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大凤鸟倒栽葱般扎在软毯间,顺势便将自己裹了起来。
莫青团摇摇头,对应蕖仙君道:“你来劝劝他,毕竟是你们两位的——”
“让他走!”琦羽猛地往前窜了几丈。
“本君最讨厌花花草草,尤其是绿的花花草草,让他从本君眼前消失!”
夜萝大开眼界,手上不停往嘴里送着糕点。
凤凰府邸上的好东西实在不少,她将几块尝着最可口的收罗了一盘子,托给冥君。
乌须吃着愉快,夜萝低声啧啧称奇道:“这都是多大岁数的仙君了,怎么还耍脾气!”
“按他们仙界的年纪来算,小凤鸟还是个小少年呢。”乌须倒是无所谓的样子。
边吃他还不忘调侃下莫青团,“爱卿的前几任冥君徒弟比这好教吧?”
莫青团像是想起来什么极其糟糕的经历,按住额头道:“哪里好教,比这还要闹腾。”
话罢竟抽出了腰间钢鞭。
乌须大吃一惊,早听闻这位冥府师者刑官出身,但等他复苏后,便只见过他教习夜萝等人,并未有到动武的时候。
听冥府老人说,莫爱卿还与龙君砚辞私交不错,二人常有切磋,今日虽未见他与玄微交手,但想必身手不凡。
“爱卿,这不会是你的教鞭吧?”乌须君问道。
钢鞭上结了厚厚的霜,莫青团将其抖了抖,往凤鸟身边靠。
冻手的玄冰慢慢融化着,莫青团道:“不是,用这个抽,我便算弑君。”
钢鞭法器上滴滴答答地融化下水珠来,大凤鸟不解地回头,莫青团解释道:“是玄微君的寒气,再不散掉我的鞭子就废了。”
凤鸟低鸣一声,像是已经习惯了被当做火堆用。
寒气凛然,即使不真正去触摸,也能感知到彻骨冷意。
乌须君寻思,那玄微仙尊走火入魔挺严重啊。
但他与其交易已进尾声,无外乎便是一个结局尚未告知。
那结局所牵连的人事甚广,真要讲也要寻个合适的日子。
乌须摇摇头,不再去为与玄微的交易费脑筋,转而去拍毯子下的凤鸟。
他打趣道:“本君给你把绿荷花赶走好不好,你将府上的厨子给我冥府送去可行?”
琦羽从毯子里供出个脑袋,纠结到眉头都皱紧了。
他知道冥府里管事的便是眼前的乌须,苦着脸道:“乌须君,我姐姐与你一见如故,我仔细看了看,你与我那小友确实有一两分相似,他是个好人,你定也不坏。”
“你那小友我知道是谁,我可是听说他当年劫持了你出逃,你还当他是个好人,还认为本君也同他一样?”乌须笑道。
“我记不大清了啦,可能那时候我也吓呆了。”琦羽抽了抽鼻子,道:“而今不是说这个时候,乌须君,能不能让我也以功德相代啊,这因果我还不上。”
虽自小在族中将撒娇的本事练得炉火纯青,但琦羽鲜少在外人面前示弱。
凤凰族的骄傲令他维持着不堪一击的气势,眼下这般软言好语,怕是是真的不想还上这因果。
“还未知究竟如何还,怎么就说还不上。”莫青团将钢鞭重新别回腰间,拿出昔日教习冥主的架势。
“凤君殿下,你在天界算小辈,在我冥府却也是早该外出历练的岁数了,怎还这般随心所欲?”他负手而立,严厉道:“躲躲藏藏成何体统,出来。”
谁知凤君还真就吃这套,慢吞吞从毯子里爬出来。
他化回了人身,是绮衣华冠的公子模样,垂着手耷拉着脑袋,好不沮丧。
咬了咬后槽牙,再瞥了眼从方才起便安静站在一旁,饶有趣味般打着扇子的应蕖。
琦羽更加气不打一处来,磨牙道:“我和那绿花的因果到底是怎么样的,我欠他什么了?”
夜萝觉得稀奇,因与天界的赔偿先谈了下来,冥府便象征性地开始帮忙处理因果账目,反馈回来的几位同僚都未遇到这般抗拒的情况。
仙君们大多表现出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他们均泡过洗尘池,对过往经历忘了个干净,还因果无非是为了避过三甲子后的雷劫,全当做下凡任务,走上一遭。
如此抗拒还因果的仙者,琦羽还是头一个。
“您可还记得当年细节,若是预先有个判断,我们也可对症下药。”夜萝将笔和空简拿在手上,按特殊例子的流程要先做个询问记录。
她夜萝其实有点羡慕琦羽。
有记忆便相当于有过去,她作为石蒜花灵在冥府苏醒,记忆全无,又与寻常花灵不同。
天生化灵,比灵体更凝实,比真正的有血有肉的生灵要缥缈,每年都要在定灵法阵里待上几个月,连自己的花也照顾不了。
有时是君上亲自来布阵,君上忙时便是老师,这也是为何莫青团格外擅长定灵术的原因。
待在阵法里无所事事,只能看书时,夜萝偶尔也会因失忆产生失落。
冥府众人对她很好,严格教养,日常里又宛如大院子里的家人,热热闹闹,所以并不孤单。
但只有她一人时,又会好奇自己以前是怎样的花,可否有不愿忘记的人。
“我没什么可记的。”琦羽抱着胳膊扭开头,“小爷我当年死的早,也记不清楚那么多。”
这话说得夜萝的笔一顿。
仙君历劫也会早死?
“记不清楚也要想。”莫青团不与琦羽客气,他办公从来格外地严肃。
转而他对绿荷花仙君应蕖道:“这位仙君从方才起便袖手在旁,倒像是个局外人,你也记不清楚了吗?”
应蕖见点到了自己,收回落在琦羽那方的目光,恭敬道:“并非,我定知无不答。”
“你个绿哇哇的花对旁人倒是客气。”琦羽冷笑。
夜萝眨眨眼,“好新奇的形容,我是红花,你怎么称呼?”
琦羽想了想道:“红得轰隆隆的花?”
他仍保留着凡间历劫时的语言习惯,一紧张便话多,一话多形容某物时,就会无限发散联想。
绿色想起青蛙,红色想到过年的鞭炮,亦或者说,凡间的那位小皇子一如这位华贵仙者,满口都是稀奇古怪的形容。
应蕖半敛下眼睫,沉默下来。
“好了,不要闹了。”莫青团打断道。
琦羽最怕凶巴巴的老师,乌须见他被吓唬住,给他倒了杯热茶,示意他先坐着缓缓,也让应蕖仙君坐在另一头,总算是给他们安定住。
乌须想起他俩因果册上的描述,咳嗽一声,莫青团侍立在旁,再度提醒道:“两位仙君,因果债务非同小可,绝不能当做儿戏。”
应蕖仙君看了眼冥府众人,莫青团心想这位倒是谨慎,不肯开口透露细节,原来在等着他们这边的保证。
他道:“想必两位已听闻了九天与冥府的矛盾,但既然是古神在上,冥府为众仙君性命着想,便也不会害你们,若真的暗中谋划,倒不如不管你们来的干净。”
“我知道啦,你们不用担心这个。”琦羽则没想那么多,他手上拧着衣带,抬眸扫了眼应蕖。
却是对乌须道:“那冥君你说,我和这绿花有何相欠?”
“正是因为两位仙君同时历劫,所以不过洗尘池,但相应的,因果册上只记经过,不判定具体劫数种类。”
乌须娓娓道来,“不入轮回,不定生平。所以你们之间情劫、命劫、财劫、命格劫,皆有可能,所以必须要再重走当年,由你们本人以及冥府中人共同来裁定,达成一致后,最终上启天道,判定亏欠。”
“这么麻烦?”琦羽越听越坐不住,起来叉着腰道:“当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你册子里不都写明白了么,完全没有必要再走一遍啊。”
“非也。”乌须摇头道,“即便小殿下你作为凡人只活了二十三载,亦有几千日存,即便是你们本人,许多细节想必也记不得了吧。”
琦羽侧头,恰恰与应蕖的目光碰上。
昔年种种,细节方面确实是记不大清了。
他本就不大记事,当年又被乌云盖雪挟持着出养龙池,中了某种术法,或多或少影响了记忆。
当然,他姐姐说这都是借口,从小琦羽便是吃了睡睡了吃,啥东西都不往脑子里去。
应蕖的眼珠里有淡淡的翠色,但并不显得妖异,他与琦羽的视线撞上时,仿佛在调侃他丢三落四的记性,又像是在安抚这并没有什么关系。
小凤鸟立即偏开了视线,姐姐告诉他,那术法应当只是抹掉了他几个时辰的记忆,但他还是固执地认为不止如此。
不然曾经那么刻骨铭心的感情,为何也慢慢淡去,慢慢遗忘了呢?
琦羽不经回想起那次中术遗忘,他只记得自己去到养龙池,紧接着便被守着龙蛋的乌云盖雪劫持。
之后稀里糊涂到了琉璃刑台,全程他都是晕晕乎乎的,清醒过来后,才知岁年扔了自己,跳入了法阵。
等到再醒来时,琦羽完全不记得自己为何要去养龙池,又在其中听见了、看见了什么。
为何被架着脖子劫出,以及明明是那猫妖的问题,凭何自己半点埋怨不起来。
乌须君见他分神,缓声道:“而因果册薄薄半页纸,如何能详细记清,不过写着当年你由锦美人教养,关系亲近,常常同塌而——”
“打住打住!”琦羽猛地回过神,脸上刹时就蒸红了一大片,“乌须大人,求你了,别说别说!”
他急忙告饶,发现这冥君看似是没脾气的样子,实际上可不比那冷脸的冥使要好融通。
冥君能耐得下性子哄一阵,但过头了便不会再客客气气,将变着法儿使坏。
和猫的性子似的,琦羽心道。
第四十二章
“所以必须重启过往,才能判定因果。”应蕖君道。
他一开口,夜萝便做了个“喔噢”的口型,应蕖君一把嗓子好听得如同仙乐,实在是抓人耳朵。
夜萝糕点也不吃,只想等他多说几句。
“正是。”乌须注意到这点,对应蕖道:“私探前世,与你们天规有违,但情况特殊,借由观山镜,本君能带你们回到当年的大燕朝。”
琦羽专心起来便认认真真在听,反倒是没留心到应蕖君不时会看他一眼。
乌须讲解道:“你们在镜中,要当自己是一道旁观虚影,不可干涉其中,否则定遭反噬。”
“务必记得,你们重看当年,是为了找到你们认为的因果点,其中誓言、许诺、背叛、分歧等最为重要。”
渐渐的应蕖仙君扇子停下,轻声重复:“誓言、许诺、背叛、分歧……”
“是,与你们同去的本君则会加以记录,最后整理推断,初步拟定因果,上书天道。”
“那要是天道不认同,该如何是好?”
“一旦被驳回,就要不断重复这个过程,直到判断准确。”
乌须看向他们两位,道:“很麻烦,所以两位,千万不要当做儿戏看待。”
琦羽一听自己看就算了,还要给冥府看,瞬间蔫到趴倒在桌。
应蕖君则郑重点头,对他们道:“多谢诸位,我之公务需先行移交准备,不知两日后再入观山镜可否?”
“行啊,本君无所谓。”
乌须再与他们说了些入观山镜的具体后续,便与冥使们离开了凤凰府邸。
走前,他还特地向府上厨子求教了一番,带上了些料汁配方和点心做法。
莫青团提出,既然要等到两日后,那这九天待的也无意趣,不如就先回冥府。
到时候要入镜,直接让两位仙君过来便可。
乌须知晓这是莫爱卿谨慎处事,冥府毕竟是自己的地盘,何况上九天该做的基本做完,便也点头同意。
他无甚么物件留在披银殿,更无需回去告别,就直接与手下们往天门方向去。
漫天流云绮美,他们这一行乌压压的黑袍人格外显眼。
谁知刚走出不远,就听后面传来两声呼喊。
“冥君大人——”
“乌须大人等等我们啊!”
冥府众人齐齐回头,却见两团雪白的灵体向主上扑来。
拦都没来及拦,他们便双双抱住冥君的腰,像是两只巨大的挂件。
这两挂件还各自背着个包袱,里头鼓鼓囊囊,看起来装了不少东西。
莫青团皱眉,故作严厉道:“披银殿的月灵,放肆,快松手。”
阿冉和阿皎牛皮糖般死死粘着乌须,呜呜道:“大人,求大人收留我们!”
“我们以后就是冥府的灵了,咋使唤我俩都行,给口饭就行啊大人!”
乌须君把他们扯下来,挨个揉了揉脑袋,问道:“怎么,你们不留在那仙尊身边了?”
月灵摇头似拨浪鼓。
“不怕他日后找你们算账,将你们散灵?”
“谁还管我们啊。”阿皎悲伤道:“披银殿如今已要塌了,尊上也不知去向,我们本就朝不保夕,只求散灵前能学来大人您一手投壶技术。”
“胡言乱语。”莫青团道:“你们是九天灵体,且还是玄微君的月灵,去冥府成何体统。”
“而今倒也不算是玄微的月灵。”乌须一眼便能看出,这两只月灵身上与玄微的牵连已被断开。
如今他们更似天然月华所化出的灵体,灵力也没过去强了。
阿冉反应迅速:“大人想必已瞧出来了,我们与尊上已无干系,如今无家可归,只求收留。”
……而且很快玄微尊上就也是你们冥府的了,阿皎心里道。
正要再央求,只听乌须道:“罢了,两个小东西而已,就当让他们去玩上几天。”
“可他们是玄微——”
“莫爱卿。”乌须道:“他们也未说错,原本玄微让他们生便生,让他们死便死,而今断了联系,他们又无九天名录,便又成了旁人要他们生便生,要他们死便死。”
“玄微神智疯迷,难保自残伤人,更提不上保护手下,况且本君与他也有因果未尽,留下这两个,倒也能备着来日。”
莫青团重重叹气,但细想下,君上所说亦有道理。
这两只月灵留在九天怕是会性命不保,虽说已断了与玄微的关联,但到底出自玄微。
这也就是为何九天的仙者化出灵体侍从后,一般都不会让他们存活太久,更不会给他们起名字。
此类灵体相当于是自己纯粹神力的凝结,很容易被有心人做成阵眼来下术。
莫青团印象里,玄微仙尊绝不会犯这种错误,他就是再疯魔,却不会掉以轻心到如此程度。
他也始终不相信玄微是真心改过,既然敢放这两只月灵到冥府来,按那位机关算尽的性子,保不定会有什么诡计。
君上是否是太心软了……莫青团正担忧,却见乌须君一左一右牵着两只月灵,在他们无所知觉时,冥府的术法悄然施放。
此术能护他们不被散灵,也为探查他们体内是否有其他法阵和暗术存在。
冥府主君,哪里又是当年那单纯的猫咪。
莫青团心里,忽然涌出股颇不是滋味的感触。
当年砚辞明知这天生冥君的身份,注定了乌须不会拥有无忧无虑的生活,却依然想要竭尽所能地让小乌须过得好。
他们当年甚至商量着如何教养这孩子,破壳后怎样去照顾,如何去教他主君的责任和对天下苍生的看法。
要去走一走人界,要跟着龙君学武,随莫青团学文……
可惜一切都没有实现,砚辞没有机会见到他的孩子破壳,莫青团也没能真的去教乌须什么。
当乌须从黄泉旁的枯骨中复苏,长出血肉的同时,也未忘却过往经历。
莫青团很难遗忘他跪主君时,看到他将周身紫红色的雾气收入一只眼睛。
再睁开时流下一道血红,划过脸颊,如同落泪。
黄泉水上结晶浮动,爱恨嗔痴锋利无比,彼时乌须收回视线,很快接受了新的身份,轻笑着让他们起身。
冥使回过神,看着那对叽叽喳喳的月灵,叹了口气。
于是只能由着去,让这两只白团子随他们回冥府。
眨眼间九天至黄泉,阿冉和阿皎在无垠的红石蒜前惊呼,又对着打捞结晶的摆渡人挥手打招呼,再跑去奈何桥上问候孟阿婆,虽是闹腾,竟都守着规矩,并未有错处。
原以为披银殿出来的定是会对环境挑三拣四,哪晓得这两只月灵适应力惊人,且眼里非常有活儿。
什么都肯干,半点没九天仙灵做客的样子,俨然是要彻底在冥府长住的架势了。
月灵在九天过得也并不是太好,只是性子单纯,不曾怨怼。
乌须放任他们去,偶尔也会与他们玩玩投壶,但更多时间还是要处理公务。
小家伙们也不会去打扰,只是自己玩自己的。
两日后,九天的仙君递了帖子来,却不只来了两位。
凰鸟珠鸣君将登门礼交给冥使,对坐上乌须道:“他没出息,非要我陪着,不知多加我一个可行否?不行我便马上走了。”
“姐姐你太直白了,给我留点面子吧!”琦羽脸上发热,扯了扯姐姐的袖子,“明明你也是想来串门见一见冥君,我那是随口一问!”
