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愤怒
飞玄真君非常愉快地换了一个姿势, 改用另一边屁股来压迫肩舆。总的来说,天书对闫东楼的种种夸奖,的确是入木三分地拍到了他心尖尖上, 拍得他神清气爽、念头通达,说不出的快意与自得——与一般的官员不同,闫分宜父子之所以能青云直上, 全仰仗着皇帝一意孤行的拔擢;也正因如此, 闫东楼的才能展现得越为充分、越为惊人,就越证明他飞玄真君眼光独到深谋远虑, 绝不是眼光短浅的区区大臣可以比拟。这样间接的奉承与迎合比直接的马屁还要有效, 不能不让真君身心通泰。
不过,在愉快散淡之余, 真君还微微生出了一点疑虑——如果天书所言无误,那闫东楼用尽手腕,也不过只在东瀛干了九年而已;但以自家那种好用就往死里用的风格, 不可能会放过这样的大宝贝呀?
想闫分宜一代豪杰,古稀之年尚能纵横政坛而巍然不倒,真正是连金丹药力亦无可如何的天选白手套;难道这闫东楼子不类父, 居然这么短命不成?
好用的工具人总是很难找的, 所以皇帝都难免有了些踌躇,想着要不要在将来调整调整职分,设法延长闫东楼的使用期限。但所幸天书及时响起, 打消了这实在没有必要的怜悯:
【当然, 我们列举这诸多数字,并不是要夸耀闫东楼在东瀛的丰功伟绩;事实上来讲, 在东瀛的这九年也不过只是闫氏辉煌职业生涯的起点而已。在跟随儒望学习了第五年后,中西吕宋之战爆发, 闫东楼兼任西班牙赔款事务;第六年,中荷海战爆发,闫东楼又兼任荷兰赔款事务;到第九年他辞去东瀛的职分时,已经负责了西班牙荷兰葡萄牙英吉利法兰西五国的赔款事务,成为实际上的外务大臣。
——甚而言之,闫东楼之所以辞去东瀛的职务,也并非是因为工作上的问题;而是中枢考虑全局,认为实际上的外务大臣居然还领着对倭事务的俸禄,未免太过于抬高东瀛的档次,而损伤了国际关系的格局;而以外务大臣的身份统领各国赔款事务,才能发挥闫氏的专长。
所以,我们才能看到甲寅变法开展后财政收入惊人的增长——虽然大安朝廷的官方史书坚称,它暴涨的收入纯粹是因为对外贸易的大获成功;但任何一个稍有常识的历史学家都明白,即使沿海的纺织厂炼铁炉将机器干出烟来,也是干不出来一年上千万两白银的;关于这匪夷所思的增长,还是英吉利银行提供的文件更为可信,它直截了当的指出:仅仅在闫东楼上任外务大臣之后的五年时间里,朝廷从各个赔款条约中搜刮到的净收入,就高达四千五百万两以上,占据了当时朝廷收入的一半。
所以,也就无怪乎当时的内阁被称为“赔款内阁”了。农税地税商税都各有开支,只有赔款的收入是意外之财,完全受皇帝与内阁的支配。钱在哪里,权力也就在哪里,随着中枢变法派直接掌握的财政份额迅速扩张,皇帝及内阁的权力也在迅速扩张,最终臻至大安一朝难以想象的巅峰。
当然,这里的“权力”并不是指诡诈权谋中所谓谋划人心的权术。如果论君主专制中如何生杀予夺放纵欲望,那大安的历代皇帝都是相当精通的;但封建时代的吊诡就在这里——皇权如果想杀人整人,那基本是随心所欲不受任何限制;但如果皇权真正想办事,却立刻就是举步维艰,往往一件也办不成。
关于这一点,大安历朝皇帝(尤其是摆宗),应该是深有体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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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大安历朝皇帝之一,飞玄真君面无表情的哼了一声。曾经雄心万丈,如今瘫在床上,真君与朝野百官纠缠如此之久,是很明白这个道理的。在真君还很有人样的时候,他也不是没有尝试过积极有为的举止。但一切的努力与心血终究都在朝廷这架油腻老旧滑不溜丢的国家机器中消磨为了乌有;于是雄心磨损殆尽,成了现在这幅模样。而今听来,不能不有所触动。
不过,这触动一闪而过,真正令皇帝迷惑的却是最后一句话:
“摆宗”?到底是哪个脑壳进了水的不肖子孙,居然给先帝上这种奇葩庙号?
【
但在甲寅变法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当然,这并不是说甲寅变法的主持者有什么独特的人格魅力。实际上,除了张、海等寥寥数人之外,穆祺闫东楼等在当时士人中的风评都相当之不咋地(想想他们在野史中的作风,你恐怕也很难期待有什么好评)。事实也证明,贯彻政策依靠的不是人格魅力,而是钱。
自甲寅变法第三年之后,因为赔款收入暴增,海路畅通后粮食充足,内阁免去了九边及陕甘百分之五十的税赋、宽免了江南各省上缴漕粮的义务,为云贵驻扎的军户补发了积欠十余年的税负;自第五年开始,朝廷则进入了后世称之为“败家子财政”的阶段:该年各省上缴税负一共一千七百五十二万两有余,朝廷拨给各地的投资俸禄及各赈灾款项则高达两千九百万两;国库超支一千一百万两有余,全部靠赔款与海贸调配。到第九年后,事情则进入到匪夷所思的阶段——各省的财政百分七十以上都依靠着中央拨款,自己的税收居然还不足三成!
至此,“五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终于形成了:历朝历代都是地方供养中央,现在一转攻势,居然变成了中央供养地方;往常地方掌握财源,还有能力与中央博弈一二,现在中枢朝廷握着所有省份的输血管,谁还能抵御内阁的意志?
政治就是财政,财政就是政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掌握了钱袋子就掌握了一切。当中央财源空前膨胀之后,内阁的意志便不再受任何掣肘。至此,由商鞅秦始皇至大安高祖朱重八以降,两千年来中央集权主义者最梦寐以求的理想终于降临了——没有地域之分,没有门户之见,中枢可以随心所欲调配一切资源,借助大一统的制度发挥出无可思议的优势;合六千万人之心为一心,天下还有谁是中土的对手?
也正因为如此,甲寅变法才被称为中华近代化的开端、新时代隐约的回响;宋元之后皇权不下县,封建时代封闭而又保守,朝廷的政策有十成力度,落到实际或许只有一二成;而在打通了中央到地方的脉络之后,内阁用尽浑身解数,却可以勉强将中央的意志落实三到四成——不要小看这区区一二成的进步;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中原之所以能后来居上,恰恰是因为每次变革中这一二成的优势。
执行度的提升会优化整个系统运转速度,而不仅仅局限于财政一隅;实际上,当变法全面铺开之后,新制度的嫩芽就已经露出了苗头……
】
【以下涉及历史敏感内容,不适宜播放】
真君砸了砸嘴,颇为不耐的划了一划,却见那大红字号的提醒依然顽固悬在空中,丝毫没有消失的意思,不觉大为扫兴。也不知道这天书是什么个标准,莫名其妙总会屏蔽一些所谓的“敏感内容”,拒不播放,无论如何费力,亦毫无作用。
——有什么是他飞玄真君万寿帝君都不能看的呢?未免也太过见外了!
所幸四面趴了一地,没有人敢抬头窥伺圣意;所以皇帝可以尽情的显摆脸色,发泄被隐瞒的不快。
当然,这不快也只是一闪而过。作为一个即将有钱有权且永垂不朽的皇帝,真君保持了充分的大度。不会在乎这一点小小的敏感内容。他哗啦啦向下翻了好几页,终于看到了没有屏蔽的内容
【……近代化的要义之一,就是打破各地封闭保守的自然经济,建立统一的全国市场。而在甲寅变法中,这艰难的进程被以某种古怪的形式达成了——自然经济当然抗拒外力,却绝对拒绝不了白花花的银子;封建制度下地方势力保守顽固,牢牢把握着当地一切财源;但再怎么样金山银山的财源,能比得上中央上百万两银子的拨款?
若有阻力,白银横扫;阻力加大,白银加多。甲寅变法所有的思路,不过如此。
所以,历史真是诡异得无法言说。从大安高祖朱重八以来,历代名臣夙兴夜寐,穷尽手腕与地方势力争夺权威;而最终这持续数百年的央地矛盾,竟尔在甲寅之后迎刃而解,再不值一提。而这样光辉宏伟的功业,并非是出自于政治的清明或者人性的蜕变,而纯粹只是因为钱——甲寅变法中的官场同样是因袭数百年贪污腐化的官场,但朝廷灌下来的钱实在是太多了,多得是大水漫灌汹涌澎湃,多得超乎了想象超乎了经验,乃至于朝野官吏上下其手之后,居然都还能留下足够的钱给可靠的人办实事。
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仅此而已。
当然,任何一个稍有常识的政客都能看出这种模式下巨大的隐患:变法的成功纯粹依赖着超乎想象的巨大现金流;一旦现金流稍有阻遏,变法都会立刻遭遇挫折。所以,在变法派整出白银横扫战术之后,保守派虽然大受打压,但心中仍然存有极大的希望。他们在私下里称变法派为“桑弘羊”,皇帝为“汉武”,认为此竭泽而渔的招数绝不长久;只要财政断绝,就是翻盘的良机。
应该说,这个推测其实是相当有道理的。在变法派穷凶极恶的花钱效率下,东瀛不到九年就被刮了精光,“活像榨汁后的烂橙子”(出自英吉利银行的精妙比喻);五年破家九年亡国,速度之快超乎常理,绝非正常体制可以承受——但问题是,世界上难道只有一个橙子吗?
没错,这就是变法渐入佳境之后,内阁开始四处出击的根本原因。东瀛榨干了要换西班牙,西班牙榨干了要换荷兰,荷兰榨干了要换法兰西。必须以闫东楼开发出的全新技术不断榨汁不断吸取,要抽取到足够多足够丰美的汁液,才能供应内阁挥霍无度的变法政策。
这种吸取甚至并不是有意识的。穆祺曾经在多个场合为朝廷辩解,称自己及自己的同僚“一向爱好和平”、“无意战事”,每次都会引来乐不可支的哄堂大笑,甚至诞生了俗语“穆祺许诺的和平”;但从当时内阁的档案看,穆祺的辩词其实并不是完全虚妄。如果说中倭、中葡之战都明确的受到了国家意志的影响,那中西吕宋之战等就基本没有内阁指使,纯粹是因为商人争夺市场,各自购入武器火拼,将事情闹大了之后才捅到了内阁。面对这样的自行其是,内阁当然大为不满,一开始甚至是严词拒绝,试图保持距离;直到事态持续发展,才不得不接下了这个盘。
至于内阁为什么非得接盘嘛……这么说吧,吕宋之战涉及的那批货物里,有当时的皇帝及司礼监掌印合计八百三十万两的投资,要是内阁不下场翻盘,皇宫今年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所以你说有办法吗?其实就是没有办法。穆祺可能是热爱和平的,内阁可能也是热爱和平的。但变法走到了后期,已经是每年数以千万计的利润,皇帝太监及显要官员在沿海工厂里数百万两上千万两的投资。谁能对这样的力量说不呢?
近代化的齿轮一但运转,就不是任何人可以阻止的,哪怕是它的缔造者。
题外话:在中西吕宋海战中,内阁顺利解救下了中方商人的货物,为皇帝赢得了巨额的利润。但战争也带来了意料不到的结果:相当多郁郁不得志的保守派在此战中终于彻底破防;大概是觉得此生再也看不到变法派翻车的时候,或者是因为投资了西班牙国债赔光了裤衩;这些人居然抱团逃往海外,借助荷兰人的庇护勉强落脚,然后写下了大量的谣言辱骂皇帝与内阁官员,至今仍有影响。
不过,其中有关皇帝“痴迷炼丹举止失措”、“老而不死刻薄寡恩”、穆祺“癫狂错乱口出妄言”,以及闫东楼“贪得无厌下作败坏”的记载,大概并不是谣言……
】
皇帝倒吸一口冷气,猛的从肩舆上坐了起来!
第122章 招供
征伐倭寇的舰队于七月盛暑之时返回, 经山东驶往金陵,预备在此签署终战的条约。不过,在正式谈判之前, 悄悄外出的穆国公世子还要处理一些小事——紧赶慢赶一个月之后,朝廷的使者居然也恰恰在这几日抵达金陵,送来了朝廷给世子定罪的公文。
当然, 不需要世子对这大半年来朝廷局势的发展有什么深入的了解, 他只要看一眼使者那张惨白到略无人色的脸,就已经知道京城政治交锋的结局了。能够拿到千里出使直面政敌魁首的重任, 这位使者当然是倒穆派中的翘楚。但也正因为如此, 当他在途中听到了东瀛大败亏输的消息之后,心中才骤然生出了莫大的绝望:
无论如何, 这一局都是错尽错觉,输得是干干净净,再无回旋的余地了!
可怎么会这样呢?明明, 明明一切谋算的都那么妥当,明明已经团结了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明明翻盘的可能那么渺小,只要东瀛能够勉强守住门户, 他们都可以借机控制局势, 扼住穆氏的咽喉;可这样优势在我的局面,怎么就一转而变为葬身之地了呢?
——都是那些废物倭人的错!哪怕他们输得不那么惨,哪怕他们勉力保住一条裤衩, 自己都还能撒泼打滚, 用杀良冒功的罪名拼命将水搅浑。可现在对方连太庙献俘的人质都给抓了回来,就算倒穆派口绽莲花, 又能如何?
仅仅是军功其实还无所谓;但穆国公世子乃至戚元靖俞志辅等,要么是荒谬绝伦的勋贵子弟, 要么是军队中默默无名的基层小官,都不是经由朝廷正规军事系统选拔出来的将领,也完全脱离于官僚体系之外;这样的人都能带队打胜仗,那就意味着皇帝已经掌握了一支独立于现有体系的可靠武装,国家最强大的暴力机器,再不由文官垄断了。
这是晴天霹雳一样的消息,其意义不亚于外戚出身的卫将军一击而破匈奴之龙城……不,或者还犹有过之——孝武皇帝虽然御下极严,但在巫蛊发癫之前,行事还是大致有规律可循的;可当今圣上……
一念及此,使者就不自觉的感到了晕眩。
而最可悲的是,即使胜负已分,倒穆派再无挣扎余地,使者也不能不忍住这满心滚水一样的熬煎,咬牙切齿的走完流程——虽然实际上大家懂的都懂,但倒穆派名义上给穆祺找的罪名可不是非法抗倭(他们还没大胆到这个份上),而是一堆莫名其妙的鸡毛蒜皮,指责穆祺“跋扈”、“无礼”、“腹非心谤”之类;既然罪名与抗倭无关,当然也不能因为海战的胜利而终止。即使只是尊重形式,使者也必须要当着穆国公世子的面将这长篇大论的定罪公文念完,一一诵读倒穆派笔杆子用于羞辱对方所精心设计的种种措辞。
——当然,从现在的局势看,这东西到底羞辱的是谁,那就实在不一定了。
穆国公世子垂手肃立,老老实实的听完了这封酣畅淋漓的弹劾檄文,躬身行礼,以表对朝廷的敬意,然后说了一句非常要命的话:
“我需要跪下来接吗?”
