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他暗道, 如果他们说的真是后世人称呼的“煤”,真算得上神来之笔,可见天助大秦!


    他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 便伸出小短手轻轻拍打着嬴政的肩头,嘴上咿呀哦哦地喊个不停,心头一个劲地碎碎念, “父王快快走, 快带宝宝看看他们是不是真找到煤了,如果真是煤,我们大秦可就运气爆棚啦”


    李斯惊诧抬头看了明赫一眼, 煤?九公子指的莫非是煤炱?那东西可烧不了陶器啊


    韩非见此小儿这般调皮无状,嬴政却丝毫未见气恼, 反倒含笑看了怀中稚子一眼,便加快步伐朝前疾步走去, 逗得小儿咯咯欢笑不已。


    不由再次暗暗感慨, “如此看来, 惊夫之言未尝没有道理, 世人之言确也当不得真, 是老夫着相了!以我这几日亲眼所见,这位秦王虽于国事之上野心勃勃, 但与人相处之时却颇有人情味。试问天下,又有哪个君王会对捡来的孩子有如此温情, 如此之人, 岂能用残暴二字以蔽之?”


    嬴政抱着欢喜蹦个不停的明赫往前走, 边分析着捕捉到的几个信息:明赫想必识得“每”, 而且此物有大用场,不过, 似乎仙界将它称作“煤”?


    他和李斯会对称呼产生相同的疑惑,正因这时代“煤”字并非煤炭之意,而是专指黑黢黢的烟灰。(1)


    而明赫口中的“煤”,在此时则被称作“每”。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在后世考古发现,煤在新石器时代就被做成工艺品、汉朝就被用于冶铁,但它实际上在隋唐以后,才真正作为取暖燃料进入千家万户,实际上在千年前的战国时期,确实没什么存在感。


    而五黑这回提前发掘出以煤烧陶之法,究其原因,竟颇有几分宿命安排的阴差阳错。


    正因为明赫来到了秦国,又给嬴政科普了青铜器做餐具的害处,秦国才会禁止以“金器”为食用器具。


    如此一来,宫外那些惯用青铜餐具的显贵也总是要吃饭的,采买往日他们看不上的陶器,便成了迫在眉睫之事。


    商君变法后,秦国农具、日用品虽允许私营工坊存在,但这些品质较粗糙的价格低廉之物,自然入不了显贵们的眼。


    而官办工坊则不同,“物勒工名”的标准化管理追责制,要求其间出产之物,大到一件兵甲,小到一个陶罐,制造工师都必须署名,以确保尽心尽力的品质。


    在这种对比下,显贵们自然愿意高价从官办窑场采购,于是以最快速度赶制出大量陶器的任务,就落在了承担工师主力的墨者们身上。


    但这时期烧陶多以起燃快、火焰大的松木竹枝等柴薪为主,窑工们需要日夜不停歇地一趟趟添柴,耗时久且成品率极低。


    哪怕是经过墨者改良后的窑洞,烧一炉也需七八日,远远无法在短时间内满足宫内宫外的大批量需求。


    偏偏此事又还拖不得,五黑接过任务后,便开始日夜不停歇地研究究竟该如何提升烧陶速度。


    直到他昨日半夜福至心灵,突然想起祖师墨子《备穴》中曾记载一物,顿如醍醐灌顶!


    他又翻出书卷,细细读了关键之处,当即断定:此物既能被木炭点燃冒烟,若再加大火势、再使其透风,约摸也能如柴薪般燃烧?再者他根据经验推测,品种不同的树木,燃烧的温度亦不同,若此物的温度比柴薪更高呢?


    总之,在这一连串天时地利的巧合之下,煤的燃烧之力就这么被他提前解密了。


    当明赫被抱进窑场院内,看着五黑拿出来那几块黑乎乎的石头时,顿时高兴得一把拽住嬴政的手臂,晃着脑袋往他脸上贴贴个不停,


    “啊啊啊是煤,竟然真的是煤!父王才是真是大秦的福星宝贝!怪不得父王今日出门要打扮得格外帅气,原来他早预料会有大惊喜哈哈我好爱父王,好爱扶苏小哥哥,啊真的好开心”


    扶苏虽然不懂让明赫如此激动的石头究竟有何用处,但他心里还是甜滋滋的,踮脚拉了拉明赫的小手,努力抿着嘴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李斯却愈发疑惑了,也不知这九公子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敢一再对王上毫无尊卑之礼仪,再者,他竟然知晓此物用处,莫非,我大秦真有神助之力


    想到这里,他忽而一滞,抬眼悄悄瞄了几下明赫,神色骤然端肃起来,心中悄悄有了新的猜测


    嬴政伸出一手拣起一块黑石,叹道,“原来,这便是墨子书中所言之‘每’,果然通体皆黑,足见天地之玄妙无穷!”


    扶苏也放开明赫的小手,上前抓起一块观察着惊异道,“可这么大一块黑石头,你们究竟是怎么发现它能被火点燃的?”


    李斯上前也抓起一块,笑道,“长公子,若臣没记错的话,当年墨子尝试以火熏烧此物,发现其能冒毒烟,便在帮宋国守城之时,命人在城下挖掘地道,在地道中摆放炉子,装上数十斤“每”,让其密不透气,再放上木炭备用。”(2)


    “待准备妥当后,宋军假装往地道败逃,待敌军追来之时,被木炭引燃的每便释放毒烟,埋伏在外的士兵趁机堵住地道出口”


    韩非也从五黑手中取过一块,点头道,“是也。虽墨子之书早记载此物能以木炭烧之,但因其烟剧毒,虽可用于危机守城之时,却是两败俱伤之法,故而后人并不用此物。”


    扶苏登时愁眉苦脸看向嬴政,道,“父王,这黑石头既然有毒,那五黑子他们在窑中可怎么办?”


    五黑感激地看了扶苏一眼,面上却丝毫不慌,一派胸有成竹之态。


    嬴政虽根据明赫和五黑的反应,判断出此物给秦国带来的利处,必会远远大于毒气之弊端,但仍是开口问道,“五黑子,寡人亦有此惑,此物烧出之毒气又当何解?”


    明赫嘀咕道,“让它密不透风肯定不行的”


    只见五黑笑着让弟子拿来特制的铁铲,从炉中取出一块烧得通红的煤放于地上,面带喜色道,“列位请看,初时我也担心投其进炉,会引来毒气侵体,便只投了几块进通风的炉中,又命众人以布裹口鼻,哪知它遇火竟迅速通体变红,其火势焰足,丝毫不逊于木竹之薪,甚至火温更高,燃烧的时间也更持久”


    韩非急忙凑前去看,顿时大惊失色,“五黑子先生实乃大才!若非亲眼所见,世间有何人敢信,如此一块黑石竟能被火通体点燃,从而产生威猛之火力,实在令人惊叹呐”


    李斯面上含笑点头,心中暗道,“王上今日让韩非同来,已有拉拢示恩之意,如今他又凑巧获知此事,想必一时半会是回不了韩国的如此一来,我倒得了时机与他周旋,定要趁热打铁将他说服”


    这样想着,他脸上的笑容更真诚了几分。


    嬴政认真听完五黑之言,含笑赞道,“先生之墨门,真乃大秦之贤助也!若将此物用于铁矿冶炼,秦军威势必将增上数倍,只是不知此黑石,是否能如铁矿石那般采之不尽”


    明赫正在心中连连感叹,“这墨家可真牛啊!他既能发现煤能在通风下燃烧,又能制造出简易的防毒口罩,简直是古代版的技术大牛啊”


    此时听见嬴政的疑惑,他马上转移注意力嘀咕道,“放心吧大大,煤炭资源虽然对人类来说不可再生,但按照眼下的人口和生产力水平,华夏土地上的煤至少能可劲用个上千年吧不过眼下想大规模开采恐怕也不现实,煤至少要挖好几百米深吧,而且又不是泥巴随地都能捡到咦,那墨家的人又是在哪里挖到的?”


    嬴政眸光一闪,煤的含量竟如此之丰富,况且不过是掘地数百尺罢了,此物寡人要定了!


    这时系统提醒道,“宿主,这里是咸阳哦,它在现代也叫咸阳。”


    明赫兴奋道,“我知道啊,这段历史我读过的!让我背给你听听——当年商鞅劝秦孝公迁都,选了这北山以南、渭水以北建了新都城,因为古人把山南称为阳,又把水北称为北,所以这个地方山水俱为阳,就被称为咸阳,“咸”者,解释为“全部””


    系统无语凝噎,“宿主你背得真好,不过下回就不用背了我是想提醒你,咸阳在后世是重要的煤炭产区哦!而且除了地底下,地面上也有很多浅层露天煤矿哒,像美国有个阿拉巴契亚煤田,最浅的煤层离地面只有一米多,陕西这边处于黄土高原,土质比较疏松,也许很多煤也掩埋得比较浅哦,毕竟还从没被人大力开采过嘛”(3)


    明赫一听,顿时兴奋得不能自已,边踩着嬴政的肚子蹦蹦跳,边好奇问道,“你们系统世界也要学人类学科吗?像你这种博学多才的统应该不多吧?”


    嬴政见他如此兴奋,笑着将他的小腿捉在手中,你这小捣蛋鬼,力气倒不小。


    哪知,系统哇的一声哭了,懊恼不已回道,“不是的宿主!是我太草率了,当时没看完造梦系统的说明书,怪不得它的价格这么便宜,因为还有个附加条件,要让我帮高中生刷题!我已经刷完两百套试卷了呜呜呜”


    明赫忙安慰,“哇,谢谢我们统子的默默奉献,不过也别太难过啦,我们也算免费赚到知识了嘛”


    眼下更让众人惊喜的是,这炉以煤烧制的陶器,开窑后成品率竟达到了五成以上,这意味着,若以此黑石用于金属冶炼,必将事半功倍。


    此时,嬴政与韩非交谈了几句,不经意侧头淡淡看了一眼李斯,目光短暂一触之间,李斯顿时心领神会,忙上前拉住韩非道,“韩师弟,此乃我咸阳城中最大的窑场,想必你还没看过烧窑吧?走,愚兄带你四处转转”


    五黑朝二弟子孟牙使了个眼神,孟牙也忙笑着开口道,“请二人大人随我前来”,


    说着,二人便“热情”引着韩非朝另一间窑炉房走去。


    五黑立刻上前几步,压低声音道,“王上,此每乃臣前些日子,在西山寻矿石所遇,今日我等用铁铲挖地三尺许,便挖出一骡车之多,此事事关重大,请王上速速定夺。”


    明赫忙在心里呐喊,“父王快多派点人去挖,咸阳有很多很多煤的”


    嬴政思忖道,“此物既以火为介,今后便叫它‘煤’吧,想必我秦境之内亦有许多煤,此事迟早会传入六国人的耳中,要尽快将能寻到的尽数收入囊中五黑,你可有识别勘测之法?”


