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元界
〔好、好阿四, 快关上吧。〕
顾一念不忍细看,深吸一口气,温声劝道。
她不敢承认自己?有一瞬间的心动, 只是……想起方才那不堪入目的一幕,仅存的良知拉住了?她。
帝妄对她的喜好有误解,又显然?没什么羞耻心。仅仅只是一晚追的番剧就足以丢人?现眼到这种地步, 她实是不敢想,914几百万个G的资源投下去, 元界会成为什么样?的狂欢圣地, 人?间和谐场。
〔杀鸡焉用牛刀,阿四, 还不到你出?手?的时候,看看情况再说吧。〕
他们对元界的情况尚不知晓,不知那里生活的人?们究竟是好是坏。而且,乱象牵制帝妄的同时, 也会给他们的行动带来诸多不便。
此举既不仁, 也不智,损人?不利己?, 是罕见的双输之计。
长出?一口气,顾一念重振精神?,决心直面问题,不给914留下任何发挥的余地。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握住她, 帝渊倾身?贴耳, 轻声道:“我知道,念念不是那种人?。”
顾一念睨了?他一眼, 咬牙道:“你是!”
她落得如今声名狼藉的下场,每一次都有帝渊的手?笔。
岑厌之被耻笑身?材在先?, 又在迷茫脆弱时倚靠错了?人?,尴尬到不敢与?她对视;凌云霄前脚说想取代帝渊的位置,后脚就摸着小腹犹豫自己?能否受得住;桃源仙谷短短几日?,公玉瑾看她的眼神?从怀念变作敬佩,公皙瓒更是将“玉山爱玩”的印象深深固化。
一切的一切,皆是帝渊有意为之,打从顾一念飞升开始就步步设计,断绝了?除他之外的任何可?能。
虽然?,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与?他们重修旧好。
环视一周,众人?恢复调整完毕,公玉瑾面色如常,新生的左臂已然?看不出?任何异样?。
公皙瓒狠狠撒了?一大?把迷药,谢屿依旧昏睡,身?上还结结实实捆了?几道缚仙索。
周应淮与?他同僚多年,近来起居也常一同,见状十分担忧:“谢将军为何会满身?魔雾,失去神?智?公玉仙君方才?也……”
公玉瑾略略颔首,肯定道:“我在上次进入元界时被魔雾浸染,随后便遇到了?帝妄的分神?。他一副良善不谙世事?的模样?,佯装天真劝我多吸收些魔雾,我猜想此举于?他有利,便有意放任一部分魔雾入体没有处理,以此放松他的戒备,今日?方才?逼出?。”
周应淮困惑道:“可?谢屿将军从未到过元界,他飞升不过二百年,一直待在天宫,唯一一次出?使浮空云海也是与?师妹一起。”
问询的目光投注而来,顾一念沉吟片刻,选择道出?实情:“妄渡魔渊下有一根破碎的天柱,对应谢屿的命格,他身?有魔雾,或许与?此有关。”
公皙瓒讶然?:“天柱还对应人?的命格?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上古殒神?不成?”
骏眉紧蹙,他一拳敲在自己?腿上,叹道:“亏了?,凭什么我去补那根天柱,便宜了?他。”
顾一念莞尔:“你也有,叫他也给你补就是了?。”
公皙瓒怔愣,还没来得及多问,又听她不紧不慢道:“你们都有。”
“采采和小琢的还没成型,谢屿的在妄渡魔渊之下,其余六根……在元界之内?”
顾一念微微挑眉,看向帝渊,他颔首确认道:“是。”
帝妄消散前曾以此为诱,明确说出?这个消息,众人?都听得真切。只是除却公皙瓒,旁人?都是第一次得知天柱的存在,而即便是公皙瓒也从未想过,天柱不止一根,甚至还有对应的主人?。
“这东西这么不值钱吗?那本仙君当初拼了?命补它做什么?”公皙瓒皱眉。
顾一念笑意微苦,无法反驳。
和其他运行稳定,只有一根天柱的小世界相比,这方世界七本小说杂糅、七根天柱并存,确实不大?值钱。
祸福相依,这是天道无法自洽,屡屡陷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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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毁的原因?,也是支柱破碎,世界仍能支撑,希望尚存的原因?。
“不管怎么说,能修补总是好事?。”公玉瑾安抚道,随即问:“玉山,你说元界之中有六根天柱,可?是对应浣微仙子、顾琢小友与?谢将军之外的我们?”
顾一念顿了?顿,微微摇首:“不,是你们四个、我师尊沈如朽以及妖皇岑厌之。”
“好家伙,都是这几千年飞升的……除了?你。”公皙瓒顿了?顿,安慰道:“玉山,这代表不了?什么,你不要太自卑。”
顾一念:“……”
我自卑什么,你怕不是忘了?你是借谁的道缘飞升。
“我有个疑问。”商采采微微凝眉,犹疑道:“元界与?本界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何完整的天柱会在那头?”
这一次,回答的是公玉瑾:“这便是我想要与?大?家分享的信息了?。”
“先?前顾及帝妄的存在,没能与?诸位细说元界的情况,言语模糊,实是抱歉。”
“元界与?本界并非简单对应,那里无神?无仙,只有一片凡界。我在元界潜伏多日?,不但遇到了?性情截然?不同的自己?,也遇到了?……”公玉瑾神?色古怪,迟疑道:“两千多年前公玉家的故人?。”
“公玉家的情况与?我记忆中大?半相似,连门童仆老都是旧相识。我假扮成元界的自己?潜入,在书房里见到了?这样?一个摆件。“
公玉瑾抬手?,掌心幻化出?一幅黑白分明的太极图。太极从中弯折,阳中阴与?阴中阳下折相贴,阴阳鱼若即若离,呈交缠之势,相隔虚空,只在最?中间有部分相连。
“这是本界与?元界?”顾一念第一时间想到:“相连处为务虚原,阳中阴与?阴中阳对应魔渊灵渊?”
“如此说来,魔渊灵渊果然?相对,或许封闭界门后,我们可?以从此处突破。”
“没那么简单。”公玉瑾收手?摇头,静静道:“元界有六大?世家,各自守护上古至宝,公玉便是六世家之一。我若没猜错的话,所谓至宝便是天柱。”
“至于?天柱为何会在元界,那里为何会有两千多年前的我们,或许,神?主可?以为我们解答?”
“自然?。”帝渊淡淡垂眸,平静中带着一丝疲惫:“元界是虚妄之地,你所见的一切,皆已在上一轮大?劫中覆灭。”
“他们并非生灵,只是借魔雾保留了?意识,延续着生前的一切。时日?越久,魔雾吸入越多,距离本性就越远,与?从前的自己?截然?相反。”
“只有神?人?才?能超脱世外,万劫永存。上一劫留下了?我们,难道我们都曾是神?人??”公皙瓒狐疑道:“本仙君生而不凡,做过神?人?倒也合理。那公玉家的普通族人?,乃至看门的小童,他们总不会是神?人?吧?”
“或许,这与?我们对应的天柱有关。”公玉瑾沉吟道:“玉山方才?说过,天柱兆应命格,天柱不灭,我们便会不断重生,连带着身?遭的一切,按照既定的命运走下去。”
“至于?两世的不同,应是因?为……玉山的出?现。”
顾一念极为特?别,特?别到天道有意针对,众人?借此才?能飞升。
天上人?间,顾一念与?神?主三度相恋;务虚原上,帝妄目标明确只为她而来。
这样?的存在绝不该寂寂无名,元界之中却没有她的身?影。
公玉瑾肯定道:“玉山,你才?是上一劫中陨落的神?人?。”
神?人?与?天道共执,顾一念心念红尘,显然?与?决意断情的天道相悖。
这一世陨落入凡尘,她仍不知悔改,欲以红尘道登仙成神?,由此得了?天道厌弃,以道缘为诱,使他们屡屡断情舍她,乱她道心。
帝渊垂眸不语,牵着她的手?,反复摩挲着细白的指尖。作为唯一知晓旧世之事?的神?人?,这几乎等同于?默认。
众人?面色各异,忆起往昔,眸光都有些黯淡。
良久,公玉瑾起身?,认真一礼:“神?陨犹念众生,孤身?牵系道缘,玉山,我应谢你,也合该说上一句抱歉。”
“怎么会呢?”仙力轻柔托起,顾一念拒而不受,展颜笑道:“恩怨是非皆红尘,好聚好散罢了?。况且,若非如此,我现在也不会有这么多帮手?。”
“你们能飞升,真是再好不过了?。”
一语轻巧带过,柔和仙力荡开,安抚住纷纷欲起的几人?。
顾一念玩笑道:“我牵系道缘,你们牵系天柱,万劫之前或许都是神?人?呢。”
“客套话都不必说,现下最?重要的是拿回天柱,关闭元界之门。”
众人?沉重点头,有谢屿这个前车之鉴,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敢放任与?自己?命格相连的天柱留在魔雾纵横的异界。
“师妹,可?要送谢将军回去?”周应淮问。
顾一念略微沉吟,谢屿的眼皮却忽然?动了?动,与?此同时,914及时播报:〔主角进度10%。〕
公玉瑾建议:“带着吧,谢将军实力不低,在天兵中也颇有威望,他若再度失控,恐怕会搅得原上一片混乱。”
“况且,他被魔雾浸染得彻底,若无机缘……只怕也不再适合待在仙界了?。”
他语调平静到残忍,所说却皆是实情。
顾一念黯然?点头,没有反驳。
本着同僚之情,周应淮与?凌云霄沉默起身?,将缚仙索又紧了?紧,而后为他披上一件漆黑的兜帽长袍掩去面目身?形,以仙力控制他的身?躯跟随。
再度启程,回到最?初的路径。众人?各怀心事?,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一时灌注了?太多的信息,公皙瓒抱着双臂,眉头紧蹙,似乎仍在思索。
他走的十分随意,脚下时不时踢开几块碎石木棍,权当消遣。
氛围有些许沉寂,凌云霄忍了?又忍,小声问身?旁:“不是说路上要小心吗?”
“可?是这什么都没有。”顾琢神?色莫名,安慰:“放心吧,大?家都比你聪明,跟着就是了?。”
凌云霄:“……”
“等等。”
将将行出?一里,帝渊忽然?顿足,转身?走向之前异变发生的方向。
想起那只半死不活的异兽蜘蛛,周应淮猜测他是想要彻底结果了?它,以绝后患,便主动道:“神?主且慢,末将去吧。”
“不必。”
帝渊头也不回,步伐轻松,甚至隐隐透露出?几分愉快。回来时更是勾着唇角,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腰间储物袋。
想起异蛛方才?展露出?的能力,众人?神?色古怪,心照不宣地移开视线,收整心情,加速向元界之门而去。
顾一念咬了?咬牙,传音问道:〔你去拿了?什么?〕
帝渊勾唇一笑,神?秘道:“念念会喜欢的。”
“……!!”顾一念一惊,赶紧捂住他的嘴:“你疯了??”
天杀的,一个个都是神?仙,你当前边人?听不到吗。
帝渊扬了?扬眉,满眼有恃无恐。仿佛在说听到又怎么样?,是仙亦是臣,装聋作哑有时也是一项必备能力。
前方人?脚步越发迅疾,顾一念狠狠剐了?他一眼,匆匆拉着人?跟上。
元界之门越近,灵气便越稀薄。与?驻守散仙打过招呼,几人?服下改换容貌的丹药,披上长袍,轮番进入元界。
与?本界凡间的灵气相类,元界寻常地界虽有魔雾,却不算浓郁。袍下贴上灵符,引导着电光在体表形成一道薄薄的防护层,配合隔绝灵力的兜帽长袍,看起来几乎与?凡人?无异。
务虚原暖光明媚,刚过辰时,元界之中却已是霞光满天,隐隐有了?凉意。
身?后是一方幽不见光的山洞,隐匿着通向另一界的入口。
公玉瑾钻研片刻,布下灵阵,再度踏出?于?另一方布阵,与?公皙瓒联手?在两界各自施法,偌大?空洞逐渐缩小。
公皙瓒肯定道:“两方合力,可?以修补。”
“先?不急,灵渊不确定是否能打通,取得天柱后,你们或许要从这回去。”顾一念道。
“你想自己?留下补元界之门,再独自去探灵渊?累不死你。”
公皙瓒一哂,反倒加大?了?仙力输出?,道:“来都来了?,要玩就玩个大?的。”
“公皙!”顾一念一惊,阻止道:“你不给自己?留退路,也要给天柱留,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他手?下一顿,神?色略见迟疑,公玉瑾的身?影已再度从元界之门中出?现,公皙瓒兴致缺缺地收手?,没趣道:“不补了??”
公玉瑾没言语,回手?释出?磅礴仙力,空洞以极快的速度弥合。
“阿瑾!”顾一念急切唤声,欲要上前却被商采采柔柔挽住。
怔然?回首,周应淮含笑负手?,对她摇了?摇头,凌云霄闲闲拨弄着琴弦,抬首粲然?一笑:“师姐,易地而处,你会怎么选?”
顾一念抿唇未语,沉默本身?即是答案。
周应淮温和道:“师妹,你我各有使命,谁都不是谁的累赘。”
心底微涩,却也有暖流经过。
“是我的不对。”她歉然?一笑,似是认同,眼中却仍难掩忧虑。
言谈间,公玉瑾与?驻守散仙合力,已然?将空洞补全。
他神?色疲惫,取出?灵石恢复,同时道:“玉山不必多想,身?携天柱逃到此地,未必就比突破灵渊容易。反倒是据守灵气充沛之地,还能有一线希望。”
顾一念莞尔应声,众人?默契地掠过此事?不谈,没有说起她原本的打算。
少息仙力恢复,几人?佯装凡人?,漫步下山。
曾来过此地的公玉瑾带路在前,叮嘱:“此界中人?性情古怪,还需谨言慎行。”
谢屿仍旧未醒,为节省仙力,周应淮只好半搀着他行走。
暮色山光两相依,撇开空气中弥漫的淡淡雾色不谈,便是最?寻常的人?间风貌。
顾琢深吸了?几口气,意外地不惧魔雾,久居天宫,许久没见到鲜活的山野之色,忍不住有些雀跃,几步跑到了?前方。
溪转路现,迎面出?现一个粗布短打、背着空竹筐的老汉,瞥了?几人?一眼,随口招呼:“下山啊。”
“……?”顾琢脚步一顿,目露茫然?。
没得到回应,老汉忽然?暴躁,一把甩下筐子,张口欲骂。
商采采赶紧上前,含笑问候:“是呀,您也下山?”
“哎,哎!是啊。”
怒气一滞,老汉口中应着,神?色却古怪,匆匆拾起竹筐,目露戒备。
商采采幻化的面容普通,气质却依旧柔弱可?人?,她见状有些不解,下意识放缓了?声线,笑容愈发娇美:“老先?生这是去哪儿呀,可?要一起?”
“回、回村。”老汉身?躯一抖,犹豫半晌,狐疑道:“你这女娃说话就说话,笑得恁渗人?做什么。”
商采采:“……?”你管这叫渗人??
“世道变了?,我们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家,多说是脾气差点。你这样?的……怕是要沾不少人?命。”
老汉抱紧竹筐,一边说一边退,言毕转身?狂奔,瞬息便消失在山路尽头。
旧世遗物
“站住!”
顾一念气势汹汹一声喝止。
几人纷纷反应过来, 一群平日里重话都不曾说过的体面仙君,佯怒追赶。
商采采追在?前边,最是恶声恶气, 掐腰颐指,把这辈子能想到的难听话都说了一遍,要他把话说清楚。
老汉慢下脚步, 狐疑渐消,脾气也重?新上来, “问问问, 有什?么好问的,灾年厄月, 谁不防着点?老汉我算脾气好的了,换成别人你看看?真是,晦气!”
顾念着人多,老汉最后扔下一句啐声, 匆匆离去。几人对着他的背影愤愤斥责, 直到他彻底消失在?山脚,方才长出一口气, 停了下来。
周应淮面露自责,叹了声“罪过”。
凌云霄忍不住问:“避开就?好了,为何?要与他纠缠?”
顾一念摇了摇头?:“这个时间村口定然坐了不少姨娘婆母,叫他这么回去, 不出半日就?要传开附近来了恶人。”
商采采擦了把汗, 无语道:“真是奇了怪,脾气差, 胆子又小。”
打招呼时毫无戒心,对他一笑又险些吓破胆。
顾一念思?忖着:“他们都是最普通的平民百姓, 本就?没有太锋锐的棱角,凡人聚居地魔雾又稀薄,所以受影响不深。而且……”
“本质来说元界人是生前意?识的延续,我猜,魔雾只会影响性情,骨子里?的认知不会轻易改变,或许我们可以先从他们这里?了解些情况。”
商采采面色一红:“我刚刚骂的那么凶……”
方才没来得及多想?,下意?识顺从顾一念,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表现得格外卖力?,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甚是丢人。
“凶点才对,他不是放下戒心了吗?待会也要多多仰仗你了。”顾一念眉眼含笑,勾起的唇角藏着揶揄:“我实是没想?到,浣微仙子还?有这样一面。”
商采采嗔了她一眼,回敬:“还?是玉山君更有本事?,我只依样学?了些皮毛,不及从前玉昆仙宗小祖宗分毫。”
顾一念:“……”
掐腰颐指发脾气,我当年就?这个样子吗?
