再否认下去,岂非想激怒他?


    此言一出,燕王与鞠武果然面如死灰瘫软在地,仿佛霎时之间便被抽走了浑身力气。


    半晌后,鞠武抖着脖子开口道,“秦秦王请恕罪!此事虽确是外臣所为,但外臣敢对天发誓,当年设计灭水家一事,我等自始至终想对付的都是魏国,绝非秦国啊还请秦王看在此事绝不会损坏秦国分毫利益的份上,饶了外臣一命”


    嬴政似笑非笑睥着鞠武,“哦?个中内情,寡人愿闻其详!”


    在鞠武与燕王争先恐后的解释下,当年那场惨剧的真相,终于呈现在世人面前。


    原来,鞠武灭水家是为了弱魏,此事还要从燕魏的恩怨说起。


    在燕国那场差点亡国的内乱爆发之时,燕国先王姬哙,曾派出宫他悄悄出使魏国,恳请魏王出兵援燕。


    但魏王一开始并不肯接见宫他,直到宫他以重金贿赂魏国宠臣,并许诺只要魏王肯施以援手,燕国必赠之以大量珠玉城池,魏王这才心满意足地派出了军队。(1)


    要知道,当年武王分封诸侯拱卫王畿之时,唯有燕国召公是西周王族正统血脉,而姜尚公所封得的齐国,本是周王用来打压东夷、庇护燕国之属国。(2)


    后来燕国将齐国视为眼中钉,正有痛恨对方背叛之意,在燕王看来,背叛周王室之国皆是乱臣贼子,而要忠诚于周王室,便要忠诚于燕国,早日辅助燕国一统西周故土。


    故而,在历任燕王看来,魏国趁机勒索之举太过狂妄,全然不将血统高贵的燕国放在眼里。


    而第二件让燕国记恨之事,便是长平一战后,秦国大军攻打邯郸之时,魏国竟派出信陵君前去援赵——而赵国,是燕国想南扩疆域最大的敌人!


    虽然魏王坚称此事是信陵君一意孤行之举,并与其断绝往来数十年,但看在燕王眼中,不过是对方掩耳盗铃的托词罢了。


    是以,继齐赵之后,与燕国并无征伐战事的魏国,悄悄成了燕王第三个眼中钉。


    在姬喜还是燕国公子时,他刚登基不久的父王便患上了重疾,先王缠绵病榻之时,最念念不忘的便是找魏国报仇。


    后来,鞠武暗中找上姬喜,表示有法子助他了却君王心愿、成功被立为太子,二人一拍即合之下,一场剿灭魏国水家的阴谋便悄然开始了。


    而鞠武将弱魏之计选在灭水家一事,自然是有缘由的:


    诸国之中,四处大河贯通、连都城亦紧邻黄河的魏国,乃是最易遭受水患之国。


    正因如此,意识到此事的魏文侯,当年才会率先接纳水家。


    有了水家协助四处修筑堤坝水渠的魏国,不但减少了水患之害,更成功以鸿沟连通中原各大水道,成为前往四面八方皆颇为便捷之地。


    这也意味着,魏军无论从鸿沟哪个方向出发,皆能以水路最快抵达列国。


    水家覆灭,魏国必会迅速衰落,燕国大仇得报矣。


    是以,鞠武在亲自乔装前往魏国,在摸清魏王的喜好与打探好水家的师门情况后,便为对方量身定制出了一套话术与“证据”。


    果不其然,在听见水家弟子竟敢染指自己最为宠爱的龙阳君后,怒不可遏的魏王终于彻底失去理智,下达了剿灭水家的诏令。


    鞠武耐心地守在大梁城中,在听闻水家已尽数葬身火海后,这才兴致勃勃赶回蓟城,向姬喜汇报了战绩。


    而姬喜也成功凭着此事,成为燕国先王眼中,最有希望光复姬氏先祖大业的儿子,顺利跻身为燕国太子


    当然,此事若是让鞠武或燕王单独来说,必不会说得这般细致,但二人眼下为了讨好秦王,同时推脱责任,皆在不遗余力地补充对方“遗漏的计谋”。


    他们虽不知,秦王与秦国小公子为何要追查此事,但却知晓,对方肯定是想为水家报仇的!


    燕王生怕秦王认为此事乃自己之责,便将鞠武是如何布局的细节说得无比详细;而鞠武亦不甘势弱地说出,诬陷水家弟子与龙阳君一事,乃是燕王出的主意


    一时之间,这对携手走过数十年的君臣,险些当场反目成仇。


    明赫越听小眉头皱得越紧,他原以为,水家众人死于魏王的昏庸已足够荒唐,哪知,在魏王的昏庸之后,还藏着燕国狠毒的算计!


    燕国想报复魏国,却拿无辜的水家来出气,真恶心呐!


    嬴政听完二人诅咒发誓的真相,在他们苦苦哀求的求饶声中,唤来蒙毅低语了几句,这才淡声道,“尔等所造之孽,寡人岂可代人原谅?尔等随意断人生死,今日,恐怕也要被人断以生死”


    蒙毅疾速来到宫门之时,正好遇到诸昭等人兴冲冲捧着厚厚几沓图纸,要进宫献给王上,一行人便很快来到了章台宫。


    蒙毅担心水家这群老翁稍后受不了刺激,会生出些不可预知的乱子出来,一到殿外先命卫尉接过了图纸。


    不知所以的诸昭诸人迷茫进殿后,在听闻陷害水家之人乃是燕国君臣后,果然立刻冲上去围住燕王与鞠武一顿暴揍。


    对此喜闻乐见的齐王与后胜,立刻趁乱加入混战,将燕王的一撮头发薅了下来,殿中再次乱作一团。


    最后,嬴政担心水家众人气出个好歹来,这才命卫尉拉开了他们,但却允诺诸昭,无论水家想如何处置燕王与鞠武,他皆不会反对。


    诸昭等人未料到,原以为要抱憾终身的师门大仇,竟是秦王助他们报的,秦王当日答应会助他们找出幕后黑手,果然言而有信!


    在怀着无比的感激与敬意拜谢君王后,诸昭与师弟们商议了一番,决定烧死燕王君臣,以慰师门与苗氏在天之灵。


    他们认为,自己并未资格替亡人原谅幕后凶手,血债血偿,本就是时人最崇尚的复仇方式。


    但仅凭区区两人之性命,如何能偿还数千人之性命?


    在迷信只有烧死燕王与鞠武,让他们生生世世沦为无祭之孤魂野鬼,方能平息无辜死在他们阴谋下的亡灵之愤。


    在齐王惊惧的目光中,在后胜窃喜的期待中,当日,燕王与鞠武便被焚烧于咸阳郊外土台之上。


    了却一桩心事的水家众人,在递交完连接渠道的图纸后,便打了鸡血一般回到工部衙署,继续整理核对修路的草图。


    秦王待他们恩重如山,他们只想尽快为秦国规划出最省钱、省力、省时、耐用的修路之法,以残年报君恩呐!


    当燕齐反被秦军灭国的消息传到寿春时,楚王怔怔扔下精美的玉杯起身,从未有一刻是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完了,早知如此,楚国此番便不该招惹秦国的!


    惊慌失措之下,他紧急召来宗室重臣,商议如何安抚秦国怒火一事。


    昭让提出了反对意见,他认为,纵便景初带去的二十万大军全军覆没,楚国朝廷与宗室之兵力聚集起来,亦有七八十万之多,根本无须惧怕秦军。


    纵便秦王发动百万之兵攻楚,楚国乃人口最多之国,再征五十万士卒亦绝非难事。


    是以,他认为楚国眼下该召集将士积极备战,以逸待劳静候秦军。


    而屈附却认为,秦军如今连灭两国,士气定然锐不可当,纵便楚国国土广大、人口众多,亦不可贸然与之交战,不如先以重礼赔罪安抚之。


    楚王自是赞同屈附之言的,他深知秦人睚眦必报之性,当年,信陵君出兵助赵,秦昭襄王后来便是以此为由,对魏国发动了猛烈攻击,这般危机之下,魏王只得放下君王之尊,亲自迎信陵君回国迎敌。


    怎奈,景氏族长亦赞同昭让之言,认为楚国地大人广,绝非中原那些弹丸小国可相提并论的,再者,如今天下只剩楚秦两国,若楚国此番不战而屈兵,岂非助长秦人之士气,灭楚军之威风?


    如此一来,主战派与主和派打平,此事便陷入僵局之中,楚王日日召来宗室复议此事,却屡屡无法劝服昭景二族,不由愈发焦躁起来。


    这一回,项燕没有再进宫劝谏只言片语,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明白,早在自己劝不住景初率二十万大军北上“偷袭”之时,便注定了楚国必会迎来秦军的疯狂报复。


    从前,他曾无数次劝楚王与山东之国结盟,是因为赵魏齐燕仍在,若是五国联手,未尝不能成功牵制秦军,拖慢秦国狼吃羊之进程。


    秦人若无法挨个蚕食三晋之地,便永远要面临腹背受敌之险境,绝不敢贸然伐楚。


    三晋诸国多存在一日,楚国便多安全一日,这天下局势便多未定一日。


    可惜,秦军伐魏时,楚王不肯出兵援魏;本与赵国结盟互相保全时,楚王却要派兵伐赵;燕齐愚昧妄动挑衅秦国时,楚王又要趁机偷袭咸阳桩桩件件,堪称荒唐至极,愚蠢至极!


    可他只是一个臣子,既无宗室辅政大权,又并非王上宠信之人,如何能劝动君王铁石之心?


    秦国既已灭了山东诸国,露出浑不掩饰之獠牙,岂能不趁机南下攻楚?这场战事,主动权并不在楚国。


    思及此,项燕端起酒杯啜了一小口,无限缅怀地看着屋外冒出嫩芽的树枝,长长喟叹了一声。


    春申君呐,项燕终究未能接过您的担子,助楚国重现中兴之世,我与那人,想来很快便要兵戎相见了!


