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盛暑天气, 乌云和雪球也往外边跑得少了,近来总是贪凉趴在冰盆边上,但也是闲不住, 爱闹贾环陪它们玩耍。
“好了, 别总在这缠我。”
雪球趴在他腿边,脑袋一个劲地蹭来蹭去,“汪呜……汪。”
“你这撒娇的功夫见长, 也不知是跟谁学的。”贾环伸出脚尖在它脑袋上轻轻抵了一下,“毛这么厚, 离我远些。”
“呜呜。”雪球耷拉着眉头, 直接一个瘫倒压在了他脚上。
贾环只得弯腰摸了摸它的毛肚皮, “好了, 我只是嫌热,又不是嫌你, 乖。”
小家伙好哄得很, 这样也就不生气了。
乌云见状也蹭过来躺下, “汪、汪呜。”
两只毛茸茸的大狗都躺在书桌下袒出个肚皮,用爪子扒拉贾环的衣角, “呜呜……”
“还当自己是小狗崽呢?再怎么腻歪, 我也是抱不动你们的了。”
云翘拿了花编藤球逗它们出来, “三爷看书呢, 别闹他了啊,咱们吃饭去。”
“罢了, 这么待着罢, 躺一会儿也就睡着了。”
贾环近来都没有时间带乌云和雪球出去玩, 甚至都没有时间陪它们,想来也是不忍心。
说话间香扇拿着食盒进来了, “三爷,才去小厨房拿的绿豆羹,清热降暑。”
“今年似乎格外的热。”
百合绿豆羹清甜,但贾环却觉得没味,“把蜂蜜拿来。”他只有在夏日里才胃口好些,也更愿意吃东西。
“有新酿的槐花蜜,闻起来比玫瑰露还香。”
晴雯将书柜收拾了一番,说着往壶里添了些水,“侯爷又让人送了两瓶鸾蜂蜜来,就放在那边儿架子上。”
贾环一双赤脚放在乌云背上轻轻搭着,“什么时候让人送来的?”
“今儿一早,你还睡呢。”
她站在桌边研墨,“老太太说你近来念书辛苦,又正值苦夏,怕你亏了身子,让翡翠姐姐送了些补品来。”
香扇将蜂蜜罐子拿来了,用小银勺挖出来浇了些在绿豆羹上,晶莹甜蜜。
“回来的时候经过怡红院,不知太太今日是动了什么怒,听外边的几个婆子说,正在里头生气呢。”
贾环这才端起碗继续吃,“怎么这时候进园子来了。”
“谁知道,我也没敢多问,看了两眼就回来了,只怕要出事。”
云翘站在窗边往院子里瞧,“太太不常往园子里进,既然来了,就一定不是小事。”
他也如此想,毕竟宝玉无病无灾的,近来又没生出什么事,“如今二哥哥大了,一切都不比小时候,太太自然更上心些。”
“你们常日里也少与他玩笑,免得被那些婆子们见了在太太面前添油加醋的乱说。”
云翘婉约柔美,晴雯又生得太好,在月蜃楼中倒没人会说什么这方面的闲话。
毕竟府里都知道他这个做主子的护短,因是自小伺候的,赵姨娘也喜欢她们。
便是有人去告状,他和母亲也有法子护着。
但若是牵扯到宝玉,那却是不好说的了,毕竟那是老太太的心头肉,太太如今膝下唯一的儿子。
他近来忙于科考,若是一个不妨出了事,万一照管不到,怕是会委屈了她们。
“三爷,这些我们都省得的,你放心。”
贾环点了点头,又道,“林妹妹近来身子渐好,她素有嗽疾,近来也在吃燕窝,你把我用的冰糖多包一些送去。”
现下京中常见的冰糖都是从洋糖中提炼的,洋糖也就是瓦馏来的土白糖,虽然不受季节限制产量也更高,却没有蜀地用新鲜甘蔗榨汁窨制成的冰糖好。
燕窝是容易得的东西,但若能用上更好的冰糖,想来也是有益的。
香扇便到一楼储放药材的香室称了两包冰糖,送去了潇湘馆。
黛玉正坐在书桌旁写字,抬头便见一枝夜合花被放在眼前晃了晃,她笑着伸手接过,“呀,好俊的花。”
夜合枝叶婆娑,花朵雪白玲珑,整个大观园也只有月蜃楼种了几棵。
“这时候你怎么来了?”
香扇把带来的东西给了紫鹃,将贾环吩咐的话说了,“只盼着姑娘用了说好,三爷日后还送来。”
“真难为他的心……想得这般周全。”
黛玉让雪雁将今早父亲送来的点心包了一些,给香扇带回去,“我瞧着精致,虽还没用过,环哥哥大约也喜欢。”
香扇不好推辞,便接过好生道了谢。
手里冰糖的份量不轻,紫鹃估摸着怎么也有两斤多,“三爷近来念书更勤谨了,身子可还好?”
“还好,也得亏是夏日里,若换了冬天,还不知怎么样呢。”
闲话了几句,香扇便离了潇湘馆,突然想起方才的事儿,她就没有走小路回月蜃楼,有意从怡红院跟前过了一下。
怡红院的门就只开了条缝,还没等她走远,就听到身后一阵动静,是王夫人带着丫鬟出来了,后面还跟着宝玉。
宝玉垂着头,看不清面色如何,王夫人停下步子不知又说了些什么,他便转身回院子里去了。
香扇拿着点心回了月蜃楼,“这是林姑娘给的。”
油纸包里是三四样点心,有杏仁栗子糕、奶油卷、玫瑰乳酥,还有透花糍。
“我正想着这个呢。”
因着午饭时辰到了,贾环就只用了玫瑰乳酥,他坐到了二楼廊檐下的小方凳上,“闷得很,怕是要下雨了。”
晴雯在他身后打扇子,“总算能凉快凉快了。”
“暑天旱热,我们的日子好过,但庄家农户却是艰难,来场雨也好。”
雨水总是说来就来,小厨房送来的饭食才摆上,外边就哗地下起雨来。
噼里啪啦的雨点子打在房檐屋顶和湖面上,渐渐往屋内送进凉风。
薛玄就是这个时候来的,衣裳都几乎淋得透了。
“怎么也不叫人送把伞,湿成这个样子。”贾环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都是冰凉的,“快进来换身衣裳。”
乌云和雪球高兴地直绕着二人打转,还想往薛玄身上扑,想让他摸摸自己,“汪!”
他被闹得没法,只得弯腰各摸了一把,“都已经进了园子,没成想才过了栊翠庵就下起雨来,也不好再叫人,就这么走过来了。”
晴雯放下干帕子便离去了,还顺手关上了琉璃隔门。
“我还没换衣裳,都是湿气,免得染到你身上了。”
贾环松开他半湿的发尾,嘟囔了一声,“哦。”便回到榻上坐着看书去了。
薛玄拿了帕子又到柜子里找了衣裳,仍旧去了屏风后面,乌云也屁颠屁颠跟了过去,然后被赶了出来。
它才出来,雪球又跑了过去,自然也同样被赶了出来。
只是雪球出来的时候嘴里还叼着一条腰带,献宝似的咬来放在了贾环手边,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汪。”
“……?”
玄墨丝银革编的腰带,细得约只有一指宽,尾端定着嵌翠螭龙纹金犀比。
贾环莫名其妙,“你是觉得这个好看?”
“汪!”雪球给予肯定。
薛玄换好了衣裳,走过来拍了拍它的脑袋,“咬这个做什么,不乖。”
“这可不是我教它的。”他将腰带放在边上,喝了一口牛乳茶,“你吃饭了么?”
薛玄在他身边坐下,伸手将人抱进怀里,低头蹭了蹭脸,轻声道,“我都有好几日没见你了。”
“哪有好几日,不过才……七日。”
贾环抿了抿唇,直接在薛玄怀里翻了个身趴着,“累得很。”
虽然每次晴雯和云翘问自己累不累,他都说不觉得,但是这么一日不停歇的熬着哪有不累的,只是不好跟人说罢了。
“一听你这么说,我就想去收买贡院的考官。”
他再疲惫,也还是被薛玄这句话逗得笑了,“你、你这话说得跟不知天高地厚的土财主一样。”
薛玄也笑道,“土财主就土财主罢,能让你高兴也值了。”
贾环这段日子一直绷着心神,现下难得觉着松快些,“再有半月就是乡试了。”
若能考过乡试便是举人了,未及弱冠的举人圣上登基至今也没有几个,即便是明年开春的会试不中,他也不算功亏一篑。
会试不中再考就是了。
“不说玩笑,今年乡试的考官已经定下了么?”
薛玄嗯了一声,将他的手和自己的牵在一起,“往年顺天府乡试的主考官都是从进士出身的翰林中挑选,今年或许会是陈文景。”
这是贾环所没想到的,“怎么会是他?”
“陛下不想将试题一直定在翰林院手中,准备让前科状元主考今科乡试。”换句话说,若是贾环明年能考上状元,三年后也能做主考官了。
状元的官职并不固定在翰林院,这样也算是流通起来了。
“副考官分别是鸿胪寺卿和都察院左佥都御史,都是进士出身,入朝为官十年有余的,为人也清正稳重。”
试题由主考官出,再由两位副考官三议三定,最后交于皇帝过目准允,才能封存。
贾环把手掌和薛玄的比了比,有点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幸好我和陈文景今年也没见过几面。”
不过话说回来,满京城明里暗里找陈文景、还有秦铂和李世言请教的人多了去了,王公贵族里要参加此次科考的也不只他一个。
就连把已经辞了官从前考过探花的学士请回家做老师的,他知道的都不只一家。
都是为了前程,自然是各凭本事,贾环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若不是老圣人和今上治国严谨,薛玄方才所说收买考官这样的事,恐怕也是避免不了的。
外边的雨越下越大,屋内的烛光被轻风吹动,微弱柔和却也明亮。
他听着雨声,不免有些犯困,两个小家伙也上了榻,脑袋叠着脑袋趴在另一头打呼。
薛玄将小卧毯搭在他腹间,亲了亲他颊边的小痣,“睡会儿罢,你是真的累着了。”
“唔……”
第 92 章
次日园内才传出话来, 昨日王夫人往怡红院去的那一趟,竟赶走了三四个丫头。
宝玉总是不思进取,又不愿读书, 虽如今大了不似小时候那般成日与女孩儿家厮混, 但相处间仍旧没什么分寸。
贾环一早才听铃铛说起这事,没多久就见宝玉垂眉耷眼地来了。
“蕙儿,上茶。”
他本坐在蔷薇花架下的秋千上, 见状便放下了书,“二哥哥, 坐。”
宝玉一脸没精神地样子, 默默在石凳子上坐下了, 皱着眉头闷闷地, “好没意思……”
贾环才洗过头发,现下正搭在秋千上晾着, “今儿没这么热了, 但瞧着二哥哥的面色, 却像是中了暑气一般。”
“你又笑话我。”
他勉强笑了笑,看上去很是低落, “都是我不好, 平日里口无遮拦惯了, 她们并没有错, 但却因着我的缘故被太太赶出园子去了。”
蕙儿端了茶来,顺道将已经熬好的药放下了。
“事已至此, 多说也无益。”
贾环赤脚踩着木屐, 走至他身边坐下, “你若觉得愧对她们,悄悄地让人递去些金银之物, 即便是无法再回园子里来了,往后出嫁也好有体己傍身呢。”
宝玉摇了摇头,显得不大赞同,“她们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哪里是区区银钱能弥补的。我想着等太太气消了,好求了老太太再将她们接回来的。”
“这话说得跟孩子一样。”贾环拿起勺子搅了搅汤药,“二哥哥生来锦衣玉食,自然不觉得。”
“你当人家好好的女儿家,都是满心满意上赶着来咱们家做丫头的不成。”
宝玉被说得一愣,“怎、怎么能这么说呢,做咱们家的丫头难道不好么?”
贾环笑着摇了摇头,伸手往他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再好也是做奴才的,怎么会有人甘心做奴才,让你去你愿意么?”
不过是图着怡红院里的差事轻,月钱也不少,而且比在别处有体面些。毕竟她们争也争不了别的,就只能争些体面了。
凤姐就曾说过,便是咱们家的丫头,比人家的小姐还强呢。
说是这么说,但府里这些家生子,生来就是主人家的奴才,连个可以选择的权利都没有。
他们的婚嫁生死都由主人家做主,怎么能不可怜。
被王夫人赶出园子让自家老子娘领回去的那几个丫头,在贾家没了活计,往后就只有找个小厮配了这一条路了。
“可我已经打算好了,我屋里那些丫头无论家里外头的,到时候都要回了老太太全放出去的。”
贾环知道他的心,这也算是难得,“但如今这几个你已是保不住了,可不是要想些法子弥补?”
“能不能接回来还要另说,但自己手里有些银子,怎么都是好的。”
“往后无论嫁得如何,是不是聘做正头夫妻,你不放在眼里的那些金银之物,于她们来说便是在夫家底气了。”
宝玉泄了气,只得点了点头,“那明儿我就让人多包些银子,分送到她几个家去。”
“老爷就要回来了,你也多想想该如何应付老爷罢。”
他一听这话,也没功夫想什么丫鬟了,“环儿秋闱在即,老爷还能顾得上我么……”
贾环挑了挑眉,“我若能中举,老爷或许还高兴些,若是不中,仔细他连带着责问你。”
宝玉当即就有些坐不住了,“我近来的功课已经快补完了。”
“这么快?又是林妹妹帮你补的?”
他显得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耳朵点了点头,“嗯。”
贾环倒觉好笑,故意打趣道,“哎呀,怎么就没人帮我补功课?”
