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111章
白观宁面具外的半边脸上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贺兰熹默默地把眼泪收了回去,甚至有点想把浣尘真君的肉身从绯月真君怀里抢走。
他早该想到的。之前鬼十一以自身为代价诅咒绯月真君,绯月真君尚能自闭灵识全身而退。若是鬼七的诡计真能对绯月真君造成伤害, 绯月真君一定会有所准备,怎么可能让鬼七如愿以偿。
绯月真君这一出把小辈们吓得一愣一愣。陆执理反应还算快的:“您是说,二位院长修改了契约的代价?”
司契真君点了点头,还不忘谴责地瞪了绯月真君一眼:“第一份契约对宋流纾来说过于苛刻,要是不做修改, 他在幻境里肯定活不了一个时辰。契约修改后, 宋流纾和沈絮之违背彼此相关契约的代价并非在考核中死亡, 而是……”
“嘘。”绯月真君擦去唇边鲜血, 微微一笑:“不能告诉孩子们,这太丢脸了。”
白观宁面无表情地叫了声“师尊”,问:“师尊,您吐的血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绯月真君说, “不然我还能吐什么。”
白观宁看绯月真君的眼神充满了不信任。
“话说, 鬼七就这么没了吗?”长孙策蹲在律理法典旁好一通观察,“他是被砸死了还是逃走了?”
宋玄机:“嗯。”
长孙策:“?你这个‘嗯’似乎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没那么简单。”司契真君走向法典, 表情稍显凝重:“——宋流纾。”
绯月真君将浣尘真君的肉身交给贺兰熹看护,欣赏了一会儿小宝贝抱着大宝贝的画面, 才不慌不忙地站起身道:“怎么了。”
司契真君:“那份四人契约,只有你和沈絮之的部分做了更改。”
换言之,其他人倘若违背了契约,在现有规则下依然难逃一死。
绯月真君轻一点头:“我知道。不必忧心,那可是江隐舟, 他会有办法的。”
贺兰熹让浣尘真君靠在自己的肩膀,小心翼翼地为他擦去了脸上的血迹, 又替他理了理稍显凌乱的金簪流苏。
小的时候,浣尘真君抱过他;现在,换他来抱浣尘真君了。
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和浣尘真君的过往,没人能记得婴儿时期发生的事情。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他和浣尘真君已经认识很久很久了。
他和浣尘真君,究竟是什么关系?
“——是不是觉得他很熟悉?”
身后猝然响起阎狴的声音,贺兰熹猛地转身,只见消散的混沌重新汇聚成人形的上半身,下半身仍是一团无规则运动的杂乱。
长孙策:“呔,你果然没死!”
祝如霜:“绯月司契二位真君均在,鬼七,你已无路可退。”
阎狴对策云二人的置若罔闻。他飘在贺兰熹眼前,居高临下道:“你应该觉得熟悉。没有沈吟,你根本活不下来。”
才被绯月真君说了的贺兰熹不想和敌人废话太多,但阎狴一副胸有成竹的知情者模样,说的又是他极其在意的事情,他一个没忍住,拧着眉头道:“你该不会也要说我是浣尘真君生的吧。”
“‘生的’?”阎狴哈哈大笑起来,“你要这么说也没错。”
贺兰熹:“……谁信你。”
“不必理他,时雨,我在你和沈絮之身上用过寻源术,你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绯月真君这个时候倒不开他最热衷开的玩笑了,“你先带着大家离开此地,其他的交给我们。”
阎狴看向绯月真君,像是抓到了什么破绽死死不放:“你不觉得奇怪吗?不久前,你带着沈絮之的肉身在鬼界找到了沈絮之的魂魄,你百般尝试,却怎么都没办法让他魂体合一。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绯月真君眯起眼睛:“我似乎看错你了,你比时雨还喜欢废话。”
贺兰熹隐隐意识到了答案。他刚要开口,忘川三途便呼啸而过,从阎狴的胸口一剑穿出,轰地将他钉在了断裂的石柱上。
宋玄机冷冷道:“我不知道二位真君还在等什么。”
宋玄机虽然用了尊称,语气却称不上尊敬。看着他情绪难辨的脸,贺兰熹觉得自己好像产生了错觉,他怎么觉得宋玄机……在着急呢?
宋玄机不想阎狴继续说下去,为什么?
难道是因为、因为——
司契真君召回法典,露出下面被压扁的傀儡:“没用的,这只是阎狴的傀儡分/身。他的本体怕是在封印解开后便离开了幻境。”
一个傀儡分/身竟然能发动【幻昼】,可见这个分/身至少继承了阎狴一半以上的实力。消灭了这个傀儡,无论阎狴的本体在哪里,他都要失去这一半的修为。
阎狴被钉在石柱上,下半身的混沌犹如即将熄灭的火焰奄奄一息,笑声却越发放肆狂妄:“还不明白吗?因为沈絮之把他的【生门】给了贺兰熹啊!”
贺兰熹瞳孔骤然紧缩,大脑一片空白。
生而为人,魂魄,肉身,生门缺一不可。生门不但是魂魄和肉身的链接之处,是阳寿的源泉,更是一个人活着的凭证。
他之所以活在世间,是因为……浣尘真君把自己的生门给了他?
他一出生,浣尘真君便离开了人间。
他活了十八年,浣尘真君消失了十八年。
是他抢了浣尘真君的阳寿,他身上有浣尘真君生门的气息,所以才会被分院阵法误认为他适合修无情道。
浣尘真君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把活着的机会给留他?
因为他不是人吗?那他是什么?
他是不是已经死了,他是不是早就失去了活着的资格。
贺兰熹垂下眼睛,望着浣尘真君睡着了一般的容颜,心口很慢很慢地疼了起来。
只要他活着,浣尘真君就永远不可能回来。
——是这样吗?
“沈絮之和贺兰时雨不能同时存在于阳间,”阎狴用残缺的身体盯着或沉默或惊愕的众人,不想错过他们脸上任何的变化。他看到宋玄机眉间微微蹙了起来,满意地咧开嘴角:“他们之中,只能活一个。”
“江隐舟想要遵守契约让所有人都活下来,他就必须——”阎狴一字一句道,“杀了贺兰熹。”
“不可能!”祝如霜的脸色惨白如纸,脱口而出道:“师尊绝对不会这么做!”
“他会的,”阎狴冲贺兰熹低低地笑了起来,“不像你,江隐舟可是货真价实的无情道啊。”
贺兰熹张了张嘴,他想说话,他明明那么喜欢说话,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想到了分院那天江院长说的唯一一句话:“贺兰熹是我的弟子,死生同命,无可更改。”
他想到了绯月真君在他和宋玄机找到浣尘真君的肉身后说:“最不能告知的便是江隐舟。”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么说?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长孙策异常烦躁地说,“就算贺兰熹的生门是浣尘真君的又怎么样?浣尘真君这么做肯定有他的理由。浣尘真君不想回来我们总不能逼他回来吧!”
白观宁沉声道:“这些不过是鬼七的一面之词,你们还真信了?”
萧问鹤道:“时雨你别担心,万一你真是什么灵兽所化,我一定能把你喂得白白胖胖!”
……
大家都在说话,贺兰熹看着他们的嘴唇一张一合,却奇异地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恍惚中,他只能看到宋玄机注视着他的面容。
突然,他听见了剑鸣的声音,由远及近,巨大的压迫感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是九州寂灭的声音——他师尊来了。
第112章 第112章 【修】
除贺兰熹外, 其他人也陆续感觉到了九州寂灭带来的威压。
阎狴的兴奋在这一刻达到了巅峰。
区区一个宋流纾远不值得他以半条命为代价耗尽心血设下此局,他的最终目标一直是那个少年。
贺兰熹必须消失。
他要亲眼看着贺兰熹死在自己的师尊剑下。
江隐舟——江沉,无情道天命之人, 他不会对贺兰熹产生一丝一毫的师徒之情。
就像江沉曾经欲不顾祝如霜身上彼岸印的威胁对鬼十三下死手一样,这一回,他一定也会——
空间被撕出一条裂缝,江隐舟的轮廓模糊了片刻,全然展现在众人眼前。
时间未曾在江隐舟身上留下痕迹, 宋流纾看着他, 只觉得他和少年时期没有区别。
沉默寡言, 冷酷无情, 宛若寒霜凝聚而成的雕像,全然不具备活人应有的七情六欲。
说起来,沈絮之除了在床上,不也是和江隐舟一样冷得不像人么。
若没有贺兰时雨, 他的小侄子亦会变成江隐舟的样子。
无情道中人, 本该如此。
江隐舟潜心修道十八载,不是在闭关就是在准备闭关, 其修为恐怕已经超过了当初的浣尘真君。
如今,江隐舟才是当之无愧的三界第一人。
江隐舟的视线没有在他们任何人身上停留, 哪怕是把太华宗搅得天翻地覆的阎狴也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众人默契地沉默着,直到司契真君忍不住率先开口:“你已经全部知道了?”
江隐舟没有回答,答案不言而喻。
阎狴早已做好了将一半的分/身折在此处的打算,用半条命换贺兰熹的命,再换宋浔和无情道院反目成仇, 他稳赚不赔。
太华宗诸人或有畏惧或有顾忌,他却可以肆无忌惮地向威震三界的江隐舟叫嚣:“江沉, 你也不想——”
话音戛然而止。
剑光闪过,阎狴的分/身和他的未尽之言一起,于顷刻间灰飞烟灭。
所有人都没看见谁出的手,所有人都知道是谁出的手。
幻境也好,现世也罢,诚如九州寂灭之名,一切归于沉寂。
第一次目睹江院长真正出手的少年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喘。
明知道江院长是自己人,陆执理还是情不自禁地往自家院长的方向靠了靠;
长孙策在祝如霜身边站得笔直,琢磨着自己在江院长剑下能活多久;
白观宁和萧问鹤屏息凝神,饶是曾经和江院长是同窗的司契真君也沉默了下来。
在场众人,唯有宋流纾依旧谈笑自若。“干得不错,很利落。”宋流纾抚掌笑道,“接下来,麻烦你去处理一下被扭曲的契约,江院长?”
宋流纾酷爱调笑无情道的嗜好多年未改。他的玩笑或许能换来沈絮之的禁言,却从来得不到江隐舟的回应。
江隐舟视线的落点来到了明法仙君的神座上。
明法神像,掌天地法则,召三界律理。阎狴之所以能扭曲契约的规则,一定是在明法神像上动了手脚。
江隐舟脚下凭空出现了一块块坚冰化成的透明阶梯,随着江隐舟的步伐,一路消失重现,直逼天幕。
江隐舟单手执剑,拾级而上,一步步朝明法神像走去。
走至尽头,江隐舟停下了脚步。他的身躯如履平地地悬停在空中,和明法神像捧着法典的手掌一般大小。
四周安静得没有一丝风,江隐舟的道袍纹丝未动,磅礴的灵力开始在九州寂灭上积蓄。
司契真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大变:“等等,你不能……”
“晚了,无情道院长只会使用最简单最快的办法。”宋流纾眺望着天际,神色难得严肃:“他们从不被人威胁。”宋流纾转过身来,嫣然一笑:“当然,除我之外。”
轰——
明法神像在宋流纾身后猝然崩析。
刹那间,剑光遮天蔽日,山峦摇晃,强大的灵力突破幻境与现世的交界,宛若一只可翻山海的手,令十二道院同时为之震颤。
幻境外,无情道冰层破,合欢月桂落,太善之水掀起狂浪千道,迷津渡和食肆的墙壁上出现一条条触目惊心的裂痕。
幻境内,光芒与尘雾交织,无数飞溅的灵石如暴雨般浇下。白观宁一边躲避碎石,一边大喊:“哥!哥你在哪里?!”