    他年轻之时,曾追随春申君前往列国商议合纵攻秦之事,亦曾追随春申君入咸阳朝拜秦君。


    在咸阳小住之时,他遇到一个年龄相仿的秦国武将,惊叹对方之兵法智谋,多有与自己不谋而合之处,秉持君子礼仪只见了一面的两人,颇有一番惺惺相惜之情。


    那位让他念念不忘的秦将,正是王翦。


    根据项燕的推测,秦王伐楚之时,必会出动不少于六十万之兵力,而其中必有一支由王翦统帅。


    因为,王翦是秦国作战经验最为丰富、战略部署最为稳妥之老将。


    秦军要想啃下他项燕这块硬骨头,必须王翦亲自出马。


    这时,项燕的次子项梁,牵着一个约摸三四岁的孩童急急进屋,待掩上房门后,上前压低嗓音道,“阿父,景将军回城了!”


    项燕伸手抱起孩童,冷嗤一声,“逃回来的?他带去那些兵马,恐怕只剩一成不到”


    项梁忙焦急道,“阿父神算也,景将军带去的二十万大军尽数夭折,如今跟随他回城的不足一万人儿方才去城中打探了一番,寿春百姓皆担忧景将军此番出征一事,会引来秦军南下报复”


    项燕扯了扯嘴角,“他们倒比朝廷那帮人看得明白,天下间,可有人见秦国吃过亏的?秦国大军,想来数月之间便会抵达楚国”


    项梁一把握住他的手臂,“阿父,儿愿随你一道应战!”


    项燕撩起眼皮看着他,却摇头道,“不,我项氏所受之国恩,有老夫一人以死报国便可若楚国被秦军攻下,你立即带他们离开寿春”


    项梁面色一变,正在开口,项燕怀中的孩童已气咻咻跳下地,捡起一旁的扫帚道,“祖父不要死!籍要上战场,助祖父杀光秦军!”


    第118章


    项梁闻言大喜, 急忙取过项籍手中的扫帚归位,抱起他笑吟吟道,“籍真有大丈夫之志也!”


    项燕看着次子与长孙, 眼中却盈满了担忧。


    自己若是为国战死,以这情同父子的叔侄二人之性子,定会耗费毕生之力为他、为楚国复仇。


    若秦国为征服天下列国, 行穷兵黩武之霸道, 频频加征税赋,奴役国内民夫,在一扫六合后, 又以卫鞅酷法压制六国之民——


    六国贵族与天下万万人,定会在数十年内群起而攻之, 秦国纵便得了这六国故地,也决计守不住这天下, 如此一来, 项氏子孙的复仇便称得上顺势而为, 若真能从乱世中夺回几座楚国城池, 也算为朝廷尽忠了


    可想到秦国的高产粮种与煤矿, 想到韩魏赵故地被秦国彻底收拢的人心,想到上月他去寿春郊外观望春耕之时, 农人们脸上悲苦的绝望之色,项燕重重叹了一口气。


    他看着气鼓鼓的项籍, 面色沉肃地开口道, “这般匹夫之勇, 何足称道哉?项籍, 你且记住了,你虽有生而自带之神力, 但一个孩童,是无论如何也打不过六十万秦军的”


    项籍拼命挣扎着,用力掰开项梁的手跳下来,跑来抱住项燕大喊道,“不,籍会长大的,籍总有一天能灭了秦军的!”


    项燕顿了顿,一下下摸着长孙的脑袋,又无奈道,“籍啊,如今已来不及了,楚国已来不及等你长大而老夫,虽有万人敌之勇,但我楚国若想仅凭老夫一人之力,亦是决然无法打赢秦军的”


    由于楚国宗室长期把持朝纲,国中人才凋零,如今的楚国,已找不到第二个能迎战秦军之将,想来到时与他分军配合的将领,又是屈景昭三族派出的废物罢了。


    楚军虽有人口优势,中途可源源不断补充士卒,却难敌秦国数名久经沙场之悍将凶卒。


    是以,如他这般的老将早已看出,虽然即将到来的秦楚一战尚未开打,虽然楚国疆域辽阔地形复杂,但如今秦国已平定诸国再无隐忧,只要秦军不主动退兵,楚军纵便能借助对地形之熟悉,突袭秦军打上几场胜仗,最后土崩瓦解亦不过是早晚之事。


    国力不如人,将领不如人,君王不如人楚国既无良臣,又无旁的栋梁之将,如何取胜?


    项籍在他怀中呜呜大哭了起来,“祖父不能败,祖父若败了,秦军定会杀了您!祖父祖父您去求大王好不好?求大王如今先不要跟秦军开战!籍总有一日会长大的,待我长到叔父这般高,我便可替祖父领兵上战场将秦军全杀死,我要将秦军全杀死呜呜呜”


    项梁抬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侄子这话何其天真?


    若王上前番不派军挑衅秦国,这一战,想来还能再缓上一两年,如今,是楚国主动给秦国递上了复仇的借口


    不,此事并非楚国之过,若非秦国接连蚕食山东诸国,王上又岂会乱了阵脚?想到此处,他悄悄握紧了拳头,秦军远道而来,若能设法断其粮草


    哪知,项燕在安抚了一番长孙后,却将秦国眼下兵多将广、粮仓充足、还为庶民减税之事一一说来,又殷殷叮嘱道,


    “据老夫所知,三年前,秦国灭了韩国,韩人非但不怨恨,反倒对秦王感激涕零;两年前,秦国灭了魏国,魏人亦对秦王忠心耿耿;去岁,秦国灭赵后,北地各郡之民更是载歌载舞,庆祝李牧终于摆脱了昏君想来,此番秦国能如此快速连灭燕齐两国,亦有收拢人心之功啊!”


    “如此一个强大的秦国,如同泰山之巨石,尔等绝不可以卵击之!切记,若老夫所率之军不敌王翦,则楚国必亡,届时,项梁你即刻带族人离开寿春避乱待战事平复,按今秦王待列国王公大臣之先例,必会以仁义之道善待尔等,从此,项氏需安生自保,切不可行复仇之事此事,尔等定要牢记于心,切不可忘!”


    项梁听完他这话早已面色大变,急忙跪地道,“阿父,您怎就一心认定,我楚军此趟必败呢?儿以为,秦军若真要派出六十万大军攻楚,每日所耗之粮食与草料必有数万石之多,届时,秦人必会顺着汝水淮河源源运粮南下,并在沿岸驻扎修建粮仓储存届时,我楚国若能埋伏大军于水岸截杀秦军粮草,再派人烧毁秦军储粮之仓,如此一来,任他秦军再如何不可一世,亦难抵缺粮之患,必会引起军心大乱”


    项燕长叹一口气,用手指点着自己的脑袋道,“此战若是秦将桓猗一人前来,截杀粮草与烧毁粮仓之计,我军恐能有一两分胜算可秦王此番为求稳妥,定会派出王翦前来。王翦此人心思何其缜密,从不打无把握之战,岂会留下粮道粮仓这偌大的空子给我楚军钻?老人比你看得更清楚,此事不过是枉费心机罢了。项梁啊,往后老夫不在了,你凡事还需再多想上几番!”


    项梁急忙抬袖擦了擦滚滚流下的眼泪,哽咽道,“阿父莫要一再说此等不吉之言,您定能打败秦军的”


    他这一哭,惹得项籍又再次哭喊起来,听着项籍口中的杀光秦军之言,项燕猛地一拍案几,怒吼道,


    “哭哭啼啼成何体统!老夫乃是武将,上战场第一日便将脑袋别在裤腰上,何曾惧怕过死之一事?总之,项梁你务必记住,待老夫战亡,莫要惦记复仇一事,带着项氏一族安生度日即可”


    项梁仰头摇首道,“阿父啊,儿做不到啊!您既有为国死守之志,儿又岂能只求自保?请恕儿难从阿父之命!自儿晓事之日起,便知晓秦国乃无信无义之国,负我楚国多矣!”


    “暴秦若真行仁义之道,又岂会发兵剿灭山东五国?若非秦国毫不掩饰狼子野心,王上又岂会派出大军北上?我项氏一族世代饱受国恩,又岂能在楚国遭受亡国厄运之时,任由楚人哀啼而明哲保身?儿不管旁国之人如何被秦国假仁假义迷惑,但楚国若果真亡国,儿此生定率族人秉承光复楚国之志,将秦人从我楚国的土地上赶出去!”


    项籍也大声附和道,“叔父说得对,籍也当如此,若秦军敢灭楚国,项氏便要灭了秦国!”


    项燕伸手指着项梁,冷哼道,“项梁啊,你长兄走得早,老夫将项籍托于你教导,这便是你教出的项籍?本领不大,口气倒是一个比一个狂妄!赶走秦人?灭秦?秦人收拢人心之术堪称可怖,届时,恐怕楚人皆自愿做秦人,尔等要将他们亦赶走么?”


    项梁还想再辩解,但项燕已不想再听下去了,便飞快开口结束了父子对话,


    “罢了,老夫已是行将入土之人,哪管得了你们再如何折腾?你若想将项氏族人全折腾覆灭,老夫往后做个孤魂野鬼也无妨,滚吧!”


    说着,他便气咻咻起身将项籍递给项梁,将二人推出了屋外,久久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身为楚将,他少年时幸得春申君提拔,又得了先王赏识之恩,虽知这是一场必败之战,亦从未生出半分畏惧之心,不过是一死报国效忠而已,何足畏之?


    但身为项氏族长,早在王上三番五次不肯听他劝谏之时,早在屈景两族明知官田更改田垄间距、会让楚国庶民迎来饿殍遍野之时,他便生出让后世族人隐退朝堂之意。


    自春申君遭遇伏杀开始,楚国朝堂便一日比一日荒唐,项氏若再不急流勇退,恐将迎来若敖氏兔死狗烹之危机。


    先王固然对他有恩,但他项燕既已决意拼死坚守国门报答这恩情,项氏族人便无须再搭上性命为王族复仇。


    辜负楚国者,并非项氏,而是王族。


    想到项梁与项籍的固执,他再次重重叹了一口气,转身回到屋中命人取来竹简,提前写下一封交待族中诸事之遗嘱


    时间一晃就到了骄阳煦煦的五月,仍未商议出究竟该求和还是备战的楚国君臣,却收到了一封秦王亲笔所书的战书。


    这也是秦国横扫山东诸国以来,发出的第一份战书,楚王恍惚看着宫人呈上的绢帛时,竟不合时宜地,生出了几分混杂着受宠若惊的自豪之情。


    没想到,秦王竟肯遵循周礼儒法,这般珍而重之对待我楚国


    当然,下一瞬随着昭让大声念出战书的两句内容,楚王面上泛起的隐隐喜色,便迅速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他一把夺过绢帛,只见秦王特意用楚篆龙飞凤舞写道——楚王负刍粗材曲质,有豺狼之心,擅窃鸡盗狗之谲智,秉性奸诈无德相鼠有皮,人而无仪,负刍杀兄袭秦,乃贪残暴虐之君寡人受命于天,今治军七十万南下,与楚王会战于楚地(1)


    楚王越看越气,先将战书弃于地上狠狠踩了几脚,又大吼道,“无耻嬴政,欺人太甚耳!会战便会战,寡人不惧!嬴政,我楚国不惧秦军!”