“环儿一向勤谨,自然是用不着补功课的。”宝玉见他喝完了药,便从石凳上站起身来,“该是你午睡的时候了,我也回去了。”
他的头发已晾得差不多了,又说了这半晌的话,也是累得很了,“铃铛,替我送一送二爷。”
………………………………
贾政正巧赶在秋闱的前一日归家,但此时贾环已经进到贡院里去了。或许是因着心里牵挂得紧,他一时也没空去管宝玉如何。
“到底是头一次考,他年纪又小,便是不中也没什么的……”
赵姨娘这几天拜三清老爷和文昌帝君拜得头晕,一听这话就想把他的嘴堵上,但又不好真的说什么,“三清在上,别听我家老爷的话,定要保佑我儿一举中第。”
贾政在屋内转来转去,乡试已开始五天了,还有四天才能结束。
贡院里条件艰苦,号舍又狭小,吃睡上定然是不会好了。九天九夜不是好熬的,何况贾环的身子又弱,怎能让人不担心呢。
幸而如今正值八月,若换了冬日里,怕是要去掉半条命。
一想到明年开春的会试是在二月,贾政就又开始叹气了,“哎……”
自贾环进了贡院,老太太、太太便开始茹素,贾政与贾赦也实是担忧不已,连带着底下人伺候着也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妨触了什么霉头。
满府上下沉寂了好几日,一直到乡试结束。
是宝玉和贾蓉去顺天府接的人,贡院的大门一开,便有应考的秀才陆陆续续出来了。
贾环走在后头,正在和身边的人说话,他系着花鸟莲青披风,身姿在一众年长考生中最是显眼。
“三叔!”
他的面色不太好,似还伴有咳嗽之状,听到声音便抬头看了看,随后笑着和身边的人说了两句什么,就朝着二人走了过来。
钱槐钱椿忙跑上前去接,“三爷,您可算出来了,快到车上去歇歇罢。”
贾环确实累,乡试的难度比县试和院试大多了,对身心都是折磨,主要实在是太熬人了。
九天九夜,他在第六天的时候就已经很不好受了,但也只能强撑着答卷,好在此次试题他还算有把握。
“环儿,你的脸色好差,是不是发热了?”
宝玉虽没有参加过科考,但想也知道在号舍里待着不好过,何况还要始终保持着聚精会神,答卷时也不能有任何差池。
贾环摇了摇头,“只是有些咳嗽。”
钱槐扶着人上了马车,几人便启程回府了。
贡院对面的路边停着一辆青蓬马车,芦枝看着贾府的车行得远了,转头朝里道,“侯爷,三爷回去了。”
薛玄撂下车窗帘幔,“月底才能放榜……回罢。”
芦枝只得驾车往回走,“您都在这等了半天了,怎么三爷出来了也不去见见。”
“他现下还不知累得怎样,不急在这一时。”
……………………………………
次日就是中秋,因着是阴天不好赏月,在荣禧堂用过饭后众人就各自回去歇着了。
贾环的咳嗽有些严重,贾政也不好多问些什么,一切只等放榜。
“三爷,药熬好了。”
晴雯将药碗端至床前,“明儿再请太医来看看罢,这一日一日的咳着也伤身呢。”
“没有发热已经是好的了。”他端过药碗一饮而尽,埋怨道,“这药喝了几次,怎么觉着没什么效用。”
香扇合上了里间的窗棂,“病去如抽丝,只要细细养着就定然会好的。”
有些话或许真的不该说,贾环当天夜里就发起热来,烧得浑身滚烫。
“我可真是乌鸦嘴了……”
乌云和雪球一左一右趴在旁边,让他觉着更热了。
发热的药很快就端来了,这是他从前吃过最有用的一副药,所以月蜃楼长年备着。
云翘吩咐外边的小丫头,“等天一亮,就传话出去请王太医来。”
也不知怎么的,如此发起烧来,他竟反而不咳嗽了,“也是怪事。”
贾环四肢酸痛难忍,喝了药躺下没一会儿便挨着雪球睡着了。
也不知是睡了多久,只觉得迷迷糊糊地有人在给自己捏腿,他只当是晴雯,继而就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直睡到将近午时才醒,大约是退热了,所以身上也松快许多。
香扇正拿了帕子给他擦脸,“三爷醒了。”
“嗯……”
贾环撑着手坐起身来,香扇便拿了两个软枕垫在他背后。
晴雯端着药进来,见他醒了直念阿弥陀佛,“这一病,人都瘦了。”
“果然还是逃不过去。”他病恹恹地,人没什么精神,嗓子也哑了,“这副身子也就这样了。”
几个丫头面面相觑,看出他现下极不高兴,也不好再说什么,服侍着吃了药也就退下了,只余晴雯在内伺候茶饭。
“如今身上可还疼了?”
贾环摇摇头,微微抬起腿来,“好多了,亏得你给我捏了那么久。”
晴雯愣了一下,随即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是侯爷。”
“侯爷天才亮就来了,你睡迷了喊腿疼,侯爷坐着给你捏了大半个时辰呢。”
她又笑道,“后来姨娘来了,他才走的。”
贾环眨眨眼睛,病中愁绪也连带着消去了些,而后又问,“他来了,没给我带吃的?”
晴雯这才想起来有一盒芙蓉玉露团,“偏是你算得准。”便去将放在外间的食盒拿了进来,“瞧,我都给忙忘了。”
他才喝了药,正好吃一个压压苦味,“唔……有樱桃蜜酱的味道,甜。”
同时心里也觉得舒坦多了。
晴雯给他倒了一盏温茶,“侯爷说你病着,不好多吃这个,本不该给你带的,只是想着你如今难受,吃点甜的会好些。”
她又小声道,“侯爷让我看着你,只叫吃一个。”
贾环皱起鼻子,一贯的口不应心,“他真讨厌。”虽这么说,但到底也没去拿第二个。
“乌云和雪球也被他带走了?”
就说怎么觉着身边空落落的,原来是少了那么两大团毛茸茸。
“是,侯爷说它们闹腾,临走时就一道牵去了。”晴雯拿了身干净衣裳来给他换,“身上可还有哪处不痛快?老太太那儿还等着回话。”
贾环打了个哈欠,“就是有些头疼,旁的倒没了。”
他的视线落在窗外,轻声道,“你让人去回老太太,就说我昨夜在院子里猛地看到个人影儿从墙头翻出去,着实唬了一跳,这才受惊发热的。”
“三爷?”
“就这么回罢,我睡了。”
是晴雯亲自到荣庆堂去回的话,贾母听后果然生了大气,“这定然是上夜人的过失,等园子里进了贼她们才知道厉害。”
当即便传了凤姐来问话,夜间偷闲还是小事,若吃酒赌钱,门户任意开合,那才是大事。
此事关系不小,凤姐正愁园里这些有年纪的老妈妈们不好得罪,如今贾母出面料理,正合了她的意。
老太太动了怒,谁也不敢讨情,待入园内一一盘查,果然揪出几个大头来。
其中一个是迎春的奶妈,贾母尤其重罚。
那奶妈哭天喊地的说再不敢了,只求老太太宽恕这一回。
因着与郑家的下聘之期在即,邢夫人也生气,便冷笑道,“你不必想着回头再找二丫头求情,她是个不管事的性子。”
“如若不然,你怎么有胆子拿她的金凤去典当?”
奶妈当即吓得磕头求饶说就赎回来,但却无人理会她这话,仍旧打了四十板子撵出园子去了。
迎春坐在一旁也不吭声,只手上绕着帕子,宝钗与探春怕她面上过不去便宽慰了几句,她倒不觉得,“妈妈做错了事,合该受罚的。”
众人见状也习惯了,又与老太太陪坐片刻就各自散了。
出荣庆堂的路上,邢夫人与迎春一处,“前日中秋你姊妹们都戴金凤,就你没有,我便知道是没了。”
“妈妈说暂借了去一日半日就赎的,谁知就忘了。”
邢夫人知道她不愿生事,“忘了这话也就只有你会信,罢了。那攒珠累丝金凤我已叫人赎回,待会儿送到你那去。”
迎春欠了欠身,柔声道,“谢太太。”
大观园上夜看门的婆子媳妇自此被换了一批,且无人再敢生出吃酒懈怠的心,生怕一个不妨被抓个正着。
………………………………
贾环养病这几日闭门不出,除了赵姨娘谁也没见。
后来即便是痊愈了也始终懒懒地,一直到八月二十九乡试放榜那日,他没让人跟着,自己牵着马出了门。
贾政亦是起了个大早,派了一波又一波小厮不断地往顺天府贡院去,放榜的时辰不固定,总是让人心焦的。
“中了!中了!三爷中了!”
屋内几人心头一惊,贾政忙问,“当真中了?!”
贾赦也拍了桌道,“还不站定回话,瞧你慌得!”
那小厮喜得笑意满面,额头全是汗,当即跪下磕头道,“恭喜老爷,三爷中了!中了第三名举人!”
当堂陪坐的清客幕僚都涌上来贺喜,奉承得贾政满面红光。
“快,快命人往老太太那里告诉一声。”
那小厮忙不迭找了个管家媳妇,往荣庆堂报喜去了。
贾母王夫人等知晓了自是欢天喜地,又说要设香案上告天地祖宗,又说要做法事散钱给穷人积福。
赵姨娘知道后跪在三清像前直哭,心疼得不行,“我的儿,你这些日子吃的苦如今可算是有回报了……”
为着幼时生的痴病,贾环启蒙得晚,所以总怕落后了旁人,打从能出门后便日日去学堂。
每年春夏之际胸闷气短,秋冬体虚又不思饮食,身子弱得几乎是一碰就倒,就算这样也从没放下过书本。
赵姨娘又想起贾环幼时曾说过的话,那时他还那么小,身量甚至才到自己的肩膀。
他说‘母亲,以后咱们的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的。’
或许这府中的人都已经忘了,从前她们母子俩是怎么被人在背后议论的,但是她这个做母亲的永远不会忘。
她的儿子才不是傻子!她的环儿明明是顶顶聪明的孩子!是最好的孩子……
赵姨娘掩面趴伏在蒲团上,泪珠子如同断线的珍珠,慢慢洇湿了袖子。
第 93 章
往年乡试中举的名录是送不到皇帝眼前的, 不过因为已连着两科的状元都是顺天府乡试的解元,所以启文殿也会备一份。
德禄捧着卷轴,将举人名录放在桌案上慢慢展开。
承湛帝站在龙椅前, 眯起眼睛看了看, “解元唐申舟,亚元裴录,第三名经魁……贾环。”
“哎呦, 小公子可真是少年英才,不可估量啊。”
皇帝也大笑两声, “第一眼我就瞧这孩子好, 果然不错, 有胆识有才学, 也难怪……”
“谨意前两日还说,贡院里号舍的布置太差了, 在春闱之前要让人好好整修一番。”
德禄躬着身子也笑道, “侯爷有善心。”
承湛帝点了点他的肩膀, “你这话说得不实诚。”话音才落,殿外通报弘亲王与雍亲王请安来了。
“传。”
水钧和水铮下了朝往东宫请安后, 便来与皇帝复命。
“父皇, 今年各省中除遭受天灾疫病之处格外减免佃租, 其余赋税欠款户部已清, 鱼鳞图册也已重新绘制完毕。”
“营缮司所估修坛庙、城垣、衙署还在工程中,虞衡司军器案房所研发的火药已暗中运往边域, 各处的军费军需也核对过了。”
“还有兵部……”
皇帝点了点头, “别站着回话了, 坐下喝口茶。”
水钧说了这几箩筐的话,顿觉口干舌燥, 明明活是他们两个一起干的,偏水铮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回话复命的可不是都得他来。
好容易将事情交代完了,他猛灌了两大口茶水,“父皇看什么呢?”
“顺天府乡试的举人名录。”
水钧便也凑过去看,“环儿考得怎么样了?”
“喏,第三名经魁,他这样小的年纪,已是极难得的了。”
水铮坐在一旁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德禄见他的茶都要凉了,便上前换了一盏,“殿下,喝口水润润罢。”
他这才端起茶用了一口。
皇帝和水钧挤在一处,谈论着今年的科举,“等到明年春闱,若是环儿得中贡士,父皇可有意在殿前给他个状元?”
“这孩子,你当状元是你碗里的大米饭?这是说给就给的东西吗?”
水钧笑嘻嘻地,拉着皇帝坐下了,“我就是随口一说,科举是大事,自然是不能儿戏的。”
“做不做状元难说,封官儿总是要的,到时候把他给儿臣吧?”
他抱臂指了指案上那卷轴,神情桀骜,“翰林院有什么好待的,我正愁没有个得力的臂膀,整天跟那些老头子在一处真是待也待够了,满身的酸腐臭气。”
皇帝抬手就往他脑袋上拍了一掌,“什么老头子,传出去多不好听,欠他们在朝上说你是不是。”
“哎呀,不说就不说,给我么!父~皇!”
德禄见惯了他从小到大这劲头,笑着摇了摇头,转头却见水铮微蹙着眉头,“殿下?”