明法仙君的法典一角直冲祝如霜而来,祝如霜来不及躲闪,本能地抬起胳膊想护住脑袋,不料却却拉入了一个宽大炙热的胸膛。
灵石结结实实地撞上了长孙策的后背,差点把他撞得吐血。眼看第二块灵石接踵而至,长孙策怒骂一声,将其劈了个粉碎。
这时,一个结界不知从哪里长了出来,散发着淡淡的蓝色微光,为策云二人将碎石全挡了回去。
他们认得这个结界,他们似乎已经被这个结界保护过很多次了。
长孙策一怔:“贺兰熹?”
这都什么时候了,贺兰熹居然还惦记着他们?
混乱中,祝如霜找不到贺兰熹和宋玄机的身影,他只能看到贺兰熹的结界不像往常那般无坚不摧,在灵石不断地撞击下已然有了破绽。
“结界如其主。”祝如霜在长孙策怀中闭上了眼睛:“时雨……”
现在的你,是不是很难过?
丢出结界的贺兰熹愣在原地,他不知道自己除了保护朋友还能做些什么。
他的神思太过恍惚,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对了,他还要保护好浣尘真君的肉身。
浣尘真君很重要,比他……重要。浣尘真君的归来,比他的存在更有价值。
“别怕,”一只手落在了他的头顶,宋玄机单膝跪在他面前:“还记得吗?我很厉害。”
贺兰熹直直地看着宋玄机,像是要把他这一刻的模样刻印脑海中一般。忽然,他莞尔一笑,眼中像是重新焕发出了生机:“记得,宋浔很厉害!”
贺兰熹在宋玄机掌心乖巧地蹭了蹭,喉结轻轻一滚。
可是宋浔,最厉害的……一直是我们师尊啊。
碎石越来越多,司契真君划出一大片更大的结界,将少年们全罩了进去。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自神像内部而起,明法仙君留在人间的神力被瞬间释放,古老而磅礴,带着神明的威严和怒火尽数朝江隐舟扑去。
九州寂灭,剑斩神像。
此举无疑惹怒了天道,整个太华宗境内都被迫承受着神明的愤怒。
乌云滚滚,狂风呼啸,一道道天雷如同咆哮的巨龙打在江隐舟一人身上,其景象之壮观,堪比渡劫飞升。
江隐舟立于雷阵的正中心,灵力和剑气在他周身形成护体冰蓝色的屏障。天雷摧枯拉朽,足以毁灭世间万物,江隐舟却一动未动,神色始终没有变化。
在天雷的洗礼下,屏障的颜色越来越淡,逐渐变得透明。最后一道天雷落下之前,屏障恰好完全消失。江隐舟微微抬眸,以近仙之躯直面神明的审判。
情急之下,贺兰熹脱口而出:“师尊!”
雷光崩裂,天地乍然无色,视野中只剩下一片茫茫白光。
至此,神怒平息,余威尚存,江隐舟看似毫发无损,万年不动的眉心却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
乌云散去,天幕再现,“贺兰时雨”四字力压群雄,稳稳占据着全宗第一的宝座。而贺兰时雨本人依旧维持着最初的姿势,环抱着浣尘真君坐在地上,脸上是一种不知所措的茫然。
宋玄机守在他身边,贺兰熹身上干干净净,四周也不见碎石灰尘。
司契真君最先反应过来,看着朝他们走来的江隐舟,见对方不像有事的样子才冷笑道:“江隐舟真这么做了。我们道院的神像,他怎么敢的?很好,我要告他。”
“你自己就是律理道院的院长,你还要告到哪里去?”绯月真君用息事宁人的口吻道,“神像没了可以再建,让无情道院出钱给你们建。”
司契真君怒道:“这是钱的问题?”
且不说灵石难寻,就算重建了神像,想要重聚明法仙君的神力也要个几百上千年。
这么重要的神像,也只有无情道院长敢说毁就毁了。
江隐舟像是没有听见两人的话,在贺兰熹面前停下了脚步——他还剩最后一个问题需要解决。
贺兰熹仰头望着高高在上的白衣青年,他们明明在对视,他却怎么也望不进师尊的眼底。
他该和师尊说些什么呢?
说他生门的事情?说他没有想抢浣尘真君的阳寿,说他对这一切毫不知情。
可有这个必要吗?
师尊他一切都知道。
江隐舟轻一抬手,将浣尘真君的肉身收入剑中。然后,他用九州寂灭的剑锋对准了贺兰熹的咽喉。
贺兰熹瞳孔散开,空落的双手无措地垂了下来:“……师尊?”
众人骤然色变。
司契真君立刻上前一步:“江隐舟,你这是何意?契约的事情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江隐舟道:“物归原主,道法宿命。”
这是他至今为止,唯一说的一句话。
长孙策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竟然敢直接和江院长对话:“可这样贺兰熹可能会死啊!”
“宋流纾你不说话吗?”司契真君厉声道,“难道你也想用贺兰熹的命换沈絮之回来?”
绯月真君若有所思道:“不,我只是在想,生门对贺兰时雨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生门者,活人之印,阳寿之源’。”白观宁快速背诵,急出了一身冷汗:“除此之外,还能意味着什么?”
萧问鹤和陆执理刷地跪了下来:“请江院长三思!”
贺兰熹低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九州寂灭,反而平静了下来。
他在干什么?
他是无情道的弟子,他在怕什么?
生门本来就是浣尘真君的,物归原主,天道如此。
他已经消耗了浣尘真君十八年的阳寿,他理应知足。
他只是不明白,江院长为何如此执着在此刻取下他的生门,为何不先找到浣尘真君的魂魄,把事情弄清楚后再使其肉身、魂魄、生门归一呢。
“师尊,你是不是有必须这么做的原因?”贺兰熹表现出的是一个无情道弟子应有的沉着冷静,“只要你告诉我一声,我愿意配合。”
江隐舟不需要向贺兰熹解释他已经回答过的问题。
九州寂灭再次扬起,这次斩得不是鬼界,也不是神像,而是在他遭遇雷劫时唯一因为担心唤了他一声“师尊”的弟子。
白观宁瞪大眼睛,哑然出声:“不要——!”
贺兰熹蓦地闭上了眼,预想的疼痛却没有到来。
他茫然地睁开眼,看到了一对剧烈晃动的金簪流苏。
——宋玄机一剑挡下了江隐舟的九州寂灭。
第113章 第113章 【修】
没有人知道宋玄机是怎么做到的, 但此刻,他就挡在贺兰熹面前。
忘川三途与九州寂灭相碰,剑身映照出少年深邃分明的眉眼。在少年身后, 是一尊剔透无瑕的青年法相。
恐怖的剑气从两剑相交的地方崩裂冲击,江隐舟后退半步,冰魄般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些许异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宛若神迹的一幕凝固了所有人。
那可是江隐舟,一剑斩神像的无情道第一人。
——宋玄机是怎么做到的?
贺兰熹已经无法发声了, 他愣愣地看着宋玄机的背影, 无声唤道:“宋浔……?”
“我看到了什么?”长孙策吸着气道, “我是不是看错了?”
“你没看错, ”萧问鹤脚底发软,扶着呆若木鸡的白观宁才能勉强站稳:“我也看到了。”
宋玄机挡下了天下第一的九州寂灭。
绯月真君仰望着那冷漠俊美的青年法相,轻声感叹:“大哥大嫂,你们知道自己生了个什么吗。”
江隐舟垂眼瞥了眼九州寂灭, 一身的肃杀之意并未因突如其来的插曲而消退。他再次举剑, 这一回对准的是贺兰熹和宋玄机两个人。
“江院长,”宋玄机和他的法相同时开口, 声音仿若自遥远的天际而来,带着冰冷理智的神性:“三思。”
宋玄机方才的一剑似乎耗尽了法相全部的力量。说完这五个字, 青年的轮廓逐渐消散,在天地间隐去了身形。
忤逆师意,持剑相对,宋玄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然叛离了师门,江隐舟大可杀之。
司契真君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 当即抛出手中法典。厚重的法典犹如一面无坚不摧的铜墙铁壁,横在了江隐舟和两个少年之间。
“江隐舟, 我希望你能给我们一个原因。”司契真君试图和江隐舟讲道理,“你有没有想过沈絮之这么做是有他自己的计划?你现在着急取出生门,万一会造成更恶劣的后果怎么办,此举无疑是和沈絮之的初衷背道而驰。”
“就是说啊!浣尘真君的魂魄是有自我意识的,先找到他的魂魄,问清楚事情的真相再做决定不行吗?”长孙策一时着急,思维之缜密简直和平时判若两人:“如果找不到魂魄,就算集齐了肉身和生门,浣尘真君也回不来啊!”
江隐舟沉寂良晌,就在司契真君以为他把话听进去了要改变主意了的时候,江隐舟只说了两个字:“让开。”
“我到底在期待什么。”司契真君自嘲一笑,“你一直是这样,从未变过。”
无情道院长从来不会向他人解释,就像当初的沈吟也从未解释过他离去的原因。
他们只做他们认为对的事,他们永远不需要被理解。
江隐舟杀意已决,无人能改变他的心意。
白观宁曾在江院长座下修行,他非常清楚这一点。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朝浔熹二人走了过去。
“我很敬畏您,江院长,我也很喜欢无情道。”白观宁冷静地召出铜雀邀,“但贺兰熹是我哥哥。”
贺兰熹呼吸一窒,强迫自己发出声音:“——回去!”
宋玄机那一剑差不多是极限了,他们怎么可能是江院长的对手?
可白观宁不但没走,朝贺兰熹走来的人还越来越多了。
宋浔,司契真君,白观宁,长孙策,萧问鹤,甚至刚和他认识不久的陆执理全挡在了贺兰熹面前。
唯二没有动作的竟然是绯月真君和祝如霜。
长孙策朝祝如霜投去疑惑的目光:“祝云?”
祝如霜好似没听见长孙策的声音,一动不动地和绯月真君站在一起,众人奇异地分成了三个阵营。
这时,一直袖手旁观的绯月真君终于说话了:“江沉,时雨和玄机你亲自动手便算了。其他几个小的,你总不至于也亲力亲为吧?”
绯月真君话音刚落,五个冰蓝色的传送阵赫然出现在江院长身后。传送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以许之维为首的上一届无情道。
除许之维以外,其余四人极少在人前露面,其中有两位贺兰熹更是从未见过。
谁能想到师兄弟间第一次相见,他们是为杀贺兰熹而来。
祝如霜定了定神,坚决地走向许之维等人,站在了五位师兄身边。
长孙策猛地瞪大眼睛:“祝云?!”
白观宁亦无法理解:“怎么会……?祝云你不是我哥最好的朋友吗?”
贺兰熹稍稍松了一口气,至少这样祝如霜不会受伤,可其他人呢?