    杀兄夺位一事,乃是楚王负刍此事最耿耿于怀之事。


    正因如此,他先前才会暗暗命人四处放出流言,假称先王后李氏所生之幽王、哀王,并非先王亲子,而是李氏与春申君媾和所生,以此证明自己夺位之事名正言顺。


    在这重视孝道的时代,他宁肯亲自给亲爹种上一片绿草原,亦不肯世人将他视为狼子野心之徒,秦王此番竟公然在战书中,指责他杀兄一事,怎能不令他气得跳脚?


    如此一来,楚王想求和的心思登时消散一空,当即便改口附和昭氏与景氏,召来项燕任命为主将即刻操练士卒,又命人在国内加征士卒、筹备粮草,备战!


    比起想趁机灭掉秦军主力的昭让与景初等人,屈附听闻此事却面色大变,急匆匆提前回到府中召集族中众人密议


    六月,秦王嬴政亲自在咸阳城外灞水之滨,以秦酒为七十万秦卒壮行。


    跟随士卒一道南下踏入楚地的,还有一支豪华的秦将战队——


    以王翦为主军的秦军,在陈城—商水—新蔡—舞阳—平舆为第一战线的战略部署下,由李信、桓猗、蒙武、章邯、刘季、钟离昧等人为偏师主将,各带一队偏师分别沿淮阳、汝水、颖水等地绕行,以穿插迂回的副线作战方式,四处侵扰楚军,令项燕所率之主军,根本无法同时抵达各地施援。


    当然,这也是秦军在灭六国战争中,打得最艰难的一战。


    一则,楚军的士气远胜山东列国。


    所谓征伐士气,大多时候并不因君王而生,而与将领的个人能力与威信息息相关,这也是名将带的兵士气更高昂的原因。


    因为,在战场上冒着性命危险厮杀的士卒们,所有的精神支撑全来自对将领的信任,一个屡战屡胜的将领,能最大程度激发士卒对胜利的渴望——对胜利的渴望,便能转化成激昂的士气。


    而项燕,便是这样一位赋予楚军无限希望的将领,就如赵国士卒迷信李牧一样,楚国士卒也将项燕视为精神领袖。


    甚至,驻守各地的士卒根本无需见到项燕,只要知晓他们的上将军还活着,他们便有无穷无尽的勇气,再次抓起武器与秦人决战,坚信项燕一定能带他们击退秦军。


    二则,楚国不但士卒众多,战斗力亦远胜颓废的山东列国。


    君王狂妄自称“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的楚国,有荆楚八百年独特的文化历史,无论语言抑或服饰礼仪,皆与中原各地不同,而楚地之民风,向来更为奔放彪悍。


    而楚国数百年间灭掉的夷狄诸国之民,在漫长的时光中,渐渐也将自己视为了楚人,这些打着赤足亦能在山间健步如飞的夷狄后代,上了战场更是十分骁勇善战。(2)


    三则,楚国地形复杂、河道遍布,又早在楚威王时期就组建了专擅水战的舟兵,楚军借助对地形的熟悉,屡屡将秦军撵至水边迎战,对水战毫不娴熟的秦军为保存有生力量,只得仓皇后撤。


    毕竟,当年世人闻风丧胆的杀神白起,曾三次亲自发兵攻楚,一路取洞庭、破五渚,纵便最后鄢郢一战破楚都、焚宗庙,亦未能如愿成功灭楚。


    如此一来,这场战事便僵持了下来,虽然两军在数场小战中各有胜负,但秦军所夺城池,相对于广袤的楚地疆域而言,依然不过杯水车薪。


    但王翦并不着急,只命各地将领按原计划,继续搅乱楚军士气,同时安营筑堡耐心等候时机便可,绝不可擅自轻敌冒进。


    当日商议作战计划时,君王考虑到楚军元气仍在,楚地又地广人众,便否定了桓猗提出的速战速决之打法。


    鉴于如今秦国已灭三晋与燕齐,再无后背受敌之忧,更有巨量丰产粮食支撑,嬴政认为,打王翦最擅长的持久战,才是最稳当之道,这才制定了“避其锐气,击其惰归”的匹敌制胜方针。


    八月,两军仍在秦军的小幅攻城略地中僵持,项燕一人统领四十万大军,却并未与王翦手中的四十万大军正面交锋。


    两名老将,都在指挥着各处支线进退的无声布局中,暗暗较着劲。


    项燕虽知这场战争,必将以秦军获胜而结束,且并不欲族人为楚国和自己复仇,但他依然如往常每一仗那般,以无比虔诚的报国之心,谨慎而细致地规划着每一步战术。


    楚国虽注定要亡,但楚军既食君之禄,自当竭尽全力,将楚国灭亡的那一日,拖到拖不下去那一刻。


    项燕驻兵于淮北河岸,不肯主动率大军出战,乃是在等一个时机——等冬日降临河水结冰之时,秦军押运的补给粮草,无法再顺水快捷而南下,届时趁秦军缺粮之危机,楚军便能借助本土作战之优势,冲上去击杀数支秦军偏师。


    秦军虽注定要胜,他亦绝不会让他们轻而易举夺得胜利?降秦?只要他还剩一口气,便绝不会降秦!


    而项燕不知道的是,王翦在催着各部加固营地之时,一边也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个楚将项燕主动发起进攻的时机。


    世人皆赞他从不打无把握之战,却并不知晓,他为了谋划出一场时机成熟、有把握取胜的战事,要绸缪多少钱粮兵器细锁碎事,又要反复揣摩上多少趟人心。


    王翦早已看出,眼下楚军数番故意丢弃小城,又在城中坚壁清野不留下一人一粮,大有不想与秦军鏖战、却又故意借此引诱秦军之意,此事岂不反常哉?


    加之项燕一直按兵不动,想来打的正是拖延之计,想让秦军面临数月粮草不济之危。


    可如今正是夏日,楚王和强势的楚国宗室,真会让他将两军大规模会战,拖延到冬日吗?


    他并不着急,只要项燕先发起进宫,项燕与楚军主力便再无生机,所谓擒贼先擒王,失去项燕的楚军,还能再有如此士气么?


    果然,随着时日的推移,来自屈景昭三族、负责统领楚军支线的偏师主将们,开始对这“不过瘾”的打法抱怨起来。


    在他们看来,凶名在外的秦军,实则是一群窝囊废,在最初的数场厮杀后,后来每每两军打得正上头之时,对方便命人鸣金收兵,跑了!


    而项燕以避免遭受埋伏夹击为由,要求他们不准追出十里之地。


    这仗打得,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而让人摸不着头脑之事,最能吸引人胡思乱想。


    于是,在偏师主将的再三催促下,仍不肯出兵迎敌的项燕,被主将们悄悄以密信告到了朝中:秦军不敢与楚军正面交战,项燕却畏敌如虎,龟缩不敢前进。


    在压根不懂战术对峙的楚王和宗室们看来,项燕唯一的价值便是为他们驱敌,既然秦军畏畏缩缩,不敢主动发起大规模进攻,眼下,不正是楚军动用全军剿灭敌人之良机么?


    如此一来,在楚王接连五道诏令的怒斥下,在宗室要更换主军将领的威胁下,在项氏族人接连被接进王宫“做客”的无奈下,九月,项燕不得不主动对秦军发起了进攻。


    他选择率先攻打的对象,正是王翦手上那支四十万大军,比起分散于各地的秦军支线部队而言,无论是秦军主军覆灭,还是秦军中最稳的老将王翦战死,对楚军而言皆是大好消息。


    但项燕没料到的是,无论楚军如何击鼓叫骂,王翦并不肯派人迎战。


    这般之下,楚军只得强攻,但是,一来王翦将充作营地的城池,皆命人以坚石加固,极难攻破;二来,秦军竟有射程可达一百五十步之三弓巨弩,数日攻城之下,已有三万多楚军倒在巨弩下


    战局再次陷入僵持之态,而寿春王宫中的楚王,却在昭让的建议下,命项梁另领五千人马,暗中前去烧毁秦军粮仓。


    项梁虽在楚国权贵子弟中,颇有文武双全之美名,但他眼下年纪尚轻,并无一官半职,自然也从未领兵打过仗。


    昭让将这个任务交给他,自然是想为遏制项氏的升迁埋下伏笔——纵便项燕此战果真击退秦兵,凭项梁这毛头小子带着五千人马,亦绝无可能焚烧重兵把守的秦军驻地粮仓,届时,君王本该赏给项燕的爵位,便会因项梁之败仗而抵消。


    楚国朝堂权柄,本该牢牢握在王族宗室手中,岂能让项氏再因此战获得更高的官爵?


    当然,他明知粮仓定是秦军重兵箭弩把守之地,却仍劝楚王给项梁五千人马,未尝不含着几分盼对方再也回不来之意。


    项燕先前既敢劝君王废分封、夺宗室之权,他如今趁机除去项燕最在意的聪慧儿子,倒也算得上“投桃报李”之举。


    而一心想着报国的项梁,却将此举视为君王对自己的无上信任,无比激动地接过了任务,当日便带着五千人马,前往颖水河边的秦军粮仓偷袭。


    三日后,项梁全军覆没、中箭而死的消息传来,在昭让暗藏兴奋的目光中,楚王却后知后觉地懊悔不已——项燕如今正在为国杀敌,若让他知晓此事,该如何是好?