    五黑回忆着数道,“此煤亦属矿藏,臣记得西山之处草木稀疏其土露头处有黑苗其山岩有旋回之状若要寻煤矿,其三者或缺一不可,但臣尚不敢断言能以此法寻得煤矿”(4)


    明赫着急道,“三晋之地好像就是后世的煤炭大户山西?不行,这么靠玄学找下去不是办法可别到时候秦国没挖到多少煤,赵韩魏三国倒闻风而动,借助地理优势先挖到很多,一下子来个生产力大扭转!而且,煤不只可以制热,还能炼油制钢,如果他们提前一步造出比铁硬度更高的钢材”


    嬴政顿时心头一凛,世间竟有比铁还坚硬之物?未想此区区一块煤石,竟有如此多妙用。


    秦国能一举成为强国,在于商君变法将举国之力用来供养军队,秦军以兵甲之利,助长军心之威,若此事被六国知晓,早秦一步挖掘冶炼


    他暗忖,今日带韩非同行,本想展示对他的信任,如今阴差阳错让他窥见煤之事,眼下,需得暂时将韩非留在秦国


    但是,待秦国命人四处勘探开采之时,六国岂能不知晓此事?除非,秦国能比他们更快采掘到更多的煤,方能在此无烟之战中占得先机


    这时,明赫欢喜的心声传来,“嘿嘿,找到办法啦,这下秦国可以用最快速度采煤咯!”


    待夜幕降临,嬴政破天荒地“早睡”了一回,果然,没多久那位“神仙”又出现在他脑海之中。


    对方神神秘秘道,“老夫今夜又观星海,见秦国有大运降世,可惜不得其门而入,令人遗憾不已,幸好你们遇到了老夫,我决定动用仙力帮帮你们”


    说着,他掏出造型复杂的定位器交到“梦中”的嬴政手上,用左边那只小如指甲盖的眼睛看着对方,叮嘱道,


    “你让人绘制一张秦国境内的舆图,最好能详尽到山川郡县,再将此定位器置于舆图边缘,再按下这个按钮,凡它所至之处,定有黑煤藏于其间,需命人速速记下位置,但贪多嚼不烂,一开始最好不要把摊子铺太大,以免管理不过来,让人钻了空子”


    这是明赫在商城抽到的,他按照系统的吩咐,心中一直祈祷着“采煤”二字,抽到第五趟才得到这东西,虽然没有实现欧皇气运炸天的梦想,但倒也确实解了秦国的燃眉之急。


    这玩意其实并不是专业的矿藏勘测器,而是一款可以上天入地、搜寻任何目标的顶尖黑科技定位器。


    系统告诉他,只要输入“采煤”指令,它就可以在地图范围内标记出所有煤矿的位置,堪称搜捕神器,在商城一个要花5万善意值呢,可惜用完一次即作废。


    明赫巴拉巴拉叮嘱一堆使用方法后,又拿出一本厚厚的书、一本略薄的书和一个口罩交给嬴政,


    “煤开采出来要将其灰尘杂质先去除,所以这有各种挖煤、洗煤、炼炭之法,你先拿着挖太深万分危险,眼下宜先采浅层露天之煤,尘土伤肺,你可让人制作口罩,以后让采煤之人统统戴上,你们人间劳动力可是很宝贵的”


    “还有,听说人间豆子哦就是你们说的菽很多,但你们直接拿来煮豆饭使用,简直是暴殄天物啊,这个是制作改良版大石磨的方法,虽说以牛骡拉磨,比不上水墨,但日常用也无大碍…还有制作豆腐、豆皮、豆芽的方法,这些若做出来,不管平民还是贵族都能改善一下伙食了”


    嬴政沉默接过东西,深感分量之重,白日他虽料到明赫定会来梦中,却没想到,这孩子竟赤诚纯真至此,接连赠自己以惊世宝物,这是快把家底都掏光了吧?


    明赫又继续喋喋不休,劝嬴政若挖出煤后要与民分点利,至少先要让秦国百姓安然度过这个寒冬,待他说完,转头便要走。


    嬴政却一把抓住他以扫帚当拂尘的细手臂,关切道,“多谢上仙对大秦倾囊相授!不知上仙耗费这许多仙力换来法宝,可有损于你之修为?若此举伤身,还请上仙暂且勿要”


    哪知话音未落,却见对面的“神仙”顿时乱了分寸,慌慌张张挣脱他的手,叠声道,“多谢大大王秦王,我没事的,拜拜”


    说完,便从嬴政脑海中消失不见。


    嬴政缓缓睁开眼,看着安静落于床间的物品,轻轻叹息一声。


    而从梦境中感动得落荒而逃的明赫,此刻正在激动地跟系统分享心中喜悦,


    “统子你看到了吗?现在知道我们老祖宗有多好了吧!这世上还有哪个皇帝会像他一样,明明遇到了神仙,却不贪图神仙给他更多东西,明明想要长生,却绝口不提长生仙药,反而还担心神仙会折损修为我的父王这么有爱,到底是谁把他胡编乱造成个面目可憎的暴君!我好气啊”


    系统忙赞同道,“可能正因为那些人没有真正接触过秦始皇,而秦朝又恰好二世而亡,所以他们才会脑补出他是暴君吧至少,史书上的他对待身边人,真算得上一个温和的帝王,起码不会心情不好就杀这个那个的我刷题看到李信打了大败仗,不但没被他杀,还能继续做大将军呢宿主你好有眼光哦!”


    明赫心中咯噔一下,似有什么光亮在脑中飞快闪过,他喃喃回忆道,“好统子,你不说我倒忘了!在史记里,李信确实在攻楚时打了败仗,最后是我家大大请王翦出马才灭了楚国这事我得找机会提醒一下大大可我怎么记得在别的地方好像看过分析,说李信失败不是轻敌,而是腹背受敌,那到底是谁背刺了李信呢”


    系统也冥思苦想半天,“噫,可是我没刷过这道题,不知道答案呀叛徒总不会是李斯吧?”


    明赫摇摇头,他读史书的重点虽然在秦始皇身上,但李斯这种多次出现的人物,他还是大概记得清生平的,按理说李斯一辈子都是文臣,根本没管过军事。


    前世他在网上,经常看到关于新旧唐书孰更真实的争论,在翻过很多史学家的解注后,他选择通过更接近秦朝的第一手资料史记,来了解秦始皇的事迹,偏偏李信这种在史记里只有寥寥数语的人,他并没有过多关注,此刻不免悔恨不已。


    他只能暗暗揣测,能在战场上让李信腹背受敌的,应该只有武将吧?叛变之人究竟是谁呢?


    王翦?绝不可能!蒙恬?也绝不可能。


    那个人到底是谁呢?他想了半天没结果,忍着心痛跟系统商量,“我得尽快帮大大找出叛徒,花2000兑换一本史书,不算奢侈消费吧?”


    系统打开商城看了一眼,叹气道,“不奢侈,可是最近各个时空,临时抱佛脚买史书的穿越者太多,不但价格涨到5000善意值,而且已经断货了,并且,不参与抽奖。”


    明赫顿时风中凌乱了,什么叫书到用时方恨少?这就是。少壮不努力,穿越徒伤悲!


    他蔫了吧唧道,“可以预约到货预订吗?”


    系统操作一番后,叹气道,“已预约人数1899999人,大约要等299年,而且,宿主你现在只剩2000多善意值了”


    明赫生无可恋道,“我去,这到底是哪来的奇葩商城?一会儿要涨价,一会儿又缺货,哪个穿越者比我更倒霉的?真是小刀拉屁股,开了眼了!我就想买本书,还得等到死了再排两三百年的队?这是要逼疯人的节奏啊对了,韩非今天既然知道了煤的秘密,一时半会是回不去的吧,我得记着给他再兑换个‘金口玉言’,免得坠了我家大大吹出去的牛”


    困意很快袭来,他在无尽的悔恨和猜测中进入了梦乡


    次日早朝后,嬴政留下朝中数位大臣,遣散殿中侍从宫人,命蒙恬关上殿门后,又令他取出前些日子新制作的巨幅舆图,徐徐铺于殿中,目光炯炯看向众人,并不开口。


    众人一时心惊不已,暗暗各有揣测,但无人率先开口。


    年近六十的王翦老将军深谙与嬴政的君臣相处之道,主打一个上了战场拼命、下了战场率性,他左右看了看,哼,你们不来,老夫来!


    于是他率先发问道,“王上这是打算让老臣等即刻整军出发,要全力围攻赵国了?”


    他的疑惑,正与众人的猜测不谋而合。


    当年穰侯魏冉执掌朝堂之时,秦国为切断燕赵与韩楚的联络、打通已占领的齐国几个城邑和豫西通道的连接,便将进攻主力集中在豫东,十年间数次伐魏、三次包围魏国都城大梁,可惜大梁城池固若金汤,又有燕赵之国纷纷起兵救魏,秦国以一敌多,纵是战神白起亲征,也落得个铩羽而归的下场。


    后来昭襄王驱逐穰侯,拜范雎为相,开始实行远攻近交之策,弃魏而攻赵,以期打通豫北通道,进而数次展开与赵国的大规模交锋,至嬴政即位之时,也依然将赵国视为秦国东出的心腹大患。


    嬴政前几日虽与李斯几人,商议过是否应转而攻取最弱小的韩国之事,但此事并未告知在场数人,故而众人依然将伐赵,视为秦国称霸天下的第一步。


    嬴政本想郑重其事、向他们介绍煤之功用和定位器之事,但恰好王翦这时开口了,他转念一想,不如趁机以此舆图,试探众人对攻伐韩赵的态度,便反问道,“依王老将军之见,攻赵何如?”


    王翦摇头,指着赵国一座城池道,“王上,请恕老臣多言!赵国虽北伐燕国失败,国力大衰,但赵军现有名将李牧挂帅,赵军士气空前高昂,若我大秦倾兵讨伐,两军胶着之下,山东列国必再行合纵之术,对秦军实施围攻”


    “再者,眼下桓猗正在宜安与李牧激战,我等若轻举妄动,恐有误前线军心老臣以为,在拿下有重大战略意义的城池之前,我军皆不宜擅动。眼下莫说多线攻赵,便是攻韩亦不妥,全线东出之计,至少要再等两年,等李牧被换,等一个秦国一举必胜的好时机”


    李斯眼中闪过几许疑惑,前两日王上问韩赵之战时,分明是更倾向于自己的主张,想先把韩国拿到手再说既如此,今日为何又反复?


    莫非,王上真会为了韩非,而舍不得攻韩?不,王上在神画中以十年之力完成中原统一,魄力过人,如今定不会为一人而犯糊涂


    蒙武、李信忙跟着附和王翦,他们虽然很想趁灭六国之机建功立业,但以作战的战略眼光来看,眼下并非全面拉开战端的良机。


    隗状急忙上前,面色凝重道,“王上,老臣虽不懂打仗,但自古兵家之事粮草先行,去岁全国大旱以致欠收,各地税赋至今尚未交齐,桓将军十万大军征伐这两年,已耗去粮仓小半之积,若贸然多线出兵,国内之青壮劳力尽数奔赴战场,老臣恐到时粮草供应不济”


    今日告假归来的昌平君眸光闪动,他看向一脸忧色的隗状,笑道,“左丞相不必太过忧心,以我大秦之国力,何至落魄至此?”


    他继续侃侃而谈道,“关中沃野千里,这两年虽有大旱,但有河渠灌溉田地,其实于民生影响并不大,不过是各地多少有些刁民,不愿按数缴纳罢了王上实乃宽仁之君,对那些庶民还是过于宽泛了即便如此,我大秦荥阳之粮仓积谷,依然粟比沧海之水,倒不必长他人志气,而灭我军威风,毕竟几位将军还在这里”


    隗状忙向嬴政请罪道,“王上恕罪,昌平君误会了,老臣并无煽动军心之意啊”


    王翦掀眼看了一眼昌平君,并不多言。


    蒙武垂首想了想,昌平君之言倒也有道理,秦军便是现在就对六国多线作战,倒也不至于要为军粮担忧。


    李斯心头却划过一道精光,王上待庶民太宽仁?不,他深谙商君之法要富国,就要收缴天下之财富与粮食积于国库,正因如此,秦军才成为列国粮草保障最充裕的军队。


    正如神画之中,各地民夫追随反贼杀进咸阳之时,喊的是“诛杀暴秦”,而非“缅怀仁君”昌平君此时这番话语,是大有深意啊!