“……无事。”
德禄到底是看着他们长大的,如何能察觉不出,便有意看了座上的皇帝一眼,正好对上视线。
“好了好了,你想要他,还得问问人家愿不愿意呢,犟脾气……夙仪的官职待我问过他以后再做打算。”
水钧不大高兴,但想想也只得如此了,“哼。”
皇帝一看他这德行就想笑,“去,等科举的事了了我就和老圣人好好说说你们的亲事。”
“看你成家了还是不是这么不害臊。”
水钧的脸一下红了,“哪里就到成家的时候了,这不是,还小呢么……”
皇帝当即抬脚踹了过去,“滚滚滚,说你不害臊你还不觉得,蹬鼻子上脸。”
二人走后,德禄便让人将那长长的名录好生收了起来。
承湛帝拿着奏折回了侧殿,“宴川总是默不作声的,该有个活泼些的人陪着。”他又顿了顿道,“元烨够活泼,他兄弟两个一起长到这么大,倒也没将他影响了。”
“想来这脾气禀性是改不了的,罢,这样也好。”
德禄抱着一大摞奏折跟在他身后,笑说,“二位殿下各有长处呢,奴才看都是极好的。”
皇帝想起水钧的话,摇着头笑笑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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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院门口多得是来看榜的考生,贾环远远坐在马上,看着荣国府的小厮欢天喜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青蓬马车停在巷口,芦枝碰了碰侧生的胳膊,“咱们都等了好久了,你说三爷这是做什么呢。”
“许是累了,停下歇歇。”
薛玄透过窗户看去,只觉他身形纤弱得过分,秋日多愁又加之病了一场,就愈发显得清瘦。
自从过了十六岁的生辰,贾环就已不束长生辫了,他的头发长而柔顺,今日只挽了个高高的马尾。
转眼已是九月,天渐渐寒了,一件秋香色寒月折桂的呢羽斗篷将他整个人都拢了起来。
又不知等了多久,榜下热闹的人群已渐渐散了,他才下了马朝着贡院门口走过去。
薛玄放下窗幔,便也下了马车,对着车旁的二人吩咐道,“别跟着了。”
乡试的榜很长,顺天府的中榜者共有一百二十五人,贾环是第三名经魁,基本不用怎么寻找,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同榜前十中他的年纪最小,第一人的解元今年三十有六,比他大了将近二十岁。
“咳咳……”
贾环忍不住地蹙眉,西北风起来了,果真是觉着天寒了。
未免惹人注意,他只略看了看几个熟人的所得名次,才转身准备离去,一回头就见到薛玄正站在几步外等他。
他捂唇又咳了两声,便走上前去,“你怎么来了。”
“这么重要的日子,我怎么能不来。”薛玄为他拢了拢斗篷,伸手碰了一下他的脸颊,“到车上去罢。”
贾环跟着走了几步,原来自己方才待着的街道旁还有个小巷,“我不该问你怎么来了,而是该问你来了多久了。”
“我也是才来的,谁成想正巧就遇见环儿了。”
这话他压根不信,但刨根问底也没意思,却还是笑了笑,“那还真是巧了。”
二人上了马车,车内有燕窝粥和温在暖盒内的牛乳茶,侧生也去将汤圆牵了回来。
“手这样凉。”薛玄将他的手捂热了,又给倒了一盏牛乳茶,“喝一些暖暖。”
贾环昨夜没睡好,他心里烦得很,所以总是翻来覆去地醒。
今日又起得比晴雯她们还早,连饭也没胃口吃,便牵马出了门。
暖融融的牛乳茶,他捧着喝了一口,微微蹙起眉头,“怎么没有味道?”
“你还咳着,就没有放太多蜜,不甜么?”
贾环将茶碗送到他唇边,“你自己尝尝。”
薛玄看着他皱起的鼻尖,轻笑了声,抿了一口道,“好像是不够甜,不如用些燕窝粥罢。”
“不想吃了。”
贾环到底提不起兴致,马车又晃悠悠的,便半靠在软枕上睡着了。
薛玄眸色深沉,指尖抚过他的眉头眼尾,不免叹了一息。
一路回了永宁侯府,青蓬马车没有停下,从小角门进去直直行进了内院。
“到贾府去传个话,就说我正好在顺天府办事。环儿明日还要去府尹和主考官举办的鹿鸣宴,怕来回劳碌伤身,我留他在身边住一夜。”
芦枝应了一声,带着汤圆下去了。
薛玄将人抱下马车,回了自己的院中,但是贾环睡得不够安稳,半路就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问,“到家了?”
“呵……是到家了。”
卧房里点着极淡的沉水香,他把人放在了床边,“还困不困了?”
贾环点点头又摇摇头,“困,但睡不好。”
总是醒来醒去的,觉又短得很,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梦,根本没有真的歇息到。
薛玄找了一身更柔软的素衫为他换上,“今日乡试放榜,也算了了一件心事,再睡一会儿?”
他紧紧皱着眉头,“要是又醒呢?”睡不好真是烦死了!
薛玄想了想,“你肚子还空着呢,我让人做一桌你喜欢的菜,再温一壶酒来好不好?”
“……酒?”贾环还没有真的喝过酒,从前跟他们一起吃饭也只是喝蜜果浆,“喝一杯说不定真能睡得沉一些。”
“于你来说一杯就够了,多了也是伤身。”
永宁侯府的厨子手艺确实好,或许是和薛玄待在一起,事事顺意,他的心烦也减淡了些。
碧玉的桃花盏里盛满了金泉酒,“这不比花果酿的酒,怕你喝不惯。”
贾环瘪了瘪嘴,“什么酒对我来说都是喝不惯的。”
这倒也是,薛玄不禁笑了笑,一饮而尽,“我陪环儿一起。”
“你什么酒量我什么酒量,等我喝完睡着了,你都还没开始上头呢。”
这一杯也就两口的量,贾环端起桃花盏直接喝了下去,疑惑道,“怎么没感觉呢?”
薛玄怕他头疼,说什么也不让再喝了,“快到床上躺着去,睡下就好了。”
他只觉得脸有些热,但还完全没到醉的时候,不过也挣扎不开,就这么被抱着放进了被窝里。
“我还没、没醉呢……”
薛玄看着他迷离无焦的双眼,面颊泛红,怎么都是醉了,就又喂他喝了一口茶,“头疼不疼?”
“唔。”贾环摇摇头,像是汇报一般,还有些大舌头,“那我碎觉辣。”然后就闭上了眼睛。
薛玄也是头一次见到贾环醉酒的样子,和他平时一样的乖巧可爱,心也跟着软了,“睡吧,我就在这。”
才让人把外间的酒菜都撤出去,里间就传来他的声音,还喊着什么掉进水里了。
“薛玄……水好冷……”
着急忙慌进到卧房的时候,贾环的胳膊还扑棱着,“呜呜……”
薛玄赶紧将人紧紧抱进怀里,又裹好被子,“好了好了,不冷,我在这呢。”
贾环有些魇住了,细细碎碎一直在说梦话,一会儿说车来了,一会儿又说腿好疼,脸上又是泪又是汗,可怜极了。
“是我不好,我不该让你喝酒的。”怕说梦话会咬着舌头,薛玄将自己的指节放进他嘴里,“环儿,环儿……环儿。”
他一下睁开了眼睛,像是真的被叫醒了,但细看还是迷糊的,睫毛都因被梦中的泪水洇湿了而垂下来。
“薛玄……我讨厌这个地方……”
薛玄愣了一下,忙连声唤他,“环儿,醒醒。”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不把我也带走……为什么我要做瘸子……”
“我讨厌你们……”
“什么正出庶出!为什么!凭什么!”
“两辈子也救不回我了……我活不成了……”
“我不想再喝药了……”
薛玄想认真听清楚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又始终听不明白。
虽然听不明白,但是他话里的委屈和难过,薛玄却能感受得到,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悲伤。
“环儿,以后我只带你去喜欢的地方。”
“无论正出庶出,我保证从今往后荣国府最尊贵的只有你,不会有人敢在背后说你。”
“我不会让你活不成的……”
“只差茯苓脂了,等方子成了你就再也不用吃药了,我一定会让你的身子变得和寻常人一样好。”
听得懂的,他会为贾环解决,听不懂的,等以后明白了,他也会为贾环解决。
所有的一切,只为了贾环能高兴。
也许是听到了这些话,也许是自己哭得累了,他扭脸在薛玄胸前蹭了蹭,将眼泪汗水都擦了个干净。
接着吸了吸鼻子,又喃喃说了一遍,“我讨厌这个地方……”
薛玄嗯了一声,“好。”
“但是我喜欢薛玄……”
他猛地怔住,双眸微睁,嗓音是自己都没注意的沙哑,“环儿,你说什么?”
贾环蹙了蹙眉,脸颊还是红的,或许是太累了,或许是憋了多年的话今日一股脑说出来了。
他趴在薛玄怀里,沉沉睡了过去。
徒留薛玄自己,怀里抱着心上人,只能孤独而寂寞的回味,方才一闪即逝梦幻般的那句喜欢。
想得时间太久,连他都不禁觉得,那句话是不是因为自己酒喝多了而产生的幻听。
第 94 章
贾环这一觉睡得很沉很熟, 似乎是做了很多梦,但又想不起来具体梦了什么。
他足足睡了三四个时辰,醒来时都已经将近傍晚了。
“嗯……”
睡得久了身上酸软疲累, 他就直接将腿搭到了薛玄身上, 摆了一个非常刁钻的姿势躺着,“你的法子还是有用的。”
“环儿,来。”薛玄将人抱进怀里, 给他捏了捏手指和胳膊,“金泉酒有些醉人, 下回还是给你换成春玉景, 喝下好睡觉。”
他趴着抻了抻腰, “唔……酒不错, 好喝,下次还喝。”
薛玄听他这样说, 便轻笑了一声, “好, 下次还喝。”
贾环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丝愉悦,立刻伸手去扯他的唇角, “你笑什么?”
“环儿睡得好, 我自然高兴。”
薛玄抱着人坐起身, 为他理了理睡散的头发和衣衫, “这小脸儿都睡出印子了,看来枕头上的绣线还是不够细致。”
“唔。”他捧着脸揉揉, “还好, 这已经是我几日来睡得最好的一次了。”
贾环掀开床帐一角, 屋内昏暗幽静,只能听到窗外刮风的声音, “天真的冷了。”
他的手撑在薛玄腹间,不自觉捏了捏,“怎么我就没有。”
贴身的绿纱小衣被他轻轻提起,露出柔韧纤细的腰身和雪白平坦的小腹,即使他故意绷紧了,也丝毫没有肌肉鼓起的痕迹。
薛玄握着他的手,将衣衫拉了下来,“该着凉了。”
“只要环儿好好吃饭,多长肉,以后也会有的。”
贾环撇撇嘴,“以后也不会有的……”他这身子也就这样了,总是苍白而消瘦,不像个正常人。
“罢了,你这样的……长在我身上或许也不好看,我才不羡慕。”
薛玄笑着点了点头,“想来这世间,只有旁人羡慕你的份,何需你去羡慕旁人。”
“环儿丰肌弱骨,姿容绝世,我只觉得每一处都是最好的。”
贾环歪头打量着,“还记得我头一次见你,那样的清贵、雅正,宝玉怕得什么似的。”
“怎么当时就看不出你有今日这样油嘴滑舌的时候。”
他身上披着锦被凑到跟前去,故意哼了一声,“旁人若知道你私底下这样,我瞧你还怎么端得起侯爷的派头。”
薛玄握着他的腰往怀里拽了一把,“初次相见的时候,环儿还知道唤我玄哥哥,怎的如今一声也不喊了?”
“还要不要脸了,美得你。”
如今乡试出榜,他得以中举,总算是了却一件心事,“对了,你怎么知道我今日会到贡院看榜?”
“原本并不知道的。”薛玄拉着他的手,垂下眼睫,“只是想见你,便去了。”
贾环挠了挠脸,有点不好意思,“那、你到月蜃楼找我不就好了。”
不过他那几日等放榜等得心烦,谁也不想见,只一味的拿病了当借口去谢绝见客。
就算当时薛玄去了,怕也只会吃闭门羹。
“我还不知道你么,不愿意见人便不愿意罢,那我只好自己想法子了。”
贾环听了难得反思起来,但又觉得自己没错,“左右也不是我让你等的,你若今日碰了个空,可别怪在我身上。”
薛玄早已习惯了他的小性子,便轻笑道,“怎会怪在环儿身上,都是我愿意的。”
再说,今日到底也还是见着了。
“离春闱还有五六个月,又该冬天了,便好好养着身子,不要总惦记着念书。”
“我已经和陛下说好了,乡试之后便将贡院的号舍都重新修缮一番。春闱二月正是冷的时候,到时候会在原有的份例上再多加两个炭盆。”
“未防夹带作弊,号舍上锁之前要搜身,衫袍只能穿单层、鞋也只能穿薄底,定然是冷的了。若炭火再不足,可怎么熬。”
“我已经让专人赶制了一批御寒的厚袍子,就当是陛下恩典体恤考生,届时分发下去,你自然就也能受用到了。”
贾环还是没忍住道,“开春参加会试的举子起码有三四千人呢。”
什么修缮号舍,做厚袍子,眼看也都是薛玄自己出钱出力的了。
既然是打着陛下的名号,怎么好只优待了这一届,怕是从今往后都要如此,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虽说薛家是最不差钱的,但来回做了这么多功夫,就只为了他那几日能过得稍微好受些……
“你何须为我做到这个地步,会试艰难,佼佼者众多,我也不一定考中的。”
薛玄笑了笑,宽慰道,“以你的家世即便不参加科举,也跑不了一个官做,如今不过是求个仕途顺遂,心安理得。”
毕竟走科举入仕,比靠着家世荫官要来得实至名归许多,也更容易触摸到实权。
就如贾政这般得受祖荫的,年近五十,才从工部员外郎升任都水清吏司长。
“更何况,陛下总是会眷顾你的。”
贾环叹了口气,“我也知道,罢了,何必提前忧愁这些。”
薛玄掀起床帐,单臂抱着人下了床,“正是,既已过了乡试,好好过完这个年才是正经。”
“别说过年,重阳节都还没到呢。”
他在柜中取了衣裳,悠悠道,“先吃饭,我都听到环儿肚子叫的动静了。”
贾环脚趾蜷缩着,嘴硬道,“……我才不饿。”
薛玄故意将人举高了些,装作附耳过去,“来,我听听。”
“不许、不许听。”
…………………………
贾环一举中第,来荣国府恭贺的人一波接着一波。
亲近的薛、王、史三家自不必说,与贾家常有来往的远近亲友、公侯王府,还有金陵老家的几门亲戚、甄家、邬家等也都传信来贺。
弘亲王府、雍亲王府、还有北静王府和定城侯府这几家,就是贾环自己的人情了。
“只是中了举人,何必弄这样大的阵势。”
他这几天忙慌得跟过生辰一样,且一日都未曾闲下来,“困。”
赵姨娘喜得眼尾笑纹都添了两条,“你小孩子家的懂什么,前两年乐善郡王的小儿子中了秀才,还摆酒宴客呢,他儿子都三十了。”
她啧啧两声,满是骄傲,“我儿子才十八!”