冥府大殿内,乌须换了身暗蓝色的袍子,长发用古簪别着,形容随意许多。
他看着光彩夺目的珠鸣,与昔日那低调内敛的湘荷公主不同,却同后来君临天下的女帝一模一样了,他道:“倒也是无妨。”
“多谢。”
乌须君无所谓珠鸣进去,她本就是那场大因果中的一环,早这一刻令其知晓其中内幕也无关系。
但随之冥君异色的双瞳慢慢移动,落到了琦羽身后一名清瘦的灰衣少年身上。
他眯起眼,点了点那少年,问道:“这是何人啊?”
“啊……这个啊,这是我侍从!”琦羽急忙道。
莫青团觉得这人古怪,道:“你们如此离不开人伺候?”
夜萝不随行,但还在做入镜前的记录,道:“这侍从没什么灵力的样子啊,他进去可就是冥使的身份。”
“观山镜内虽是过去投映,但也是过往因果之一,在里头其他人是假,入镜人是真,很容易被因果排斥反噬,那也是会受伤的。”
“你什么时候有这个侍从,去查因果还要人伺候?快把他赶回去。”珠鸣也道。
“老姐你别管了。”琦羽捏了把汗,对乌须道:“请冥君放心,我这仙仆可是皮糙肉厚,很耐折腾的!应蕖,你说是不是啊?”
他瞪了眼应蕖仙君,应蕖挑了挑眉,合了扇子道:“这仙侍是在下送给琦羽的花灵,有些治伤定神的本事,想必能派上些用处。”
乌须玩味地摸着下巴,琦羽几乎以为他认出来这灰衣少年是谁了,紧张到要憋着气。
半晌,听坐上乌须君道:“行吧。”
他慢慢走下铺了厚厚软垫子的宝座,来到众仙面前,随意拂袖,观山镜便浮现在旁。
那镜面起初如有乱雪纷飞,渐渐能看清流云如絮,大雁高飞,其下宫阙亭台,正是大燕皇城。
冥君笑道:“走吧诸位,一路当心,尤其是这只花灵……”
他悄无声息来到对方身后,拍了拍对方肩膀,那花灵像是被吓了一跳,缩了下肩。
乌须觉得好笑,道:“你是什么花,灵力这样寒,又这么胆小?”
“是……冰莲。”
少年始终微垂着头,黑发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在听乌须问话时才微抬了眼,轻轻唤了声:“君上。”
第四十三章
乌须倒是没多看冰莲花灵两眼,抬手招出观山镜,与在场众仙者一同入内,夜萝与他们挥手告别。
观山镜中诸景,均为过往因果的投影,踏入此镜中,周遭黝黑,唯有冥君手里的灯笼在幽幽散着青光。
琦羽缩缩脖子,勉强笑道:“这灯怪冷的,莫不是引魂灯。”
他也就随口一问,谁知还真的猜中,冥君持灯走在前方,颔首道:“正是,无灯不引路,不过本君也是头回知道,仙者也会觉得这灯冷。”
“早听闻冥使们在引魂时都要持灯,既可为亡魂们引路,也能用灯上的寒气拘住鬼魂,今日得见,果真名不虚传。”珠鸣道。
琦羽颇为惊奇地看向阿姐,心道姐姐几时是主动发起话题的人。
再向与珠鸣并肩走的冥君投去目光,心里顿时冒出几点不乐意。
“哦哦哦,所以你们平日里靠这个灯就能拘魂了啊。”琦羽往两人中间挤,像是突然对魂灯产生了天大的兴趣。
“即使有引魂灯在,也并非万无一失。”乌须的声音在这空荡的黑暗里听来更有几分沙哑。
他道,“我们引渡亡魂至冥府,所要走的栈道比这还黑,离此灯三步开外,便不能视物。”
“饶是如此,依然有不计其数的亡魂要往回跑,平日里也是要用上拘魂锁和束魂针的。”
“真是执着的魂魄。”琦羽心不在焉的感叹,偷偷去瞄这位冥君的容貌。
一会儿觉得太苍白,一会儿觉得太清瘦,再想到这位主君看似温和,实则有几分阴晴不定,更是哪里都不能和他尊贵的姐姐相配。
乌须像是浑然没注意到他的心思,道:“仙君们若是历劫身死,去的也是九天洗尘池,要是真的能在这里走上一趟,也许就不会觉得人魂执着。”
“嗯,是这样。”应蕖仙君突然道,“生前的诸多遗憾,只剩下走过栈道的时间,很难不想要回头。”
“说的好像你走过一样。”琦羽嘀咕。
“本君记得早年文书阁里有桩案子。”乌须似是觉得这条路太过无聊,“说是某条魂魄误入冥河栈道,与正在引渡的冥使碰了个正着,那冥使见此魂体有异,便知是走错了地方,要带他去冥府上禀。”
“还有这样的事。”琦羽追问道:“后来呢?”
“结果那魂当是要抓他去轮回,大闹一番,硬说要等人,一问才知要等的人欠他几万黄金,他宁愿在栈道上卖红薯,也不去轮回台。”
“死都死了还记挂钱呐啊,真是个笨凡人。”琦羽摇头,“那他等到了吗?”
乌须看了眼凤君,继续讲道:“没有等到,后来我们冥府的莫老师亲自过去看,给他一鞭子抽晕了,再送去洗尘池,结果那边也有人在干等。
“等下……”琦羽打断道:“我想起来了,当年那个冷着脸的鬼官就是方才那个莫青团吧,我说为何看着眼熟,他当时把那个混蛋绿荷花塞给我……”
他猛地瞪大眼,“你刚才说的——”
乌须君擎灯照向他们两人,道:“所以,两位仙君,如果你们是凡人,你们又是何其固执愚蠢呢?”
“……”琦羽呆呆看着他,又看向应蕖,半天才找回声音似的,呐呐道:“你个混蛋玩意儿为什么要卖红薯……”
珠鸣扶额重叹口气,应蕖用扇子挡住半张脸,引魂灯的寒光在扇面上划过,将那大漠孤烟的扇画染出几分凄冷来。
琦羽还没找对重点,又问:“而且本王何时欠过你黄金万两了……”
伴随他这一声脱口而出的自称,漆黑的镜道里慢慢浮出了薄亮,应约能听到扫帚轻轻扫过什么,湿布缓缓擦过水缸的细碎声响。
“走吧。”乌须君转身道,“快要到了。”
他走在前方,这下没人来与他同行,凤鸟与绿荷花步子变慢,像是突如其来的近乡情怯,珠鸣抱着胳膊等。
与冥君走得最近的竟成了那花灵。
从方才起花灵便乖乖走在后头,沉默不语,此时步子倒是快了几分,想要追上冥君的脚步。
可突然乌须停下步子,这花灵一时刹不住,几乎要撞到他身上。
引魂灯被举高几分,两股寒气在半空纠缠,乌须君一碧一红的双瞳在这昏暗光下浸得剔透。
他对花灵少年道:“离本君远一点,提这灯已经够冷了,太凉的灵气本君不大喜欢。”
话里虽像是在传达喜恶,却没含着厌弃的语气,仿佛就是在陈述事实。他的不喜欢不是个人的偏好,而是真实感觉上的表达。
花灵少年的脸变得更加白,眼底露出几分细微的慌张,他急忙点点头,往后退了好几步,都要站出引魂灯光晕的边缘。
越往前走,亮光便越盛,在不知踏出了哪一步后,周围的黑暗如潮水般褪去。
清冷的天光照下,众仙君骤然出现在了一方院内,院中地面铺满了雪,池塘上结了薄冰,顺着檐下冰凌看去,能望到宫墙高耸,五脊六兽也覆了白衣。
冥君烦恼似得叹了口气,怎么这个时间也是冬天,他还就和冷嗖嗖的东西过不去了么。
正想着,一支火红的羽毛伸到眼前。
珠鸣道:“给。”
“姐,他可是冥府主君,怎么可能怕冷!”琦羽彻底忍不住了,窜到乌须面前,从袖子里掏出一大把羽毛疯狂往他怀里塞,“给你都给你,你俩不行,你俩不成啊!”
乌须啼笑皆非,他与珠鸣都没有那个意思,这小凤鸟倒是焦急。
忽然,听得廊下传来一声呵斥。
“单染,你给我站住!”
那声音与珠鸣一般无二,佩环细细的叮当声响起,率先跑出来的却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
乌须往前一站,白日里不再明亮的引魂灯光将众仙环住。
那小孩当着他们的面跑过去,浑然没发觉院子里多了五个人。
“术法虽也管用,但最好别用,用的越多出镜后反噬越重,奉劝诸位就把这当做真实世界来看。”乌须传音道。
“这未免有些太真了。”珠鸣伸出手,雪花落于她掌心,慢慢融化成水。
她与凡人结了因果,但过了因果池便忘了全部,此时回到故地,皆是新鲜。
珠鸣看向廊下“噗呲”摔到雪里的小孩,调笑道:“这谁啊,长得丑兮兮的。”
“不成,姐,我不成!”摔倒的小孩儿奋力要爬起来,鹅黄袄裙的少女则气鼓鼓揪住他耳朵。
“什么不成,要活命什么不成!你还挑三拣四上了,你这丑兮兮的锦美人未必看得上!”
“他就比我大几岁啊,还是个男的,认他做娘你不如一刀砍死我!”名为单染的孩子原地耍赖,作势就要往雪上一躺。
他姐姐单湘荷将他掼到地上,自己也随之跌倒,哈着白雾,纠着小弟的衣襟压低嗓子恶狠狠道:“父皇老了,几个哥哥早就不老实,你去了封地便能万事无忧吗?”
单湘荷清亮的双目里含着冷色,“那锦美人再不济,有医宗背景,需要个废物儿子保身,你需要个废物娘当倚靠,有何不可!”
“要认你去认啊!”单染挣不开她的手,“不如你去认娘,我去云盖宗当打杂的,挑水砍柴倒恭桶我都乐意干!”
“云盖宗是当世第一大宗,公主去便是皇室与修真界的结盟,皇子去便是要借宗门谋反!”单湘荷几乎咬碎后牙,“你什么时候能懂点事,让我走了如何放心的下!”
单染哇一声放声哭了出来,“姐,我们跑吧,别争了,我们不争了好不好?”
他喘着气道:“我错了姐,我不该当年拉着你偷跑出去,如果不跑出去,便不会掉到那湖里,也就不会回到几十年前!我俩命格便不会变,不会被困在这皇宫!”
“湖?”廊下琦羽听了纳闷,挠头掉了些羽毛出来,道:“我怎么不记得有这段?”
“世间有三面镜子,乃古神留下的天地至宝。”乌须沉声道:“子夜、观山、无名,落于人界的便是无名之镜。你们冒然接触了上古神器,历劫时记得,但恢复了神力,反倒会被封去记忆。”
“无名会以湖泊的样子出现,落入湖中,便有可能去到真正的过去未来,看透真实,踏碎光阴。”
“子夜为眼珠,观山为骨骼,而这面镜子是心脏,该是子夜和观山的母镜才对。”
珠鸣推测道:“所以,当年在凡界历劫的我和小弟,误打误撞掉入了无名湖,去到了过去某个时间点上,然后因接触神器,神魂震动,因此命格改变,被扣留在了这里?”
“仙君的命格自然贵不可言。”乌须颔首道:“可你们并非皇后所出,母亲早亡,争与不争并无差别,眼下的处境实在被动。”
像是印证他的话,单湘荷从雪里起身,拍掉手上的雪絮,清冷的声音里透着与这个年纪不符的冷静。
她道:“天无绝人之路,当年在过去我们救的那个孩子,便是而今云盖宗的宗主纪沉关,或许这天定的朱雀命格也非完全无稽之谈。”
“可——”
“不必多言,你保重自身即可。”
“朱雀命格?”琦羽听了不解道:“应该也是凤凰命格吧,不不不对,凤凰在人界是不是皇后命格,那就对不上了……”
他有点不耐烦,“哎!怎么回事,又是神器又是命格,刚还提到了什么云盖宗,那不是——”
凤君眼风往角落里里一扫,眨巴眨巴眼道:“那不是——咳嗯!那不是玄微君凡人历劫时的宗门吗,这一个大燕里有怎么多神仙?”
他故意提高音量,想要提醒那“花灵”这地方与你也有关,却见对方浑然没在听的样子,而是在地上捡着什么东西。
琦羽忍不住好奇道:“尊——真是个好天气啊今儿!你在干什么?”
冰莲花灵直起身,手里是一把温热的凤凰羽。
“对了,你这仙仆叫什么名字?”乌须随口问道。
琦羽被他问得猛地一抖,“那个那个叫……”他眼风乱扫,恰好看到了院子里的丝瓜藤架,灵机一动道:“叫阿瓜!”
“他一朵冰莲叫阿瓜?”珠鸣见院子里单湘荷已走开,小弟的历劫身已爬起来往外去,转而问这边道:“你怎么起的名字?”
“这、这——”琦羽寻思姐姐啊我总不能说是刚刚看见什么起什么了吧,便道:“因为他非常喜欢吃甜瓜啊,我就这样叫他了。”
珠鸣顿时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忽见冥君将引魂灯递了过来,道:“本君有旁的事要做,你们先看吧,等会本君来寻你们。”
“你要走?!”琦羽发出好大一声。
乌须看向他道:“冥府使者在这不过禀笔记录,你们这么多人,还要本君时时刻刻盯着?”
“也、也不是啊……”
“你怎么了,眼睛痛?怎总是往那边看?”
“我是觉得,冥君大人在这里我安心啊。”琦羽估摸着冥君走了玄微君不就白来一趟,那自己收的东西不就都要还回去了。
况且若是玄微君没机会,那自己姐姐不就容易被拐跑吗。
他顿时柔弱道:“我害怕啊……”
“那本君早去早回。”乌须二话不说将引魂灯往凤君手里一塞,现出身形往门外走去了。
冥君轻巧地跳过宫墙,入目是片文竹林,竹上载雪,簌簌成响。
他走出几步,却听身后传来跌跌撞撞的奔跑声,他回过头,那花灵少年停下脚步,胸口起伏,费力地喘着气,像是冻得厉害了,眼圈泛红地看着他。
“你有何事?”乌须问道。
“这个、给君上。”花灵将编好的凤凰羽毛递给他,这东西做的巧,像是个小挂饰,不会边走边掉毛,热量似乎也更能汇聚在一处。
“你真的叫阿瓜吗?”乌须没急着接,而是玩味地看着他,“你本名叫什么?”