    昭让忙掩下心中喜悦,迭声劝楚王不必担忧,只要吩咐众人守口如瓶,此事定不会教项燕知晓,楚王这才大松一口气放下心来。


    但他们忘记了,天下并无不漏风的墙。


    值夜的秦军,斩杀了前来偷袭粮仓的楚军,按例是要将此事连同敌军主将首级一道,上呈给长官。


    而负责颖水支线的秦将,正是桓猗。


    桓猗十多年前,曾与项燕交过手,而项梁,恰恰长得很有几分像项燕。


    桓猗虽是个粗糙性子,但他将每一个敌将的外貌都记得格外清晰,就盼着有一日能亲手宰了对方,是以,他提着项梁的首级左看右看一番后,立刻命人寻来木匣放上草药,让快马送去交给王翦。


    此人若真与项燕有甚干系,倒能趁机挫一挫楚军士气。


    好在眼下已是十月,天气已渐渐凉了起来,王翦收到首级时并未腐烂,一眼便认出,此人之容貌,极像数十年前与他在咸阳畅谈兵法的项燕。


    苦攻数十日后,楚军终于看到秦军主将王翦出现在城墙之上,项燕正要命人射箭之时,却见秦卒以竹竿挑起一个人头,晃晃悠悠挂在城墙之上。


    因城墙隔得有些高,项燕一时并看不清那是何人之首级,却也犹疑地制止了弓弩手,此事,有些蹊跷。


    这时,王翦洪亮的声音从城墙传来,“一别数十年,项兄近来可好?此人,乃是楚王派去偷袭我秦军粮草之将,老夫见他与项兄颇有几分肖似,便想借机做个人情”


    说着,那长长的竹竿开始慢慢下降,竹竿上绑着的首级也渐渐清晰起来,待项燕看着那年轻的面容,不由登时目眦欲裂,歇斯底里痛呼道,“儿啊,你从未上过战场啊”


    项梁,是他最聪慧的儿子,也是项氏一族最有希望挑起大梁之人!


    王翦见这首级不但真与项燕有血亲,竟还是项燕之子,立刻计上心来,在精兵的保护下出城与项燕谈判。


    此战,他原本对招降项燕并不抱半分希望,但楚王竟在将领为国出征之时,派其从未上过战场之子偷袭秦军,真是


    够蠢的!


    项燕抱着首级悲痛不已,但他仍拒绝了王翦的招降。


    据楚王故意派人传来的消息,项氏一族已有多人被召进宫中软禁,若他胆敢投敌,项氏必将迎来灭顶之灾。


    再者,无论如何,心怀忠君之心的他,亦绝不肯叛国投敌——秦国,乃是先王心心念念想报复之国,亦是春申君四处游说列国想灭亡之国。


    他若投敌,九泉之下该如何面对先王与春申君?


    两军谈不拢,只得再次陷入僵持,但楚国主力大军之士气,已跟着项燕低落的情绪一起,明显低沉了一截。


    这时,楚王又接连发来诏令,命项燕勿再这般无用攻城耗费时日,该速速调兵前去颖水攻打桓猗。


    项燕虽知这是一出昏招,却因族人受掣,无法以将在外不听君命而拒绝,只得无奈遵令引军东去。


    所谓战机,便发生在这转瞬之间。


    楚军刚调头离去,王翦便命四十万大军立刻全军出击,一路追杀楚军而去——他按兵不动数月,故意等项燕先出手,再继续按兵不动,等的正是这千载难逢的对方撤退之机。


    以水道截杀敌军,这一招楚军虽善用,秦军亦未尝学不会。


    项燕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对方的大军追上来后,竟将楚军一路往涡河逼退,但他手中这支大军并无舟兵,而眼下这天气,涡河亦尚未结冰,楚军无法踏冰而逃!


    两军在涡河边展开了一场激烈的决战,但眼下楚军从攻城之主动方,变为被围之被动方,士气已大大受挫,而秦军静待数日,终于等到最佳灭敌时机,却是全军士气骤然大振,一时之间,秦军斩敌无数。


    但项燕仍不肯投降,他让人高举写着“项”字的赤色大旗,命令全军奋力突围。


    原本,这场两军兵力相当的大规模决战,面对楚军的顽强抵抗,少说也要打上一两月,秦军才能彻底击败楚军。


    但变故发生随着复仇的苗不嚭到来而发生,在他带着秦国数百斥候的大力流言宣传之下,今岁只等来空空的麦秆与黍杆的绝望楚国民众,得到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只要他们成为秦人,秦王便会用粮食,换走他们的麦秆黍杆做草料,让他们能安然度过接下来的饥荒困境!


    而要尽快成为秦人、拿到粮食,他们便要助秦军消灭阻碍,让秦国顺利占领这片土地。


    楚人自然是爱国的,他们甚至还因楚怀王客死异乡之事,对王族增添了几分忠诚。


    可他们投以忠诚的王族,却并不爱他们。


    去岁冬日,任播种官田的百姓们如何苦苦哀求,各处郡县长官仍是强令他们改了田垄间距——跟庄稼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庶民,从那时便恨上了楚王。


    而他们心怀侥幸地盼啊盼,勤快地为禾苗浇水锄草,满心期待地数着禾苗结出的朵朵小花,只盼着它们能快些结成果子长大。


    可他们最后绝望地发现,那些花儿谢了后,十之八/九皆未结出果子,这意味着,按君王之法种出的庄稼,只有往年之一成收成,而这一成收成中,他们还需缴纳六成税赋。


    那位高高在上的楚王,却大发雷霆以“庶民偷奸耍滑,荒废农耕”之缘由,下诏砍死了寿春郊外数千庶民!


    如今占据国中人口半数的官田百姓,对这个王族已生不出半分爱意,只有满满的恨意,这个王,要饿死他们全家老小!


    如此一来,苗不嚭散播的流言,不啻于让陷入绝境的楚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即使他们并不知道这流言究竟是真是假,亦不得不去试一试。


    若试了,秦王或许真会用粮食,换走他们收获的空杆;但若不试,他们便会活活饿死。


    是以,当日夜奔波的斥候,将秦楚大军在涡河决战的消息散发出去后,千千万万的楚人,便扛着石锄木棒奔往涡河。


    谁做这楚国土地的大王,对他们而言,关系这全家的性命。


    他们要助秦王夺到这片土地!


    随着如潮水般奔涌而来的楚人加入,项燕陷入了一个巨大的绝望圈套——他若命大军放弃抵抗,便背叛了国家君王;他若命大军继续与秦军决战,便不得不将刀戟,刺向恶狠狠扑来打他们的楚人!


    可楚军舍弃性命保家护国,为的正是效忠君王、庇护百姓家人,又怎能挥刀杀这些楚国平民?


    但楚人半分也未停下他们凶残的进攻,他们只知道,父母妻儿快饿死了,他们必须除掉楚军,助秦军早日攻下楚国,这样一来,他们就能早点得到传说中的粮食了。


    这些百姓手上只有石锄,木棒,并无一寸铜铁,但他们有力气,有牙齿,揍不过就咬,咬不过就群殴


    最后,再也无法忍受楚卒与楚人自相残杀的项燕,主动提出了投降,唯一的要求,是恳求王翦看在当年曾与他有一面之交的份上,不要杀这些楚国降卒。


    王翦大喜过望之下,当即便下令停战,并许诺,秦军绝不会杀半个楚国俘虏。


    秦国眼下正急需劳力修路,这批楚军战力极强,正是干活的好手,他笃定王上高兴都来不及,岂会杀了他们?


    两军签订盟约后,让王翦始料未及的是,项燕朝着涡河大喊了一声“天亡我,非战之罪也!王上,项燕虽降,却未叛国!”,便拔剑自刎而死,鲜血喷溅了周边一两尺之地。


    在楚军的嚎啕大哭声中,王翦上前为他阖上了双眼,喃喃道,“项兄,你这又是何苦?”


    随着秦国斥候将项燕自刎的消息传往各地,蛰伏许久的秦军支线偏师,开始以所向披靡之势逐个攻破城池——项燕之死,抽走了各地楚军的士气,他们再也无法满怀斗志斗相信,这场仗楚国能赢。


    因为,连战无不胜的上将军项燕都败在秦军手上了,上将军降了!


    而王翦在对满怀希望的楚国百姓郑重许诺,秦国朝廷一定会为他们解决口粮问题后,便率领大军冲向了寿春王城。


    王宫中的楚王,在听闻项燕竟敢通敌叛国后,气得当日便命人将项氏全族灭门,连项燕三岁的孙子项籍亦未放过。


    然而,无论他如何杀人泄愤,亦逃不过沦为阶下囚的命运。


    在秦军攻破楚国王宫那个冬日,被捆绑着押送出殿的楚王,抬头留恋地看了一眼白皑皑的天空,这楚国来年的春色,寡人恐怕再也看不到了。


    秦王政十九年冬,秦军攻破寿春王宫,楚国灭


    而同一时期的章台宫中,天天跟韩信望眼欲穿盼着好消息的明赫,正乖乖趴在父王怀中,睁大眼睛听五黑兴奋地讲解,少府工坊按仙界图纸造出的火炉——


    跟后世一模一样,圆盘、中空、有烟管排烟的火炉。


    他买这图纸之时,还担心墨者造不出来呢,没想到人家能一比一复刻!


    嬴政抱着小家伙,笑吟吟打量着摆在殿中的火炉,连声赞道,“五黑子真乃我大秦贤助也!有了此物,百姓便能以之烹饪食物”


    明赫急忙比划道,“父王,还可以烤火哦!”


    这时,他突然听见系统嘀咕了一声,“项羽竟然死了?算起来他现在应该还很小吧,真有些可惜”


    明赫心头一惊,忙问道,“统子,你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系统忙道,“宿主,我同事得了个显示历史名人寿命长短的光柱,我跑去围观了一下,刚好看到项羽的光柱灭了,同事说人死如灯灭,光柱灭了就表示他死了”


    明赫沉默了一瞬,按史书上项羽的性子,只要项燕是因秦军而死,他一定是会找秦国报仇的——此人心怀满腔不共戴天之国恨家仇,根本不可能被秦国收服。


    再者,纵便项羽再有军事才能,父王恐怕也不会用他。


    烧宫屠城灭族挖坟之仇,他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无神论者,尚且为父王感到愤愤不平,何况是本来就生活在两千多年前的父王?


    这时代之人,是何等重视祭祀与身后之事,他是一清二楚的。


    任父王再如何宽容大度,也定然难以释怀此事,怎会任由一个仇人在自己面前晃荡?