帝渊低笑出声,周应淮想?起从前在?宗门时她的肆意?飞扬,也忍不住勾着唇角,欲盖弥彰地望向别处。
公玉瑾含笑出言,打着圆场:“玉山言之有理,了解此界情况,从凡人入手更加容易,我们对凡世并不了解,这次还?要多多仰仗你了。”
“好说,好说。”
不提从前的年少轻狂,怎么都好说。
顾一念汗颜,赶紧接过台阶:“看最新完结文加Qqun吴尔寺九呤吧衣灸贰我们快下山吧,这个时辰正适合借宿。”
斜阳照水,山脚下不远便是一处村落。村口处果如顾一念所言,闲坐着许多婶娘婆母。
见?到他们的第?一时间,便目露了然,蒲扇掩唇,嘀咕道:“来了来了,张老头?说的那些人。”
“看什?么?”商采采拿捏着分寸,气怒中压抑着委屈:“你们也要说我杀过人?”
一个中年妇人讶然道:“老张嘴上越发没个把门的,心里?话也能乱说?”
“你也没好哪去。”身旁姨娘不耐反驳。
两人相互怒视,似乎下一秒就?要打骂起来,末了又各自忍下,冷哼着别开头?去。
周围人见?怪不怪,连劝和都懒得,只好奇地打量着来客。
年岁最大的婆母拍了拍身侧树墩,招呼道:“这年岁,丫头?小子们可不常见?了,打哪儿来啊?”
众人各自观察揣度,学?着村民的样子,端着半怒不喜的面色入座,顾一念估量着此处在?凡间对应的位置,回了个不远不近的地方。
婆母并未放下戒心,眯着老眼又问了许多问题。
修士本就?记忆绝佳,顾一念游历凡世数千载,对各地风土人情如数家珍,口中的小城生动真实,很快便得到了对方的认可,有了站得住脚的身份。
“灾年厄月的,人心都浮躁。我们也是心烦,想?着出来走走,看能不能找个出路。”压抑着眼中的烦躁,顾一念如是道。
“年轻人嘛,都这么想?的。”严婆婆唏嘘道:“十里?八乡都不剩几个年轻人,也就?我们这些老骨头?走不动,留着等死。”
“你们一路走来,可见?到哪处没有雾气?”妇人打探道。
顾一念皱眉不语,姨婆反唇讥讽:“你越发没脑子了,若是有,他们不就?留下了?”
两人针锋相对,有了先前的积怨,这次怒火更甚,你来我往,似乎下一刻就?要扭打起来。
手杖重?重?敲在?地上,严婆婆肃着脸,寒声道:“不想?活了是吗?村里?总共不剩几个人,还?不收收性子。”
骂声一滞,二人闻言压下火气,扭头?各自平复。
顾一念心念一动,捕捉到话语中的含义。似乎性情变化越大,距离消散也就?越近,村民已然发现这点,有意?在?收敛性情。
“一把年纪的人了,别叫年轻人看笑话。”严婆婆斥责过后,强撑着扬起笑:“天色不早了,来村里?歇歇脚吧,也和我老婆子多说说外头?的事?情。”
严家村人丁寥落,满村上下仅剩几十老弱,其中还?有不少是外村搬来的。
严婆婆感叹:“雾起十年了,人越来越少,再过几年,或许就?合成一个村子了。”
“十年……”顾一念一怔。
上一次大劫至今已不知年月,在?他们的记忆中却?只有十年。
“是啊,还?有三个月,就?是整十年。”
灯火如豆,严婆婆指着墙上的刻痕,颤颤道:“老婆子我都记着呢。”
村里?久未来过外人,婆姨叔婶们端了瓜子花生,聚在?严婆婆家的厅堂,想?要听他们讲些外头?的事?情。
傍晚时见?过的老汉也在?其中,挠着头?推了推自己带来的瓜子,“丫头?吃,叔以前就?不是啥聪明?人,这几年越发糊涂了,你别在?意?。”
商采采自是不在?意?,但还?是轻哼着别开头?去,没有理会。
灯火燃着,却?没有一丝暖意?。几人看得分明?,此界没有半分生机,山色、食物、乃至这些村民,都只是魔雾凝结出的实体。
西厢燃着灯火,凌云霄与顾琢守着仍昏迷不醒的谢屿,假称照料。
周应淮解释:“我们也有不对。实在?是同伴受伤,一时心急。”
村民神色黯然,纷纷点头?。人是群居动物,大雾十年,十室九空,留下的人都格外珍视生命。
气氛些许沉寂,几位村民肉眼可见?地烦躁了起来。顾一念眸光一顿,主动说起外界的事?情。
村民一辈子守着故土,对远方并不了解。她假称行商之女,说起大雾之前随父行商,从“故乡”小城去往西州的一路风景,引得众人纷纷感叹。
“哪日雾散了,老汉我也出去走走,寻个商行赶车,跟着去开开眼。”张老头?磕着瓜子,向往道。
有人嗤笑,相互瞪了几眼,却?没再吵架,都不敢提及另一个可能——若是雾永远都不会散去,他们该何?去何?从。
默了一会,顾一念问起:“严婆婆可知,附近哪座城人多些?”
严婆婆眯了眯眼,思?索道:“应当是东北向的锦州城,我们去岁到县里?卖粮时,已经见?不到多少人了。今年再收了粮食,我们就?去锦州。”
顾一念点头?谢过,夜色渐浓,村民各自散开,几人也各自回房休息。
严氏原是村中大族,家底颇丰,守着两进的大跨院,东侧还?设有祠堂。族人死的死,走的走,家中只剩自己,严婆婆嫌着冷清,搬到了祠堂旁抄经的小屋,说守着列祖列宗的牌位还?热闹些。
偌大的院子寂静下来,只余他们这些外来者?。满村烛火渐息,月色下,几人聚在?一起,商议着之后的打算。
周应淮思?索道:“元界没有灵气,恢复仙力?只能依靠灵石丹药。在?确定天柱位置之前,我们还?是仿照村民,伪装成此界人为好。”
公玉瑾猜测:“大劫至今至少万年,村民的记忆却?只有十年,或许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清洗重?置。并且……雷符有限,我们的时间并不充裕。”
“或许,我们应当分头?行动。”
这项提议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可,目光齐齐看来,等待着她下决断。
顾一念一一看过几人,每一个都曾与她相伴数百年岁,每一个都是惊才绝艳,曾令修真界拜服的一方大能。她虽有些担忧,却?没有拒绝的理由?。正如周应淮先前所言,他们各有使命,谁都不是谁的负累。
“好,锦州之后,我们便分头?行动。三月为期,打探天柱下落……无论成与不成,三月后,我们灵渊相见?。”
三个月,是雷符能够支撑的极限。三月之后相聚灵渊,或借灵渊之灵气修整,炼器画符,或尝试打通通道,暂避回本界,都是不错的选择。
众人皆无异议,各自分领了去处。周应淮、凌云霄、公玉瑾与公皙瓒去往最为熟悉的本家,探寻属于自己的天柱,属于沈如朽与岑厌之的那份却?暂时没有头?绪,余下顾一念几人暂时不知该去往何?处。
两世有所不同,他们的世界中沈氏早在?沈如朽出世之前便已没落,妖族更是极为排外,连岑厌之这个混血龙子都容不下。
“锦州地处交通要塞,消息流通,这些可以去到那边打探后再做决定,只是……”顾一念沉吟道:“以人身混入妖族,或许不大容易。”
帝渊侧首看向她,头?上忽然冒出一对雪白的狼耳,温声道:“玉山不必担心,你前夜叫我化出的兽耳仍在?,你若要去,自也可以为你幻化。”
“唔,小狐狸怎么样?”他微眯眼眸,似在?想?象,愉悦道:“火红色吧,很适合你。”
神人所化自然与寻常幻术不同,瞒过妖族不在?话下。只是……
夜里?叫道侣化出兽耳?
怪异的目光在?帝渊头?上一扫而过,而后礼貌挪开,复杂地投注到顾一念身上。
顾一念:“……?”
她眉心直跳,计谋与思?量烟消云散,一把按下挺立的狼耳,怒道:“收起来!”
丢人现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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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拜别,严婆婆有些精神不济,老眼看向周应淮搀扶着的人,担忧道:“你们的同伴还?没醒?”
公皙瓒精于药理,一大把迷药下去少说也要昏睡三天。
顾一念佯装担忧,顺势回道:“我们决定去锦州看看,为他找个郎中。”
严婆婆眯眼打量了一番,低声道了句“也好”,而后朝她招手,道:“丫头?,你跟我来一下。”
顾一念眨了眨眼,按下欲跟随的帝渊,独自随她进了严氏祠堂。
祠堂中不盏灯烛,在?微晞的晨光中显得有些昏暗。
这并不符合凡世的习俗,顾一念不解:“婆婆怎么不点长明?灯?”
“点那东西做什?么,都是凉的。”严婆婆摆摆手,随意?道。
眉心微蹙,顾一念颇感异样,默然注视着那道苍老的背影放下手杖,在?昏暗中三跪九叩,颤抖却?虔诚地拜过先祖,而后按下供桌侧方的机关。
咔哒一声轻响,严婆婆自暗匣中取出一方锦盒递来,“丫头?,拿着。”
顾一念心怀疑虑,戒备着打开,内里?却?是一支仙气氤氲的玉簪。
她讶然道:“这是?”
“这可是好东西,严家如今就?剩我一个孤老婆子,但祖上可辉煌着呢……看!”她颤着手指向牌位最高处,笑道:“那是我严家的祖宗,实打实的仙人,这簪子就?是那位祖宗留下的。”
顾一念有些不解,合上锦盒欲要归还?:“祖传之物,如何?能……”
“就?该给你。”严婆婆点了点手杖,寡下脸来。
顾一念微哽,难得的有些不知所措。
“你那朋友没有受伤吧。”她忽然发问,语气却?很笃定。
不等顾一念回话,严婆婆又道:“他和我们差不多,你们不一样。”
心下一惊,顾一念暗自思?量着初来元界,到底没有伪装好。抹去记忆的术法萦在?指尖,她尚有犹疑,不确定是否会对元界之人起效。
另一边,严婆婆摸索着坐下,昏暗中眼神飘忽,絮叨着忆起从前。
“从前族里?的人还?没有这么少,我和子孙们都住在?大宅里?。忘记哪一日,雾气升起就?再也没散开,地里?长不出庄稼,人们可以不吃不喝,也逐渐变得不像自己。老实本分的人变得暴躁凶狠,欺凌乡里?的混蛋变得懦弱胆小。性情变了,本质却?不变……”
她笑意?嘲讽,顿了一顿,继续道:“懦弱的混混仍旧忍不住偷盗,被暴起的老实人一棍打死,怒到极致,他自己也嘶吼着消失。两人都没留下尸身,散进我们周围的雾气。我那时便想?,或许我们都已经死了,眼前的一切,是无间地狱的幻影,是因果轮回的报应。”
“一直乱乱糟糟好多年,死了不知多少人,老太婆我嫌着闹腾,自己搬进了祠堂。圆月为期,一百二十道刻痕,整十年,一切忽然回到了原点。”
“这一次的状况好上许多,地里?有了庄稼,死去的人有了尸首,过上一阵才会化去。那些不合常理、会引起混乱的地方,都有了改变。不变的却?是依旧扭曲的性情,和十年一次的轮回。”
“老太婆自认一生没有做过恶事?,是祖上出过仙人的积善之家,我不清楚为什?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但……你们不该这样。”
她眼中没有太多恐惧,似乎早已在?无尽轮回中变得麻木,视线转向顾一念时,却?忽然生出了几分温和的善意?。
“丫头?,我不知道你们打哪来,但这不是活人该待的地,快走吧,拿着簪子离开这里?,去没有雾气的地方。”
顾一念抿了抿唇,不忍道:“是这根玉簪护佑了您,保住了您的意?识,拿走了它,您会变得和其他人一样。我们还?有别的法子……”
“别说!”严婆婆急切打断,老眼含泪,近乎祈求:“好姑娘,别说了,你就?当成全我,让我最后做个善事?。这么多年,我不敢丢下它,不敢睡在?祠堂外,可我又分明?知道,浑浑噩噩要好过一个人清醒的轮回。”
“姑娘,收下吧。”苍老的面庞上滚落泪滴,声线颤抖。
顾一念默然半晌,强忍酸涩收起锦盒,向她微微躬身,走出祠堂。
日头?已起,天光大亮,隔着蒙蒙雾色却?映不进这方祠堂。昏暗之中,严婆婆拄着手杖,垂首出神,唇边泛着一丝解脱般的苦笑。
迈出大门前,顾一念最后回首,记下了最上首那位严家先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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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绯意??”
摇晃的马车上,帝渊微眯眼眸,似在?思?索,少息轻笑出声:“当然记得,是一个很爱美的仙子,俗世出身,性情爽朗,有一手好厨艺,你们从前常在?一起玩。”
竟还?是旧相识,听起来确实是她会喜欢的人。
顾一念摸着锦盒,从寥寥几语中艰难拼凑着曾经友人的形象,第?一次对覆灭一切的大劫有了确切的感知。
曾经鲜活的人事?物一夕消亡,短暂的寂灭过后,新世重?启,如春风拂过荒野,眨眼又是一片新绿。新的生命诞生,新的故事?开启,人间繁盛依旧。
可这到底不是崭新的,泥土之下掩埋着旧世界的遗骸,猝然而终的生命在?世界的背面无尽轮回,在?极少数幸存者?的记忆中逐渐褪色。
神人永存,她曾经也是这样的幸存者?,如严婆婆一般一次次清醒的见?证轮回,直到走下神坛,成为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方才短暂解脱。
万劫之前或许还?有其他神人,一次次重?启,一个个陨落,最终只留下帝渊一人苦苦支撑。
天道何?其残忍,要留永在?之人清醒的见?证一切。水亭独坐时,他是否会回忆太古之初,那个真正崭新的世界,是否会想?念从前交好的友人,欢聚的时光。
亦或者?,只是无动于衷的枯坐,麻木等待着下一次寂灭到来。
顾一念忽然想?起飞升那日,初次去见?帝渊时的震撼。
重?檐压日,玉阶枕勾,天宸宫高居流云之上,与日月齐辉,几乎要冲破天顶。帝渊孤身坐在?最高处,神光蕴蕴,让人看不清楚面容。
初时她只觉神人凛然不可攀,现在?想?来,那分明?是天道之下避无可避的压抑。
村人处买来的马车十分简陋,冷风吹开粗布门帘,被男子高大的身躯挡下,顾一念舒适地倚在?他怀中,怔怔出神,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指把玩,牵起凑到唇边轻吻。
良久,她问:“为何?元界没有仙人?”
“自然是因为……”
啄吻落在?耳畔,似是安慰,帝渊轻叹,道出她已然猜出的结果:
“他们早在?大劫到来之前,便护佑众生而死。”
各奔东西
“天界一直将神仙并称, 达金仙境界者皆可尊一声神君,便是这个缘故。念念曾说过,他们?每个人都有不逊于神人的品格, 只是天道不允许成神罢了。”
“所以,多信任你的同伴一些吧。”
马车上帝渊温柔的安慰犹在耳畔,顾一念面露沉吟之色, 有些不敢与面前混乱的场景联系到一起。
六世家闻名此?界,属于他们的消息并不难打探。寻到锦州最大的茶楼, 扔上一锭银子, 在最好的位置坐下,无需刻意去?问, 不一会便听到了相关的议论,搭上几句话,便对几家的位置与家主,乃至逸闻趣事了如指掌。
与严家村相似, 十年间?, 这里的人们?也?早已学会压抑脾性,磕磕绊绊, 别扭却紧密地聚在一起,骂声哼声始终贯穿,维持着不友好但顺畅的交流。
顾一念可靠的同伴们?有样学样,夹枪带棒, 嘲讽伴随着拍桌、怒目, 热火朝天,与茶楼的氛围十分相合。
商采采欲争取妖族之行, 不敢向帝渊索取兽型,倒向着顾一念阴阳怪气:“渊公子对姐姐一心一意, 本?领只愿用在姐姐身上。采儿?自知比不过姐姐,今日觍颜求姐姐让我一次,只要一次,一次就好。”
“嘶——”
邻座停下话题,诧异回首。
帝渊半揽着顾一念,冷笑拒绝:“做梦,我的一切都只会给念念。”
公皙瓒蹙眉敲了敲桌,抱不平道:“你们?两个整日如胶似漆地黏在一起,总该给别人点机会。我看不如你们?两个分开一阵子,渊公子和采儿?,念姐和琢弟。”
顾琢眼神一亮,期待地看过来:“可、可以吗?”
帝渊断然拒绝:“不行。”
少年眼眸瞬间?黯淡,乖巧道:“都听渊哥哥的。”
“那?,我要和采儿?姐在一起吗?”