传令的使者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用那张惨白的脸看着他。
“我记得先前海刚峰海知府接内阁的公文,都是跪接的。”穆祺自言自语:“所以我需要跪下来给使者磕两个头吗?”
这让使者怎么回答?他一句话也答不了,只能木讷站在原地,脸上是一种近乎于空茫的绝望。
大概是见局面太过尴尬了,还是同样奉命赶来的海刚峰心存宽大,从旁解释了一句:
“依高祖及太宗皇帝之《大诰》,举凡内阁会同六部合下的公文,地方四品及以下的官员需要跪接,四品以上只需站立行礼即可。国公府算是超品,无需跪接。”
懂礼仪懂规矩就是有这样的好处,至少能堵住某人的嘴不叫他随便发癫。穆国世子哼了一声,只能转移话题:
“以朝廷的惯例,我当上书自辩。但现在尚有要务,无暇分身,可否请使者宽缓几日?”
这个时候还要假惺惺请求什么“宽缓”,无疑是于跳到脸上开嘲讽。大概是绝望到了顶点破罐子破摔,使者也懒得摆出什么摇尾乞怜的卑微模样,干脆硬邦邦开口:
“你要做什么?”
“高祖皇帝仰承天命,混一华夏;然龙驭宾天之前,所念念不忘的,仍旧是东南的倭患。”世子道:“如今仰仗圣上的洪福,舰队侥幸忝灭了东瀛的贼寇,不可以不上告高祖在天之灵。我想,在启程返京之前,总该在孝陵前祭祀一二才对。”
使者沉默了。
无论朝堂上争论得多么厉害,至今为止圣圣相因,抗倭都是绝对的政治正确,不容否认的基础共识,尤其是在金陵,尤其是在江南——没错,江南可能有不少与倭人私下勾结搞走私的势力,但却有更多被倭寇骚扰得家破人亡的受害者,血海深仇莫可消弭,谁也不敢说个不字。
而更妙的是,在金陵祭祀高祖甚至不存在礼法上的任何阻碍。穆国公世子说得毫无差错,高皇帝晚年的确是念念不忘于剿倭的大任,除了嘱咐沿海百姓备兵防卫之外,还特意下诏褒奖抗倭的将士,即使是引车卖浆之辈,只要能在抗倭中立有卓著功勋,亦可引入宫掖,由高皇帝当面嘉奖。这一道诏令至今仍旧有效,即使不能觐见于生前,亦可祭拜于死后——搞几颗人头来拜一拜高祖,是列代皇帝都无法拒绝的政治正确。
而如今东瀛一行,穆氏搞到的人头无疑是相当丰富。在黑船谈判时他在赔款数目上再三逼迫,直到酒井氏苦苦哀求才肯让步,而条件就是用倭寇的人头做抵押。只要幕府根据中方开列的名单杀人,那多送来一颗人头就可以少赔一千两;如果幕府能提供名单之外的贼寇,那么同样可以抵扣——按照这个标准,返航的黑船上密密封藏了七八百颗人头,足以堆砌成一座小小的京观了。
当然,区区七八百颗人头恐怕不足以抵偿几十年来倭国屡次进犯沿海的种种损失。但这总是一个开头,而且是一个很不错的开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没有什么比七八百颗用石灰盐水硝制过的头颅更有说服力,垒垒京观一字排开,足以抵消多年以来被侵略侮辱后的习得性无助,激发起报仇雪恨的勇气。只要获得了当地百姓的信任,他们就能搜出更多倭寇的罪证,开列更长、更充分的名单,砍下愈来愈多的头颅……
世子露出了一个微笑。而对面使者的脸色僵直若死,当真是相映成趣。
大概是见上官们闹得实在太不像样子了,被拉壮丁一样拉过来的海刚峰无可奈何,只有硬着头皮强行顶上:
“……如果要祭拜高祖,似乎应该征得南直隶礼部及金陵留守太监的许可。”
“我会行文金陵官府的。”世子莞尔一笑:“但这样的大事,真不知道要拖延多久?不要耽误了我给朝廷上书的时辰才好。”
金陵太监的消息何等灵通,肯定已经知道了京城莫大的变故;以这些人见风使舵的本事,怎么会在这样堂堂正正的事情上设法为难?所以使者面色漠然,只说了一句话:
“悉听尊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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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太监果然非常爽快,收到公文后立刻答应通融,丝毫不做拖延。但国公受命祭祀皇陵的规格非常啰嗦,需要做相当琐屑而冗长的准备。在准备之间,世子抽时间办了几件杂事,比如与阔别许久的亲爹亲娘见面问安,拜访金陵城中居住的通家之好,赠送自己从东瀛带来的伴手礼——由倭寇指骨制成的戒指(真·伴手);以及杀人。
没错,黑船协定后穆氏大开杀戒,思路分为两拨;寻常的无名小卒按图索骥,砍了脑袋直接硝制,与杂物一同运回金陵预备示众;地位尊隆的罪魁祸首待遇则稍稍特殊,被一根绳捆翻押到了船上,打算绑到孝陵之前给高皇帝“用”了,所谓仿效殷商之古礼,以牺牲而上飨先王云云——大臣祭祀皇陵的礼仪,照例要用“太牢”、“少牢”,现杀一头牛一头羊作为祭品;但黄牛辛苦耕耘,克有大功,平白被宰杀烹割,委实是大大的不该;还是恢复古礼,用一用倭人比较好。
这样的上体天心,这样的克己复礼,光大三代之美政,真可谓是妥帖得不能更妥帖的安排,即使金陵守备太监也不能不同意(虽然在听到以倭人上飨高祖的提议之后,守备太监的面色瞬间变得相当诡异),只是在见面时委婉的提出,就算要恢复古礼在祭祀上用了倭人,那有资格被高皇帝用的也必定是倭寇的魁首,十恶不赦的大逆,位高权重的叛贼;你乌泱泱拉几十个俘虏来都给“用”了,那就不是祭祀,而成了血呼啦的屠宰场了——高皇帝陵寝之前,哪里能容得这样无礼的事情!
“可是,先古商王一口气祭祀几十个人也是小事呀。”穆祺指出:“殷商高宗武丁每一次向先祖献祭,都是百人起步的规格。”
守备太监的眼睛鼓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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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先王时的古礼终究是不能恢复了。虽然殷商时用个几百人司空见惯,但时移势易,现在用人的规模稍稍一大,就不是道德体系可以承受的了。更不必说金陵还有夫子庙,汇集了江南几乎一半的文人,事情搞得太大惊动了清流舆论,那事情就会相当之麻烦——别的不说,就是如今仍在养病的穆国公,恐怕也会脱下腰带,抽得世子如陀螺一般的旋转……
世俗偏见重如大山,谁也无力逾越。世子无可如何,只能权做让步,留下俘虏中最为显要的头目作为奉献高皇帝的见面礼,其余人犯则押赴南京刑部,直接走快速通道处决了事。但恰恰是这个即审即判即刻杀人的快速通道,却惹出了不小的麻烦:按照高皇帝之《大诰》,倭寇被捕后一律是凌迟或者剥皮,丝毫不容假借;而如今一口气塞入几十个要凌迟处死的重犯,那就是金陵搜刮了整个江南的刽子手,也实在是顶不住了!
凌迟处死也是有技术含量的,要常常训练才不手生;如今朝廷十年八年也未必能剐得了一个逆犯,大师傅的手艺当然是潮得很。行刑当天观者如堵,等刽子手真上手动了刀子,乌泱泱围观的近万人立刻就是一滞,连四处纷纷的议论都低了不少;待到第二刀第三刀接连割下去,那周围干脆是鸦雀无声,气氛近乎于凝滞了——因为活干得太糙,所以现场不像是凌迟,更像是活体肢解;而在哀嚎呻·吟中切割□□鲜血淋漓的恐怖,则确实触发了人类基因本能的畏惧,刺激更不同寻常。
相比起这种刺激来,连黑船火烧江户的壮举都算不上什么了。至少那时穆祺是躺在船中头晕目眩,除了炮声与爆炸声外什么也听不到;如今端坐台上亲自观赏宰割现场,生猛当然无可言喻……而最为关键的是,无论遭受了多么生猛的刺激,他都必须得绷住,不能丢份露怯,显现出一丁点的不体面来——除了他以外,观刑的还有金陵刑部的官员、守备太监,以及从江户被一路带来,代表幕府签订《金陵条约》的家老执政水户氏;在这些人面前丢脸,那才真是错尽错绝,无可挽回。
不仅如此,他还要面带微笑,以某种从容不迫的姿态询问水户氏的意见,而水户氏一言不发,只是怔怔盯着刑场——这些囚犯大半都是经由他的手被强行掳掠上黑船的,所以行刑之时破口大骂,发了疯一样的攻击幕府与将军;旁观的百姓听不懂倭语,但水户氏自己却是一清二楚,知道从此以后,幕府在东瀛算是树敌无数,不死不休了……
这或许也是汉人的诡计吧。即使黑船协定中已经承认了幕府统御东瀛的权力,也必须以各种手段为将军安插不共戴天的仇敌。幕府在东瀛的仇敌越多、越不得人心,就越是依赖于大安朝廷的册封与支持;所以,所以将军必须乖乖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不能令上国稍有不快……
这真是残酷的现实。但更残酷的是,即使知道了对方的谋算,他们也无可奈何。
水户氏轻轻吐气,目光游移;不再看鲜血满地的刑场,而是仔细端详刑场四面高高耸起的火箭。依照大安惯例,凌迟剥皮之后都要在现场燃放鞭炮,驱逐惨死的怨鬼;但这一回世子做主拍板,特意将鞭炮换为了减配的火箭,用意则不言而喻:倭寇活着的时候尚且不能如火箭何,何况乎死后?就算真要化为厉鬼,那也正好让火箭再轰杀一回。
但在水户氏眼里,这样的仪式却无疑蕴含着更大的恐怖——随船一路返回金陵的途中,他也不是没有生过妄想;盼望着黑船的火力已经是大安朝廷倾举国之力的家底,一战之后国内虚耗,暂时不可能再做大规模的袭击;如此一来,至少东瀛还可以苟延残喘,甚至借机在条约上争夺一二。
但现在,现在,他扫一眼刑场四面林立密布的火箭,只觉心一寸一寸的灰了下去。
……怎么会如此,怎么如此?越强大的力量越为稀少,这才是世界运转的法则。如果“火箭”这样匪夷所思的武器可以像香肠一样的被批量制造,如果当日轰炸江户的火力可以无穷无尽,那其余诸国的所谓反抗挣扎,又到底有个什么意义?
如果水户氏所知不错,那刑场安放的这些“火箭”,还不过只是绍兴知府海刚峰督办工厂后试制出来的样品而已;如果工厂规模进一步扩大,如果海刚峰青云直上,能够在更多的省份推行这种经验,那么结果……
水户氏扫过坐在下首的海刚峰,心脏抽搐了片刻。
等到一轮火箭放完,硝烟驱散了遍地的血腥气。呆坐许久的水户氏嘴角抽搐,终于咬牙开口,出声呼唤世子:
“倭寇犯边,得罪于上国,敝国万死难辞其咎。”他用蹩脚的汉语说:“虽然如此,倭寇能肆虐至此,也是因为有人做了内应!我愿意将一切消息呈报世子,以做赎罪,不知可否?”
此语一出,效果真是立竿见影。穆国公世子是两眼圆睁,显然颇为惊愕;而坐在两侧的各个官员嘛……仅仅一瞬间,脸色就已经比水户氏还要更加惨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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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箭强盛至此,眼见着是没有办法翻盘了;但就算没有办法翻盘,还不能拖几个下水么?
第123章 签订
大概是所受的刺激过于严重, 在第一天亲眼目睹了凌迟酷刑之后,金陵官员告假的告假,远避的远避, 半日功夫里溜了个干干净净,只留穆国公世子“坐镇大局”。虽然如此,刑场依旧每日开张, 而且场外人头攒动、观者如堵——江南一带遭受倭寇的毒害尤为严重, 怨毒于心莫可解释,只有亲眼目睹这最惨烈的酷刑, 才能消弭怨气于万一;所以四方百姓纷至沓来, 即使风餐露宿辛苦奔波,也一定要看看贼寇的下场。
事实上, 虽然刑场三五天内剐了(或者不如说剁了)五六十个倭寇,围观的苦主痛哭悲泣之余,亦仍旧不能满足, 甚至大起胆子向刽子手索要倭寇尸体挫骨扬灰之后的灰烬,拿回加后让道士张设法坛,镇压在高祖皇帝及太宗皇帝肖像之下, 延请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在阴曹地府再将倭寇的死鬼扒一回皮。
这样的事情其实不太合礼数,毕竟案子归刑部负责,剐了之后也没有随意散发的道理。但如今金陵的高官潜身缩首恨不能变成透明人, 当然不愿意管这样的闲事, 于是陈情的文书甩来甩去,居然甩到了穆国公世子头上;而世子毫不拖延, 居然当天就批准了这颇为逾越的请求,而且理由相当之正当——他说他敬谒了孝陵, 在高皇帝陵墓前掷了三次卦,三次都是上上大吉;说明高皇帝龙心大悦,在天之灵也赞许这样的办法。高皇帝喜闻乐见,你不答应,你算老几?
当然,也没人能把高皇帝的魂魄从九天上摇下来问问情况,所以金陵的高层虽然对此越俎代庖的举止颇有腹诽,亦不能多说什么。等到两天以后,那就连最后一点腹诽也被遗忘了——东瀛幕府家老水户氏在闭门数日之后,终于将自己熟知的所有汉奸名单及其依据全部默写出来,直接给江南官场来了个大的。
一如所有的预期,水户氏日暮途穷而倒行逆施,在察觉到自己已经再无翻身的可能之后,干脆歇斯底里肆意发泄,将该写的不该写的要命的不要命的统统抖了个底掉,大有破罐子破摔的疯癫感——一面是死到临头拖人下水的绝望疯批;另一面则是垂死挣扎的悲哀心境:在水户氏想来,这种级别的揭发信呈交上去之后,无论结果如何发展,都必定会大大的搅乱中原的朝局;中国已安,四夷自定,反过来说,如果中原政局动荡不安的话,倭国或许能有那么一丁点机会……吧?
当然,无论计成与否,这都是东瀛最后的波纹了。苦心经营多年的暗线与盟友被出卖一空,根基毁损地动山摇,无异于是在大动脉上自砍了一刀。不过,都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了,纠结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名单一经写成,立刻就被送到了船上。自从水户氏破防发癫在刑场自曝猛料之后,悚然震惊的世子迅速做了布置,连夜带着关键人物搬回停泊于港口的木船,让戚元靖调来水手将船只团团围定,除了海刚峰等寥寥几位再不见外人;多日禁足不出,没有下船半步,就连每日的食物饮水,都由一男一女两位随从轮番送入,绝不许其余染指;防的就是有人狗急跳墙,被水户氏震撼后干脆来一波同归于尽,那才是得不偿失之至。
虽然防备如此严密,心中亦早有成算,但等真正收到水户氏开列的名单,穆祺亦矫舌难下,大为震撼:只能说倭人确实是自古以来的赌棍,在确认了实力悬殊不得不垂死挣扎之后,吐出来的料真是既猛且足,丝毫不给自己留退路——仅以此名单前几列开出的人名来看,要不是穆祺有先见之明,提前把人捞回来看管,恐怕他早就被天诛一万次了!