    恰好,嬴政也是这么想的。


    自那晚看过神画后,那些画面便反反复复在他脑中循环,仿佛在日夜提醒他:看,只要你再蹈覆辙,你的大秦依然会成为一个短命的后世笑话!


    所以眼下的嬴政,不但打算将来舍李斯、而任韩非来设置国家法度,甚至还做好以后要对庶民们宽仁些的准备。


    画中那场熊熊燃烧的火啊,它烧起那一刻,伴随着的,是逆贼们大声斥骂“暴秦终于亡了”的笑声。


    可他如今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或许比画里的自己看得还要清楚——若仅凭六国余孽那帮乌合之众,又岂能将大秦基业摧毁于旦夕之间?


    何为逆贼?无路可退之庶民也!


    也正因为如此,一直坚信法家之术可以让大秦无比强大的嬴政,生平第一次无奈地意识到——这世间除了掌握君权与军权的诸侯,泱泱庶民亦可颠覆朝纲!


    民意如潮水,顺时可撑起泱泱大国,逆时便可将国与君顷刻淹没。


    如何才能顺民意?他想到的,是明赫那句“让利于民,让他们先度过这个寒冬”。


    至少,要让他们活得下去。


    于是,昌平君之言在此时的嬴政听来,似乎颇有几分怂恿他,变本加厉苛待庶民之意?


    这个认知让嬴政很不满,虽然他眼中的昌平君性子随和、素来喜欢出言调侃同僚,此言恐怕也是无心之失


    但就是在这一刻,他敏锐地对昌平君生出一丝稀薄的防备。


    若他不是无心之失呢?顺着这条从未想过的思路想下去,嬴政难免多往更深的地方想了几分。


    如此一来,他立刻就改了主意:煤之事想必瞒不住人,但知晓煤矿位置之人,只能是绝对可靠之人。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李斯,倒不是他高估了李斯的人性之光,而是他了解李斯的趋利之心。


    当李斯从神迹预言中获知,秦国来日必一统中原那一刻起,他定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忠心地守护秦国、为助秦国摆脱二世而亡的命运、为排斥胡亥继位而努力,因为这样做才最符合他的利益。


    这样一来,李斯岂会犯蠢舍弃前途不可限量的秦国,转而跑去给六国通风报信?


    接下来,是蒙恬和其弟蒙毅,至少在神画之中,他们也至死未投向奸臣,一生忠于他和大秦


    这样想着,他便平静听了半晌、大臣们关于“要不要现在就对赵国全面开战”的讨论,顺水推舟点头道,“言之有理,那便一切照旧,诸卿去忙吧。”


    便挥挥手,让蒙恬收起了那幅巨大的舆图。


    李斯跟着众人一同告退后,慢慢朝外走着,心中疑虑更深了,刚跨出殿门,便听蒙恬在身后道,“李廷尉请留步!王上特请您进殿,再议昨日之事。”


    李斯急忙脱鞋重新迈进殿中,其余众人早习惯嬴政不时会单独留大臣议事,便目不斜视继续往丹墀外走。


    待行至转角回廊处,见扶苏远远抱着明赫,念念有词朝这边走来,“孔子说‘入则孝,出则悌,泛爱众’,小九要跟阿兄一起好好学孝悌之道哦,万不可惹父王生气”


    众人见状不免驻足,王翦抚须感慨道,“唉,自楚夫人去后,长公子已许久不曾这般高兴过了。”


    蒙武等人亦唏嘘不已,此事也让他们隐隐感知到一个信号:王上此番破天荒认下九公子,并对他百般恩宠,实则是在群臣面前,彰显对长公子的重视。


    这几年来,随着吕不韦倒台、嬴政夺回朝政大权、却迟迟未立太子一事,朝中早已暗潮涌动。


    自然,从大部分朝臣的本心而言,扶苏身为秦王长公子,又是嫡子,本就该是板上钉钉的秦国储君。


    偏偏,扶苏的身份却有些尴尬——他的母亲出身于楚国王族。


    其实,早在秦国第十任君主穆公时期,便与楚成王歃血结下“十八代诅盟”,双方约定“勠力同心,绊以婚姻”,虽然后来楚怀王背弃盟约,率诸侯联军攻打秦国,但秦楚联姻之事也成了惯例。(1)


    但是,自武王前往周王畿举鼎而亡后,秦国朝政大权,便牢牢掌控在以宣太后为首的楚国外戚手中,相邦魏冉更是权倾朝野,待樗里疾去世后,嬴氏宗室便彻底沦为远离政治核心的边缘存在。


    正因如此,范雎才能凭借“四贵擅权,卒无秦王”之危言,被昭襄王引为心腹,君臣联手夺回王权、将四贵逐出朝堂。


    可楚国势力并未就此被清理干净,且不论穣侯等人回到封地安度晚年、扶持庄襄王即位的华阳夫人不容小觑,便是对当今秦王有救驾之功的昌平君和昌文君,亦是楚国王族中人。


    所以,免不了有人暗中猜测,王上之所以迟迟不立长公子扶苏为太子,恐是担忧将来秦国君王之权,再次旁落到楚国外戚手中。


    如此这般,免不得有人暗暗打起主意来:公子高的母亲是秦国人,家世清白;公子壮的母亲是韩国人,母族式微;而公子胡亥的母亲出自赵太后的母国,胡亥又是幼子


    可如今明赫的横空出现,加上王上对他异乎寻常的宠溺,让众人恍然惊觉——也许,楚夫人的离世,反倒让王上对长公子卸去了大半疑虑之心,故而才以对九公子的态度来暗示群臣。


    毕竟,一个父母不详的弃儿,若换做旁的公子捡回去,是绝不会被王上收养的。


    看着扶苏渐渐走近,众人纷纷行了个礼,扶苏忙抱着襁褓回礼,“诸位请不必客气。”


    昌平君名义上是长辈,又跟扶苏关系亲近,此时正眼含笑意打量着明赫,“那日倒没想到,你与他竟颇有缘分。”


    说着,伸手轻轻刮了刮明赫的下巴,明赫怕痒地扭过头咯咯笑了起来,其他人见扶苏怀中的稚子一笑,便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加上他如雪娃娃般的可爱之态,不免都生出了几分喜爱之心。


    这时,系统高兴的声音接连响起,“恭喜宿主!得到王翦30善意值蒙武30善意值李信30善意值隗状30善意值”


    明赫一听,还有这好事?立刻更卖力地张开没牙的小嘴嘻嘻笑个不停。


    昌平君边笑眯眯逗明赫,边随口问扶苏,“听闻胡亥公子因那晚抓了这小家伙一事,被王上发落到宜春行宫禁足,此事可当真?”


    扶苏想到神画中发生的一切,努力忍着悲愤点点头,“嗯,父王很生气”


    “王翦善意值+20,李信善意值+30”系统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过这回它喜滋滋播报完,却咦了一声,“奇怪!这些人里面,昌平君看起来最喜欢你,而李信看起来像块铁疙瘩面无表情,可为什么宿主你收到了李信的善意值,却没收到昌平君的善意值呢”


    这句漫不经心的话,“李信”和“昌平君”放在一起的名字,如同一道惊雷劈进明赫脑海之中,终于将那层让他总也想不清、看不透的迷雾揭开,原来自己猜错了方向,不是武将!


    下一秒,不知不觉传递出善意值的众人,便听到一声急促的童音响起,“啊啊啊我知道了,我想起来了,太可怕了,不行,我要赶快见大大”


    在隗状等人悚然一惊不知所措之时,王翦苍老的眼中霎时射出一道精光,直直朝突然哭闹不止的明赫看去,不过短短一瞬,便不着痕迹地收了回来。


    众人之中,唯有李信敏锐察觉到他的视线,不动声色看了一眼扶苏匆匆告辞抱着襁褓奔跑的背影。


    隗状表情怪异地看向众人,猜测道,“莫非九公子也是听到那诡异之声,才会受惊哭闹起来?”


    昌平君眸光一闪,“哦?不知左丞相听到了何种异声?”


    李信垂眸掩饰心绪,隗状正要开口,王翦左看右看,哈哈笑道,“哪来的异声,老夫怎没听见?隗状你这老小儿,莫不是昨夜在家中偷吃了酒,神志有些颠倒了?哈哈,老酒鬼一个”


    他爽朗笑着,踏着大步朝前走去。


    隗状气得满脸通红,颤手指着王翦的背影,跺脚道,“我何时偷饮酒了?这老家伙,仗着王上的放纵,整日戏弄人!你们帮老夫作证,方才是不是明明有个声音响起的?”


    李信拱手笑道,“请左丞相勿恼,在下亦未听见什么声响,军中有事先行告退了。”


    蒙武也一脸茫然说没听见,跟着李信一道走了,隗状忙疑惑拉过挚友王绾,“老绾头,此事莫非只有文臣才能听到?你是听见的吧?”


    王绾挥挥衣袖,边拉着他往前走,边嗔怪道,“你莫不是真老糊涂了?别整日疑神疑鬼的!此处是有我大秦圣明之君坐镇的咸阳宫,岂会有鬼怪之事?”


    隗状顿觉得身子一软,边走边惊疑万分:如此说来,莫非只有自己被鬼物缠上了?天爷啊!


    昌平君负手看着众人的身影,掩下心中疑惑。


    扶苏抱着哭唧唧的明赫一路小跑来到殿外,喘着粗气吩咐道,“快去禀告我父王,说明赫哭着要找他!”


    他猜测着,明赫方才心声提到了“好可怕”,想来定是被自己胡思乱想吓着了,谁让这是一个把做梦都当成现实的单纯孩子呀


    章台宫内,与李斯密议采煤一事的嬴政,


    已闻声走来接过明赫,亲自抱着他走进殿中,轻轻为稚子擦去眼泪,柔声安抚道,“小明赫可是饿着了?父王这就让他们热些羊乳来,可好?”


    说着,他转身便要唤人,扶苏正要解释,明赫已急匆匆在心底自言自语,“不是的父王,我不饿,我是装哭引扶苏哥哥抱我过来父王,我想起一个大秘密了!”


    扶苏大松一口气,踮起脚尖极轻地刮了一下他的小手心,嗔道,“你这坏小九,急死阿兄了”


    嬴政脚步微微一滞,若无其事吩咐蒙恬,“去让人给明赫准备一碗羊乳。”


    李斯听见“大秘密”三字,急忙眼巴巴看向嬴政,以眼神询问自己是否需要回避。


    嬴政轻轻摇了摇头,李斯连大秦将来怎么亡的都知道了,何必再多此一举?明赫如此着急来见自己,这个秘密定与秦国有关。


    却听明赫在自顾自地发愁,“晕死,我现在为什么还不能讲话啊啊,这下还怎么告诉大大啊?真希望现在就天黑啊我一定要让父王赶紧知道昌平君的真面目!李信后来率军攻打楚国会惨败,正是因为昌平君从郢陈带着楚军在背后插刀,哼,这个叛徒,果然知人知面不知心”


    李斯骤然大惊,继而心头涌上狂喜,熊启深得王上信任,又因各种盘根错节的缘故,在秦国地位坚若磐石,自己本无撼动他半分的把握哪知这厮竟会叛变?真是人心不足啊!