“不行,我不喜欢年纪小的。”
商采采当即拒绝,她的实力?在众人中当属下等,没把握带好心智尚不成熟的顾琢。
周应淮目露担忧:“采儿?若不嫌弃,明日就来我家吧,我会尽力?保证你……”
顿了顿,他耳尖泛红,顺着众人的加密逻辑说道:“保证你满意。”
“嚯!”又是两桌人低呼出?声,放下手中瓜子看了过来。
顾一念忍无可忍:“够了,今晚我们?再细说。”
她这话没有旁的意思,结合着方才的言论却似炸开了锅。一个性急的中年男子猛一拍桌,怒斥:“世风败坏,公然谈论床笫之私也?就算了,还多人一起?”
“那?个垂着头的怎么回事??不会是你们?强抢来的吧?”男子狐疑道。
周应淮身旁,谢屿裹着长袍,身子被捆仙索束缚,艰难摇了摇头晃下兜帽,黯然道:“我是自愿的,跟谁都可以,便是死也?毫无怨言。”
中年男子夸张道:“你们?还要玩出?人命?”
顾一念嫣唇微颤,气道:〔怎么连他也?这样了?〕
一早醒了不说话,第一句话就这么震撼人心。
“住口?!你这老匹夫糊涂了不成,分明是句表衷肠的情话,这种帽子也?好给人扣?”
中年男子对座,方才与他对骂的书生跳出?来说了句公道话,随后?辩驳道:
“多夫共侍有何不可?灾年厄月的,谁管你那?些道理?从前男子娶妻纳妾,现下女子多几个夫君也?未尝不可!”
二人唇枪舌战了一番,中年男子愤愤离去?:“荒唐,荒唐!”
“嘁,老古板。”
书生赢得论战,面露喜色,眯着眼朝顾一念这桌看了看,摸索着端起瓜子寻来。
“别理他,一个老古板罢了。人活着不就图一个开心,这年岁连官府都没了,那?么守规矩做什么?”
他一身落第秀才装扮,却读书读出?了怯远症,相隔一道长桌,瞧不清对面的人影,反复揉了几次眼睛,数过人数,话音渐弱:
“你们?……你们?九个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重要?”
说着说着,话尾还带上了疑问,明显怀疑起了自己,似乎觉得不管什么年月,这个数量都有些突破极限。
“九个?!”
远处未曾看清的茶客惊呼着站起身,抻直了脖子来看。
“还真是九个,有男有女。”
“九个人也?能过日子?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浮躁!”
“九个人别说是床了,一铺炕恐怕都睡不下!”
“这个,那?个……”书生支吾半晌,匆匆道:“你们?开心就好,小生、小生先?走一步。”
帝渊埋首在她肩上,笑得轻颤。
公皙瓒唯恐天下不乱,不顾自己也?是九人之一,大笑不止。
除此?之外?的几人沉沉不语,默契地决定出?了此?城后?再换一副面容。
再一次颜面尽失,顾一念沉痛闭眼,起身轻声:“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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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之后?元界便要再入轮回,得了消息,公玉瑾四人当天下午便改换容貌,各自去?往目的地。
帝渊开口?,可确保他们?的容貌不会被任何人识破,除却帝妄。
野旷天低,送走了四人之后?,顾一念、帝渊与商采采、顾琢相对无言,僵持不下。
静了半晌,顾一念开口?劝道:“妖族躯体强大,性子又普遍桀骜,不适合你。”
这一世的岑厌之出?生更早,是拿稳男主剧本?,真正一步步厮杀闯出?来的真龙,即便是顾一念也?没有把握能稳妥接近。
“相比之下,师尊性情和善,冷静自持,即便受魔雾影响,也?不会太过出?格。所以,还是我去?妖族……”
帝渊点头认同,话音刚落,就伸手抚上她的发顶,薄唇微动,一双火红的狐耳瞬间?挺立头上。
顾一念怔愣一瞬,微挑细眉,眸子斜睨,狐耳竟也?随之抖动了两下。
帝渊笑意温良,勾了勾唇角,自己头上也?弹出?一对雪白的狼耳。
商采采深吸一口?气:“……我还活着呢。”
〔我也?是……他好会,太好磕了呜呜。〕914沉浸于资源库,抽空夸了两句。
顾琢眼底清澈,见怪不怪,安心等待讨论的结果。
顾一念强忍下没有发作,指了指不远处的树下,将人赶走。帝渊好脾气的听从,还顺手抄走了谢屿与顾琢。
旷野风寂,顾一念静了静心,继续刚刚的话题:“师尊性情更和善……”
“那?是对你。”商采采打断,冷静分析道:“我的长处不在仙力?,而在……装模作样,挑拨人心。”
她轻笑着垂眸,面露自嘲:“妖族心性简单,适宜我施展长处,带上小顾仙君,也?可相互弥补短处。”
“至于清和道君……我从未看清过他,亦不敢在他面前戏耍手段。”
见商采采面露惧色,顾一念无奈,只好认同了她的提议。
“让帝渊给你化兽形。”
顾一念拍拍手起身,险些被自己火红的长尾巴绊倒,才发现帝渊竟头上身后?给她化了个全。
轻咬贝齿,她眸中怒火晶莹,道:“堂堂神主,一点体面不顾。”
忙完这阵,定要好好收拾他一顿。
顾一念幻化的容貌平凡,面颊微圆,远不比真容精致靡丽,一双眼却仍旧艳色凌人,盛满怒色时,如五月榴花一般焰焰灼灼,能将晚晴的天都染红半边。
配上火红色的狐耳与蓬松张扬的尾巴,更是格外?娇纵艳美。
商采采鬼使神差地捏了一把,对上她错愕的神情时面颊微热,慌乱错开眼神,转移话题:“在神主的记忆中,你们?已相爱了不知多少岁月,这些事?或许你们?从前就常做呢?”
“绝无可能!”顾一念断然道。
商采采笑意微收,神色认真:“也?没什么不可能的。他若无情,便是高高在上的神主,万劫永在的神人。他若动情……”
“什么?”顾一念蹙眉。
“就是个活了不知多少年岁的老男人,风月入骨,满肚子花花心肠。”
商采采目露爱怜,不忍劝道:“念念,你斗不过他的。就……从了吧。”
顾一念:“……”一派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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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一念与商采采最终商量好结果,去?树下寻人时,顾琢正支愣着一对玄色的狼耳,抱着大尾巴玩得开心。
他挨着帝渊而坐,看向对方头顶相似的狼耳时满眼写着动心,乖巧唤声:“爹爹,能不能……”
“不能,闭嘴。”
“哦。”
商采采嘀咕着:“他对自己爹是神主这事?,还真是接受良好。”
一个神人,一个妖鬼,竟真心相待,认认真真做了一回父子。只能说围绕着顾一念,似乎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顾一念则是想到顾琢飞升数百年,坚持不懈请职背德星君之事?,也?不知帝渊隐在神光之后?,该是怎样的咬牙切齿。
坚持了几百年没抽他,到了玉山之后?还处处照料,是真心拿他当晚辈疼爱。
见她二人相携走来,帝渊半点不惊讶,似乎对结果早有所料,抬手一点,薄唇微动,商采采头顶便生出?两只雪□□嫩的兔耳来。
商采采怔了怔,为难恳求:“神主大人,兔子是不是过于柔弱了些。”
“犼形似兔,却喜食龙。”帝渊不紧不慢道:“柔弱其表,凶悍其里,很合浣微仙子。”
商采采尴尬垂首,猜想他一语双关,同时也?在说从前针对闻如许的事?情。先?前在天宫时,她坚持认为闻如许身份有异,包藏祸心,时不时就要挑拨几句,勾着顾一念宿在她府上。
自打帝渊身份揭露,她悔不当初,整日提心吊胆,要不是紧接着进入元界,一路都有要事?牵绊,只怕早就扛不住请罪去?了。
招手唤来顾琢一起同行,离开之前,商采采鼓起勇气道:“神主,玉山,我们?先?走了。祝你们?一切顺利……永结同心。”
顾一念无语:“……这种时候就别说这个了。”
真的很像被胁迫。
危险地瞥了眼帝渊,顾一念在小本?子上又为他记上一笔,决心出?了元界之后?,再一起去?算总账。
一行人各奔东西,旷野风清,最终只剩三?人。
谢屿蜷身在斗篷中,干裂的唇动了动,默然道:“杀了我吧。”
琴娘沈念
谢屿不喜多言, 却向来可靠,无论在?凡间还是仙界,都是顾一念十分信任的伙伴。
他们年少相识, 见证过彼此最骄阳似火的时光,有过共同在?意的人,喜爱的事物?。
谢屿曾在国破之时舍身护她, 身中数刀,血流如注, 拼着最后的力气向她嘶吼, 快跑。
也曾在她入沈如朽座下,风光无两之?时默默退开, 自寻门路修炼,独自追查当年的祸因,全灭带来魔雾的蛮族,将已成一片荒城的盛京一把火烧尽。
他做尽了身为仙门弟子的她无法去做的事, 为他们共同的故国复仇, 而后传书一封,道句安好, 再无音讯。
顾一念曾以为他早已?陨落在?不知名?的地方?,在?岑厌之?飞升后,她苦寻最后一位主角不得,索性隐居清修, 再不入凡世。未曾想?, 谢屿久未听闻她的消息,竟担忧地寻上?门来。
顾一念愕然发现, 这位两千年余年未见的故人,不但是最后一位主角, 还体贴地将自己修到大乘后,主动?送上?门来。
“你可真是闷声干大事,不声不响修到了大乘。”她不可思议道。
谢屿气息内敛,毫无大乘修者的威势,一身故国制式的骑装,半旧不旧,连腰间剑穗都与记忆中极为相似。明明已?是大乘修者,平日里却低调至极,从不在?外显露声名?。
他仍守持着旧礼,口称殿下,奉她为主。见玉山清冷,便任劳任怨为她收整起庭院、烹饪煮茶。初时每日上?山下山,日暮之?前?必要离去,刻板认真,像个守时的短工一般,说要顾及着顾一念的声名?。
顾一念无语:“我还有那?种?东西?”
谢屿却摇了摇头,神情严肃,说一切都是他的错,听信外界传闻,以为她过得潇洒肆意,不愿现身打扰,反倒使她失去应有的助力。
顾一念解释过,劝慰过,也多次表示不必再分主臣,只以友人相交便好,谢屿却始终不愿意,将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总是背负着过量的沉重与愧疚,直到现在?也是一样?。
大雾十年,荒野草盛及腰,兜帽之?下,谢屿的身体被紧缚,倚在?树旁时的姿态有些怪异,狼狈垂首,不见统领天兵时的挺拔俊逸,但求一死?。
“你并没有对我们造成实际损害。”顾一念蹙眉。
甚至还暗中提供了帮助。
比起处置他,她更想?知道是否还能挽回。
“你若连死?都不怕,不如说说你知道的事情。”
谢屿张了张唇,哑声说出自己的来历:“元界没有另一个谢屿,自出生起,我们便被融合。年岁越长,记忆便恢复的越多。”
“帝妄在?我识海中刻下烙印,予我三份使命。一是年少相恋,乱中弃你而去。二是转世再会,苦恋不得,为你而死?。死?后不久,你偶然知晓前?世隐情,我曾为护殿下而遭千刀万剐,死?状惨烈。”
〔好歹毒的剧本!〕914吸气道。
顾一念愕然过后,蹙眉道:“这和帝渊有点像,除了……”没有误会,死?法安详。
帝渊眼神幽幽,似乎在?说,你也知道自己负了我两世。
顾一念大致明白是他分神下界,阻止了帝妄针对自己的阴谋。尴尬避开对视,继续问:“第三个呢?”
谢屿避而不答,重新合上?双目,语气疲惫:“我曾试图逃脱摆布,在?凡间时,也曾以为已?经成功。可随着时间增长,身体里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越来越多,我明白背叛只是时间问题。”
“殿下,侯爷,杀了我吧。”
他仍旧唤着千年前?的旧称,即便那?十几年的短暂岁月,在?仙人的生命中只是匆匆一瞥。顾一念忽然明白了谢屿一直以来的坚持,时日越久,被上?一劫的自己取代的便越多,他只是想?铭记着,谨守着真正属于自己的身份罢了。
“那?不是你,也不是上?一劫的你。”顾一念想?起他与公玉瑾截然不同的数值,肯定?道:“是帝妄操控了你。”
“并且,你仍旧有可能恢复。”林中睁眼,恢复意识的瞬间,他的主角数值从百分之?五恢复到了百分之?十,便是铁证。
“采采与小琢可以凭借意志改写命运,你或许也可以,去试试吧。”
捆仙索被解开,识海中被打入一道凝缩的雷元,却只是安静蛰伏,并未炸开。
谢屿困惑睁眼,一块镂刻重檐的墨色玉佩正入怀中。
“此行事大,我不能留你,亦不得不防你。你如今身体九成皆由魔雾控制,恐怕也不适合回到天宫。”
顾一念轻叹一声,释然道。
“就此别过,各自去寻我们的机缘吧。”
*
“他或许会给你带来麻烦。”
车帘落下,遮掩住旷野中寂然独坐的身影,帝渊眉眼含笑,轻声道。
“你若觉得该杀,方?才怎不出手?马后炮。”
顾一念嘴馋的紧,忍不住从储物?戒中摸出几块点心,顺手也塞了他满嘴,不满道:“话说的周全,你们神人不染因果不沾血,我便要诛杀一个还没来得及犯错的仙人?”
帝渊笑意狡黠,凑过来用鼻尖轻蹭了蹭她的狐耳,笑道:“只愿为玉山君沾染因果。”
狐耳敏感的一抖,呼吸微滞,顾一念气恼道:“给我变回去!”
“我不。”
帝渊得寸进尺,唇瓣轻碾,声音紧贴着兽耳响起。
顾一念一抖,眸子中怒意晶亮,威胁道:“你给我等着,回天宫之?后……唔!你属狗的吗,还咬人?”
“属狼。”
帝渊引她去摸自己头顶挺立的狼耳,愉悦道。
轻吻着狐耳上?淡淡的牙印,倾身将她抱的更紧了些,本文由Q群幺污儿耳七雾耳吧椅整理本文上传贴耳低语:“下官、任凭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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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月城里新来了一对小夫妻,从东洲一路抚琴而来,曲目新奇,技艺精湛,据说还有安神宁心之?效,引得各城纷纷开出高价留人。
小娘子却道不爱名?利,只想?追求更高的琴术境界,与夫君两个凡人,大胆进入修士聚居的寒月城,一心要拜沈家?家?主为师。
连续三日立在?沈家?门前?,沈如朽不为所动?,连门童仆役都没给她多一个眼神。
迫于生计,小娘子抚琴路边,夫君袁郞则支起茶摊,打点营生。不偏不倚,正在?沈府不远的巷口,沈家?人日日必经之?地。
安神宁心的功效太过难得,茶摊日日爆满,抢不到位置的甚至自带板凳聚在?巷口,一时将那?名?为沈念的琴娘捧上?了神坛,投钱掷花,每日盆满钵满。
琴娘却坚持只留铜板,日暮曲终,将金银元石全部返还,款款一礼,高洁道:“谢诸位抬爱,但小女子不求名?利,只想?守得琴心,追求更高的境界。”
她身形纤细,钗裙素朴,清冷冷抱琴而立,说这话时垂着眸子,素白的小脸上?满是倔强,叫看客愈发心生敬佩。
〔我这辈子,竟还能说出这种?话。〕
顾一念内心惶恐,止不住地心虚。强撑着高洁清冷的姿态与帝渊收拾了茶摊,匆匆离去,身后仍萦绕着众人声声敬佩的赞叹。
她和她的琴客们,一个敢说,一个敢听,连日来的闹剧让沈家?人气愤不已?:“这般匠气,还敢谈境界。”
“哎!那?么较真干嘛?”修士伸了个懒腰,乐呵呵劝道:“匠气不匠气的,有用就行。”
“就是,什么年月了,对人的要求别那?么高。”
“可惜她只是个凡人,作用有限,静不下来多久,晚间就又?会烦躁起来。”
“多好的苗子,要不你们劝劝沈家?主收下,万一能成大器呢?”
修士们议论纷纷,无不对顾一念曲中微末的宁心之?效推崇至极,毫不顾忌真正的琴艺,听得沈家?子弟火冒三丈。
又?一个弟子告到门前?,沈如朽调弦的动?作顿了顿,阖眼压下心间的烦躁,声线冰冷:“退下。”
沈氏三长老压着怒火,谏言道:“家?主,那?女子在?巷口弹了五天,大言不惭,说什么琴心、境界,不能任由她这样?下去!”
沈如朽冷声道:“巷口而已?,不必理会。”
“是。”三长老深吸口气,勉强忍下。
话音未落,府外琴音又?起,弦音清晰,似乎只隔一道院墙。
三长老一怔:“欺人太甚!”