无情道的师兄比白观宁等人足足多修炼十年,哪怕他们已是本届弟子中的天之骄子也断不是无情道五人的对手。
贺兰熹恍惚的神志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明。
他重新拿起了北濯天权,想和往常一样站在朋友们面前,却突然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
贺兰熹被迫僵坐原地——定身术?
谁的定身术?江院长的吗?
这道异常高深的定身术不但封住了他的身体还封印了他的灵脉,让他丧失了号令万武的能力。
他不能再保护别人了,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了。
现在的他,和废人无异。
绯月真君从贺兰熹身上收回目光,笑眯眯道:“我觉得长孙经略说得很有道理。”
长孙策登时如遇知音,万分激动道:“宋院长——宋院长好眼光!”
“要不你们都来帮我找沈絮之的魂魄吧,找到了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做了。至于现在——”绯月真君说着,唇角的笑意骤然收了个干净,一轮红月随之乍现于天际。绯月真君在月色中缓缓睁开眼睛,冷冷地看向江隐舟:“把沈絮之的肉身还给我。”
江隐舟无声地召出法相,言简意赅:“动手。”
真正的无情道无须院长多言,五道凌厉的剑光划破虚空,不带任何情绪地朝贺兰熹等人袭来。
毫不拖泥带水,仿佛他们的目标不是他们的师弟,而是一个个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的邪祟。
不,不是五道,是六道,还有一道来自揽八荒的剑光。
长孙策一边拔刀应战一边吼道:“祝云!”
祝如霜:“你别叫那么大声!”
绯月真君以一己之力拖住了江隐舟,无处相思妖异的剑光和九州寂灭的严寒交织,明法神座的残骸也因此化为了灰烬;
宋玄机在江隐舟庞大的法相前犹如一叶扁舟,身影穿梭云霄,时隐时现,所到之处天幕四分五裂,风云色变;
司契真君牵制着四个无情道,作为一院之长,他因为不想伤害太华宗的弟子反受其累,一时竟腾不出手去帮绯月真君和宋玄机;
长孙策骂骂咧咧地和祝如霜交手,边躲边问:“祝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回应他的只有祝如霜冷若冰霜的眉眼和干脆利落的剑法。
白观宁,萧问鹤和陆执理三人对上一个无情道师兄,不消片刻便落了下风。萧陆二人被强大的剑气掀了出去,一人的左臂无力地垂落,一人吐出一大口鲜血。
“啧,有点难办了。”绯月真君果断对司契真君道,“先让时雨走。”
司契真君默契点头:“明白。”
一枚缩地符精准地飞到了贺兰熹脚下。
垂下眼,贺兰熹能看到那一条能带他去任何的地方的生路;抬起头,他看到了策云反目成仇,揽八荒的剑锋划过长孙策的胸口。
他还看到了白观宁咬牙强撑,铜雀邀被许之维的剑生生斩成了两段;
萧问鹤的脸因痛苦而扭曲,陆执理的鲜血染红衣衫;
宋玄机——他最喜欢的宋浔被法相的巨手握进了掌心。
原来躲在朋友身后是这样的感觉。
见贺兰熹迟迟没有动作,司契真君凛声道:“贺兰时雨,快走!”
多谢两位真君的好意,可是我能去哪呢,贺兰熹心想,我还能去哪。
江院长要他把生门还给浣尘真君,无情道院不会放过他。
他走了,这里的一切也不过是在其他的地方上演而已。
但如果现在可以到此为止,祝云和长孙策会停手,祝云就有时间好好向大家解释他为什么那么做了;
白观宁的铜雀邀还没到无法复原的地步,绯月真君一定帮他修好;
萧问鹤和陆执理的伤用些药应该就能痊愈了,他知道该用什么药,可惜他没时间帮他们配了。
可宋浔呢?宋浔怎么办。
他不知道……但宋浔不能受伤,宋浔要好好活下去。
缩地符即将生效,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法相之手从内部被炸开,宋玄机持忘川三途而出,一剑斩断了法相的手腕:“我不是让你三思了么。”
江隐舟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当即抛下绯月真君,九州寂灭直指宋玄机——或许,这才是他最大的威胁。
绯月真君脸色一沉:“不好!”
幸好宋玄机早有准备。他正欲强行召出法相应对,九州寂灭却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
空间在这一刻凝固了。不仅是九州寂灭,无处相思,律理法典,揽八荒,铜雀邀,睹青天……所有的武器都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操控着,猝然落在了地上。
江隐舟波澜不惊的眼瞳微微一收:“嗯?”
混乱的战场彻底止戈。
宋玄机意识到了什么,陡然朝贺兰熹看了过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贺兰熹的灵脉已经被封了,他怎么做到的?
只见贺兰熹周身散发着强到不正常的光芒,连瞳孔都变成了冰蓝色。白观宁声音发抖:“他……他是不是爆了自己的金丹和灵脉?”
贺兰熹看着宋玄机,一直一直地看着他,很努力地看着他。
要多看几眼才行,以后说不定就能看到了。
忽然,贺兰熹眉眼一弯。
“宋浔,我喜欢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贺兰熹有些不好意思,但他还是说了下去。这或许是他和宋玄机说的最后一句话了,不可以不好意思啊。
“——至死不渝。”
说完,贺兰熹用仅剩的力气朝自己心口抬起了手。
视野消散的前一刻,他第一次在宋玄机脸上看到了惊慌失措的绝望:“——贺兰熹!”
贺兰熹亲手取出了浣尘真君送给他的生门。缩地符同时生效,将他的身体带去了远方。
第114章 第114章 【修】
——贺兰熹觉得自己在做梦。
他之所以这么判断, 是因为他居然能看见自己的脸。
梦中的他穿着自己最喜欢的粉色衣衫,身处花团锦簇之中纵享春光,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根狗尾巴草。
这明明是一幅再美好不过的画卷, 可梦里的他心情却似乎不怎么样。
——是因为宋玄机不在身边吗?
目之所及,梦中除了他,只有一个面容模糊的青年。青年安静地沉默着,身形清澈如琉璃,朝他投来的目光沉静得像一汪深潭。
贺兰熹叹了口气:“就这么办吧。必要之时, 请举全院之力, 将我逼至绝境。”
青年沉默片刻, 问:“您确定要这么做么。”
贺兰熹点了点头, 道:“只有这样,我才能回来啊。”
“既然如此,”青年微微俯身,向贺兰熹行了一个后辈之礼:“无情道院上下, 悉听尊下吩咐。”
“哇, 那你们可要加把劲了。”贺兰熹一点都不谦虚地说,“我还挺厉害的, 北洛有时都奈何不了我……”
……
突如其来的白光将两人的身影淹没,贺兰熹陡然睁开了眼睛。
刚才他果然是在做梦吗。
他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好似一段真实存在过的记忆。
无情道院是因为他的吩咐,才必须将他逼入绝境?怎么可能,他算哪根葱啊。
清风拂面,远处传来模糊不清的喧闹人声打断了贺兰熹的思绪。
他抬头看天,只见一弯下弦月悬挂在墨染般的夜空中。他身处一个简朴干净的院落, 屋中烛火明灭,在窗户上投出一名男子的剪影。
触觉, 听觉和视觉相继回归,贺兰熹的理智也渐渐回笼。
他去过鬼界,鬼界没有这般清亮的月亮。他应该还在人间,缩地符如他所想,把他遗体带到了想到的地方。
——遗体个鬼,哪有遗体能动手动脚,还能自己动脑子的。
那他现在算是什么呢?一缕魂魄吗?
贺兰熹低头望着自己的掌心。
他的双手仍旧是他熟悉的样子,并非透明,也没有发青发紫,有血有肉还挺白,练剑练这么多年也没长出剑茧。
贺兰熹将左手指腹搭在右手的手腕,感觉到他的脉搏一下又一下,强有力地跳动着。
——没死吗?他居然没死,魂魄和肉身都在?那他对宋玄机说的“至死不渝”算什么,算他很会用成语吗。
可他的的确确把浣尘真君的生门取出来了,为何他的魂魄和肉身还能毫无损伤地相连呢?
他没有生门却可以像人一样活着,他既不是活人也不是死人,那他究竟是什么?
化成人形的灵兽?只要他的原型不是没有腿或者有好多腿的兽类,他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就是苦了宋浔,以后要被迫加入万兽道支持人兽双修的阵营了。
宋浔……
贺兰熹心口剧烈地绞痛起来,在考场中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
九州寂灭的剑光,为了解开定身术爆裂的金丹和灵脉,活生生挖出生门的痛……以及宋玄机近乎绝望的脸。
以前他总觉得宋玄机太冷静,他那么期待看见宋玄机失控的样子。可当他真正见到了,他却这么这么的难过。
原来,宋玄机只会在失去他的时候失态失控。
对不起他错了,他不要宋玄机失控了,他不要在宋玄机身上看到狼狈两个字。
宋玄机应该永远端着那张冰冷美貌的脸,哪怕不和他每天说长句也没关系,他不想再听见宋玄机用濒临崩溃的声音叫他的名字。
是“贺兰熹。”而不是“贺兰熹!”啊!
贺兰熹的神志忽然变得无比清明,什么生门,什么浣尘真君,什么无情道院都不重要了,万千思绪化成异常坚定的一句话——
我要去找宋玄机,我要告诉宋玄机他没有失去我!
只要我的本体不是蜈蚣或沙虫我就能回到他身边!
不,就算是蜈蚣和沙虫我也要回!
宋浔宋浔别难过,我马上回来,且看我一个闪现!
贺兰熹擦了一把不知为何湿了一片的脸,踉踉跄跄地站起身,两指捏诀:“缩地成寸!”
朴素小院,清风拂过,烛影摇晃。贺兰熹站在原地,一步未动。
贺兰熹呆愣片刻,意识到缩地成寸失败的原因,脑袋嗡地一下,险些忘了怎么呼吸。
没有金丹和灵力,现在的他就是个普通人,别说缩地成寸了,他连传音符都用不了。
完了,他该怎么去找宋玄机呢?
应接不暇的大悲大喜让贺兰熹失去了往常的警觉,身后传来了脚步声都置若罔闻。
一名男子在贺兰熹身侧站定,试探地问:“贺兰小公子,是你吗?”
贺兰熹缓缓抬起头,看见了一张只见过一次的脸。
是祝如霜的哥哥——他来到了广陵。
当时的他不想娘亲看到自己的尸体,也不想死在宋玄机的故乡。广陵是除金陵和姑苏以外,一个被他想起的地方。
或许是因为祝如霜是除宋玄机和娘亲外他最在乎的人,他可以放心地让祝如霜操办自己的后事。
也或许是因为他曾经在这里和宋玄机一起吃过蜀菜,一起看过戏。他在这里期待了一整天宋玄机能亲他,然后宋玄机真的在仙舍门口亲了他。
贺兰熹张了张嘴:“祝哥?”
“哎。”看清贺兰熹的脸,祝家兄长吓了一跳,手足无措道:“贺兰小公子,你、你怎么哭成这样了?”
原来他哭了吗,原来他一直在哭。
真是奇怪,他以前哭的时候都是哇哇大哭,这回居然一点声音都没有,以至于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哭了。
贺兰熹下意识地说:“祝大哥,我……我要找宋浔。”
祝家兄长关切的眉眼和祝如霜十分神似,熟悉又温馨:“啊,你是和宋小公子走散了吗?祝云没和你一起回来吗?”