    扶苏闻言身子猛地一颤,嬴政不动声色弯腰将他抱入怀中,明赫见状忙停下碎碎念,探身伸出小短手去摸扶苏苍白的脸,好冰啊!


    他边用小手在扶苏脸上来回摩挲帮他取暖,边嘀咕道,“唉,可怜的扶苏,抱着我跑了一路竟然还这么怕冷,等寒冬来临他可怎么办哦不过我们有煤,可以做火炉来取暖咦,老百姓也可以用这个法子取暖的不过这样一来,就要加快冶铁速度了”


    扶苏轻轻握住明赫的手,努力忍着眼泪,挤出一丝笑来安慰他,“小九是想为阿兄取暖吗?阿兄不冷哦,我们小九好懂事啊”


    话到最后已带上一丝哭腔,他急忙放开手,转身趴在嬴政肩头,心头喃喃道,父王,父王,儿臣心头好难受啊,小九是定然不会撒谎的,那就代表昌平君后来真的背叛您了!


    昌平君,是他除了父亲以外,最尊敬最敬仰之人,他不明白对方为何要背叛秦国,就像他不理解胡亥为什么要杀光兄弟姐妹


    嬴政压下心头闪过的种种片段和猜测,柔声道,“冬日渐至,父王公事繁忙顾不上你,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每日衣食,勿让你母亲担忧。”


    扶苏悄悄在嬴政肩上擦了擦眼泪,轻轻道,“儿臣知道,我还给小九也穿了两件里衣。”


    嬴政轻轻低头把脸贴近他的脑袋,“父王知道,你向来是最懂事的好孩子。”


    明赫兴奋地拍着小手,好耶,大大也要多抱抱扶苏小哥哥!


    他熟练地朝蒙恬张开手臂,一个合格的大学生要主动帮始皇大大减负嘛。


    蒙恬忙看了一眼嬴政,得到默许后这才趋步上前,接过这“头号小妖精”。


    因手生的缘故,他难免有几分无措,一边僵硬地抱稳这孩子,一边不由在心中腹诽——李廷尉,眼下正是你的表现之机,你为何还不出场来抢他?


    我真的没有带过孩子啊!!


    扶苏被父王抱在怀里片刻,那些惶恐不安似乎慢慢消散不少,他整理好心情害羞挣扎着下地,这才发现殿里摆着一幅巨大舆图,不由奇怪抬头问道,“父王,您方才在跟李廷尉谈论兵法么?”


    嬴政摇摇头,面色郑重道,“寡人有一宝物要展示,待它停留之时,李斯需立刻一字不漏记录于竹简之上。记住,此事尔等绝不可泄露半分!”


    蒙恬和扶苏连连点头,李斯也急忙应下,取出置于案上的竹简,又将方才蒙恬研好的墨取来蘸笔备用。


    明赫低着小脑袋看着这幅巨大的舆图,奇怪想着,“咦,我让父王放在秦国地图上使用,他拿的怎么是七国地图?”


    在李斯和扶苏对这句心声的百般好奇中,嬴政打开案上的紫檀木屉,取出一个造型奇异之物,再几人惊讶的目光里,弯腰将它放在了舆图上。


    明赫激动地在蒙恬怀里蹦蹦,刚才因昌平君之事带来的阴霾早一扫而空,兴奋念叨道,“快,父王快按我昨晚教你的方法:先按一下按钮把它打开,它每找到一处就会停下来,这时就要快点记录信息哦,如果没来得及记清楚,只要喊一句“再说一遍”,它就会复述啦,然后再按一下,它就能继续出发啦,最后我们大秦就可以找到很多很多煤矿了!”


    扶苏闻言差点惊呼出声,忙紧紧用牙齿抿住嘴唇,日常操作神奇之物,竟是小九给父王的?那小九究竟是何人?


    李斯眸光骤然变得精亮,面上却恭敬之色愈甚——九公子果然并非凡世之人!


    接下来,他们在目瞪口呆中,见识到从不曾想象过的魔幻场景——


    当嬴政将此物放在舆图的“咸阳”之上,按了一下按钮,它竟闪烁着星光,开始自动前进逡巡!


    待它停下来时,看呆了的李斯慌忙回过神来,认真看了一下舆图的方位,正待蘸墨抄录之时,竟听见此物发出一道清亮的女声,吓得他手中之笔差点掉地上去。


    只听女声正慢速道,“发现目标煤矿。定位:咸阳城西三十里外。坐标:西山。可探测煤层厚度类型为:地下1.3m以下薄煤层,可开采总量为2亿3658吨;露天3.5m以下薄煤层,预计可开采”


    李斯再次从惊天巨震中回过神来,颤抖着手将此“人”说的信息刷刷记下。


    一向谨言慎行的蒙恬,这会儿早已笑得合不拢嘴,他甚至兴奋得差点一把将手舞足蹈的明赫抛出去庆祝,幸好抛到一半,在嬴政的死亡凝视下堪堪收回了手,急忙目光炽热地解释道,“王上,臣只是太高兴了不过秦国地域广大,臣担心李廷尉抄录不过来,想帮忙一起轮换着抄”


    明赫被举到半空的时候,心都吓得快飞出去了,差点以为他的到来又改变了历史,导致蒙恬黑化了!还好不是


    他急忙朝嬴政伸出小短手拼命挥舞着,吓死个人了,还是父王的怀抱最有安全感!


    嬴政立刻上前将明赫接过,竖着抱在怀中,低头看了一瞬舆图,萧疏轩举间,自有一派拿云揽月的不凡气度。


    他抬头目光灼灼看向蒙恬,声音清朗有力,“也好。但你们要抄录的,不仅是秦国之煤矿,还要将列国境内的煤矿情况,统统抄录下来!”


    第18章


    明赫疑惑仰头, 看着嬴政俊朗的下巴弧线,心中奇怪嘀咕道,“咦, 父王为什么要做好人好事,把六国的煤矿也帮他们找出来啊?”


    蒙恬也有些讶异道,“王上, 您这是要”


    李斯深谙一心二用之道, 正边抄录边侧耳听他们交谈呢,闻言暗道:嘿,蒙氏小子如今还是嫩了点, 竟连这都没听出来。


    他看了一眼嬴政的面色,笑眯眯抬起头, 对蒙恬解释道,“王上此计堪称运筹帷幄而决胜千里之外, 不胜妙哉!如此一来, 待大秦并吞八荒之时, 便是将这些煤矿尽数收入囊中之日”


    蒙恬闻言, 顿时心中一凛, 原来如此。王上果然厉害,目光看得如此深远, 真乃谋略深不可量也!


    明赫立刻喜滋滋抓紧嬴政的臂膊,努力抬起脑袋叭唧啵了他一下——窝的天!始皇大大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这就是君临天下的千古一帝气势啊!大大你太帅了啊啊啊!


    嬴政伸出有力的手掌轻轻扶住明赫的后颈, 又揉了揉他的小脑袋, 对他们点点头, “寡人确有此意。不过, 如今陡然增加抄录六国煤矿的任务,你二人之力恐有不足。倘若寡人未记错的话, 李由与蒙毅似乎年岁相似,都已近弱冠之年?”


    李斯心头乍然一喜,忙恭声道,“回禀王上,小儿李由今年已满十八!”


    蒙恬亦喜道,“多谢王上挂念!臣之昆弟蒙毅只比臣小两岁,仲春便满了十七。”


    明赫暗暗碎碎念道,“他们还是高中生,最多是大学新生,在这时代就已经成为青壮劳动力了…”


    嬴政闻言不由猜测,莫非自己当日猜错了,仙界等级并非是以修为来划分,而是按年龄?年纪越大之仙人,等级便越高?


    如此说来,自家小崽当初自称大学生蔻裙:把⒈48以6九63整理本文,可加入了解,他仙界的年龄,岂非也才十八岁左右?想来梦境之中那位“鸿钧老祖”,并非他的真身


    这个推断,登时让他素日隐隐的担忧骤然落了地——如此便好,寡人不必担心他那副怪异的形象,是滥用仙术而被反噬之故


    想到这里,嬴政心情极好地看着李斯二人,沉吟道,“这个年纪,倒也能学着做点有用之事了明日起,汝等便带他们一同进宫抄录,今日先将秦国的整理出来,不过此事恐需耗上十来日,你们拿去右侧偏殿抄。”


    李斯和蒙恬等到期待中的答复,早已喜不自胜,急忙拜道,“臣等多谢王上恩典!”


    他们如此喜悦自然是有原因的,这还要从历代的封爵制度说起。


    自夏商以来,贵族身份以血缘为纽带代代传承,每个月只需·四到六元即可追更最·新完结文,加入腾讯群八⑴四⑻一6酒6三看文哦从官爵到财富上形成世世垄断,平民几乎无出头之日。


    虽然,到了西周时期,开始在宗法分封制的基础上,设定按功行赏的世袭“五等爵位制”,但在讲究“礼不下庶人”的周礼之中,君王亲近的,是有血缘或姻亲关系的人,尊重的是身居高位的人,按功行赏的对象也是权贵姻亲,跟普通老百姓照样没什么关系。


    直到进入争霸白热化的战国时期,诸侯们为了能抢夺更多的利益,才开始把眼光瞄向了庶民群体——他们广发求贤令,实行授爵制,用利益驱使寒门出身之人为自己卖命,一时纷纷开启变法求强之路。


    但各国变法只如昙花一现,那些平民出身的将相,在与本国贵族旧势力的角逐中黯然收场,连廉颇那样的名将也被逼得逃亡楚国。


    诸国之中,只有秦国连出几代明君,一代人背负完成一个使命,坚定不移地沿着商鞅制定的“强国”之路前行。


    而在实行军功爵位制的秦国,最有机会建功立业的地方,是战场之上。


    连商鞅本人,当年也以文士之身率军亲征,以攻打魏国河西大捷之功,从左庶长而升至大良造。


    当然,若要较真来论,在帝王权威远远大于律法威信的时代,无论是上战场镀金的商鞅、魏冉、吕不韦,还是无须上战场立功,便能位居卿位的范雎、李斯等人,其实都是通过自身卓越的政治价值,跳过真正的“军功”,直接封侯拜相的。


    可放眼整个天下,这种能让君王另眼相看的大才,本就堪称凤毛麟角,至少对不再实行世袭制的秦国贵族子弟而言,这条路几乎行不通。


    甚至,像蒙恬这样,因君王感怀其祖父侍奉三朝、为国战亡,而破格提拔至内史的情况,也是屈指可数。


    绝大多数贵族子弟只有两条路可选:第一条路,嫡长子老老实实等着降级继承父辈的爵位,若其自身一事无成,只能等着爵位传到儿孙之时继续降爵,直到最后变成庶民——正常情况下,没人想选这条路。


    第二条路,则是按秦律上战场立功,若斩首一名敌军前锋戴甲士兵,可获封第一级爵位公士,受赏田一顷,宅基地九亩,还能得到五十石粮食和一个庶子(仆人)乍一看很美,但随着爵位的升高,获封的难度也逐步加大,子孙想要达到李斯和蒙氏如今的地位,也是极不容易的。(1)


    而眼下,君王不但给了他们无尽的信任,还抛出一份额外的恩泽:煤之功用不可估量,若秦国按此图索骥,真能大量挖掘出此物,堪称收获巨大!以王上慷慨的性子,岂能不犒赏一番他们这些勤勤恳恳、负责前期关键工作的臣子?