贾环被她这语气逗得,笑到肚子都疼了。
但这事倒也是寻常,他在贡院就已见过许多年逾四十的考生,更有甚者连头发都白了。
顺天府乡试的几百人中,他只见到过两个与他同龄的,放榜的时候他曾留意过,有一个也中了,而且是第五名。
“母亲可还记得我说过的甄宝玉,他也中了,想来不过一月便能抵京。”
赵姨娘手上正缝着一件中衣,随口道,“他当真和宝玉长得一模一样?”
贾环点点头,“甄家和贾家一向有来往,等他上京来了,定然也会到家里来的。到时候和二哥哥一见,那才有意思呢。”
“世间竟真有这样的巧合……”
晴雯端了熬好的药来,“三爷,方才玻璃姐姐来说,老太太让你午睡醒了到荣庆堂去一趟。”
他应了一声,“知道了,没说什么事儿?”
“没呢。”
赵姨娘才陪他吃过饭,闻言便起身准备离去,“药别放凉了吃,我先回了,你乖乖的。”
“母亲这话像哄小孩儿似的。”贾环当即便接过药碗趁热喝了,“这下安心了?”
“得了,你午觉去罢,今儿天暗,书看多了伤眼睛。”
明日就是重阳节,如今大观园里的桂花开得正盛,馨香馥郁。
每年此时,贾环都要多喝一碗天香汤来疏肝解郁、健脾补虚,好在也是已经喝惯了,“倒比常日的药味道好些。”
“这药三爷每年喝着,如今连皮肉都透着香,比咱们用的香袋子香丸子好闻多了。”
他伸手点了点这两个丫头,“万不可为了什么香不香的,胡乱喝药啊,身子康健才是最重要的。”
铃铛和蕙儿年纪小,被这么一说也不敢再起念头,只笑着答应了。
云翘铺好床榻,让铃铛把乌云和雪球牵了出去,“这往来恭贺想来明日也消停了。”
贾环看了看外边的天色,便换过衣裳睡下了。
…………………………
“请老太太、太太的安。”
荣庆堂内只有贾母和王夫人正在说话,还有个鸳鸯留在内。
鸳鸯替他去了外披的斗篷,“三爷,喝盏杏仁茶。”
“有劳鸳鸯姐姐。”贾环接过茶碗喝了一口,香甜滑润,“老祖宗今日气色真好,难不成是有什么喜事?”
贾母让他坐到身边,笑着拍拍他的手,“好孩子,是不是喜事还得问问你的话。”
闻言,他眸中的笑意慢慢减淡,心中已有了不好的预感。
“你父亲的意思……是你还小,如今又正是念书的时候,他是轻易不愿意叫你分了心的。”
贾环只垂首喝茶,“老爷的话,我都明白的。”
王夫人也道,“只是老太太想着好亲难得,春闱也不远了,便是先商定下也好说的。”
“南安王妃的次女,今年十五了,尚未定下人家……”
贾环记得,北静王当初的主婚人就是老南安王妃,是个和善的人。
如今这位王妃他曾听老太太提过,也是一向温厚有礼的。
“从前来的那些官媒也就罢了,你如今学有所成,若有适龄的孩子,也可以相看相看。”
贾母摸摸他的脸,眼中满是慈爱,“你命里原不该早娶的,我也说了,即便是定下,这几年也不好真的成事。”
这话贾环听得明白,贾母是顾忌着他的身子。
“只是王妃说了,很看中你的人品才学。又说南安王曾在春狩上见过你,英勇猎虎,他实在是满意。”
他愣了愣,“啊?”
“那虎……不是、我跟您说过的,那是薛、玄哥哥出的力。”
贾母笑着点头,“是是,我知道,奈何人家就是喜欢你,直说等上几年也无碍。”
“等到那时,你仕途稳当,身子也养起来了,正是最合适成家的时候。”
按理说,这种事是不该和贾环商量的,无奈贾政这个做父亲的不同意。
大抵是说贾环好容易将身子养起来,这两年才见成效的,念书本就辛苦,何必这么早就定下。
再者即便是愿意过几年再成亲,但世事无常,谁又能保证两下里能一直相安无事。
定亲便是将两家拴在了一起,同荣辱,共进退。
说到最后母子两个有些僵持住了,贾政又不好忤逆贾母的意思,只得作罢叹气离去。
他的顾虑其实也是贾母的顾虑,但南安王府又实在是好门第。
倘若就这么拒了,一是太过可惜,二是怕贾环知道了埋怨,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要告诉一声,问问他的意思。
第 95 章
贾母将这门亲事中的利害关系都细细说了, “自然了,还是要看你的意思。”
高门世族娶亲,求的是品行性情, 她一向不看重门第富贵。
只是贾环的身子不好, 京中有女儿的人家挑选夫婿时即便觉得他好,但也会于此事上顾忌一二。
贾母不愿意家里的孩子被人挑拣,所以这两年并未真的开始考虑他的婚事, 只求他先将身子养好才是。
这孩子自幼乖巧,温软又心善, 只盼要配个伶俐有主意的女儿家才好, 这才是夫妻相合之道。
贾环面颊微红, 似是有些害臊, “老祖宗厚爱,只是孙儿年纪小, 尚不经事, 恐辜负了王爷与王妃的期望。”
“这倒不是最紧要的, 只是你会试在即,怕分了心。”
贾母怜惜他苦读多年, 如今一朝中举, 正是博前程的时候。
倘若此时出了什么差池, 只怕也是伤身, 那可就不好了。
王夫人也道,“老爷说, 等你过了会试再商议也可。”
贾环有些头疼, 这事不太好一口拒绝。
南安王妃的次女, 说起来也是他高攀,南安王府又素来与贾家有来往, 怎么好直直的就驳回去。
同意是不可能同意的,如此也只好先按下不提,往后再打算。
“春闱在即,孙儿暂无此意。”
贾母只说让他放宽心,这事究竟也不急,只是王妃前日有心提了两句,还并未放到明面上说。
从荣庆堂出来的时候天都暗了,贾环陪着老太太用过饭才坐车回了大观园。
云翘正要让人去找,“怎的去了这样久,可用过饭了?”
“嗯。”他身上有些不痛快,进内室换了衣裳便径直上了二楼。
晴雯将一直温着的药端了进来,“方才史大姑娘身边的翠缕送了帖子来,明日要在藕香榭办螃蟹宴赏桂花。”
“翠缕问不知三爷身子好全了没,姑娘奶奶们都应了要去,若是方便也请您去凑凑热闹。”
贾环拿了那帖子看,“这几日园子里桂花开得正好,难为她想了这个主意。”
香扇和云翘带着几个小丫头捧了热水来伺候他洗漱,“后日便是重阳,今年老爷们都在,少不得规矩些,也都顽不起来,正好明日先乐一回。”
晴雯拿了香炉将帐子里熏过一遍,“过了重阳就是真的冷了,还是先拢个汤婆子罢。”
“嗯,昨日就觉着脚凉得很。”
乌云和雪球还没到洗澡的时候,否则他睡觉时就拿乌云来暖脚了。
天彻底黑了,贾环历来在秋冬之时气弱血虚,晴雯便睡在了琉璃隔门外的小榻上守夜。
屋内只有门边的烛台燃着灯,他虽在床帐内躺下了,但脑中却一直想着事情。
楼下的自鸣钟响过两声后,贾环才慢慢睡着。
………………………………
次日的螃蟹宴倒是真热闹,藕香榭本就立在水中,临水赏花最是雅致。
宝玉黛玉几个便以桂花为题重起了一社。
尤氏与凤姐、李纨忙着侍奉茶饭,一心哄老太太和太太们高兴。
山坡桂花树下铺了花毡,太太身边跟着的不等着使唤的婆子们也都坐了吃酒。
晴雯、袭人、平儿、入画几个另在廊下摆了一桌,看炉子煮茶热酒热螃蟹的小丫头忙个不停。
贾环抱着小元绮坐在廊下看游鱼,这里有几挂旧时的花灯,映着水面五彩萤光的,很是漂亮。
“三叔……”
除了母亲和姐姐之外,贾苑最喜欢贾环,觉得他长得好看,身上也香香的,于是贴着脸颊亲了又亲,“三叔,也吃螃蟹~”
他笑了笑,“我还不能吃这个呢。”
小孩子不明白,只是看别人都热热闹闹在吃,就想让他也吃,“为什么呢?”
“或许……等苑儿长大了,到时候我也能吃了。”
贾苑一双小胳膊紧紧搂着贾环的脖颈,脸贴着脸地蹭蹭,承诺道,“苑儿一定快点长大。”
翡翠沿着路寻来,便见他倚栏杆坐在绣墩上,边上站着两个照顾元绮的奶妈婆子。
“三爷,老太太说夜里起风了,让送了件斗篷来您好穿。”
奶妈将元绮抱了过来,贾环便接过斗篷系上了,“老祖宗吃了螃蟹,这会子回去了?”
翡翠道,“是,太太说夜里风凉又吃了酒,不好在外头久坐,便送老太太回去了。”
贾环看了看天上的月亮,转身回了席上。
宝玉的诗作得不好,被李纨和探春罚了酒,湘云嫌他墨迹,亲自灌了两盅才罢。
香扇接了小厨房送来的食盒,“二奶奶特意吩咐做的沙参石斛野鸡崽子汤,这螃蟹您不能吃,好歹喝些汤暖暖身子。”
席上也不是只有螃蟹,也有好些他爱吃的,但既然人家有心,他也不会拂了这好意,“便用一些罢。”
这汤炖得入味,滋味鲜美醇厚,贾环喝了大半碗汤又吃了些腿子肉,胃里也熨帖许多。
“今日备的是什么酒?”
香扇在旁轻声道,“那乌银梅花自斟壶装的是黄酒,边上什锦珐琅壶里是菊花浸的烧酒。”
这两个他都不想喝,也就罢了,只是闻到了蟹黄的香味,有些想尝尝。
黛玉见他视线落在那一笼笼热好的螃蟹上,便夹了块胭脂鹅脯过去,“我还记着呢,前年就吃了一点子蟹肉,心口疼得那样,可别想了。”
贾环无奈地笑了一下,便也打消了念头,执筷将她夹的菜吃了,“妹妹今日也吃了?”
“只一壳蟹腿子肉,喝了口烧酒压压倒也无事。”
他点了点头,淡笑道,“今日持螯赏桂,妹妹所吟又得魁首了。”
紫鹃也给黛玉取了斗篷来披着,见她似有醉意,便说,“姑娘也到了该喝药的时候,可要回去?”