倭寇最后的波纹,居然猛烈至此么?
设若名单属实,那就绝不是区区金陵可以消化的事体;仅仅前几页招供的罪状,已经足够搭上近二十年来南直隶及浙江福建一带四品以上大半的官僚,无论致仕与否,均难幸免;至于涉及其中的宗室、富户、豪强,则是车载斗量,靡可胜记,几乎能重写几个省全部的秩序。
所以,现在的问题只有一个:
“这名单是真货吗?”
前来送来的刘礼翻动名单,悚然变容,好半日终于憋出了一句。
“还需要查证。”穆祺无奈回话:“但大概率是真的,此人居心叵测,肯定是要用名单来引爆一波猜疑。既然如此,名单的内容就绝对不能出问题。否则他的信用受到怀疑,挑拨的效用也就大打折扣了。”
政治搞到了最后,基本都是明牌。己方与敌方智力谋算其实相差无几,都能在交锋中轻易看出对方的用心,只不过时势所迫,彼此无可奈何而已。江户海战前后,东瀛方面一直明白穆氏种种安排的险恶用心,只不过火箭压在头顶,喜不喜欢都只能服从;同样的,如今的穆祺也一眼看穿了水户氏的恶毒筹谋,但只要他还想清理汉奸拱卫战果,就不能不吞下这颗甘美的香饵,并无可奈何的付出代价——
“以《大诰》的制度,私通倭寇者只有大辟一条路。就算论亲论贵,至多也只能宽缓到赐毒酒、白绫。”穆祺叹息道:“但别的不论,要是这份名单上的人全部都明正典刑,那杀的人恐怕……”
名单上不过是罪魁祸首,祸首之后还有瓜葛、有牵连、有同党,一个一个排头砍过去,那才真是人头滚滚,不可胜计;仅以人数计算,恐怕能与高皇帝末年之“三大案”媲美,也算子孙效法前代的一段佳话——个屁啊!
“真要杀这么多?”刘礼几近不可思议:“杀得了吗?”
穆祺踌躇了片刻:“……难说。”
“不许在我面前玩梗!”刘礼怒道:“为什么难说?”
“我没有玩梗,就是难说。”穆祺道:“在正常情况下,皇帝是不可能杀这么多人的——又是高官又是宗室,又是豪强又是宗族,这哪里砍的是通倭罪犯,这砍的就是统治阶级的本身。但这只是正常情况,而现在,现在——”
——现在这个赛季,飞玄真君实在是强得有点犯规了。
还是那句话,东征倭寇大获成功,所收获的并不是一点虚无缥缈的威望,而是实实在在的威慑——真君以雄辩的事实向全天下证明,他已经掌握了一支游离于朝廷之外的私军,而且这一支私军强盛之至,足以讨平海波开辟疆土,当然也就足以打破朝廷百余年的平衡,制造无可言喻的恐怖。
正常的皇帝一般不能更动统治阶级的基础,就仿佛人不能拎着头发将自己给提起来,但如果有足够的外力介入呢?
皇权本来就是政治体系的bug,而以历史经验来看,这种贸然介入的外力则往往会火上浇油,制造出更加逆天的bug——就譬如孝武皇帝晚年发癫,杀了公主杀太子,杀了卫家杀李家,杀了三公杀九卿,拿起把西瓜刀从头砍到尾,杀得满朝公卿人头滚滚骈死于道,不比区区一份通倭名单刺激得多?但就算这种毫无顾忌的杀法,满朝文武又能奈武皇帝何呢?
皇帝当然是真龙天子,但真龙天子也有一道门槛,只有跃过了这一道门槛,才是真正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而至为幸运或者至为不幸的是,在种种机缘巧合之下,飞玄真君却似乎恰恰越过了这个门槛——从此之后,能够约束皇帝的,就只有他自己的心意了。
这是真正的乾纲独断,百无禁忌的境界。
“但飞玄……老登会大开杀戒么?”刘礼道:“《大诰》当然载有明文,但到了这个地步,《大诰》也约束不住他了吧?”
穆祺叹了口气:“你觉得呢?”
“以利弊而论,恐怕不会动手。老登未必是这样道德高尚、一心为国的人物吧?杀人毕竟是有后患的。”
不错,杀人毕竟是有后患的。武皇帝横压一世,固然所向无敌;但月满则亏,日中则仄,无论皇帝的威严如何强盛凌厉,都只能让人惶恐畏惧口不敢言,却不能消弭内心的怨毒与激愤。杀人越多怨气越重,怨气越重反弹越强,好容易熬到武皇帝两腿一蹬龙驭宾天,民间立刻就有了汉运将终应该禅让给真命天子的传闻,磨刀霍霍直向刘氏,当真是丝毫不容假借;就算有霍光及宣帝拼命裱糊,这怨毒之气也终于酿成了大患——王莽赖以上位的儒学和谶纬,哪一样不是武皇帝曾经的杰作?
这就叫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强如武皇帝一流,也到底逃不过这个轮回。
所以,如果以史为鉴,那道理其实很显豁。飞玄真君当然可以痛下杀手,略无顾忌;但百年飞升之后,那也别怪人家搞反攻倒算;归根到底,皇帝操起刀子四处乱砍,本来就是在损伤统治阶级的根基,根基不稳,地动山摇,总会有预料不到的结果。至于所谓“通倭”——朝堂内斗上头,还会管什么通倭?
穆祺只能叹了第二口气:
“你说得很对。”
刘礼虽然早有预料,但仍然有些失望:“所以仍然是大事化小了。”
“那也难说。”
刘礼正欲再次发怒,却不由又愣了一愣:“什么意思?你觉得老登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飞玄真君聪明绝顶,精明而又老辣,你都能明白的道理,他当然更能明白。”穆祺道:“所以他一定知道,如果要为长久计,为皇位的万世一系考虑,最好还是息事宁人。不痴不聋,不做阿翁。”
“所以不还是大事化小!”
“但问题只有一个。”穆祺道:“你觉得飞玄真君是那种深谋远虑,眼光长远,会为了后世考虑的人么?”
“那又怎么——”
刘礼一语未毕,忽的硬生生咽下了后半句疑问,他木讷片刻,脸上渐渐露出了某种恍然领悟的神色:
“你是说……”
“我是说,以飞玄真君的聪明,必然明白大开杀戒的后患。”穆祺轻轻道:“但明白道理归明白道理,难道就一定要克制欲望,老老实实按照道理来做吗?真要能克己复礼,老登何至于闹到家家皆净的地步?”
没错,飞玄真君聪明绝顶眼光毒辣,是当世数一数二的人物;但其自私自利阴损刻毒,同样也是当世数一数二。他要是能克制欲望考虑长远,那从一开始就不会搞什么玄修炼丹的烂糟事——反过来讲,既然玄修炼丹搅到天下大乱都浑然无所谓,又怎么会在意区区几百上千颗人头呢?
朝闻道,夕死可矣;或曰人死之后,哪怕洪水滔天——对于真君这种朝闻道主义者,首要追求的就是今生享受,念头通达;至于什么后代长远之计,那都得往后稍稍。
所以,只要激起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熊熊炙热的欲·望,那老登可能根本懒得顾及什么后遗症,直截了当就会动手杀人——反正脑袋割了长不出来,就算老登死后还有余孽意图翻案,终究也是无可如何了。
……再说了,只要生产力的发展够快,说不定大安朝廷根本拖不到后遗症爆发的时候;只要变革来得足够快,那后遗症就不成其为后遗症,这同样也是后人智慧的一部分。
至于如何激发老登的欲·望,那就得见一步看一步了。当然,穆祺心下隐约有些猜测,只不过尚需印证而已。
“我会上书内阁,请求以通倭的罪名审查名单中的钦犯。”他若有所思:“至于现在……还是先把条约签了来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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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九月,在经过漫长谈判之后,中倭双方的代表于金陵郊外拟定了基于黑船协定的《中日和谈条约》,又名《金陵条约》。虽然条约早有共识,但双方的辩论仍然极为激烈,几乎到了每字一争、锱铢必较的地步。直到受命统领谈判的穆国公世子出面,以强力终结讨论为止。而东瀛代表水户氏不甚激愤,据说当时即留有名言:
“上国不许我驳否?竟何必谈判!”
而穆氏答曰:“驳则只管驳,但一字不能稍改。贵大臣故愿速定和约,我亦如此。不若,我尊贵之皇帝陛下亦不介意东瀛以何为国姓。上虞如今有六十余只运船停泊,计有两千火箭,今日已有数船出口,兵粮齐备。若不速定和约,大祸只在旦夕耳!”
水户氏默然不语,隐约战栗无人色,和约乃定。
九月十八日,代表于兴献皇帝号订立和约,由水户氏及穆国公世子分别代表双方签字。水户氏全程默默,神色僵直若死;而大获全胜的世子却也保持着某种沉重而凝滞的哀然。到他签字之时,左右有一男一女两个随从拱卫,分别捧上三支毛笔,一一润毫蘸墨,供他书写冗长的头衔——爵位名、官职名,然后才是姓名。
第一支写爵位的笔是高皇帝御赐的狼毫,蓝田玉的笔杆,犀牛角的笔套,珍稀华美、举世无匹,以此告慰高皇帝在天之灵。
第二支写官职的笔是金陵城判案的蓝笔,决生死而断善恶,而今逶迤落墨,或能昭彰国法的威严。
第三支笔……第三支写姓名的笔,是从城外现买的笔,平平无奇,甚至笔锋都不太顺畅;卖这支竹笔的人本来是浙江人,只不过遭遇倭患后家破人亡,不能远行至此避祸,靠着小买卖糊口而已。
世子仔细落下最后一笔,从头至尾扫视条约,喟然叹息:
“……无论如何的事后弥补,死难者终究不能复生了。从今往后,愿再没有这样悲哀的事情!”
说罢,他搁下毛笔,起身而去,再不回顾。
第124章 下定
九月二十五日, 在将水户氏的名单呈报数十日后,穆国公世子终于收到了朝廷机密送达的旨意——真正的机密,由新开发出的密盒谨慎防卫的机密, 绝非朝廷大花洒可以轻易喷洒的机密;而旨意寥寥数笔,并没有关心什么通倭的“罪证”,反而只密令穆祺及戚元靖等调遣船只、火箭, 配合南下的火枪兵封锁长江运粮的漕道, 扼守关键的港口,严密检查南北物资的往来;封锁完成后立刻北上, 勿得稍有迟误。
这封旨意看似漫无边际, 但文字中隐隐磨刀霍霍,却比区区问罪的文书厉害太多了。地方官吏犯有过失, 如果朝廷以纲纪问责,双方你来我往,彼此辩驳, 未必没有缓和的余地;但如果中央都问都不问,只是兀自调集军队,趁着地方无法防备的时候控制要害封锁通道, 那其中凌厉凶狠的杀机, 就是傻子都能闻得出来了。
中枢为何如此杀机腾腾,接旨的几位也是一头雾水。但身为飞玄真君信任有加的心腹,他们还是老老实实照章办事, 瞒着地方官秘密做了布置;随后奉旨迅速北上, 一路轻车简从绕驿站而过,绝不透露丝毫消息。如此极速行军, 三日之内跨越千里,直到渡过黄河之后, 才在汴京一带遇到了某位意料不到的熟人,却正是如今在京畿一带观政的官场萌新归震川,被张太岳传信委托,设法告假外出,送来了这数月以来京中至为紧要的消息。
“京中出大变故了!”即使已经远离京城是非之地,潜身缩首不受波及,但只要回想起当初近乎翻天覆地的雷霆万钧,归震川仍旧大为胆寒:“前几个月也罢了,无非是朝中的文官纠合起来弹劾——弹劾世子,圣上却也总不是不理会;但一个月多以前,这些人去西苑陈情,也不知是触犯了什么忌讳,激得皇上当场大怒,不但立刻传命廷杖,还派出锦衣卫四下搜捕,往诏狱中投了上百人……”
说出这寥寥数句,归震川脸上仍然大为胆寒。当时他休沐在家,恰好到穆国公府去管一管《凡人修仙》修撰的小事,结果就在门口撞见了锦衣卫骑马驰骋而过,像虎狼一样的横冲直撞,四面抓人——京城中的权贵大都比邻而居,不少被抓捕的罪人就住在国公府的周遭,他是亲眼看着锦衣卫的爪牙破门而入,揪着头发将犯官抓出,铐上枷锁押赴槛车;当真是斯文扫地全无体统,将好好一条街道搅乱得活似人间地狱,更让归震川这种见识不多的底层小官魂飞魄散,头一回感受到了朝廷斗争的残酷险恶。
说实话,也就是张太岳分外照顾故人,想方设法的弄了个外放的职缺,让归震川出来散淡散淡,顺便给世子送送消息;否则他这种根基不深的小官,真是一点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京城风高浪急,上面的大佬斗得连大道都磨灭了,只要一丁点余波蔓延过来,那下面的小虾米稍不防备,paji就得被碾成肉酱。
“凶狠至此,真仿佛当年的大礼议了!”归震川出声叹息,心有余悸:“想不到几十年过去了,圣上的脾气一无更改,居然还能见到当初的场面。”
这老朱家的官,怎么就这么难当呢?
“这倒不一定能类比。”世子沉吟道:“当初的大礼议哭宫门,皇帝也不过就是廷杖罢官而已;出格是出格了一点,其实惊动的范围并不大;但这样大规模的逮捕下狱……”
这就是家学渊源的好处了。即使大礼议惊天动地,但归震川这样的小官毕竟远离政治中心,所知的也不过是一点道听途说的见闻而已;但穆国公府树大根深,不知道有多少亲戚故旧是亲身经历过昔年惊涛骇浪的政治冲击。也正因为如此,穆祺才能明确无误的知道大礼议的底细——别看左顺门前龙争虎斗,其实以实际而论,双方都是留有余地的。
哭宫门的一方留有余地,所以只是趴在宫门外嚎啕撞地,没有冲进宫中撒泼打滚(那不成了夺门之变了么?);皇帝一方亦留有余地,所以才三令五申的让人退出,勒令不听后才大棍子打人,理由也相当之充分——宫门就是皇帝的家门,你跑到皇帝家门哭丧,怎么能不大棒子赶出去?
正因为双方都留有余地,所以事情到最后也没有闹大。文官们当然没有撼动皇权,但皇帝搞打击报复也始终有个限度;就是罪魁祸首杨阁老父子,闹到最后不也没有处死么?以飞玄真君从小到大的刻薄尖酸,这真是宽大慈悲之至了。
但以此观之,如今的局势却是急转直下,迥然而不同。关了门打屁股还能算是统治阶级内部矛盾;派出锦衣卫公然上街抓人,那已经是将官员的脸按到地上摩擦,等同于公开撕破了颜面。撕破颜面之后,就算是有人存心搭救,往往也是有心无力了——子曰,唯名与器不可假人;当街槛送官威扫地,就算将来真能宽限,那又以什么脸面立身于朝?