少年摇摇脑袋,道:“就叫这个。”
花灵指尖通红,捧着凤凰羽的挂饰的手始终不曾放下。
乌须好整以暇地打量他,小花灵低眉顺眼,格外乖巧的模样。
第四十四章
雪后的天色清白惨淡,文竹沉重的叶片切割着午后的冷光。
空旷的雪地里乌须接过花灵送来的凤凰羽饰,捏在手指间。
在对方倏然亮起的眼眸中,乌须清清淡淡地道了声多谢。
他清晰地看见阿瓜眼底的光芒,像是水晶石般碎开。
乌须凝着唇边温和的笑,可那笑意始终未抵达眸底。
他转身便离开,走几步,身后的阿瓜便跟几步。
保持着落后的一段距离,却又不曾停下。
乌须将那片羽毛正反打量着,背身与阿瓜交流,他道:“你是凤君的仙侍,不随侍在琦羽身边,跑出来跟着本君作甚?”
“我……”阿瓜心里有千般的措辞,皆是挑不出错漏的话,譬如九天待不下去了,比如他仰慕冥君已久。
然而话到嘴边竟难以说出口,他不想用这些花言巧语来欺瞒岁年。
“我喜欢君上。”他道。
“哦?”乌须像是听了什么新鲜好玩的事儿,回过头道,“喜欢?我们才见过一面,你们九天又开始混乱了吗?”
阿瓜正要答话,鬓边掠过一道锋锐的红光,削断了他一缕垂发,身后树木上传出细微的响声,像是钉入了什么东西。
一簇幽蓝的火焰“噗”一声燃起,那灼烧的中心,便是方才冥君手中把玩的羽毛。
乌须将羽毛掷出,仍是在笑,黄泉的气息却席卷雪面,明明还是大晴天,此地仿佛化为冰窖。
他淡声道:“那羽毛上的阵法是何物?”
是一个庇护的阵,阿瓜刚要解释,乌须则打断了他,“本君不想知道那是什么阵,你是九天的人,是怕本君暗中谋害这几位仙君,还是要探探本君的底呢?”
阿瓜一听,仓惶地摇了摇头道:“不、不是!”
旋即他不再往下讲了,冥君的眼底分明满是戏弄,然而那眼神,又像是在看一个运作不佳的木傀。
乌须是真的不想知道羽毛里有何种阵法,凭冥府主君的修为,如何探不出来。
他只是信不过,非要毁掉,要撕开这层掩饰。
阿瓜向前走了两步,生生止住靠近的念头。他抓着袖子低声道:“我想拜入冥府。”
“哈。”
冥君发出了听到凉飕飕笑话般的气音。
“你们真当本君的冥府是专收灵体的地方?”乌须静了片刻,再将这花灵从头到脚瞧了一遍。
他一改方才的冰冷,状如戏谑道,“原先那两只月灵团子还知先干活再表忠心,虽做不得什么正经差事,但两只圆滚滚的胜在活泼可爱。”
他边说边向阿瓜走来,他走一步后者退半步,最终背部撞上株文竹,薄薄的雪沙如雾降下,他再无处可退。
冥君伸手拨弄了下阿瓜的鬓发,“你又有什么长处,冥府为何要收下你?”
阿瓜深深埋着头,根本不敢与冥君对视似的,脖子上突然一凉,冷硬如钳的五指突然合扣住花灵的颈项,再一发力,彻底截断了气息。
阿瓜猛地睁大眼,被迫对上冥君异色的双瞳。
“长得不够好看,灵力还这么冷,即不讨喜可爱,也未见一技之长。”
乌须君像是在评鉴一盘菜,“所以你是听闻本君有个养花的爱好,这才投其所好么,真是谣言啊,本君最不会摆弄的便是花花草草。”
掌下的花灵气息短缺,却并未有挣扎。
他慢慢调整着吐息,艰难道:“不是……我是真的……”
“闭嘴。”乌须君眯起眼道:“九天的探子,本君奉劝你别在本君的观山镜里玩花样,虚虚实实的东西搬不上台面,乖一点好吗,不然本君撅断你的根。”
乌须君猛地松开手,花灵按着喉咙低低咳嗽起来,脖颈上很快泛出一圈青紫。
冥君则整了整袖子,神色上竟又恢复了方才的温和好脾气。
文竹上的雪被震得一捧一捧倾倒下来,乌须拍拍手上的冷气,道:“不错,本君与你这花灵相谈甚欢,原来你还有这个好处。”
他这变脸来的太快,将喜怒无常演绎的淋漓尽致,玩够了便要离开。
还未走多远,袖子突然一紧,那花灵面色涨红,不等乌须开口,拉着他的手往颈子上放,还配合得仰着头。
阿瓜合上眼,道:“……嗯……我的咳……好处。”
“……”
乌须这回却是没用力,而是用冰冷的手摸了摸那被他掐出的半圈痕迹,低声道:“真是疯疯的阿瓜啊,你想跟来吗,哪怕跟着本君,你不会有好果子吃?”
阿瓜眼不眨地看着他,眼底流露出的竟是期盼。
“疯病早些治。”乌须笑道。
阿瓜又点头。
“那随便你。”
冥君转身,一只不知名的鸟儿自树枝上跃起,那轻巧的一下,仿佛因果开始异动。
疯阿瓜亦步亦趋地跟着乌须君,乌须也没再驱赶,就由着他像是条尾巴般缀在身后。
冥君在这观山镜里奔走,行迹非常捉摸不定,像是完全在随性而行。
没有引魂灯也不用术法隐去身形,乌须就这样漫步于早已在岁月里风干的大燕都城,不时被路人投去奇怪的眼光。
因他虽衣饰不俗,却行为举止怪异,或是伸手摸摸拱桥上石狮子的下巴,或是戳戳阴暗角落的蘑菇,连小巷里的红砖也要摸一摸其上的青苔,总之没有任何逻辑可言。
阿瓜也就这样陪着他,他记得当年九天回报,冥府新主君自复苏后便沉浸于整理积压的公文。
冥府无主多年,代掌事终究难以承担评判因果的责任,便只能将公文堆在一处,足有小山高。
加之百年来下凡历劫的仙者数目过多,凡人魂魄上的烙印很大程度上会影响到其命途,说是天定命轨亦可。
然而冥府要负责将其逆向转动,确保此人不会因前世的烙印,而改变今生的抉择。
大半日里,阿瓜只离开了一小会儿,乌须注意到他消失时,他刚从酒楼拎了食盒出来。
乌须皱眉道:“你哪来的银子?”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奇道:“你去赌钱?”
食盒中是帝都闻名的几道菜品,乌须就在大街上打开来,每道菜都夹几筷子。
其中烩青鱼肚他吃着不满意,将竹筷往食盒里一扔,道:“饱了。”
这阿瓜行事倒是聪明,明白观山镜里若触及因果便会遭到反噬,他用赌钱的方法小赚几笔,即不会伤及自身,又不会惹到麻烦。
乌须吃饱喝足,蹲在橘子摊前挑挑拣拣,每个橘子都要拿起来对着光照一下,和鉴宝石古玩一般。
卖橘子的瞪着眼怒他们,见其衣着华丽敢怒不敢言。
阿瓜便真掏钱买了一兜,小跑着跟上乌须,轻声道:“君上在找什么?”
“找一个缺口。”乌须君接过橘子,将其在手上抛上抛下,心情似乎变得不错起来,也会搭花灵的话,阿瓜重复道:“缺口?”
乌须君颔首道:“这个镜像里有好几位神仙,因果本就错综复杂,更易产生缺口通道,没准能通往鬼渊的最深处,那地方不会被找到轻易,总要靠古怪的法子才能打开入口。”
“鬼渊……”阿瓜抱着袋橘子站在原地,“君上要去鬼渊,还是鬼渊最深处……为何?”
“你管那么多。”乌须将橘子囫囵吃了,向人群中走去,阿瓜急忙追上来,仍是抓住他的袖子。
乌须则顺手抓了身旁摊子上的竹扇,“啪”一声打在阿瓜手背上。
阿瓜不愿松开,乌须放下扇子道:“你是本君的谁,凭何管东管西?你要是实在闲得无聊,不如帮本君走一趟云盖宗,偷一件法器出来。”
云盖宗的字眼便这样轻轻松松从乌须口中道了出来,阿瓜瞳孔骤缩。
却见乌须微微眯着眼看他,强自定了定神,问道:“要偷何物?”
“一串珠子。”乌须答道:“那珠子是用本君的蛋壳做的,你们九天遗失了本君的本命法器,本君上天入地找也找不到,只有鬼渊深处没有去过。
“但那地方缺口不定,最易出现在因果交杂处,观山镜所系因果,也非本君随意出入,这次不得,猴年马月才能寻见,不如用一体同源的蛋壳探一探,没准能探到。”
“……你的本命法器,为何会在鬼渊下?”花灵干站了半晌,喉中艰难地滚出一句问话来。
“因为那是一把骨刀。”乌须平静道,“锻造出来的时候,争抢的人太多,应该是混乱之中掉到了深处,那个地方没人敢去,又能掩盖气息,就下落不明至今了。”
他说着时被不远处一个卖花灯的摊子给吸引了注意力,匆匆讲完,便去玩挂着的兔子灯。
阿瓜站在人群中,被重重撞了下肩膀,他猛地一震,猝然回神,眼前是垫脚在去抓高处花灯的冥君。
阿瓜怔怔看着他,再也不敢走近。
若凡人走过冥河栈道,如何不会想要回头望一望人世生平,可即使是仙者,也未必能自历劫的经历里全身而退。
得失离散化于洗尘池中,仿佛从不存在过。
玄微在乌须掐着他喉咙时并不觉得难受,相反他觉得这样很好。
他的岁年回到冥府之主这个身份,往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他,岁年大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去做任何想做的事。
但此刻,那把遗失的本命法器,用最直白的方式告诉玄微,如果没有洗尘池,每一次历劫后修为的增长,本应付出相应的代价。
因果灰册上,乌云盖雪被除名,他并非死于穿过琉璃刑台的法阵,而是死于觉醒了神力的玄微。
可这段记忆玄微始终没能想起。
那是他第二次历劫。
他与在凡间苟延残喘的岁年再次相遇。
九天之上,他曾许诺会将乌云盖雪送去轮回,他希望他做一只全新的猫咪,不要再被骨瘴纠缠,不要再执着得不到的东西。
可最终,或许逃到人界的乌云盖雪没有再想要这些了,却依然没有被玄微放过。
最后的结果是他被一剑穿心,烧魂煅骨。
这几乎就是炼制本命法器的过程,却非他所愿。
于是冥君的本命法器,成了一把骨刀。
裹挟了神力的非自愿的煅烧,让乌云盖雪即使回归了冥主神位,也依然不能召回他的本命器。
那是他历劫时的骸骨,是他流失的神魂。
玄微想起在查因果时,冥君对珠鸣说:“本君有伤在身,长年服用化颜丹。”
而冥师莫青团对自己的敌意,远超过只是历劫时结下孽缘的程度。
所以……
玄微看见纸灯笼下眯起眼笑的乌须。
……所以你是真的怕冷。
那被封在骨刀里的神魂沉在鬼渊的万古冷泉下,令你比任何一位仙者都要怕冷。
这不公平啊,玄微想。
为何历劫后受到惩罚的只有乌云盖雪,为何自己就靠着洗尘池轻易逃过了所有的代价。
玄微只觉脑子被劈开成两半。
他跌跌撞撞向乌须走去,哆嗦着伸出手,又猛地缩回袖中。
这人界的深冬为何如此之寒,他浑身上下都被冰住,滚烫的灯笼光却淋上了脸颊。
“喂喂,大兄弟你没事吧?”路人似乎被他的神情吓住,胆子大的上来问,其他则交头接耳,猜这人是不是有什么旧病。
乌须则根本没注意到这边发生了何事,他专心致志挑着,抬手指向一只华丽无比的灯笼,对老板道:“这个,我想要。”
“小公子好眼光,这是我们这最好的,是云盖宗纪宗主设计的花样,可漂亮吧!”老板乐呵呵给他摘,乌须抱着大灯笼,眉眼都被火烛给照亮,这人世的火焰比引魂灯暖了不知多少。
乌须眯着眼睛说:“我要的便是最好的啊。”
灯笼里的火焰仿佛在刹那间烧得猖獗,熊熊大火中,乌云盖雪睁着空洞的异色眼珠看向他,神情没有绝望,也无悲哀。
玄微猛地闭上眼又睁开,眼前幻觉消失,听到乌须颔首道:“是啦,纪沉关是最好的。”
他抬眸看向花灵。
大火的幻觉再度席卷上来。
岁年亦戏谑着看着玄微。
他仿佛在轻声说:而你不是。
第四十五章
乌须在夜市上逛了一阵子,待到夜深人静时回到了皇宫。
他未用术法隐去踪迹,仅靠身法绕开皇室的巡兵,跃上高墙,轻盈地踏在琉璃瓦上。
衣袍在无边的夜色里沉淀出更深的蓝,他在宫墙檐脊的明暗里穿行,最后无声无息落地。
引魂灯的幽光映入眼瞳,花苑里的几位仙君闻声扭头。
琦羽一巴掌拍在自己额头上,蹲在草丛后痛苦道:“为何都聚过来了啊,丢死个人了。”
“凤君不是害怕么?”乌须往灯晕里站。
琦羽一愣,早忘了先前随便找的理由。
看到自暗处走过来的阿瓜后,凤君才猛地想起扯的谎,只能苦着脸点头。
“本君怕死了!你们能不能让本君一个人怕会儿。”
乌须君兴致勃勃,凑热闹的神情完全写在脸上。
他左右环视,“这是怎么个场景,三更半夜的,单染小殿下难不成还有行动?”
“这是个意外。”琦羽仰天长叹,道:“那时候本君怎么可能接受得了认个男人当娘,但姐姐又去了云盖宗,这宫里都是满肚子坏水的家伙,本君根本斗不过啊。”
“所以你决定跑?”乌须接话。
“我可是皇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跑得到哪里去。”琦羽显然还没把以往的身份给弄丢了,他指向不远处一片花田,“所以当时本君决定出出气,把锦美人的草药全给霍霍了。”
“……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珠鸣抱着胳膊满脸嫌弃。
但很快她发现不对劲,“你这皇宫禁卫不行啊,一个皇子跑出来,一个美人跑出来,这要是被发现了,不就很容易被当成夜半私会,颠鸾倒凤……”
琦羽听不得这个,“嗷”一声把脑袋埋到双臂间。
乌须递了个眼神过来,下巴一抬,花苑月亮门后分明闪过一角黑衣,是来盯梢的人。
“这小皇子怕不是被算计了。”因果账中并未有详细的记载,个中细节冥主并不知情。
“故意引他出来,一路放行,让他与以后的小娘碰上。”乌须推测道:“如此一来,他这娘是拜不成了,没准还有大祸临头。”
果不其然,花藤架下响起了清脆的佩环声。
众仙闻声望去,夜幕下亦能看清来人衣着相貌。
下一刻,这几双眼齐刷刷地转向应蕖仙君。
应蕖倒是格外坦然,道:“我可是后宫妃子,咳,虽然是男儿,但也不能在衣制上开特例。”
身穿青碧彩绣棉衣裙的锦美人分花拂藤,拎着小灯笼,臂挽箩筐款款而来。
他走过众仙眼前,掠过一阵熏风,乌须打了个喷嚏,对应蕖道:“仙君,瞧不出来啊,你当年还挺会捯饬。”
应蕖仙君泰然自若,笑道:“随遇而安,随遇而安。”
“你随遇而安身上□□?”乌须胳膊肘撞他。
冥君的双眸在夜色里透出玩味,道:“本君没记错的话,来日是你与单湘荷合谋,拿下了皇位。”
不过女帝登基后,这位有从龙之功的谋士便没留在朝中,而是选择了隐退山野。
“此中经过,非三言两语可以道尽。”应蕖收了那从容样子,看向乌须。
“当年各大宗门皆与朝廷走得近,我出生的医宗早已式微,便顺理成章与皇室联姻。”
他娓娓道来:“我身负灵荷魅骨,天生就是延年益寿的妙药,但又怎会甘愿困死后宫,必定是想要成就大事业,创不世之功。”
灵荷魅骨?