    他对系统道,“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个时空,再不会有寻我父王报仇的项羽了吧?”


    系统这才反应过来,急忙道,“是的宿主,你放心吧!”


    说着,他又嘀咕道,“不过话说回来,秦国眼下有了这么多厉害的文武人才,倒也不差项羽一个,也没什么可惜的”


    第119章


    秦王政二十年, 正月下旬,由于各处秦吏尚未就位,李信与桓猗便主动率领大军驻留楚地镇守, 由王翦率五万人押着楚王与令尹昭让回到咸阳,当然,上回攻秦而逃的景初及其族人, 也在这趟秦军俘虏之列。


    唯有屈氏一族, 在族长屈附的早早谋划下,趁着当日秦楚两军交战混乱之时,已带着一万封地士卒, 逃往楚国南边的百越之地。


    山高路远的百越诸地,比起楚国而言, 对中原列国更是无比神秘的存在。


    而神秘,往往意味着暗藏未知的危险。


    值此全军大胜之际, 行事稳妥的王翦, 自然不会为区区一个屈氏和一万楚军, 要带秦军南下冒险穷追不舍。


    他知晓, 自家王上满怀雄心壮志, 秦国来日,定是要吞并百越之地的, 但时机绝不是现在。


    再者,离开了楚国政权庇护的屈氏, 去了旁人的地盘上, 亦未必能再兴起风浪来。


    嬴政听闻王翦请罪禀告此事后, 非但没怪罪他, 还当众称赞道,


    “百越之地山脉众多, 河道密布,非但地形比楚国复杂数倍,更有世人闻之色变的瘴气毒虫,我秦军若贸然追击屈氏而去,纵是未中对方引蛇出洞之埋伏,亦恐要遭受损兵折将之逆局老将军行事果然稳妥!”


    跪于殿中的楚王与昭景二族之人,不由暗暗将屈氏骂得狗血淋头,同是王族后裔,屈氏逃命却不带上他们?真乃冷血无情之辈!


    他们边砰砰磕头,边哭嚎着恳求秦王饶他们先前攻秦之罪,尤其是楚王,磕得最响哭得最洪亮——


    秦灭五国后,宗室大臣们尚能保全安定,留在列国故地的豪强们,甚至并未被剥夺土地与财富可五国君王就不同了!


    眼下,除了齐王还被软禁在咸阳,旁的君王皆已在各种意外中离世。


    楚王是真的担忧,自己哪一日也会突然遇到“意外”啊!


    楚国宗室们,刚开始倒着实并不慌,不过是装腔作势假嚎几声罢了,有人还偷偷抬起头,瞄向殿上龙章凤姿的年轻秦王,盼着对方早些说出那句“寡人以仁义治天下,恕尔等无罪”


    可他们等了半天,见先前神色淡淡打量他们的秦王,却转头看向殿中大臣们,问道,“不知诸位爱卿以为,寡人该如何处置楚国王族之人?”


    李斯登时眸光一闪,立刻就听出了这句话的言外之意:王上不想饶了他们。


    心念急转间,他还迅速揣测出王上此举隐藏的缘由:如今六国皆已覆灭,秦国终于可以腾出手来,收拾毫发无损的六国贵族了。


    先前为稳定局势与人心,秦国并未对六国贵族宗室开刀,他们手中,仍握有大量远胜秦国宗室数倍的封地,李斯知道,这是王上绝不能容忍的。


    再者,他当日所见的神画之中,在王上病逝后,各地纷纷拉拢乱军起事反秦的,皆是得了王上宽赦的六国贵族豪强,王上岂会再给他们坐大的机会?


    是以,李斯断定,废分封一事已不远矣!


    他马上站出来提议道,“王上,依王老将军所言,楚王负刍擅自更改耕地田垄间距一事,导致去岁楚国官田粮食欠收九成,饥荒近在眼前!待我秦国接手楚地,朝廷还需拨粮救灾,此乃负刍之罪也”


    自然,他心知肚明,此事绝非楚王一人之过。


    列国之中,唯有楚国宗族势力最为强大,屈景昭三族如今更与君王分权而治,楚王此改耕昏计,若无三族附和绝不会顺利施行。


    但这个中隐情,他必须让楚王自己说出来——而秦国,只需扮演受害者角色,进行最后的正义追责。


    虽然他知晓,正是楚王这昏招,才给了苗不嚭以流言煽动楚人的机会,进而逼得项燕无奈率主力大军投降的。


    实则,比起秦军持久攻伐导致的伤亡与粮草损失,王翦应诺以粮食从楚人手中换麦杆、引来攻楚进城加快,算下来,秦国倒还减少了几分损失——麦杆晒干,便是冬日上好的草料。


    而他这话一出,楚王立刻抬起哭肿的泪眼委委屈屈看向嬴政,秦国欺人太甚,你们若不抢楚国城池土地,又何须为那些贱民耗费粮食?


    可他不敢表现出半分怨气,只得急切辩解道,“外臣冤枉啊,还请秦王明鉴!此计并非外臣所愿,乃是令尹昭让再三劝外臣下诏施行的正因如此,我楚国去岁秋收之税赋,足足减产了九成之多呜呜呜,还请秦王为外臣做主啊”


    说着,他便扭头恶狠狠瞪向昭让,当日自己若是知晓,改一两尺之庄稼间距为半尺,会让楚国粮食减产如此之多,是定不会同意这破主意的。


    减产的可是官田之粮,是进楚国国库的税赋啊!


    若放在往日,楚王是不敢瞪昭让的,他借助三族之力而杀兄即位,饱受宗室权臣制掣之苦,面对三族之人少不得要客气几分。


    但今日身在咸阳章台宫中,殿上有威仪赫赫的秦王在,他忽然就升起了几分胆气,似乎秦王真会为他做主似的


    昭让也是个油滑的,听了楚王这话急忙哭丧着脸道,“秦王请勿听信我王一面之词,外臣亦是冤枉的啊!外臣根本不懂农耕之道,不过是随口一说,哪知我王偏偏就信了”


    楚王正要反驳,却听昭让又激动道,“对了秦王,外臣要揭发屈氏与景氏!他们早就知晓田垄不可为半尺之距,却闭口不提醒外臣与我王,这才为秦国酿成如此大祸,还请秦王严惩呐”


    祸水东引,谁不会啊!


    而自认为并无半分过错的景初,立刻就跟昭让针尖麦芒地对质起来。


    秦国大臣们面面相觑,这楚王与昭让皆是全然不通农耕之事,竟一个敢提改田垄间距为半尺,一个敢真下诏让官田按此建议耕种?


    再有,这屈景二族依赖王权而生,既早知此事不妥,竟为了排挤昭氏而假作不知,实在可笑。


    要知道,减产的虽是官田,但当饥荒在楚国大面积蔓延之时,宗室们未受影响的封地,必会成为饥民唯一的觅食目的地,在求生欲的支配下,饥民们必会冒着被宗室军队杀死的风险,接连不断地涌入封地抢夺粮食。


    如此一来,宗室又岂能独善其身?


    秦国大臣们着实难以理解,楚国这帮君臣宗室,究竟在想些甚?


    嬴政眸光幽深扫视着他们,终于开口给楚国减产之事下了定论,


    “如此看来,此事并非楚王一人之过,昭氏景氏二族,亦当以同罪视之,可寡人向来以仁政治国,着实不忍怪罪诸位”


    说着,他状似无意瞥了李斯一眼。


    李斯立刻心领神会,上前义正严词道,“王上不可啊!我大秦自商君变法以来,凡事皆依法而行,依律而判,既然是楚国君臣致使我秦国损耗粮食,便该按秦律处置他们,臣以为万不可开此先例啊”


    韩非跟着出列附和道,“王上,臣认为李廷尉所言极是,大秦以法为绳,而绳绝不可挠曲啊!所谓壹刑者,刑无等级贵贱之分,自卿相、将军以至大夫、庶人,有犯禁乱法者,皆不可赦!”(1)


    “楚王与楚国宗室诸人因蠢、因恶,而行乱政害农之道,若无秦国及时接手楚地,真不知今岁淮水之上,将有几多庶民饿殍浮尸也!他们行下如此罪孽深重之事,我秦国又岂能因对方之王族身份而轻拿轻放?还请王上依秦律腰斩之!”


    其实,韩非快完工的秦国新律中,早跟君王商议后废除了腰斩、五马分尸等酷刑,但他早察觉出王上在与李斯对戏,自然要出手再添一把火。


    王绾掩下眼中精光,也跟着上前道,


    “王上,臣倒以为,我秦国此番因楚国王族宗室之过而损失惨重,若对方能诚心弥补秦国之损失,倒也罪不至死”


    若说李斯突然跳出来扯楚国粮食减产一事,他尚未反应出对方有何意图,那么韩非方才空口白牙唬人之言,倒让他品出了几分潜台词——王上,想要楚国宗室手上的封地!


    既然如此,他自然要加把火暗示对方。


    眼看旁的官员也纷纷跟着附议,吓得面白如纸的昭让忽然福至心灵,急忙匍匐着膝行上前,苦苦哀求道,


    “恳求秦王饶了我等一命!若能有幸保全昭氏族人性命,外臣愿以昭氏族长之名,将楚国封地全赠与秦王赔罪偿债!还请秦王网开一面啊”


    他这一说,景氏立马跟着恳求秦王,愿献上楚国封地与财物弥补秦国损失,只求能以庶人身份继续活下去。


    荣华富贵谁不爱?可百年来,秦法之严苛早在列国间如雷贯耳,楚国宗室眼下不过是阶下囚徒,若秦王真要按秦法之罪名,将他们腰斩于市昭氏与景氏宁肯早早舍财保命!


    毕竟,若他们被秦人杀死,那些土地和财宝也会离他们而去。


    果然,昭景二族此言一出,李斯的面色登时和蔼起来,韩非的眼神也立刻温和起来,连端坐殿上的秦王,亦和颜悦色颔首道,“寡人素闻昭景二氏乃楚国最讲信义之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在昭景二族话事人笑得比哭还难看的期待中,他突然话锋一转,满脸无奈道,


    “但尔等乃堂堂楚国宗室贵族,若骤然间沦为秦国庶民而失去封地,恐怕世人皆认为寡人为不义之君,赔偿一事尔等莫要再提,还是依韩非与李斯之言按秦律办吧,如此一来,尔等皆可保全楚国宗室贵胄之名”


    昭让与景初着急忙慌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慌乱的恐惧:保留楚国宗室名分被腰斩,哪比得上当个庶民活着?