“没有,我和他们都走散了。”贺兰熹的眼泪越来越多,他都用两只手在擦了还是怎么都擦不完:“我现在不能缩地也不能御剑了,祝哥你说我骑马回太华宗一百天够不够?”
贺兰小公子手背抹泪的一幕可把祝家兄长这个常年当哥的心疼坏了。他一边心疼一边暗自感叹修仙世家的少年果然对骑马的脚程欠缺一些了解:“你先别急,你们无情道三人那么聪明,肯定能想到办法的。”
贺兰熹有如醍醐灌顶。
对啊,他很聪明的,他可是太华宗今年的全宗第一。
他虽然是因为浣尘真君的生门才被选入了无情道,但他这两年的无情道也不是白修的。
就算是因为宋玄机,他也不能这么不冷静。
冷静才能想出办法,才能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宋玄机身边。
贺兰熹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语气已然镇定了不少:“祝大哥,广陵城中有没有哪家修士和太华宗,姑苏宋氏或金陵贺兰氏建立了传音网?”
祝家兄长眼睛一亮:“有!”
整座广陵城只有祝如霜一人考进了太华宗,广陵城主精心养育,引以为傲的独子只是太华宗不记名的门外弟子。
贺兰熹跟着祝家兄长来到广陵城主府。两人尚未进府,便看见一群修士聚集在大门口,神情严肃地议论纷纷。
“听说没有,太华宗出大事了!”
“啊?那可是太华宗,能出什么事。”
“少城主刚才传音给城主,说全宗第二的弟子突然疯了,差点一剑劈了太华山后不知所踪!全宗第三的弟子虽然没疯,但据说离疯也不远了——”
贺兰熹完全无法把“疯”这个字眼和宋玄机联系在一起,一时间竟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宋玄机怎么会疯呢?
还有祝云……祝云一系列异常的行为究竟是因为什么?
“疯了?”
“就是走火入魔。少城主说,全宗第二第三还算好的,更惨的是全宗第一,直接命丧黄泉,连命都没有了。”
贺兰熹赫然回过神,余光瞥见城主府门口停着一辆双层小仙舟,想也没想地钻了进去。
仙舟的主人刚要呵斥,祝家兄长一瓶祝如霜送回家的灵丹妙药就递了过去。
接到灵丹的仙舟主人手都在抖:“兄台,我家还有一辆三层的,你要不要看看?”
贺兰熹心急如焚地往姑苏的方向赶去。
宋玄机已经离开了太华宗,宋玄机肯定是去找他了。如果他是宋玄机,一定会先去找姑苏和金陵这两个地方。
仙舟的速度很快,一会儿便出了广陵城,贺兰熹却还嫌不够,急得在仙舟里团团转。
突然,他猛地刹住了步伐。
不对,宋玄机即便走火入魔了,也一定会为了找到他留下最后的理智。
宋玄机很聪明,也很了解他。
宋玄机会想到他不想死在金陵或姑苏,也知道祝如霜是他最重要的朋友。
宋玄机一定会找到广陵来。
所以,他该做的不是去找宋玄机,而是留在原地,等宋玄机来找他。
贺兰熹转身走向舟舵,迟疑片刻后,操纵着仙舟停在了空中。
荒郊野岭,夜深人静。野兽虫鸣之声时大时小,冬日的寒风穿过稀疏的林木沙沙作响,最终拍打在仙舟的门上,宛若一曲哀婉的相思之曲。
贺兰熹盯着那一扇门,他不知道宋玄机能不能如他所想地找到他,他甚至不能确定他的判断是不是正确的。
可他就是想这么等,他要等宋玄机来找他。
忽然,他的心没有预兆地狂跳起来。
快了,宋玄机马上就要到了。
周围的一切都很平常,风声,树声,兽鸣均没有变化,没有哪个迹象能证明他的直觉。
但他知道,他就是知道——
吱呀一声,在贺兰熹瞬间模糊的视野中,门被推开了。
少年一袭沾血的白衣,手中握着忘川三途,一步步朝他走来。
月光透过窗户将仙舟一分为二,在逐渐清晰的光影中,贺兰熹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好狼狈的清冷美人,脸上带着划伤,金簪流苏也失去了原有的璀璨光华。
可他还是那么好看,看一眼便惊心动魄。
贺兰熹的眼泪在泛红的眼尾摇摇欲坠:“宋浔……”
宋玄机站在他面前,垂眸看着他,没有过多的表情,抬起的手却是颤抖的。
抖都不像话,抖得连剑也拿不稳,抖得必须由贺兰熹主动贴过来配合,才能覆上贺兰熹的脸。
——是温热的。
宋玄机的呼吸放得很轻很轻,像是感受一个柔软易碎的梦。像是不敢确认一般,他的手又来到了贺兰熹的胸口,感受到跳动的瞬间,他仿佛松了口气,又仿佛更加害怕了。
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缓解这遍布全身,无处可逃的害怕。
宋玄机手上一紧,眼眸骤然变得赤红,猝不及防地压了过去。
贺兰熹的后背砰地一声撞上了书柜,一堆书七零八碎地掉了下来,和书一起掉下来的还有他被撕碎的衣服。
宋玄机的手再次覆上贺兰熹的胸口,没有任何阻碍地感受着他温热的肌肤和跳动的心口。
“宋浔宋浔,”贺兰熹的手抚过宋玄机红得不正常的眼睛,不断地唤着他的名字,想到什么说什么,语无伦次的:“你不要难过,我已经没事了。我还在,你找我找得好快,我会一直在!”
宋玄机抬眸看来,一行清泪从他眼下无声地划过。
第115章 第115章
宋玄机静静地望着贺兰熹, 长睫挂着泪,眼底的赤红渐渐褪去,仿佛将眼中的冰雪消融化成了泪水, 汇聚成泪珠地落了下来。
贺兰熹怔愣着,掌心不确定地覆上宋玄机的脸颊——一片温热。
他没看错,宋玄机真的哭了。
宋玄机哭的时候仍旧没有过多的表情,没有蹙眉,没有抿唇, 无声着落着泪, 一滴又一滴, 打在了贺兰熹胸口。
贺兰熹的心像是被宋玄机的泪水打上了烙印, 疼得他不知所措。他只能凭借本能地去抱宋玄机,去亲宋玄机,就像宋玄机以前哄自己一样:“别哭别哭,我真的没事了, 你不是检查了吗?你都检查好多遍了……”
贺兰熹得出结论, 原来理智冷静的人一旦哭起来是最难哄的。
以前他哭了,宋玄机一句“你哭我会硬”就可以让他破涕为呆。如今角色对换, 他都哄了好半天了,宋玄机却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
莫非, 是走火入魔的缘故?一般人走火入魔是发疯,宋玄机就是哭?
这可不行,虽然美人落泪的画面着实惊艳,但宋玄机再哭他真的要心疼死了。
贺兰熹急着要给宋玄机检查灵脉。宋玄机好似一具行尸走肉,任由贺兰熹在自己身上一通折腾, 视线从始至终不曾从贺兰熹脸上移开过片刻。
检查过后,贺兰熹稍微松了口气。宋玄机的情况不算太严重, 金丹完好,灵脉断裂了几根。只要好好静养,他能慢慢好起来的。
他会陪着宋玄机好起来。
夜色散尽,旭日初升,两层小仙舟推开染着晨曦的云彩,漫无目的地驶向前方。
贺兰熹将舟舵设置好,裹紧身上凌乱的外衣,转过身便对上了宋玄机的双眼。
贺兰熹问过宋玄机他们该去哪里,问了两次宋玄机都没有回答他。他和宋玄机说话,宋玄机也只是看着他默然不语。似乎在宋玄机眼里,周围的一切都带着不真实的幻梦之感。他必须一而再,再而三地确认,牢牢地盯紧,才不会让这些消失。
贺兰熹心想不愧是宋玄机,连走火入魔的方式都这般别具一格。看来在宋玄机好转之前,只能由他暂时肩负起他们未知的前途了。
贺兰熹在宋玄机对面坐下,双手托腮,自下而上地和宋玄机对视:“宋浔,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一向果决的宋玄机迟疑一瞬:“不知。”
贺兰熹耐心地说:“我有几个想法,你听听看好不好?”
宋玄机点点头:“好。”
贺兰熹:“第一,我们的所作所为严格来说算是背叛了师门,无情道院我们暂时是回不去了。现在我死你疯的消息大概快传遍九州了,鬼界怕是也能得到消息。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鬼界如果以为我死了,说不定会放松警惕从而露出马脚。所以在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前,我们或许需要隐姓埋名一段时日。”
宋玄机:“嗯。”
贺兰熹:“第二,姑苏和金陵那边我们必须打声招呼,让家人知道我们没事,否则下一个走火入魔的就该是我娘了。你放心,我们的家人一定会替我们保守好秘密。”
宋玄机:“嗯。”
贺兰熹:“第三,我们应该尝试传音给祝云或长孙策,问问祝云他到底在计划什么事情,需不需要我们暗中配合。”
宋玄机眼睫一动,给出的回答终于不是一个字的了:“我知道祝云为何如此。”
“你知道吗?”贺兰熹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宋玄机缓声道:“你走之后,绯月真君曾传音于我。当时,他说……”
宋玄机回忆着当时的画面。
贺兰熹笑着说喜欢他,少年的笑容里带着一贯的天真羞涩,说会一直喜欢他,哪怕死去也不会改变。
说完,贺兰熹就走了。留下了亲手取下的生门,活生生地从他眼前消失了。
他忘了自己当时做了什么,也不记得自己对那群无情道做了什么,对太华宗做了什么。
他知道他自己可能走火入魔了,他混乱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把贺兰熹找回来。
这就足够了。
贺兰熹一定不希望是他和娘亲第一个看到自己的遗体。
贺兰熹喜欢给他们的朋友们分门别类的排名,祝如霜一直是贺兰熹排名第一的朋友。
贺兰熹会去广陵,他要去广陵。
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许是他刚离开太华宗的时候,又或许是他赶到广陵茶馆的时候,绯月用传音术对他说了一句话。
绯月说了……什么?
宋玄机微微一顿,神情破天荒地显出两分迟钝来:“抱歉,我有些忘了,给我点时间。”
贺兰熹怔了怔,他没想到宋玄机竟然还有忘事的时候。
在他离开太华宗到被宋玄机找到的这段时间里,宋玄机究竟是怎么过来的。他和宋玄机,究竟哪个更惨一点?