巷口不够弹,还到人门口来了。
沈如朽阖眼,仍道:“不必理会。”
三长老愤而起身,撸起袖子,怒气冲冲地背手走了两圈,越走火气越低,莫名?安定?下来,迟疑问:“家?主?这曲子……似乎真能安神。”
沈家?亦有不少宁心静气的琴曲,安抚凡人与低阶修士不奇怪,但寥寥几音便能安抚他们这样?的高阶修士,无需修为,亦不损及自身,实在?难得。
沈如朽眉心微皱,仿照着她的曲调抚琴,音韵和畅,舒缓清灵,意境有如云泥之?别,偏偏效用微乎其微。
二人对视一眼,意识到此女并不简单。
思忖片刻,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若能教她修炼元力……”
“若能叫她诞下小主……”
沈如朽闭了闭眼,艰难压抑着躁郁,咽下脏话,矜持道:“出去。”
三长老坚定?点头,夺门而出,不多时,便强拉着一素衣琴娘入内,身后还坠着一个怒发冲冠,不停撕扯相护的高大男子。
三长老兴高采烈道:“家?主,抢来了!”
帝渊怒斥:“我家?念娘年方?二八,你这老东西,无耻!”
沈如朽抬眸瞥了一眼,猜出缘由,一再压抑的心绪加倍翻腾袭来,心头一痛,唇边竟溢出一丝玄黑血迹。
顾一念一惊,当即落座抚琴,泠泠琴音响起,没了院墙的阻隔,安抚心神的功效愈发显著。
这是她在?浮空云海破解妖乐时所得的静心之?曲,虽不便使用灵力,效用大打折扣,但沈如朽本就定?力极佳,以此为引,几息时间便平复了下来。
白衣仙君缓缓睁眼,熟悉的面容上?流露出陌生的打量:“你很特?别。”
顾一念佯装不懂,惊喜道:“家?主赞赏我的琴音?”
沈如朽不答反问:“会用剑吗?”
顾一念摇了摇头,笑道:“会用鞭。”
三长老不满道:“尚未定?亲,莫讲荤话。”
“……”
顾一念笑意僵在?唇角,沉吟片刻,将手中琴递给帝渊,自腰间摸出一道银白长鞭,利落一甩。
“您刚刚说什么?”
“没、没什么。”
三长老老脸一红,若无其事将视线移向别处。
沈如朽忍无可忍:“出去。”
“好嘞。”
三长老再度夺门而出,顾一念缓缓收起流光,一时到有些感谢他无心的插科打诨,将事情岔了过去。
这个世界的沈如朽与她熟知的师尊有很大不同,压抑,阴沉,有着不加掩饰的锐利。
旁观者清,商采采的担心是对的,这样?的人不是能轻易蒙骗的。若是他的本质没有改变,那?么比起曲折心计,直白坦荡才是最佳的途径。
“使鞭子的琴娘可不多见。”
“会静心之?曲的琴娘也不多见。”顾一念坦荡回望,大胆试问:“念娘愿以琴曲,换一个进入沈家?的机会。”
沈如朽勾唇,冷然道:“是进入沈家?,还是接手沈家??”
顾一念谦虚道:“都是沈家?人,各凭本事。”
“你应当知道,沈家?据守重宝,不会交给一个凡人。”沈如朽沉沉道:“沈念娘,我给你两个选择,诞育子嗣,或成为元修。”
“你抚琴的手法有我沈氏的痕迹,不管你为何而来,进了沈家?的门,就别想?再出去了。”
顾一念微微垂眼,料想?他果然听出了自己琴音的出处,一句“师父”刚刚出口。
帝渊挺身而出:“生,给我们备个房间,现在?就生。”
顾一念:“……?”
*
顾一念抱紧了琴,尴尬坐在?门槛处,听着身后的争吵。
“你们俩的孩子,和我沈家?有何关系?”
“念娘姓沈,是您的嫡亲弟子,我们的孩子就是您的嫡亲徒孙。”
〔沈如朽竟然真的和他吵。〕914不可思议道。
〔师尊真的受魔雾影响很多。〕顾一念颇为担忧。
不远处,沈家?三长老探头探脑,支着耳朵听墙角。见她独自一人,抖着袖子颠颠过来坐下,问:“你真是家?主的弟子?”
顾一念含糊道:“算是。”
屋内,沈如朽冷声:“弟子?我可教不出这么拙劣刻板的琴音。”
顾一念面色一红,小声反驳:“话不能说这么满。”
虽然只有短短十年,但这确实是他本人的教学成果。
三长老赞同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语带萧瑟:“谁还没几个逆徒呢。”
顾一念:“……”那?也不能这么说。
帝渊是诡辩的好手,句句不离生孩子,要沈如朽将其认作下一代家?主,还指责对方?思维固化,雾起十年,人才凋零,不应固守门第血脉成见。
“能得孝子贤孙守家?门,头上?绿些又?何妨,家?主,要有容人之?量!”
“荒唐!”沈如朽怒不可遏,拍案而起,话音未竟一声重响率先传来。
帝渊慌乱上?前?扶住,高声唤人:“娘子快来,老东西气昏了。”
顾一念一惊,顾不得他无礼的称呼,抱琴而入,在?小榻边急急抚琴。
她琴术本就不佳,急切之?下愈发没个章法,除了音阶正确之?外,毫无美?感可言,几乎与914这个人工智能不相上?下。
沈如朽一代音修大能,竟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琴音中缓缓平复了心境,悠悠醒转,望向她的目光满是复杂。
尽管知道这不是曾教导她的那?位,顾一念还是忍不住垂眸,心虚道:“我再学学?”
“不必。”沈如朽幽幽长叹,“修士修为越高,受影响越深,我已?是强弩之?末,没有多少日子了。”
“这癫公所言有些道理,人才难得,不必拘泥于血脉……”
帝渊兴致冲冲道:“师丈放心,我定?会日夜努力,与娘子诞下麟儿,继承沈家?。”
语毕拉起顾一念,急切道:“来人,安排房间。”
沈如朽压下喉头腥甜,对顾一念道:“修士受元气影响更深,未必就比凡人长寿。你若有胆,便正式行过拜师礼,去参与家?主试炼。不过……”
他闭了闭眼,额间隐现青筋,神色隐忍。
顾一念忙道:“您说。”
“与这癫公和离!”
世家异变
沈如朽魔雾入骨, 心眼着实小的可以。
一纸和离书当众宣读,犹觉不够,顾一念拜师大典大宴全城, 风光无两,帝渊则一身粗布下人服,忙的分身乏术。
门前迎客、宴前端茶, 最后还要?亲自捧冠奉上,让沈如朽为顾一念加礼。
“杀人诛心?啊, 你就这?么认了?”三长老神情复杂地蹲在堂后, 肩膀撞了撞身侧一身下人装扮的帝渊。
夫妻本是同林鸟,富贵当头各自飞, 实在令人唏嘘。
帝渊默了默,顺着他的力道跌坐于地?,抬眸时眼?眶微红,咬着牙隐含恨意。
三长老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 略微慌张, 解释道:“虽是我抓你们回来的,但我真没想过要?这?样折辱于你。”
帝渊眸光幽幽:“你想念娘为沈家诞育子嗣。”还不如和离收徒。
“沈家名门正派, 怎会做夺人妻子的事情?!诞育子嗣……可以杀了你啊。”三长老摸了摸鼻尖,心?虚道:“士可杀不可辱嘛。”
见帝渊仍旧一脸怨色,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有时候找找自己的原因, 这?么多年了还没有孩子, 说话又?难听,或许不只是家主, 念娘也早就厌了你呢。”
“你说话不难听?”
帝渊咬着牙重重撞过去?,扯着领口?将人按倒在地?, 拳头如雨点般纷纷落下。
前堂便是沈家十年来最盛大的拜师典礼,三长老自觉理亏,又?不敢张扬,忍气防了几手,忽闻前头传冠加礼之声传来,愤愤一推,粗声粗气道:“差不多得了。”
帝渊一甩袍袖,端起玉冠离去?,临走轻蔑俯视,“哼!”
三长老气势汹汹,撸起袖子来回走了几圈,到底不敢误家主收徒的大事,对?着虚空划拳,跑去?了偏院无人之地?发泄。
沈氏宗祠依山而建,重檐高柱,瑞兽镇脊,倚伴云霄。顾一念一身月白?弟子服,行过九九长阶,一九一叩首,足足十次三叩九拜,才得以进入正堂。
或许是早知会与她?有一段缘分的关系,下一世的沈如朽并未为她?举办过拜师礼,顾一念认真行礼,郑重起誓,像是弥补了某种遗憾,在心?底同时向两个沈如朽承诺,忠于师门,忠于使命,永不忘记自己的来处。
下一世的沈家早在沈如朽出生之前便已败落,他自己恐怕都没见过这?样的盛况,顾一念认真而虔诚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决心?归去?之后与他详细描述见闻。
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族老唱念过后,帝渊躬身献上玉冠,托盘高高举起,借着身前的掩饰,向她?微微一笑,眨了眨眼?。
沈如朽恍若未见,玉白?修长的大手执起一只紫光檀梳,捧起青丝认真梳理,为她?束发加冠,赐名训诫。
“沈氏三十二代嫡系大弟子,赐名……一念,愿汝不忘誓言,心?守一念,乱世之中,为沈氏守住道心?,为黎民提供庇护。”
顾一念心?头微动?,忍不住抬头,眸光怔怔望着他,半晌方道:“是,谨遵师尊教诲。”
*
〔他发现了吗?〕914焦虑吃手。
〔不知道呀。〕顾一念无奈道。
“用心?不专。”藤竹小鞭打在手背,沈如朽冷然道:“一念,继续。”
“是。”顾一念老实垂眸,细白?指尖缓缓拨琴。
自拜师礼之后,沈如朽便舍了名姓,只唤她?“一念”,每每叫914十分心?惊。
不但如此,帝渊还成?了他的贴身近侍,日日跟在身后,目光幽怨地?打扇斟茶。
“啪。”
藤条准确无误地?抽到身后人的肩上,打断了他深情?款款的凝望。
顾一念指尖一抖,眸中立马生出疼惜,琴音暂停。
沈如朽额角微跳,挥手叫人退下。师徒对?坐,自弹了一遍琴曲。
清若流泉,悠若舒云,曲终余音绕,配上白?衣修士深若幽谷,冷若崖松的气质,端的是一副赏心?悦目的视听盛宴。
顾一念由衷赞叹:“此曲只应天上有!”
悠然长叹,沈如朽淡淡问:“只应天上有?这?便是为师无法奏出静心?之效的缘由?”
顾一念垂眸未语,自己也在暗暗思忖。
此曲源于浮空云海,乃是妖仙之乐,从未在人间弹奏,这?或许是缘由之一。不过……更有可能?的是,元界一片死寂,从人到物都只是不同程度的魔雾聚合体,已死之身,无法再弹奏出清净心?神、鼓舞生机的乐曲。
沈如朽没再追问,转而沉声:“不只是我,你也毫无长进。”
“琴声刻板,毫无韵味,便是放一只傀儡去?弹,也不会更差了。”
顾一念:“……”
倒也不用说这?么狠。
她?不是真正的凡人,实打实学琴数百年,这?些问题自是知晓,只是百般努力,当真改不了一点。
“师尊,徒儿尽力了。”
“师尊信你。”沈如朽闭了闭眼?,难得好说话,轻叹一般:“他应当也尽力了。”
心?头微动?,顾一念讶然道:“师尊说什?么?”
沈如朽摇了摇头,轻咳抚膺。他修为极高,多年来吸纳魔雾修炼,早已到了强弩之末,消散在即。
素手覆上琴弦,顾一念欲要?再奏,沈如朽却微微摆手:“不必了。”
“去?吧,三日之后,三长老会带你参与最终试炼。”
他目光沉沉,似是能?看穿她?的心?底。
“记住你的誓言,如有违背,必有天责。”
“是。”
*
三日不长不短,顾一念参加试炼那日,刚好是此界循环前的最后七天。
她?耗费了太多时间准备,一路打开声名,在沈府外奏琴吸引兴致,以及拜师沈如朽,由着他试探、教导,最终取得一份不算信任的信任,由她?试上一试。
三日禁足一般,关在房中,复习一月来学习的曲目,几乎都是另一世的沈如朽曾教过她?的。
女子身着月白?衣裙,纤纤十指游刃有余地?弹拨着琴弦,小窗风动?,案头一枝白?栀子幽香阵阵。
本该是极美?的景色,奈何琴音刻板,满是匠气,连看守的小弟子都有些听不下去?,眼?见天色渐晚,寻了个由头便溜之大吉。
夜色彻底暗了下来,一身着粗布衣衫的身影缓缓走过水桥廊亭,敲响窗棂。
顾一念没去?盏那些毫无温度的烛火,月色清浅,她?单手撑着下巴,望向窗边,含笑道:“明日就要?试炼了。”
她?从不敢看轻沈如朽,更何况是强弩之末,背负着一族使命的他。轻易收她?为徒,给她?机会,却又?无时无刻不带着打量,时不时提醒一番莫忘誓言。
这?最后的历练定然有蹊跷。
“放心?。”
帝渊神色略见疲惫,取出令牌在手中把玩了一番,古朴錾金,雕刻着三长老的名讳。
“府中各地?几乎都探查过了,没有天柱的气息。”
“所谓试炼,应当就与天柱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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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开启继任家主试炼那日,凌氏的新旧家主之争也恰好落下帷幕。
约莫两月半之前,一名凌不悔的少年孤身来此,手持信物,声称是家主凌云霄流落在外的亲子。
少年眉眼?凌厉,与凌云霄有八成?相似,天赋卓绝,犹在音术一道上,一点就通。短短两月间通晓凌氏家传所有琴曲,除却入道尚短,体内元气不足外,几乎堪与父亲凌云霄一比。
“不悔。”凌云霄深深喘息,收功回眸,“为父说的,都记下了吗?”
“孩儿记下了。”凌不悔单膝跪地?,扬声背诵家训,对?改名换姓给前世的自己当儿子没有半分的抗拒。
凌氏人心?不齐,易出内鬼,前世今生皆是如此。门外黑雾涌动?,无数死于夺权的修士倒在庭中,身躯逐渐散逸,与黑雾融为一体。
凌云霄双鬓泛白?,艰难抚膺,一阵剧烈的咳喘之后,挑眉嗤笑:“这?哪里像人?不悔,你说,我们还是人吗?”
雾起十年,六大世家艰难维持着凡世的稳定,身为家主的他们拼命吸收所谓的元气,转为元修,压抑着身心?双重的煎熬,早已是强弩之末。
跪在地?上的少年抬眸,定定看向前生的自己,狼狈不堪,身遭黑雾涌动?,几欲溃散。
可那眉眼?间的桀骜不屈,甚至更胜太平之世里飞升成?仙的自己。
那是没有师姐与师门庇护的他,是独自守下了偌大家业的他。即便在大劫中覆灭,也在死后延续意识,坚守使命,护佑着一座城池,一方百姓。
“是人,心?犹在,志不改,便是人。”
名为凌不悔的少年深深稽首,向他敬佩之人索求:“请将至宝交予我吧,我将以身相护,至死方休。”
凌云霄毫不犹豫劈开鹤鸣琴,在对?方愕然的目光中将一截一尺余长,白?光蕴蕴的柱形物扔去?。
“给,它若认你,自会随你心?意变化。若不认,便也藏到……”
尚未说完第二个方案,天柱在触及到少年手掌的瞬间,白?光大盛,逐渐凝缩成?巴掌大的一团。
凌云霄一哽,微挑眉峰,自嘲道:“连我,也有十年无法控制它了。”
凌不悔未言,静静收起,向他郑重一礼,欲起身时,肩上却传来沉沉地?压迫。
双鬓斑白?,已见老态的中年男子,附耳在仍青春年少的修士耳边,玩味道:“好孩子,爹是不是忘了告诉你……”
“我一生不近女色,元阳犹在。”
那只手重重在他肩上拍了两下,头顶传来兴味十足的笑意。
少年波澜不惊地?起身,静静说出道别。
中年人望着满庭狼藉与死气渐盛的城池,颓然长叹,“走吧,走吧,去?新的地?方建立凌氏,延续我们的使命。”
“对?了,你真正的名字是?”
少年步入长夜,声音清晰传来,他没有回头,即便可以想见,身后之人的神色定然十分精彩。
“永陵凌氏,凌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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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氏家主惨死新婚之夜,逆鳞被整片拔掉,其下掏出偌大空洞,丹田之处,妖丹亦被整颗挖出。
朱甍碧瓦,画栋雕梁。红烛摇曳,异宝堆满寝殿,满堂华彩分毫未乱,一丝打斗痕迹也无。
殿外欢宴依旧,殿内,一条残破的银白?色龙身迤在榻上,龙目安然闭合,如同引颈就戮一般。
乌色的血液染在大红喜被上,将上头栩栩如生的龙兔刺绣淹没,仅余一只鲜红的兔眼?。圆如杏核,两头尖尖,微挑的眼?尾娇媚可人,犹可见那痛下杀手之人,当初刺绣时含羞带怯的小女儿情?态。
家主夫人的哑巴弟弟不胜酒力,打着酒隔傻呆呆地?坐在角落,少了姐姐的庇护,无人愿意理会,连何时退场都不知晓。
“采采姐,你喜欢上他了吗?”
大功告成?,二人不再顾惜仙力,驭势飞舟全速向灵渊而去?。
商采采一身喜服尚未来得及换下,雪白?的颊侧是新婚夫婿飞溅而出的血污,满手漆黑中,握着一颗雪白?的妖丹。
“你师父和我说过,男人不值钱,要?做自己的大女主。”
顾琢点点头,继续问:“那你哭什?么?”