真要到了这一步,基本人也就算是废了。一口气罢废上百位官员的前途命运,牵连到的随从故旧更是不知凡几,这样的举措,会不会太有——太有魄力了?
作为文官兴起刑法松懈,近乎于温室中长大的士人,当然很难想象这样搅浑一江清水的魄力。所以归震川迟疑片刻,小声开口:
“此事毕竟没有先例……”
“喔,有的。”穆祺道:“高皇帝当年搞空印案和南北榜案,基本就是这么个杀法。”
归震川的眼睛鼓了起来。
大概是对往日平静的时光念念不忘,归震川迟疑片刻,还是垂死挣扎:
“虽然如此,但当街羞辱,未免折堕斯文。恐怕会寒了天下士人的心。”
“寒心与否,我也不知究底。”世子平静道:“不过,如果圣上当真下定了决心,要动此雷霆之怒,那由南到北的官员一扫而光,倒是可以腾出不少的乌纱帽。如果海关与海军的建设足够顺利,那朝廷的手上就会多出一大堆空白的官位,这么多的官位,宗室要有人填补的。”
归震川倒抽了一口冷气,不再说话了。
作为一个整体,在人类发明出更先进更可靠的统治技术之前,官僚集团在各种意义上都是无敌的;纵使圣君仁主、稀世之才,亦不能不仰仗这叠床架屋的组织架构来实施构想,因此绝不能与之为敌,而唯有驯顺而已。但无敌的集团并不等于无敌的个人,只要避免激发出官僚内部同仇敌忾的共识,那皇权堪称无往不利——而自古以来,扩大编制就是安抚官僚的不二法门,最高奥义;只要有充足官位在手,区区一点怨气何足道哉?
没错,考掠大臣斯文扫地,天下的士人都会感到愤恨。但愤恨归愤恨,在怒气之余,你总不能阻止人家入朝当官吧?
大家不过也就是圣人门下的一点情谊而已,隔空哭两句也就差不多得了。被问罪的官员只要掉脑袋就好了,广大士人又要哭丧又要进步,考虑的事情可多着呢。
“……圣上会这么做么?”
“如果皇帝想要斩草除根,那就一定会这么做。”世子道:“用新增的官位换取士人对清洗的默认,这是高皇帝时就有的套路……当然,天心不是下面可以揣测的,臣子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即可。我还有一件事,要重重的拜托归先生。”
归震川沉吟片刻,还是叹了口气:
“世子请说。”
“《凡人修仙》的第八册 已经拟好稿子了吧?”世子低声道:“我想请归先生在海外游历的章节中加入汉奸内外勾结图谋权位,引外敌上岸掳掠的内容——大致以倭寇之祸为底本,但要写得深入、写得痛切、写得挑动人心,能够造作舆论……以此为基石,反复敷衍,反复渲染,最好在一个月内就能写好稿子,刊印之后马上散发,让北方诸省都能一睹为快。”
“这是——”
“这是要做什么,现在还不能泄漏。但请归先生相信,只要做好了这件事情,将来必定有想不到的好处。”
说出这句,世子抬手向上一指,用意已经不言而喻。
虽然“不能泄漏”,但归震川大致已经猜出了这道伏笔。不过,富贵总得险中求,如果想要进步,又怎能不做一点付出呢?
想到即将空出的官位,他再不迟疑:
“是。”
第125章 舆论
虽然数月以来动作频频, 朝野都已经能猜出当今皇帝的心思。但这样重大之至的事体,就仿佛是享用盛大的佳肴,在开席前总要千百般的烘托气氛、渲染重点。这一回同样如此, 在穆国公世子千里返京之后,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居然没有急着审查通倭的大案,, 而是径直传旨礼部, 预备车驾仪注,以槛送到京的倭寇魁首献俘太庙, 自己亲自到高祖太宗面前酹酒行礼, 上告此国朝百年未有之武功,祭词不无炫耀之意, 也的确有此炫耀的本钱——从此时上数百年,由堡宗叫门以降四五位皇帝,当今飞玄真君的平倭灭国之功的确是一等一的煊赫张扬, 足以傲视先祖了。
……哎,百余年才憋出一个平倭之功,其实说起来也很是悲哀。
但飞玄真君是肯定不感到悲哀的。祭祀太庙后皇帝还不满足, 觉得这点仪式不足以彰显他浩荡盛大的喜悦;于是两日之后, 皇帝又遣穆国公世子等勋贵祭祀京郊太宗长陵及诸帝帝陵,命礼部等行文湖北,让当地宗室到兴献皇帝及皇后的墓前磕大头, 将此不朽之功业与亲爹亲娘分享, 再到凤阳上告朱家宗祠,勒石记功云云。
一月之间, 祭祀百端惊动四方,真恨不能将此平倭之功由上到下足一通传, 直到连老朱家不识字的祖宗都通知到为止。而即使如此,飞玄真君仍旧不能满足;直至此时,他才终于理解了当年孝武皇帝大兴祭祀巡幸名山的心境——一个平倭之功就已经这么爽了;要是真君再能北定蒙古南讨诸蛮西定泰西,创立如武皇帝一般的功业,那他也巴不得能一一昭告名山大川,叫普天下一切神灵都共享此浩大功业的殷切快意,将他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的仙名永铭青史,从此与天地同寿云云。
说白了,也就是真君炼丹嗑药脑袋还被反贼敲了一棒,眼下实在是没有精力四处蹦跶了;要不然人家处心积虑,说不定也不嫌弃宋真宗的污名,还打算着要到泰山顶去逛一逛呢。
当然,如此盛大的典礼并不仅仅是为了皇帝自己爽(虽然爽是主要原因),在祭祀了一圈充分满足虚荣心以后,至尊还要借此郑重的仪式给某些关键的政治问题做定性;他特意颁下诏书,从国朝定鼎之初一一论述,开始列举倭人种种悖逆不法的举止——高皇帝时倭国幕府擅杀中国使者;太宗皇帝时倭人书信狂妄,乃敢自称“日出天子”,而拒绝日本国王的封号;至于孝宗以后倭寇为乱沿海,荼毒更不可胜计。如此九世之仇,思之宁不痛心!
别看今日跳得欢,小心他年拉清单。在中原文明身边混久了的小国,基本都知道汉人对于历史那种匪夷所思的迷狂——个体的寿命不过朝菌夏虫,白驹过隙而已;文明的寿命却是源远流长,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世事变迁。“齐襄公复九世之仇,而春秋大之”,但翻过来讲,也只有笔耕不辍、记录足够漫长的民族,才有资格逐次点检史书,拉起这长达九世的小清单。弱则徐图将来,强则自古以来,这都是不足为奇的事情。
——而现在嘛,轮到飞玄真君仰承列代明君之余烈,给外夷拉这小清单了!
有的事不上称没有二两重,上了称千斤也不止;现在皇帝下诏列举倭寇历年的过犯,百官自然也要跟紧脚步。于是数日之间奏章纷至沓来,各部衙门纷纷上书,从一百种角度沉痛反思多年以来倭寇种种的凌犯,自细枝末节犄角旮旯翻找出倭人大不敬的种种举止,哭诉国家两百年以来遭受的欺辱——以文官们素来记史之春秋笔法,这一段当然被大书特书,格外强调,以各种修辞烘云托月,重点描绘大安楚楚可怜而横遭欺凌的小白花形象;这种形象是否真实姑且不谈,但效果肯定是相当明显。各位文官的奏章照例被朝廷泄漏,有了先前《凡人修仙》打下的基础,市井之间竟尔“人人感愤”,大有同仇敌忾,不甚悲愤之意。
眼见舆论基础已经打好,皇帝于十月二十五日再次召见了朝臣,采纳内阁的建议,将诏令及诸大臣的奏章编纂成册下发地方,让地方也能仰体天心,品味品味京师舆论氛围的转变,顺便也加入到这批判倭寇的大合奏中。
皇帝与大臣一起表态,中央与地方彼此应和;这与其说是对外的集体情绪发泄,倒不如说是两百年以来关于抗倭的若干历史问题的总述,是在做至为严肃的政治表态;所谓寇可往吾亦可往,从此以后,攻守之势易形了!
……当然,政治表态也是分人的。这句话要是由武皇帝说,那就是慷慨激昂、壮怀激烈,足以光大一世之圣明;而如今由飞玄真君来表态嘛……那大家感动之余,恐怕心里总得多点疑虑,怀疑这老登又是在阴阳怪气,趁机在谋算什么。
事实也证明,大家的预料并没有差错。在讨论抗倭历史问题的御前会议上,主持朝会的皇帝就忽然打断了议论,出声询问全程保持静默的刑部尚书赵巨卿:
“先前欧阳进等上书指斥穆国公世子,说他组织船队出海讨伐东瀛,是‘擅兴边衅’、‘重违祖训’,赵卿怎么看?”
赵巨卿浑身一颤,只觉冷汗涔涔而下,顷刻间湿透了衣襟。虽然同为倒穆派的元老,但赵大人思危思退,及时抽身;既没有在几份要命的弹劾文件上签字,也没有参加西苑门前伏地逼宫的惊天之举。因为防火墙设置得足够巧妙牢靠,所以居然躲开了之后锦衣卫肆无忌惮的大搜捕,至今还能立身朝堂,力保平安——以往日□□的记录来看,这就已经算是不粘锅的极致,官僚中绝顶的太极高手了。
但现在,就算是这绝顶的太极手段,也实在是扛不住扑面而来的巨浪了!
他心如擂鼓,只能勉力回答:
“这样的悖逆之语,臣自然不屑之至。”
欧阳进及宗正令已经被关进诏狱一个月之久了,实在不需要多一个狱友。
“不屑之至。”皇帝道:“但朕听说,在欧阳进犯事之前,赵卿似乎常常与他往来呢。”
赵巨卿立刻跪下了:“臣确曾与欧阳氏盘桓,但彼时愚钝浅薄,不能识此狂悖奸佞。臣惶恐不胜,唯请陛下降死罪而已!”
“哪里就至于死罪?”皇帝笑出了声来,声音轻快响亮,欣然快意;只是旁边的人仔细听来,心中却是骤然生出了寒意:“好!敢做敢当,果然是英雄,是好汉!朕就喜欢英雄好汉!”
“臣昧死不敢承当——”
“朕说你是英雄好汉,你就是英雄好汉。”皇帝直接打断了他:“你是英雄好汉,诏狱里的也是英雄好汉。既然如此,就让英雄去审英雄,好汉去审好汉!——内阁马上拟旨,让刑部尚书赵巨卿兼管诏狱,专程负责审理钦犯,勿得迟误!”
惊天响雷只在一瞬之间,赵巨卿面色惨白如死,几乎要匍匐昏厥在地。但皇帝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时间,直接问御座下首的闫阁老:
“首辅以为如何?”
能以为如何?闫阁老只有行礼:
“刑部尚书料理诏狱,正是位得其人。圣明无过陛下。”
君臣一问一答,此事便算定谳。底下的大臣垂下目光,虽而各怀心思,却再不向庭中战栗犹如筛糠的赵尚书看上一眼——冢中枯骨,看之何益?相反,此时百人百念,却有一个共识挥之不去:
“皇帝终于要杀人了!”
·
十月二十七日,刑部尚书赵巨卿奉命接管诏狱;十月二十八日,前都御史欧阳进于狱中自杀;二十九日,前宗正令自杀;三十日,礼部侍郎病死;三十一日,又自杀了一位刑部侍郎、病死一位大理寺卿。而至十一月后,更是无日不病殁,无日不死人,以至于诏狱后的小门车马络绎不绝,日日都是奔往化人场的小车。
这样频繁的杀戮频率,即使穆国公世子亦不能不为之喟叹。只能说我们飞玄真君就是这样的,杀人也杀得别出心裁。当年高皇帝杀人,总还是明正典刑押赴刑场;而现在真君动手办事……唉,总是有一种若有似无、颇为阴湿的偷感。
当然,皇帝总不能随意议论。所以穆祺只是悄悄招来了张太岳,提醒他前面埋下的伏笔现在终于可以回收了——譬如正式给于少保平反云云。
“现在的重点是抗倭,所以事情不必闹太大。”世子叮嘱他:“你就悄悄找一个言官上书,请求给于公平反昭雪,再加谥号即可。”
张太岳当然很高兴,但也略有忧虑:“这可行么?毕竟已经是百年前的事情了。”
“当然可行。”世子道:“抗倭的舆论已经起来了,但重点又只在抗倭吗?既然大家都在仔细的回望历史,那由倭寇以降,历代外敌种种残虐的举止,当然也逃不过现在的审视。这个时候平反昭雪,恰恰是顺应民气、顺应人心,绝不会稍有阻力……”
他左右望了一望,压低了声音:“前几天江南的海刚峰送来了消息;他将朝廷下发的小册子及新出版的《凡人修仙》都张贴于大庭广众之处,命官吏历数倭寇罪行,以及通倭的种种罪恶;结果现场群情激愤,难以控制,甚至有数十人当场哭晕了过去——这个情绪……”
朝廷编攥的两百年以来有关倭寇问题的历史总述不过只是引子,它真正引发的是沿海一带被荼毒已久悲愤莫可倾诉的情绪。这种情绪如山崩如海啸,一旦决堤倾泻,那就是汪洋恣肆,绝不可稍加控制;这样的洪流只能疏导不能堵截,只能应和不能抗拒;而皇帝平反于公赠予谥号,恰恰就是惠而不费,应和情绪的一步好棋——至少以此为始,真君可以昭显他与前代皇帝迥然不同的政治态度,从中谋取巨大的声望。
张太岳被说动了,他默然沉吟,显然已经在推敲奏折的用词。
但世子当然是不用理会这些技术性工作的,所以他停了一停,再做指示:
“……自然,涉及到了于公必然要涉及叫——我是说英宗。子孙自是不好评价祖宗的,但总可以委婉一点。圣上不是念念不忘,要为兴献皇帝谋求一个在太庙中的位置么?要是挤占别人的位置,难度可能太大;但英宗庙里的空间还大得很呐……”
张太岳微微变色:“世子是说——”
迟疑片刻,他又道:“那就由我来……”
“不,不必。”世子阻止了他:“不用你动笔。这是朱家的事,让高肃卿来,让裕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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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二日,回朝多日的穆国公世子及戚元靖等联名上书,大概陈述了舰队东出大海讨伐倭国的种种经过,其中特意提到,在“兴献皇帝”及“兴献皇后”号炮击江户时,“波浪兼天”、“声响动地”,船上竟隐隐有虹彩霞光,璀璨明媚,又有瑞鸟翻飞,声鸣铿锵,种种奇相人所共见,祥瑞难以言说云云。
——当然,所谓的虹彩不过是被激发的水雾折射的阳光;被惊飞的海鸥也只会哇哇大叫。但气氛到底已经烘托到了这里,皇帝也并未表态,只是将奏折批转给六部欣赏而已。
但祥瑞到底起了该有的作用。十一月三日,有言官上书论于少保之冤,请求明旨平反,诏曰可。事乃定。
第126章 膨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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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 虽然年深日久记忆已经趋于模糊,但老朱家杀人的手艺依然没有落下,仍旧是当年高祖皇帝那令人不可忘怀的做派。总的来说, 自赵巨卿接管诏狱以后,短短一月之内连自杀带病死,一口气就送走了二十几个四品以上的京官, 效率之高不减于洪武当年, 而震慑犹有过之——相比起明正典刑的公开处刑,如此近乎阴湿而猥琐的隐秘手腕的确更能激起本来的畏惧;大概所谓的登式恐怖, 也不过乎如此了吧。
当然, 在现在这种大胜还朝的时候,把政治气氛搞得过于僵硬, 很不符合当今皇帝对于普天同庆的预期;所以诏狱血迹未干,飞玄真君即大开方便之门,使出了封建时代皇权之于官僚系统的终极大招:
扩招编制。
十一月十日, 皇帝明发谕旨,向天下臣民详细阐述了中倭《金陵条约》的种种条款;并特别指出,根据条款规定, 中方有义务帮助东瀛建设“清正廉明之海关机构”, 派驻官员亲临指导;如今虽已任命前工部侍郎闫东楼统筹对倭事宜,无奈海关事务千头万绪迥非一人能办理,因此打算在明年再开恩科, 选拔熟悉海上贸易及外藩局势的人才, 远赴东瀛担此重任云云。
谕旨最后,还特别说明了此次外派东瀛的规格:因为是远渡重洋而彰显国威, 所以着意尊隆规格;派驻东瀛的使者共有八百人,只要在恩科中博得资格, 起步就是正六品官的身份;外派俸禄还额外加重,除六品薪俸之外,还有每人每年一百五十两的补贴,三十两的寒暑赏赐;种种待遇优厚隆重,几乎可以与京中重臣媲美,实在是国朝两百年来未见过的慷慨。
当然,之所以如此出手阔绰,纯粹是因为《金陵条约》未雨绸缪,早就规定了中方派驻大臣的花销一律由倭人负担,飞玄真君轻松写意,慷他人之慨而已。但无论如何,这封圣旨一经公示,仍旧是激起了一池的狂浪:
八百个人!六品官!一年二百两上下的收入!