贺兰熹强忍着难过,笑道:“没关系没关系,你慢慢想,我们有很多时间。”
“很多时间……”宋玄机轻声重复着,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睛重新恢复了两分理智:“绯月说‘去阆风塔,等祝如霜’。”
贺兰熹恍然大悟。
贺兰熹记得之前在综合考场,他问绯月真君有没有查出浣尘真君在他生辰那日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绯月真君说查到了。若他没猜错,浣尘真君去的地方应该就是阆风塔。
阆风塔一至六层绯月真君自己便能去,他八成已经去过了且一无所获,而阆风塔第七层只有历任无情道院长才能进入。绯月真君欲下阆风塔七层,必须拿到无情道院长的手令。
本届考核全宗第一者可以获得重回阆风塔挑选武器的机会——这个新增的奖励恐怕就是绯月真君提出来并让司契真君写入考核契约的。只要他们无情道三人中一人拿到全宗第一,就能拿到无情道院长出入阆风塔的手令。
贺兰熹和宋玄机一个全宗第一,一个全宗第二已然叛逃师门,重回阆风塔的机会自然而然顺移给了全宗第三。
绯月真君要确保全宗第三的祝如霜不会为了救贺兰熹对无情道院持剑相向,故而暗中给祝如霜传音,命他务必留在无情道院,以谋后事。
祝如霜依言照做,假装因无情道道心和大家反目成仇。怎料贺兰熹自取生门的事情发生的太快,祝如霜根本来不及解释,贺兰熹便自爆了金丹。
这差点把祝如霜也搞疯了,万幸有绯月真君告知他贺兰熹不会死,他才勉强冷静了下来。
“是绯月真君安排的就好办了,家人和朋友那边绯月真君肯定会帮我们说明清楚的。只是,绯月真君怎么知道我即便没了生门也能活下来呢?”贺兰熹不解地问,“我自己都不知道。”
宋玄机摇了摇头:“我亦不知。”
贺兰熹觉得宋玄机不仅于此,鼓励道:“别那么快下结论嘛,你再想想?”
于是宋玄机听话地想了想,道:“——以身相代符。”
贺兰熹:“啊?”
宋玄机:“当日你我入鬼界,因正常人入鬼界会消耗阳寿,绯月真君对我们用了以身相代符。”
贺兰熹灵光一闪,接着宋玄机的话说:“然后他发现,我们三人入鬼界,只有他和你消耗了阳寿,我并没有消耗?他早就知道我可能不是人?”
宋玄机:“嗯。”
贺兰熹一头扑向宋玄机:“呜呜呜宋浔,你就算走火入魔了还这么聪明!”
少年的身体软得像一团握不住的轻云。宋玄机恍惚片刻,终于鼓起勇气,颤抖地将少年揽进了怀中。
第116章 第116章
综合考核结束后, 太华宗的弟子会迎来半月的长假,从大年三十一直到正月十五,贺兰熹想去阆风塔和祝如霜汇合只能等年后开学了。
这是贺兰熹第一回不在金陵和娘亲一起过年, 多多少少有些不习惯。
他和宋玄机不能抛头露面,不能走亲访友,临时买来的两层小仙舟成了他们唯一的居所。
但只要是和宋玄机一起过年,再多的不习惯在贺兰熹这里都变成了开心。
宋玄机需要时间修复因走火入魔断裂的灵脉。贺兰熹只叹自己没了金丹和灵脉,不然他和宋玄机睡上几次, 宋玄机也能好得快一些。
不过就算没了金丹灵脉, 也不耽误贺兰熹说好多话。宋玄机打坐调息的时候, 贺兰熹就在一旁翻遍群书, 绞尽脑汁地猜测自己的身份,嘴上没个消停。
贺兰熹逼宋玄机在自己身上用了一个听着就不靠谱的显形术,结果没让他现出原形不说,还把他的指甲变成了散发着淡淡光泽的淡粉色。
贺兰熹一边想着日后得把这道术法介绍给他娘亲省得娘亲还要花时间染指甲, 一边焦虑得在仙舟里走来走去:“宋浔你说我的本体到底是什么啊!”
宋玄机的目光跟着贺兰熹移开移去:“不重要。”
“怎么就不重要了?”贺兰熹心惊胆战地说, “万一我的本体是那种没有腿的沙虫怎么办?”
宋玄机沉默片刻,眼神微微躲闪:“无妨, 我自幼酷爱没有腿的沙虫。”
“你是不是犹豫了?你犹豫了!”贺兰熹一阵窒息,感觉天塌了:“你骗人, 你根本不酷爱!没有人会觉得沙虫可爱——没有人!你就说你对沙虫硬得起来吗?”
“没有骗人,”宋玄机说,“你不是人。”
贺兰熹:“。”
很好,开始字字珠玑了,熟悉的宋玄机又回来了。
宋玄机合上贺兰熹强行塞给他的《不为人所知的偏方大全》:“你不会是灵兽。”
贺兰熹问:“哦?何以见得。”
“除上古神兽外, 大多灵兽也是有阳寿的,但你没有。”宋玄机道, “考虑到你号令万武的天赋,你应是灵器所化。”
宋玄机的猜测并没有安慰到贺兰熹,反而让他更愁眉苦脸了:“灵器一般是由灵石制成的,所以我是一块石头吗?”
这还不如是只灵兽呢,灵兽说不定还能拥有尾巴。
宋玄机道:“石头挺好的。”
“好什么好,”贺兰熹还是那句话,“你对石头硬得起来吗?”
宋玄机轻一挑眉:“你过来。”
贺兰熹垂头丧气地走过去,才走到宋玄机身边就被宋玄机横抱了起来:“哎?”
“你不是想知道么,”宋玄机抱着他朝床边走去,“那便试试。”
“?你这不算试,我还没现出原形呢!你就不怕睡到一半我突然变成沙……”贺兰熹被放在床上,话未说完就被俯身而来的宋玄机堵住了嘴唇:“唔!”
唇舌相触的瞬间,贺兰熹的身体就软了下来。
他实在太软了,明明那么清瘦,明明身上找不到一丝多余的肉,可压在他身上的时候,宋玄机就像陷入了一场甜美的梦境。
好甜,好软,不想醒来。
贺兰熹被亲得迷迷糊糊,腰带被悄无声息地解开了。他感觉到宋玄机微凉的手握住了自己的脚踝,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宋浔!你是不是又想不做前戏?”贺兰熹挣扎地警告,“别忘了,我们签过契约的——八千两!”
宋玄机动作一顿,问:“亲你不算前戏?”
贺兰熹连连摇头:“不算不算,还不够!你衣服都没脱就想睡我,哪有这样的!”
宋玄机抓着贺兰熹的双脚脚踝,强势地将他拖了过去:“我不缺八千两。”
贺兰熹好气又好笑:“你真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着急进来!你很赶时间吗?”
“因为一到这种时候,我总是……”宋玄机俯下身,在贺兰熹耳边低语:“迫不及待。”
贺兰熹微微一怔:“你会吗?”
前两次迫不及待还能理解,可这都第三次了。不出意外他们以后还会睡好多次,难道宋玄机每一次都要迫不及待?
宋玄机“嗯”了一声,轻声道:“总觉得,不快点的话,我可能就要睡不到你了。”
原来这才是宋玄机不做前戏的原因吗,宋玄机以前竟然还说是因为他身体的反应不需要前戏!
好会推卸责任!
贺兰熹刚要出言指责,冷不丁对上了宋玄机眼不见底的眼眸。他在里面除了浓烈的情/欲和占有欲,还看到了隐藏在最深处的失而复得后的不安。
“……不要这样想,宋浔。我就在这里等你睡我,我哪里都不会去。”贺兰熹害羞却热情地说,“你有很多时间。”
宋玄机注视贺兰熹良久,握着贺兰熹脚踝的手终于缓缓松开:“好。”
贺兰熹躺在自己被解开的衣服上,看着宋玄机直起身体,忍不住猜想宋玄机待会会先对自己做什么——是亲他其他的地方,还是先用手?
只见宋玄机抬手取下了发间的金簪流苏,刹那间,如瀑的长发倾泻而落,仿佛将那清冷如玉的面容带入了凡尘。
接着,宋玄机一颗一颗地解开衣扣,衣衫褪尽,露出白皙胸膛和劲瘦的腰腹。
又白又薄,线条流畅,优雅自然。
终于看到了期待已久的画面,贺兰熹却有些受不了了,一把抓起手边的被子捂住了脸。
宋玄机问:“怎么了。”
贺兰熹脸颊发烫,闷声道:“我……我不好意思看。”
宋玄机道:“哦,那我不脱了。”
贺兰熹立马从被子里钻了出来:“不行不行,你要脱!”
宋玄机趁机轻轻握住了贺兰熹的脖子,低头再次吻住了那柔软的双唇。
就像是在品尝世间最美味的甜糕,每一寸都不能浪费。
嘴唇,脖颈,锁骨,胸口,腰,大腿……
贺兰熹蓦地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宋浔,你……你在亲哪里!”
宋玄机朝贺兰熹投去视线:“你说呢。”
贺兰熹被宋玄机翻了个身。他死死抓着被子,转过头望向宋玄机,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够了够了,我不要了,你八千两已经保住了,快停下!”
合欢道的双修课没有教这个吧!
宋玄机:“贺兰熹。”
贺兰熹:“……嗯?”
宋玄机:“或许是我猜错了。”
贺兰熹:“……什么?”
宋玄机抬起贺兰熹的下巴,贺兰熹的视线被迫落在了宋玄机指尖:“你说不定真是一只灵兽。”
贺兰熹正要问此话怎讲,宋玄机就从他身后覆了上来,在他耳畔道:“——水中灵兽。”
……
贺兰熹醒来的时候,窗外的阳光格外明媚。仙舟不急不慢地在绚烂的云海中穿行,透过云层向下看去是一望无际金灿灿的沙漠。
仙舟显然已经离开了江南境内。贺兰熹随手给自己披上了宋玄机的衣裳,扒在窗口欣赏沙漠的美景,嗓子都哭哑了话还是那么多:“宋浔宋浔,我们这是到哪啦?你是不是自己改了航行的方向,你怎么不告诉我?”
宋玄机:“西洲。”
贺兰熹:“哎,我们来西洲做什么?”
“此仙舟太小,不便于行事。”宋玄机看了眼贺兰熹身下的床铺,“重新买。”
贺兰熹两眼放光:“哇!”
西洲长孙氏以坚冰发家,坚冰坚硬无比,又有冬暖夏凉之效,是制造仙舟必不可少的原料。因此,仙舟便成了长孙家诸多产业中的一员。贺兰熹在金陵都听说过西洲仙舟的口号:买仙舟,来西洲!
两人稍作乔装,一人穿粉,一人着蓝,宋玄机摘下了金簪流苏交予贺兰熹保管。他们来到了西洲长孙家旗下最大的仙舟店,一进门就看到了形态各异的仙舟被缩小成巴掌般的大小陈列在云雾缭绕的巨大锦盒中。每一辆都在灵气的滋养下散发着不同颜色的光芒,犹如浩瀚星海中的漫天星辰。
这些仙舟光看外形便知价格不菲,有的呈二龙戏珠状,有的做成了凤凰于飞,还有的一比一还原了闻名于世的姑苏园林……最小的可供一家十几口出行,最大的更是堪比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听说楼兰皇室就是西洲长孙家的长期顾客之一。
贺兰熹无不羡慕地感叹:“长孙策家真的好有钱啊!西洲首富果然名不虚传!”
宋玄机提醒道:“但长孙经略考核考第六,也未和祝云两情相悦。”
贺兰熹顿时没那么羡慕了:“也是,长孙策也是蛮惨的。”
仙舟店的伙计从商多年,眼光毒辣得很,一看浔熹二人的气质便知这是两位不能怠慢的贵客。伙计立即把自家老板请了出来,由老板亲自接待两位贵客。
老板名叫长孙符,和长孙策是堂兄弟的关系。长孙符在修行一事上天资不足,但在行商上极具天赋,一上来就用一句话捕获了贺兰熹的心:“贵客来得正是时候啊!我们刚推出了最适合刚成婚小夫妻出游的仙舟,两位要不要看看?”
“我们还没有成亲呢!”贺兰熹兴奋地说,“但我们要看,有劳!”