清泪滑过脸庞,冲走泛黑的血污,商采采轻咬贝齿,恨恨道:“问问问,你不是哑巴吗?”
顾琢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老实道:“我嘴笨,怕误了你的事,所以才装哑巴。”
夜色深重,乌色流云伴着晚风,在身侧呼啸而过。
顾琢默了半晌,递上一方素帕,闷声道:“不是每个男人都不值钱,师父也有爹爹。而且……没了岑家主,还有岑妖皇。”
商采采失笑,说他孩子气,口?中喃喃:“不一样的,再没有了。”
一边说着,一边把头搭在他的肩膀上,泪水扑簌簌落下。
再没有这?样的人了,明明是万妖中厮杀而出的王者,尝遍冷暖心?酸,仍不舍点滴,看得见每个平凡人的爱恨悲喜,记得清一分一厘的恩怨情?仇。
故作柔弱,故作孺慕,明明是虚情?假意,是她?与生俱来最拿手的把戏,却在对?方点滴不舍的铭记中,分毫必偿的回馈里,品味出了别样的珍重。
商采采从未被这?样郑重地?对?待过,似真似假的小性子,连自己都分不清楚真伪,却句句都能?落到实处,只要?她?说,他就会有回应。
她?亲手绣了锦被,嫁衣,不经意间叫他瞧见,满面羞红。他珍重接过,说自己命不久矣,问她?是否还愿嫁他。
含羞带怯的一点头,便是十年未曾有过的盛大欢宴,红烛高照,被翻红浪,她?缠着他要?见龙身,耳鬓厮磨,下一瞬却稳准狠地?掏空妖丹,扯下逆鳞,将银龙深藏的宝物收入囊中。
愕然之余,龙目中竟还藏着担忧,嘶哑的声线道出诀别之语:“快走。”
“灵渊要?到了。”
顾琢摇摇指向前方,腰间玉佩微暗,为他洗去?了连日来入体的魔气。
顿了顿手,他认真道:“采采姐,我与师父在凡世时曾听过一句话,叫做‘什?么锅配什?么盖’。你当真可以结识妖皇试试,毕竟,你方才所说那些不过是真心?换真心?,若是反过来,在有些人眼?里……就成?了睚眦必报,小心?眼?,较真。”
而这?些,也是岑厌之在凡世时曾为人诟病之处。
“……说的什?么话。”商采采止了眼?泪,手心?发痒,想打他几下又?舍不得。
说给顾一念的都是借口?,她?当初请命带顾琢同行时并未对?他有太多指望,只是担心?顾一念带太多人行动?不便而已。
这?头小狼却给了她?许多惊喜,不惜纳魔雾入体,伪装元修,在实力为尊的妖族中力战三日,用一身伤痕为他们加入岑家打开局面,让她?的泪眼?朦胧,柔弱可怜有了用武之地?。
“你说的对?,你也是个好盖,回头该和念念说说,给你也寻口?锅来。”
重打精神,商采采收起妖丹与逆鳞,带着他藏身灵渊之畔,寻觅着友人的踪迹。
两个家主
对?修士而言, 十年并不久远,即便相隔着一片雾色。
当一袭绯衣,张扬绝艳的公皙瓒破门而入, 拳打护卫,脚踢族老时,整个?公皙家都难免恍惚, 想起几年前宣布静心修佛,自此长居禁地, 再不露面的那位, 心生疑虑。
焚香唱梵,青灯古佛, 那真的是他们的家主吗?
玉扇半遮面,一双狐目盈满笑意,语气却冰冷:“一群蠢货,自家主子都认不出来?”
一位拥护家主的长老出列斥责:“你才?是蠢!大雾十年, 谁的性情没有变化?装也不装得像一点, 你的消息过时了,如今的家主不是这副模样!”
“是吗?”公皙瓒阴沉抬眸, 张扬灼烈之下,压抑着森然的冷意:“依你之见,本君该变成什么样子?”
他向来疯癫,行事?不拘手段, 不计代价, 在决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公皙家的时候,就大胆吸纳了近半数的魔雾入体, 强行运转融合。
魔雾包裹着仙力,悍然一击, 将那位长老逼退丈余,狼狈翻倒在地,唇边溢出乌黑的血迹。
“隐忍沉闷?”
“静心修佛?”
“由着你们这群蠢货把持府上,自己躲开?”
一声质问,一道法光。公皙瓒毫不留手,丝毫不顾及体内魔雾逐渐超过仙力,意识渐趋迷乱。
毕竟是仙人?之体,不计代价的出手,一众长老无人?可挡,纷纷捂着胸口败倒庭中,一时间黑雾涌动,几乎无法维持身形。
“本君为何要变?看看你们的蠢样子,轮得到我静心?”
公皙瓒目露嫌弃,甩了甩袖摆,执扇负手,闲庭信步般走到中堂主位坐定,佯装潇洒落拓之姿,取出一壶猴儿酒饮下,暗中恢复灵力。
仰首饮尽,掷壶于地,公皙瓒在砰然碎裂声中一抹唇角,狂傲道:“叫那个?假货来见我!”
**
无独有偶,相去不远的公玉家也在四月里迎来了另一位家主。
数月前,两位公玉瑾殊死一战,公玉家主重伤归来,强令族中按下此事?不提,沉沉道:“他还会回来的。”
知晓内情的族老心惊胆战,猜想了无数次那位肖似家主之人?会以何种面目归来,或许改头?换面,扮作子弟甚至仆役潜入,或许招兵买马,带着大批拥趸一举攻来。
他唯独没想到,那人?面目不改,一身雪青文人?衫,清雅温润,如沐明光,坦荡荡地递上一纸拜帖。
“在下公玉瑾,拜会吾兄。”
“吾兄?”
公玉家主挥退众人?,猛地一拍案几,大门砰然合拢,带起的冷风吹乱了鬓发,却?吹不乱雪衣修士眼中处变不惊,始终如一的温雅。
满室暗阖,公玉家主眸光不善,阴沉道:“你还敢来?”
“我自是敢的。”公玉瑾坦荡回视,直言戳穿:“兄长若不盼着我再访,何苦自毁修为,度我元力?”
“兄长想要借体新生,取我而代之。正巧,我也觉得兄长累了,这一切都该由我来接手了。”
**
公玉公皙两家素来亲厚,代代皆有姻亲。虽相差数百岁,但详细论?起,公玉瑾与公皙瓒实是一对?表兄弟
不同于公玉家万众瞩目中诞下,天赋卓绝的麒麟儿,公皙瓒的到来不被绝大多数人?看好。
以色事?人?的母亲,一时糊涂的父亲,天赋尚可却?性情古怪,张扬桀骜的庶子。
他出身医修世家,却?毫无仁心可言,以毒入药,以刀代针,每每叫患者哭喊求饶,病愈后?避退三尺,掩面不敢相认。
就如同今日公皙家的一众族老一般。
柳叶般的小?刀在指尖转动盘旋,闪烁着锋利的冷光。公皙瓒一手执壶倾酒,一手没轻没重地在族老背部经?脉上划动。
“怎么会影响心志、改变性情呢?不该,不该啊……”
“病在中府?……不对?。”
“病在少阴?……也不对?。”
每一次猜测,都是一大块淋漓的血肉剜出,黑雾氤氲,漆黑的血液积满堂中。
刀下之人?双手双脚紧缚,待宰猪羊一般捆在条案上,口中从叱骂到求饶,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
“家主!家主饶命……您说的对?,道心自持,不管黑雾白雾,元气灵气,都不该改变心志!”
“道心自持……”公皙瓒恍然,赞叹道:“说得好!”
“有这等觉悟,你的病好了,拖下去吧。”
听?命于他的几位长老沉默挥手,下人?依言行事?,洒水擦洗,堂中很快恢复洁净。
“还有吗?”公皙瓒擦净柳叶刀,懒懒问道。
九长老目露迟疑,唤了声:“瓒儿……”
公皙瓒嗤笑打断:“叔叔不必多言,你只管说,有还是没有。”
九长老咬了咬牙,闭目道:“你唤我一声叔叔,我必要说,不可如此对?待族人?。”
公皙瓒玩味道:“我唤你一声叔叔,你当知道,我们各取所需,谁也不欠谁。”
原公皙家主生性肆意,潇洒好玩乐,受魔雾影响后?疯性不改,却?平添了几分阴狠多疑,不过几年便乱了心志,到了溃散边缘。预感到危机,他悬崖勒马,削发修佛,将自己关在禁地不理世事?。
虽保住了性命,却?也引起了族中许多人?的不满,认为乱世当前,他只求自保,没有尽到家主之责。
公皙瓒的出现?恰逢其时,不管他们哪个?真哪个?假,能够承担起责任,分担他们的压力,他就可以是真的。
九长老闭目不言,深感自己握住了一柄无法控制的剑。他有自己的想法,甚至,本就抱着目的而来。
柳叶刀擦着他脸颊而过,钉在身后?的窗框,入木三分。
三月之期将至,公皙家主始终龟缩不动,公皙瓒长出口气,冷笑道:“传令各长老,今夜开启禁地。”
**
“你很有本事?。”
“不过,我也不差。”
公皙家禁地与公玉家宗祠中,两位家主同时发出赞叹。
胸前开出偌大空洞,公玉家主艰难嘶喘,视线冰冷地凝视着自己乌黑的血肉,扯起唇角嘲讽着彼此:“有什么好抢的呢,你也会变成这样。”
纯白的光团在掌心跳跃,与之伴生的诅咒也随之流入血脉。
公玉瑾毫不意外,淡然道:“兄长与我一样,一生算无遗策。我亦与兄长一样,以身为棋,不惜代价。”
“如是种种,皆是选择。”
公玉瑾深知自己的聪慧与冷漠,万物皆可入局,成为手中的棋子。因此,他从不敢轻视另一个?自己,从一开始就以最大的谨慎,设身处地反复设想,模拟布局。
万事?由衷,确定对?方的目的,才?是决策的前提。
公玉瑾世家出身,从前并不关注凡尘,就连上一次入元界都选择了避开凡人?城池不入。这一遭在顾一念的带领下,却?发现?了许多珍贵的信息。
十年一度的轮回,努力压抑性情以保全性命的村民,守着仙器保持神智清明的婆婆……凡世种种,如同世家的缩影,公玉瑾有理由相信,能够推导出两方世界大致布局的另一个?自己,不会对?这些一无所觉。
而比起聪慧善谋,公玉瑾更加清楚,温雅公子的外皮之下是冷意森森的傲骨。傲气如他不会容许自己变得面目全非,不会容许一切无止境的周旋下去。
上次的追杀不过是公玉家主的试探,给他错误的信息,同时将元气度入他的体内,试探融合的可能性。成则借他之体,重回现?世,败则以他之手,接手天柱。
对?公玉家主而言,世上没有绝对?的失败,在另一个?自己踏入此地开始,便注定了无法全须全尾的离去。诅咒、元力,确保他始终如一坚守使命,卫护天柱的同时,也将自己的意识埋下,期待着终有一日复苏重生。
“兄长算无遗策,不过……”
腰间玉佩泛起电光,公玉瑾收起天柱,振袖一荡,阴沉幽黑的雾气自体内驱逐而出,气息瞬间通明。
“智计并非万全,须知,一力破十会。”
他们旗鼓相当,有着如出一辙的心计与智谋,公玉瑾思索良久,不得其法。蓦然回首却?发现?,两世之中唯一的差异,亦是唯一的破局点,早已在他身边。
顾一念。
她改变了他的命数,送他登仙,又?予他强大的雷元做后?盾。
不必比个?高?下,就这一次,踏进陷阱也无妨。
雪青色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公玉家主身躯渐冷,散化进无边雾气中。
与此同时,公皙瓒砸碎木鱼,骂骂咧咧取出天柱,看着另一个?自己青丝披散,襟怀大敞,犹带艳色的尸身,忍不住道:“修佛?修你奶奶个?腿!”
“本仙君还不知道你了?骚包!”
**
试炼开启的前三日,顾一念始终没能寻到沈如朽的身影。
她心头?涌起些许不好的预感,一大早便沐浴焚香,抱琴等在了院中,神态庄严,十足郑重。
三长老见状目光躲闪,颇有些不自在。他避开主轴中庭不走,带着她鬼鬼祟祟绕过祠堂,来到后?山一处石门洞府。
“大侄女?,那个?,师叔令牌丢了。”三长老意意踟蹰,支吾道:“咱们修士讲究个?自由心证,今日就不敬告先祖,不叫人?见证了,你直接进去就是。”
低调些自然是好,这正合顾一念的心意。只是……
她面露困惑,指了指山门上厚重的禁制,一块凹陷的石台立于一旁,一看就是放置令牌的地方。
三长老咬了咬牙,瞧着四下无人?,搬起一块巨石匡匡几下砸出个?豁儿,探手进去从内打开。
“……”顾一念愕然:“还能这样。”
“有什么不能,去吧,去吧。”三长老随意摆摆手,神态有些焦灼,催促道:“别太在意,这世界就是个?草台班子,要做的事?不必拘泥于形式。”
“快些,再快些。小?心点。”
几乎是被推入山洞,顾一念心下微惊,从他的话语中品出了几分别样的意味。
〔他是高?阶修士,即便没有仙器护身,或许也有所感应。〕914猜测。
顾一念微微点头?,还未来得及细思,瞬息便被洞中威压所控,被迫垂下头?去。
两侧洞壁依次亮起昏暗的灯烛,烛火幽幽,冰冷若冥火。一道悠远的声音直入识海。
〔来者何人?。〕
顾一念沉静敛眸,艰难回应:“沈氏三十二?代嫡系大弟子……一念。”
下意识说出沈如朽月余来唤她的名字,回应之后?,身上的压力陡然消失,体内仙力也随之一空,她神识有片刻的恍惚,仿佛自己当真只是凡人?之身,是一个?刚刚进入沈家的弟子。
〔宿主,宿主!〕
〔念念!〕
顾一念咬破舌尖,一丝鲜红的血迹落下唇畔,在914急切的唤声中缓缓睁眼,道了声“无事?”,而后?坚定地迈步向前走去。
她在此刻终于明白,为何沈如朽对?她似真似假的来处从不过多探寻,只叮嘱她勿忘誓言。
因为无论?她究竟是谁,入得试炼之地,便只能是沈家子弟,是责任的担负者。
即便是仙人?之体也有片刻的恍惚,即便守得灵台清明,也只能以凡人?之身应对?这重重磨练。
月白色的身影纤细窈窕,一手抱琴,一手执鞭,身形灵巧起落,仅凭身法与武艺,在幽深似墓道的山洞中艰难行进。
迷雾乱眼,914放出光点指引;妖曲惑心,顾一念横琴破解。一路行来,唯独直白的刀光剑影最是难敌,将她一个?素以强悍闻名的雷灵根修士逼得不断退让。
阴冷的山洞中,箭雨泛着微光袭来。顾一念挥鞭荡开绝大部分,却?还是有一支破开防御,向她而来。
她冷静侧首,避开要害,识海中叮嘱914备好伤药,目光淡然地注视着箭矢移动的轨迹,在其即将贯穿手臂之时,一声低沉的“止”蓦然响起。
箭矢依言停在半空,顾一念后?退半步,并起两指微微一弹,悬停的箭矢失去支撑,铛然落地。
循声望去,一道玄色身影隐于山壁,唇畔含笑,对?着她微一挑眉,遥遥稽首,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顾一念抿了抿唇,感受到他气息不似以往,隐见衰弱,升起了先前不曾有过的紧迫感。
帝渊并非全盛,他舍了身躯与绝大部分神力,仅由部分神格支撑着元神。正如她先前猜想,仙法靠仙力,帝渊的言灵之力,消耗的是他自己的元神。一旦使用过度,极有可能面临着消散的结局。
能禁锢仙力的试炼之地,想必对?他而言并不轻松。
思及此,顾一念负琴于背,利落甩鞭,转守为攻,不惜一切地向前闯去,力求在最短的时间内步入最终试炼之地。
*
“你来的很快,比我想的还要快。”石台之上,沈如朽盘膝而坐,微眯眼眸,扫过她身后?的小?尾巴,轻笑道:“坐吧,这里就是最后?一关了。”
顾一念不敢放松,余光瞥见帝渊一切安好,便寻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坐定,开口问道:“师尊,你怎么在这?最后?一关是什么?”
“为师也不知。”骨节分明的大手轻抚伏羲琴,沈如朽声音如叹,“沈家以琴立身,一曲《天问》传承万年。沈家人?笃信天命,若是从前,我合该奏曲问天,用天意为你的继任落下定音之锤。”
“只是十年前开始,这曲子就再也奏不出了。”
顾一念抿了抿唇,等待着他下一步考验……或是,考验未过的强夺。
静默并没有维系太久,沈如朽目光温和,轻语发问:
“一念,你可信命?”