    前些日子,李由和蒙毅已按秦律向朝廷纳粟千石,被授爵为一级公士,若此番收获颇丰,求王上再为他们授上一级爵位(2)


    二人此刻已将舆图搬到偏殿,眼下也无心再猜舆图上那“奇物”的来历,立刻分工合作起来:记忆力极佳的蒙恬负责记录重点,书写速度飞快的李斯负责奋笔疾书


    这一夜,章台宫右殿灯烛通明,廷尉府上守护花囿家臣等了又等也没见李斯回来,竟暗暗替地里的野果松了一口气——总算没人催你们给他生崽了!


    而早早跟着扶苏一起睡觉的明赫,正躺在床上皱着眉头冥思苦想,过了不知多久,系统提醒道,“宿主,夜已深了,你想起来了吗?到底是什么很重要的大事呀?”


    明赫双眼发直摇头,“还没有,先别吵我快想起来了”


    说完,他继续接上脑中的被打断的线索——究竟是哪件事呢?


    目前可以确定的是,这是一件与秦国战场有关之事,而触发这件事的人,在史书上也只有寥寥几笔,所以他当时才会囫囵吞枣一眼带过了


    但今天,为什么又会突然想起来呢?他确信,是因为见到了李信。


    那么,此事跟李信又有什么关系呢电光石火之间,明赫狂喜地对系统大喊一声,“我知道了,因为李牧!”


    悬着随侯珠的章台宫左侧殿中,待“睡梦中”苦口婆心劝他解决昌平君的“老神仙”离去后,嬴政再次睁开眼缓缓坐起,眸光深幽。


    按明赫的说法,等再过几年,秦国派李信攻打楚国之时,是昌平君从郢陈方向带领敌军从背后偷袭,导致李信只能被迫转身迎敌,在两队楚军的腹背夹击之下,无奈损兵折将大败而归。


    若是换做旁的任何人来告诉他这件事,他都会疑心对方想陷害昌平君,就像有人告诉他胡亥会犯下那些罪孽、他亲手缔造的统一帝国只有十五年国祚一样,他全然不会相信半句。


    可他是深信鬼神之道的嬴政,而一个知晓历史走向、有金手指的明赫在他眼中,是神,不是人。


    再加上昌平君今日那番话——虽然在他当时看来,只觉得是自己因神画预言之事,许多想法已渐渐改变,而昌平君还鼓励他对民众严苛几分,让他不免生出几分不悦和一丝怀疑。可现在,再结合明赫的提醒来看,昌平君此举简直明晃晃地别有用心。


    总之,他就这么毫不犹豫地相信了明赫说的“昌平君会谋反”之事——虽然眼下自己并未统一六国,但秦国数十年攻城略地,夺取六国城池无数,而郢都也在四十年前被白起攻破,早已是秦国之地。


    但问题在于,昌平君身为右丞相,为何会离开咸阳去郢陈?


    他结合明赫之前那句“他被父王赶出咸阳做官去了”,目光微凉——对方前往楚国旧地郢陈为官,真的是被自己“逐出“咸阳的么?


    在此之前,究竟发生了何事让他找到契机,说服自己让一个楚国公子、前往楚国旧都为官?


    莫非是发生了叛乱,所以需要他前去安抚楚国旧民?


    嬴政的眼神渐渐清明起来,看来这盘棋有人早已暗中布局,既如此,寡人也陪你们走上一局。


    打定主意后,他又蹙起剑眉,思索起“老神仙”方才提醒的另一件事:桓猗此番攻打宜安,将仓皇大败而归,李牧会斩杀秦军十万人!


    十多日后,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声响起,在众臣眼中已是失踪人口的李斯父子和蒙恬兄弟,顶着蓬头垢面和黑眼圈从右侧殿开门走出,冷不防吓得殿外两名守卫猛的一个激灵,妈呀,乍一看以为见鬼了,仔细一看,一个个脸色乌青青的,比鬼还吓人!


    李斯匆匆走在最前面,捧着定位器直奔主殿而去,通禀后嬴政很快让他们进去,几人进殿就跪,李斯见殿中并无旁人,顿时凄声道,“请王上恕罪!我等近日兢兢业业抄录舆图,严格按照王上的吩咐操作此神物,孰料孰料”


    许是连日的不眠不休,许是长子会一同被问罪的担忧,让他彻底失去了以往的清醒,此刻只觉得胆战心惊,一时竟再说不话来,心中后怕不已,如此仙界神器,若砸在自己手中,岂非滔天灭族之罪?


    嬴政面色微变,沉声道,“究竟发生何事?”


    蒙恬忙一脸恍惚解释道,“回禀王上!我等方才将剩下六国的全抄好后,此神物里的女子竟说‘任务已结束,请等待销毁’,李廷尉急忙扑上前捂住它,哪知过了片刻再试,已再无反应但我等确实谨遵王上吩咐行事,绝没有故意损毁它,实在是无心之失,请王上责罚!”


    说着,他看了一眼蒙毅,唉,此番本想为他博得一级爵位的


    哪知嬴政不但不怒,反而起身下席,走到他们面前挨个一个个扶起来,在他们受宠若惊的讶异中,笑着打趣道,“看来汝等此番着实累坏了,倒忘了那日寡人说过它只能使用一次,当此舆图上煤矿勘探任务完成之时,它便会失去效用么?”


    李斯闻言,忙扭头看向一旁的长子,父子相视露出劫后余生的笑意,太好了,全家的命保住了!


    不过他转念一想,如此神物竟只能使用一次,简直令人痛心疾首啊!


    蒙恬迷迷糊糊忘了场合,竟高兴得一把抓住蒙毅的衣袖,“二弟,我们不用受罚了!”


    蒙毅眼下虽还不是后来那个严肃的内史,但他年纪轻轻的,性子就比蒙恬沉稳多啦,此时一本正经扯回衣袖,肃色道,“阿兄勿要失礼,此事功过还需王上定夺。”


    又拱手道,“王上,臣已复核一日一夜,无一字差错,请王上移步右殿查验。”


    嬴政笑着点点头,迈步朝外走去,李斯跟在几人身后边走,心头边疑惑道,“怎么十多日没见,王上看起来比往日亲切了几分,莫非我大秦有什么好事发生?”


    还别说,怪不得在满朝文武的认知里,李廷尉是最擅长琢磨君王心思的臣子,这回还真让他猜着了。


    前几日在明赫的提醒下,为稳妥起见,嬴政将咸阳周边另外几处地方的勘探结果交给五黑,命他暗中带人前去挖掘查探。


    今日一大早,五黑便带着三分震惊七分喜气进了宫,告诉他——那几处果然都挖出了煤!


    这意味着,此“定位器”准头极高,大秦从此将能从土地之中,开采出无数堪比黄金的宝藏煤矿,让嬴政怎能不欣喜?明赫呀,果然是大秦的福星小崽!


    宽阔的右侧偏殿中,整齐摆放着几人按国家和城池分类放好的竹简,几乎占去了大半个宫殿,嬴政边含笑随意取出几份查看,边暗暗遗憾:小崽给的那几本轻薄之书,竟能装下数百车竹简记载的内容,若五黑也能研制出“纸”,以后大秦众人记载诸事,又何须这般麻烦?


    嬴政吩咐卫尉、任何人未得君令不可进此处,又重回章台宫主殿,看向眼前连着数个日夜通宵熬夜的几人,感慨道,“大秦有汝等股肱之臣,寡人甚感欣慰,你等四人此番于国有功,爵位各升一级,再各赏绸缎两百匹,诏书明日发布。”


    四人惊喜不已,忙拜谢君王,李斯盯着蓬头乱发望向嬴政,王上,我我竟也有份?


    嬴政瞬间看懂他的眼神,笑着点头,“李由与蒙毅虽尚未入仕,但此番终究是在为我大秦朝堂效力,这份奖赏是他们该得的。至于你与蒙恬虽是朝堂官员,但此事并非你们分内之事,你二人亦夜以继日尽心尽力,寡人岂能厚此薄彼?尔等即刻回去歇着,寡人为你们放三日假,待回宫还有重要任务交给你们!”


    众人忙纷纷致谢,告退出殿。


    李斯一路上百感交集,既振奋不已,又添了几分安心,他虽早料到王上想必会为李由和蒙毅赐爵一等,却没想到自己和蒙恬也有份。


    能遇如此明君,自己岂会起半分异心?便是韩非入仕秦国,王上也绝不会见异思迁!


    到了此时他才开始有些相信,王上约摸真的快原谅他了


    如此一来,李由和蒙毅喜提二级公士爵位,可得良田三顷,岁俸100石。


    秦国官、爵分离,李斯如今的官职虽位列九卿,是仅次于丞相的廷尉,但他并未上过战场攒军功,只靠政治业绩得到君王额外赏赐的爵位,是卿级爵位里最低的十级左庶长,今日荣升十一级右庶长,岁俸升至550石。


    而蒙恬祖父的爵位虽然也是卿,但蒙骜去世后,他十四级的右更之爵,已降两级为左更,由蒙武继承,蒙恬先前凭借破获咸阳几件大案之功,得到五级大夫的爵位,如今便是升为六级官大夫,岁俸从250石变成300石,可得田七顷、宅基地七间。(3)


    总之,虽这些日子他们夜以继日,抄得眼睛都快瞎了,但人人皆有称心如意的收获,出宫时四人皆是一脸喜色


    嬴政负手颀身玉立于殿中,暗自思忖,既然神画之中预示,蒙恬将来有驻边抗击匈奴的本领,想来军事才能定然非凡,大秦如今亟需军事将领,是否应命他立刻进军中历练,转而让蒙毅取代其内史之职


    这时,殿外有卫尉朗声禀告,“禀王上,有前线战报!”


    嬴政忙收回神思,扬声道,“快召进来!”


    下一瞬,一个连日来回骑马疾驰、浑身风尘仆仆的信使,脱鞋快步进殿行礼后,双手举上信件,


    “禀王上,小人送信至宜安军营时,桓将军刚败下第一阵,还受了箭伤,若非王上的撤军令抵达,桓将军正准备再次整队与李牧对峙”


    那士卒望着嬴政不辨喜怒的脸色,舔了舔有些干裂的下唇,这才接着说道,


    “桓将军虽有再战之心,然对王命的遵从之心尤在首位,当即便整顿撤军了。”


    “只是为免此番撤军给赵军留下我秦人胆怯的印象,桓将军想向王上请罪——他自作主张,给李牧送了一封信。”


    第19章


    萧瑟的北风中, 邯郸郊外行走着一支一眼望不到边的队伍,这是前去驰援宜安的赵军主力。


    执鞭缓缓策马走在队伍最前方的,是身穿胡服窄袖战袍的主将李牧, 塞外多年的风霜吹黑了他的肤色,也为他英毅的面庞添上了几分硬朗。


    同行的副将司马尚扭头看了他好几回,见对方神色凝重, 终是开口问道, “李将军,您还在想那封信?”