——亲爹,你怎么不早说?!
所谓寒窗苦读十余年,千军万马过一线。国家的科举三年一次,每年能取得的进士也不过就那么一二百人;而此一二百人中,除了顶尖的十几个能位列台阁呼风唤雨,剩余的九成九也只不过是在宦海中沉浮挣扎,靠着进士的老本勉强混一个六品七品的知县府丞,将就着跻身士绅阶层而已——就这样一份枯燥无味的日子,也已经是千万读书人梦寐以求,皓首穷经而不可得的璀璨前景了。
但如今,皇帝居然一口气端出了八百个六品的名额遍飨天下——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通天的小道骤然拓宽了十倍不止,往日里郁郁不得出,近乎老死考场的秀才举人,此时终于有了沐浴朝廷恩泽的机会!
真君,有德啊!
京城文华富盛之地,什么消息都不可能隐瞒长久;诏狱里大臣一个接一个的死,外面的士林舆论虽然不敢公然非议,但难免心有戚戚焉,未尝没有恐惧怨恨的意思;但如今旨意横空而出,诸位士人在恭读了皇上圣意之后,那真是顷刻间便回心转意,立刻从细枝末节中领悟到了当今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的一片殷殷苦心!
——他们就说嘛,为什泱泱中华大地,总是没有人能欣赏他们这些在野大贤的才华?如今看来,正是奸臣当道蒙蔽圣听,把持科举后堵塞了朝廷用人的渠道!现在圣上奋发振作,一举讨平了阻塞仕途的顽凶,他们这些大贤之士才能展露头角,为至尊所激赏啊。
太伟大了飞玄真君!太可恶了奸臣逆党!原先他们同样被小人蒙蔽,居然还会为奸党喊冤;如今看来,真是早该图一图了!
三年清知府,一万雪花银;但知府好歹也是前途无量的四品官,把持了钱税后有无数的油水。寻常举人拼死拼活,拼到三甲后也就能弄个知县过活,如果不是沿海及平原富庶的地带,那战战兢兢周旋个几十年,可能才勉强有千把两银子的身家,相差何以道里计?
如今皇帝抬手就是六品官,每年还有两百两纹银实打实的落肚为安,稳如铁炮一样的合法收入;这样的深仁厚泽,那岂是感激二字可以形容?飞玄真君的恩情还不完,万寿帝君的情谊永在心;说实话,要不是欧阳进等人被幽闭诏狱隔绝外扰,亢奋的士子们恨不能攘臂而上,当朝天诛了这些居心叵测阻塞圣听的奸党,以慰君父之忧!
忠肝义胆的士人们早就看出来了,诏狱里关着的就是新时代的李善长和胡惟庸!
当然,在力表忠心之外,有一个关键信号大家也不会疏忽。谕旨中说得很明白了,这扩招的八百官员是为倭国海关而设;换言之,只有控制住倭国,控制住海关,才有扩招后大家同沐恩泽的好日子。所以必须要高举抗倭旗帜,时时刻刻占据舆论立场,而绝不能容忍残余之通倭逆党蚍蜉撼树,妄图逆反此浩荡大势;通倭逆党任何时候要剿,不剿不行;全民发动,一同上阵,上下齐心,君臣配合,《凡人修仙》所云“宜将剩勇追穷寇”,此之谓也。这是其一。
至于其二嘛……如果一个东瀛已经能扩充出足足八百个六品的编制,那其余外藩,是否可以效法?从《凡人修仙》最新几册的情节来看,东南方向的西班牙、葡萄牙等蛮夷,似乎也很不安分嘛!
这点小心思姑且不论,但皇帝的大饼一画出去,至少京中士林的风气是立刻安定了下来,并且积极配合,愿意帮着朝廷鼓吹反倭的大义,积极期盼着六品官的馅饼;安稳士林之后,内阁又下发公文,废除了沿海各省份为防备倭寇而新征收的税赋及傜役,给受害的州府拨下钱物;十一月十五日,考虑到倭国赔款足以充实国库,又给北方各省份减免了税款,增加了边军过年的赏赐。当官的分钱了,当兵的分钱了,百姓也分钱了,偌大一笔收益上下都能沾到一点分润,也算是内阁调度有功。
到十一月下旬的时候,万事都已经筹备。大家拿了真君分的钱难免手软,等到裕王上书请求尊隆兴献皇帝礼制的时候,满朝上下也不好说什么了。于是真君假惺惺的下诏三次辞让,然后才万不得已接受了亲儿子的呈请,给亲爹上了“睿宗”的庙号,搬进太庙功成正果。
不过,在此临门一脚的时候,皇帝又发扬了一下风格,说太庙规制已定,为了给亲爹腾位置惊动列祖列宗,他心中也大觉不安;如今详查太庙的档案,发现英宗皇帝的庙里位置颇为宽裕,这几日也屡现祥瑞,足见天心垂谕,上意昭彰;如今顺天应人,就让英宗和皇帝的亲爹挤上一挤,大家共用一座庙吧!
——这个理由当然有点唐突,逻辑更是莫名其妙之至;不过嘛,要是在这个时候去追究英宗祖庙的占地面积,那就是你不懂事了。
不过,仅仅让亲爹挤大通铺还不能满足皇帝的心愿。但在这种微妙关键的时候,就恰恰能显现出当今圣人难以言喻的阴湿感了——他也没明着让英宗腾位置,却在献俘之后切责有司,下旨修缮太庙尊隆礼制,让礼部将英宗的神位拿出去仔仔细细地油漆一遍。至于这神位什么时候油漆能油漆妥当、再次供奉嘛……人还是不要问这么多比较好。
这一套小连招行云流水,明显是在皇帝心中筹谋已久。但办事的关键从来不在于权谋,而在于双方力量的对比。往日里艰困重重百般不能求取的正果,今日却是垂手可得,再不必费心思虑什么复杂的权术——不用阴阳怪气,不用含沙射影,不用穿着道袍在宫里装神弄鬼,言出必应而万人影从,原来做皇帝是这么快活的事情!
越是到这种时候,就越是能显出皇帝不受约束的本色。而飞玄真君却依旧是当初搞大礼仪时的刻薄少年,阴损恶毒的本色数十年没有一丝丝改变,往日里名缰利锁牵系,层层关隘封锁;今日捧出明珠一颗,照破山河万朵——在真君不忘本色的少年初心之上,只镌刻着三个信念:
滥杀!滥赏!滥罚!
谁敢叫朕一时不痛快,朕就叫他一辈子不痛快!
败则怀恨在心,胜则反攻倒算;真君一朝挣脱束缚,岂能不畅快心意?任命赵巨卿管理诏狱只是稍作试探;在确认了新增的官位足以收买士林不出风波之后,皇帝立刻派遣使者南下江浙;于是乎长江以南尽皆震动,被水户氏罗列在名单之上的大小官员,居然也竞相开始了自杀潮!
自孝宗以后,国朝御下的风气日渐宽松;江南安享太平数十年,何曾见过眼下的阵仗?屠刀当头而来,本地的望族不是没有想过反抗;但兴献皇帝号与皇后号至今仍停泊在金陵城外,扼守水道把控要害,泰山压顶实力悬殊,已经再也不是靠举牌坊哭孔庙能蒙混过关的了——实话讲,江南官商勾结的走私集团在武力上其实相当拉垮,多半靠着倭寇的威慑撑持场面;现在倭寇已被犁庭扫穴,诸公就是夜哭到明,明哭到夜,还能哭死真君否?
批判的武器比不上武器的批判,在用武器将通倭集团痛痛快快批判一番后,真君心满意足,又下诏让内阁从速赶工,要在今年年末之前拿出悖逆宗室的处置方案。旨意一下,安安静静混了大半年的内阁终于绷不住了——不是吧老大,你还要杀?
京城杀重臣,江南杀官吏,如今又要动手杀宗室;一年之间三兴大狱,这效率是不是稍稍有些快了一点呀?
内阁的闫阁老和许阁老见多识广,其实对皇权扩张后真君的狂悖错乱有充分的预期;但饶是如此,现下的局势也大大超出了他们的预料,甚至激发了未知的惊恐——他们每每以孝武皇帝比拟当今;但武皇帝好歹也是大权在握数十载,到暮年时求仙心切而神经错乱,才悍然突破心理底线,举起屠刀狂杀一气;可当今圣上这个举止……您老大开杀戒的时候,都不需要做一点心理建设的吗?从疯癫老道到杀人狂魔,人设的转变要不要这么迅速啊!
当年杨廷和挑十五岁的兴献王世子做皇帝,看重的就是他谦恭好礼谨慎自持,矜矜然有古人之风;只是料不到谦恭好礼的少年表象之下居然还有阴阳怪气的第二形态,被这小登开启了第二形态打得屁滚尿流。如今闫阁老与许阁老也是一时走眼,只以为自己与真君相处已久,已经适应了这阴阳怪气的老登形态;不料突破第二形态之后,老登还有个杀人如杀鸡的癫佬形态——这还玩个鸡毛啊!
在意识到局势不对之后,闫阁老和许阁老的心理是相当紧张的。他们也没想到真君居然能少走几十年弯路,在短短几个月内抵达武皇帝晚年杀人如麻的境界。这个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快得吓人。
当然,作为站队成功的不粘锅,两位阁老暂时还不会有什么大碍。但朝堂上的事总是一损俱损,当年高皇帝杀胡惟庸时淮西勋贵也是跳上跳下,欢喜不可名状;可鹬蚌相争,也只不过渔翁得利罢了。所以思前想后,还是找到了穆国公世子悄悄关说,打算三人联名陈情,委婉的让真君收收神通,至少杀人的速度得慢一点吧。
但出乎意料的是,向来以癫公著称的穆国公世子居然莫名其妙地软弱了下来。他同样委婉的表示,陈情不是不可以写,但恐怕很难触及根本;毕竟以他的身份,实在不好为通倭的官员说情。
阁老只能道:“这也不是为了外人,只为了将来的世事着想……”
“无论世事再如何变迁,总不至于以通倭为贵。”世子道:“再说了,阁老也总不至于落到通倭的地步吧?”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位大佬无可奈何,只有匆匆告辞而已。但离别之前,还是撂下了一句半威胁半提醒式的狠话:
“世子还是要自爱。我们是老了,其实也管不了太多,但世子的路还长,恐怕还是要好好考虑考虑将来的朝局!”
世子神色自若,礼送而出;只是在告别的时候回了一句话:
“阁老不必忧虑,在下当然是有计较的。”
至于有什么计较,那就不是阁老们可以猜度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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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阁重臣私下沟通往来,行踪本来是被严格保护的机密,但无奈真君权威扩张后以狠手整顿锦衣卫,眼线四布而罗网密织,终于将手脚插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方。许阁老及闫阁老上午拜访了国公府在郊外的别院,下午详细情报就送到了真君案前,并理所当然地得到了一声冷笑:
“这两个老头果然还是不安分!”
按常理来说,内阁大臣们私下见见党羽也没有什么,给皇帝办事的白手套总归也有自己的心思。但如今权力增长为所欲为,真君当然不会这区区常理约束。任何瞒着皇帝试图自我保全的举止都会激起他本能的反感,唯一能让他满意的,只有表里如一、忠诚老实、从不口出异议的乖宝宝。
所以,皇帝顺手翻出了乖宝宝前几日的奏章,顺手批了个“可”。
……当然,奏章中的什么“扩张工农兵”实在匪夷所思,在紧要地带建设工厂又似乎有违祖制;但谁又会管他这么多呢?
第127章 失控
因为穆国公世子不肯配合, 重臣们劝说皇帝的意图当然也就成了梦幻泡影。于是内阁无可奈何,只能在十二月初按时上交了三法司汇同审查悖逆宗室的报告;而由于形势过于严峻,没有人敢在皇帝的逆鳞上打马虎眼, 所以这一份报告的措辞分外的严苛凌厉,亦充分展现了刑部刀笔吏锻炼罗织的素质。要是真按报告的规格一板一眼的判,那少说……少说也得是个灭族的罪名吧。
如果以往常的惯例, 这种报告应该是属于开窗之前的掀屋顶;审判的官吏张牙舞爪狐假虎威, 做张做智的恐吓天潢贵胄;皇帝再出面缓和气氛,施沐恩典收买人心, 主打一个红脸白脸的相互配合。但现在……唉, 现在的皇帝疯成这个样子,内阁的重臣们心里亦不能不生出畏怖与恐惧——你以为你是好心好意用掀屋顶换皇帝开窗户, 可万一飞玄真君顺水推舟,真把屋顶给掀了呢?
以皇帝如今的做派,这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公文递上去后再难回转, 罪证已定,就非得杀个血流成河不可。但宗室们毕竟没有文官的素质,不懂得为了大局应该乖乖自杀彼此体面, 不给上头添麻烦;这些凤子龙孙一旦在诏狱中闹将起来, 那个离间骨肉、荼毒宗室的罪名……
一念及此,闫阁老和许阁老的头皮都不觉有些发紧!