又?来了。
沈如朽的天命说,虽迟但到。
顾一念心下微沉,思量片刻后?抬起眼眸,眸光灼然而恳切。
“不信。”
故都盛京
掷地有声的两个字, 让洞中静寂了许久。
沈如朽面露沉吟之色,似是没想到她会如此果决,在他说出沈氏以《天问》立身之后, 仍断然说出“不信”。
哪怕只是骗骗他呢,像几个月来她一直做的那样?。
沈如朽目光沉沉,压抑着?复杂的情绪, 几欲长叹。
顾一念固执垂眸,抿唇掐弄着?指尖, 十指纤纤, 削白如葱,圆润的指尖上密密留下月牙般弯弯的红痕。
良久, 头?顶传来一声轻叹,沈如朽妥协一般说道:“便依旧例,奏一曲《天问》吧。”
横琴膝上,骨节分明的手指拂过琴弦, 明明是极为?优雅娴熟的姿态, 却偏偏音调破碎不成?曲。
沈如朽紧锁眉心,几息后被迫停下, 痛苦闭目,身遭气息动?荡,黑雾阵阵散出。
“奏不出了,再也奏不出了。”
他反手一掌击在自己胸前?, 借苦痛压抑浮乱的心绪, 寂然长叹。
顾一念暗暗垂眸,心中早已料想到这个?结果。
元界乃天道遗弃之地, 这里?的一切都已在上一次大劫中覆灭,自不会再得到天道任何一点回应。
沈如朽快要消散了, 气息溃败,面色如土。顾一念猜想,十年轮回之期,或许就是依照几位家?主的极限而定。
识海之中,914同时得出这个?结论,建议她动?手夺取天柱,以免轮回重启,功亏一篑。
顾一念静默不语,指尖动?了动?,取出一捧极品灵石,起身布下聚灵阵,轻声道:“师尊,再试试吧。”
沈如朽眸光微动?,唇瓣几度翕合,闭目深叹,淡淡应了声“好”。
伏羲琴横于膝头?,玉白修长的十指再度拂过,陌生的灵气萦绕于指尖,久违的旋律在山洞中回响。
这是顾一念第一次亲耳听到《天问》,沈如朽并未张口,识海中却仿佛有词句在回荡。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瞢闇,谁能极之?
冯翼惟象,何以识之?
琴音如流水,时而缓缓流淌,时而乍破倾泄。曲中有天地离分,有山河浩大。日出旸谷,月生太阴,星轨绵延在无?尽宇宙。四方上下,昭冥寰宇,广若须弥,微如芥子,寓万物于一曲,诘天道至终极。
顾一念不得不承认,她曾有片刻的动?摇。
若天命是如此奇妙而自由?的存在,广育万物,任其生息,那么信上一信也无?妨。
可惜它终归不是。
太古之初,天地新生时那个?温柔慈爱的天道已然不再,如今的天道断情绝爱,执迷于无?数次覆灭重启、却始终无?法完善自足的道则之中,决意要耗尽最后的力量,拉此界生灵共沉沦。
她只信自己,只想按自己的心意逆天而行。
一曲终了,沈如朽含笑收手,面容上是久违的平和温静,与她记忆中另一个?师尊逐渐重合。
他没有说出天道的指示,只是眷恋地聚起一团灵气送至鼻间轻嗅。十年,他们?以为?的天地逆转,规则变换,原来只是身陷囹圄之人狭隘的臆想。
无?须再问,她是唯一的变数,亦是唯一的希望。
沈如朽并起两指划开左胸,自心脏处挖出一块三寸余长的净透晶柱,小心拂去其上乌黑的血液,借阵中灵气承托,悠悠飘到她面前?。
顾一念双手接过,小心收入储物戒,面前?人气息奄奄,已到濒死之际。
起身垂首,她最后问:“您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若无?必要,不要抚琴。
“还?有……莫言琴心。”
顾一念:“……?”
扎心了,师尊。
沈如朽闭目良久,听得一声蔫哒哒的“是”,再睁眼时,面前?已是一片空无?。
他孤身独坐,直到意识逐渐虚无?,身躯逐渐散逸,方才轻笑出声,缱绻吐出最后一声轻语。
“念念,莫让为?师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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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怪你,宿主,别难过。〕914不满道:〔怎么就至于濒死之际,还?叮嘱你别弹琴呢。〕
〔就算弹得差点,没灵气点,刻板一点,也不至于……〕
914越说越没底气,顾一念悲愤恳求:“别说了,给我留点面子吧。”
沈如朽琴剑双绝,凡世三千载,她徒然担了个?师徒之名,却一样?都没敢对外显露,一朝来到元界,被迫以这种?方式接近于他,自己也压着?心虚。
她想过舍去道缘的名头?,脱开旧爱的名头?,这位初相识的沈如朽不会对她有过多?的容忍,
“也没有那么差吧。”嫣红的唇瓣泯成?一线,顾一念思索道:“至少……是有用的。”
她声音极低,自己也没什么底气,知晓自己的琴音除却“有用”之外,没有半点艺术造诣可言。
帝渊却十分捧场,真心实意地为?他鸣不平:“玉山琴艺极好,本君听来甚是悦耳。”
顾一念面露不忍,叹息道:“别说了。”
长眼的都知道他是爱屋及乌,这份肯定不会对她的风评有任何好处,只能给他附加上恋爱脑和品味差这两个?标签。
身后的怀抱依旧宽厚,覆在她手上的大掌干燥而温暖。
顾一念放出神识探了一探,略略放下心,担忧道:“省着?点力气,不要轻易出手。”
帝渊将她环得更?紧,低沉的声线紧贴耳畔响起:“玉山君,里?面那么黑,孤男寡女共处一洞,下官不放心。”
〔共处一洞……〕914不忍直视,翻开私藏数据库一头?扎了进去,嘀咕:〔还?是这里?更?纯爱。〕
“……”顾一念额角直跳,心知他是故意插科打诨,堵她的话,索性转变了思路,若无?其事地调侃:“你若出事,还?不知有多?少人要放鞭炮,当晚就要敲锣打鼓,自备枕席来我山上。”
“丧礼定然是没有的,新婚或许就在隔日,神主心胸宽广,自是不在意这些……嘶——”
耳垂被重重咬过,而后含着?耳珠安抚般轻吻,帝渊低声叹息,委屈道:“知道了,都听玉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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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之期将近,踩着?界限堪堪完成?任务的不止顾一念一人。
飞梭之畔,一道熟悉的剑气破空而来,顾一念凝神看去,御剑之人正是师兄周应淮。
他伤的极重,魔雾入体,雷符用尽,闭目伏身在长剑之上,仅凭本能御剑向灵渊飞去。
顾一念一惊,起身放出一道灵力拦截,灵剑上的人强撑着?抬起眼皮瞥了一眼,随即放开控制,放心地昏死过去。
“怎么弄成?这样?。”
顾一念捏起他的两颊,灵髓仙丹整瓶灌入口中,雷符贴在心口,带来伤痛之余,也为?他肃清着?体内的魔雾。
“依他的性子,确实要艰难一些。”
帝渊出手护住他的灵台,顾一念分神看去,赫然发现?天柱已被他纳入识海保存,几乎融为?一体,明白彰显着?不成?即死的决然之念。
手下动?作微顿,她在此刻平生出了几分敬意。
属于周应淮的小说保存十分完整,关于他的生平,顾一念并不陌生。
世家?出身,天赋卓绝,拜入第一仙门,是同辈中遥遥领先的第一人,同门眼里?温柔强大,永远可靠的大师兄。
他足够优秀,却必须困囿于爱恨。
作者将笔力大多?放在爱恨情仇、酸妒争宠之上,身为?主角的人格刻画反而单薄无?奇。优秀如他,是女主与女配争夺的焦点,是烂俗爱情故事的载体,有着?一成?不变的温柔,不问缘由?、始终如一地守护着?心爱之人。
但?事实并非如此,这个?轮回了不知多?少次的世界里?,一切都足够成?熟,他早已生出饱满的血肉。
轻飘飘的一句守护,须得殚精竭力,用血、用命去拼杀;始终如一的温柔背后,是强大稳定的精神内核,长于包容,善于自省。
从前?在宗门时,914曾玩笑般形容周应淮为?六边形战士,没有格外突出的长处,也没有显而易见的弱点短板。
顾一念无?法想象魔雾入体,性情走向极端的另一个?周应淮是什么模样?。但?她可以想见,她的师兄周应淮,定会排除所有不利因素,不惜一切代价,确保天柱稳妥入手。
果如她所料,逐渐恢复状态,悠悠醒转的周应淮,主角数值维持在了标红的百分之百,他神色平静,说出切割神识,与另一个?自己互换三成?的事情。
他仍旧是他,却不完全是他。入体的魔雾可以逐渐淬出洗净,分裂的神识或许终生都无?法再恢复。
“我平生少智计,善守鲜攻。这是我能想到,最妥善的办法了。”
眼眶微热,泛起点点湿意。想起从前?在宗门时的袒护与争执,曾自以为?清醒的戳破他自知的温柔,顾一念有些不敢看他,只喃喃道:“很好了,已经?很好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比公皙瓒还?要疯狂偏执,比公玉瑾还?要算无?遗策,也比沈如朽更?加笃诚坚定。
该他做的,必赌上一切,分毫不舍。
“师兄辛苦了,歇歇吧,我带你去灵渊。”
纤手轻拂过他的双眼,仙力所剩无?几,仍旧分出一道安神术,予他一场好眠。
顾一念红着?眼眶抬眸,望向帝渊身后繁华盛大的城池,猛然怔住。
“盛京……”
帝渊闻声回首,目露困惑。
他们?离得极近,近到能够从彼此的眼中看到截然不同的风景。
眉心紧缩,一声“破”含在口中,被玉白的纤手捂住吞回。
感受到不可抵抗的拉扯,顾一念咬破舌尖,强行唤醒神智,将天柱与飞梭的控制权交予帝渊,匆匆道:“带师兄去灵渊,等我七日……”
“七日无?归,破界自回……”
怀中陡然一空,余音自虚空中传来。
“帝妄……”
帝渊深锁眉宇,闭目咬牙,握紧手中天柱,长出一口气,再睁眼时,飞梭已如离弦之箭,全速驶向灵渊。
他没有回头?,眼底却压抑着?深重的暗色。
支使一位神人并不容易,无?论她是否如期归来,他都有许多?许多?代价要向她索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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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煌煌,花灯映空。
星星点点的烛光携手,将深重的夜色拒之门外,在暗色的天穹之下,撑起一片人间辉煌盛世。
此处雾气极淡,近似于无?。
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下,荷灯盏盏,连成?一片星河。
城中心处搭起高高的祭台,今岁新收的穗谷堆满两旁,五色纸带系在麦秆,随风轻轻飘摇。
台上人满面油墨,为?首者戴着?威武的獠牙面具,手持摇铃与谷穗挥舞,高唱着?祭祖娱亲的古老乐曲。鼓乐弦音相和,共同庆告夏末这场小丰收。
顾一念怔愣片刻,喃喃:“已是中元了。”
往来行人笑容满面,带着?盛世之下富足的欢喜与安然,是故都盛京三千年未见的景象。
顾一念一时晃神,有些不忍打破。
人流涌动?,孩童提灯追逐打闹,从身旁擦过,她被迫旋身让了几步。回首间,沈氏月白弟子服被一身朱锦华服取代,织金流彩,腰坠金玉,鞋尖硕大的东珠润泽莹彩,隐隐映照出她愕然的神情。
耳边一道清脆的声音小声抱怨:〔怎么还?给人换衣服的,流氓!〕
顾一念莞尔一笑,下意识想要回应,回首却见身后人流熙熙,近前?并无?幼子。
“谁在说话……”
她困惑自语,莫名觉得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殿下!长公主殿下!”
少年遥遥招手,拨开人群挤到近前?,递过一盏鸾凤宫灯,笑道:“取盏灯的功夫,殿下怎不等我?”
来人尚未及冠,一身玄色蝠纹劲装,青丝高束,行动?间发尾飞扬,如瀑黑发间还?夹杂着?几缕细细的长生辫,通身少年意气,勾唇一笑,神采飞扬。
“……阿渊?”
顾一念微怔,不确定道。
地官赦罪
“是我呀, 殿下。”少年笑眯眯道。
“殿下!世子?!”
随行侍从拨开人?群,姗姗来迟。一对娇俏伶俐的双生?子?蹦跳着?,一左一右环住她, 禁了禁鼻子?,小声抱怨:“殿下又不等我们。”
小姑娘年岁不大,粉面桃腮, 梳着?双环丫髻,穿着同样款式的襦裙, 一鹅黄一柳绿。顾一念怔愣许久, 从记忆深处挖掘出她们的名字:“半夏,忍冬?”
“哎, 在呢!”
小丫头脆生?生?应答,蹲下身为她抚平衣摆的褶皱,惊奇地看着?她手?中宫灯,捧场道:“好美呀, 是世子送的吗?”
“世子?有心了, 世子?对殿下真好!”
“也没什么?特别的。”顾一念抿了抿唇,莫名有些不悦, 想要塞回去,少年却反应极快地抬起双手?退开,夸张道:“送给心上人?的东西怎能收回,殿下是想要全盛京的人?都看我笑话吗?”
“就这一晚, 殿下容我一晚。”少年眸光清亮, 满含笑意地祈求。
顾一念顿了顿,眸光一转, 反手?塞进他?身后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手?中,不假思索道:“谢屿, 你来拿。”
少年面上笑意僵滞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凑近,高大的身躯微倾,几?乎半环着?她,向前引路:“殿下难得出来,再逛逛吧。”
繁华盛世,锦绣如堆。禹国的人?们极爱热闹,红烛夜市喧闹了一整个夏季都不停歇,冲天香阵,笙歌满耳,酒意与热意在今夜到达高潮。
这是夏末最后一个节日,祭台旁堆满新收的谷穗,祭祖祀地的古老?乐曲在台上唱响。围场之中,千灯齐发,月明桥下,盏盏荷灯承载着?盛世的期望,度亡魂向往生?。
顾一念立在桥上静静望着?,天上河中烛光相映,灿若繁星,更遥远的天穹上,却无半粒星子?。
“殿下。”少年微蹙峻眉,语气中略带抱怨:“殿下今日总是走神,可是厌弃了我,在想别家郎君?”
“没。”顾一念当即否认,四目相对时又下意识垂眸,不愿直面他?眼中的情意。
她也不知道自己今日怎么?了,明明是熟悉的人?事物,却总是忍不住恍惚。她有一种理?应爱他?的荒谬感,心意与记忆却似错了位一般,怎么?都无法契合。
少年却不在意那许多,只?得了她一句肯定便笑逐颜开,自顾自畅想着?未来:“公主府已然落成,殿下出宫后我们能见的时间就更多了。”
“一年,一年后我及冠,我们便成婚。”
顾一念有些不情愿:“可我已经十六岁了。”
〔什么??!〕
耳边传来一声?清脆的质疑:〔你再说一遍你几?岁?〕
顾一念疑惑回首,少年顺势轻抚过她鬓发的碎发,绕过耳后,那道气急败坏的童声?逐渐消散在远方?。
〔我让你再说一遍……〕
或许是旁人?在交谈吧,顾一念心想着?,揉了揉耳廓,莫名感到些耳鸣头昏。
淡淡的疑虑很快被?锣鼓声?盖去,一行人?身着?广袖长袍,头戴高冠,面上覆着?各色面具油彩,手?捧各色法器,抬着?一座清虚大帝像,唱和而来。
“三元妙应,地官赦罪——”
“永脱劳苦,长生?极乐——”
“罪灭福生?,长生?极乐——”
“长生?极乐,赦罪咯!”百姓夹道高呼,金箔花雨纷飞,虔诚献上祝愿。
“地官赦罪了,殿下。”少年唇边含笑,本文由Q群幺污儿耳七雾耳吧椅整理本文上传状似无意道:“除罪簿、灭恶根、削死名、上生?籍……不知今年清虚大帝会?化身到哪位贵人?身上。”
顾一念忽然想起,按照禹国的风俗,走过十里长街,承载万民?祝愿的赦罪书会?由一位贵人?代表地官签署名姓。
今夜之后,除却重达刑律的罪行,平日的恩怨对错尽皆放下,新的一年里,人?人?都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百姓欢欣鼓舞,鼓乐唱念声?中,队伍最终停在桥头,领头者捧出一份洒金卷轴,双手?奉上:“请殿下赦罪!”
“是殿下!”忍冬半夏小声?欢呼,激动不已,放开挽着?她的手?,略向前推了一把。
顾一念下意识顺着?这股力道走了几?步,膝盖碰撞过谢屿手?中的宫灯,蓦然停下。
“殿下,来呀。”
少年牵起她的手?,满面欢喜地拉她来到桥头,玉笔饱蘸朱砂,塞进她的手?心。
“请殿下赦罪!”
这位贵人?当真极贵,帝后之下,无出其右。扮作神使者将卷轴捧得更近了些,深深躬身,不敢抬眸直视。
“殿下怎么?不签?”少年讶然问道。
顾一念紧了紧手?中玉笔,垂眸看向面前长卷,赦罪疏文之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名姓,由蝇头小楷细细书写,大多陌生?,偶尔夹杂着?几?个熟悉的京中友人?。
卷轴末尾尚有厚厚几?寸没有展开,粗略推测,怕是京中人?全部写上都不够。
“这么?多吗?”顾一念微微蹙眉,一时想不起来从前的赦罪书是什么?样子?,是否有这么?多的姓名。
“多些才好啊,把每个人?都写上去。”少年言笑晏晏,反问:“殿下不想给你的子?民?们赦罪吗?”