    无论时人有多信奉神灵,也绝不会有人认为自己只需一死,便能成为神灵——死,永远比不上活着。


    昭让急忙眼巴巴看向嬴政,继续哀求道,“我昭氏有良田数百万亩,虽无法弥补秦国之损失,但还请秦王勿要嫌弃啊!我等是自愿将土地财物赠与秦国的,绝不会传出秦王不义之言”


    景初亦急忙附和着这话,李斯却”恍然大悟”面北拜道,“王上,臣倒想出个法子,既能为秦国挽回些损失,又能成全昭景二族之心意。只需王上将事情真相公布于天下,世人自然便会明白,我秦国并未强夺楚国宗室土地财物,不过是对方诚心赔罪之举”


    他心头暗暗冷笑着,呵,老夫此计,能借助民意成功除去楚王,而不让我王沾上半分污名。


    在昭氏与景氏的点头如蒜中,楚王早已瘫软在地,怔愣着盯着地砖半晌未出声。


    宗室尚有封地私产能向秦国“赎罪”,而他呢?他的土地财产,早被秦军抢走了,他没有私产!


    思及此,楚王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早知今日,他当初何必费尽心思拉拢屈景昭三族,何必冒着杀兄之名非要做这个楚王?


    若他不当这楚王,纵便最后楚国灭了,他也能凭借手中的封地财产,在秦国的步步紧逼下保留一条性命啊!


    报应,这就是报应啊!


    当日,嬴政便欣然采纳李斯的建议,下诏将楚王伙同屈景昭三族,乱改耕作之法,导致楚国官田减产九成之事宣之于众,并将景昭二族愿将封地财物、全赠与秦国赔罪一事亦公布了。


    很快,这事便传遍了秦国各地,正如李斯所料,无论是最注重农耕的老秦人,还是无比珍惜高产粮种的新秦人,皆为楚国君臣荒唐之举而愤怒万分。


    堂堂一个君王,恁多高官大臣,竟敢不经核实便胡乱篡改田垄间距,让百姓面临减产饥荒之绝路,简直罪该万死!若没有他们的王上好心前去拯救楚人,今岁还不知要饿死多少


    底层百姓的心是滚烫的,在物伤其类的悲愤下,各地汹涌的民意,皆在盼着朝廷能杀了楚王,他们不希望此人活着浪费秦国粮食,其中,以楚国各地的呼声最为强烈,若非忌惮秦君君威,有些大胆的楚国游侠,甚至恨不得前往咸阳亲手刺杀楚王——楚王在位之时,他们忍得有多绝望,如今恨意就有多滚滚沸腾。


    没有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能原谅因君王的昏聩而致粮食减产九成——那是九成救命之粮啊!


    倒是昭景二族,因主动献土地财物赎罪而躲过了一劫舆论风波,因为他们献给秦王的土地,定是要分到百姓手中耕种的,而直接种朝廷的官田,无须再多缴纳额外杂税,对百姓乃是利好。


    在各地源源呈来的请愿书面前,秦王只得“忍痛”下令:杀楚王,平民愤!


    那一日,当楚王负刍在临死前,最后麻木地抬眼望向天空时,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寡人悔之晚矣!


    而昭氏与景氏皆被贬为庶人,被打发前往燕国耕种。


    如此一来,算上逃亡的屈氏一族封地,秦国在楚国实质占有的土地,达到了九成之多,远超过楚王在位时的四成,可见屈景昭三族在楚国势力之强。


    至于剩下的一成土地,分散在旁的楚国小宗室手中,嬴政倒也不急着收拢——虽然以楚地之辽阔,仅是这一成封地的面积,便要比韩国故地大上许多。


    他此番与大臣一唱一和夺取景昭之封地,目的有两个:


    一则,楚国重宗室而轻群臣的传统,导致景昭两族世代积蓄之实力,远胜列国宗室,若两族来日暗中联手作乱,朝廷迟早还要再派大军来平复一趟楚地,何苦来哉?


    二则,先前若收韩魏宗室之土地,必会引来尚未攻之国宗室的警惕,反倒送给他们一个齐心抗秦的由头。


    列国宗室贵族若与诸国联手,将会扰乱秦国扫平天下的进程,是以,秦国必须以“一切如旧”的假象,让他们放下戒心,没有切身利益之忧的宗室们,自然不可能拼尽全力助君王守国门。


    而如今天下已定,民心大安,秦国再无中原隐患,四海疆域,亦该尽握于秦君之手。


    此番以赔偿为由,收走昭景二族之封地,既是在试探六国贵族,也是在提醒六国贵族——这天下,已是嬴氏之天下!


    在秦国派出本土文武官吏,前去接收楚地各郡县之时,又按约派士卒押运粮食南下,将换回的一车车晒干的麦秆黍杆,直接运入驻守军营。


    自从楚怀王被张仪骗去商於,最后客死他乡后,对他们的王满怀同情的楚人,对秦人是满怀怨恨的。


    在楚国,悄悄流传着一句民谣,“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可见楚人早已预设好,纵便楚国亡了,他们亦是要报仇的。


    可随着楚人面临饥荒的绝境,随着他们助秦军一道逼降项燕,形势便开始急转而下:千千万万的楚人,在日夜盼着秦国能言而有信,尽快将粮食运来跟他们换麦杆。


    许多人甚至在家中悄悄商量着:若秦王真会派人送来粮食,助他们能吃上几口粥熬到今岁秋收,他们愿对着东皇太一立下誓言,此生绝不负秦


    而这一天,他们竟真的等来了,秦王真肯帮他们!


    楚人们快活地搬进一袋袋粮食后,又快活地搬出一捆捆麦秆,泼辣大胆的他们,甚至还围着往返运粮运麦秆的秦军,欢快地唱起楚歌来。


    深受巫蛊文化影响的楚人之歌,唱法也跟祭祀有些相似:先是一人起调边唱边跳,闻歌之人皆高歌载舞和之。


    很快,越来越多领到粮食的楚人,也兴高采烈加入楚歌战队,热情地拉着秦国士卒边跳边庆祝。


    原本该为亡国而悲痛的他们,如今却早忘了亡国之恨,他们只记得,秦王,是他们发了誓绝不可背叛的救命恩人!


    咸阳宫东殿之中,摆放着一个圆盘烧煤的火炉,这也是五黑那日带来的秦国第一个火炉,担心自家小崽冻着的嬴政,当日便命人将它抬来了东殿。


    此刻,一根长长的圆形薄铁通风管,顺着木窗将烟气排到了殿外,殿中只剩下烤红薯片的香气和孩童叽叽喳喳的声音。


    其实,现在秦国各地的煤场,皆配上了来自黑科技时代的自动化洗煤机,煤石中的灰分与硫残留量已极少,这根通风管的作用,主要是为了防止一氧化碳中毒。


    趁着太傅张良休沐,总算能偷懒一日的扶苏,正在小心地用简易小铁钳,在炉盖上翻烤着切成薄片的红薯。


    每烤熟一片,他便钳到两个小家伙面前的陶瓷食盘里,而被炉火烘得小脸红扑扑的明赫和韩信,则眉眼弯弯地伸出小手各拎起一片红薯,边吹边笑嘻嘻说着“好烫啊”,反复在丢进食盘—拎起来吹两口—又丢进食盘间来回玩耍。


    扶苏不时宠溺抬头看一眼明赫,提醒他莫要烫着手,又看一眼韩信,提醒他莫要烫着嘴


    明赫好不容易才等到摆在食盘里一片红薯晾凉了,忙兴奋地抓起来,扶着火炉边缘递到扶苏身前,脆生生道,“阿兄,你也快尝尝,好甜呀,治粟内史说这是烟薯38号,又甜又糯哟”


    已长得更高的扶苏,立刻甜滋滋弯腰低头,一口接下了来自小家伙的投喂,笑眯眯道,“小九好乖,这是阿兄吃过最甜的红薯了!”


    明赫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马上又挑出一片放在边缘凉着,阿兄也要多吃些!


    韩信是个小吃货,正忙着往口中塞吹凉的红薯,哪顾得上他们的兄弟情?好吃,他还想再多吃些,他最爱吃甜甜的食物!


    不多时,三人便吃完了整整两个红薯削出的红薯片,明赫摸着圆滚滚的小肚子,撑得靠在了椅背上,在暖融融的房间里吃着甜蜜蜜的烤红薯,这竟然在战国时期的秦国实现了,真满足啊!


    扶苏命宫人取来干净的棉帕,蘸着水为明赫擦干净了嘴角,韩信则牢记着尊卑之别,坚持要自己擦嘴。


    他胡乱用棉帕擦了擦,忽然想起父亲担忧的一事,忙顶着一圈黑乎乎的“胡子”,急切地问道,


    “长公子,我听阿父说,楚地语言与中原各国皆不相同,与咸阳官话更全无半分相似之处,他担心秦国官吏去了楚国会语言不通,这可如何是好?再者,他说其实燕齐两国之语言,与秦国也相差甚大”


    明赫登时眼睛一亮,是啊,如今楚国已灭,天下刚刚统一,到时除了书同文、车同轨和统一度量衡货币,父王是不是还会统一一种官方语言啊?


    秦国的“推广普通话”活动,应该也快了吧,好期待啊!


    扶苏听着小家伙嘀嘀咕咕的心声,温和笑着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看着韩信期盼的眼神,耐心解释道,


    “据我所知,李斯近年除了带人忙活统一文字之事,还奉了父王诏令,在筹备统一语言与车轨货币度量衡等诸事,如今天下初定,百事待兴,想来待父王忙完这段时日,便会在接下来的庆功宴上,先公布已筹备完毕的语言文字之事,此事你可劝你阿父,勿要担忧。”


    嘴角留着一圈斑驳“胡须”的韩信,闻言猛地惊喜睁大了眼睛,脱口而出道,“王上竟还要统一列国车轨货币与度量衡?王上好生厉害啊!”


    旁的不说,若是统一了车轨,往后阿父每岁带他回乡拜祭先祖,便可从咸阳直达淮阴,无须中途再换车马劳顿,他好期待啊!