“天色还早,单我一个离了也没趣儿,你将药取了来罢。”
又略坐了坐,雪雁和铃铛拎着暖盒一道来了,都各自带着药。
贾环和黛玉是喝药惯了的,但如今这样情景还是头一次,想来也是好笑。
用过药便有丫头捧了茶水来漱口,二人从席上起身,站在杨柳阴中看鸥鹭,不远处窗槛下迎春独坐在那里垂钓。
“环哥哥近来似乎有心事。 ”
他看了看水面上飘落的桂花,“也说不上心事,只是有些累得慌,这时节身上又不大好。”
黛玉以帕覆唇,轻咳了一声,“许多事越是上心,反而不得其法,不如略放一放。”
“秋日寂寥多悲愁,你不要太劳心了。”
贾环也拿了个钓竿扔进湖里,“这话该我说你才对。”
她手上挽着绣帕,淡笑着并未说话。
一直闹到二更天,王夫人派了几个婆子来劝让早些回去歇息,李纨这才叫人来撤了席,众人便各自回了住处。
…………………………
过了重阳,陡然变得冷了起来。
往年月蜃楼都是最早用上炭盆的,只是今年有了辟寒犀,却省事许多了。
众人从未见过如此神妙之物,自是称奇道绝。
屋内暖如春日,那犀角还散出一丝清幽的花香,令人怡心静气。
“这可真是好东西,别说见了,就是听都没听过呢。”
辟寒犀托在金盘里被放在螺钿匣子上,一整个熠熠生辉,流光溢彩。
贾环歪在榻上翻书,闻言点了点头,“确实是好东西……”也不枉薛玄费了那么大力气才得来。
“晴雯姐姐在么?晴雯姐姐……”楼下传来叫人的声音,听着是怡红院的绮霰。
晴雯正倚在榻边做针线,闻言便站起身到窗边去看,“这么晚了,她来找我做甚。”
楼下的香扇带着绮霰上来了,进了暖阁站在琉璃隔门外,“二爷的衣裳破了,劳晴雯姐姐给看看能不能补。”
“什么衣裳,你们院里的人都使尽了不成,竟找到我头上。”她打趣着接过包袱,里面是一件孔雀金线织的氅衣,在烛光下碧彩闪灼的。
绮霰急得一头汗,“天暗了没注意,回来才见后襟上被烧了一块,老太太今早才给的,还说要明日出门穿。”
外边正刮着冷风,贾环便让她进了屋子,“进来瞧罢。”
她忙给贾环请安,“这东西送出去都没人认得,哪有缝娘绣匠敢揽,找了几处都不行。”又叹道,“实在没法,只得来劳烦晴雯姐姐看看。”
他看了一眼,“这是罗刹国上贡的东西,叫‘雀金呢’,京中的匠人自然没有见过。”
晴雯细细地看过那火星子迸上的地方,“三爷也有一件差不多的,那针脚比这个还要繁密,从前被乌云咬破了个口子,我也织补过。”
香扇从柜中找出贾环那一件,果然仔细也看不出痕迹。
绮霰大大松了口气,“二爷在屋里急得跺脚,总算有法子了。”
“既然急着穿,明早你来取罢,左右今夜熬一熬也足够了,幸而烧得不是很大。”
绮霰千恩万谢地去了,直说等事情了了,二爷还要狠狠的谢她,晴雯忙说不必。
等人走了,他才疑惑出声,“乌云什么时候咬的那衣裳,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噗。”晴雯手上捻着孔雀金线,没忍住笑道,“都是去年的事了,姨娘怕你生气教训它,叫我悄悄的补了。”
他闭了闭眼,“笨狗……”
话音才落,乌云和雪球在外边玩好回来了,一阵扑扑通通上了楼,直奔卧房里来。
或许是瞧着晴雯怀里抱着的衣裳眼熟,乌云直接调转狗头想跑过去,“汪。”
“乌云。”
听到贾环的声音,它又听话地朝着软榻而去,直接冲进他怀里撒娇,“呜呜汪汪。”
雪球挤了半天,才把脑袋也埋进去。
乌云仍旧傻乐着,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下一刻就被贾环揪住了耳朵,“你明天的鱼汤没有了。”
“汪?”
第 96 章
“你昨日熬了一夜, 做针线本就伤眼睛,今儿就好好歇歇。”
晴雯也是倦得很了,好在贾环说外间不够暖和, 让她在卧房的软榻上点了灯做, 否则这样坐一夜,恐要得了风寒。
屋里有辟寒犀,她连拿针的手都不觉得僵冷, 所以才赶得上。
一大早麝月就来取了雀金呢,“也就你有这手艺, 竟织补得毫无痕迹。”
从前老太太也是看重她生得伶俐, 针线又极好, 这才拨了来伺候贾环的。
“得了, 等你出了门我自会歇息。”晴雯为他梳了头发,又拧了帕子来敷脸, “外头有风, 还是擦些芙蓉面脂。”
脸上的肌肤娇嫩, 总是怕风的,贾环也不想到时候挂着媒婆似的两坨红, 便匀着擦了些, 染得甜香满颊。
今日是王府家宴, 王子腾荣升九省总督, 又恰逢他夫人的寿诞,前几日便打发了人来请。
外边车马已经齐备, 薛姨妈带着宝钗、黛玉两个坐了薛家的车先一步去了, 薛蟠和宝玉正等着贾环。
贾母因身上不舒坦就只让送了贺礼去, 王夫人凤姐等已从荣国府出了门,李纨也带着迎春姊妹一道去了。
他近来都不出门, 今日算是入秋来头一次。
“环儿,咱们同坐一车,我给你买了玉食阁的桂花甜栗和玫瑰酥饼路上吃。”
薛蟠这两日也有些咳嗽,薛姨妈嘱咐了不叫骑马,正好还能看顾贾环和宝玉。
“便动身罢,也到时辰了,好在没有太迟。”
贾环手里还拿着一个镂雕莲蝠赤金手炉,被薛蟠一把拉上车,“舅舅虽还未归京,但大约也赶得上过年。”
“年前能回来就好,到时候再给舅舅请安道贺罢。”
往年节下里走亲戚,他和宝玉也是除了王家,其余一概不去的。
薛蟠给他剥了两颗栗子,“这是用桂花蜜浸过再烤制的,你肯定喜欢。”
贾环确实喜欢,但又怕吃多了不舒坦,再加上今日出门早,便靠在宝玉肩上睡了一路。
等他们到王家的时候,院内的唱戏都已经开场了,咿咿呀呀,余音绕梁。
几人先去见了王子腾的夫人高氏,作揖拜寿,“恭贺舅母芳诞。”
高氏才更衣出来,伸出手点了点贾环的鼻尖,“怎么这会子才来,酥酪都要吃完咯……”,又对着丫头笑道,“还不端了面来叫他们吃。”
宝玉等方才入座,今日沈昔也来给丈母娘贺寿,他们也是有些日子未见了,两下里热热闹闹看起戏来。
吹敲唱打直到天也黑了,瓜果茶点撤了下去,摆上了一桌桌珍馐美馔。
将近开席前薛玄才来,先上前与高氏贺寿,“恭祝舅母福寿康宁。”
“好孩子,难为你来了,左不过是家宴,快坐。”她忙让王传招呼着入席上座,“外边冷罢,喝口酒暖暖。”
贾环见他身上还穿着江牙海水五爪团龙红蟒衣,大约是才从宫里办完差出来的,“这么忙还过来。”
“老圣人留我在东宫用饭,耽误了些时辰。”
薛玄在这一桌挨着贾环坐下了,又在桌帷下碰了碰他的手,觉着有些凉,“你的手炉呢,怎么不拿着。”
“哪有人吃饭还捧着手炉的。”他伸手接过薛玄盛来的一碗桂圆汤,“好在没有下雪,否则我早走了。”
正堂里有女先在说书,是一出《凤求鸾》,左不过是些才子佳人的故事,闲来一听解闷罢了。
“也不知是哪个编的书,见天的白日做梦,无一不是高门贵族的小姐钟情穷书生,也真是够酸的。”
薛玄淡笑道,“历来如此,但凡是个考得上功名的,也写不出这种东西。”
贾环听了更觉好笑,他脑海里浮现的是陈文景每日下朝后就在家里写话本的样子,确实荒缪。
背后是一群闹着在玩击鼓传花的姑娘奶奶们,还有正在比试投壶的薛蟠和沈昔。
他两个挨在一处坐着小声说话,几日未见,一饮一食都是挂念。
等听过戏看过烟火,时候也不早了,贾府众人便起身离了,各自归家。
………………………………
又过了几日,甄宝玉与其母抵京。
因着春闱是在开年二月,有些家底的考生都会在年前出发,在京中住上一段时日,免得冬日赶路风雪伤身。
从前曾有甄家的媳妇婆子来贾家拜访,见了宝玉都称奇。
宝玉本不信这世上有全然一个模样的两个人,但见甄府的人都这么说,自己心中也忍不住想见,只是没个机会。
贾家和甄家是多年的旧交,又是老亲,如今他娘俩上京来了,老太太也高兴,直说等安顿下来一定到家里吃个便饭。
贾环与甄宝玉一直有书信来往,若不是天已经寒了,他的身子不好出门,合该去码头接一接的。
这一日,他正在荣庆堂陪贾母用早饭,就听外头有前院的婆子进来传话道,“甄家太太来了。”
正巧邢夫人、王夫人、凤姐等都在此处,闻言便忙去接,请甄夫人进了正堂。
“多年不见老太太,愈发康健了。”
贾母忙让上座,又问,“你家老太太好?”
众人殷殷切切叙过寒温,既已早知甄宝玉与家中宝玉一般无二,都想请来一见。
贾母也让传话到园子里去,“让宝玉来见他甄哥哥。”
原来因内里都是女眷,恐有姑娘小姐在此冲撞了,甄宝玉便在荣禧堂贾赦那里。
贾环因是小辈,也跟在凤姐后头见客请安,“太太。”
甄夫人在家中便常听宝玉夸他,今日一见才知所言不虚,便亲热地挽着他到身边来,“好孩子,哎呦……天下竟真有这样的人儿,叫我怎么欢喜好呢。”
“你可将他夸到天上去了。”贾母深以宝玉贾环为傲,自然爱听这样的话,“这孩子一向体弱,难免养得娇惯些,但也是极懂事的。”
甄夫人越看他越觉得喜欢,若说宝玉的相貌也是世间少有,自小无人不羡的,但是跟贾环一比,也算不得什么了。
正说着话,贾赦那里便派了人来,“老爷请宝二爷、环三爷、兰哥儿到外头见了甄家少爷再进来。”
王夫人道,“兰儿这两日着了风寒,便叫他兄弟两个去罢。”
宝玉正好来了,甄夫人一见便道,“若不是两样的衣裳,竟就是一个人了。”
“快去罢,将你甄哥哥也带回来,我们都瞧瞧。”
宝玉本在潇湘馆,薛姨妈前两日带着宝钗家去了,因怕黛玉独住寂寞,所以常去陪她解闷。
玻璃找过来时他二人正在看书,“还不到前头见你好兄弟,甄家那个宝玉来了。”
“当真?”他立即起了身,“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的这么像。”
黛玉提醒他别忘了先回怡红院换身衣裳,免得要去前院见老爷时失礼。
宝玉急忙忙地回去换了衣衫就出了园子,一路跑着过来的。
贾环拿了帕子给他,“这天儿还跑出一头汗来,仔细着凉了。”
“不妨事不妨事,咱们快去。”二人一路往荣禧堂去,甄宝玉正与贾赦贾政说话。
“宝二爷、环三爷来了。”
门口的小厮掀开毡帘,贾环一进门便见到他正坐在圈椅上。
宝玉见到甄宝玉,登时心中一动,两人躬身行礼时竟如同照镜子似的,容貌身姿全然一样。
贾政方才已试探过他文采,果然甚好。
因是同科举人,便在心中将他与贾环的才学作比较,可以说是不相上下。
想着宝玉顽劣,家中人常相劝告却无甚作用。如今甄家这个来了,却是个文章经济通读熟练的,便有心令其警励,若能让宝玉开窍是最好。
“环儿,今日的药可吃了?早间看了什么书?”
贾环一一应了,“回老爷的话,已吃过药了,早起温习了《大学》与《孟子》”
见两个宝玉在说话,贾政便与贾环到内书房去了,“老太太让送安神汤去你喝,如今夜里可还醒?”
“这几日睡得甚好,太医说这原没有大的妨碍,不叫太依赖安神汤,新拟了些药膳来让吃。”
贾政闻言道,“冬日里了,你自己需得好生保养,要听太医的话,莫要让老太太和你母亲操心了。”
“是,孩儿省得的。”
他们这边说得有来有回,但另一头却是聊的话不投机,半句也嫌多。
甄宝玉虽也听家里人说起过,却不成想这贾宝玉这么大了性情竟也未改,还是这么荒唐叛逆,当即便将交好之心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贾宝玉本以为是来了个知己,却不想他与少时性情竟大不相同了,满口都是仕途经济、文章事业的,让人难以相近。
贾环虽也念书考功名,但却从未有如此之论,甚至大多时候都与自己见解志趣相投。
果然,这世间的昏聩蠢物还是占大多数的。
宝玉心中已下定决心不与他亲近,只是面上不好冷淡,也怕老爷教训,便道,“老祖宗方才还说,请你进去到里头坐坐呢。”
贾政见状也不好久留,“便去罢,免得让老太太等。”
三人一道出了荣禧堂,甄宝玉这才找到机会与贾环说话,“夙仪,我还未当面恭贺你。”
“在信中也不知贺过几回了,你还记着呢,那我也要贺回你才是了。”
他笑了笑,“来日方长。”
春闱若是顺利,往后便能在京中长久的住下,自然多得是相的机会。
“侯爷……年下里应当忙得很了?母亲大约也要去见见薛老夫人,只是不知哪天妥当。”
贾环看了他一眼,低声道,“这两日就很好。”现下是薛玄每年查看总账的时候,几乎日日在家的。
但是,甄夫人去见薛姨妈,为什么非要挑薛玄在的时候……
引着人到了荣庆堂,贾母凤姐等都惊奇不已,“这一样的名字,一样的相貌身段,不看衣裳谁能认得出来呢。”
院子园子各处丫头也都来了,雪雁晴雯袭人几个挤在窗下看。
“你们说这世上,倘若也有人同我一个模样呢?”
“呸,你哪里想得来,有一双便罢了,个个这样可不是吓人了。”
“天下之大,即便真的有,大约也是至死遇不上的。”
“是说呢……”
两个宝玉虽容貌上并无差别,但交谈中便可知性情不同,虽是同岁,但到底是甄家这个老成些。
王夫人一见他便觉亲近,“我家这个若能如你一般叫人省心便好了。”
贾母如今年纪大了,本就厚爱宝玉,今见了他也喜欢,“都好都好,往后多来家里走动,就真如兄弟一般了。”
他两个心下都不愿意,只面上笑意应承。
贾环坐在二人中间,捧着一杯甜甜的杏仁茶,左边一个宝玉哥哥,右边也是一个宝玉哥哥,深觉幽默。
“我从江南家中带了许多书来,都是外祖父旧时珍藏,夙仪若是明日有空,可到我府上一观。”
也不知道明日冷不冷,这两日天色不好,怕是要下雪了……
他正这么想着,便听到贾宝玉在一旁悠悠道,“世兄见谅,环儿身子不好,冬日里一向不出门的。”
贾环朝他看了一眼,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这甄宝玉简直禄蠹一个,你别被他带坏了。’
“既如此,我回去将书籍归纳整理,带来给夙仪便是。”
贾环闻言又转头看了甄宝玉一眼,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你哥哥竟还这样不务正业,你别被他带坏了。’
“?”
