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盖雪对自己新收的人族小弟有七八分满意,好说话会术法,口粮管够,不会过分亲近唐突,深得猫心。
少有的不足便是纪沉关过于瘦小,十四五岁的人身形个子完全不如同龄,这让乌云盖雪分外堪忧。
担心他以后会不会都是这样,不再长了。
那多跌它老大的份儿啊!
乌云盖雪便盘算着,外出遛弯时也顺便给小家伙打来点补品。
于是纪沉关每日开门,都不知会收到怎样的“惊喜”。
呜呼哀哉的耗子不足为奇,昆虫蘑菇算是小甜品,有次甚至是条比乌云盖雪鱼还要大三倍的鱼。
真不知它是如何抓到,发现的时候鱼兄还在门槛上吐唾沫扑腾。
纪沉关没打击乌云盖雪的热情,但眼见冬风将至,云乡的雨季结束,便会迎来漫长的雪季。
这不是个适合久居的地方。
朔风刮起的日子,乌云盖雪就会霸占纪沉关的枕头,它不喜冬天,一切的打猎行动将变得极为困难。
……那个小鬼以前是怎么活下来的?
这季节只能活下来只有蜚蠊吧,乌云盖雪经常一爪踩一个,玩了会儿便厌,卷爪把黑虫拨一边去。
纪沉关便会取簸箕扫帚来打扫,他爱洁,但这么大的院子,不论如何都很难彻底搞干净。
大户人家里人手多,纪沉关却只有它这个老大。乌云盖雪有时会想:这孩子要是有蜚蠊那么顽强的生命力就好了!
猫咪忧心忡忡,殊不知纪沉关倒也不是那么容易死。
在又一次收到乌云盖雪投喂的黄鼠狼后,纪沉关终于将积蓄的灵石调动出来,在小猫咪瞪超大的眼里,把这老宅子翻新重修。
摆上家具,通好火墙和炕,破旧古宅焕然一新,于是邻里乱传:这姓纪的家里死了大哥,分到了一大笔银子,或是要接他回去做继承人了。
乌云盖雪大为迷惑,既然有这个实力,那为何以前不修,还要自己亲自堵房顶,过得那么穷困潦倒,好像随时会被饿晕。
纪沉关解释说,自己的灵石是不动产,要调出来不大容易,何况以前也没什么好好生活的念头,还不常出门,凑合活活就算了。
平日里买药是主要开销,至于其他的能不花钱就不花钱,反正死不了。
好一种瞎活儿不凉的人生态度。
你灵石都用去干嘛了?
猫咪当场查账。
“搞、搞了个机、机关大阵,打算轰、轰平天渺宗。”
“……”喵了个咪,乌云盖雪大吃一惊。
他说的是那个万宗朝一的天渺宗吗?
这是一个恨不得成天自闭在家,被人搭话便紧张的小鬼该有的梦想吗?!
“开开玩笑的啦。”纪沉关摸摸它说:“是我、我母亲的阵。”
而乌云盖雪真正知晓纪沉关的身世,是在一个雪夜,他们刚刚联手报复了个长街策马为乐的公子哥,那纨绔冲马伤人损物,将纪沉关卖竹编玩具的摊子也搞坏。
纪沉关不缺钱,但总是要干点事情,以避过监视者的耳目,他只出半个时辰的摊,那些竹条被编成各种动物,其中有不少猫咪的形状。
纪沉关的生意惨淡,一来他不主动吆喝,二来人家还价他也说不过,常因口吃磕巴气走客人。
还是乌云盖雪来了后,常有小孩为了看猫猫拉着大人逗留,才能顺便买出几件小玩意。
冲马那日,乌云盖雪正在摊子上犯困,忽听几声短促尖叫,还没明白发生何事,纪沉关便扑过来将他抱到怀里,重摔在地。
再扭头时,身后的摊子已被撒野的马匹踏烂。
乌云盖雪喵喵大骂,骂得挺脏。
纪沉关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长街一片狼藉。
“没事儿吧?啧!就没人管他吗!”
“我的腿好像断了,娘,你还好么?”
“我的货!唉!”
乌云盖雪气鼓鼓喵道:晚上收拾他去!
极其内敛的闷葫芦在无人时,有别样的大胆,纪沉关应道:“好!”
当天夜里,一人一猫潜入纨绔府上,惊叫划破暗夜。
巨大的暗影和扑朔迷离的风,让其惊骇不已,纪沉关举起乌云盖雪的前爪,借由灯烛和水术波纹,投出高大变形的影。
在尖叫连连里,乌云盖雪显然已经入戏,于心音里高呼——
伟大的喵喵神——!
你个混账,喵喵神会惩罚你——!
纨绔被吓得不轻,高喊“你要什么我皆给你”“你要什么都拿去”,乌云盖雪仍不解气,发出一阵打呼噜声,被纪沉关用风术无限放大,听来如同深渊怪物的低吼。
那公子“嗷”一声,眼一翻晕了过去。
就在此时,一位华服女子冲了进来,抱住那公子哥的脑袋哀求道:“放过我儿吧!你要做什么冲着我来!”