    第120章


    实则, 随着短短四年间六国的彻底覆灭,随着中原五百年战火的彻底消停,摆在秦国君臣面前的, 又何止统一文字、语言、车轨、度量衡等云云诸事?


    早在嬴政吸取神画亡国教训,决定一扫八荒结束这乱世之时,他便清晰地知晓, 在即将到来的利于后世千秋之丰功伟绩面前, 残留数百年的西周旧秩序,早已不合时宜。


    秦国,若要建立一个功盖尧天舜日的朗朗新王朝, 便要架构出一整套独属大秦王朝的新秩序,让融合了乱世七国的华夏新文明, 沿着黄河之水源源流传下去,这是一个与夏商周全然不同的万世新开端!


    而为了实现这个浩浩宏图, 秦王嬴政带着他的大臣们, 已连月废寝忘食地沉浸在书山字海的卷宗朝事中——在这般比往日更紧张忙碌的氛围中, 扶苏与明赫, 已许久未与父王一同用过膳了。


    宵衣旰食的君王, 正忙着逐条审核韩非修订的新律法与官制更新,逐字复核李斯呈上的楷书常用字与新语言等文教诸事, 逐句查看文武各处递来的新朝典章礼法、四海大道修路舆图章法、息兵定边修缮长城诸事、安置六国宗室贵族与铲除六国宗庙王宫诸事


    而大臣们,虽亦需反复斟酌修订新朝诸事章程, 忙得脚不沾地常常半夜归家。


    但人均瘦了一大圈的秦臣们, 面上却一直挂着欣喜而激动的笑容——他们何其有幸, 能亲眼成为这伟大秦国的见证者, 成为新王朝诸桩章程的亲历者!


    身为人臣,他们不再是七雄之一的秦国之臣, 而是统揽天下日月的大秦帝国之臣,他们虽自忖并无商君张仪范雎之才,却窃喜自身运道,要比商君张仪范雎诸人,胜出数百倍乃至千倍。


    他们怀着无以复加的激动自豪心情,兴奋得夜以继日地,为迎接这个盛大的喜悦春天而忙碌着。


    在此期间,深知复国无望的齐地儒者,亦纷纷追随列国诸家的步伐,入秦助李斯修文教诸事,心情复杂地亲身体验着这场属于秦人的大狂欢,咸阳博士学宫之中,挤满了齐地享有盛名的数百大儒。


    在这时期,人们认为新王朝取代旧王朝,乃是遵循天道而为,新君登基之时,必顺天意而改君号,名号若不改,何以称成功取代了前朝?


    是以,夏启开国而称君为“后”,商汤开国而称君为“帝”,周武开国而称君为“王”。


    如今开辟新王朝的大秦,自然也要为君王拟定新的尊号,于是,群臣们在早朝纷纷上奏,恳请君王下诏拟尊号,先前乱世诸侯效仿周天子而称的“王”,到此时,已再也配不上一扫六合的强秦之主。


    嬴政欣然应允了此事,下诏让大臣们议尊号。


    虽然,他早在前些年便从“三皇五帝”中,为自己挑出“皇帝”二字备用;后来从自家小崽心声得知“始皇帝”三字后,又遂甚为满意地暗将此选做尊号,始者,万物之初也,彩!


    但该让臣子们走的过场,总要循例遵法走上一趟的。


    在大臣们暗藏兴奋的热烈讨论中,qQ群搜索81④巴⒈⑥⑼63,加入可看小说漫画广播剧王绾提议王上尊号当称作“天皇”,亦有朝臣认为该尊王上为“地皇”,而齐儒们则认为,三皇之中泰皇太昊最为尊贵,君王登基之时,当改尊号为“泰皇”(1)


    令嬴政意外惊喜的是,并不知情的韩非却真心实意站出来道,


    “臣以为,王上既有平定五百年乱世一统华夏之功,又有尧舜善待天下万民之仁德,无论三皇还是五帝,其功绩皆不足囊括王上之嘉德浩功王上不妨兼取“皇”与“帝”二字为尊号。”


    在大臣们暗叹韩非竟这般会拍马屁的震惊目光中,原准备压轴出场的李斯,见韩非的建议已十分接近标准答案,急忙出列附和道,


    “王上,臣附议右丞相之言!王上平乱之功盖三皇,爱民之德兼五帝,我大秦之粮仓谷粟,更远胜上古三皇五帝之时,世间唯有‘皇帝’二字,方能匹配王上之煌煌功绩”


    韩非笑着颔首赞同,只听李斯罕见地神情激动道,


    “再者,臣纵观历代开国君主,夏启之国来自大禹所赠,商汤之国来自灭桀之功,周武之国来自牧野伐纣,或是承袭先贤基业,或是起兵反事而得,无一朝如我大秦这般,以仁义之君堂堂正正吊民伐罪,以一国之力而灭六国荡平五百年乱世!自王上灭六国起,中原大地不再有铁戟干戈,天下百姓皆可凿饮耕食,华夏,亦不再面临沦为夷狄部落四分五裂之危机,此乃旷古未见之万世功勋也!王上之功绩,不啻于上古大神创世之功,是以,除了‘皇帝’二字,王上尊号还担得起一个‘始’字,臣以为,王上登基之尊号,当称为‘始皇帝’!”(2)


    神画之中,王上的尊号正是“始皇帝”三字,李斯此番受托于君,是万不敢让三字少一字的,自然要竭力说服群臣。


    韩非闻言登时眼睛一亮,始皇帝?通古兄真乃奇人也!


    吾有旷世明君一人,此尊号若吾王担不得,世间又有何人担得?


    他立刻笑着第一个附和了李斯之言,王绾急忙悄悄瞥了一眼君王含笑的面容,立马跟着附和了起来。


    大臣们虽暗骂李斯马屁功夫之高明更甚韩非,却又不得不心悦诚服地跟着赞美起来,说起来,列国诸侯之中,唯有他们的大秦王上得了仙人垂青襄助,岂非正应了这“始”字?


    暗藏着心思的齐儒们,显然并不这么认为,他们找了诸如“称皇帝有非议上古明君之嫌”、“称始皇帝太过狂妄,有悖逆天道之嫌”等由头,极力劝谏秦王嬴政不可以此为尊号。


    但秦人向来是有些反骨在身上的,秦国大臣更如此,他们可以自己悄悄嘀咕这尊号着实有些大,却不能接受旁人如此说——这话从旁人口中说来,岂非暗有诅咒之意?齐国竖子!


    于是,以韩非李斯王绾冯去疾为首的秦国文臣们,当场便带着百官,跟齐儒们引经据典吵了起来,最后,当然是秦臣吵嬴了。


    谁让齐儒只擅儒家之道,而秦臣却能从儒法道等诸家角度,辩驳并力证,秦王,乃是天道选定的超越三皇五帝之天子呢?


    正襟危坐于殿上的嬴政,隔岸观火听了一番众人的争执后,终于开口下了定论,


    “帝王之典,皆承于天,天道助寡人为始皇帝乎,岂非甚好?寡人受命于天,兴兵诛暴平风波,宾九州而制六合,五百年来四海重现朗朗乾坤,岂非由寡人而始乎?始皇帝,甚好!”


    如此一来,齐儒只得悻悻败下阵来,尊号便这般定了下来。


    接下来,众人议完君王之命为“制”,君王之令为“诏”后,对君王之尊称为“陛下”后,又开始议君王专属之自称。


    在君权至高无上的古代,君王自然不会与芸芸众生共用一个自称。


    在商朝时,君王自称“予一人”,“寡人”正是周朝君王创建的自称,而眼下“寡人”这一自称早被列国诸侯用滥,按时下新朝天子之礼,亦是要改一改的。


    嬴政否定了众人提议的“孤”、“墀”、“不谷”、“余”等自称,表示要用“朕”为自称,却再次遭到齐儒的激烈反对。


    朕,在这时期是列国平民通用的自称之一,他们认为秦王之尊号既已是人世之无极,便不可用如此卑贱之自称,以免亵渎了“始皇帝”这尊号。


    这一回,大部分秦臣也有同样的顾忌,古来无论君主自称“寡人”或是称“王”者,虽然也有自谦之意,但皆是有别于庶民之自称,这“朕”字,着实有些配不上王上。


    但从神画中,知晓王上确会自称为“朕”的李斯,急忙对同僚们解释道,“老夫倒以为,王上君临天下而手握四海,开创大秦霸业之赫赫威仪在此,纵便以‘朕’为自称,亦绝不会减损王上半分君威,反倒能为这‘朕’字提升规制,来日,万世君王皆因王上之创举,而尽数效仿而作‘朕’亦未可知”


    他哪里知晓,自己这胡乱掰扯之言,后来竟成了真。


    在史书中,后世非但沿袭了秦始皇开创的尊号,以“皇帝”为历代帝王尊号,还继承了他开创的“朕”之称呼,这个因秦始皇而逆袭的幸运字,从此成了帝王们的自称专用字。


    后世君臣们一边骂着秦始皇是暴虐之君,一边却心照不宣地默认:除了被秦始皇亲自用过的“朕”字,还有哪个字,出口便有这等扑面而来的气吞山河之威力呢?世间威风的字固然还有千千万,但又如果能跟秦始皇用的相提并论?


    当然,他们并不知道,嬴政选“朕”这个字为自称,是因为在秦篆之中,这个字的左边是“舟”,代表君王之力,右边则是“灷”,他将之称作百姓之力——若君王不善待百姓,原本会推舟而行之水,便会化为焚舟之星星野火。


    为君者,定当时时以此自省。


    秦王政二十年,四月末,一场史无前例盛大的登基大典如约而至,秦国各地四品以上文武长官,皆将手头政务暂且交与下属,从四面八方赶赴咸阳而来,连戍边的李牧与蒙恬,在判定匈奴东胡绝不敢趁机送人头后,亦在安排好守边士卒后,从北地快马加鞭赶回咸阳。


    国之大事,唯戎与祀,从秦王升级为秦始皇的嬴政,登基大典第一道流程是前往宗庙,祭告天地神灵,拜祭嬴氏先祖。


    当六马所驾的天子金车,在驷马高车的护驾与卫尉们的守护下,一路缓缓从咸阳宫驶来时,今日的咸阳城堪称万人空巷。


    自发挤在道旁庆祝的咸阳百姓们,随着巫师们欢快的傩舞,附和着一路响彻行云的鼓声,兴高采烈地展臂高呼起来,“大秦始皇帝万寿无疆!”、“大秦始皇帝长寿无极!”、“大秦始皇帝公寿如山!”、“大秦万年无绝!大秦万年无绝!”