他坐在这一句话都还没说,这两个人倒是有点针锋相对的意味了。
不过也难怪,都是各家里最被疼爱的孩子,又一向有些乖僻,若对方是姑娘家恐怕还谦让些。
谁让他们两个自来是信奉男子污浊女儿清秀的人,若意志相投还好些,偏又如此两看相厌。
贾环揉了揉眉心,觉得他们幸好不是亲兄弟,不然也太热闹了。
第 97 章
腊月里的一个傍晚, 雪到底还是落了下来。
彼时,贾环才用过晚饭,正倚在西窗下看花, “今年的绿梅似乎开得更好了。”
“咱们院里这么多花, 它也不是最精贵的,就是太难养了,好在那些侍弄花草的婆子还算尽心。”
晴雯在小炭炉边上放了一把栗子, 还有些荸荠、蜜橘、和甜蔗,满屋都是淡淡的果香。
他身上裹着一件厚软的狐裘, 显得有些没精神, “冬日里, 天就是黑得早。”
好在廊下的灯够亮, 夜色中赏花也别有一番韵味。
铃铛推门进来了,“三爷, 药熬好了。”
云翘才铺了床, 正带着乌云和雪球擦爪子, “蕙儿,去楼下取些百合香来, 屋里的用完了。”
“哎, 我就去。”
贾环喝完药, 往嘴里含了一颗粽子糖, “这两日更冷了,将屋里的炭盆也挪到外间去, 免得上夜的人冻着了。”
“知道了。”晴雯削了一块烤好的荸荠给他, “吃这个, 又甜又水的。”
楼梯传来响动,是香扇拿了食盒上来, 她一面推开琉璃隔门一面道,“还是这里暖和,外边真是要冻坏人了。”
晴雯拿了小方凳子让她坐,“叫你穿着厚衣裳去,偏不听。”
“就这么一截路,本以为没事的。”她将食盒放在炭炉边打开,里头是一盅雪梨莲子薏米花胶。
“每到入了冬,侯爷便日日叫人在关园门前送汤羹来,一准是拿定了三爷晚上不好好吃饭。”
贾环啧了一声,“谁没好好吃饭了?”
“说起来,比往年好多了,好歹三顿都是吃的。”从前他每到了冬日里,一日就只吃一餐。
也是这两年身子好起来些,冬日里虽仍旧没精神,胃口也弱,但起码有起色。
且自去年起,每逢冬日里薛玄都会命人在晚间送来不同的滋补汤羹,眼见是有效的。
今年贾环就明显没有往年瘦得那么狠了。
她们日日近身伺候着,察觉出变化来,心里也安慰。
香扇将花胶羹盛了一碗出来给他,不禁再次感叹,“侯爷真是有心。”
园子不比外头,小厨房一到入夜就没了人。
夏日里倒还会备一些糕点供人取用,一入冬却是什么都没有了,那些婆子总是早早锁门回去歇着了。
但这也怪不得,哪有人不爱舒坦的,而且一向也没有夜里留人预备着饭的规矩,哪有专为月蜃楼开例的道理。
何况还是每日都换着花样的熬羹炖汤,就更磨人了,即便老太太准许,贾环也不会愿意。
“哎、你们快看,是不是下雪了?”
铃铛蹲在小炭炉边剥栗子,抬头往外一瞧觉得空中似乎飘着细小的雪花,就欢呼着让人去看。
几个丫头挤在窗边,晴雯不怕冷,直接出了卧房到外头廊檐下伸手去接,“真的下雪了!”
贾环靠在两个高高的软枕上,手上捧着一碗鲜甜的花胶羹,心里很是熨帖。
窗外细小的雪花渐渐变成了鹅毛大雪,他便让丫头们都早些回去歇着,自己也洗漱睡下了。
“这样大的雪,明日院里定然是白茫茫一片了。”
云翘为他掖了掖被子,又将窗子掩实了,“下雪了,不如明日就别起这么早了罢?”
“离春闱已不足两月,怎么能不勤谨些。”好歹他是投身在这富贵乡里,若换了贫寒人家,读书的日子就更苦了。
且往后入仕做官,上朝的时辰可比这早多了。
大淳朝凡在京五品及以上官员都要上朝,寅初就要在左福门外等候,一个时辰后直到卯初宫门才会开,众臣再按朝班序位进入。
若是那住得远的,夜里就要从家出发,才能保证在寅时前到。
当今圣上还算体恤的,春夏每三日朝一日,秋冬每五日朝一日,其余时间若有事禀可上奏至启文殿。
想想以后凌晨三点就要上班,贾环就赶紧闭上眼睛睡了。
云翘将屋内的灯一一熄了,只留了门边的一盏双鱼铜座玛瑙灯还燃着温润的烛光。
………………………………
过完年便是初一,因着昨夜在荣庆堂团聚守岁,贾环一觉到午时才醒。
枕下还压着老太太给的一堆小金饼,他揉了揉眼睛,把脸扭到一边去了,“几时了?”
“巳时三刻了。”晴雯昨夜虽也睡得迟,但打牌赢得多,现下别提多精神了,“睡久了头发昏,可要起来?”
贾环在被窝里顾涌了会儿,才抱着被子坐起身,嘟囔着,“不想起来。”
“我今日要歇一歇。”
难得听他说要歇,晴雯把常日里看的那些书都好好收了起来,“可不是该歇歇,正逢年节,连寻常农户都猫冬呢。”
知道他醒了,几个小丫头才在院子里玩起雪来。
听到那银铃般的笑声,贾环抻了抻腰,“今年又是那几个留在园子里?”
“可不是,像咱们这样没家可去的,不在园子里还能去哪。”晴雯拿了热水来给他洁牙洗脸,又笑说,“再说,若都走了谁来伺候你?”
她十岁就被买了进来,家乡父母全然不记得了,只有个不成器远房的姑舅哥哥,常日不亲近也不甚联络。
云翘和香扇都家去了,月蜃楼除了几个闲散的老妈妈,就是铃铛、芳官、玉霜这样从家乡辗转至京城被买进来的小丫头了。
“你如今大了,若是不想做丫头了,我就去找老太太,把你放出去。”
晴雯愣了愣,“把我放到哪去?”
“天下之大,你想去哪儿不成,不过这世道里女儿家独身艰难。你若不嫁人,最好还是在京城里,我能看顾些。”
屋里这几个大丫头常日都很尽心,又是从小服侍的,不同于旁人。日后若嫁人他就出嫁妆,若不嫁人他就出银子养活,总有个归处。
晴雯坐在床边,垂首半晌才道,“我哪也不去,老太太将我指给了你的,我就伺候你。”
贾环伸手在她额头弹了一个脑瓜崩,“傻了不成?”
“我以后又不是一直住在园子里,不怕告诉你,我在城南已置办好了宅子,薛玄也给我派了不少人使用的。”
她睁大眼睛,“那、那些人怎么懂得伺候,你也用不惯啊。”
“时日长了不就好了,你也不是打出生就到我身边来的。”自然了,这也不是立刻的事儿,“还有些时日呢,你慢慢打算。”
贾环端过小炕桌上的香茶抿了一口,“等我走了,府里若再派你去伺候别人,或者配个小厮嫁了,你能愿意?”
晴雯从未想过这个事,这样猛地提出来,简直让人天旋地转,“即便是老太太舍得让你另府别居,那也得带丫头去啊。”
“你若执意如此,那到时候我让你做内院管家,这样可好?”
她又愣了一下,有两分不可置信,还有两分雀跃,“管家……我也行?”
这家里的管家媳妇是何等风光,历来都是只有她们给林大娘、赖大娘陪笑脸说话的份,何曾想过自己也能有这一天。
贾环打了个哈欠,“怎么不行。”
“但我还是劝你想一想……”
晴雯立刻喜笑颜开,手一拍,“这还用想?能做一府管家,我还到外头去?这才是傻呢!”
“……”他挠了挠脸,到底只是说了一句,“随你吧。”
今日园子里头没有备饭,饭食都是从府里大厨房送过来的,一直暖在熏笼上。
既然是歇着,贾环也不打算出门,吃过饭便穿了衣裳下楼,坐在腊梅树下晒太阳看话本子。
“三爷,咱们抹骨牌还差一个,您可也顽?”
他还没吭声,就听到晴雯在屋里喊,“你们也敢跟他玩?怕输得不够是不是。”
“我长久不玩,手气定然变差了的。”贾环都大半年没摸牌了,本来也没想着,但这么被勾了一下,也起了兴致,“玩嘛。”
几个小丫头自然高兴,往常跟他玩牌,即便输了也是他包圆的。
月蜃楼在大观园的深静处,薛玄一路踩着雪过来,远远就听到从那边传来的笑闹声。
又是出牌又是撒娇讨扰的,还夹杂着银钱叮当的碰撞。
“我又赢啦!”这一句是贾环的声音。
薛玄听了不免勾起唇角,这样欢快活泼的,小猫一样,他心里觉着可爱极了。
今日是初一,大多人都是宅家不出门的,整个园子里四处也很是安静。
贾环一连赢了四五把,狠狠过了手瘾,心情也好得很,“年节里,怎么好叫你们出的,这些——”
他往身前那堆铜钱里又放了好几个银锞子,“这些你们自个去分了罢。”
晴雯端了熬好的药出来,一眼就见着了从小□□过来的薛玄,“侯爷……”
因着过年,众人都不免懒散些,现下连院子里的雪都还没扫干净,实在不是个迎客的样子,好在这位是不在意的。
她缓步过去将药放下了,轻声道,“三爷,侯爷来了。”
贾环拢着斗篷转头看去,见他袍角都沾上雪了,“这时候,你怎么来了。”
“怕你在家闷着了,就来看看,起来可吃过饭了?”
薛玄将食盒放在桌上,“给你带了糖蒸酥酪,还有玉露梅花糕。”
园子里的小厨房都上锁了,连饭都不备,何况是这酥酪,贾环见了自然喜欢,“衣裳都湿了,先去换了再说。”
“不妨事,昨夜睡得迟了?瞧你眼尾都还有些红。”
“才不是熬的,明明是我方才太高兴了笑得。”
“那环儿跟我说说,赢了多少这么高兴?”
“可多了……”
看着二人并肩上楼的背影,晴雯拿着食盒站在院里,面上是淡淡的笑意。
铃铛几个在屋里分了钱,一时又有了筹码,便出来喊她,“晴雯姐姐,三爷不玩了,你来不来。”
她当即笑骂道,“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他让着你们,我可是不让的,姑奶奶来会会你们。”便也进屋顽了起来。
又是新的一年了。
第 98 章
“好在这两日晴了, 总归要暖和些。只是贡院里阴寒,号舍又长年不见日光的,好不到哪里去。”
会试的前一日, 老太太、太太、薛姨妈等都来给贾环送了好些东西, 因着他身子孱弱,又是在冬日里,少不得嘱咐些。
赵姨娘也在月蜃楼忙上忙下的, 帮他准备着进考场要带的东西。
“虽有照管烹煮的号军,但这几日的药是吃不上了, 照旧叫王太医给你配好了丸药放在篮中。还有那参片、冰糖莲子、桂圆肉都是剥齐的。”
“墨已经调好了装在盒内, 糕点都是包好的, 茶碗也是你常用的, 一进去就只有你自个了,你要知道保重。”
贾环止不住的点头, “我知道了母亲, 乡试也是九天, 又不是头一次进贡院了。”
“虽不是头一次,但连我都知道, 会试是极其重要的, 哪里是乡试能比的。”
他托着下巴, 疑惑道, “这话怎的听着这么耳熟……”
县试的时候说是极其重要的,院试的时候也这么说, 乡试、会试……合着就没有不重要的考试。
“母亲, 你坐下歇歇罢, 都查看好几遍了。只要笔墨纸砚是足的,旁的就算有遗漏也没什么。”
赵姨娘伸手捏住他的脸颊向两边扯, “没什么?等到想用但没有的时候,你就知道后悔了。”
“疼疼……”他鼓起脸逃脱魔掌,“院里的玉仙蔻开花了,让铃铛摘一些给你染指甲。”
赵姨娘果然笑起来,展开纤纤玉指打量着,“我这都淡了,正好今个日头好。”
寻常女儿家大多都用凤仙花包指甲,只是如今春寒料峭,离凤仙花开还有好几个月。
这玉仙蔻是异域的名种,它不比金凤花艳烈,染出来是淡淡的水红,在冬日里自有一股别样的柔情婉丽。
“三爷,午饭您想在哪儿吃?”