    李牧点点头,又摇头, “是,也不是。”


    他长期驻守雁门郡, 与朝中众臣并不太熟悉,跟司马尚也是第一次搭档出征, 彼此并不熟悉, 是以不肯泄露心思。


    正因如此, 当初接到桓猗信件之时, 他便第一时间邀请司马尚一同观看, 以示自己坦荡之心。


    哪知,司马尚左右看了一下, 策马离他近了几步,压低声音道, “此番秦国匆忙撤军, 确实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此事疑点太多, 偏桓猗那厮又大张旗鼓给你送信此事老夫已吩咐下去,不许任何人外传, 免得若让王上知晓,或会被奸人借机挑拨”


    前些年李牧镇守雁门郡之时,每日宰杀牛羊厚待士兵,花大量时间教士兵骑马射箭,遇到匈奴来犯马上命人躲起来,几年下来,赵军倒也没什么损失。


    其实,他不过借着麻痹匈奴人的时机,抓紧在训练军队的骑射之术。但朝中之人可不这么看,有人趁机向先王进谗,说李牧胆小怯战,不堪为将。


    先王一怒之下将他召回撤了职,哪知李牧一走,新将领雄赳赳率兵跟匈奴人对打,每回都输得屁滚尿流,先王这才将李牧重新调回了边境。


    当今之赵王虽已即位三年,但司马尚私心里偷偷认为,以今王沉迷酒色、亲近小人的作风而言,或许于国家大是大非之上,判断力还不如先王,故而他担心那封信会给李牧带来灾祸。


    毕竟,李牧是赵国如今硕果仅存的挑梁大将,出则令匈奴人闻风丧胆,进则让秦军视为心腹大患,是以,他虽比对方大上十来岁,心中却对李牧暗暗敬仰不已。


    李牧惊讶看向他,真心感激道,“多谢司马将军为我周全!”


    顿了顿,他又道,“不瞒司马将军,我这几日一直在想,秦军究竟为何要突然撤军?以我对秦将的了解,桓猗于兵法一事远不如王翦,但此人胜负心极重。原以为,小败一局定能激起他的必胜之心,届时,我军再以调虎离山之计诱他入局,必能一举歼灭这支秦军,以此震慑秦人”


    司马尚亦沉思道,“确实如此,桓猗仗着秦国的实力,颇为狂妄自大,按理说,那支箭足以让他愤而再次发起进攻除非,他有不得不撤的缘由”


    李牧面色一肃,喃喃道,“难道,是接到了秦王之令?”


    司马尚抬首看向远处山丘,内心愈发迷茫道,“若真如此,那么问题又来了——那位秦王素来虎视眈眈,将我赵国视为第一块到嘴的肥肉,秦国兵强马壮,他又不知将军之战术谋划,为何会突然下达撤军之令?莫非秦国发生了内乱?”


    李牧紧紧蹙起浓眉,低声反问道,“司马将军可信桓猗信中之言?”


    司马尚坚定地摇首,愤慨道,“此人用心歹毒,故意以传信之举,挑拨李将军与王上的君臣之情,又岂会在信中吐露实情?再者,他说不想再打,是因为要带十万大军回秦国挖金矿,这简直荒谬不堪!黄金珍贵缘于稀少,岂能有需要十万人一起挖的金矿?不过是托词罢了!”


    李牧若有所思道,“是,我也不信,所以待进宫之后,我打算将此信交给王上,以表清白。”


    司马尚惊呼道,“万万不可!”


    他意识到失态,又急忙压低声音,“李将军常年驻守边关,想来对朝中之事不甚了解,待我与将军细细说来如今,郭开因拥立之功,甚得王上宠信,此人嫉贤妒能,极喜挑拨是非。”


    “李将军此番,若是成功引了桓猗入瓮、全歼十万秦军回朝,那么在王上眼中,将军之功劳,将是无上之喜!是洗刷去岁秦军在平阳斩我十万赵军之耻的复仇,是六国中给暴秦强力一击的独一份荣耀以我对王上的了解,有了这天大的功劳在眼前,便是郭开出面,也拦不住王上想豪赏将军的喜悦之心,说不得还会大手一挥,直接拜将军为列侯,再赐您‘武安君’的名头,以此解长平一战之恨”


    李牧听到长平一战,顿觉心中一痛,黯然道,“此番你我本可重创这支秦军,岂料天不遂人意”


    司马尚边牵着缰绳缓缓又近了李牧一步,声音更小了几度,“可如今秦军突然撤退,宜安虽已无忧,但此事落在王上眼中,必会认为是秦军不战而逃如此一来,将军带着大伙浴血奋战数月的艰辛,也变得不值一提,郭开为挫将军之威,必会趁机进谗,您手上这封信,将变成他攻讦您的武器总之,李将军还需待时而动,至于秦军退兵一事,我亦会尽力配合将军,说桓猗是慑于将军威名才退了兵拼着命出征一场,总要给兄弟们争一两分奖赏”


    李牧点点头,心中升起无限的失望与苍凉,叹道,“多谢司马将军一番良言,未料我赵国朝堂如今竟罢了,但愿秦军果真能消停数日。”


    待二人回到邯郸龙台宫时,早得到消息的赵迁,正邀请满朝公卿在举办宴庆功。


    司马尚只觉得一阵感动涌上心头,莫非这么多年来,竟是自己错怪了王上?没想到此番归来,王上竟为他们设下庆功宴


    正在他自我感动之时,赵迁见被宫人引进殿来的二人满身尘土,一脸风霜,与这殿中美酒华服公卿格格不入,顿时升起几分被破坏了兴致的不悦。


    他挥手叫停奏乐的乐工,厉声斥道,“尔等愚蠢武夫,既知寡人今日设宴,为何不先回府沐浴更衣再来朝见寡人?这是不把寡人放在眼里么?”


    李牧一愣,正要开口解释,司马尚忙拉着他跪下,面上一派谄媚道,“王上请息怒!臣与李将军并非有意失礼,臣等是想第一时间进宫,好将秦军败退的好消息告知王上,实在是情难自控,感怀赵国数年的屈辱,终于在王上您的英明统领下被洗刷了!恳请王上恕罪!”


    李牧亦马上心领神会,附和道,“正是如此,臣等喜不自胜,故而”


    赵迁此刻被他们捧得喜笑颜开,这才命人搬来坐席,抬袖和蔼道,“欸,既是如此,二位爱卿对寡人仰慕之至,又何罪之有?快快入座吧。”


    李牧二人被引到靠近殿门的位上,有人忙摆上青铜酒尊为他们满上,司马尚暗叹一声,自己也就罢了,李将军这种国之栋梁,竟然也只能坐于卑位之上!看来今日之庆功宴,要奖赏的另有他人。


    果然,片刻后,只见端坐主位的君王起身举尊,抬袖扬声道,


    “如今之世,暴秦无道,天怒人怨,却不能拿之奈何,令诸国苦不堪言!而此番秦军来犯我赵国城池,正值两军交战之时,秦军竟破天荒第一回 不战而逃!如此看来,我赵国大计已成,天道站在我赵国这边!”


    “故而,寡人今日特意设下庆功宴,为相国与天师的奇策庆贺,天师之功在于占出灾星,相国之功在于设下西引之计,如今灾星吞噬秦国之国运,助我赵国之神威,岂不妙哉!来,诸卿与寡人共举尊,敬相国、敬天师!寡人决定,即日起封相国为武安君,封天师为定国侯,各享食邑三千户!”


    李牧脑中有几分眩晕袭来,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殿中满朝文武,纷纷举尊起身,笑语盈盈恭维庆贺郭开和天师,只觉得此情此景,荒诞不经。


    如今秦国以一国之力而制掣六国,赵国危如卵石,满朝公卿之安危,全仗将士们抛头颅、洒热血,可今日,他们连士卒的功劳也要抢占?


    司马尚见他怔愣,忙扯了扯他的衣摆,低声道,“李将军,快快随我等起身”


    话音未落,只见郭开似笑非笑远远看来,阴阳怪气道,“怎么,李牧将军这是不服?莫非你认为,此番秦军败退是尔等将士之功,天师与本相不配领此功劳?”


    赵迁立刻怒目而视,“李牧!你一介武夫何德何能,敢不敬相国与天师?”


    作为这时代少见的从不信鬼神之人,李牧紧紧捏着金色青铜酒尊,骨节用力到泛白,他暗暗劝自己:今日之隐忍,非为赵国之昏君奸臣,乃是为了赵国之万民,小不忍则乱大谋,忍罢!


    于是,他缓缓举尊起身,淡笑道,“相国误会了,李牧方才只是被相国与天师之神威所震惊,一时未能反应过来,请见谅,李牧以此酒敬二位!”


    说完,将尊中之酒一饮而尽。


    天师坐于上首,神色莫测,郭开则得意抚须而笑


    章台宫中,嬴政疾步下殿,走向风尘仆仆赶回咸阳请罪的桓猗,双手亲自将他扶起,“桓猗,你为我大秦征战而负伤,何来的罪过?还不快起来!”


    说完,他转身吩咐蒙恬道,“速命人传夏无且来为桓猗查看伤势。”


    “喏。”


    满脸络腮胡的桓猗忙阻拦道,“蒙内史请快留步!王上,臣真的只有一点皮外伤,不碍事的!”


    说着,他当场大大咧咧扯开已卸下甲衣的战袍,露出肩胛骨下侧箭伤浅浅结痂处,咧嘴笑道,“王上,不信您看!上回臣攻下赵国平阳邑之时,您赏了臣一件软猬甲,嘿嘿,臣舍不得脱下,上了战场日日都贴身穿着,这趟才侥幸靠它躲过一劫!”


    一旁被扶苏抱在怀里的明赫暗暗惊道,“噫,这长得像张飞的桓猗可真豪放,竟然敢在我家大大面前这般‘坦诚’!”


    扶苏赶紧偷偷多看了桓猗几眼,谁是张飞?


    其实明赫有所不知,秦国君臣的相处方式,与世人想象中的严肃场面有所不同,因为,嬴政实在算得上一位极其宽容的帝王,他既允许大臣们在朝堂上畅所欲言,也能接受性格跳脱的大臣展现率性的一面。


    而百官之中,文臣毕竟讲究个矜持风度,在君王面前向来彬彬有礼。


    但粗狂的武将就不一样了,王翦和蒙骜这对老冤家以前就经常在他面前,因作战谋略不合吵得脸红脖子粗,嬴政虽然自始至终隔岸观火,但从不曾为此训斥过对方。


    正因如此,史书的记载中,才会留下嬴政亲赴王翦老家请他出山伐楚、而王翦却趁机故意多要田宅赏赐之事。


    换个脾气暴躁的君主,便是像王翦这般厉害的名将,若敢当着君王之面恃宠而骄,恐怕也是要小心脑袋的。


    而作为秦地平民出身,靠军功一步步升为将军的桓猗,比起王翦等人而言,在君王面前还要肆意几分。


    缘由很简单,他认为自己能有今日荣光,全赖秦王英明所赐,若以他的出身,换到今日任何旁的国家,恐怕都没有出将入相的机会。


    在桓猗心中,嬴政他的伯乐,是他的天,是他随时可以舍出性命守护的人!


    如此一来,他心中的天秤倾斜得严重,难免对嬴政少了几分畏惧,多了几分亲近,故而于君臣相处之时,全然放下了武将厮杀战场的戒心。


    也正因察觉这个情况,嬴政在与他相处之时,也更平易近人了几分。


    蒙恬跟祖父学过包扎外伤之法,即刻上前仔细查看后,回禀道,“王上,箭伤不及一寸,伤口已愈合,再养上些时日便可痊愈,桓将军确无大碍。”


    嬴政这才点点头,“如此便好!”