不仅是乌须,身后的阿瓜亦捕捉到这个异样的词眼,将目光转了过来。
珠鸣则道:“本君发觉,应蕖你有个很大的优势啊。”
她夸奖道:“什么灵荷魅骨什么妙药,半点不打磕巴就说出来了,喂,琦羽,你看看你,你还是个皇子!”
她踢了脚蹲地上的小弟,琦羽捂住脸羞于见人的模样,大声嚷起来:“他以前就是这种脸皮城墙厚的性子,真真讨厌死了!”
“不过应蕖啊……”珠鸣显然也注意到这个违和之处,索性直接问道:“你本体是洗尘池里开出的绿荷花,清净无垢,按理说到了人界历劫,也不该会成这什么灵荷魅骨啊。”
仙君下凡的身份并不一定,但多多少少在之后的命途中与本体有所关联。
尤其是像这种凡胎落地时便被赋予的东西,更是会直接与仙者有联系。
珠鸣问道:“听起来就不搭调,莫不是有人坑害于你,还是说你本体出状况了?”
“此缘故我也始终没有想清楚。”应蕖摇头道,“也是自此次历劫后,在下的本体的香味中,亦有惑人之处。”
乌须想起夜萝被应蕖的声音迷的不行,怕不是完全因其单纯动听。
“我本以为是历劫的遗症,然而始终找不到缘由,诞生我的洗尘池又非我可轻易入内,便只能不了了之了。”应蕖道。
乌须思索片刻,问道:“你凡界的这个魅骨,还有何用处?”
“彼时我若想救人性命,便要与此人交——”
“啊啊啊啊!”琦羽突然大叫。
众仙纷纷看向他。
凤君指着妆点寒山石用的蒹葭后,道:“快看,有□□!”
“啧。”珠鸣扇了下小弟后脑勺,继续问应蕖道:“便要与人什么?”
“天呐!大冬天的□□,好神奇!”琦羽连连拍掌惊讶。
乌须憋着笑,“珠鸣君,别问了。”
在琦羽感激的目光中,乌须君看着花田后道:“快瞧,锦美人发现你弟弟了。”
锦美人夜半采草药,是得了皇帝老头的允许,他种的都是仙门的花草,越是尊贵的草药,栽种的地方越挑剔,采摘的时辰也要精准,迟了半刻也不成。
他挽住袖子随手拨了下蒹葭,与正准备溜走的单染面面相觑。
单染瞪大了眼,一声惊呼就要脱口而出。
这一叫必定惊动旁人,那盯梢的宫侍也会火速去报信,他们俩就此彻底说不清楚。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锦美人伸出手一把捂住他的嘴,比了个嘘的手势。
他浅色的眸子在微弱的灯火下流转着光,染了蔻丹的指尖在单染眉心一点,灵波荡开。
小殿下突然瞪大眼,锦美人向他使眼色,示意他赶紧沿着一条沿池塘的近路离开。
“刚刚是隐匿术法?修士入宫难道不用禁灵力么,那他宫斗不得杀穿了啊。”珠鸣见此一幕,道问。
乌须则看得更清楚些,道:“有禁术法,但他应当是用了什么偏门法子,能从这些花花草草内吸纳灵力,所以你看,这堆草养得这么烂还养。”
这便是与仙者本体相对应的实力,别人用偏门法子不行,只有应蕖的历劫身可以。
“美人?”锦美人的侍从像是刚刚跟来,提着杆药锄问道:“那边是有什么东西吗?”
锦美人起身道:“是□□。”
单染立即:“呱!”
侍从奇道:“原来这大雪天还有□□,真是稀奇。”
向这边走来,肉眼可见单染紧张地身体都绷紧了,却见这侍从宛如目盲,从他面前走过去,还左右找着:“在哪呢,怎么没见着。”
“兴许是跑池塘里去了。”锦美人淡淡道:“快些将草药挖出来,耽误不得。”
侍从叠声应着,锦美人瞪了眼还在池边蒹葭里趴着的单染,也飘然转身向药田去了。
“你为啥还不走?”珠鸣见自己当人时的小弟还窝在原地,目光在这两个蹲着的身影上徘徊,觉得脑壳有点痛。
琦羽默了半晌,道:“……看呆了当时。”
在众人意味深长的目光里,他索性呼啦一下站了起来,指着应蕖道:“你看看他这张脸,又化那种妆,他在这个年纪还雌雄莫辨啊,又是灯笼光,我那时候毛头小子哪里顶得住这个!”
“所以你就决定,做给老爹一点惊喜的事情?”乌须挑眉。
琦羽脑袋都要摇成拨浪鼓了,“我哪敢,虽然那时候皇帝老爹已经要不成了,但这也是后宫里的人,我那时候就是觉得太好看了……”
越解释越不成样子,他跺脚道:“这位这脸,当年和云盖宗宗主站一块儿,有人直接晕过去了好吧,非常出名的,我看呆也不奇怪!”
“你别口不择言。”珠鸣忍着笑道:“人云盖宗的宗主,顶着的可是玄微仙尊的脸,好看是好看,和小美人这种漂亮不是个比较的。”
琦羽也意识到自己当着玄微君的面在评价他长相,倒抽一口冷气,道:“那个,确实哈,两个人各有风格,都俊都俊哈哈。”
乌须联想了下两人站一起的画面,道:“想着确实是赏心悦目,他俩什么时候站一块儿了,有具体年月么,本君到时候过去看看。”
琦羽还想再找补,却见阿瓜凉凉看了自己一眼,登时就闭嘴了。
就在此时,却听池塘那边传来几道水波声,像是有人脚底打滑看不清路,失足走到了水里。
“美人,你听到了吗,这儿不会闹鬼吧!”侍从有些害怕,锦美人看向半边身子都泡到池水里去的小殿下,无奈道:“是水鸟吧,皇宫里怎会闹鬼,不要胡说。”
水里的单染有苦说不出,不敢往上爬,生怕闹出大动静让人发现。
他眼巴巴看向锦美人,对方却只专注于掘出草药。
这小片田间早覆了雪,侍从提着灯笼为他照亮,灯火莹莹,映着美人的侧脸,单染便又看呆了。
“你去给我拿昨儿接的竹露来。”锦美人的嗓音也有些不辨男女。
月亮门后的盯梢走了,他便也遣离了侍从,走到浅池边,递出药锄给单染拉着上岸。
单染怪不好意思的,就想着一股脑上来,但冷水泡得他双足无力,刚踩地上便向前栽去。
锦美人立即横过药锄挡在身前,单染更大呼不好,抓住锄杆稳住身形,两人一时间只注意于横着的长杆上,待抬眸时,再撞上了目光。
裙衣轻轻扫过雪面,单染仓皇间踢翻了地上的灯笼,那烛火淹在雪里很快就熄灭了。
少年身形的两位均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一刹的慌张,但很快锦美人笑道:“方才多有冒犯,还望见谅,殿下躲在蒹葭后,我还当是一只小鹭鸶鸟儿呢。”
青烟升上几寸,消散在月色里。
乌须唏嘘道:“这相见多美,最后怎会……”
看了眼已望着这画面入神的两位仙君,借着影壁退入黑暗中。
冥君望了望天色,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便要离开,才走了不远,心中就暗道,这尾巴又跟上来了。
“你也有跟着本君跑场子的兴致么?”乌须对默默不语跟来的阿瓜道。
阿瓜则像是学聪明了点,知道找话题了,说:“我想知道,你方才没说完的……最后如何了?”
“相遇如此之好,收梢却大多相似。”冥君道,“只是于世人而言,一生就如顺水而下,无法回头,倒也能在最后,安然地道声只是惘然罢了。”
阿瓜观他神色,仅仅是在感叹世间收场。
“……你要去哪里?”阿瓜突然问道。
“你不能猜到吗?”乌须挑眉:“本君要去云盖宗。”
阿瓜眼睫剧颤,慢慢将袖子推上去,冥君却道:“本君要寻的念珠必定要未与旁他的灵力相融,若是掺了其他灵力,便会导致开启有误,得不偿失。”
软袖垂了下来,阿瓜默默不语,半晌后才道:“不是说好,我去么。”
“拿你取乐罢了。”乌须无所谓摆手,“本君自己的事情,若非万不得已,不会借他人之手完成,毕竟谁也不知经了几道手,中途又会生出怎样的乱子。”
“所以,云盖宗本君要亲自去。”
他上下瞧了一遍阿瓜,这朴素衣衫下的身体细瘦如少年,仿佛轻易便能将其拿捏。
但乌须对其不过一时的兴趣,如今要开始操办正事,倒觉没必要在此人身上耽误时间。
“我可否……”阿瓜艰涩道:“一同去?”
“那你要给我个理由。”乌须眯眼道:“总不能是因为你亦对纪宗主的姿容好奇,要一探究竟?”
他如此自然地提及纪宗主,语调稀松平常,坦荡地承认着对纪沉关的欣赏,但又好似仅仅是停留在对故友的赞扬上,未见半分的回避与压抑。
阿瓜再度拿不稳乌须的记忆情况。
假如他不记得,玄微并不会强求他想起。
可假如他记得——
那么纪沉关就如同脉脉流水,淌过磐石也自然,流过心房也自然。
第四十六章
云盖宗距皇城若以马车赶路,足要花上七八日的功夫,且还是在路途顺利的前提下。
若是遇风雨拦路,非得走上十余日不可。
乌须君坐在云上乘风而行,人世的大小城镇在夜色里酣然睡去。
广袤的土地覆上白衣,延绵到视野的尽处,月掩云后,星子寥落。
他怀中灯笼里的烛火在风中摇曳,将灭未灭。
像是方才撇下阿瓜时,他望过来的那双闪烁着水光的眼睛。
冥主两只手搭在灯笼上,打了个哈切。
他困得厉害,更无心去猜想这位“阿瓜”的心思。
但花灵阿瓜比乱折腾的玄微要来的稳定,至少不会被九天操控,闹出更多的疯魔事。
困意笼罩,乌须君在云上打了个小盹,再睁眼时,已来到了云盖宗的地界内。
山门依稀可见,浮空的大大小小的岛屿上有灯火连缀,宛如银河星辰。
云盖宗作为当世大宗之一,虽不可免俗地要入世经营,但宗门所处的地形却是极符合老派修仙的风格。
群山环抱,偏僻幽静。
直到宗门闻名天下,附近才兴城镇、来居民。
宗门外罩沉字屏障,如青山绿水间的清透宝石,其下灵脉更是经宗主慧眼识珠,借由阵法才得以引灵。
在修真界传闻里,云盖宗的发迹并不风光,前身乃是网罗天下情报的暗宗。
能在短短百年名声鹊起,与宗主苏弥的本事密不可分。
天渺宗因天星阵被迫遣散时,前宗主的两个孩子的名字,纪弥与纪沉关,几乎成为全修真界背地里的笑料。
他们一个宗主梦碎,一个困于阵间,即便有不世功德,到底是空有美名,于修士本人却是损失惨重。
在修真界看来,不能飞升九天成仙,不过是枯留人界的败者。
而基于天渺事变,修真界也更深切体会到,即便是享誉天下的大宗,离了地脉契约,失了资源法宝,人心也不过涣散如沙。
说到底,登仙路靠的是机缘修行,宗门不过是修行的依托。
离开天渺宗后,苏弥将姓氏改回了苏姓,她深谙修真界的风气,接管纪沉关的产业后大展身手,有的是手段与谋划,屡屡令修真界诸位刮目相看。
她对权力有不加掩饰的向往,厌恶她的人会指责她妖性未除,但苏弥本人都半点不掩饰自己的混血身世。
她想要的东西无不最得心意,天赋又高,若是飞升九天,该是个再合格不过的仙君。
所以当苏弥决定为人界挺身而出时,全修真界都为之侧目心惊。
乌须望向宗主峰的方向,苏弥的房中明珠烛火长年不灭,小公主来了后,才偶有沉入混黑的时刻。
世人皆道苏弥是另辟蹊径,问鼎修真界不为飞升只是冠冕堂皇的理由。
殊不知,云盖宗在一跃成为万宗之首时,亦接过了救天下于危亡之际的重任。
苏弥所见的蝇营狗苟太多,她想要改变。
但在这个时间点上,骨瘴这东西已销声匿迹太久,几乎快要被修真界遗忘。
苏弥眼下忙碌的也另有他事,主要关于宗门开春时的收徒大比。
苏宗主处理公事不喜拘于室内,常在院里摆酒,小酌着读文书,一笔字写得狂放不羁,决策精准无比,切中肯綮。
雪后正是煮热酒的好时候,苏弥喊了人取她前些日子新得的壶中物。
伴着若隐若现的银月流光,小炉内香气醉人,一小段红梅枝伴在托盏旁,散发着浅香。
她饮了一杯,随口对正倾壶的素衣女子道:“你是哪个峰上的?人看着清爽,这弄得花里胡哨,酒烧得倒是不错。”
眼前斟酒者通身青瓷色的冬衣冬裙,发髻上簪的骨钗,钗头嵌着红玉石,是比梅花更深的艳,却比不上她容貌上的浓丽。
这张生面孔答道:“苏宗主,我是单湘荷,几个时辰前才来到云盖宗。”
大燕将有朱雀命格的公主送到云盖宗,本着就是长久交好的用意,云盖宗也给皇室面子,用灵舟去接的她,故而早上去,午后就接了来。
皇室公主来宗,用的是修习的名号,但明眼的都知道这只是个无聊透顶的借口罢了。
苏弥彼时忙于与另一宗门谈大买卖,分身乏术,就让纪沉关去应付。
她出宗时,正巧与接人的灵舟擦肩而过,风起云涌,撩开厚重的避风帘。
宫装的女孩子在帘后惊鸿一现,苏弥仅看到了张一闪而过的侧脸,虽足够明艳,但并未能看得全貌。
尔后听弟子讲述,挂名的纪宗主还是能不出门便不出门的性子,被迫拖出来应酬。
他坐在主位上听皇室来使洋洋洒洒地念了篇词藻华美、赞誉云盖宗的文章,膝上的乌云盖雪早就睡翻了肚子。
苏弥回来后问他迎接的如何,纪沉关道:“那小公主灵力薄得几乎没有,朱雀命格倒真,但眼下命盘不清,有不少矛盾之处。”
苏弥叹口气,耸肩对纪沉关道:“那连跟着宗门弟子练练拳脚都不可行了,还得专门找个地方拨人照顾她,让我想想给她安排到哪儿……要不先暂时放我那里吧。”
她的本意是将这帝姬放在自己身边几日,以彰显云盖宗对皇室的态度,哪里是真要她来端茶倒水。
谁知这小公主还就按她的要求来伺候,眉目间坦然大方,未见半点屈辱之色。
“是你啊。”苏弥定神去望,指指对面道:“坐。”
单湘荷便在桌后的石凳上拂袖坐下来,苏弥啧啧暗道,不愧是皇室里出来的贵女,这举止间皆是雍容端庄。
雪后天寒地冻,修士有真气护体,帝姬殿下却是指节也冻得泛红,但不曾有半点畏缩,脊背挺直,浑然感觉不到冷意一般。
她已卸了浓妆,只有眉心还贴着一枚花钿,像是落在雪上的点点红梅。
苏弥想着,再抬眸去看单湘荷的模样,便在心里改口。
……不是红梅花,合该是红山茶才是。
虽浓艳无比,内里却含着一股烈气,到底是年岁尚小,已擅隐忍,只是还未练到火候。
这帝姬半点架子也无,挽袖为苏弥空了的杯子倒满酒液,仿佛怀着十二分的诚心,要对这位宗主妥帖照顾。
苏弥见状,忽然起了几分戏谑之心。
她搁下杯子,对单湘荷道:“那位纪宗主你见过了?”