    天子金车所行之处,百姓对新朝新帝的祝福之声,如浪潮般汹涌而至,声声随风卷入车内,将百姓们对君王最诚挚的祈祷祝福,传递给了车中诸人。


    按秦律,只有实为储君的秦王长子,在这隆重的场合可跟随君王前往宗庙祭祀。


    但秦王最小的公子明赫显然是个例外。


    非但扶苏再三恳求父王带上阿弟,非但君王早就决意要带上小崽,便是大臣们亦接连进宫摊牌,将自己能听到九公子心声一事坦白从宽,恳求君王定要带上九公子——迷信鬼神的他们担心,九公子此番若不能得到大秦殊遇相待,万一怒而离去该如何是好?


    总之,跟扶苏一样穿着庄重玄色礼服的明赫,因不可披头散发参与祭祀之由,今日头一回戴上了礼冠。


    他此刻正歪在扶苏怀中扭着小脑袋,从细小的车窗缝隙边观察着街上沸腾的热情,边兴奋道,“今日好热闹啊,我从未见过百姓们这般热情!阿兄你看,百姓们都盼着大秦能延绵万年,他们都是真心实意祝福的哦!真好!”


    说着,他又抓着扶苏的衣袖指给他看,“阿兄,你看!百姓们身上的衣裳,不但干干净净的,连补丁也少了很多哦,秦国人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


    扶苏宠溺地伸手想摸他的脑袋,发现今日头上有礼冠后,急忙又收回了手,温和道,“阿兄早就发现啦,太傅说,如今秦国各处铺子中,廉价澡豆销量大增呢管子言:仓廪足而知礼节,我大秦有了高产粮种的庶民们,如今家中既然有了不少余粮,自不会再如从前那般委屈家人,他们也舍得买些煤球与澡豆,十天半月地沐浴洗衣一番,穿得干净又体面”


    实际上,在漫长的古代王朝中,大多数时候,底层庶民都是穿得补丁垒补丁、衣裳鞋袜污迹斑斑的,后世影视剧中那些干净体面的庶民,不过是后人以小康社会的经验臆测罢了。


    并非古代庶民懒惰邋遢不要自尊,而是在生产力极度低下的桎梏下,在苛捐杂税的层层勒索下,无论丰年还是灾年,大多数时候底层庶民都是吃不饱饭的,不然,身处繁华唐朝的显贵李绅,又怎会发出“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的感慨?


    终年到头忙忙碌碌却连饭都吃不饱的庶民,操心的永远是下一顿在何处,该如何用有限的粮食熬过更久的日子,又哪有心思去关心衣裳脏不脏、破不破?


    他们也想穿干净暖和的衣裳,也想如公卿显贵那样三日洗头、五日沐浴,可残酷的现实却是,他们一生中所有的时间,几乎都在为一日两餐而奔波——即便如此,还时时面临着饿死的风险。


    扶苏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他很高兴这样的改变,这意味着,秦国百姓的日子好起来了,以后还会更好的!


    嬴政含笑看着叽叽喳喳兴奋个不停的两兄弟,又看向车窗外洋溢着幸福笑容的百姓们,心中不免感慨万分。


    当年他登基为秦王之时,亦要从宫中前往宗庙拜祭,那时他一路乘车走来,道旁虽也有围观之百姓,但众人的面色是愁苦的,眼神是闪躲的,更不敢发出这般震耳欲聋的喧哗之声,自然,也没有一个百姓自发为他和秦国送上热烈的祝福


    君王今日穿的玄黑衮冕服隆重至极,衮冕服之上,不但绣有日月山川飞鸟上古十二章纹,更于两侧袖口处,各以彩线绣了一只飞向红日之玄鸟,昭示着大秦一飞冲天之壮志。


    头戴十二冕旒冠的威严秦王,在抵达宗庙后,便带着大臣们以三牲五谷六畜,以大拜之礼祭拜天地神灵后,又在巫师们的焚香卜祝中,对着嬴氏先祖灵牌俯身数拜,扬声道,


    “秦国第三十七代国君嬴政,大秦始皇帝嬴政,今日来此敬拜穆公献公、孝公、惠文王、昭襄王、孝文王、庄襄王,是为敬告先祖英灵:嬴政赖宗庙之庇佑,顺承天道之指引,幸未辜负列位先君之志,如今,六王已灭,天下四海九州,皆已一统于大秦”


    系统急忙在明赫的示意下,悄悄以道具洒向天空,随着君王的话音落下,原本飘荡着些轻云的春日天空,便在刹那间绽放出万丈五彩霞光,迅速铺满整个秦国大地。


    在咸阳百姓激动高喊追逐着“祥瑞之光”的同一时间,在远离咸阳的韩赵魏齐楚燕六国故地上,众人亦高兴地开门迎接这五彩霞光的照耀,郡县长官早就公布了,今日,是他们王上登基为始皇帝之日!


    千千万万的秦国百姓,千千万万的六国之民,在这一刻隔着百里千里的空间之遥,却实现了与咸阳百姓一样的“天涯共此时”!


    他们将这恰好莅临的五彩霞光,视为上苍送给君王的登基祝福,古来今来,又有哪个君王登基时得到过这般祝福?他们的先祖,便从未见过这般吉祥之兆。唯有大秦始皇帝,得到了来自天道的祝福!


    这个认知,让他们更笃定始皇帝乃是天道之子,是上苍怜悯悲苦的世人,赠予人世间拯救万民的真正天子!


    这一日,秦国每一寸土地上,都有百姓官吏在幸福地为始皇帝的登基,献上他们最诚挚的祝福与祷告。


    而咸阳城中,从阳武郡赶来的萧何,望着这漫天的吉祥云霞,不由喃喃道,“我大秦始皇帝,必为千古第一明君哉!”


    终于与萧何碰上头的刘季,闻言不由得意咧嘴笑道,“那是自然!这般万人共睹之祥兆,便是上古黄帝登基之时亦未遇见过,可见我家皇帝陛下,才是真正的人皇天子!”


    萧何闻言,转头又细细打量了一番刘季,心中那怪异之感再次涌起:刘季的长相并未改变,甚至仍是大富大贵之相,但他面相中原本若隐若现的一丝紫气,却再也寻不着踪迹


    刘季见对方如此做派,立刻伸手左右摸了摸脸庞,紧张问道,“萧兄,可是我脸上有甚污迹?快,快帮我擦一擦!稍后回宫还有大典与庆功宴,我切不能丢了皇帝陛下的颜面”


    萧何自然不会将面相一事告诉刘季,这个秘密他打算带进棺材,以免横生枝节。


    于是便抬手,假意为对方拭去了面上污迹,见刘季这等玩世不恭之人,竟在人后亦对始皇帝保持如此毕恭毕敬之态,忽地又有些恍然大悟:想来,刘季约摸原本能于乱世中,成为一地诸侯,但我家始皇帝凭借四年间一统天下,倒在双方浑然不觉之间,以其浓郁紫气,将刘季那丝紫气压制了


    他笑眯眯看着努力站得格外端正的刘季,暗道,命运之阴差阳错,正所谓一物降一物是也!


    天子金车打道回到咸阳宫后,乌泱泱的秦臣们按官爵高低,依次跟随谒者的引领静候于大殿外,在端肃的天子雅乐声中,直到“皇帝入殿,百官奉贺”的高昂胪传声响起,文臣才在以韩非王绾为首,武将以王翦李牧为首的带领下,排队前往殿中为君王贺。


    络绎不绝进殿的大臣们纷纷跪拜于地,在高呼“陛下万年,大秦万年”后,便得到天子亲赐之法酒,以示勉励之意。


    待登基大典整个流程走完,殿外天色已按,漏刻已过酉时,很快便到了庆功赐宴环节。


    而天子则在赐宴前,下了大秦皇帝第一道诏书——


    大秦始皇帝诏曰:朕大赦天下,自始皇帝元年四月二十八日前,除大逆谋反、谋故杀人、强盗蛊毒魇魅及十恶大罪不赦者,咸赦除之。(3)


    明赫最喜欢这道诏令,他高兴地悄悄跟系统嘀咕道,“父皇好棒!这下除了十恶不赦的大奸大恶之徒,那些因为偷桑叶或者跟家人吵架这些芝麻小事被抓的庶民,终于不用再苦哈哈做刑徒隶臣了,我父皇甚至还在跟韩非商议着,以后朝廷会以雇佣的形式请庶民修路干活,干活的庶民不但有自由,还有可观的工钱领”


    系统也兴奋地感叹道,“果然钱才是英雄胆啊,现在商业做得风生水起的富秦国,再也不需要像商鞅时期那个穷秦国一样,靠乱立名头定罪压榨庶民为朝廷干活了,这就是宿主和我存在的意义啊!不过,秦始皇的观念果然远超时代啊,他身为公元前的古人,竟然这么快就认同了韩非的与民分利观点,真是厉害!”


    刷遍题海的系统可是一清二楚,并不是每个君王看着国家日渐富庶起来了,都愿意与民分利的,穷奢极欲的杨广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他同事经常跟他吐槽,另一个时空的穿越者,在为隋朝带去更多后世先进的生产经验和资料后,原本以为那时期苦哈哈的百姓们日子能过得好起来,哪知道杨广为了进一步满足个人游玩的私欲,又开始大规模抓捕‘罪犯’修建行宫,足足有八万间宫殿的行宫!据说,那名穿越者忍无可忍之下,已经在谋划造反取而代之了


    他嘀咕道,“就算在别的有各朝仁君的时空,能像秦始皇这样主动而快速地跟随生产力的发展,及时调整待民方针的君王,也确实很罕见啊,他甚至根本不需要大臣劝谏就主动意识到民心的宝贵,宿主,你父皇真的非常厉害!”


    明赫得意地扬起小脑袋,“统子你这话确实说得很对!几千年来,世间王朝君王何其多?可像我父皇这样的君王,纵有千秋万载,横有四海八荒,也只出了他一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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