    桓猗挠挠头,“王上,大巫师实在厉害,竟能占出臣受伤的日期,实在令人望而生畏!不过臣这点轻伤真的不必撤兵,若非您派人来送信,臣还准备与那李牧再拼上几百个回合,非把宜安攻下来不可”


    明赫暗暗嘀咕,“额,得了吧,你不会真的以为李牧是吃素的吧?除非你再找个关二爷跟你搭档,不然你是打不过李牧的,连命都会丢在他手里不过话说回来,到底要怎么才能把李牧薅来秦国呢?”


    嬴政不动声色记下关张的名字,对桓猗轻笑道,“如此说来,你这是在怪寡人?”


    桓猗忙解释道,“不是的王上!臣实在是心中有愧,我军攻城数月至今颗粒无收,此番又灰溜溜退了军,臣自觉折了我军威风,无颜回宫见君”


    嬴政抬手打断他的话头,“行了,撤军之事寡人自有考量,非你之过,无须再在意。寡人听说,你走前给李牧送了一封信?”


    桓猗闻言又噗通跪下了,“王上,臣方才正是为了此事请罪!臣之所以送出那封信,一是为挽回秦军颜面,二来,则是借此举,顺手在李牧和赵王之间放上一颗砂砾王上请放心,臣与那李牧绝无半分首尾!”


    嬴政点头,“起来吧,寡人既将统兵之权交与汝等,便从未疑心过你们的忠心。寡人此刻是想问你,你究竟在信中写了些什么?”


    桓猗一听顿时乐了,飞快从地上爬起来,咧嘴笑道,“嘿嘿,臣告诉他,我大秦将士并非不能攻下宜安,只是要先回秦国挖金矿,这仗待明年再打!”


    下一秒,嬴政父子耳中便响起明赫的哈哈大笑,因为他觉得桓猗好逗,扶苏轻轻捏着他的小手手,眨着眼睛——嘿嘿,我也觉得他很逗哦。


    蒙恬同样心中一跳,挖金矿?那煤于大秦而言,不就是黑色的黄金?莫非有人泄露了风声?


    他急忙朝嬴政看去,却见君王面不改色轻笑道,“哦,原来爱卿此番出征,竟还为寡人寻得如此一个大惊喜?不知那金矿坐落于何处,你速速禀上来,于我秦国也是大功一件。”


    桓猗又挠了挠后脑勺,旋即搓着手,尬笑道,“王上明鉴呐,臣只会耍刀弄枪,哪来本事发现这等宝藏?金矿…呵呵金矿其实是假的不过,这般虚虚实实混淆的消息送去,正好可以将李牧那厮绕晕”


    他本做好被训斥胡闹的准备,哪知嬴政畅快大笑,道,“桓猗,你这封信着实送得妙极!真乃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在助我大秦。”


    桓猗这下是真懵了,急忙问道,“王上此言何意?


    嬴政这才将秦国发现大量煤矿之事告诉他,并让他回去歇息几日,接下来便要带人前往各处采煤。


    桓猗离开章台宫时,整个人都晕乎乎的,边走边喃喃自语道,“天爷啊,可燃烧之黑石,石头竟然可以被火给点着这般说来,它不就是黑色之金么?原来王上让我撤军,竟真是回来挖金矿的真乃玄之又玄!”


    说到采煤一事,嬴政前几日将昌平君打发去出使魏国,趁机将煤矿一事在朝堂公布,引来群臣震惊不已,但是压根没人信!


    直到五黑奉命在殿外,亲自烧起一堆熊熊燃烧的煤,众人才瞠目结舌,接着个个涕泪横流朝着天空跪下,表达对神灵赐福大秦的万分感激。


    嬴政顺势以“仙人托梦”之言,宣布要在境内开挖各地藏煤之地,如此一来,即便先停下骊山的皇陵工程,仅靠那些隶臣妾和刑徒,也远远达不到采煤需要的人手。


    君臣反复商议后,决定还是先暂缓用兵,让士卒们一同上山下地采煤,尽快把目前能挖到的统统早日落袋为安。


    毕竟,这是能用来冶炼金铁兵器的宝贝黑石啊!


    如此一来,嬴政一边下通知各地郡县做好各项准备,一边将明赫给他的挖煤、搭建浅层煤窑、洗煤之法,命李斯等人誊抄数份,分发至郡守手中。


    五黑也接到按照嬴政提供的“样品”仿制布口罩的任务,届时此物将由朝廷拨出专款,命各地依样制作出来分发给采煤之人。


    嬴政还在明赫的心声絮叨之下,下令煤矿之事与民分利:凡此番被派出的采煤者,挖到50石煤矿,便可获得1石奖励,由他们自由支配。


    高效的秦国大小官吏,仅仅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便筹备妥当,至此,挖煤活动正式拉开帷幕。


    而此时的邯郸城中,赵迁正在接待秘密来访的韩国使者姬槐。


    姬槐激动问道,“此番秦国退兵,当真是因灾星之故?”


    如今的赵迁十分意气风发,谈笑间颇为自信,他笑道,


    “那是自然,君不见,自暴秦四处征伐以来,有哪一次会不战而逃?唯我此番宜安城下与我赵军对垒也!哈哈,这就是我赵国的福气,寡人可真为嬴政送去了一个‘好儿子’!”


    第20章


    姬槐顿时大喜过望, 急忙起身拜道,“如此说来,我等列国, 皆要感谢赵王诞下灾星之大功!”


    赵迁摇头晃脑笑道,“确该如此!待秦国被我那灾星之子将其气数吞噬殆尽之时,尔等须记得当日之承诺, 休得背信弃义!”


    姬槐忙拱手道, “赵王请放心,只要赵王日后肯让我家王上身居藩王之位,我韩国定会全力支持赵国为六国盟主!届时, 我王今时献给秦王之礼物,全会如数献与赵王!”


    赵迁举起金光闪耀的青铜酒尊, 勾唇一笑,“如此甚好。”


    章台宫中, 退朝后被留下来的大臣们, 正目瞪口呆看着宫人手中捧着的、尚衣送来的以柔软绸布制作、以抽绳为裤腰的改良版平角裤。


    五黑师徒前些日子, 根据图纸上的现代桌椅, 再结合秦国王族庄重的纹样风格, 改良出一张两米长、一米宽的紫檀木雕花案桌,和一把宽大舒适的太师椅。


    今日搬来拼装好, 往君王日常批阅奏章的地方一摆放,顿觉高贵又大气。


    嬴政很喜欢这套桌椅的外形, 待摆放妥当后, 他踱步上前, 放置半个身子于椅子之上, 唔,这般坐姿虽于礼法不合, 但确实比跪坐舒适许多。


    原本还在暗暗猜测,这些物件究竟有何作用的大臣们,见状顿时面色巨变!


    左丞相隗状饱读诗书礼仪,平日最是讲究礼法,此时见嬴政竟然变得这般放荡不羁,他臊得想马上捂住自己的眼睛!


    他痛心疾首惊呼道,“王上,您为何要这般垂足而坐于此物之上?如此类比箕踞的不雅之姿,实在有损您的明君之相啊!”


    嬴政又往里坐了一点,后背往椅背上一靠,舒服得心头微微喟叹,原来世间还有这般可放松肩背之物,小崽子真的很孝呐。


    他边坐着示范边笑道,“此高案高椅,确比跪坐舒适许多,寡人今日让诸卿留下来,是想让你们看看它的好处。这般垂足而坐,腿肱之骨便无须再承受全身之力,诸卿案牍劳累之时,将颈背倚靠其后,便能放松许多。”


    大臣们听得心惊肉跳,根本无人接话,也无人敢往案桌下方看一眼,万一不小心看到王上之胫衣…罪过,罪过啊!


    自觉早已看透一切秘密的李斯,却笑眯眯上前奉承道,“臣恭喜王上喜得高桌阔椅,此物不但于腿脚有利,还能衬得王上更英姿挺拔,身姿俊逸如青松修竹,待日后接见列国来使之时,此桌椅定更能彰显我王之威!”


    大臣们恨不得冲上去把李斯一棍子打晕,呸,你这不要脸的马屁精!


    不过,也是李斯运气好,如今武将皆被派往各处监煤,不然,恐怕性格暴躁的桓猗会立刻冲出来揍他一顿,骂他妖言魅君。


    隗状一时又有些惊疑不定,他疑心嬴政今日,莫不是跟自己上回一样,也撞上鬼了?


    他以眼神暗示好友王绾开腔,又苦口婆心劝道,


    “王上,若是军中之粗鄙野夫这般箕踞摆髀,世人只会骂上一句武夫鲁莽,可…您是秦国最尊贵的王,您掌邦礼,统百官,管万民,一举一动皆代表秦国之威严呐!再者,世人本就将我秦国,视为西陲之蛮夷,如今若再这般摒弃垫席垂足而坐,实在万万不妥啊!”


    王绾亦站出来劝道,“是啊王上!昔日,邑姜身怀周成王之时,坐而端庄,站而挺拔,如此严谨之言传身教,以礼仪传于子孙,才有了西周百年之成康盛世!待后来礼崩乐坏之时,周王朝随之一败涂地,可见礼制之事乃国之大事,王上请三思改席为椅之事啊!”(1)


    嬴政淡淡笑了笑,反问道,“诸卿莫非忘了,商君当年之言:“礼者,所以便事也”,能让天下万民受益之礼,方为我秦国需要之礼。再者,诸位又为何不问问,寡人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此物?”


    大臣们一时面面相觑,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自然是五黑送来的啊!


    嬴政狭长的眼眸扫了一眼李斯,又命宫人将平角裤,一一分发到诸位大臣手上。


    李斯收到暗示,心领神会出来解释道,“诸位大人不必担心!古之礼法规定端坐之姿,说到底,不过是胫衣无法遮羞,世人只能以跪坐掩盖,乃迫不得已而为之!但诸位请看手中之物,如今我大秦有此物,名曰‘平角裤’,尚衣不但改良出男女之款,还制出长及膝盖的样式,如此一来,只需贴身穿于下裳之内,便能挡风遮羞,既有此物,垂足而坐又有何不可?”


    大臣们一听,啥?手上这玩意叫平角裤,竟是类似胫衣的贴身裤衩?


    一个个登时恨不得将手里拿着裤衩的,随便找条地缝藏起来,谁家朝堂会拿这种东西登堂入室的?辣眼睛啊王上!


    嬴政起身,朝殿外天空抬袖以致礼,满面肃色道,“此三物,皆是仙人托梦之时赠与寡人!此乃天道赐予我大秦的福气,区区周天子之礼法,怎能与仙人相提并论?”


    “再者,当年赵武灵王能以上褶下绔,取代宽袍下裳,在赵国全面施行胡服衣冠,我大秦今日,又为何不能改席为椅?此事并非小事,寡人心意已决,接下来,请诸位尽快以身作则,将家中案席换成桌椅,并督令各郡县张榜召民普及此事,以助大秦百官子民早日摆脱跪坐之弊。”


    大臣们一听“仙人”二字,顿时纷纷恍然大悟,每一根毛发都在庄重地肃然起敬,再看手中的裤衩,刹那间也变得顺眼极了。


    连隗状都一脸激动地跟着大伙整整齐齐恭声道,“王上英明!臣等遵命!”


    先前,他们年轻的君王抛出煤一事时,众人的将信将疑之顾虑,在那堆烧得火红的煤中统统转变成无尽的惊喜。


    哪知接下来,君王又拿出舆图,告诉他们哪些地方有煤矿,接着如手握聚宝盆一般,拿出采煤洗煤之秘法、石磨制造之法、以菽制作豆腐之法


    眼下,仙人又来托梦赠物,立刻让众人变得坚定起来:管他个什么周礼不周礼的,都是些毫无用处的虚名,半点比不上仙人送给咱大秦实实在在的礼物,相信王上,准没错!