单湘荷颔首道:“见过。”
“你觉得他是怎样的人?”苏弥道。
“……”单湘荷默了片刻,道:“是位威严的修士。”
“那你可知他有只猫?”
“今日在纪宗主膝头看到。”
苏弥忍住翻白眼,寻思他们俩又不是两张膏药非要黏在一会儿,真是平白无故地要被那你侬我侬的模样晃眼睛。
明明心里头在疯狂絮叨,苏弥面上还是端住表情,道:“你可喜欢猫?”
这问话像是苏宗主想一出是一出,但单湘荷还是飞快思索了一阵。
这宗主言辞间尽是对另一位宗主的评价,长年浸于宫中明争暗斗的帝姬难免多想,觉得她另有所指,道:“尚可,我从未与猫相处过。”
“哦,那你日后可要相处许多时日了。”苏弥见她分明是在心底过了几道想法,还要表现出率真无知的模样,愈发想要发笑。
她神色肃然道:“你可要替我好好办事。”
单湘荷一惊。
这宗主倒是来的直接,电光火石间单湘荷已有诸多猜测,联系自己刻意伪造出的乖顺与天真,又是个凡人身份,倒也能便宜行事。
宫中喜欢那种软乎乎又爱娇的生灵的帝姬后妃不少,莫不是这位宗主要自己借喜欢猫咪的名头,去到纪宗主那边打探什么?
正当单湘荷思绪急转间,只听“砰”一声响,对面的宗主被一团烟雾笼罩。
单湘荷以袖遮蔽,再抬眸时,与一对鎏金豹目对上视线。
她微微睁大眼,与之僵持而视。
旋即,她在那对耀眼的豹目中看到了笑意。
化为原身的苏弥玩笑道:“本宗主也是只猫咪,就是大点,你也试着来照顾我吧。”
苏弥幼年时最喜用原身去吓唬人,而今这个习惯倒还继承了下来,只是从刻意的报复变做了戏弄。
同时,她也要告诉这位心思颇多的小公主,云盖宗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她若是想有所图谋,也要掂量掂量实力如何。
原以为这小公主该会吓得说不出话,甚至慌乱跑掉,谁知单湘荷仅是讶异了一刹,很快便重新坐正身体,竟抬手摸上豹子的耳朵。
随后顺着往下,一直抚到背上。
“多多指教,苏宗主。”
啊啊。苏弥被摸得有点舒服。
帝姬的手冰凉,泛红的指节过处,像是野山茶开满脊背。
苏弥眯着眼想,原来她比自己估量的更胆大。
又想,原来那岁年过得是这样的好日子啊。
她便也道:“小殿下,多多指教。”
浓郁的酒香散开,被冰雪冷冽的气息泡凉,闻来依旧醉人。
乌须君站在花丛后,隔着深绿的叶丛望着她们,直到苏弥和单湘荷离开,他方慢慢走出。
冥君将未撤下的酒壶拎在手里,取了新杯倒满。
细碎的雪花飘摇而下,融入半冷的佳酿中,乌须抿了一口,多年前的烈酒,在舌根处翻涌起灼烫的回响。
他也不多喝,仅是饮干了这一小杯。”沙沙——”
离他方才站过的花木不远处,传来了细微的动静。
乌须转着手里的青瓷小杯,道:“你居然比本君更快得手。”
分花拂木后,阿瓜的身形显了出来,手里正是黑白两色的珠串,他双手捧着要献给乌须,轻声道:“君上,这个……给你。”
方才乌须与阿瓜说自己要来云盖宗,扭脸御云便走了,阿瓜没有跟上。
乌须君当他终于觉得无趣,哪知竟是抢先一步,拿到了这由蛋壳所打造的法器珠串。
冥君也不客气,将这珠子勾到手里,还屈指弹了其下悬挂的小铃铛,再将这珠子顺势推到腕间。
阿瓜见状,忍不住握上自己的手腕,在那里隐去了一串同样的念珠。
只不过其上已浸透了神力,再不能为乌须所用。
“你见到纪沉关了啊。”乌须道转身,“没有被他发现罢,他的气运与天星阵相连,在这里也依然身牵万千因果。”
“他为人又警觉,你若与他说的太多,或无端交手,难保出去后遭极其严重的反噬。”
“……没有。”阿瓜低声闷闷答道,袖中的手握得更紧。
明明他知纪沉关与自己乃是同一人,可听到乌须夸他警觉聪明,还是会心里不适。
而且,之前他还夸他好看。
阿瓜整个人像是被霜打的茄子,乌须搞不懂他低落在何处。
不过东西既然已经到手,便也不该多留,正想就此离开,云气方起,乌须目光一凌。
阿瓜亦察觉到了天边那道气息,电光火石间,一道自乌须发出的呼啸掌风将阿瓜打入了雪里。
晶莹的雪中生出漆黑的锁链,将他扣锁在地。
“嘘,给本君安静点。”乌须低声斥他,“隐去身形。”
话音刚落的刹那,阿瓜照做。
与此同时,天边一道银白身影御风而来,将要落于宗主峰上。
夜风四起,吹得天边薄云缓缓东移,露出其后藏着的满月。
皎洁月华再度洒向雪地,周遭的雪景笼在了薄薄的纱后,朦胧得仿佛一个梦境。
阿瓜伏趴在地,猛地睁大了眼。
在这一个转身间,乌须成为了岁年。
只见乌须君单手点在额心纹上,捏了个幻术化身的法诀。
伴随纪沉关真正降临此处,乌须君回过身,深蓝的外袍褪去颜色,随着衣样的变化,明快的浅蓝染上料面。
他异色的眼睛化为青翠的碧色,莹润如遗失在雪里的无价的翡翠,比原本的那只碧瞳更为鲜亮。
眉心的乌纹隐去,气息大变,那来自黄泉的阴冷散在了朗朗月光中。
“被你发现啦。”乌须面朝纪沉关,抬起手露出腕间的珠串,笑道:“你怎么才来,呆子。”
他语气里满是玩笑得逞的狡猾,愉快又轻松。
可只有趴在他身后的玄微才能看清,冥君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不仅握得紧,且还在抖。
第四十七章
晶莹的雪花坠上衣袖,明朗的月光覆于山峦。
前世今生的界限被轻飘飘地擦去,滚滚而下的光阴河水开始溯回,淹没过发生的种种苦厄与痛楚。
回到最初,仿佛还是那清澈不染的源头。
玄微匍匐在雪上,像是被拆出了全身的骨头。
他动弹不得,融化的水珠滴答滴答,在地面晕开斑驳的痕迹。
“你来得好快。”乌须朝纪沉关歪了歪头,神色间是从未经历过战火与死别的纯粹。
被雪夜里的月色一照,几乎锥入玄微心脏的深处。
“年年,怎么到这里来了?”纪沉关稳稳当当地落地。
“睡不着,想来便来。”乌须答道。
纪沉关不疑有他。
这位仙宗宗主惯来相信凡事背后有个缘由,不论是多么荒唐的理由,总归该有个追根溯源。
毫无逻辑的处事风格是最不可琢磨的疯狂,但纪沉关从不对岁年刨根问底。
猫咪就该随心所欲,何必事事过问。
玄微艰难地支起脖子,使他能更好地看清眼前乌须幻化而出的岁年。
眉间的龙纹被隐去,头发短了许多,穿着宽松的衣袍,堪堪掩住其下白皙健康的身体。
他是被好好养起来的猫咪,与纪沉关在一块儿后再没有吃过苦头,甚至说是养尊处优也不为过。
毛发养得水亮,整日里想的无外乎是怎样玩好睡好,不必操心外面的纷纷扰扰。
乌云盖雪在与之相处多年后,不再轻易展露野外练就的狠厉,眼角眉目里尽是松散惬意。
平静无波澜的生活能使火急火燎的猫咪放慢性子,慢悠悠地散步和磨爪子,无忧无虑,抛掷光阴。
乌须扮演地艰难。
衣衫可以改换,容貌亦可伪装,然而经历颇多的乌须身上背了座沉甸甸的山,如黄泉水汽在他周身长久地萦绕,驱散不去,浸透骨骼。
即便成为了冥府主君,掌天地权柄,他也回不到这个时候的模样了。
乌须心知肚明这一点,并不肯给纪沉关长久看自己的机会。
玄微察觉到他极力回避纪沉关的视线,与其仅仅打了个照面,便迈开步子,像是故意与他躲着玩。
好在乌云盖雪做什么纪沉关也不会惊讶,乌须总不好在雪里毫无章法地乱窜,总要找些事情来做,便蹲下去搓了个雪球,砸向纪沉关。
乌云盖雪向来是一个点子接一个点子,纪沉关适应了他的随心而为,便不追问他为何深夜在此,而是同样揉出几个雪球来,作势要去回击。
但他的准头太差,次次与乌云盖雪擦肩而过,岁年的长发上沾了点点雪子,灵活地在雪上踏步。
直到明月高悬,乌须叉着腰扶着树,看了眼天边。
“年年,不回去吗?”纪沉关则满头满身的雪,也不急于拍去。
他身后几步便是被捆束在地的玄微,一立一伏,切开朗朗月色。
“下雪了啊,我得堆个雪人再回去。”乌须的声线与岁年完全重合,清朗的少年音色里是勉力维持的愉悦。
纪沉关微微点了下头,“那我也堆一个。”
两人隔了段距离堆起雪人,乌须君三下五除二便堆了个胖乎乎的修士,纪沉关则堆了只圆滚滚的猫咪。
他们之间隔着株高大的树木,像是河流的两端。
这一幕刺痛着玄微的眼睛。
探头不久的月亮再度隐入云后,纪沉关捏着猫咪的耳朵,忽然道:“年年,你是从哪里来的啊?”
乌须道:“从后山温泉来。”
彼时岁年每夜都会待在云盖宗后山温泉旁,也不泡水,就是在滚烫的石板上摊成一张猫饼。
这是他这段日子里最常去的地方,连云盖宗的小弟子也知若要寻猫,便该去温泉。
他自认答得滴水不漏,可慢慢在簌簌的落雪声里,也终于回过了神。
纪沉关问的不是过去的岁年从哪里来。
他看向纪沉关,那人的眼底是比细雪还要闪烁的光。
玄微瞳孔紧缩,呼吸都停止了。
“你认出来了啊,什么时候发现的?”
乌须坦荡地认了下来,不再用更多的谎言去掩盖身份,他拍了拍手上的雪子,起身走到纪沉关跟前。
卸去了强装的愉快与烂漫,乌须才得以靠近,他伸出手也拍拍纪沉关堆出的雪猫咪,发觉这猫咪的体型实在过于圆润,当年的自己有这么……这么魁梧么?
乌须垂着眼,明明想要与之对视,却迟迟未能实现。
纪宗主仍蹲在地上,答道:“因为你的身上像是有一种……”
他斟酌了下措辞,“杨梅酥山的味道。”
明明是冥府黄泉的阴冷之气。乌须低低笑了一声,随意搓了个雪球,放在雪堆的猫咪的脑袋上,变成了猫咪顶线球的滑稽样子。
一时间他倒不知从何时起,只是到底抬起头,对纪沉关笑了笑。
玄微注视着他们的沉默,千言万语在无声的笑中化为蝴蝶。
时辰差不多了,乌须君起身,绕到纪沉关身后,抬手遮住他的眼睛,道:“既然察觉了,本君也就不能轻易放过你,抽掉记忆会很难受,无妨吗?”
不需要探究缘由,不必拷问动机,他与纪沉关之间要的并不是解释。
这里本就是一场水月镜花,一切都不是真的。
风物、故人、言语,皆是观山镜内的一种推演。
而纪沉关像是对这段奇异的经历接受良好,便也不会去拉下他的手,而是抬臂,将手掌轻轻覆于这别他处来的岁年的手背上。
“本君……年年你以后是仙君了吗,好厉害啊。”他道。
“你真的一点也不惊讶。”即使被点破,乌须也没有换回原本的嗓音,他低声道:“你闻得出我并非这个世界里的岁年,难道不会讶异本君所为何来,来日你又在何处?”
“你不说,我便不会问。”纪沉关感受着掌下彻骨的寒气,那绝非是玩雪会沾上的冷意,倒像是亡者的双手,惨白而冷硬。
他静了片刻,还是微微拉低他的手,哈了口气,暖润的气流绕着冻红的指节。
“年年,你冷吗,快些动手,你还能回去烤火。”
这便是纪沉关。
纵然有再多的担忧困扰,岁年不说他便也不去过问。
哪怕心中有十二分的担忧,亦或能猜想千百种布局,他也会选择相信他的猫咪。
他只关注眼前,满心只有让乌云盖雪暖和起来。
凛冽的黄泉气息席卷了两人,纪沉关感到困意上涌,识海里有阵阵刺痛。
为维持观山镜中因果的平衡,有关此夜所见所闻的记忆被冥府的秘法抽离,否则继续推演,必会反噬乌须君。
纪沉关没有抵抗,开放了识海,任由乌须的灵力席卷。
但最后,纪沉关还是放不下似的,他低声问道:“年年,你以后,过得好吗?”
“……好。”乌须平静道:“以后我很厉害,无所不有,无愿不成。”
雪势渐大,为雪人也披上了新的蓑衣。
乌须君扶住向后仰倒的纪沉关的身体,顺势坐在了雪地上。
他默默了许久,久到玄微以为,他会这样天长地久地坐下去,直到被大雪掩埋。
然而其实不过片刻,乌须君便站了起来,来到玄微跟前,解开了困住他的锁链,道:“走了,偷东西也不会偷,还要本君给你善后。”
“……谎话。”玄微却没有立即改变这个屈辱的姿势,他埋了头在雪中,冰冷的雪气压不过他气息里痛苦的灼热。
仙尊始终没能爬起来,闷闷的声音从雪下传出,他道:“你根本过得不好。”
是我让你过得很难很苦。
是我让你一无所有,所愿皆成泡沫。
乌须见他这幅样子,抱着手臂道:“不过就是一些好听的话罢了,虽说是镜中回顾,但若是被纪沉关琢磨出什么东西来,本君出去也难免要遭大罪,好在眼下解决了,你要是愿意趴着当乌龟就趴着。”
他将属于这个时间点的念珠自纪沉关手上取下,将灵力注入手串,黑白两色的灵力绕着他们飞旋几周,向远方跃去。
乌须君算了算方位,颔首道:“找到了,这鬼渊的入口在……皇宫?”