纪沉关收了术法,却暗中下阵,令这纨绔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水祸不断,想必他们很快就会搬离这里。
同样的方法他也用在那几个落水的少年身上,没人敢把他供出去。
可不论指不指认,纪沉关都是这里的怪胎,风言风语版本多样,皆不中听。
但他半点不在意,因为他真的不常出门。
纪沉关和乌云盖雪报复痛快了,兴致未消,从矮墙一路爬上屋顶。
他们坐在这镇子的最高处,俯瞰这座人世之城。
明月高挂在头顶,朗照着雪面。纪沉关看了许久,突然给乌云盖雪指:你知道不,我们的头顶上运转了一个天星阵,阵法的中枢便是月亮。
小猫咪。纪沉关磕磕巴巴,乌云盖雪慢慢理解他的意思,他道:那人方才什么都想给我,好多人皆这般许诺,可我要的岂止是钱财和权利。
你看——
纪沉关指向流云后的圆月。
每年初雪时,天星大阵就会显形状,三千灵魄血肉祭启的阵法,借天雷引爆镇器作为阵眼,冲破了覆在天际的骨瘴,使这片土地迎来了十年未见的四季更迭。
棉絮般的薄云后,是乌云盖雪读不懂的阵纹。
纪沉关结结巴巴说:三千人、每回有多少三千人。
那三千人里又有谁的亲人。
……我要让这个法阵成为过去。乌云盖雪听见纪沉关道:我要让让铭刻沉字的新阵长久地涤灭骨瘴,我要青史留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他说:母亲教我庇护苍生天下,我偏不。
猫咪亦斗志昂扬,胜负心上来了,喵喵不断:那本大爷会成为最强的大妖,大好山河任本大爷自如来去,每日有吃不尽的鱼干!
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那本大爷就覆手为雨,覆手为云!
去他的苍生天下!
喵喵喵喵——!
纪沉关大笑,笑到最后,却又哭了起来。他举起乌云盖雪对向月亮,然后猛地把脸埋在猫咪肚子的软毛里,这是他第一次这么亲近猫咪,仿佛在无比的放肆过后,消耗了全部的力气,便只能无可奈何地崩溃掉。
真是怂包笨蛋啊!乌云盖雪不在乎他的秘密,也完全搞不清他为何这样,又因何难过,他不在乎太多,却一边嫌弃他,一边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纪沉关满脸猫毛抬起头,对乌云盖雪道:“快、快过年了,今日是、是良辰吉日,我、我给你起个名字吧。”
喵呜!名字什么的好麻烦!
还有啊!本大爷才不是你的家猫!
乌云盖雪抗议,纪沉关说不要紧,这只是你的名字,离开了我,你还可以叫这个,也可以将其舍弃。
见乌云盖雪还不乐意,纪沉关又道:以后你当了大妖,总要有个响亮的名号,它和我没有关系,名字只是一个代称而已,不变的是你自己。
好吧好吧!真是啰啰嗦嗦。
乌云盖雪问:需要本大爷干啥?
纪沉关抿了抿唇,道:“我来聘你。”
小结巴还挺能说会道,就是听完费劲,乌云盖雪耳朵动了动,故意道:那你快把给本大爷的名号说说,我听听看好不好,不好小心吃我一爪子!
“岁年。”纪沉关原本想说岁岁年年,平安顺遂,但估摸着猫大爷不喜文绉绉,便郑重道:“年年、岁岁、很多很多,鱼干,年年有余。”
非常好!非常明了!
这名字真是深得本大爷的心!
乌云盖雪觉得这名字简直寓意深刻,满意地喵喵叫。纪沉关便自袖中取出一封纳猫契,竟是早就写好,又取出串小鱼干来,乌云盖雪刚要吃,纪沉关道:不可,这是给你娘亲的。
娘亲在哪里?乌云盖雪问。
纪沉关一愣,将猫咪抱入怀中。
“娘亲都在、在月亮上呢。”
乌云盖雪便点点头,将鱼干捧高,月光照得它毛发如针,却又柔软到不可思议,乌云盖雪对着月亮道:那给两位娘亲吃鱼。
静了片刻,它转头对纪沉关喵喵说:两位娘亲发话了,孝敬她们的已经收到,鱼就给我吃,你小子也要好好吃饭。
纪沉关默默了许久,抱着乌云盖雪,颔首说好。
一人一猫便这样赏着月,夜很快深了,寒气渐重,纪沉关跳下屋顶,谁知在落地时猛地踉跄了一下。
乌云盖雪从他衣里探出头,见纪沉关脸色比雪还白,想要尽力去扶墙,但只能顺着墙壁往下滑,最后跌在了雪堆上。
啊这这这这!岁年大惊。
方才还斗志昂扬的咋就不成了!