贾环起身出了正堂,看着满院洒落的日光,“就在东暖阁窗下的榻上,那儿亮堂暖和。”
明日就要入贡院,未免过犹不及,今日他准备松松神好好歇息,反正进了号舍就再也睡不好了。
和赵姨娘一道用过饭后,他便上了二楼睡午觉,“冬日里就是这样容易困倦。”
“小蓉大爷一早送了些方山露芽来,我说你到三姑娘那里去了,他就没有多坐。 ”
晴雯铺好了床,在鼎内贮了一把百合香,“倒是方才不知是谁家里,送来一盒热腾腾极精致的定胜糕,倒是好意头,我搁在熏笼上了。”
她将床帐放了下来,“也是那会儿我不得空,芳官去接了一把,她不识得人。”
贾环脚上搭着个汤婆子,有些昏昏欲睡,“送这种东西的,想来若不是薛玄就是景阙哥哥了。”
“侯爷身边的人她倒也见过的……”
见他已合上了眼,晴雯便收拾好屋子关上门出去了。
………………………………
次日天还未亮,贾蓉贾蔷等及一众小厮随从便在大观园外等候。
钱槐钱椿几个将早已备好的考篮放到了跟随的马车上,因实在太早,便是贾环睡足了时辰,但还是有些没精神,好在并不是今日就开考。
因着会试人数众多,加之还要逐一签到验身和查检所携物件,这都需要不少的时间,所以要提前一日到达贡院,明日才真正开始考。
会试一共三场,每场三天,和乡试一样。
为了方便检查衣物,贾环里面只穿了单衣和春衫,外罩一件极厚的墨狐裘衣,就这么出了门。
薛蟠接了他到车上,“环儿,我给你拿了清神补心汤。”
“我在家里吃过燕窝了的,哪里还有肚子装这个。”他一歪脑袋靠在枕头上,“你也起得这样早,就帮我喝了罢。”
薛蟠打开暖盒的盖子,“这可是哥哥特意让人准备的,说是凝神静气,入考前喝最好了。”
贾环睁开眼睛坐了起来,“罢了,那便用一些。”
马车行驶得很稳当,离贡院还有好一段路,他便趁着这时间醒了醒觉。
窗幔透进来的光越来越亮,太阳升起来了。
“听说今年参与会试的举子,足有三千四百余人……怎么状元就只有一个呢。”
贾环无奈笑道,“就是这样那才叫稀罕呢。”
琼林宴饮,打马游街。
进士及第是何等的风光,而历来中状元者都是最万众瞩目的那一个。
“陈文景还是前科状元呢,不过那时咱们也没去凑热闹就是了。”
他如今已升迁国子监祭酒,官至四品了。
“此次会试的主考官是礼部尚书秦至俞和文华殿大学士白晋虹,还有两位翰林院的修撰为副考官。”
薛蟠点了点头,“舅舅说,这个白大学士极其推崇孔孟之道,说不定此次试题也会有所体现的。”
“每年会试的主考官喜欢什么厌恶什么,不都在京师学子中广为流传么,哪怕是能从中揣摩出一丁点儿的端倪,就是一辈子的运气了。”
说实话贾环和甄宝玉也在一块研究过,但到底如何,只有在见到考卷的时候才能知道了。
毕竟所有试题都是由陛下亲自阅准回复的,不可能都凭着个人的好恶。
谢修不知从哪条路跟了上来,也掀了窗幔凑过来说话,“今日贡院人多,你留意些,别被人挤坏了。”
“我是去考试,又不是去打仗,你们一个个的未免也太小心了。”
离贡院越近,他们就越是七嘴八舌的嘱咐,贾环又不舍得驳了众人的好意,只胡乱答应着。
“三爷,到了。”
马夫不说他也听得到,车外的声音愈发嘈杂了。
会试的举子从五湖四海而来,比乡试时多了数倍,贾环因就住在京内,自家又有马车,所以还算早到的。
门口围了许多禁军,监场御史已经开始了第一轮搜查。
会试的搜检比乡试要宽松一些,乡试是最严的,先要进到屏围内脱下衣物搭在架子上,再换上里头贡院统一的衣裳。
会有官员一一检查脱下的衣物中是否有夹带,片纸只字都不行,连头发都要当着御史的面散开重新梳一遍。
到了会试就不必入围屏脱衣了,一是因为乡试的搜检甚为严苛,绝无作弊的可能,能考过乡试定然是有真本事的。
二是参与会试的考生都已是举人了,总不好太不顾脸面。
但会有监场御史和搜检官两轮搜身,确保衣裳鞋袜内没有夹带作弊书纸。
一旦在衣物身上或所携考篮中查出夹带,不仅会被削去功名贬为庶民,还将送至吏部问罪流放。
贾环记得乡试的时候就搜出几十个夹带的,甚至有人把作弊的夹子书封在蜡烛和糕点里,但还是被查了出来,吓跑了几个直接弃考了的。
“我进去了。”
考篮已经被小厮搬过去了,他下了马车,劝说道,“你们都快回去罢。”
贾蓉还记得乡试时他出贡院的样子,脸色那么不好,哪里能放心得下,“三叔,九日后我来接你。”
“好,回去吧。”
贾环余光往街边的小巷口看了一眼,随即笑着摆了摆手,便不再看他们了,径直入了贡院的大门。
……………………………
芦枝站在墙角探头,“三爷看着心情不错呢,想来有几分把握。”
身边的侧生也道,“是。”
“你个闷葫芦,能不能蹦出别的词儿来……哎?弘王殿下和雍王殿下怎么也来了。”
不远处驶停一驾御用的大车,水钧和水铮从上面走了下来。
薛玄放下窗幔,淡淡道,“冬假才过,朝中无事,除会试与殿试外也没什么可忙的了。”
“陛下便让他们每隔一日亲自带兵在号舍外巡绰。”
芦枝从怀里掏出一包红枣栗粉糕,“侯爷,您别太担心了,号舍全部修葺扩宽过,供给的炭也足得很。”
他一边说话,一边往侧生嘴里塞了块热糕,“赶制的那批袍子我都看过的,十分厚实绵软,足以御寒了。”
薛玄捏了捏眉心,“准备得再多,这九日也是不好熬的,怎么都是难为他了。”
“不过……我相信他。”
芦枝立刻道,“三爷是我见过除了您外最聪慧的人了!”
侧生转头看了他一眼,似是用眼神在疑惑,你怎么在附和主子话的同时还不忘拍马屁?
薛玄默默无言,手上捻着一串沉香木嵌金珠团寿纹十八子。
这还是大年初一去月蜃楼的那天,贾环一时兴致起来,新做给他的。
“回去罢。”
…………………………………
而此时坐在号舍里的贾环,确实是有些惊住了。
好容易过了重重搜检进了大院,看着这一排排重新翻修过的号舍,真是大不一样了。
砖墙光滑,原本狭小的床板也加宽了,好歹现下是能伸直腿了,放上自己的铺盖就可以睡下。
等到所有考生都入了号舍,天色都已经暗了。
虽今日不考,但号舍的门也要挨个全部上锁,防止左右考生交谈议论。
贾环是经历过乡试的了,他先将褥子铺盖从箱子内取出来,整整齐齐铺在床板上,还放了两个小枕头。
号舍里头的东西再简单不过了,一共只有两块错落腾空的宽长木案,靠着墙边的那块用来睡觉,另一块用来写字。
每扇门最下方都开了个几寸高的窗洞,也并不全是封死的,一是为了保证空气流动,二是为了方便照顾考生的号军更换炭盆。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传来,是号军来了。
身上的袍子虽暖和,但在这样天气的夜里,没有炭盆是不行的。
容纳三千多人的院子,安静得没有一点说话声。
两个热烘烘的炭盆被放在桌下,小小的号舍登时就变得温暖起来,这就是要锁门了。
他索性脱了靴子,将脚放在炭盆上方取暖,准备等浑身都暖和了再睡下。
水钧和水铮带着两队精卫在长廊巡视,路过这儿的时候实在没忍住停顿着笑了一下。
“你瞧环儿……”
灰青色的厚袍子将他整个人都拢了起来,头上束的是寻常发带,身上环佩香囊一件也无。
但那张小脸儿仍旧像是夜色里的韦陀花,漂亮得令人心惊。
话音才落,号军就锁上了那扇门,让人无可探视。
水铮垂下双睫,掩起眸中的情绪,“走吧。”
“就这还是薛玄花了功夫改善过的,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好在只是九天。”水钧叹了口气,深感科举考生的不易,“只要过了会试,就好了。”
淳朝的殿试一向不会黜落过了会试的贡士,只是定三甲的名次而已。
只要踏上了启文殿前的丹墀,就是进士了。
第 99 章
“好可恨的一场倒春寒, 竟将院外才开的乌鸢冻坏了大半。”
晴雯裹着外衣吹了灯,忿忿在熏笼边的小榻睡下,“好在绿梅雪塔都还开着, 否则等三爷回来看着该不高兴了。”
毕竟走时春暖花开的, 满院馥郁馨香,回来后却发现那些花儿都蔫巴了,简直晦气。
云翘笑了笑, “姑奶奶,满园子哪一处的花能比得上咱们院里的。”
“午后芸哥儿来了, 说明日会送些峨眉春蕙和萝卜海棠来, 到时候让婆子精心移栽过去, 不就好了?”她合上侧门, 便也躺下了。
晴雯数了数日子,“后日, 后日三爷就回来了。”
“是啊……”
天色已经暗了, 空中只有一轮明月照亮庭院, 因着贾环不在,月蜃楼各处都歇息得早, 未免显得寂寥些。
“林姑娘在姑老爷那里过年节, 宝姑娘和薛姨妈也回了永宁侯府, 园子里愈发冷清了。”
云翘收起白日里做了一半的绣活, 随意道,“往后人只会越来越少……”
………………………………
“这是母亲吩咐人做的三参保心汤, 夜深了, 哥哥用一些好歇息。”
宝钗将汤盅从食盒内拿出来, 盛了一碗给他,“这两日突然转凉了, 哥哥也要保重身子。”
薛玄合上册书,接过釉里红的莲纹碗,“我没事。”
“倒是你,近来身上那病可还好?”
她也给自己盛了一碗汤,随后坐在了一旁的玫瑰椅上,“就只发了那一次,服过药也就好了,哥哥安心。”
“前几日甄夫人又来家里了,母亲的意思你知道。”
话毕无言,兄妹两个默默喝完了手中的汤。
宝钗放下青玉花勺,用帕子按了按唇角,淡笑道,“还是等……会试出榜后看罢。”
薛玄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明日考生就能出贡院了,哥哥不去接环儿?”
他起身站在窗前,看了看天上的月亮,“人多眼杂,环儿也会觉得没意思。”
宝钗抿唇笑了笑,起身道,“夜深了,哥哥早些歇息。”
“嗯。”薛玄也从座上起身,将她送出院门,“宝儿,等到天暖了,你和妈还是到园子里住,家中总归无趣些。”
“妈也总记挂妹妹的病,等她从林府回去,我们就也挪回去了。”
她系着月白狐皮斗篷,一路走过六角亭,“说起来,我还从未在亲戚家住过这么久。”
薛玄嗤笑一声,“贾家那个园子花了我几十万两,想住多久不成?权当是个消遣的地方。”
“若喜欢,我让人再给你造一个更大更好的园子。”
宝钗并不感兴趣,“谈不上喜欢,何须费这功夫,我回去了。”
莺儿提灯站在外边,等到她出来,二人便沿路回了自己院中。
薛玄也转身回了书房继续公务。
………………………………
三月初五,会试结束。
几千考生从大门依序离开贡院,刺眼的日光照在众人脸上。
九天九夜的不见天日,竟让人生出一种恍若重生之感,低落、消沉、得意、喜悦,各种不同的情绪反应在脸上,像是一幅打翻了颜料的画卷。
宝玉、贾蓉、贾蔷、薛蟠几个一大早就来了,一直等到将近午时才有考生陆续走出来。
“怎么还不见环儿……”
谢修骑在马上,止不住的眺望,“今日人多得很,不止有会试考生与其亲眷,还有凑热闹来的百姓,万一有个踩着碰着不是好玩的。”
他手中挽着缰绳原地打转,“哥哥让我一定好生把环儿送回家里的。”
贾蓉直接下了马,“我到前头看看。”贾蔷便跟他一道去了。
虽然考生是按次序出的号舍,去登记取东西,再换衣裳出贡院,但耐不住门口的人太多,所以十分拥挤。
不过维持秩序的禁军很快就疏散了无关人等,给考生让出一条路来行走。
贾环在围间换了衣裳出来,外面仍旧站着监场御史,“大人,这袍子我能带走么?”
御史显然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话,毕竟他身上穿的裘衣,用的是品相极好的墨狐皮,连那袍角上的芍药花都不是寻常刺绣。
“按照上头的指示,这袍子每逢会试都会做新的,穿过的若是你们不带走,也没有用处了。”
他闻言便点了点头,将袍子叠放在考篮中,“多谢大人。”
别的考生听到他们说的话,也有人选择将袍子带走了。
这衣裳虽然不是多精致考究,但胜在针脚密实,用料厚实绵软,颜色也耐脏。对于有些寒窗苦读的举子来说,做一件冬衣也不容易。
再者,若是会试未中,也可留作个纪念,这是从前所没有的。
贾环穿过外院与穿廊,和许多举子一同跨过了贡院大门的门槛。
贾蓉贾蔷见他出来赶忙挥手,“三叔,三叔。”
他脸上浮现出近十天来第一个笑容,“多早来的,一出门就见到你们了。”
“没多久,三叔可累着了罢,真的熬得人都瘦了。”
“老爷都等着呢,就怕你身上有什么不好,老太太也命人摆了家宴,为你庆贺。”
贡院人多,不是说话的地方,贾环被拥着上了马车。
宝玉坐在车里伸手拉了他一把,不禁道,“环儿,你都瘦了。”
他咳了一声,“有这么明显?”怎么一个个见了他都这么说。
宝玉点点头,“是个人都能看出来,老太太见了不知多心疼呢,幸而现下都好了,咱们可以回家了。”
贾环只得无奈地笑笑,贡院里的号军顶多是煮些菜粥,即便有许多糕点吃,但也无法弥补日常三餐的饭食。
“那也是没法的事儿,好在都过去了。”
宝玉将放在暖盅里的汤羹拿出来,“这是野鸡崽子汤,加了党参玉竹和三菌一起炖的,你素日最喜欢了。”
虽然乡试也是九天,但那是八月。换成二月里的冬末春初,贾环的身子要难熬很多,何况试题难度更大还吃睡不好。
他伸手接过甜白釉莲纹碗,“上回出来也没觉着这么饿。”
“这汤不错……”
谢修掀了窗幔探头进来,“环儿,等你歇好了,别忘了来家里吃饭。”
“我都和景阙哥哥说好了的,十五那天去,正好还能给他过生辰。”贾环慢慢靠在枕上用完了一碗汤,心里也更舒坦些。
虽然他还是如常的说话玩笑,但其余人都看得出来他有多疲倦,“环儿,还是别说话了歇歇罢。”
也不知是不是精神绷得太紧,其实他在出贡院的时候还没觉得自己有多累,但如今躺到了车上,当真是肩也酸,腰也痛,“感觉腿都肿了……”
宝玉一向是没有兄长架子的,“我给你捏捏,也能好受些。”
贾环却摇摇头,“宝哥哥,我靠着你睡会儿。”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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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回到荣国府,已经是未时了。
“回来了,三爷回来了!”