一语出,惊起千层浪。
神使将身躬得更低,赦罪书高举过头顶,由请变求,语气谦卑而惶恐:“求殿下赦罪!”
月明桥头,百姓纷纷围来,大片跪倒,恳切高呼:“求殿下赦罪!”
耳边似有翁鸣,顾一念烦躁不已,内心承担着?巨大的压力,几?乎要喘不上气来,“太多了……叫父皇来吧。”
欲要丢下朱笔,修长的大手?却紧握住了她,带着?她落笔其上。
“殿下,天下无人?能尊贵得过您,哪怕是……陛下。”
视线紧盯着?洒金卷轴上的一点朱红,顾一念深深蹙眉,听闻这大不敬之语,几?乎想要不顾一切地折断玉笔。
长街尽头,一对中年男女携手?而来。
男子?一身明黄龙纹常服,气势威严,看向她的目光却慈蔼。
女子?满头珠翠,华美雍容,目光中带着?些许晶莹,含泪劝道:“皇儿自及笄起便参与政事,这天下终归是你的,签了也无妨。”
是了,顾一念心想,父皇母后无子?,皇室仅她一位嫡女,她及笄起开始参政,至今十六岁,备受臣民?称赞……
〔你再给我说一遍你十六岁!〕
一声?气急败坏的质问突破嗡鸣传入脑海,震痛耳膜的同时也带来了几?许清明。
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一样,连珠炮弹般地声?音在脑海中不断响起:
〔顾一念!装嫩也不是这种装法!〕
〔你三千岁了!三千零十九!〕
〔天杀的十六岁!零头都不到!〕
914怒不可遏,在她识海中疯狂打滚制造震颤:〔你给我清醒一点!〕
〔别、别说了……〕
顾一念尴尬垂眼,不知何时被?蒙蔽的意识终于回笼。
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莫名的头晕耳鸣也找到了缘由。
她抬手?挣开身侧人?的束缚,略略退开半步,玉笔握得愈紧,指节泛着?苍白?,目露不忍地望向长街那头的帝后。
“父皇,母后……”
神志清明后,她注意到了更多的细节。
明明是夏末时分,他?们却穿着?对襟高领袍。父皇喉间似有不适,不顾威严地几?度扯过领口;母后虽柔声?劝她署名,眉眼间却满是不忍,眸中含泪。
顾一念清楚其中缘由。她无法忘记三千年前,城破那日,父皇被?一剑穿喉,钉死在城墙之上,母后横剑自刎,一袭深绯宫装自城楼坠下,是盛世转秋的第一片落叶。
顾一念欲抬步向他?们走去,禹皇却淡淡摇头,禹后指了指身后,细如发丝的黑线控制着?二人?,让他?们身不由己。
贵人?自重,是出身皇室之人?最先学习的道理?。顾一念明白?,他?们有着?不下于她的骄傲,不愿以这种方?式再度相见。
纤细的指尖越握越紧,饱蘸朱砂的玉笔在她掌中碎裂,朱砂滚过裙摆,留下点点艳色。
两行清泪滑过面庞,她对着?满城百姓,对着?阔别三千年的生?身父母,无声?地道了声?“抱歉”。
抱歉当年没能救下你们,抱歉连亡魂也未曾护住,在此界、此景,用这种方?式重逢。
“殿下!”身侧少年骇然大叫,珍惜地捧起她的手?心查看,而后不知从哪又取出一支同样的玉笔,沾满朱砂塞入她的手?中,神色宠溺:“殿下,这次可别捏坏了。”
顾一念眼神嫌恶,一把甩开,玉笔清脆碎裂于地,她看着?眼前熟悉无比的面容与装扮,寒声?道:“帝妄,你翻来覆去,只?有假扮他?一种把戏?”
少年探向怀中的动作一顿,讶然抬眸,面容悄然变幻,与进入元界之前,林间那抹分神一般无二。当时情况紧急,顾一念没来得及细看,如今近前端详,除却更为年轻,近乎少年外,竟仍有几?分像帝渊。
帝妄指向长街那头的帝后,又挥手?扫过满城跪伏的百姓,随着?他?的动作,百姓再度山呼恳求:“求殿下赦罪!”
帝后也被?迫张口吐出破碎的语句:“求……皇儿赦罪。”
“你说,我只?会?假扮他??”他?目露指责,不赞同道:“玉山,你谈情说爱谈坏了脑子?,这明明就很不一样。”
顾一念眸中含泪,转开视线不敢再看,咬牙问道:“你是元界之主,这里的一切皆由你主导,轮得到我来为他?们赦罪?”
“合该是我,求你放过他?们。”
“不不不。”帝妄连声?否认,表情怡然道:“玉山,你是特别的,这件事非你不可。你在意他?们就好了,别求我,求求你自己,签下名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又一支玉笔奉上,修长的大手?捧着?玉笔朱砂送到她面前,帝妄好整以暇道:“看,我了解你,连笔都备了三支。”
“玉山,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再毁掉,他?们可以就再没有生?还?的机会?了。”
瞳仁紧缩,顾一念质问:“生?还??”
“是的,生?还?。”帝妄目光痴迷地抚摸过赦罪书上的文字,示意她看:“这不是写着?吗,除罪簿、灭恶根、削死名、上生?籍。”
“玉山,你也看到了,这里的人?们同样良善,与另一界没有什么?区别。若非说有,便是他?们过得很苦,需要你的帮忙。”
“快签了吧,签了名字,你就可以重新做回你的嫡长公主,与你的父母臣民?一起,在这个世界永生?。”
“若非你横叉一脚,他?们本应入轮回。”顾一念不为所动:“况且,死界无生?,你凭什么?认为我能做到?”
“你当然能,玉山,一路走来,你应当已经看到,我为这个世界的臣民?做出的努力,除却一点微不足道的雾气,这里的一切都与他?们生?时别无二致。”
“可他?们就是不愿意往下走。”帝妄声?线一沉,冷冷道:“只?是一点性情上的改变罢了,上千次重启,都无法走出一个圆满的结局。实在没用!”
“玉山。”他?缓和了声?线,努力牵扯出几?丝笑意,貌似诚恳:“天柱尽管拿去,我只?要你。签下名字,与元界万千意念订立契约,书写命簿,给他?们一个全新的世界、不一样的命运。”
“命?”顾一念眉心紧锁,明如镜的星眸中是不加掩饰的鄙夷:“我不信命,也给不了他?们命运。”
“你不信命?”帝妄一怔,仿佛听到了什么?十分好笑的事情,捧腹锤膝,质问:“你不信命,那你的存在算什么??”
“是了,你已舍去神格,自贬入轮回,是我来晚了。”
“不过,没关系。你的神器犹在,重归神位不是难事。”帝妄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水,再度送上玉笔,勾起唇角:“玉山,你好好看看它,真的不记得了吗?”
顾一念深深凝视,在其上感受到了关乎道则的神人?之力,隐隐带着?亲近与熟悉之感。
瞥眼看向地下,她恍然发觉,先前两次皆是幌子?,第三支玉笔才是真正?的神器。而这份神器,毫无疑问属于此世之前,身为神人?的她。
看出她神色的变化,帝妄心情愈发愉悦,双手?递上玉笔,翩翩一礼,问道:
“玉山司命,我敬爱的神女,你当真不愿,予这元界一场新生?吗?”
重归神位
听闻这个?名号, 顾一念心头一震,与玉笔的牵引愈发紧密,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直觉告诉她, 拿回神器,便是重登神位的契机。
玉笔嗡鸣颤动,带着无尽的欢欣喜悦, 几乎迫不及待要融进她的身体,再度成为?她神生的伴侣。
914牢牢占据识海, 心中满是抗拒, 嫉妒道?:〔休想!〕
这么多年,顾一念连一个?器灵都没炼, 最艰难的时刻都是他们一起携手度过?。天杀的帝妄,拿几万年之前的老黄历说事,竟要分走属于它的位置!
914怒不可遏,在识海中不住絮叨, 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提醒顾一念注意?体面,一心一意?无论是对道?侣还是创业伙伴都是十分重要的品格。
顾一念定了定神, 在它不住的嘀咕声中莫名安下了心,主?动切断了与玉笔的一丝联系。
“你的消息落伍了,我的玉山如今……司刑。”
“比起事先设定好?一生的命运,我更想要定义标准、事后赏善罚恶, 由生灵发自内心的做出选择, 过?出属于自己的一生。”
“若当?真如你所言,我从前自愿放弃神格, 投身轮回,或许, 为?的便是今天吧。”
纤手一指,磅礴的雷元注入玉笔,撑开外壁白玉,激荡出其?下隐藏的魔气,浓黑似油墨,几乎要凝为?固体。
黑雾之中传出一声急促的短啸,赫然便是方才与她相吸共鸣的那抹意?识。
“我的神器?”顾一念微挑细眉,语带嘲讽。
霹雳之下,魔雾尽散,显露出一支小巧细瘦的青玉小笔,虽有神力?,却并非本命神器,更别提所谓的器灵。
帝妄面色沉黑,玉白修长的手掌受雷霆殃及,伤口?边缘漾出丝缕黧黑的雾气。
“不认就算了。”
他想要合掌收回玉笔,顾一念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一道?更为?暴烈的雷霆准确击在掌心,她略一伸手,青玉小笔便顺从地落入手中,乖巧伏身。
〔顾一念,你什么意?思!〕914气急败坏:〔我跟你说,我不认这个?弟弟!〕
顾一念失笑安抚:〔它没有灵智,放心,你是独生子?。〕
〔哼……〕914尚未来得及反驳,就见?她毫不犹豫地反手将玉笔戳进帝妄的咽喉。
“不知你这次的分神,占据多少?分量?”
玉器本就是承载雷元的绝佳质地,更遑论是上古传承的神器玉笔。雷光乍现,雷元被压缩成极致凝练的一线,通过?纤细的笔身,附带上属于神人的道?则之力?,势不可挡地击溃防线,注入帝妄的咽喉。
电光激闪,自颈间?逐渐蔓延至全身,帝妄面容可怖,徒劳地发出“嗬嗬”怪嘶,无法言语。
他身形颤抖,边缘黑雾氤氲,却明显比上一次凝练数十倍,始终不愿放弃、扭曲阴狠的神情也佐证了这抹分神的重要。
喉间?被青玉小笔狠狠钉死,通身霹雳电光,消解着构成他的魔雾,帝妄眼神狠厉,蓦然抬手。
盛京万民叩拜,膝行三步逼近,高呼:“求殿下赦罪!”
顾一念垂下眼睫,轻咬贝齿,愈发加大了仙力?输出。
月明桥上,忍冬半夏等熟悉的侍卫家仆纷纷下跪,长街那头,帝后二人也被浓重的黑雾裹挟,被迫弯下双膝,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求殿下……赦罪。”
帝妄眼神疯狂,不顾自己狼狈的境地,挑眉看向她时盛满挑衅。
百姓黔首膝行叩拜,一遍又?一遍地恳求她签下赦罪书,三步又?三步,步步紧逼。
顾一念没有躲,不忍地紧闭双目,手下雷元源源不断地输出,誓要将这一抹至关重要的分神湮灭。
直
依譁
到一人的额头抵在她的裙摆,环佩叮当?作响,她终于忍不住分神看了一眼。
妇人高髻华美,满头珠钗,身旁男子?一身明黄龙纹常服,紧闭双目,是这一世爱她宠她,护了她十八年的父母。
他们死死咬着牙关,不肯叩首,萦绕身侧的魔雾一次又?一次在脑后予以重击,逼迫他们将额头撞在石板路上。
“父皇,母后……”
仅仅只是一瞬间?的松懈,身遭百姓忽然暴起,身化魔雾,凝聚成一条漆黑的巨龙,龙首悍然咬向她持笔的右臂。
一盏鸾凤宫灯猛地扔来,重重砸在地上,熟悉的仙力?荡开,为?她撑起一道?防护结界。
顾一念不敢迟疑,猛然抽出玉笔,将雷元凝缩到极致,拼尽全力?打出一道?玄紫色的发球,雷光阵阵,裹挟着毁天灭地般的威势,填进帝妄颈间?空洞。
这一击用尽了她的全力?,她再无力?自保,足尖轻点,将鸾凤宫灯踢向父皇母后,而后孤身跃至城楼。偌大盛京城内,以帝妄为?圆心,雷霆余威如波荡漾,淬出早已亡故之人体内黧黑的雾气。
帝妄通身魔气溃散,双手成爪徒劳抠挖着颈间?,身躯剧烈颤抖,狰狞若鬼魅。
禹后手持宫灯,鬓发散乱,与禹皇靠坐一处,招手聚来百姓,在雷霆最盛处,为?臣民们撑起一片结界,稍缓冲击。
宫灯结界的边缘,恰在月明桥上。帝渊自顾不暇,恢复自由的百姓纷纷涌向界内,寻求庇护。他们不敢靠近雷霆最为?暴烈的正中,只小心地挤在结界边缘、雷霆稍弱之处瑟瑟发抖。
人群之中,唯有一人脚步不停,一步步走近雷霆正中挣扎扭动的人影。
他本为?仙体,却自幼被种下魔根,与前世已消亡的自己融合,只消帝妄动一动手指,便会不受控制的倒戈挥向同伴,即便已下定决心隐居,仍旧不受控制地被拉来此处,成为?乱她情志的一份助力?。
谢屿厌倦了这样?的自己,聚起最后的仙力?设下庇护结界后,他心存死志,荡开属于自己的庇护之力?,主?动迎上雷光,决定在再次被利用之前自绝于此。
他一步步向前,任由雷霆击打在身,清除魔气的同时,也留下道?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兽首面具被击落,露出清俊却沉寂的面容,鲜红的血液证明了他犹是生者的身份。
“别……”修长的玉手抓住他的衣摆,禹后手持宫灯,气息奄奄地靠在丈夫怀中,眸光温和:“本宫记得你,谢家的小儿郎,武安侯的副将。”
“你们都是好?孩子?,别折在这里,不值得的。”
“快走吧,离开这里。”将宫灯塞进他手中,向城外的方向推了一把,禹后美目含泪,遥遥望向城楼上熟悉的身影,努力?招手,喊她离开。
他们早在魔雾吞噬之前便已自绝,因此即便到了元界也维持着死前最后的状态,高领宫装之下,纤细的颈项上落印着一道?剑痕,使她常年处于虚弱之态,无法高声。
顾一念仙力?耗空,孤身立在城楼,握紧手中玉笔,努力?分辨着她的话语。
她说还能见?到她真好?,皇儿已成为?如此了不得的大人物了。
她说不要再管他们,一死万事空,这里的一切都不值得她停留。
不是的,顾一念在心中暗暗反驳。
四海升平,政通人和的国度不该因神明之争而毁灭,已逝去的人们也不该被困囿原地,永恒重复着今生的苦难,失去轮回的机会。
没什么比这更值得她停留了,毕竟,她正是由此入道?,为?此而来。
凝聚她通身仙力?的雷霆也未能将帝妄彻底湮灭,他虽拿她的雷元毫无办法,却也硬生生熬过?了大半,目光愈发狠厉怨毒,静待着雷电平息后的反击。
914惊疑不已,不确定道?:〔这不会是他的本体吧?〕
想到帝渊切割神格的大胆行径,914猜测:〔即便不是本体,也应当?是拥有神格的一部分。我们拿神人没办法的,这次就先走吧。〕
顾一念摇了摇头,玉笔在指间?利落地转了几圈,莞尔道?:“人斗不过?,就成仙,仙斗不过?,就成神。怎么会没办法呢?”