合着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乌须语气里颇有种灯下黑的无奈,他将手串自腕上取下,扔到阿瓜面前,道:“开启通道需分三次,头一次的时间快到了,你去将纪宗主送回去,再惊动他,本君便真要怀疑,你是否是故意来坏事。”
冥君根本不想多管玄微如何,话罢便返回皇宫。阿瓜猛地抬起头,一阵雪风迷乱双眼,乌须君已离开了云盖宗。
玄微怔愣了半晌,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踉踉跄跄走到昏迷过去的纪沉关跟前,一咬牙将其扛到肩上,返回了他所在峰上的寝居。
此地景色如故,玉片风铃挂于檐下,在风雪里叮叮咚咚地响。
玄微将纪沉关往回廊上一放,转念想到自己若是毫无理由地发现一大早躺在回廊上,定是会探索缘故。
他将那珠串给纪沉关戴回去,室内浮动着乌云盖雪的气息,遍布各处。
地板上有短短的猫毛被吹得散开,木椅上有磨爪子的划痕,随处有可供乌云盖雪趴着的软枕。
目光移转,落在纪沉关的颈项上,玄微浑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双目泛着紫红,异常恐怖狰狞。
他满脑子都是杂乱的闪回片段,充斥着血与眼泪。
心魔涌动,他很想抬手扣住那脖颈,一点点地发力。
凭何你认得出来?
凭什么、凭什么——
即使是往昔的重现,观山镜强悍的神力也仿佛依然将纪沉关与玄微的关联相拉扯,伴随手掌的收紧,玄微也感到了铺天盖地的窒息。
倏然,玄微的手被火灼般向后缩去,他呆呆看着双手。
他并未真的掐纪沉关,从始至终,不过是扼住了自己颈项,但他还是感到无限的惊悚,为方才那个疯狂的念头而后怕。
我在做什么啊……
我要把这个世界里的年年也伤害到么?
纪沉关兀自昏睡,玄微仙尊的眼珠转动,这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他是被岁年喜欢的,不论是曾经还是以后,连乌须君也不忍对他迁怒。
玄微再度抬臂扣上自己的脖子,手背青筋暴跳,骨节咯吱作响。
“哈……哈……”
他嫉妒,他含恨,他走不出来。
玄微不再想要掐死纪沉关,而是要掐死自己。
“啧!”乌须君去而复返,见到的便是这荒诞的一幕,拂袖扫出一道灵力,将阿瓜掀翻。
不等后者反应过来,冥君用力揪着他的衣襟,几乎把他上半身给悬拎起来。
“你就这么点出息?”乌须君冷冷看着他,讽刺道:“玄微尊上,你就这么点能杀自己的出息啊?”
玄微再没管乌须是几时认出的自己,他抬手按上乌须的手臂,气息短促地对他道:“年年,你杀了我报仇吧,我对不起你,纪沉关太好了,我却对你……你杀了我吧!”
他咳出一口血来,语气竟与哀求无异。
融化的雪与滚烫的水珠,并着血滚落到乌须的手上,染成混杂的一片斑驳。
乌须君的眼神变得奇怪起来,他像是在慢慢端详着玄微君的失态,甚至抬手拍了拍玄微的脸颊,仿佛在试探是否会拍碎这狼狈的面具。
他奇道:“我眼下杀你有何作用,本君的劫数由九天开始,你当下还不到被算账的时候,况且我杀了你,还要被颇宠你的天道古神计较,得不偿失。”
“玄微尊上,你有你的苍生道,本君置喙不了,但纪沉关的一生该行的道已行尽,你与他即便记忆相通,那也互不相干,你怎如此厚脸皮地把你们认成一个人?”
冥君眨了眨眼,恢复异色的眼瞳里满是费解,“他是你的历劫身不假,但随着你重登九天尊位,他也确确实实死了。”
玄微呼吸间尽是血气,他忽然想要逃离此处,他不想听了,可乌须攥着他,他便不能动弹。
冥君道:“他死在洗尘池中,你抓住的不过是一条亡魂的记忆,不过你玄微仙尊在岁年心中是何模样,你心知肚明。”
乌须松开手,玄微跌在地上,他艰难的抬头看向那睥睨着他的冥君,听见那句恍若判词的话。
“本君劝你,别用你这惺惺作态,来污误了纪沉关的好。”
宗主峰上的雪渐大了,玄微再不能支撑住身体,侧过身咳出大口的血。
眨眼间雪地上开出朵朵的红盏,乌须君叹了口气,蹲下来他让他听清自己的声音。
他惋惜道:“玄微尊上,或许是本君先前的态度给了你一些误解,也是本君处理的不妥……”
“你的因果账目里没有岁年的名字,本君允你跟着,也并非是要报复你以往种种,只是因你的册子上,除了桃花妖的那笔债,还有许多看不清的账目。”
第四十八章
因果账未清,所以并不是留有余地,而是不得已而为之。
冥府账册非是巨细无遗,尤其是与府中人相关,那些看不清的账里密切关联着乌须。
玄微又与天道古神关系密切,他不能由着这位尊上如此失控,宁愿先看守在身边。
“冥府众人商议许久,原本是要按照仙君与仙君共渡劫的方法,去探一探你的过往。”
乌须公事公办的语气,解释道:“于是只能先容着你跟着,然而这过往再看,实则也无趣味,反倒刺激你更深。”
“本君也很无奈啊,毕竟若岁年不被除名,你本该与他的因果最深,本君的因果承自岁年,与你很难脱得了关系。”
乌须的语气又变作温和,他道:“况且,通过岁年,你与骨瘴之间亦有了瓜葛,我们都是第三代骨瘴夺舍的备选,若是自戕,必会引其注目。”
“所以,你不能死,明白吗?”
乌须去而复返,是为天星阵的图纸,玄微见他坐在纪沉关的书案前将图纸展开。
他读的很快,像是早已将其烂熟于心,此时不过是再用原图检验记忆的可靠与否,并记录下纪沉关的批注。
玄微唇齿间泛出苦涩,他明明已经完全体验过纪沉关的经历,却还是变不成他。
那并非走马灯般将记忆回看,而是切实地走入其中,作为这个人而存在。
但乌须宁可跑回来,也不想再询问于他。
回到皇宫时,天已放亮了。
琦羽自锦美人的寝宫里打着哈切出来,懒腰刚伸了一半,登时被门口立着的两位吓了一大跳。
“你们回——啊这、这是发生何事,为何这般……”
他本想说为何阿瓜一副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脸色,转念一想便有了猜想。
能让玄微君露出这样的表情,那必然是暴.露了啊!
凤鸟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冥君面上倒瞧不出异常,抬步上前来捏他的脸,阴测测笑道:“小凤君殿下,你还挺会编,阿瓜是吧,你为何不叫他阿微,如此才更胆大些呢?”
眼见着瞒天过海已被戳破,凤君瞬间就垂袖低头,却又偷偷去瞟冥君。
他道:“我一小辈哪里能不听玄微尊上地命令呀,再说尊上似乎对冥君大人您情有独钟,所谓君子有成人之美……”
黄泉的冷风呼呼刮来。
骤然降低的温度里,琦羽打了个哆嗦,合掌讨饶道:“冥君您手下留情,我再也不敢了!”
乌须倒也没想揪着不放,很快松开了他,看向他身后的寝殿,挑眉道:“你们前世进度挺快啊,这就滚到一张榻上去了?真不怕气死你那老皇帝爹?”
“并非如此。”珠鸣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后,她拎着引魂灯,突然发。
“凡人蠢弟弟昨夜已回了寝宫,这位九天的蠢弟弟却不想回去,非要趴人家锦美人的窗子看,也不知看出了什么来。”
“我是怀念他这张脸!”琦羽登时涨红了脸,撇开头再道:“况且,当年本王便没弄明白,阿锦究竟是如何与姐姐你合谋成大事的,如今难得有机会复盘,不得搞个清楚?”
珠鸣听了有几分讶异,“等下,他封号为锦,你便叫他阿锦,难道他从未告诉你过他的本名?”
眉头便皱起来,对站在稍里侧的应蕖仙君道:“喂,你别不是在历劫时辜负了我弟?”
应蕖合袖行了个礼,道:“如此说,也未不可。”
“混账!我说你小子在外头三天两头开宴请宾客,叽里呱啦各种不着调的话,到了这观山镜里便一声不吭,原来还真是这样!”
珠鸣变了脸色,卷了袖子便要去揍应蕖,却竟是被琦羽给拦下,凤君道:“姐、姐!哎,他也不是故意的——”
“你个木头脑袋,你可知而今你像什么!”
珠鸣斥道:“像那画本子里被抛在草屋里的天真地要死的山妖野怪,给人挖了心也还要开脱,说句他不是故意的!”
“哎呀。”旁侧里看热闹的乌须听出来她意有所指,笑了声道:“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山妖野怪天真到死,也该变聪明一点了。”
再问琦羽道:“莫不是你与他有因果册上没详写的私心?”
他这话说得玄微脸色更白,几乎要融到惨白的天光去了,但眼下没人关注到这位尊上如何,全拿他当团气。
琦羽有口难辩,跺跺脚急道:“过不了几年便是骨瘴乱世,这天下里谁没有私心,他有他的野心,我有我的道义,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谈不上私心,你们快别猜了!”
“……这番话倒不像是你能讲出来的。”珠鸣难得被堵的无处反驳。
她思索了下,倒是对自家小弟投去几分不一样的目光,“你若是在九天也能有这般的觉悟,族中长老还会阻止你去接触公务?”
“我早想干了,还不是他们不让——”
“不让,你为何不与我说?”
“啊呀——”
他们正说话间,寝宫里传来一道睡饱的懒腰声,吸引了众仙的注意力。
随后,便是单染吩咐下人道:“去收拾下,我要去拜访……”
明显顿了顿,这才咬牙切齿道:“拜访以后的娘亲!”
单染要挪窝,这几位仙君便也要跟过去,但他们在外等了好些时候,久到珠鸣想将方才未问出的话重新提起来,也不见单染出门。
琦羽便建议先行一步,去到锦美人所住的秀华宫,边走边说。
“你适才说族中有人不让你历练?”珠鸣严肃问道。
琦羽有点怕这种语气,点头道:“说我不够格。”
“你怎么不同我讲!”
“不是你老说我不行……朱雀神灵也不……”
珠鸣皱眉,再说下去便涉及到族中秘辛,只好将琦羽打断,道以后再谈,同时将引魂灯转到凤君手上。
凤君打头阵走,雪后的宫道深而长,应蕖落后他几步,始终一言不发。
而玄微又落后他们更多,只踩在灯光的边缘,如影随形,很是落魄。
珠鸣这边不能继续谈,却还有话要问乌须,她慢下步子,等乌须君上前。
与之并肩后她低声道:“本君方才在门后听了一耳朵,那个阿瓜是玄微君?”
乌须君点点头。
珠鸣瞥了眼阿瓜,道:“难怪一张脸臭得厉害,我就说为何要坚持带个侍从,那小子居然瞒着我。”
更低了嗓音,问道:“他跟过来做什么,总不是为了他院子里的桃花妖的缘分,鬼扯吧!”
涉雪时他们留不下脚印,倒真的像是隔世的幽灵探访前生的孽债。
珠鸣瞥了眼跟在后头的玄微,也不在乎反噬,在二人间丢了个隔声诀,道:“乌须君,你和本君交个底,你究竟是不是岁年?”
“珠鸣君为何如此执着本君是或不是?”乌须问。
两道有宫人埋头扫雪,天边渐渐浮了金黄的亮色,珠鸣想了想,答道:“当年,是本君叫乌云盖雪去的水莲洲,而今再回想起来,他或许早知此为一局,但依然还是去了。”
珠鸣面露痛色,但已不再如当年那般不管不顾表现出来,她比从前要稳重了些。
“事后本君再去倒推,机锦与玄微在这一局里各个要玩出其不意的反转,他们是在将计就计。”
“要怪就怪本君当时看不清,族中长老又极力阻止凤凰族人掺和进去,传的消息都是不全的”
“如今本君掌了些权,很晚才明白过来,当年岁年要是没去,本君与小弟也已在水莲洲上尸骨无存。”
她定定看着乌须,实则已暗中交了些底,沉声道:“是乌云盖雪让本君知道,所谓尊位、血统、封号,在真正的谋划前根本不值一提。”
“本君曾以为凭凤凰血脉,他们不会拿我们怎样,到头来却是我天真了。”
“那不是你们的问题。”乌须静静听完,道,“没有人该为一个看不到的天下去做牺牲,况且,当时你们也浑然不知情。”
“所以你真的是……”珠鸣终于流露出动容来:“你真的……”
“天道垂听,乌云盖雪确实已经死了。”乌须君摇了摇手指,抬眸对他笑道,“就当重新认识一下,珠鸣,你比以前更沉着谨慎了。”
珠鸣的眼圈泛了红,她胸口起伏,忍住了在眼眶里打转的水珠。
她也是骄傲的凤凰族,鲜少遭遇水莲洲上那般危局,与生死擦肩而过。
她无数次梦到自己怎样找到散落在洲上的花灵,送他们入屏障的破口,以及乌云盖雪飞速下坠的身体,随之跳下的龙爷爷,那是她的梦魇。
其他的日夜里,她回想着与乌云盖雪相处的时日,明明并未见过多少次面,可却因最后猝然的分开而了无结果,竟也印象深刻。
那是向来自视甚高的珠鸣头一次品尝到被人做棋子的滋味,也是第一次遇见那样一个,既知已无法走出棋局,却依然往里走的笨蛋。
进水莲洲前,乌云盖雪曾说,在黑暗里待久了,也难免会想要看到点亮的光明。
或许彼时,他是真的相信玄微即使满口天下苍生,也是真的能为苍生带来明亮的仙者。
而这光明,本不该以被迫的献祭作为代价。
珠鸣无数次念起乌云盖雪那时的眼神,他也许是愿意去做玄微手上的刀刃的。
他去往水莲洲,或多或少猜到恐怕有去无回。
岁年可以为了玄微而死,可却没有料到,玄微能为了告发机锦,能将这么多人推上棋盘,且没有表现出半点的不忍和犹豫。
珠鸣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对乌须道:“你为何还让他跟着你?玄微君自早年便有几分疯魔,还曾要死要活过,但你若心软,又如何对得起——”
她讲到最后竟有几分哽咽,“如何对得起你受过的那些苦?”
“一入观山镜便无法独自离开,况且本君还有些账要找他算。”乌须看着珠鸣,道:“你变了些,不是当年那风风火火的模样了。”
“……你才是。”珠鸣苦笑道:“你老成了。”
“经历这许多,难免不老啊。”乌须摸了摸自己的脸,对珠鸣开了个玩笑道:“难道脸还老了吗,本君若是长出皱纹,可是要难过好久。”
珠鸣哭笑不得,迈过秀华宫的门槛,还回头狠狠瞪了眼玄微。
几位仙君在秀华宫里坐了半晌,均察觉到这宫里静得可怕,也无宫女侍从穿行其间,仿佛偌大的宫殿内仅有锦美人一人。
锦美人被迎入宫中时,老皇帝的身体已快要不行,这些日子都在用药草调养,以求来日能与锦美人双修治病。
宫中皆知皇帝并不好男色,这出身医宗的妃子充其量不过一位药材,自是不放在眼里。
在听闻年幼丧母的单染要认他为母妃时,绝大多数都一笑置之,当做是老皇帝拉拢与医宗关系,顺便保护那小皇子的策略。
唯有统领六宫的皇后对所谓朱雀命格耿耿于怀,暗中指使宫人要坏了这“母子情”。
谁知计谋不成,单染次日便去到秀华宫。
宫人传信来,锦美人自后院的花圃珊珊来到,坐在正殿里等了许久,遣为数不多的侍从备好早膳。
可直到日头走高了好些,他这才等来了他名义上的儿子。
单染一进门,在场众人众仙均感眼睛刺痛。
珠鸣以袖挡眼道:“好家伙,这是抹了多少粉出来的,你这衣裳闪的都快比及你的本相了,你不会是一早上都在打扮自己,然后闪瞎你小娘的眼?”