宋玄机轻瞥了贺兰熹一眼,道:“带路。”
长孙符笑道:“得咧——两位贵客里面请!”
贺兰熹惦记着他的道友们,用随便聊聊的口吻问:“老板,听说你们西洲的少主是太华宗的弟子,现在应该放假回家了吧。”
家族里若出了一个太华宗的弟子,那可是光耀门楣的大喜事。想当年长孙策考入太华宗,整个西洲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盛大的烟花放了三天三夜。
长孙符早就习惯了客人同他提起太华宗的事情,不疑有他:“哪呢,前阵子太华宗不是出事了么,听说还死了一个无情道的弟子。我堂弟和那个弟子交情匪浅,一放假就和他的几个道友一起赶去江南那边吊唁了。”
贺兰熹又愧疚又难过,压低声音对宋玄机道:“唉,因为我,长孙策都不能回家过年了,我对不起他。”
宋玄机:“首先,你和长孙经略算不上‘交情匪浅’。其次,长孙经略今年能和祝云一同过年。”
贺兰熹:“!!!”
“此刻,他说不定正吃着你的席,与你娘亲和祝云等人一起打牌。凭借他的牌艺,定能从你娘和祝云手中赚上一些。”宋玄机淡道,“而同一时刻,你远在西洲照顾他家的生意,马上又要让他家大赚一笔。”
宋玄机的大长句犹如醍醐灌顶,贺兰熹一下子就不难过了。
自己的失败固然让人惋惜,但道友的成功着实更让人揪心。
“可恶,”贺兰熹咬牙切齿道,“真是便宜长孙经略那家伙了!”
第117章 第117章
长孙符带着贺兰熹和宋玄机来到一列仙舟前, 介绍道:“二位请看,这几种仙舟是小店卖的最好的。”
“别这么说,你这店如果是小店, 那世上也没大店了。”贺兰熹注意到有一辆仙舟的布局十分眼熟,问:“老板,这仙舟好像合欢道院啊。”
“客官好眼力!”长孙符对贺兰熹竖起了大拇指,“此仙舟仿的正是太华宗的合欢道院。合欢道院风景如画,人杰地灵, 新婚道侣若能乘坐与合欢道相似的【合欢舟】出游, 将来生出的孩子指不定就能考入合欢道院呢!”
贺兰熹心想合欢道院在外的风评居然这么高的吗, 居然还“人杰地灵”上了, 最“人杰地灵”的应该是他们无情道才对。
“可是老板,如果是望子成龙,无情道院不是最强的吗?”贺兰熹问,“你怎么不造一个无情道院风格的仙舟呢?”
长孙符笑道:“瞧您这话说的, 一对新婚道侣若长期待在无情道院那种地方, 身心怕是早就被洗涤了,哪还会有心思欢爱呢。”
贺兰熹:“。”
宋玄机:“。”
长孙符:“太华宗十二道院, 除了无情道院,其他十一道院的风格我们都有!”
贺兰熹看了眼自己的小腹, 又看了眼宋玄机的,摊了摊手:“可惜我们又不用望子成龙,也不会有不爱说话的小侄子,所以不必了老板。”
不过这倒提醒他了,如果他的原形真是石头, 那他说不定能从本体上取下一小块石头送给宋玄机当生辰礼物——前提他取小石头不会痛。
长孙符推荐的仙舟贺兰熹都没有特别喜欢,最后贺兰熹看中了一辆三层简简单单, 没有过多装饰的大仙舟,这样他就可以和宋玄机把仙舟打造成自己喜欢的样子了。
第一层是他们修炼的地方。他要修一个灵泉池,修炼累了他就可以和宋玄机一起泡澡——他和祝如霜从无尽之森偷回来的灵泉水还没用完呢。
第二层一共有六间房间,他和宋玄机一间,做功课的书房一间,剩下的四间留给他们的朋友。
他要在每间房间的门上刻上每个人的专属标志:祝如霜是小鹿角,白观宁是鸡毛,长孙策是狗尾巴,萧问鹤是鹤翅膀,他和宋玄机的九条尾巴和猫猫头。陆执理的还不会知道,给他暂定一支笔吧。
这么一算好像少了一间房间,那只能委屈两个道友挤一挤睡一间了。
第三层就用来种花花草草好了,或许再养几只可爱的小灵兽。最好建成露天的,方便宋玄机做他《丹药学》的功课,避免宋玄机不慎把整座仙舟炸掉。
贺兰熹脑海中已经浮现出大家热热闹闹在仙舟上游玩的画面,笑得眼睛亮晶晶的,当即拿定注意:“老板,就这辆了!”
长孙符拍手称快:“客官好爽快!仙舟全价是两万两白银,请问您是现银还是银票?”
贺兰熹还没回答,宋玄机就跟着长孙符去付钱了。
“等等——”贺兰熹拦住两人,道:“我来给,或者我们一人一半?”
宋玄机淡淡地扫了贺兰熹一眼,意思大概是:我懒得理你。
“我给得起,我每年过年都收很多压岁钱的……”贺兰熹在灵囊中好一阵倒腾。忽然,他手上一顿,茫然抬头:“我的八千两呢?”贺兰熹左瞧瞧又看看,仿佛这样就能找到他的八千两似的:“我八千两去哪了?!”
宋玄机低头望着自己的钱袋:“我钱袋中似乎多了八千两。”
贺兰熹目瞪口呆:“怎、怎会如此?!”
宋玄机亦有些许疑惑:“不知。”
八千两对两人而言无疑是一个独特的数目。八千两不但是全宗第一的奖励,还是他们违背契约的罚金。
贺兰熹在心中默念着他和宋玄机的契约:双修前戏不可少,违者罚银八千两……
难道?
“我知道了!”贺兰熹如梦初醒,“我们那个契约,是不是没写清楚主语?”
“双修前戏不可少”,双修是两个人一起双修,那前戏自然也是相互的,所以他没对宋玄机做前戏也要罚银八千两啊!
“如此,回太华宗后找律理道院修改契约便是。”宋玄机了然颔首,转身走向柜台:“现在,一旁等我。”
贺兰熹站在瑟瑟寒风中凌乱,眼睁睁地看着宋玄机财大气粗地全额买下三层奢华大仙舟,然后把剩下的钱顺手给了他:“给你零用。”
贺兰熹含泪收下:“谢谢你,宋道友。”
这件事让贺兰熹深刻明白了一个血泪的教训:没有律理道院弟子的从旁协助,普通人千万别乱签契约啊!
两人和长孙符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当场就把仙舟提走了,不出意外地让长孙家在他们身上怒赚了一大笔。
贺兰熹迫不及待地要去他和宋玄机的新仙舟上瞧瞧,宋玄机却道:“还有一物要买。”
贺兰熹:“什么?”
宋玄机:“床。”
贺兰熹脸颊一热,急道:“哎呀你小点声!”
宋玄机:“?你似乎更大声。”
“二位是要买床吗?”长孙符的耳朵也不知是怎么长的,两人都走出仙舟店好远了,他竟然还能听见并追了上来:“实不相瞒,长孙家的家具生意也是源远流长啊。睡在坚冰制成的床上,不但能精进修为,还能延年益寿……”
贺兰熹想也不想道:“不——!”
仙舟是长孙家的也就算了,他才不要他和宋玄机睡的床也出自长孙家。
长孙符正欲再劝,身上的传音符突然亮了起来。他从来不会在做生意的时候和人传音,本来是不想接的,但贵客眼尖地看到传音符上显现出“经略”二字,非要他接,说是要感受一下天之骄子的声音,他自然不会推辞。
长孙策:“大哥?”
长孙符:“经略?你不是在江南吊唁吗?”
长孙策:“可不是,大家都在哭呢,我那个合欢道道友已经哭晕回房看书了——伯母,您不能悔牌……悔恨啊,否则贺兰时雨的在天之灵也不会安息的!祝云快拦着她!”
贺兰熹:“?”
长孙符:“你找我有事吗?”
长孙策:“是这样的,我在贺兰府小住了几日,发现江南的床没有咱家的坚冰床好睡。你让人送个十张过来吧,就当我送给贺兰时雨的新年贺……新年祭品了。”
贺兰熹:“。”
第118章 第118章
贺兰熹放弃了挣扎。既然无论如何他都睡定坚冰床了, 再让长孙家赚他一笔又如何。
这通传音至少说明绯月真君如他所料,有向他的亲朋好友说明他没有死的事实。
现在的大家聚在金陵开开心心地吃他的席,那他也要和宋玄机一起开开心心地过这个年。
于是, 贺兰熹拿着宋玄机给他的零用钱在西洲大肆采购,买了一张不但不会让他撞到床头,还能让他从宋玄机眼皮底子下爬出老远的坚冰大床。虽然最后依旧逃脱不了被抓回去的宿命,但至少能让他稍微喘口气。
贺兰熹平生第一次享受到了花钱的乐趣。和坚冰大床一样大的镜子,一层楼那么高的大书柜, 柔软如云端的靠枕, 仙鹤造型的香炉, 脑子一抽买下的坚冰大牌桌……看着崭新的仙舟渐渐被他买的东西填满, 贺兰熹的心好像也被填满了——当然,他的身体一直是被填满的。
他还给自己和宋玄机买了好多的衣服和首饰,各种颜色,各种样式。载星月, 北濯天权和忘川三途也有了新的剑鞘和剑饰。虽说剑鞘原生的好, 但大过年的名剑们也该换一身喜庆的衣服,顺便再戴个小铃铛或者小灯笼。
大年三十, 两人把仙舟停在了西洲城的正上空。一大早,贺兰熹和宋玄机分工合作, 给每一间屋子都贴上了对联和福字。
这些对联由贺兰熹亲笔所写,每一对都不一样。比如预留给白观宁的房间,贴的对联是这样的:朝朝暮暮考神附体,年年岁岁金榜题名。
“多睡点觉”的横批要贴在较高的位置,贺兰熹怎么踮脚都够不着, 只好灰溜溜地去搬椅子,恰好被刚帮祝如霜贴完“查寝无禁闭”的宋玄机抓了个正着。
宋玄机:“你当我不存在?”
贺兰熹:“对哦, 你还在呢!”
于是,宋玄机在贺兰熹的指挥下,把椅子搬了过来,替他扶得稳稳的。
贺兰熹踩在椅子上,一边贴横幅,一边感叹:“哎,幸好有你,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呢。”
如今的他没有金丹没有灵脉,不能御剑不能缩地,连贴个横批都要宋玄机帮忙……不是他说,他也是蛮差劲的。
宋玄机扶着椅子,道:“这句话,应当由我来说。”
贺兰熹:“嗯?”
宋玄机明明还是和以前一样厉害,他在宋玄机身边却帮不了宋玄机什么了。
贺兰熹猜测,宋玄机的“幸好”,也许不是指的这些。
宋玄机想了想,道:“你目前的情况,只是暂时的。”
贺兰熹深以为然:“是啊,等我重新再结一个金丹就好了嘛。”说到这里,贺兰熹突然有了干劲:“宋浔,你等我,待我重回巅峰之时,一定去姑苏提亲!”