可是万万没有料到,令阁老们大受刺激的妙事还等在更后头。十二月初八, 内阁照常到西苑谒见圣上, 议论国事;却不料半途中被李再芳拦了下来,说是圣上昨日偶感风寒, 如今实在不宜劳神,请诸位阁老在外稍等云云。
这句话一出来, 内阁中其他人犹可,领头的闫阁老与许阁老心中咯噔一响,几乎要倒吸一口冷气!
——坏了,皇帝搞不好又要甩锅!
与飞玄真君相处如此之久,他们了解皇帝的秉性就像了解自己的底裤(好吧,也许在皇帝嗜杀的程度上稍微有些走眼),已经很熟悉这老登平日里长袖善舞的种种招数。两位阁老都清楚,在面对难以抉择的重大决策时,飞玄真君万寿帝君苦心修炼出的散仙金身都会恰到好处的生一点无关痛痒的小病(用专业术语讲,这叫“磨劫”),病中神智昏迷思虑不周,有所差错也是难免;所以一切的过错当然只有甩给皇权之下,有权力干预朝政的重臣,也就是现在内阁的怨种们……
那种事情不要啊!
看人挑担不吃力,往日里都是前首辅夏衍夏阁老义薄云天,一口气扛下了所有;才让其余的大臣安居于温室之中,浑然忽视了皇权的歹毒,丝毫不懂得感激前辈的付出。如今黑锅当头而来,作为新一届扛大任的前辈,闫阁老只觉脑子发懵。
“风寒?”他诧异之至,语气居然有些结巴了:“不知圣上金体可有大碍?无缘无故怎么会风寒呢?”
“没有什么大碍。”李公公道:“就是前几日大朝会时让风给扑着了,今天有些疲倦发热;太医说,也就是吃两剂药缓和缓和。陛下可能还要多睡一阵才能看折子,烦各位久待。”
这一番话说得有鼻子有眼,实在不像假冒,倒叫闫阁老踌躇起来。他也知道前几天大朝会的事情,是老登权威大涨威重令行后兴致突发,要效法高祖皇帝夙兴夜寐之美政,卯时一刻时于承天门召见外朝大臣,以观朝廷风纪。但事实证明,缘木求鱼绝不可取;高皇帝定都金陵,卯时一刻上朝后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可现在的京城是在黄河以北,冬日的早上滴水成冰,区区两三个炭炉根本扛不住严寒。飞玄真君还有意作妖,非得穿戴起高皇帝当年的衣冠仰沐祖泽,于是在宝座上领略北风,真给冻成了高皇帝的灰孙子……如此看来,似乎因风致病,也属正常?
许阁老不动声色地往宫门内望了一望,果然宫人往来出入,隐约飘出了一股若有似无的药气,更有氤氲的水汽自殿内袅袅而上,似乎是在蒸煮着什么奇怪的药物……以此观之,倒像真是病了在吃药,而非一时兴起的甩锅。
静候了半个多时辰后,黄尚纲才将一众人等引进了殿内;宫中一应的陈设都被撤了下来,换为了乘放滚水的松木暖盆,热腾腾水汽扑面而来,激出了新砍伐的松木那种清新馥郁的香气,飘飘然萦绕不去——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最喜欢闻松木的香味,所以每日都要砍倒一颗松树,取其木芯仔细雕琢成乘放热水的新鲜木盆,用过一次就会丢弃,在细枝末节中充分体现皇室的奢侈绮靡。
而在这看似朴素而实则奢华的布置中,外简朴而内多欲的飞玄真君仰卧在丝绵绸缎之中,面色苍白而眼底乌青,只是抬头注目穹顶;等到重臣们依次行礼问安,他才慢悠悠开口,语气依旧有些飘渺朦胧:
“昨天夜里,外派的锦衣卫送回来了消息。”
闫阁老赶紧颂圣:“皇上夙兴夜寐,朝乾夕惕,也要留意龙体。”
真君压根没搭理他:“他们奉旨办理通倭的大案,清点钦犯的逆产;这几日恰恰查抄到了几份重要的账簿,所以才连夜上奏。”
此话一出,在场的重臣脸色都有些尴尬。所谓“奉旨办理”,也是国朝潜规则之一;在朝廷查封逆产前皇帝派自己人先下手为强,让锦衣卫与东厂私下去分润好处,算是与外朝彼此分成的默契。但潜规则终究只是潜规则,公开出来大家都不体面。如今也不知皇帝是病中糊涂还是肆无忌惮,什么样的话都敢往外兜——引喻失义,不过乎如此。
但皇帝只径直开口:
“账簿的名录,朕已经仔细看过了。你们知道抄出了多少么?”
这句话平平而出,别人也就罢了;闫阁老与许阁老两位老baby心头有鬼,那是小心肝扑通直跳,一时居然不敢接话。还是李句容李棉花老老实实,乖乖捧哏:
“请圣上训示。”
“大约总有六百万两。”
……六百万两?那也不算过分嘛!通倭的主犯一共抄出这么多,其实也不算什么离谱。诸位阁老见多识广,是不会为了这一点稍稍超额的数字而惊讶的。许阁老与闫阁老心中微松,几乎松出一口气来——
“都是现银。”
喔……啥?
这一句解释石破天惊,不但前面的几位阁老瞠目结舌,就连缩在后面一言不发,老老实实当乖宝宝的穆国公世子都愕然抬头,愕然而不敢相信:
——六百万两现银?
喔,不要误会,世子倒不只是为区区六百两的数字而惊讶;事实上人在朝廷久经磨砺,这种数字也不算稀奇。别说国库每年的进项,就算是内阁中几位大人家中的浮产,一一抄下来都绝不止六百万两;至于许阁老家几万亩水浇地、数百纺织作坊之类的不动产,其价值更不能以区区金银计算。所以说,六百万两这个数字其实并不惊人,惊人的是“现银”。
他们哪儿来的这么多银子?
自两汉将露天的金银矿开采殆尽之后,中原就成了不择不扣的贫银国,白银矿产比铜矿还更为短缺;朝廷一年的岁入是一千七八百两白银,但大半都是用粮食布帛及铜钱折算,真正能入库的现银也就三五百万两上下,足可见资源之匮乏。在这种大背景下,贪官们靠文物田产和珍玩攒出高额身家不算稀奇,稀奇的是居然真能在此贫瘠之至的储藏中搜刮到数百万两的白银。
要知道,历史上闫阁老倒台闫党倾覆,抄家名录《天水冰山录》中,现银也不过只有百万余两啊!
考虑到闫阁老与小阁老的捞钱手段,这样怪异的对比更是匪夷所思之至……天下厚颜无耻之捞钱圣体,难道还能在同一个时代出两个吗?
大安的百姓,总不至于倒霉到了这个地步吧!
在场众人倒并不清楚中原矿藏的底细,但这也不妨碍他们敏锐察觉到数字之后诡异莫名的现实。所以满朝重臣屏息凝神,继续听皇帝阐述锦衣卫上报的荒谬事实:
“……钦犯的逆产大半都存在地窖中,没有来得及运走。”真君漠然道:“他们打开了地窖,发现里面满满当当都是银子——还不是一锭一锭的白银,而是熔融之后铸成了上千斤的银球,搬也搬不动……”
穆国公世子垂下了眼睛,收敛住漠然的神色:
什么叫“上千斤的大银球”?不过“没奈何”嘛!
所谓“没奈何”,应该是白银大量输入中原后富商们的发明,因为银子太多用也用不完,所以干脆熔铸成大银球储存起来。一个大银球上千斤重,就算是盗贼打开了地窖也绝对没法全偷走,所以号称“没奈何”。通过这样原始而可靠的的手段,巨量的白银被沉淀在层层深土之下,谁也不能估算出具体的规模。
当然,这种土拨鼠一样的深敛密藏,正是所谓地主阶级反动性的深刻体现之一。巨量的财富被严密封存在土中,既不用做投资也不用做消费,从此脱离于社会循环之外。新技术勃勃生发而嗷嗷待哺,守财奴却占据着巨额的金银抱残而守缺,切断循环阻绝革新,直到将整个文明拖入到僵死的绝境中为止……什么叫地主阶级阻碍生产力发展?这叫地主阶级阻碍生产力发展。与这老僵尸一般的角色相比,资产阶级再怎么血腥残暴,那都是生机勃勃的先进力量——至少人家还会投资技术研发,推进社会进步嘛!
当然,这守财奴一样的习惯弊端多多,却无疑是大大便宜了抄家的锦衣卫;“没奈何”圆球盗贼搬不走,急于逃命的钦犯更搬不走。巨量的白银留在原地,极大的震撼了负责查抄的皇帝亲信,也当然极大地震撼了皇帝本人。
所以,真君稍一沉默,冷冷开口:“这些钦犯哪里来的这么多白银?”
这句话简直明知故问,在场的人都能将答案猜个七七八八。但正因为彼此都有猜测,所以反而不好开口。如此尴尬的等待片刻,还是老实人李句容硬着头皮回话了:
“……大约是走私所得。”
“走私所得。”皇帝轻轻道:“走私的规模有这么大吗?”
李句容:…………
……你这话还让人怎么接?
不过,寥寥几句问话之间,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终于将他的底细给抖出来了。说实话,如果锦衣卫抄出的是一堆古玩珍宝稀奇玩物,甚至哪怕只是十余万几十万或者上百万白银,可能真君也就欣然笑纳了;但六百万两白银实在是太大了,巨额的数字以量变引发了质变,反而激起了皇帝难以揣测的恐惧——起码有六百万两以上的白银悄无声息地流入了国内,而他居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捞钱可能不是什么问题,京城里其实多得是捞钱没够的废物,更不用说还有闫氏父子之类的奇才;飞玄真君和光同尘,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忍耐;但这样一笔富可敌国的资金完全逃脱了中枢的掌握,那才成了天大的问题!
土地房产需要费力折变,古董字画只能在小圈子里流通;但金银不同,金银到了哪里都能使用,到了谁手上都是天然的货币。六百万两白银沉甸甸在手,如果真是不计代价地砸下去,在家里养个上千死士恐怕都不是难事;到了那个时候……
真君当然爱钱,但更爱的却是皇位。也正因为如此,昨夜他收到线报后并未狂喜,而是勃然发怒不可自制,千万种猜想徘徊于胸口,乃至于辗转不能入睡,竟因此伤风致病,不能不扶病召见内阁。
虽然如此,大半夜未睡的真君思路依旧清晰。他以手捶床,厉声道:
“——原来规模如此之大,朝廷居然都还不知道!内外大臣,真是当的好差!”
众人赶忙垂首谢罪,内心却各有嘀咕。说实话,走私集团一口气整出这个大活,诸位重臣确实颇为惊异。但思来想去,这种私下的贸易怎么会兴盛到这个地步?还不是几代皇帝忽视海防忽视贸易,一纸诏书一禁了之,上下摆烂出来的结果。只不过真话难听,大家只有沉默而已。
可皇帝当然不会做什么反思,所以一室静默之中,只听到他阴阳怪气的低语:
“几个走私的官,地下的现银就有五六百万,朕每年却还要向人讨钱过日子!朝廷成了这个样子,朕还蒙在鼓里!没有靠得住的人了,一个一个都是如此……”
一干重臣默默低头,以鼻观心,是真被这老登整得有些疲了。大家也不是不能理解皇帝缺失安全感后的歇斯底里(当然这老登对安全感的要求也太高了),但这种养痈遗患的事情终究是飞玄真君亲手姑息出来的;事情的发作并非一朝一夕,平复当然也并非一朝一夕;再说了现在钱也抄了人也杀了,皇帝就是不满到了极点,眼下又能如何呢?做人总还是要现实一点!
皇帝也不是无所不能的,至少不能叫大臣们把死人复活以后再拷问一遍。所以大家以惊人的默契静静等待,等待着皇帝发完这股邪火恢复镇定——以往日的经验来看,这大概也是应对老巨婴唯一的办法了;所谓处变不惊,庄敬不移,则圣上躁怒自去云云。
可惜,他们还是太低估了真君作妖的本事了。在阴测测放完话以后,皇帝咳嗽了几声,喝了几口心腹太监捧上来的热水,冷冰冰开口:
“这些银子总不会从天上掉下来。朕听说,如今只有那泰西的什么‘西班牙’,国库殷富,有资格出得起这么多的白银。”
众人:……啊?
第128章 担忧
皇帝这一句话猝不及防, 在场众人都颇为愕然,在静默片刻之后,还是老实人李句容小心开口了:
“陛下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是。”真君冷声道:“能拿到这么多银子, 必然是有西班牙人在背后扶持!”
李句容更茫然了。大安倒不至于闭关锁国僵死封闭如满清,但作为螺丝壳里的天朝上国,对外藩的消息基本也兴致缺缺。李句容出身江南, 能分辨出泰西诸国中有个“西班牙”, 已经是文官中难得的博学了;你要让人家再详细了解西班牙崛起兴盛染指东南亚之种种底细,那确实是难为人子。
所以……所以他踌躇半晌, 还是小心开口了:
“兹事体大, 臣不揣冒昧,敢问陛下何以知之?”
飞玄真君……飞玄真君忽地默了一默。
当然, 皇帝的推论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六百万两白银不可能从天上掉下来,考虑到现在倭国的伏见银山还没有大规模开采,那普天之下, 只有西班牙人在美洲开拓出的殖民地,才能提供这种量级的白银储备。新大陆是真正的物产丰饶无所不备,仅仅墨西哥波托西银矿一地, 金银的产量就相当于全世界总和的一半——只有这种级别的矿产, 才能支撑起西班牙人挥霍无度的开销,喂饱沿海这漫长而细密的走私链条;因此,在确认了白银数量之后, 这罪魁祸首就不可能有其他人。
这个推理极为缜密, 极为精彩,堪称是飞玄真君详细阅览天书以后融会贯通之集大成;但问题在于, 怎么才能把这个推理向一无所知的李阁老解释清楚——锦衣卫并不兼管海外事务,宫中也没有其他获取情报的途径, 总不能胡乱开口,泄漏了自己手上的天书吧?
皇帝只能沉默。
这种沉默更让李阁老茫然了;他小心翼翼的左右张望,生怕自己是在无意中触犯了什么忌讳。可来回看了一圈,前后站着的闫分宜许少湖虽尔屏息凝神,作惶恐不胜之状,但却并没有惊骇差异的神色,俨然是对皇帝的推断早有预期,并不怀疑——诶不是,你们凭啥不怀疑啊?!
难道这俩老登和皇帝之间有了什么不足为外人道也的默契吗?难道内阁也开始搞什么排挤与封锁之类的职场霸凌了吗?这也太混帐了吧!
李句容惊骇不已,一时间冷汗涔涔,狼狈不胜;在如此尴尬的境地中,居然是站在身后的穆国公世子向前一步,出声替他解了围:
“臣与戚元靖海刚峰等审问过俘虏的倭寇,确曾查得实据,西班牙人居心叵测,在沿海多有不轨之举。”
这一句话算是给犹豫的真君下了个台阶。他恰到好处地哼了一声:
“彼国狼子野心,竟尔跋扈至此!”