乌须也有点一言难尽,对琦羽道:“你挺花哨啊。”
琦羽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道:“年少无知、年少无知……”
锦美人手下的宫人们忍笑忍得辛苦,埋着头欠身,锦美人则好似也被单染这身五光十色、花里胡哨的装扮给惊住,一时居然没回过神。
单染见他似乎看呆,得意洋洋想:怎么样,被我这俊美模样震慑到了吧……
啊,他看起来比昨日更好看了,我这般美男子才能衬得上这般容貌的佳人呀。
眼风一扫,扫到锦美人的喉结。
不行!这分明是个男人!
他顿时有点气不打一处来。
锦美人只消一眼便看出这小殿下的心思,托着下巴来看。
这动作实在有别样的韵味,他挥挥袖,宫人端了茶盏到单染面前,锦美人笑道:“吾儿,跪吧。”
单染瞪大眼,这位仪态端庄的美人竟是这么个性子吗?
锦美人有心逗弄他,道:“吃了这盏茶,我才好疼你啊。”
第四十九章
琦羽的脑袋重重撞上墙,恨不得打个洞钻进去。
一扭头,自家姐姐与乌须君均看得津津有味,更加羞愤于绝,彻底自闭了。
反观那应蕖仙君,面上无波无澜,唯有眼底有几分怀念。
他走到琦羽身边,拍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但琦羽脑子里冒出句话来:万千人海中得有相逢,想必不仅仅是天道的安排。
“干什么呢。”琦羽的额头贴着冰凉的墙壁,他合上眼道:“本君也不是早年那么好忽悠的了。”
像是在告诉自己,道:“仙君下凡历劫,因果都绕着我们跑,你我相遇就是添是非来的,哪里有好事可言。”
应蕖默默了稍许,道:“能得以遇到,便也是桩机缘。”
他俩这对话皆是低语,然而引魂灯的范围便只有这么大,这两位又未用隔音的术法,其余几位仙君耳聪目明,听得一清二楚。
珠鸣皱眉道:“他们这样,我怎么看不懂?”
“不懂也无妨。”乌须淡淡道,“冥府中这等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数不胜数,接着往下看便是了。”
珠鸣君颔首。
自此几位仙君便在秀华宫中住下。
他们日日目睹着单染的变化,这位前些日子还死活不肯认娘的小皇子,成了秀华宫的常客。
作为皇子,单染每回也不能久坐,不过短暂停留片刻,孔雀开屏似的吹自己被习武师父夸奖,又射穿了几张靶子之类。
头几日乌须等还听的兴致勃勃,连听小半月下来,耳朵都要起茧子。
也就锦美人能忍得下这小子臭屁口气,且还会在他讲口渴时,差人端上宫里自制的花茶。
锦美人深居简出,除了去皇后宫中拜见,几乎就只躲在宫中种种花,养养药草。
被其他娘娘当面阴阳怪气了,或是被短缺了过冬的碳火衣物,也闷声不吭。
久而久之,便也没有人将他放在眼里。
老皇帝的病起起伏伏,始终不到能用锦美人入药的程度。
他一无宠幸,二无朝中母家,除了式微的医宗在背后撑着,无权无势,还是个软弱的性子。
但这不过是外人眼中的锦美人。
乌须打着灯笼去看他于书案前配的草药,挑眉道:“是吊命又不能救命的方子。”
他倾下身,几乎要贴到桌案上,这动作实在有几分猫猫探头的架势,连琦羽也忍不住侧目。
冥府中人举止古怪的传闻,在九天早就散了多年,他便也见怪不怪了。
“瞧这味道,是出自云盖宗吧,这锦美人这么早便与单湘荷搭上了线,实在了不起。”乌须道,“他们一个有称帝的野心,一个有从龙之功的志向,倒也一拍即合。”
锦美人配好了药,吹灭案头的灯火,霎时间这不大的书房仅余引魂灯幽蓝的光。
窗外的花木投下乱影,仿佛一副张牙舞爪的鬼画。
寂静中,珠鸣找了把椅子坐下,乌须见他若有所思,直言不讳道:“小殿下,你不会才反应过来,你姐姐连你也在防吧?”
姐弟俩误入无名湖后,皆成了朱雀命格,可而今单染还是一团天真,单湘荷却早已与锦美人结盟。
再加之老皇帝抱恙,其下各皇子皆蠢蠢欲动,唯有这单染还是孩子心性,很难不说是由他姐姐故意养成。
一旁的珠鸣欲言又止,她没有这段记忆,不知当时自己是如何想的。
可至少从而今走向来看,冥君说的并无问题。
琦羽低垂着头,却道:“……不是这样的。”
乌须君托着下巴听他讲,琦羽手指扣着桌子,这动作与他凡人时一模一样。
他闷声道:“姐姐想要那个位子,阿锦想要当个权臣,我除了比较能打,样样也比不上他们,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
他仿佛回到了当年作为小皇子的心境,抽了抽鼻子道:“只要他们能做明君贤臣,我永远当个懵懂的傻子又怎样,总不会缺衣短食,我有我能上的战场,不过是与他们走在……走在不同的前进的路上。”
这番话完全发自肺腑,却是连一旁站着的玄微也略惊讶几分。
这只小凤鸟在九天里,依然是一派无知纯真,行事又莽撞,总是长不大的模样。
“这便是观山镜的作用。”乌须露出欣慰的神情,道:“人心种种,如何是靠表象,靠猜测可以看出,必要你们亲自拨云见日,直问本心才是。”
琦羽十分乖巧地点了点头,突然觉得这位冥君也变得特别正经起来,都有些不敢与他搭话。
然后忽然听到乌须小声嘀咕了一下,“……后面怎么说来着?早让莫爱卿帮忙写点冥府套话手册,本君哪里背的下那么多的词儿,只能靠自己发挥哎。”
抬眼见琦羽一言难尽地看着自己,乌须又端出高深莫测的神情,道:“那你当时对锦美人是怎样的想法?”
琦羽深吸一口气,道:“我那时候,是真的喜欢锦美人的脸,但也不是见色起意,毕竟当时我从小相依为命的姐姐去了云盖宗,身边根本没个可以信赖手下,唯有这锦美人……”
他叹道:“或许,是初遇那夜里他孤身掌灯的样子太深入我心了,在那时候的我眼中啊……”
他像是一株在严冬乱风里摇摇欲坠的蒹葭,是在这深宫里与单染宛如镜照的存在。
十几岁的少年的年纪,明明还是个容易怂的岁数,却因有人与自己相似,便生出保护之心。
这很好理解,乌须转而问应蕖,“那你呢荷花君?”
“他呆呆的很可爱。”应蕖坦白道,“像是我养的用来试药的兔子,脾气有点大,但其实真的要动他便显出胆小来,很好欺负。”
“你个混球!当时这样想我!”
琦羽一拍桌子,按住额头怒道:“老子当年觉得你是个漂亮蒹葭真是瞎了眼!”
“因果册上写,你们这样相安无事了一年多,直到大皇子与二皇子暗斗中,那老二跌瘸了腿,于是皇后才又忧心起你这命格来,要给你下药。”乌须把话题拉回来。
这一茬不提还好,一提琦羽仿佛想起了什么非常可怕的回忆。
他直接从椅子上窜了起来,抱着头嗷嗷大叫。
进而他合掌对众人道:“各位仙友仙僚,还有我们亲老姐,还有冥君大人!下药后我就是个真傻子了,捡泥巴吃的那种,求你们能不看就不看,拜托了!”
“你不是装的么?”乌须问应蕖,“你当时怎么想的,明明这个皇子真傻了对你才有利吧,况且你也不是医不好他,真就养出感情了?”
应蕖答道:“呆兔子可爱,真成傻兔子了,旁人要他性命太容易。”
那时他与单湘荷合作,其中一条便是要保其幼弟的无恙,且那下毒的人剂量下的狠,真容易吃成一辈子的傻子。
在乌须意味深长的目光中,应蕖咳了两声,道:“咳咳,还有一点便是,挼毛球要在近处挼,单湘荷将他养的心如赤子,我便想试试看,我能不能养出只指哪打哪的黑兔子出来。”
“坏心眼啊。”乌须眯眼道。
谁知在此时,琦羽突然听不下去,起身道:“本君去花园里透透气。”
珠鸣狠瞪了应蕖一眼也紧随而出,直到他们离开,应蕖才讲出未完的话,“可直到最后,我才发现,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他始终没有变……”
话罢对着乌须与玄微鞠了礼,亦离开了此处。
乌须有些犯困,陪这些神仙与陪凡人也无异,他刚打了个哈欠,只见玄微起身来走到矮榻边,给他铺起了床。
仙尊动作很快,还用神力躺热了汤婆子里的水,而后便眼巴巴看过来。
乌须睡眼朦胧,道:“我冥府不缺人,仙尊,你铺床的技术也不如何高,莫不是要学这人界花样,为本君暖床吗?”
他本意就是要打发走玄微,谁知这位仙尊眼眸一亮,当即就开始去外袍,一副这床是非暖不可的架势。
乌须摆摆手,道:“停下,本君可睡不动你,你往边上去点儿。”
玄微仙尊眼睫一颤,向后退了好几步,乌须君反手捏了捏肩膀,施施然走到矮榻上,往里头就是一钻。
他裹着被子去看玄微的脸色,道:“你以为本君会变成乌云盖雪?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那副身体已经没了,你要毛球还是另寻他处吧。”
“不……”玄微君面露痛色,想要上前来却又不能,道:“我只是,想让你舒服些。”
“你也知道本君不舒服啊。”乌须有点认床,也没立即就睡,黑暗里他沙哑的嗓音愈发明显,听来如石子沙砾含在喉头。
“本君又怕冷,又容易困,又是个破了相的,你也心有猜想了?是不是要帮着九天对付本君?”
“你知我不会。”玄微痛苦道。
“本君不知你啊,玄微尊上。”乌须将汤婆子揣到胸口,虚假的温度蔓延胸膛却也抵达不了心脉。
他道:“你看,不论是谁,直面本心都是困难。糊涂的实则清醒,愚钝的实则通透,算计的实则不忍,怜爱的暗含谋划。”
“时至今日,我也不敢说真的看明白了你,玄微。”
寒夜的冷风拍打窗棂,乌须合上眼道:“岁年原本并不后悔去九天找你,即使你冷落疏远,你偏袒和试探,也未后悔过。”
夜风呼啸而过。
“但牵扯到那么多的性命,我也始料未及,玄微,你可知,一旦有了后悔,许多事便无法回头。”
“挖走内丹,你确实动手很快,我并不痛苦。”这是乌须第一次完全用岁年的身份与他对话,他道:“但此后,延绵无尽的不适,没有一刻止休。”
“这不公平。”
乌须君朝玄微伸出了手。
玄微仙尊气息都闭住,乌须道:“你我之间,绝非尊上你哭着自残,或跪下求我原谅那么简单,尊上昔日既为苍生天下谋局,那么今日——”
“也来分担本君身上,这苍生天下的鬼哭吧。”
夜里的皇宫幽冷异常,檐下的冰凌若悬刀般立挂,枝叶寒潭结的冰在空寂的深夜里,发出搁楞搁楞的碎响。
玄微望着乌须君伸出的手,像是冰雕即将靠近火焰似的,为之不可自拔,又觉毫无温度的自己不配去触碰。
可他的动作比他的思绪更快,指尖碰到乌须君的指腹,刹那间便握紧了。
然而不论是谁,都无法再传递温度。
冥君的眼睛在黑暗里散着清透的微光,这使他的双目看起来又像是猫瞳了。
玄微的气息不住发颤,眨眼间,玄微额头亦浮出了薄汗,冥君体内的黄泉之力太过激荡了,冲着他的四肢百骸。
一如当年,玄微帮岁年冲脉。
乌须无奈地摇摇头,作势要抽回手去,却被玄微死死攥住不放。
“如此看来,即便是先天神体也受不住这黄泉鬼哭。”乌须失望地叹。
玄微呼出的每一口气里都像是掺了冰渣子,他冷汗涔涔,痛苦地看向乌须道:“你每日、每时每刻,皆在受这般的折磨吗?”
“这倒没有。”乌须即刻答道:“毕竟冥君的权柄在我这里,只是魂魄不全,许多东西承受起来会比前几任要费力,你并非冥府中人,所以会格外难受一些。”
今夜的乌须君似乎心情还算不错,或许是因为他得知了通往鬼渊深处的通道近在咫尺,只待时机成熟后,即可前往取回本命法器。
玄微沉默了许久,久到窗外又风雪大作,仿佛回到了那座高台。
锁链、狂风乱雪、视野里淋漓的鲜红……他脑中的剧痛又翻了上来,如同一把巨斧劈开识海,将他整个人也劈成两半。
仙尊将不适的神色往昏暗之处藏了藏,乌须却还是注意到了他的动作,稍坐起来几分,道:“你仍会受当年幻象的影响?”
自离开水莲洲,玄微便时常会看见不属于当下的景象。
有时是过去他的经历,有时则是他未曾亲眼见过的画面。
乌须道:“这第二回的骨瘴,没有头一遭那么强,但偏生孕育出了极其强的蛊惑力,玄微仙尊,让本君探探你的灵脉……”
他话音刚落,玄微猛地向后退了几大步,动作之激烈,险些撞翻一架屏风。
乌须嗤笑,却听玄微语调都发飘,道:“你不能……你不能再接触骨瘴了啊……”
乌云盖雪曾有生吞骨瘴的过去,玄微再不敢让年年有一分一毫感染骨瘴的风险。
“大惊小怪。”乌须君明白了他的意思,看过去的眼神像是在瞧一尊花瓶。
这副摇摇欲坠的模样或许会悬着旁人的心,但他却无半点挂念,他道:“你我因果,皆系于此物上,岂是不接触便能跑开的?”
他注视着隐在暗处的玄微,道:“待你我因果彻底散伙,你将你手上的珠子摘了,再解决一下当年的幻觉遗症。”
“等到不再头痛,想必仙尊很快就会恢复成那高高在上的尊上吧。”
玄微猝然摇头,那惶恐的样子,简直如有人要抢夺他至关重要的宝物。
而伴随乌须轻描淡写的态度,玄微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即便如仙尊,亦有无穷无尽的欲望,他不寄望于岁年原谅他,但哪怕是恨也好。
被取走那半枚内丹时,玄微好受了许多,那合该要给年年。
如今,乌须好像什么也不想要,他报复是因为要报复,他容忍是因为要容忍。
有资格放下的只有岁年,玄微心想,而自己就该在无穷无尽的悔恨和痛苦中存活。
若是有机会弥补,他什么都愿意去做。
“罢了,还是说说骨瘴。”乌须话锋一转,道:“玄微,你介意与本君分享一下,你这些年来收集到的关于骨瘴的内容么?”