贾环先去荣禧堂见了贾政与贾赦,在足足谈说了半个时辰后,若不是老太太那里一直来催,只怕贾政还不想放人。
“去吧去吧,只怕老太太忧心坏了,快去荣庆堂让老太太和你母亲见见。”
他便躬身告退,“是,老爷。”
贾政又嘱咐道,“瘦了这样多,这几日好好歇歇,旁的就不要多想了。”
“是,孩儿省得的。”
贾环退出了荣禧堂,宝玉正在外边等他,“竟这样久,翡翠姐姐方才还来了,酒菜都是齐备的,就等你了。”
二人一路到了荣庆堂,丫鬟婆子们老远就迎过来,“哎呦我的哥儿,老太太等一天了,直念叨呢。”
“宝二爷,环三爷来了。”
贾母一见到贾环,就忍不住掉眼泪,一旁的赵姨娘更是,“怎么瘦得这么着了。”
贾环先给贾母请安,又问太太、赵姨娘好,“劳祖母和各位亲长姊妹挂心,是环儿的不是。”
“好孩子……好孩子,是你受苦了。”老太太将人搂在怀里,“今早才说过你老子,偏逼得你念书,若有个好歹,我总要让他知道利害。”
这话说得属实是偏了心的,贾政虽很看重他学业,但因顾忌贾环的身子,一直都未曾太过强压于他,一部分也是他太过懂事的缘故。
但这时候他不好驳老太太的话,贾环便道,“老爷也是为了我好,孙儿都明白的。”
屋内众人正在诉情,忽闻得外边传道,“薛姨妈、宝姑娘、林姑娘来了。”
黛玉在家中住了两月,因得记起贾环今日出考场,便与林如海商议了回园子住。
她最先告知了薛姨妈与宝钗,正好贾母传信今日家宴,三人便一道回来了。
“颦儿回来了,好、咱们吃饭,吃饭。”老太太今儿高兴,又是一屋子欢声笑语,鸳鸯便唤小丫头传菜。
在荣庆堂摆了三桌席面,贾母一见便知他近来吃睡不好,气色也几乎没有,“吩咐大厨房里做的都是你爱吃的菜,饭后好好回去歇息,万不能累坏了。”
贾环只是点头,他也是累得不太想说话了。
众姊妹都来敬他,连黛玉也饮了一盏,“环哥哥,你不能饮酒,还是以茶代罢。”
“多谢妹妹……”他受了众人的好意,便以茶代酒,一一敬了回去。
饭毕,因着太过疲累困倦,贾环就近跟着赵姨娘回甘棠院歇了一晚,次日才坐轿子回的月蜃楼。
他身上不大痛快,又在卧房里躺了三四天,一直都没出门。
就这样,贾环还是没逃过又小小的发热了一场,他几乎已经习惯了,连带着月蜃楼上下伺候的人也习惯了。
薛玄每日都来陪他说话解闷,帮他捏腿揉肩,还喂他吃饭。
贾环每天都被伺候得甚是舒坦,一直到病愈,为此他还亲手给薛玄画了一张奖状以示表彰。
第 100 章
春日回暖, 这日午饭才过。贾环换了轻便的衣衫,坐在院外的湘妃竹墩上和蕙儿玉霜几个小丫头抹骨牌。
“稻香村那里栽着几百株红杏,若是花开了, 就如云霞一般。”
铃铛端了茶汤出来, “所以大奶奶才说,明日到她那里去赏花喝茶的。”
他推开身前放着的一堆碎银子,“是三姐姐看着天暖了, 要将诗社重新起了,让去写词作诗的。”
“偏是我没功夫, 明日十五, 还要到庙里还愿。”
如今已是三月中旬, 等到月底更暖和些的时候会试就要出榜了, 因着赶上杏花时节,所以也叫“杏榜”。
晴雯拿着一件才做好的小褂放在他身上比了比, “这还是前年生辰外边人孝敬的料子, 姨娘说压在箱子里也可惜了, 叫做了衣裳你穿。”
贾环展开双臂让她打量,“昨儿老太太也让我去量身, 请了人裁衣裳, 哪里穿得过来。”
“如何穿不过来, 这样的好料子就合该你穿, 做再多也应得。”
正说着话,只见不远处贾芸沿着□□过来了, 怀里还抱着绣褓, 笑意满面的, “父亲大人。”
“这天还有些凉呢,怎么把他也抱过来了, 快进屋里来。”他将手炉递给了边上的芳官,带着人走在前头。
贾芸低头看了一眼儿子,一双大眼睛亮而有神,也不怕生,“再过几日就三个月了,妈说不叫养得太精细,可以出来见人了,便想带来给您看看。”
进了正堂,贾环坐在榻边,“上茶。”
“孩儿今日携子拜见,请父亲大人安,不知父亲身子可还安泰。”贾芸便跪下磕了三个头,算是替孩子见过祖父。
“上前来我看。”他招招手,跪着的人便起身将绣褓稳稳递了过去。
贾环是会抱小孩儿的,也知道轻重,怀里的孩子穿着带兔毛的小夹袄,脸颊粉扑扑地,小手伸出来想抓他项圈上晃来晃去的金穗子。
“从前苑儿也这么小,如今转眼都两三岁了。”他伸出手指戳了戳小脸蛋儿,果然软嫩,便笑道,“是不是喜欢这个?”
说着就将今日带的项圈取了下来,递给贾芸,“你拿着罢,就当给他的见面礼。”
“这、这太贵重了,满月时父亲已经让人送了好些东西去,怎能再收这个。”
贾环随意道,“又不是给你的。”
贾芸不敢违逆只好接了,云翘便让铃铛去找了个红木方盒将东西放起来,等会好拿。
“如今还只是叫着乳名,总是得要劳烦父亲大人取了字来。”
他看着怀中不谙世事的幼儿,略微思索道,“《孝经》中说,‘士有诤友,则身不离于令名’可见其品德至美,便叫……贾诤。”
“我也希望日后他能做个直言不讳的孩子。”
贾芸立刻跪下磕头道恩,“谢过父亲大人,有您这番话,便是诤儿最大的福气了。”
贾环逗着孩子坐在榻上玩了一会儿,本想留他父子二人用晚饭,但顾忌着孩子小不好离开母亲太久,便又送了些衣料吃食等物让他们回去了。
……………………………
十五这日,贾环一早便起了身,出门至相国寺上香还愿。
今日出门他并未让钱槐钱椿跟着,而是提前吩咐李素赶了马车到大观园门口等着,“公子。”
他踩着马凳被扶上了车,“几月不见,怎么愁眉苦脸的。”
自从安排李素出了阜林围场,他便一直勤于苦读甚少出门,所以至今也没见过两面,只是让人待在城南帮自己看屋子。
“公子病了……我都不能在身边照顾。”
贾环轻笑一声,“上赶着找活干呢,这么想可不好,人活一世,总该多偷懒歇歇。”
李素一向以他的言行为旨,从来都是无有不应的,但对于这话却不甚赞同,急着为自己分辨,“我是公子的奴才,伺候您是应该的,偷懒就更是该打了。”
“得了,你就当我没说这个话。”
他转身进了车内,这车是薛玄给他那宅子备的,里头自然布置的舒坦,小边桌上的绿釉博山炉里还点着茉莉香。
每逢初一十五相国寺的人总是最多的,何况如今正是会试将要出榜的时候,来上香祈愿的举子也不少。
甄宝玉比他早一步到,见他下了车便迎上来,“太太听说是与你一道,出门时还嘱咐我看顾你,别让人冲撞了。”
“偏是你惹人喜欢。”
贾环淡笑道,“劳甄夫人惦念,等再暖和些我就到你府上去拜访。”
二人说着话进了寺中,随从小厮跟在身后而行。
在大雄宝殿上香叩拜过佛祖,贾环仍旧要去侧殿求签,“这里的护身符很灵验,签……”他顿了顿道,“签也很准,甄哥哥不妨一试。”
他今日是来还愿的,甄宝玉却是来祈愿的,“既如此,我也求一签。”
侧殿的人也不少,解签的师父桌前站了许多人,二人见状便先去道场上看了一会儿法事。
“唉?相国寺的主持云游回来了。”
甄宝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坐在高台上穿着素袍的僧人面容沉静。
他看着虽年轻,但眸中的慈悲善悯却像是经过了世间百余年的时光,“竟如此清秀。”
他没忍住笑了一声,“二哥哥第一次见主持的时候说了跟你一样的话。”
忽然,高台上的人朝着这边看了过来,与贾环对视了个正着。
他怔了一下,便远远行了个合十礼。
“那边的人好像不多了,咱们去求签。”道场上的人也多了起来,甄宝玉就拉着贾环往侧殿去了。
他跪坐在佛像下的蒲团上,接过李素递来的签筒晃了晃,立刻掉出来一支木签。
宝玉也凑过来看,只见上面写着,“济济多士,令德辉光。相见欢喜,长乐无殃。”他话间不免带上笑意,“上上大吉,定然是好签。”
贾环也有些意外,他在相国寺似乎就没求出过凶签,“还是去问问师父罢。”
解签的师父不是从前那一位,见到他便笑说,“这样好的气色,施主定然是有喜事了。”
“是不是喜事,还要请师父看过这支签。”
和尚接过木签,只看了一眼道,“病者瘥,行人还,求官见贵,百事皆吉。”
宝玉大喜,“正是好签!”
贾环虽心中并未太过惊喜,但还是作揖轻声道,“夙仪此生定然行善积德,济困扶危,愿如师父所言。”
“施主慈悲。”
甄宝玉见状便拿过签筒,跪在如来金像下念了几句佛经,只是他还没动就有一支木签掉了出来,“这……我还没求呢。”
天意如此,贾环也只好劝他取了这一支,“快拾起来看看。”
他只得先双手合十拜了拜,然后捡起了那签,“吉……似乎也是好签。”
师父便也接过来看了,只是道,“祝贺施主,所求皆顺。”
甄宝玉大大地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若是个不好的,那可亏大了。”
“这是佛祖为你择的签,定然比你自己求的还要灵。”
解完了签,二人便各要了一枚随签护身符。
出了相国寺,贾环还要往定城侯府去,“甄哥哥,我有事往别处去,不能与你同行了,咱们放榜那日再见。”
宝玉本想送他,闻言也只好细心嘱咐了几句,与他在街口分开了。
………………………………
从定城侯府出来已是傍晚了,谢俨亲自送贾环回了大观园。
他下了车,朝坐在马上的人挥挥手,“景阙哥哥,你都喝酒了,快回去罢。”
谢俨的酒量很好,与他在桌上喝的那些根本不算什么,只是略微带了点醉意,便轻笑一声,“这几日好好养身子,殿试时我要见到你气色最好的样子。”
贾环拢了拢身上披风,“你这话说得也太果断了,万一我会试不中呢?”
“那定然是批阅考卷的人脑子发昏了,我会上告陛下严查,以正视听。”
天色昏暗,他有些看不清谢俨的脸色,只得无奈道,“景阙哥哥,你真的喝醉了。”
“没醉……你回去罢。”
夜里还是有些风的,贾环不好在门口久站,吩咐定城侯府跟来的小厮好生看顾谢俨,他便转身进了园子。
等回到月蜃楼的时候天都黑透了,香扇提灯在院外等着。
“三爷可算回来了,侯爷都在房里等你一个时辰了。”
贾环不自觉加快了步子,“一个时辰?我前儿就跟他说了今日要去定城侯府的,在这瞎等什么。”
香扇哪里知道,自然也答不上来,“侯爷在楼上,咱们也不便伺候,只有晴雯姐姐去送过两次茶。”
进了院子,晴雯正端了糕点从堂中出来,“老太太那里才让送的奶油松瓤卷和枣泥山药糕,正好你回来了。”她又放轻了声音,“和侯爷一起吃些罢。”
他随手解下披风,香扇连忙接了。
上了二楼,贾环推开琉璃隔门便见薛玄合眼靠在榻上小憩。
或许是睡得浅听到了动静,薛玄慢慢睁开眼朝他看过来,声音有些沙哑,“回来了。”
“怎么不去床上睡。”
晴雯放下两碟子糕点,便合上门退了出去。
他踢了鞋袜,也坐到了榻上,“来也不让人跟我说,就在这白白等着啊。”
“也不是白白等着,环儿的屋子收拾得这么好看,我躺着也解乏呢。”薛玄伸手将人搂进怀里,“今日在外头待了一天,可也累了?”
贾环将脸埋在他肩上,闷闷地点了点头,“还好……并不算太累,又没劳动什么。”
他伸手抚过贴在贾环脸颊的发丝,“我这几日一直在陛下身边,听闻会试的考卷已经批完了。”
“那不是很快就能出榜?”
薛玄点了点头,“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去看。”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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