世子垂下了目光,没有再附和什么。说实话,在大航海时代雄踞道德高地而谴责什么“狼子野心”,那就简直是拘泥不化,隐约有种阿q的美了;在世界局势风起云涌的时候,能够以倾国之力远渡重洋的势力,哪一个不是狼子野心呢?
事实上,如果真将倭寇的供词一一理顺,那觊觎沿海的何止西班牙一家?葡萄牙英吉利荷兰法兰西,泰西藏龙卧虎,从殖民者老巢里卷出来的没有一个会是省油的灯;如果真要上纲上线,那这事情是追究不完的——说白了,如今大争之世纲纪堕地,讲究的就是寇可往我亦可大炮往海岸线一摆就能征服一个国家;在这种大争之世,你搞道德批判是肯定没有什么用处的,除非能把军舰开到对方家里,好好批判泰西人的十八代祖宗。
显然,皇帝也并不指望着几句嘴炮能起什么效用,种种的铺排伏笔,只不过是为了最紧要的一句话而已。他在床上调整了一下姿态,居高临下地表示了不满:
“西班牙人图谋沿海如此之久,礼部居然一无所知!人臣辜恩溺职,竟至于此。朕把料理外藩防备边务的事情都交给了他们,他们却弄成了这个样子。要是让礼部再这么敷衍下去,恐怕到了西班牙人炮轰天津港的时候,朝廷才能如梦初醒!”
这几句话声色俱厉,雷霆万钧当头而来,真是绝无喘息辩驳的余地;所有人赶紧伏地谢罪,惶恐莫能承受。而真君毫不停歇,靠在软枕上继续开火:
“这样的暮气沉沉,玩忽职守,能指望他们办成什么大事?国事蜩螗至此,内阁受朕托付之重,正该把担子给挑起来!”
大家都趴在地上老实装死;但听到“把担子挑起来”后,闫阁老心头却不觉一跳,本能地嗅到了某种香甜甘美的味道。
“老臣昏惫。”他小心道:“圣上的意思是……”
“你们找几个信得过的大臣,把对泰西的事务先管起来。”皇帝生硬道:“海上的事情不能让礼部再敷衍了!先前是倭人犯境,如今是西班牙人作祟,后面又会是什么外夷来闹事?将来若有大事,总该有个衙门统一管辖,才能不出乱子。如今时辰还算宽裕,先把衙门的架子搭起来,将来再办事也不迟。”
果然是权力的味道!
朝廷有司各有其职守,因循守旧不可动摇;自高祖定《大诰》以后,外交朝贡的事务就统由礼部负责,即使内阁权势青云直上,轻易也不能动摇——究其根底,内阁大学士不过是皇帝临时设置的秘书职位而已,在正式的品阶及法定权限上,根本无法正面压制声势赫赫之礼部大宗伯;即使强势如当今闫阁老,对礼部也只能旁敲侧击,以阴湿诡诈的手段勉强达成目的而已。
也正因为如此,皇帝这几句呵斥看似凌厉,但句句都敲在了阁臣们的心里——有了金口玉言公开作保,内阁就有了合法介入外交事务的权限;一旦有了这合法的权限,那以闫分宜许少湖等老辣凌厉的权谋手腕,用不了半年就能把礼部架到天上两脚离地,成为京城内又一个乖乖的吉祥物。名分就是权力,权力就是影响力,泼天的影响力平白到手,谁能不喜欢?
所以,皇帝的呵斥真正是充满了对近臣的偏私,无异于是对内阁政治站位的巨大奖赏。重臣们外表战栗而内心喜悦,只能老老实实载行一礼,表达莫大的感激。
皇帝哼了一声,隐约感觉到了一点发泄情绪之后难以掩饰的疲惫。对于躺平摆烂敷衍了事的老登来说,愿意费力切割权力调整机构,已经是他励精图治的极限了,其余已经再不用费力;接下来种种的琐屑繁杂事务,自然是该交给贴心的白手套,而不必劳动至尊至贵的天子了。
他闭目休息片刻,随意挥了挥手,下令逐客:
“就这样吧,下去拟旨来看,把事情办好再说。”
·
几位重臣依次退出了宫殿,却见门外已经是白雪纷飞,寒风猎猎扑面而来,兜头吹来了一捧飘飘扬扬的雪花。仅仅是殿中君臣奏对的这大半个时辰的功夫,宫墙内外居然已经是白雪皑皑,苍茫一片,连行走都颇为艰难;大家只有伫立御阶之上,等着小太监打扫残雪,呼唤暖轿。
众人眺望着这白雪中掩隐的红墙,一时竟尔默默无言;直到随行的宫人折返回去检查烛火,站在人堆中的李阁老才轻轻开口:
“圣意一下,天下恐怕又要多事了。”
闫阁老愣了一愣,似乎是想不到居然会是李棉花抢先开口,于是微微一笑,尽量敷衍:
“内阁要把泰西的事务都给接过来,当然是要多事的。”
这一句说完,就连穆国公世子都忍不住看了一眼闫阁老——啧啧,在皇帝的旨意中,还只是让内阁把泰西的事“管起来”;到了闫阁老嘴里,就成了“都接过来”;一字千金,微言大义,多年混迹的老官僚,政治水平就是高啊。
李句容稍稍犹豫,却又道:“要只是内阁多一点事情,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怕紫微有所举动,彗星将入室、壁之间。”
闻听此言,重臣们的脸色都有些微妙。在场的都是考场里卷出来的博学鸿儒(好吧世子也许不算,但他可以回去问张太岳嘛),当然知道李句容意下所指。天象五行中,所谓“彗星出室、壁,天下兵大起”,彗星经天紫微摇动,都是国家要大兴干戈的征兆。而李句容以此言之,其实是委婉表示了自己的忧虑——皇帝开设一个新机构本来也无所谓;但开设新机构的目的又是什么?
显然,作为贴近皇权而实时沐浴圣恩的近臣,内阁中所有人都能清楚明白的领会到真君的意图——卧病在床憔悴支离之时,居然都还念念不忘于剥夺礼部的权限统合料理泰西事务的机构;那请问,这个千辛万苦乃至于逾越了以往一切惯例的新机构组建之后,难道只会满足于行礼如仪的废话么?
就以真君召见大臣时的阴阳怪气,你总不能说他是亲西方派吧?
话赶话说到了这里,再做掩饰也没有意思了。闫阁老沉默片刻只能叹一口气: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这也是自然之事,不足为奇。”
的确是不足为奇,甚至可以说完全在意料之内。当你拥有了天下无敌的军事力量,当然看到谁都想赏个两巴掌,最好连仇人家的鸡蛋都得摇散黄。孝武皇帝早年也是很小心很谨慎的,处理对外关系非常细致;但在掌握了卫青霍去病确认自己的骑兵所向披靡之后,那立刻就是沧海之水浪打浪,一次更比一次浪;匈奴大宛龟滋朝鲜西南夷,没有一个不曾领受武皇帝感人肺腑的大恩大德。更不必说,当今圣上掌握的武器还比昔日之孝武更多且更为更牢靠,还绝没有英年早逝打乱战略布局的风险——这样巨大的优势,你怎么能让老登忍住不浪呢?
自古以来,中原的皇帝基本就只有两个状态,要么是国力倾颓下封闭自守,不能不龟缩在一亩三分地里当螺丝壳中的天朝上国;要么就是兵力强盛雄心勃勃,执敲扑以鞭笞天下,要当全世界所有大小方国的亲爹——当然,后一个目的往往太过于宏伟,所以大部分明君也只能是尽力而行,所谓不忘乎本心,能当多大的爹就当多大的爹而已;但现在就不同了,在看过了一系列战报及火箭的生产数据后,内阁中的几位已经隐隐有了某种共识:以如今即将武装的火力看,飞玄真君搞不好是真能宣了全世界的!
……对于安稳了几十年的重臣来说,这其实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所以大家都默然了。
大概是见在场气氛实在过于凝固,还是长袖善舞的许阁老出声安慰了一句:
“李兄何必如此杞忧!以圣上的口谕,所谓筹办泰西事务的衙门,不过也只是临时的安排而已,将来自然另有安排。”
“临时的衙门。”李句容摇一摇头:“少湖何必自欺呢?按皇上的意思,日后征战什么西班牙、葡萄牙的事务,多半就由这个衙门统领了。几位应该知道,这样的衙门,是将来能轻易裁撤的吗?”
——当然不能啦!
他这话一出来,其他几位阁老犹可,倒是缀在后面默不作声的世子忽然抬头,不觉多看了李阁老一眼,神色颇为古怪:
临时设置、统合军务、由皇帝亲信的大臣组成,只向皇权负责——这不就是军机处吗?
只能说古往今来所有皇帝试图集权的手腕都相差无几,读历史读多了总会有莫名其妙的即视感,也不知道谁该向谁付版权费。但以过往的经验来看,这种名义上只是“临时”的机构往往一临时就会临时个几百年,直到将正式的六部彻底架空,把军权财权侵夺干净为止——这个趋势往往是不可阻遏的。
都是千年的老狐狸,即使没有军机处的经验作为提示,大家也知道飞玄真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所以李句容叹了口气:
“其实衙门不衙门也没有什么,但兵锋骤起,总是叫人惶恐……”
他回头看了一眼穆氏,随即微笑:
“……当然,有世子的火器在,攻坚克难总是不成问题的。但天下的事情,并不止胜败二字……”
总归是在外人面前,李句容点到为止,没有说出什么“百战百胜而国必危”之类的丧气话。大家点到为止,彼此都能默喻了。
·
伫立等候片刻,小太监们终于将车轿唤了过来。西苑不能骑马,所以众人只有冒雪走出角门,彼此告辞后上轿。
在落下轿门之时,穆祺特意往外看了一会,目光自闫分宜及许少湖的脸上扫过——在大安中枢混上高位的人,多半都能有一张喜怒不形于色的扑克脸;但他到底与几个老登相处了这么久,隐约也能猜出扑克脸下的一点心思:在一番攀谈之后,闫阁老许阁老先前因为内阁膨胀权力扩张的那一点喜悦已经荡然无存了,搞不好也因此生出了什么别样的忧虑。
——【儒家士大夫果然还是不能小觑啊】
穆祺默默注视,心中只隐约回荡着这一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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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是不可小觑。如果以职权来看,李句容兼管的户部其实并不会在此次机构调整中受什么冲击,所以犹豫吞吐许久,并不是因为李棉花利益受损后的抱怨,而是出于某种士大夫的直觉,本能所提出的警告。
当然,或许是因为思虑不够充分,又或许是在宫中不能畅所欲言;李句容仅仅只能在言谈中含糊其辞而已。以他数十年磨砺出的政治直觉,可能是真在皇帝躁急刻深的军事动作中嗅出了什么风险,但恐怕至今也没有想明白这个风险具体的所指,仅仅只能以含糊的圣贤经典来指代而已。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先行者必然面对的无知之幕。
但作为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之一,穆祺可是相当明白这场风险的缘由,亦不能不赞叹这种本能的敏锐——李阁老的猜想毫无差错,对于大安朝廷,乃至整个封建皇权而言,大规模的战争的确是很危险的。
——喔,这里并不是说的什么伤亡消耗之类;实际上,在技术革新取得了对敌人的空前优势之后,战争的损耗大大降低,搞不好还能倒赚一笔(有上虞及中倭海战为例),老登说不准就是看到了这个新奇的变故,才陡起雄心,慨然有吞吐宇宙之志。可有的时候吧,最大的风险还真未必是这点小钱。
战争是国家机器最为暴烈的举动之一,战争的规模越大,所动员的人力也就越大;战争的烈度越高,对人力质量的要求也就越高。换言之,一旦发动了一场大规模的工业战争,朝廷就不能不将最底层、最穷困、最无所归依的贫民发动起来,教会他们使用武器、遵守纪律,个别聪明点的搞不好还能认两个字甚至读几本书;然后他们踏上战场,习惯杀戮,见识到整个国家机器最强力也最脆弱的一面,被残酷的现实手把手教会权力的逻辑……
等这批人走下战场,你觉得他们会做什么呢?
过于腐朽而保守的体制是不能搞动员的,因为它根本就控制不住动员出来的力量。先进的制度可以斩断锁链让人再做回人,落后的制度要是斩断了锁链——那从地府里爬出来的奴隶能把它给活吃了。
“倒置干戈,覆以虎皮,示天下不复用兵”,圣人不言兵事,此之谓也。
所以说,作为与封建皇权相终始的意识形态,儒学还是相当之牛皮的。历代先贤苦苦劝诫君王不能擅动干戈,其实也不全是为了所谓儒生文官的利益,多半还是为皇权本身的稳定考虑。这样阴冷的算计当然不好明说,所以只能用各种道德语录乃至天象示警来重重包装;但无论怎么样,有一点却应该是各位儒学名士的共识:
如果真进行了大规模的动员,那搞不好就会放出什么大爹来。
在这一点上,李句容的担忧可以说是切中要害,目光长远而筹谋深刻,绝非迂腐的道德说辞。要不然也不能在顷刻之间打动老奸巨猾的两位阁老,乃至于引发情绪上难以揣测的波动……在暂时摈弃了权力的迷狂之后,这俩老头的智商再次占领高地;几十年的圣贤书到底没有白读,他们恐怕也意识到了同样的隐忧。
……从这个角度上讲,儒学还真是厉害得不得了的东西,不愧为封建时代最顽固最可靠的栋梁。古圣先贤的智慧奥妙无穷,要是皇帝真能谨慎遵守儒家伦理的训示,克制欲望维护礼制,上行下效矢志不渝,那封建制度搞不好还真会相当之难杀。
但可惜,我们飞玄真君又哪里是这么听话懂事的皇帝呢?
甚而言之,就算是闫分宜许少湖之流饱读诗书的大学士,就算真在同僚的提醒中憧然生悟,回忆起来圣人的训示;那这一点难得激发出来的天良,又能在权力的欲望中维持多久呢?