这么倒霉吗这也太脆了!
岁年跳出来落到纪沉关腿上,立起身体用前爪拍他的脸,它用力一猫掌下去,纪沉关脸上多了个梅花印子,缓缓转醒,道:“无、无事。”
喵喵?为何会突然晕倒,你是不是忘记喝药了啊?
岁年知道纪沉关每月会饮下大量的苦药,在这上头最花费灵石。
“岁年。”纪沉关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说:“你想、想听我以、以前的旧事吗?”
不想啊,和我有啥关系?岁年刚想摇头,却突然意识到这小子是爬不起来了,真是死要面子!不过自己也背不起他,罢了罢了……于是岁年点了点毛茸茸的脑袋:听啊听啊。
两位虽同居一室,岁年对自己这人类小弟却了解不多,只是知道他不喜与人交流,会些术法却不能经常用,因为身体不大吃得消。
这病秧子在镇上被传成了钟鸣鼎食之家外室的私生子,也有人说他是个低贱的妖人混血,还有人讲他是修士乱|伦的孽种。
谁知实际情况也差不多,纪沉关出生在一个极为俗套的青梅竹马的故事里,而他的父亲,乃是如今天渺宗的宗主。
夜深人静,轻声细语,那是燕历三百三十年的头一场雪,寒冷宣告着云乡浩浩荡荡的雪季拉开帷幕。
纪沉关将乌云盖雪揣在前襟里,暖烘烘的毛也煨着他的心,在空无一人的街巷深处,纪沉关讲起这段过往。
他的结巴很严重,说是因为更小的时候被吓出了毛病,大夫也治不好,只说现在能开口讲话已算不错。
乌云盖雪气呼呼要去给他报仇,纪沉关手动不了,就轻轻咬它的耳朵尖,他说:天渺宗可厉害了,全是大修士,修仙可是要拼天赋拼世家。
不公平!就和三花猫天生好看一样!
乌云盖雪不服气,纪沉关接着讲,乌云盖雪忽视了他的磕巴,听他说:我小时候就在天渺宗生活,修士与修士的差别比我和你的差别还要大。
……生父是前宗主的三子,娘亲是负责抄录阵法的侍从,他们少年时在藏书阁相知相许,后来娘亲嫁给了他,很快生下了我。
纪沉关微微抬头,明月隐入云后……父亲纪璒靠天星阵当上了宗主,但天星大阵是未完全的阵法,但那男人太急了,他太想要权力,将部分图纸透露给了宗门长老。
长老深知其价值,答应推举他为宗主,天渺宗利用这横空出世的救世阵法,一跃成为了众宗之尊。
那之后,天星阵真正的绘制人被天渺宗幽禁,后来以不知何种方法跑了出去。
……母亲被抓回到天渺宗的那一日,正是天星阵运作的那一天,三千血祭,换来天下四季……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跳入血池。
留下来的则是一个五岁的孩子,以及那卷不可能完全实现的图纸。
纪沉关缓慢地道:我打听到,母亲原本是想将图纸交给她的好友,她避开了天渺宗的追捕,但还未抵达,却被那些祭祀生灵的亲朋层层围住。
三千祭灵对外均称自愿,是为大义而死。妖也有,灵也有,人也有,其中人族不敢对她动手,但又管不住嘴,而妖灵有些是捉来的祭品。
寻仇的亲友出手时,天渺宗赶到……我不知他们对母亲讲了什么,无外乎是恨她以阵杀人。
原来在修士眼中,性命的多少决定了轻重,她先被背叛,又被指为是丧心病狂的阵修,而朝她扔石头的正是她昔日发誓要守护的众生之一。
他们被救了,但因为救不了所有人,便是错的,便是不公平,不如全都不救。
那你要做什么?乌云盖雪问。
纪沉关道:我将天星阵的手稿图纸带了出来,那图纸不全,仍有小半卷在天渺宗中。还要继承研究,终止祭灵,拉下天渺宗,如今已初有成效。
乌云盖雪越听越心惊胆战。
这种搞阵法的大多最后都要喂阵,很可能会把自个搭进去。
太危险了!
纪沉关听懂了它的意思。
……我才不会为天下苍生去死。纪沉关磕磕巴巴地说,母亲教我救苍生为己任,可天下苍生和我有何干系?如此乱世,芸芸众生救过千千万万人,也如同杀我亲母一样杀了千千万万人。
他呼出白雾:我自私自利,只为自己。
岁年寻思你小子刚刚还做好人好事,给冻得发抖的府外巡夜老人留了披风,这种口是心非的性子,真的太容易死翘了!
……哈哈。纪沉关闷闷地笑,感受着趴在胸口的毛团子的温度,许愿道:“那就希望我大仇得报,最后能死、死的,风风光光!”
雪月出云,天地大亮。
彼时的他们谁也没有料到,在这个寒冷的夜里许过的愿望,最后不论是哪个,均没能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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