〔可这不是你今生的道?,就算你从前是先天神人,司命神女,舍了神格入世,又?一路逆天而为?,它真的会容忍你接续从前的神位吗?接续神位之后,与天道?的种种矛盾,你又?当?如何处置?〕
〔舍了就是了。〕顾一念轻飘飘道?:〔舍得了一次,就舍得了第二次。若侥幸惹怒了天道?,说不定会予我一场真正的成神雷劫也说不准。〕
〔宿主?,你真的决定好?了吗?〕914语气难得严肃,努力?劝说:〔或许还有其?他办法,让我丢一些资源包试试吧。〕
面上满是湿意?,顾一念仍是忍不住笑出声来,无奈摇头:〔阿四,答应我,但凡还有一点办法,都不要动这种念头。〕
914自知被嫌弃,气哼哼道?:〔我也是想给?宿主?出一份力?。〕
〔人活一张脸,你还是给?我留个?念想吧。〕
顾一念失笑,眼见?困住帝妄的雷霆逐渐弱下,不再犹豫,将青玉小笔紧贴在眉心,回应起其?中的召唤。
她隐隐感觉到,她的神位似乎较之帝渊帝妄更高,不是天道?厌弃了她,而是她主?动放弃了天道?。爱之深,责之切,今生种种坎坷磨练,未尝没有天道?迫她低头、劝她回首的意?味,只要她愿意?重拾往日神职,天道?定会为?她敞开大门?,光复神人之位。
不过?,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愚弄天道?的代价也定然十分惨痛。
识海中涌入陌生的记忆,是她曾使用这支青玉小笔书写命簿的过?往,急急掠过?神人数万年庞杂的记忆,直取向最内核处的神力?,以神识温暖地包裹、触动。
玉笔热烈地回应,却仿佛有缘无分的情人,总在最关键处错开。
顾一念知晓是心境的缘故,打从心底里不认同命运,自然无法接续司命神女之职。
她定下心神,抬眼看向一片乱象的盛京,看向那些被帝妄扰乱命运,无□□回的百姓,看向一生勤政爱民,死后仍尽其?所能,护持国民的帝后,不禁悲从中来,无法遏制地升起为?他们书写一场公正命运的冲动。
借着这股渴盼,神力?最终完整地融入她的身躯,眉心与青玉小笔紧贴之处生出一道?神纹,不甚完整的神格在体内凝聚生成。
两道?更加强烈的牵引透过?元界,遥遥指向天宫与凡界。顾一念心知,那同样?是曾属于她的神器,聚起即可重获完整而强大的神格。
不过?,那并不是她想要的。
“你还是选择了这条路。”帝妄聚起一团黑雾填在喉间?修补身躯,难耐地扯了扯领口?,终于从雷霆中恢复。
他神色有些复杂,没有赦罪书制约,包裹在青玉笔外的伪器灵也被剥脱毁灭,他当?真不大确定,顾一念是否会用他期待的方式,给?元界一场新生。
神人的目光无悲无喜地扫过?,顾一念未曾理会他的嘲讽,缓缓合上双眼。
神人无事不知,闭目一瞬,整界尽在心间?。她看到这片自成空间?的城池离灵渊并不远,看到灵渊之畔,几位友人已然齐聚,各自都完成了使命。
她看到一道?玄色身影孤单立在灵渊之畔,指间?把玩着一块小小的玉牌,面容冷淡,静静出神。神视最后,是他微微蹙眉,回首凝望而来的目光。
足够了。
微松了一口?气,缓缓睁眼,顾一念登临盛京,于虚空执笔,淡金色的文字在笔下流淌,随风飘向城中。
“是禹国律!”一个?靛色官袍的青年讶然道?。
“还有大禹国史。”老翰林眯了眯眼,在飞舞翩跹的文字中,艰难辨认出字句。
“殿下在写这座城的命运。”谢屿抬手接住一枚神文,在指尖稍加感受后,又?很快放开。
奋六世之功,合西州为?禹,定都盛京,辟荒芜,振民生,兴文教,襄盛世。百代千年,数十次的变法,完善的政法律令,铸就了西州第一繁盛之都,也撑起了古国不屈的脊梁。
帝后以身殉国,军民奋战身死,盛京一夕沦丧。帝妄上神感其?忠义,筑城元界,重现盛世辉煌,玉山神女怜其?惨烈,玉笔神文,予城民来生圆满。
“你写的什么东西?”帝妄面色青黑,咬牙质问。
914也道?:〔什么啊,给?他脸了。〕
顾一念停笔垂眸,淡金色的神文盈满盛京,化作金光融进每一个?臣民的身体,意?识与魔雾纠结而成的躯体散化,纯净的淡色魂灵取而代之。
帝妄气急,飞身跃上城楼,质问:“你到底想做什么?两界不通,他们没机会入轮回。”
“快了,就快通了。”
玉笔在指尖转了几个?来回,眉目间?漾起清浅的笑意?,顾一念轻声问:“你不是说,要给?元界一场新生吗?”
“依我之见?,尽数入轮回便是。”
“疯了,我看你是疯了。”
帝妄恨恨咬牙,一瞬间?有些后悔设计于她。
元界太过?孤寂,承载着世间?一切负面的、不堪的,被天道?舍弃之物,自元界之中诞生,帝妄却并不喜欢这里,甚少?在此停驻。直到第一次大劫之后,覆灭的世界在此界出现,他瞥见?了其?中的机会。
帝妄为?这里取了全新的名字,将魔域更名元界,将人人喊打的魔气改作元气,作为?一切的根基。
凝聚黑雾。将本应很快散去的景物固定,为?游离的人类意?识固化身躯,模糊有关劫难的记忆,让他们仿照生时继续生活。
元者,万物之始。帝妄野心勃勃,决心做一次造物主?,拥有臣服于他的一整个?世界。可惜,他凝化出的子?民非人非鬼,极易异化,乃至消散。
他尝试了许多方法,可第一次大劫送来的臣民,不过?几千年就消散殆尽,再也凝聚不起来。
帝妄并不在意?他们的死活,他只是想要热闹,想要一个?臣服于他,随他心意?捏造的世界。那是他钟爱的玩具,有时爱惜节省,延续的久些,有时玩弄过?狠,早早散尽,便多孤寂些时日。不过?没关系,等上一等,天道?总会覆灭重启,他永远都会有新的材料。
直到上一世,司命神女陨落,帝妄察觉到了改变的契机——牵绊住这位至高的上神,只让她拥有一小片神格的力?量,为?他的臣民们赋予命格,转死为?生,让元界真正成为?有生灵存在的独立一界。
帝妄为?此做了许多努力?,不惜几次离开元界,在她的一生中埋线布局。只是可惜,驭使一位神人并不容易,哪怕她如他所愿拿起玉笔,重归神位,也没有按照他预想的方式改变元界。
望见?足下满城静待轮回的魂灵,他有一瞬间?的心慌,无法预见?元界会朝着哪个?方向发展。
余光瞥见?女子?手中细弱的一支青玉小笔,又?暗暗放下心来,轻笑道?:“你只有一支小笔而已,我才是这元界之主?。”
“你只有一小半神格,而我神魂俱全,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哦?”顾一念微微挑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喉间?,道?:“所以,全盛的你也只有这点实力??”
帝妄一哽,面色再度难看了起来。天雷天生克制魔雾,顾一念与天道?同源的雷灵根自然也是他的天敌。
“你擅近战,我擅幻化,各有所长罢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退开距离,魔雾在身周凝聚。
“那你还站这么近?”
顾一念微微勾唇,状似说笑,手下却忽然发难,玉笔饱含神力?,冲破迷雾,精准无比地刺入帝妄眉间?。
天怒难当
帝妄猛然睁大双眼, 青丝飞扬间,高?大的身形化为黑雾,消散于空。
古都震动, 繁华的盛景逐渐褪色,衰败成顾一念记忆中最后一瞥的模样。自楼宇长街中析出的魔雾围绕而?来,与先前帝妄化作的雾气拢作一团, 漫卷过破败的城砖,遮掩住华服女子纤细窈窕的身形。
冲天雾瘴中, 一道道熟悉的身影凝化而?成, 故国故人、仙门故旧、师长亲朋,几?乎贯穿了?她的一生。
他?们有着截然不?同的面容, 神态却是如出一辙的玩味打量,见她神色始终平静,不?为所动,又啧啧叹声, 重归虚无。
最?终, 十余个?束发高?扬的少年?人定下身形,或立或倚, 将顾一念团团围住。左前方,其中一位坐在城楼边缘,悠然荡着长腿,指尖玩弄着自己发丝间的细辫, 无奈道:“玉山, 你的心是铁做的吗?”
“我们也算旧相识了?,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纤指轻敲在青玉笔杆之上, 顾一念确认自己并未得手,心下反而?安定了?几?分。帝妄谎话连篇, 今夜却并无虚言,这确实是他?全部的本体,解决了?他?,便可一劳永逸。
“谈个?交易吧。”右前方,少年?抱臂而?立,闲闲倚在廊柱上,微鼓着脸颊,气闷道:“你为元界之人书写命簿,予其新生,我放你们离开?。”
“带着天柱离开?。”另一个?少年?支颐笑望,语气充满蛊惑。
顾一念负手执笔,羽扇般的长睫忽闪,眸光逐个?观察过帝妄的每一道身影,嗤笑道:“交易不?是这样的,这本就是我能做到的事,怎能作为你的筹码?”
“你自封元界之主,却连一位真正的子民都不?曾拥有,满界雾气聚散离合,都是你一个?人的自导自演,自娱自乐。”
顾一念勾唇一笑,榴花般的美目中盈满嘲讽,猜测道:“你向往热闹,却不?肯离开?元界,孤独地守在这里,等着捡拾大劫的遗物,让我猜猜……”
“难道只有在此界之中,只有借着雾气,你才能拥有媲美神人的力量?”
“所以,你并非真正的神人。”
肯定地下了?定论,顾一念不?顾对?方难堪的面色,抓准帝妄破防动怒的一瞬果断出手。
流光长鞭裹挟电光,精准束缚住面色最?为难看,怒意极盛的一抹分神。玉笔再度破开?眉心,雷元消解魔气,为它清扫前路,破开?重重壁障,最?终直入灵台。
“阿四说得对?,我确实给你脸了?。不?过,这份脸面可不?是那么好获得的。”
额间神纹熠熠,瞳仁边缘泛起淡金色的神光,顾一念于这抹分神的识海中执笔,书写着关于元界的命运。
虚妄之地,承载着不?全之天道一次次剥脱舍弃之物,是安平之世脚下不?可分割的阴影。虚实相生,无尽虚妄中生出唯一一位实体,自名为妄,在此界中拥有堪比神人的力量,为大劫中不?幸消亡的生灵保留意识,开?辟通路,使其重入轮回。
“顾玉山,你疯了?。”
修长的手掌上暴起青筋,狠狠握住她细白的皓腕,帝妄神色狰狞,眼底深藏着惊惶。神人之力百倍胜于玄仙,雷霆加身,识海中还?有道则之力在搅动,不?属于他?的认知被强行?刻印进脑海。
“命簿还?能这么写?逆转死生,使虚无之地的残魂重入轮回,你就不?怕天道怪罪?”
帝妄颇具自知之明,明白整界的变动不?同于一城一地的改换,更何?况盛京本就是被他?强行?拖入此界,顾一念的行?为不?过是拨乱反正。
“不?怕。”顾一念气喘微微,抹去唇边血迹,语带嘲讽:“你先?前骗我订立契约,帮你书写命簿时,可没见为我考虑。”
元界之中,天道意识淡薄,惩罚也将来的更晚一些。顾一念不?敢停笔,运足神力,强行?书写了?下去。
帝妄想?要元界换种风貌,碰巧,她也有此打?算。
不?过,元界的命运只能是尘归尘土归土,让已寂灭的世界重归虚无,让已逝去的生灵重入轮回,
没有哪个?地方,比元界之主的识海更适合书写此界命运,他?是元界的化身,是命运的载体,也会是这方世界崭新规则的执行?者。
“疯了?,真是疯了?。”
帝妄气急败坏,拼尽全身的力气抗衡,心底生起磅礴的悔意。
俗世中走过一遭的顾一念,早已不?是最?初悲悯慈爱的玉山神女,她足够聪慧,也足够狠厉,不?计代价,不?循常理。以为能够拿捏住她,为他?所用,是他?做过最?为错误的决定。
他?面色惨白,紧紧闭目,轻颤长睫,徒劳抓握的手无法阻拦下笔的力道,其余分神纷纷围合而?来,归入本体共同对?抗识海中汹涌翻滚的神力。
角楼边缘,一个?分神面露惊惶,悄悄跃下,试图逃离。
城墙下,谢屿敏锐觉察到他?的行?动,提剑迎来。
他?的仙力早已在方才尽数注入宫灯,护佑百姓,魔雾则主动迎上雷霆,被消解了?个?七七八八。此刻万般术法皆不?灵通,除却一身强悍的仙体再无其他?,只能以最?古老的方式贴身作战。
幸而?,这抹分神受限于本体的困境,十分衰弱,无力再分出魔雾操控于他?,两人就这样打?了?个?平手,一时间刀光剑影并着氤氲的雾气,在城下荡起阵阵尘埃。
分神与□□毕竟不?同,看似有来有回的打?斗中,魔雾不?断聚散,身躯的伤势却无法及时恢复,谢屿双目猩红,唇边溢出血迹。
“我真的很讨厌你,讨厌你们。”分神面容扭曲,扯住他?的领口迫近,眼神恨恨,似乎在透过他?,同时看向另一个?人。
“上千次的轮回,数不?清的岁月,我只触碰到了?你这一根天柱,谢屿,我曾对?你寄予厚望,你却宁可折断也不?肯给我。”
“他?也一样。”粗砺的掌心反手握住他?,干裂的唇瓣渗出点点血珠。他?似乎许久未曾说话了?,声线古怪喑哑:“谢家主曾对?你寄予厚望,期待你能为生灵探寻出路,没成想?,什么元界,什么轮回劫,都是你自导自演的闹剧。”
“我也一样,你毁了?我的一生。”
他?将前世今生分的清楚明白,本身却是两世融合而?成的怪物,背负着前世的过错与悔恨,担忧着身不?由己的今生。
用力拉过他?的手腕,额头?狠狠撞去,顾一念曾种下的雷元在此刻破体而?出,泯灭了?这抹本就不?甚强大的分神。黑雾散尽,谢屿以剑支地,最?后望了?眼故国的城楼,挺直脊梁,站立着失去意识。
手下对?抗的力道忽然松懈,帝妄面上一瞬空白,顾一念分心望了?眼城下,心下了?然,眼底流露出淡淡的嘲讽。
贪婪与狂妄是帝妄性情中抹不?去的底色,即便到了?生死关头?,也还?是下意识地忽略危机,妄想?兼顾。一面凝聚绝大多数力量对?抗她,一面放出半数神识偷逃,他?自虚空中诞生,魔雾不?尽,他?便永远不?会消亡,稍加休整便可卷土重来。
顾一念没有错过这绝佳的时机,金光炽盛,曜曜当空,玉笔最?终落下句点,抽离出他?的识海,在指间轻巧地打?了?个?转。
“你要的热闹,我给你了?。”顾一念微微侧首,屈起双指弹在他?的眉心,莞尔道:“我要的轮回,也请务必帮我达成。互通有无,这才是真正的交易。”
帝妄面色黑沉,捂住额间,眸中盈满怒意,咬牙道:“你以为这样就能制衡住我?”
“你可以定义一片虚无的元界,却无法真正左右我的命运。”
“天道不?全,永远有无数的涌向元界,我因此不?灭不?死。少则千年?,多则万年?,待我实力胜过你,这份命簿也就没了?作用。”
“你没机会的。”顾一念望向天边,维持这座古城繁华的雾气早已被它的主人收回,破败的城池中挤满熙熙攘攘的魂灵,结界破碎,露出不?远处的灵渊与暗沉可怖的天色。
雷云聚集,迟来的天罚终究还?是降临了?。
顾一念足踏虚空,飞身踏出结界,在边缘处捏碎玉笔,自散神力,再一次舍掉神格,复归仙体。
雷声静寂了?一瞬,随即愈发猛烈地响起,黑沉的云层向内收卷,酝酿着一场足以将她粉化成灰的雷暴。
借着玉笔残骸中的力量,顾一念将盛京收为一座掌中之城,小?心地拢进怀中。因着914的缘故,她始终没有祭炼器灵,也没有开?辟能够容纳生灵的芥子空间,因此,这座掌中城只能由她以身相护。
〔可算叫我等到了?,或许这就是我真正的成神劫雷吧。〕
顾一念语气轻松,眉眼带笑,识海之中,914却是忙的焦头?烂额。
连串的数据飘过,警报声此起彼伏,914顾头?不?顾尾,多线程操作汇总后,严肃道:〔宿主,你原本的仙力只恢复了?三?成,没有神器加持,这一劫,你熬不?过的。〕
顾一念闻言,笑意愈深,美眸倒映着万丈雷光,灼灼艳艳,更胜五月榴花。她持鞭而?立,毫无惧色,一身朱锦华服,织金流彩,恍然间仍是当年?模样。
“没关系,从哪里开?始,就在哪里结束吧。”
于她而?言,修行?之路是彻彻底底的逆天而?行?,以凡人之身感受渡劫修士的飞升之雷,方得入道,此后的每一次进境都伴随着气势磅礴的飞升劫雷,惊险万分,充满不?确定。
执掌道则之力的感受仍未远去,顾一念捻了?捻指尖,安慰道:〔仙与神的距离,未必就比凡人到仙人远,放心吧,我有成算。〕
选择在此处捏碎神格,自然经过考量。一则,妄改轮回,天罚已至,合二为一,借此成神,总好过连番遭难。二则,此处离灵渊不?远,浓郁的灵气取之不?尽,较之天宫还?要更加丰沛,只消敌过第一道雷劫,便可顺势跌入灵渊,迅速恢复仙力。
若有余力引劫雷入渊,或许还?能借势破开?通路,为友人打?开?回归之门。
〔你说的有道理,但是……〕
清脆的电子音咯咯颤抖,914看着间不?容发、几?乎连成一片光幕的雷电越来越近,崩溃大喊:〔你往后想?了?那么多,就没想?想?当下怎么办吗!〕
去他?的“只要敌过第一道天雷”,它可以是第一道,也可以是最?后一道。天怒难挡,当天道决心毁灭一个?人,任凭再多的设计思虑都是枉然。
〔不?怎么办,扛过去就是。〕
长鞭利落破空,电光环绕身侧,顾一念飞身而?起,如一抹飘然飞絮,义无反顾地投身进密如雨幕的雷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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