宋玄机“哦”了一声,表示自己会等,旋即又道:“金丹乃人之所有,你取下生门后已不算人了,自然不会再有金丹。”
贺兰熹:“那我会有什么?石头缝吗?这样我就可以从石头缝里开出一朵花送给你啦。”
宋玄机:“多谢。不同于灵兽灵植,灵器若想修炼成人形至少需要数千年光景。你千万年的修为或许是被某种形式封印了。”
贺兰熹关注的重点全在“千万年”三字上了,瞬间大惊失色,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什么呀,我有那么老吗!”
宋玄机将贺兰熹从椅子上抱下来,看着他站稳:“若非如此,你便可能是沙虫了——你选哪个?”
贺兰熹:“……我还是老点吧。”
夜里,别人在地上放鞭炮,贺兰熹和宋玄机在天上听;别人仰头看烟火,他们低头看,仿佛在看一条远在深处繁华绚烂的星海。
仙舟的檐角下挂着一个个贺兰熹精心挑选的灯笼,在寂静无风的夜空中安静地发着光。两个人三把剑都换上了喜气洋洋的大红,宋玄机合理怀疑贺兰熹受到了绯月真君的影响。只见贺兰熹站在镜子前好一通折腾,不仅穿上了拖地的长衣,还戴上了华丽的发饰——十足十的合欢道风格。
唯一和合欢道不同的,贺兰熹无须上妆也能全然驾驭住华丽美艳的风格。他也不需要宋玄机做出表示,自己就跑进了宋玄机怀里,仰头问宋玄机:“宋浔宋浔,我好不好看?”
宋玄机的答案也许很简单,但是在他认真看了很久后给出来的:“嗯,只是发间还差些什么。”
“还差吗?不差啦,再加点发饰我头都要掉。”贺兰熹不习惯戴这么重的发冠,只戴了一会儿便取了下来:“我刚刚在想,既然分院阵法是因为感受到了我身上浣尘真君的生门才把我分入了无情道院,那真实的我又会被分进哪个道院呢?合欢道?”
宋玄机道:“回太华宗后,你或可一试。”
贺兰熹“啊”了一声,有一点点地紧张:“我……我还能回去吗?”
回太华宗,在迷津渡上课,在食肆煮饭,在藏书阁做功课,在万兽道院喂灵兽,在灵植道院种花,在混天道院打牌,在仙舍的房檐下躲着无情道师兄偷偷和宋玄机亲吻……
他还能回去吗。
他以前老是抱怨太华宗不给他自由,抱怨修炼太辛苦,可当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再也回不去的那一刻,他居然会那么的不舍得。
难怪娘亲说她最怀念的时光便是年少时在太华宗修行的日子。他先前不懂,现在好像明白了。
宋玄机看着贺兰熹,告诉他:“能。”
贺兰熹愣了愣,展颜一笑:“好——!”
宋玄机一说能,贺兰熹就不紧张了。宋玄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宋玄机说他还能回太华宗,他就一定能回去。
可宋玄机却似乎不太信任他了,再次强调道:“你要相信我,不要再……”
——不要再丢下我了。
贺兰熹有些惊讶:“我一直都相信你呀。”
宋玄机垂眸看着贺兰熹清丽纯真的面容,轻声道:“你没有。”
贺兰熹眨了眨眼:“……嗯?”
宋玄机没有再多说什么。他抬起贺兰熹的下巴,在那不点而红的唇上轻轻印下一吻。
天穹下隐约传来爆竹的声浪,千家笑语仿佛能穿透云霄。
历添新岁月,春满旧山河。*
贺兰熹结束了他和宋玄机去年的最后一吻,跑到栏杆旁,眼中映照着人间灯火,兴奋道:“宋浔,我们长大一岁了——不对,是你又长大一岁了,我又老了一岁了!”
宋玄机:“……”
贺兰熹对自己可能有几千岁的猜测接受良好。他总是这样,再难过的事情,只要无关生死,只要他还能和宋玄机在一起,他就会再次展露笑容,重新焕发出生机。
只可惜再有生机的宝贝在玩闹了一日后也会累得在床上犯困。贺兰熹困了也不想睡,这一日过得太快太美好了,仿佛只要他不去睡,这一日就永远不会结束一样。
深夜,贺兰熹洗完澡,裹着被子趴在床上,继续他尚未完成的活计。他从集市上高价买来了一块金丝楠木用于制作房间的匾额,匾额上的图案均是由他一笔一划设计的。
宋玄机沐浴回来的时候,贺兰熹正顶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还要画画。
其实画不画画倒是其次,他要等宋玄机一起睡觉。以前他弄干的头发只需要一道简单的术法,现在只能由宋玄机代劳了。
宋玄机在他身边坐下,撩起他垂在胸前的一缕长发,掌心发着热,不多时他的头发就干了,只剩下一件被湿发打湿的半透寝衣。
贺兰熹向宋玄机展示自己的画作:“宋浔,你说祝云他会喜欢我画的鹿角吗?”
宋玄机漫不经心道:“不知。”
贺兰熹:“好敷衍好短的回答,不可以,我不接受。给你一个机会,你重新回答。”
宋玄机:“……此鹿角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观之如见其人。另外,你不日便能见到祝云,你可以亲自问他。”
“也是。”贺兰熹打了个哈欠,把匾额放到一旁腾出手去抱宋玄机:“头发上的水刚才滴到衣服和床上了,劳烦你帮我处理一下?”
“有必要么,”宋玄机从容不迫地享受着宝贝的投怀送抱,却不肯帮宝贝的忙:“你还会弄湿。”
贺兰熹羞耻得把脸埋进了宋玄机的肩膀上:“我没有……”
“你有,”宋玄机语气平静,“有时我都担心你会不会脱水。”
贺兰熹耍赖:“你胡说,你又没有证据!”
“你想要证据?”宋玄机略作沉吟,道:“合欢道院说不定有可以留下过去之影的法器。”
贺兰熹:“……”
贺兰熹听不下去了,只恨自己现在用不了禁言术。他一口咬在宋玄机的锁骨上,又担心自己咬得太疼,轻轻地在咬痕上用舌尖舔了一口。
宋玄机环在他腰间的手陡然一紧,身下已有十分:“我以为你很困。”
“困死也要做前戏啊!”贺兰熹含含糊糊地嘟囔,“我可不能再被罚银八千两了,我都快被罚成穷光蛋了……”
第119章 第119章
正月十六, 佳节已过,贺兰熹和宋玄机如约来到了位于太华宗境内的阆风塔。
一路上,两人遇见了不少回太华宗的道友, 其中不乏和他们一起上过课的熟面孔。贺兰熹不能现身和道友们打招呼,只能藏在暗处看着一辆辆仙舟,一把把长剑从天南海边涌向太华宗,开始新一年的修行。
曾经,他和宋玄机也是这些人中的两个。
贺兰熹落地时心情稍显低落, 好在这份低落很快就被突如其来的拥抱冲散了。
“——时雨!”
“——祝云!”贺兰熹被祝如霜撞得后退了半步, 闷哼一声道:“你对我这么热情, 某个混天道怕不是要气死了……哎?”
贺兰熹左右瞧了瞧, 没看到某混天道,也不见白观宁等人。和祝如霜一起来阆风塔的只有绯月真君一人。
“其他人也想来,但人多易惹人注目,所以来的只有我和宋院长。”祝如霜看着贺兰熹, 眼眶微红地说:“时雨, 你没事,你真的没事……太好了。”
绯月真君轻一挑眉:“你这个反应, 莫非不信本座先前所言?”
祝如霜面露无奈:“我自然相信宋院长,只是……”
只是他毕竟亲眼目睹了贺兰熹自取生门的一幕, 如今再见到贺兰熹安然无恙地站在自己面前,难免有所感怀。
“您不觉得您还欠我和宋浔一个解释吗,宋院长?”贺兰熹用生疏的称呼表达自己的不满,他就一个受了委屈要说出来的性子:“您既然早就知道我没有阳寿一说,为什么不告诉我?您知道我当时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取生门的嘛!”
“抱歉。”绯月真君还算诚恳地说, “但我实在无法确定,你的不知情究竟是不是沈絮之计划中的一环。若我贸然告知, 或许有弄巧成拙的风险。”
贺兰熹想起了那个奇怪的梦。梦中的他曾说过这么一句话:“必要时,请举全院之力,将我逼至绝境”。
假设绯月真君一早就告诉了他他没有生门也能活下来,他就不会有被“逼至绝境”的心境了。
“有道理。”贺兰熹又亲亲热热地叫上了小叔,“小叔厉害,小叔考虑得周全!”
“呵,脸变得倒是快。”绯月真君轻哂一声,拿出四个红包递给贺兰熹和宋玄机:“拿着吧,一人两个,压岁钱。”
贺兰熹:“谢谢小叔!宋浔,快谢谢小叔!”
宋玄机:“……多谢。”
红包以红布制成,上门绣着宋家的家徽。贺兰熹一手拿着一个,喜欢得不行:“不过小叔,为何是一人两个呀?”
绯月真君道:“还有一个算沈絮之的。”
贺兰熹拿不准了:“可是太华宗好像没有师尊过年给弟子发红包的习俗吧?”
“说到红包……”祝如霜从灵囊里翻出一个钱袋,“时雨,你娘给了我不少压岁钱,还有全宗第一的八千两奖励,我一并还给你吧。”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你敢给我就晚上扮鬼吓你!”贺兰熹连连后退,“你哥还给我买了辆仙舟呢!”
祝如霜一愣:“啊?”
四人说着过年各自的遭遇,踏上了进入阆风塔的石板。
和上回来阆风塔时一样,一至四层的武器对祝如霜没有造成任何压力。到了第五层,祝如霜便被高阶武器带来的威压压得喘不过气,肩上仿佛有千斤重,走了没两步就出了一身的冷汗。
绯月真君见状,用一张以身相替符将祝如霜身上的不适悉数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祝如霜如释重负之余,看见浔熹二人到了阆风塔第六层依旧面不改色,不免再次感叹他这个全宗第三和全宗一二之间的差距。
他虽然不似白观宁那般对全宗第一有莫大的执念,却也曾纳闷同样是人,自己和浔熹的差距为何会如此之大。如今贺兰熹匪夷所思的身世算是解答了他的一个疑问,可宋玄机出乎意料的实力又该怎么解释呢?
思及此,祝如霜忍不住问:“宋院长,玄机的身世会不会和时雨一样,也另有玄机呢?”
“应该不会。”绯月真君道,“玄机出生的时候,我们全家都在门外等着。”
贺兰熹点了点头:“宋浔和他娘亲相貌也有几分相似。”
绯月真君:“你们若不信,将来可以问问你们的沈院长,我大嫂身怀六甲时曾与他有一面之缘。”
贺兰熹:“?我们信啊!”
绯月真君自顾自地说:“有一回,我陪大哥大嫂外出办事偶遇了沈院长。当时大哥临时有事先走了一步,沈院长只看到了我和大嫂站在一处,也不知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一回太华宗他便对我拔剑相向……”
宋玄机:“没人问你。”
贺兰熹曾在阆风塔六层与鬼十三有过一场大战。就是在那一战,贺兰熹拿到了曾经属于浣尘真君的北濯天权,也从鬼十三口中听到了“你之所以会被选入无情道院,不外乎是沈吟的缘故”这句话。
现在回想起来,区区排名十三的鬼界殿下,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鬼十三给他的观感,甚至比鬼十一,鬼九,鬼七都要强。这么多鬼界殿下中,只有鬼十三一人能熟练地使用彼岸印……
贺兰熹心中隐有不安,问:“祝云,我记得鬼十三第一次在人间现身就是在浮绪仙君的陵寝附近?”