    我秦国的王上,可是当今诸侯之中,唯一被天道选中的王啊,这是何等的无上荣耀!


    再者,也是托了王上的福,他们如今才能吃上豆芽和豆腐这种新鲜吃食,可香了。


    正因如此,一时之间有不少大臣相约回府后,悄悄关起门来喝酒时,你一言我一语地,为嬴政脑补了一出人神相恋的爱情传说:


    昔年,九天玄女下凡助黄帝安四海,济万民,后来带他羽化飞升回昆仑之仙境,未曾想自家王上也有这般大造化!


    总之,他们认定,帮大秦的定然也是位美丽的仙女,她走遍人间后,发现当今秦王年轻俊逸、风采不凡,与自己十分相配,所以才暗暗将一颗芳心暗许,将恁多仙界宝物统统送给了王上。


    喏,那裤衩就是证据。


    若非爱恋王上之人,又有哪个仙人会在赠送桌椅之余,还万分体贴地为他配上裤衩?


    明赫:听我说谢谢你们!


    午食时分,扶苏抱着明赫过来了,如今明赫已满两个多月,白里透红的小脸墩又圆了几分,一双亮晶晶扑闪的大眼睛,总是含着笑意看人,每回扶苏抱他去后宫,小哥哥姐姐们都会抢着抱他哄他。


    大家都很宠爱他,公子高的阿母云夫人,前几日还破天荒在嬴政去她宫里时,期期艾艾恳求,说她想收养明赫。


    当然,嬴政在公子高兄弟几人期盼的目光中,断然拒绝了。


    扶苏虽也还是个孩子,但他这些日子将明赫带得极好,几乎将对母亲所有的感情,全部倾注到了明赫身上,还因此重新变得神采奕奕起来。


    而明赫呢,他虽然被其他兄弟姐妹抱着也是乐呵呵的,但嬴政看得出,他心中最依赖喜爱的人,除了自己就是扶苏。


    正因如此,嬴政才生生忍住了将明赫抱来章台宫同住的念头,他不忍扶苏再次陷入孤苦无依的悲伤情绪,亦舍不得分开这对相亲相爱的小兄弟。


    至于其他人来养明赫?不管出于真心还是假意,想都别想。


    如今,他让扶苏带着明赫每日来章台宫与自己一起用餐,虽对工作狂的他而言,这般难免要多耗费些时间。


    但凡事有弊必有利,好处是他既能多抱抱小崽子,也能与长子趁机加深感情,避免神画预言中子不知父的误会再发生。


    如此一来,扶苏与父亲的相处时间变得比以往多了很多,也渐渐不那么拘谨害羞了。


    嬴政自将起居搬到章台宫后,便将起卧偏殿的宽敞外间,用作了餐食之处,此处原本按这时代的惯例,靠墙夯了一个土炕,铺满几层苇草编织的黑白斧纹“筵”后,再铺上更柔软的“席”,炕上摆上一个食案,吃饭时需脱鞋上炕跪坐。


    如今炕早已撤走,取而代之的,是五黑亲手打造的一套圆桌餐椅。


    说起这个,连明赫都对秦墨佩服不已——人家可是土生土长的古代人啊,不仅有依样画葫芦的手艺,还有灵活改造万物的脑子,怪不得能造出震惊世人的兵马俑。


    宫人端着餐具进来将午食一一摆上,这些日子,明赫终于见识到嬴政的日常饭食。


    毕竟是食材匮乏的先秦时代,除了宴会上会多几道菜,平日里,并没有影视剧里满满一桌的精致菜肴。


    如果用后世普通人家的餐食标准来看,始皇大大的工作餐,简直算得上非常简朴!


    嬴政与扶苏每餐通常是四菜一汤,其中荤菜一般是羊肉和烤鱼,或者各种腌制的肉类、肉酱。总之,牛是秦国最宝贵的劳动力,非病死不准屠杀。而猪肉膻味极重,在调料匮乏的时代也没什么人吃。


    至于他们剩下的两菜一汤,则全是水煮蔬菜。


    但这时期的蔬菜,只有华夏大地上的古老本地品种,数来数去,也不过葵、薤、韮、葱、藿、莱菔等寥寥几样。


    其中,葵是正儿八经的蔬菜,也是这时期最味美的菜中“贵族”,其叶肥厚,甘美多汁,叶片能从初春一直反复摘到秋季,正因如此,它也是寻常百姓吃不到的餐桌美味,通常出现在富贵人家的餐桌。


    当然,古人不知道的是,他们视为上等美味的葵,在后世是备受嫌弃的木耳菜。


    薤是被后世称作藠头或者野葱的一种菜,自带一种类似葱的浓郁气味,如果将其根部腌制做成凉菜,倒别有一番风味——可惜这时期的盐是苦的。


    韭是小韭菜,虽然韭菜炒鸡蛋,是一道后世很多人喜爱的美味菜肴,但这时期没有铁锅没有植物油,连宫中都将此菜拿来炖煮,更遑论吃不起鸡蛋的百姓之家了。


    葱也是本土小葱,拿来煎鸡蛋饼也是极味美的,但在这时代它并不是美味的理由与韭同理。


    至于莱菔,可不是后世又大又甜的白萝卜,这是古老的未经改良品种,根部又小又苦涩。人们自然舍不得丢弃它的叶子,于是一道苦涩的萝卜与其叶炖煮的汤就有了。


    藿是菽豆类的叶子,却并非后世吃火锅爱点的豌豆尖,而是不影响收成的杆上之旁支末叶。这时期的菽豆也是古老品种,产量本就极低,没有人会为了多吃一口菜,而去冒险掐掉顶端嫩芽。


    这样一来,明赫看着他俩每天吃水煮菜实在忧心,又进商城买了一本菜谱和劁猪之法送给了嬴政。


    故而,今日的饮食,已是嬴政吩咐膳房按食谱改良过的:陶簋里是豆腐焖猪肉,撒了点切碎的野葱做调料,陶鼎里盛着一锅莱菔炖羊肉,还有一道只洒了盐的烤鱼、一道炖豆芽和水煮葵菜。


    被嬴政抱坐的明赫,边想着铁锅是刚需、必须尽快弄出来,边撑起脖子朝桌上看去。


    因为,嬴政自从发现他在宴会上愿意喝羊乳后,便叮嘱人每日几趟地为他准备羊乳羹。


    明赫喝了营养液后,虽然并不会有饿感,但前世美食的记忆已深深印在了骨子里,让他总有些谗吃食,当然,除了母ru


    说来也奇怪,他前世从不喝羊乳,认为此物极腥难以下咽,但如今来了秦国,他觉得每一口羊乳都是那么的甘甜味美,如此一来倒能稍稍解馋,所以他每回都喝得很欢快。


    许是战国时期习惯分餐制的缘故,嬴政日常的工作餐并不需要宫人守着夹菜,她们在端上来后,以匕分舀到君王父子各自面前的陶碗之中,便可退下了。


    自从宫中石磨到位后,扶苏便极喜爱豆腐的软糯口感,加上不膻的猪肉切成碎末,拌入其中一起炖煮,混合野葱的特殊香味,他每一口都吃得很认真。


    嬴政则喜爱莱菔炖羊肉,暗道如此一来,莱菔的苦涩之味便被羊肉的鲜味掩盖了,堪称冬日一绝。


    父子二人身为礼仪周全的古代贵族,在私下用餐是严格秉承“食不言寝不语”礼法的——如果没有明赫这个小话包子在场的话。


    喏,眼下嬴政以匕喂他吃完羊乳,明赫乖乖躺在他怀里让父王好好吃饭,心头又在碎碎念个不停了,“好想吃萝卜炖羊肉啊!萝卜牛腩也好久没吃过了还想吃火锅,想吃卤鹅,冬天需要点美食来暖暖胃铁锅,铁锅,我需要大铁锅算了,我还是多看看父王吧,看看帅帅的父王就算吃饱饭了,毕竟秀色可餐嘛…”


    扶苏听得直心疼,差点拿起一旁分餐的匕,舀一口豆腐喂到明赫嘴里,但他惯性朝父王望去时,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能让明赫知道别人能听到他的心声,不然他会被吓到的。


    嬴政很快便想明白“秀色可餐”这个陌生词语的意思,有些无奈,这小崽竟将这个词,用在寡人身上?


    不过他心里也颇为煎熬,不论明赫在仙界究竟是何种模样,多大年岁,他遇到的明赫,就是怀中这个小小的崽子,是眼前谗吃食谗得口水直流的奶娃娃,偏偏这般小的婴童,除了ru汁和水以外,不可再进食其他食物,每每旁人进餐,便只能眼巴巴地干看着,让他如何不心疼?


    为不惹明赫继续谗下去,父子二人心照不宣地摒弃了细嚼慢咽的餐桌礼仪,加快速度吃完,便命人收拾妥当,抱着明赫乘车前往郊外。


    据治粟内史回禀,他命人在咸阳郊外良田播下的两亩油菜籽,如今已长成两尺高的油菜杆,放眼望去郁郁蓊蓊,长势十分喜人,所以今日嬴政要带李斯一同去查看。


    说起来,李斯在花囿种下的土豆,也慢慢抽出了茎杆和青翠的嫩叶,让他欣喜万分。经过煤矿一事他已确信:大秦有仙人相助!


    所以,土豆并非催命之果,而是真能亩产十钟之粮,嬴政果真对他十分信任!


    他扪心自问,自己身为神画中的叛君之臣,古往今来,还有几个君王,敢以这等胸怀气魄再大胆重用他?只有王上会如此啊!


    他思来想去,不管用什么办法,都得把王上喜欢的韩非留下来,以报君王浩荡大恩。


    为此,他不但力邀韩非去家中小住,还特意为他买来两名貌美姬妾,盼着韩非这孤家寡人早日生个孩子,便能顺理成章留在秦国。


    可惜,韩非不近女色,不但当天便将身契还给那两名女子,还自掏腰包给了她们一笔盘缠。


    而且,韩非近日时常与他念叨,说自己在秦国已待了一个月,既然几次找秦王说存韩一事都无望,便想早日回新郑。


    李斯不由暗暗疑心,对方想尽快回国,是为了将煤一事告诉韩王?做梦!


    韩非的策论之道虽高出李斯一截,但他生来养尊处优,从未有机会亲身体验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所以,论起对人心的揣测和警惕、对阴谋的实践经验,他其实远不如李斯。


    李斯今日特意邀请上韩非,便是想让嬴政意识到——韩非已知晓秦国太多机密,必须设法将此人留在秦国,绝不能将他放走。韩非若不肯留人,就得留命!


    可李斯千算万算没算到,生活当中总有一些突如其来的惊喜。


    待众人准备妥当即将离开宫门之时,宫门外有宫中转运邮信的士卒策马赶来,见嬴政的出行金车在此,忙大声禀道,“报!禀王上,韩王给您送来了加急书信!”


    说着,翻身跳下马,呈上一卷用作绢帛密封的竹筒。


    挽车的中车府令忙下来接过竹简,毕恭毕敬递给蒙恬,蒙恬以掌将竹筒封泥拆开,取出里面的帛书,双手呈到打开的车窗内。


    正要上车的李斯不由得顿下脚步,眼中划过一抹狠辣——若韩王求王上早日放韩非归国,那么


    下一瞬,明赫的惊讶声在他耳中响起,”啊?韩王请求父王收留韩非,让他不必再归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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