他问的随意,玄微却像是得到了大赦,肩膀都松了下去。
他慢慢向前走了几步,乌须生怕他走不稳栽向自己,便指了指榻旁的矮凳,道:“坐。”
人高马大的玄微就坐缩在矮凳上,但他喜欢这个角度,这个方位能让他自下而上看着冥君。
对方是真真切切地存在于自己面前的,不是臆想也不是幻觉。
“你可知骨瘴自何时而起?”乌须问。
玄微缓缓摇了摇头道:“我查了很久,此物仿佛是凭空冒出来的一般,最初的发源便是在九天,随后影响到三界。”
那时的骨瘴还不是而今变化无常的形态,更像是一股湿润的瘴气。
“随后便是九天的混乱时期?”
“混乱是指大规模的仙君陷入爱恨嗔痴,但早在这之前,便陆陆续续有仙君下凡不归,或将凡人带上九天的情况,那一百五十年间,大约有九百桩案子。”
“九百。”乌须低声重复,转而挑眉道:“这样听起来,玄微君你的功课做的不错啊。”
玄微在小榻的边缘趴了下去,他没有挨着乌须半点,连被角也未压倒,而是枕着自己的双臂,像是只需要这一小块地方休憩。
“天地造化自有规律,不会有无水之木,骨瘴必定有个源头,而且第一回的骨瘴与第二回,迥然不同,既然灵识已生,那么……”
乌须抢话道:“不用推测,第一回骨瘴和第二回虽是同源,但彼此也不对付。”
“当年包裹水莲洲的那骨瘴,就与我体内的那个玩意儿不是一路子货,甚至还有争抢的吞并。”
他的话令玄微不由也诧异,但旋即感到极强烈的悲痛自心口涌出。
既然两股骨瘴存在争抢,那么当时乌云盖雪自九天被扔下大海,不论是被他身体中的灵识夺舍,还是被海水中的其他骨瘴吞没,他几乎就是没有任何活路了。
是龙君砚辞用性命给他开出了一条生路。
“玄微、玄微?”乌须见他双目有些无法集中,当他又陷入魔障,抬手拍了拍他的头,不过与其说是拍,还不如说是扇。
玄微回过神,继续道:“我不知两股骨瘴之间的争斗,但第二回骨瘴在人界爆发,被……被镇压之后,就再无痕迹了,同样是来无影去无踪。”
“水莲洲下的骨瘴来的也很莫名其妙。”乌须托着下巴道:“本君后来再去那里看过,地脉是空的——你别看本君,你一看本君神色就不大对,埋下去!”
冥君的口气突然严厉起来,玄微立即照办,将头埋在双臂间,只露出一点点眼睛的缝儿。
他道:“我也去过。但连通的灵渠已经坍塌,灵力也被上层的骨瘴海水冲刷掉,很难再追踪到具体来处了。”
“你们九天就没有找到机锦的半点线索?”见玄微摇了摇脑袋,把头发都摇乱了几分。
乌须转而托着腮,皱眉分析道:“他与骨瘴的关系倒是很微妙啊……”
玄微偷偷把眼睛多露出来点,他发现年年在与他讲大事时,态度便会温和许多。
年年变得很厉害了,他现在是独当一面的冥君,可他在思考时,还是能依稀看到当年的影子。
“机锦控制骨瘴的场景从未有人见过,或者说见过的都不在了,连他父帝也只是看到一团紫红雾气。”
玄微将已知的信息全数告知,“古怪的是,机锦除了不被发觉外,他的行事动机也很难琢磨。”
乌须看了眼玄微,忽然道:“假如骨瘴再卷土重来,玄微尊上打算如何,为天下苍生求个周全呢?”
玄微重新把头埋了下去,闷闷地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
其实在第二次骨瘴中,若没有乌云盖雪的帮助,令他察觉到那枚冻顶天珠的存在,水莲洲的祭祀也许就已成功,骨瘴的踪迹将越来越难察觉。
祂就像是一股随时会引爆的灵力,要将三界炸毁。
“我一点用处也没有啊。”
玄微喃喃道,“一点用处也没有。”
乌须点头:“嗯嗯。”犀利指出道:“你们九天悠哉悠哉也太久了,难免变得很没有用,我有想过是骨瘴让你们如此,但你看,本君与骨瘴相处的这些日子,真是勤快了不少,所以外力根本不可能。”
他说的漫不经心,但玄微还是立即捕捉了关键,乌须说,与骨瘴相处的这些日子……
“骨瘴难道……难道还在你体内?!”玄微突然坐起身,倒是把乌须给惊得要往后跳,他一袖子扇上玄微,道:“干什么!”
玄微满目皆是焦急。
“你也太迟钝了。”乌须皱着眉看他,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右眼,“尊上,你没觉得这个颜色很熟悉?”
这下玄微的脸色已不能用难看来形容,几乎就是面色如土。
他没想到骨瘴会如影随形跟随着乌云盖雪,哪怕他是冥君也不能作罢。
“可有方法,将骨瘴引渡过来?”玄微抖着声音问。
“没必要引渡出去。”乌须摆摆手,又道:“你还没见过祂,来,见一下,以后可能常见面。”
随后敲门似的敲了敲自己的眼皮,睁开眼后一团淡淡的紫红气体自眼瞳中冒出,一点点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影。
没有五官,仅有轮廓。
这烟雾稳定住后,发出瓮声瓮气的声音,听觉上似乎又在咬牙切齿:“有何贵干啊冥君!”
乌云盖雪冷笑一声,那团雾气突然改口道:“冥君大人!”
顺着乌须手指的方向转过去,看清了眼前的人,问到:“这瓜娃子是谁啊,长得一副不怀好意的丑样儿。”
“是玄微仙尊。”
骨瘴突然大叫一声,又一个五体投地。
“尊上!”
第五十章
玄微曾与骨瘴灵识有过碰面。
彼时这灵识尚寄宿于乌云盖雪体内,两人在水莲洲交手。
针锋相对犹在眼前,可此刻这只骨瘴却一改往日的嚣张。
祂毕恭毕敬的称呼及这五体投地的姿态,足够表现其胆怯与畏惧。
“所谓风水轮流转。”乌须君伸手揉了揉右眼,“这东西算是给本君管服帖了,再给你老对手磕一个。”
骨瘴闻言“咚”一声又磕在了地上。
玄微刚想告诉乌须不要用手去搓揉眼睛,转念想到自己已无去劝他的立场,只能在指尖凝出一点水术。
略带水汽的风掠过冥君的眼眸,为他带去舒爽与放松。
“不知玄微尊上你逼问信息的手段如何。”乌须君侧过身,托着下巴与玄微对话。
他漫长的黑发随着动作变得略有凌乱,几缕就蜷卷在玄微袖边。
玄微仙尊的注意力有些发散,不动声色地向旁侧挪了几寸。
袖口盖住黑发,手指在袖下轻轻碰了碰它们,一如既往的冰凉如流水,从指缝间滑过。
“这东西本君虽驯服了,但它嘴硬的很,明明就落在本君手上,却是十八般的严刑拷打也问不出来,实在令本君懊恼。”
年年居然收服了骨瘴,这是玄微万万没有想到的结果。
然而惊讶很快被担忧所淹没,玄微沉声道:“……此物如何能够不存反心?”
“但是关其他地方关不住啊,还得本君亲自来关,才能令祂老实些。”乌须朝骨瘴招招手,骨瘴便膝行几步,靠到他的榻旁。
乌须伸出手,似乎还想摸摸祂。谁知骨瘴刚跪直,却被玄微从一侧猛地推了一把。
骨瘴险些跌了,那张没有五官的脸上都仿佛能看出迷惑来。
玄微:什么东西也配被年年摸。
想要展示骨瘴无穷变化能力的乌须陷入沉默,他发觉玄微仙尊似乎变得极其幼稚,明知这东西自己怎会有好感,却还要与之置气。
冥君叹了口气道:“这玩意可有无穷变幻,且也能隐蔽气息,水莲洲迟迟不被发觉有骨瘴的存在,便是其以幻术白影迷惑人心,削弱了仙君们的感知。”
骨瘴乖乖坐在原地,像是尊漆黑的瓷像。
“两代骨瘴有相似的能力,但又各有所擅长,我这只实力不济,不大会打架,对幻术却是信手拈来,本君封印掉祂其余七情六欲后,剩下来的这个意识倒是识趣。”
乌须说祂识趣,祂便印证似得点点头,道:“玄微君,你身上仍由骨瘴的气息,一些是我的,一些是我那名义上的哥哥的。”
“你管上代骨瘴叫做哥哥?”玄微问。
“是,先于我生,一体同源,正是哥哥一般。”
为何骨瘴也会有亲缘意识?玄微暗自思忖,道:“那你与你哥哥又是如何相处?他如今在何处?”
“问得真直白啊。”乌须踢了脚骨瘴道:“问你呢。”
“这个问题我已回答了千万遍。”骨瘴的声音像是捏着嗓子讲话,听来总有几分不自然,祂道:“我与哥哥不死不休,迟早有一日我吃掉祂,或是祂吃掉我。”
“有人告诉你这样做?”
“不是,我们天性如此。”
骨瘴平静道:“若不靠吃掉彼此来壮大自己的力量,等到小弟出生,我们便只会更加被动,光靠仙君或是人的力量已经不够了。”
“……小弟。”玄微皱起眉道:“是第三次骨瘴。”
“这是迟早的事情,所以本君才来与尊上交换信息。”乌须君正色道:“你们九天成日里无所事事,又当骨瘴已消失于世,然而这三界经得住几次灾祸,总有一次我们无法抵御。”
冥府正是看出了九天即使在危难关头,也不会真正去为三界考量,这才决定先下手为强。
主动去寻找骨瘴的源头,争取将第三次的灾祸彻底爆发前,将其掐死在萌芽。
但九天又最喜坐享其成,指望着将所有的责任推卸给冥府,如此一来冥府将再度成为对抗骨瘴的主要战斗力。
头一遭骨瘴祸事里,九天宁可冒着三界覆灭的心也要削去冥府实力,这是最令冥府众人猝不及防的事情。
但经过此事后,冥府上下算是看清,九天或许认为,他们只需保下这仙府即可。
昔日仙君自人界香火祈愿中诞生,他们的执念便是庇护。
可而今所谓的护三界的觉悟,早已荡然无存。
“本君势必会查出骨瘴的来源。”乌须眸中有沉沉的郁色,他对玄微道:“而在此之前,本君需要与你合作,这也是我留你在此地的原因。”
玄微眼底仿佛在瞬间迸出了强烈的希望的光芒,他道:“若有可用之处,请君上不必犹豫。”
这位高高在上的仙尊因为有了用处而诚挚的喜悦,乌须定定看了他半晌,道:“尊上,你当初为苍生天下,其心决绝,如今又为了岁年而万死不辞,你的固执并未改变。”
室内未有烛火,可冥君再没觉得寒冷,他当然不会认为一床被褥便能发挥如此大的作用。
是玄微一直在用神力,慢慢暖着这不大的书房。
仙尊的尺寸把控地很好,不会到有强烈反噬的地步,又足够让温度缓慢地攀升,渐渐有了春日的暖洋。
乌须看着他道:“你若执着一物,便会将其排于最先,本君问你,若来日天下有场大战,你要如何权衡本君的性命与苍生的重量?”
玄微未曾料想到乌须会有此一问。
冥君的目光沉如渊潭,仿佛他口中的大战,绝不是一个比较谁重要一些的假设。
而是真的在未来,会有这样一场生灵涂炭、万物毁尽的灾难。
温暖的室内与窗外的飞雪严冬相照,在玄微的沉默里,乌须笑道:“你看,如果是当年的玄微仙尊,定不会有这个犹豫,必会斩钉截铁地说,没有人比得上苍生的重量。”
倒挂冰凌的反光如同陨落的星星,乌须道:“所以玄微君,你一直没有懂。”
“你端坐高台万载春秋,修炼到无上的尊位,又是古神的血脉,你一直不知当年,岁年在难过和失望什么。”
他不给玄微回答的时间,转而道:“本君需要先拿回本命法器,补完遗失的魂魄。”
“至于其他,本君无话可说,只希望你不要落井下石,当然,也别对你的苍生天下弃之不顾。”
骨瘴左右看看他们,被乌须扇了一巴掌到脑袋上,道:“将你叫出来不是让你听八卦的,你要干活便快些!试试看你小弟有没有找上这位大神。”
玄微呆呆坐在原地,骨瘴凑过去绕着玄微一圈,对乌须道:“这位仙尊身上的气息确实符合两代骨瘴的混杂,但还未有其他气息。”
祂可怜巴巴道:“你知我在你面前说不了谎,但我们三位一体同源,我确实做过小弟已生出灵识,并且苦找身体的梦。”
骨瘴的第一任灵识还不知所踪,第三代竟已在找寻寄体。
玄微忧心地看向乌须,难怪冥君如此急切要恢复原本的力量。
不论是为了抵抗可能潜入的骨瘴灵识,还是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灾祸,他都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
同时,玄微也留心到一个细节,道:“你说本君身上有两代骨瘴的气息,是从何而来?”
骨瘴看了看乌须,确定这个可否说出口,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骨瘴道:“第二次的气息是因我的幻境,您心结不解,我的气息就永不会散,而第一次则是因为——”
“因为桃花妖。”
乌须撑着头道:“你想必已经知道,当年是桃花妖在天星阵外射冷箭杀死了纪沉关,他是如何与你说的呢,单单便是嫉妒吗?”
“仙尊你经历过混乱的情爱时代,但并非所有事皆简单地与情爱相关。”
顿了顿,再道:“包括此我们所处的观山镜中的过去,还看玄微君你能否勘破了。”
“啪!”
一个响指在乌须君指尖打响,然而未有任何事在观山镜中发生。
骨瘴也吓了一跳,旋即他意识到冥君是在操纵外界的阵法,又嘴欠地凑上前道:“我说小猫咪,你都劝仙尊顾念苍生了,不该彻底放下旧怨旧仇,做个断情绝爱之鬼吗?”
“什么糊涂话。”乌须君笑道:“劝他也是为了来日,本君记仇得很,你想必也深有体会?”
骨瘴在他的笑容里不寒而栗,哆哆嗦嗦地重新化为一股烟,消失在了乌须的眼底。
乌须君这次没再揉眼睛,而是翻了个身道:“困了。”
话罢就不再与玄微交流。
玄微起身,默默注视着乌须的睡颜。
……这样很好。玄微仙尊觉得再好不过,他还在报复桃花妖,来日也会报复自己,他愿意等待,至少自己可以有个等待的目标。
暖融融的书房里乌须睡得悄无声息。
真好……玄微满足地想。
然而就在乌须君刚睡下不久,一声尖叫突然划破了夜空。
玄微连乌须的耳朵都来不及捂上,却见这秀华宫内刹那大亮,不断有宫人在匆匆点燃烛火。
隐约可以听见“疯了”“朝咱们这来了”“保护娘娘”等等的呼喊。
乌须彻底是睡不着了,他“噌”一下坐起来,头发都乱蓬蓬的,一股脑冲到外面,显然是有几分火气起来,要去看个究竟。
这一看不要紧,连脾气也看没了。
院子里简直人仰马翻,那单染小皇子穿着一身大红的薄袍在雪地上打着滚,他宫里的人拦都拦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咕噜噜滚到锦美人跟前,扯住锦美人的衣裙边儿。
小皇子嚎啕大哭道:“娘——!有虫子啊啊!要娘亲抱抱,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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