祝如霜:“对,有什么问题吗?”
贺兰熹迟疑道:“我不知道……或许是我想多了。”
浮绪仙君是太善道院的初任院长,太善道院在太华宗排名第三,浮绪神像下镇压的也应该是鬼界排名第三的鬼三殿下。
鬼十三,鬼十一,鬼九和鬼七相继被太华宗封印,而那位从未露面过的鬼三殿下至今仍旧下落不明。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早就见过鬼三殿下了,只是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宋玄机看了贺兰熹一眼,似乎猜到了他心中所想:“终有真相大白之日,不必急于一时。”
贺兰熹回过神,笑道:“嗯嗯!”
宋玄机说得对,眼下最重要的事还是查清楚他的身世以及浣尘真君留下来的种种迷题。
当日那一场大战过后,太华宗尽力将阆风塔第六层恢复至原样。唯一和过去不同的是,极乐真君的神像不再藏于铸剑池底,而是坐落在池中,宛若一个在水中嬉戏的少年。
贺兰熹盯着极乐神像憨态可掬的脸,莫名觉得分外熟悉——是因为这是他第二次见极乐真君吗?
这时,贺兰熹的脑海中不期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极乐的神力太弱,万一被鬼界钻了空子就不好了。不如把他的神像放在我眼皮底子下,我也好照看他呀!”
……谁?谁在说话?
贺兰熹愣在原地,瞳孔失去了焦点,仿佛看向了一个遥远的地方。
“时雨?时雨!”
“贺兰熹?”
宋玄机的声音将贺兰熹的思绪拉了回来。贺兰熹看着眼前的三人,神情仍有些恍惚:“……嗯?”
“时雨,你还好吗?”祝如霜担忧地问,“你怎么一副在做白日梦的样子?”
宋玄机道:“你可是想起了一些前尘往事?”
“……或许吧。”贺兰熹呼出一口气,“自从取下浣尘真君的生门,这是第二回了。”
“看来我猜的不错,沈院长的生门在你身上并非意味着阳寿,而是一道有关记忆的封印。我真是越来越好奇了,”绯月真君轻笑了一声,在指尖召出一个淡金色的光团:“沈絮之,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贺兰熹认识那个光团,那是他用了十八年的,浣尘真君的生门。
“小叔,浣尘真君的生门怎么在你手上?”贺兰熹颇为惊讶,“我还以为它会被江院长拿走呢。”
祝如霜道:“宋院长胜江院长后就把浣尘真君的生门和肉身全抢回来了。”
“什么?!”贺兰熹目瞪口呆,“小叔打赢了江院长?”
绯月真君不以为意道:“江隐舟毁了明法神像,因天谴受了伤还要和我打,自然打不过我——走了。”
说完,绯月真君绕过铸剑池,率先朝阆风塔第七层的入口走去。
贺兰熹的心情不受控制地复杂了起来。
倘若真如绯月真君所言,浣尘真君的生门在他身上意味着对记忆的封印,那么已经失去生门的他迟早会恢复所有的记忆。
他之前以为取下生门后做的梦仅仅是一个毫无逻辑的梦,现在看来怕是没那般简单。
回想起梦中的景象,贺兰熹犹豫了一会儿,凑到宋玄机身旁和他说悄悄话:“我告诉你一件事。”
宋玄机:“嗯?”
贺兰熹:“我的原形搞不好是你师祖级别的大人物,连小叔都要叫我‘前辈’的那种。”
宋玄机毫不意外:“哦。”
贺兰熹对天发誓:“但你别担心,无论我是谁,无论我辈分多大,我都会允许你继续顶撞我的!”
“……”宋玄机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然很轻地笑了一声:“好,多谢前辈。”
第120章 第120章
绕过铸剑池, 贺兰熹等人来到了下阆风塔七层的入口。该入口常年被无情道院封印,只有历任无情道院长的手令才能将封印解除。
现在,祝如霜手中就有这么一道手令。望着入口处那枚代表无情道封印的印记, 祝如霜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丝敬畏的神色。
这枚印记,也许是北洛上神当年留下来的。
“还在等什么,”浣尘真君的生门在绯月真君的肩上漂浮,将绯月真君上挑的红色眼尾染成了淡淡的金色:“打开它。”
祝如霜点点头,向前一步, 将江院长的手令嵌入封印的印记。
一股无形的力量在空中砰然散开, 四人仿佛听见了锁链落地的声音, 前往阆风塔七层的通道就此出现在他们眼前。
贺兰熹跟在绯月真君身后踏入通道。刹那间, 熟悉的春光乍泄而来——
这是一个美梦般甜美柔软的世界。
灿烂的春光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万物竞相绽放,流水潺潺入耳,绚丽的花海在清风中摇曳, 拂面的风都是甜的。
居住在此的主人似乎曾经独自忍受了千万年的死寂, 他再也受不了哪怕一丝一毫的安静,所以才有了这些无处不在的, 生命的痕迹。
我又是因为什么那么喜欢说话呢,贺兰熹心想。
是不是因为他也曾经一个人过了好久好久, 久到他和这里的主人一样,无法再忍受寂寞了。
“我们现在在哪里?阆风塔七层应该在地底的最深处,怎么会有阳光呢?”美景虽好,祝如霜却不敢放松警惕:“这些景象是幻术吗。”
绯月真君伸出手,感受着阳光落在掌心的温度:“不, 这一切都是真的。”
宋玄机俯下身,从花团锦簇中摘下了一朵蓝色小花:“有人一直在用灵力维持此处春光不败, 花开万古。”
可阆风塔七层算是无情道院的地盘,有哪个无情道院长会耗费灵力做这些呢?祝如霜想不明白。他转向贺兰熹,问:“时雨,你怎么看?”
贺兰熹轻叹一声:“好吧,真的是我。”
他记得这里,他曾在梦中来过这里。
不,那不是梦,而是一段他真正经历过的记忆。
祝如霜一愣:“什么?”
“是我对无情道院下达的命令。”也许是因为早有了准备,贺兰熹的语气出奇的镇定:“是我让无情道院把我逼至绝境的。”
领会到贺兰熹的意思,祝如霜一阵愕然:“时雨,你是认真的吗?”
贺兰熹轻一点头:“嗯。”
“你是说,江隐舟和沈絮之都对你言听计从。”绯月真君一字一句地问,“是这样吗?”
被绯月真君这么一说,贺兰熹有些惶恐了。
江院长和浣尘真君都是他过去十分敬重的长辈,现在突然告诉他这两个长辈很听他的话,就像听到他娘亲叫他哥一样,有种大逆不道的荒诞感。
还好他没有阳寿,不然他肯定折寿。
“在这件事上,他们的确在听我的话行事,别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贺兰熹不敢把话说的太满,“比如我若让浣尘真君和小叔你成亲,他肯定不会理我。”
绯月真君沉默片刻,道:“要不你别叫我小叔了,我改叫你小叔吧。”
贺兰熹吓得脸都白了:“不可以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绯月真君叫他小叔,那宋玄机成他的什么了?
宋玄机问贺兰熹:“你为何如此?”
贺兰熹激动道:“笨,这还用问?因为我不要和你差辈分啊!”
被说笨的宋玄机耐心解释:“我是问你,为何要命无情道院将你逼至绝境。”
贺兰熹皱起眉,竭力回忆着:“是啊,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贺兰熹抬眸朝远处眺望,只见天际泛着温柔的淡粉色,云彩宛若一团团模糊的记忆,被风吹向了同一个方向。
贺兰熹的双脚不受控制地迈了出去,冥冥之中仿佛有股力量在指引着他前行。
这里应该有一样东西,一样能让他想起来的东西。
他知道它在哪里,他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时雨!”祝如霜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你去哪里?”
贺兰熹的脚步越来越快,衣摆划过永不枯萎的花海,迎面的风吹起他的长发。他明明已经不是人了,却依旧能听到自己一下比一下急促的心跳声。
到了,马上到了,就在这里。
贺兰熹猛地刹住了脚步。
他看到了一座神像——一座沐浴在春光中的神像。
那是一个外表如少年的神明。不似其他神明的庄严肃穆,他双腿盘坐在神座之上,一手托着腮,另一手拖着一块菱形的冰蓝色灵石,姿态灵动随性,仿佛只是一个因贪恋春色而犯了困的人间少年。
也许是睡了太久的缘故,少年神明的头顶上竟然长出了一朵浅蓝色的小花。
我要把那朵花送给宋玄机。贺兰熹这么想着,缓缓朝神像抬起了手。
指尖触碰到神座的瞬间,一个个遥远的画面自他记忆的深渊中浮出水面——
三界神武十之三四聚集在阆风塔。所谓一山难容二虎,这些拥有自主灵识的神武一个比一个有脾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待在一起难免生出事端。
欺凌弱小,相互倾轧是常有的事,最严重的一次,整座阆风塔连带半个太华宗都差点被它们掀了,这还是在有北洛镇守太华宗的情况下。
三界之内只有一人能让暴乱的神器们同时安静下来。
严格来说,阆风塔不算贺兰熹的家,他只是受人所托,每十年会在阆风塔第七层小住一段时日,震慑震慑不听话的神器,顺便看看每一届太华宗弟子的潜力资质。
贺兰熹第一次见到沈絮之时,沈絮之只有十八岁。
别的弟子来阆风塔大多是三五成群结伴而来,沈絮之却是孤身一人,想必是立了不小的功才拿到了前来阆风塔挑选武器的机会。
一开始,贺兰熹并没有过多注意这个容貌过人的无情道。太华宗立宗两千年,从来不缺天才,也不缺美人。
沈絮之在一至四层时,贺兰熹还在教训无处相思:“你就算不想跟人家走,也不能扮鬼吓太华宗的弟子呀!还有你那个死挑剔的德行,我都不想说。两千年了,你就不想去外面看看嘛,一天到晚就知道打扰小北,你看人家愿意理你吗。”
沈絮之到第五层时,无处相思已经被训老实了。贺兰熹分心看了眼沈絮之,心想这弟子不错,这么年轻就能上阆风塔第五层,长得也挺好看的,不愧是无情道院的人,前途无量啊。
直到沈絮之来到了第六层,贺兰熹才终于向他投去了正视的目光。
沈絮之一步步走向铸剑池,视线掠过无处相思和九州寂灭等一众名剑,稳稳地落在了北濯天权上。
沉寂千年的北濯天权在这一刻为之苏醒,如同一个沉睡多年的美人睁开了双眼,亮起冰雪般的光芒。
阆风塔的天幕上,沈絮之的名字和北濯天权第一次写在了一起:
【无情道院,沈絮之,北濯天权】
贺兰熹目送少年持剑离开,浅浅一笑:“我们还会再见的。”
沈絮之似有所感,停步转身,朝通往阆风塔七层的方向望了过来。
那一刻,他感觉到了神明的注目。
多年后,沈絮之接任无情道院长之位,成为了少数能登上阆风塔第七层的人。
他在神像下驻足许久,静静仰望着神明不朽的容颜,目光仿佛跨越两千载,降临在了那个人鬼相争,生灵涂炭的世界。
沈絮之垂下双眼,一字未言,俯身行礼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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