存天理,灭人欲;但人欲总是那么的难以灭亡。所以圣人殷殷期盼的永久安稳,终究也只是梦幻泡影罢了。
穆祺沉思片刻,眼前前面的车轿已经辘辘开动,才终于放下帘子,招手示意车夫尽快出发。
“恐怕该加快进度啦。”他自言自语道。
第129章 成立
无论李阁老私下里表示出了如何的忧虑, 内阁扩张权力的脚步可是绝不会稍有停歇。在接到皇帝明旨之后,几位阁老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十二月末衙门封印之前拿出了章程, 奉旨成立了外务办事处衙门,临时负责对泰西及东瀛诸国之外交事务,并抽调闫东楼高肃卿张太岳等在外务办事处上行走, 就近办理内阁交托的事务, 称为“外务大臣”——当然,因为外务办事处并无正式名分, 这所谓大臣的名号也就只是空头而已, 不但一分钱俸禄领不到,还要倒贴在内阁办公的车马费;赔钱打工了属于是。
不过, 对于近古时代忠君爱国的士大夫而言,只要能在内阁重地办公,时时聆听圣上的谕旨, 那就是莫大的荣幸、莫大的福缘,足以让他们心甘情愿献出一切,并深感真君的恩情还不完——对于内阁来说, 组建办事处只是给自己挑揽权的牛马;但对于满坑满谷不尽其数的官吏而言, 能给内阁当牛马就是此生最大的荣幸,旁人想跪还没这个门路——即使以高、闫、张等诸人之清贵显要,有幸能蒙皇恩拔擢入如此机要的衙门, 那也是诚惶诚恐, 感激莫可名状的。
仅凭着这一份感激,人家也要拼死效力, 在内阁面前做出一番事业来。
当然,内阁的水是很深的, 即使三人各自都有靠山,办事也要小心谨慎,处处都不能落人话柄,给举荐的恩主丢了脸面。
所以,外事处挂牌之后,第一件大事居然并不是抢班夺权架空六部老登,而是运筹帷幄,办了一件大大的德政——张太岳从世子处拿到了内幕消息,知道儒望运来的木材中有大量朽烂而不堪使用的次品,堆在码头风吹日晒,早已干枯变形;于是几人设法在工部调来了车马,将朽木逐一运回京师,以极低的价格卖给沿途的穷人,也算是隆冬时襄助民生的美事,为真君这丰功伟绩的一年做一个体面周到的收尾。
大概是上下齐心办事,总有些全新气象;到年末衙门封印停工之前,镇抚都城的京兆尹就格外上了一本,说经各处长吏仔细查探,如今虽已入冬,京城街道竟然没有一个路倒饿殍;上下各能安居温饱,如此百余年未见之治世胜景,实在是仰仗当今圣天子之恩德云云。
这封奏折当然有溜须拍马的嫌疑,但内容却是大差不差;也正因为内容大差不差,所以效果颇为震动——如今的中原倒不至于沦落到满清后期马尔萨斯陷阱大爆发,京师亦“民穷财尽、乞丐成群”的地步;但每年总有外地流民趁隙混入京城乞讨,也往往会被活活冻死在这寒风料峭之中。这是太宗定都北方以来,历代皇帝尽力赈济亦不能避免的缺失。
所以,如果真能做到路无饿殍,那什么“治世胜景”云云,夸张是夸张了一点,但也不算太为过分。仅凭这一点功绩,皇帝的所谓“深恩厚德”,应该还是当得的……吧?
当然,这种对皇帝恩德不切实际的妄念,大概也只有在底层小官的身上还能残存一二;上面的重臣纵览全局,其实很明白这胜景的真正底细,晓得这绝不是卖卖柴火施放粥水可以达成的局面(要真有这么简单,前人不早就把事情料理妥当了?);如果真要追根究底,那恐怕应该归功于对倭战事获胜后,皇帝特命在京郊扩张的众多火器作坊。
扩张的火器作坊及炼铁厂大量的招募工人,几乎将入京的流民吸收了个干干净净。外加海商的粮食运到京师后周遭粮价大跌,连番的因素彼此凑合,居然还真把历年都无可奈何的大漏洞勉强裱糊住了,给真君好好地做了一番脸面。
仅从这一个层次来讲,开发火器后对外进取的路线就实在是效果显著,轻易就能做到往常匪夷所思的事情。对于这样明白之至的效果,即使如李句容一流直觉敏锐的保守派,也不能老实承认、大为倾倒,乃至于在私下生出不可自制的怀疑——虽然本能上总觉得厉兵秣马大举动武不是什么好事,但似乎实践中的结果并没有什么坏处;难道自己想来想去,仅仅只是杞人忧天不成?
这就是新式生产力的迷人及魅惑之处了,在刚刚接触的时候,它总能让你品尝到意料不到的甜头、享受前所未有的利益、弥补以往一切的疏失;连最为严苛保守的学究,都很难在纯粹的技术进步中挑出什么瑕疵来。可是,甜美香醇的新式生产力蓬勃发展到最后,却往往又会释放出某些匪夷所思的活爹出来——这往往又是保守派所梦想不到的了。
但至少现在,依靠本能做决策的保守派还没有意识到生产力影响上层建筑的铁律;在这样前所未有的路无饿殍面前,吞下了这香美的饵料之后那就连聪明绝顶的李阁老都不能不退让一步了。他可能还对战争抱有疑虑,但至少是绝不会反对扩张工厂购入粮食,继续吸收流民的。
所以,外务处的第二把火也顺顺利利烧了下去。他们从英国银行担保的东瀛赔款中挪用了一百八十万两,打算在天津港就地兴办船厂,并利用洋人的技术再做革新(这方面的技术援助来自穆国公世子),办几家什么水泥砖石厂,用来平整路面、修缮堤坝,以及给皇帝修一座钢筋混凝土的小型道观,让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提前享受享受现代建筑技术的进步——后一件事更为重要,否则项目是批不下来的。
到十二月二十六日前后,各处衙门闭门封印,不再办公,宫中事务也基本了结,只是按照品级依次召重臣入宫饮宴作乐而已。大概是为了彰显平倭赫赫之功,虽然时日紧促,还没有来得及论功行赏(其实主要是真君在自鸣得意大搞祭祀上浪费了太多时间,搞得兵部没办法按期走流程),皇帝仍然降下恩泽,命身份寒微的戚元靖、俞志辅等随班入贺,同领御宴;并特别赏赐了靠近御榻的座位。以往常惯例而言,有资格侍奉御前的武将,少说也得有个爵位傍身;皇帝以此而奖赏戚、俞,用意不言自明。
宫廷赏赐之后,又是京中的贵人们彼此邀约聚会,各办宴席答谢亲友。因为朝廷在上虞及东瀛连番大胜,上下心气为之一振;即使有先前诏狱中几百颗头颅高悬于顶,也决计挡不住显要们寻欢作乐安享太平的心境。于是京中内外欣然,颇有一番兴旺繁荣的景象;前十几年以来,因老登怠政而沉寂颓丧的风气,竟仿佛在一夜之间就一扫无余了。
在这样欣悦愉快的气氛中,出色的商人当然要懂得入乡随俗、锦上添花;因此,儒望挑准了时机上穆国公府拜年祝贺,特意奉上了极为丰厚的礼物,大大的将世子奉承了一番,尽力表达加深合作的热望。
世子倒也没有辜负他的期盼,慨然命管家收下了厚礼,然后请儒望坐下吃茶,彼此闲谈。谈话中先是问好扯淡,再随意议论各处的事务,自然也理所应当地提到了东南亚一带的局面。
“这几日以来,朝廷中倒是有人留意着盘踞吕宋的西班牙国呢。”世子言辞殷切,还主动请他品尝国公府珍藏的美酒,消闲散淡:“不知道尊驾对西班牙了解多少?”
“我们在外做海商的,当然要知道西班牙的底细,否则怕是连南洋的船都跑不了。”儒望自然而然回了一句,却又忽的醒悟:“——你们要对西班牙动手?”
“怎么能说是动手呢?”世子道:“也不过是履行宗主国的职责,保护南洋的秩序而已……”
儒望惊骇不已:“你们果然要对西班牙人动手!”
世子:…………
“儒望先生,首先你要明白,并不是我提到一个国家,就是要对哪个国家动手。”世子无奈道:“其次……好吧这一回确实有可能动一动西班牙,但那也只是因为它逆天虐民,勾结倭寇,我国不得不劳动干戈而已——这是无可奈何而为之,并非常态。我们肯定是爱好和平,不欢迎战争的……”
儒望还是目瞪口呆地盯着他,愣了半晌,才勉强开口:
“……所以说这一次的借口就是这两个,对么?”
·
显然,因为中文水平实在不佳,儒望对“借口”与“理由”的理解还颇有瑕疵,所以引喻失义,难免贻笑大方;但世子也没有心思纠正这西洋人的错误认知了。他给儒望露底的缘由很简单,就是想知道英吉利银行能不能发挥他们金融家的老本行,帮大安朝廷发行一批国债,为将来的战事笼络笼络资金?
要是在往常,发国债拢资金的权限属于户部,那事情就会相当难办;且不说户部官吏对金融一窍不通,就是泱泱上国居然要向外借贷来支撑军费,那也必定会激发保守士人极大的不满,舆论上会相当之不利。但有了外务处这一层马甲后,那什么事情都不一样了——正规衙门的老顽固可以拼死抵抗朝廷的乱命,被内阁特意荐拔入中枢的小萌新却绝对无法反抗举主;上好的白手套又可靠又有用,还任劳任怨从不多嘴……唉,当初武皇帝冷落丞相后以卫青霍去病桑弘羊等组成内朝的快乐,他们终于能体会到一二了。
有了这个制度保障,穆祺就可以信誓旦旦地向儒望担保,发行国债的流程绝不会存在问题,利息上也一切好说。资本家当然没有办法拒绝利润,更何况英吉利与西班牙的关系还颇为微妙;儒望神色中明显已经相当动心,但仍然委婉的做了提醒——现在的西班牙可绝不是好捏的软柿子,如果真要用以这个理由来发行国债,风险是相当之大的。
“风险相当之大?”世子道:“是不是太谨慎……喔,也是,西班牙毕竟是历史上第一个日不落帝国嘛,总是有三斤铁钉的。”
儒望:???
啥叫“第一个日不落帝国”?难道还有第二个不成?
不过,这“日不落”三个字还是很贴切的。西班牙国力强盛之后四面扩张,殖民地遍布四海八荒;无论地球如何旋转,西班牙殖民地上都永远笼罩着不落的太阳……这样的国力,这样的威势,这样匪夷所思的成就,当然令后来者高山仰止,生起不可自抑的嫉妒与恐惧——作为殖民列强的后来者,带英不是没有对西班牙的地位动过心思,但至少在现在,还没有人敢于挑战如此庞然大物。
当出头鸟是要挨枪子的,这一个朴素的道理大家都懂。
“我明白先生的顾虑。”世子道: “这也是我为什么反复要向先生解释。首先,我们并不是要有意与西班牙敌对……”
儒望:…………
又来这个是吧?
“其次,我们也一定会尽力保全与英吉利银行合作的秘密,不会让贵方受到不该有的波及。如果债券用匿名的方式贩卖,应该还是可以糊弄一段时间的。”
儒望愣了一愣,不觉沉默了。
说实话,由大安中枢的官员出面担保什么“保密”,怎么都有一种地狱笑话的幽默感——以海商在京城盘桓多年的经验来看,大安朝廷的保密制度就和他们高祖皇帝的免死金牌一样,但凡有一丁点作用,也不至于一丁点作用都没有,是真正意义上又精致又高明同时又屁用不顶的铁废物,根本不可能有半分指望;但话又说回来,若以儒望与世子打过的这几回交道来看,事情却似乎又有微妙的不同——虽然几回的合作目的不同,但保密性上似乎还……蛮好的?
上虞海战是不用说了,规模又小信息又少,除了当头一棒震慑得各地的殖民列强颇为惊骇之外,恐怕没有什么人知道战争的底细;而中倭海战……中倭海战么,亲眼见证、切身体会的人倒是凭空多了一个数量级;但听说江户方面被天火烧城惊得魂飞魄散,参与谈判的高僧酒井氏被莫名排挤打压,心灰意冷后远赴他乡不理政事,当地只留下了一堆魔王灭世的诡异怪谈而已;之后金陵谈判双方交锋,幕府水户氏倒是亲眼见证了世子凌厉凶狠的嘴脸,但此人在谈判中心力耗竭、一夜白头,回乡的船上已经是重病奄奄,怕是不久于人世了……
——如此一来,东瀛方面所有的一手资料全部断绝,唯有荒诞不羁的怪诞传闻留存于世,史料价值无足道哉;这场战争的全部描述,基本只能仰仗于中方的史料。而中方的史料嘛……
据儒望搞到的事后上书请功的奏折、最权威的总结报告看,公文中提到了十二次“戚元靖”、八次“俞志辅”,五次“海刚峰”以及江浙沿岸官员,而穆国公世子的尊姓大名,只有区区三次。
书写历史的人也就书写了未来。而这个书写方式嘛……
当然,这也谈不上是什么先进的保密措施,也阻止不了朝廷中枢像个大喷头一样的持续播撒消息。但如果仔细考察实质,那大喷头喷了这么久,其实也没喷出多少有用的消息。
如果是这个效果的话……
儒望犹豫了。
“敢问世子。”他试探道:“如果发行债券后募集到了资金,世子打算如何使用呢?这一笔钱关系不小,银行总得向客户解释清楚。”
“放心放心,我们怎么能让朋友难做?”穆祺笑道:“这笔资金不会用在军备上,否则也太过咄咄逼人了。我的意思,还是希望用这笔资金促进中西方文化的交流,能够以大安朝廷邀请泰西的学者们到中原来走一走、看一看,彼此交换技术,共同提高。”
这一话里的新概念新词汇实在太多,儒望居然一时都愣住了。以如今泰西的惯例,显赫的贵族的确会豢养一二出名的博物学者,作为抬高家族身份及审美品味的招牌;但归根结底,无论“数学”也好、“物理”也罢,此时都只是顶层的贵人们以残渣碎屑包养的玩物而已,说实话上不怎么得台面。一个贵族痴迷这种小道不足为奇,但痴迷到要调用国家资源和大笔资金来邀请那些“学者”,说实话还是有些过头了。
大概是看出了他的犹豫,世子补了一句:
“如果有必要的话,先生可以以我国皇帝陛下的名义邀请——□□的皇冠作为担保,这一份邀请应该够有力度了吧?”
“贵国的大皇帝陛下也赞同吗?”
“……当然。”
——飞玄真君万寿帝君还不知道这个规划,但知道了也一定不会反对的。第一嘛是穆国公府的圣眷与信任在这里;第二嘛老登毕竟是旧时代的残党了,压根意识不到思想文化大搞交流的后果。以真君的精明小气,要是想从内库里掏个百万两来延请外藩学者,那可能要犹犹豫豫,百般推敲;但近现代的金融技术复杂而又巧妙,榨出的钱就像是凭空掉下来的。既然是凭空掉下来的钱,那真君当然也就无所谓了。
“再说了,如果能招揽来外藩的学者,也可以为贤良的宗室搞一份差事嘛。”世子声音渐渐低微,已经近乎自言自语:“两全其美,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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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二十日,飞玄真君接受内阁的建议,宽宥前郑王府的罪名,召世子朱载堉入京,同样在外务处上学习行走,负责招待泰西入觐的宾客。这一份职缺显赫却无实权,待遇优隆而不预机务,被普遍视为是皇帝对宗室的安抚,以此平息几番谋逆大案后亲戚们的惶恐。
一月二十五日,儒望向英吉利银行及东印度公司递交了《中西文化交流草案》,提出以大安朝廷发行国债的一百万两为资金,募集外事处开列名单,点名要邀请的欧陆学者,为其提供路费及生活费用;被重点圈定的高端人员,还可以拿到由中华皇帝铃印的邀请函——以相对身份而言,这可是意料不到的荣宠,甚至足够载入家族的历史了。
这一份草案于两个月后被通过,后续建立的基金被视为是中西人才往来及知识输送的里程碑之一。异域文明的见闻大量灌入,极大程度开拓了中原的眼界。广泛的交流强烈冲击了传统的垄断,某些离经叛道的思想由此萌发,并借由廉价的印刷技术迅速扩张,最终生长为足以动摇整个世界的洪流……
——当然,那就是不宜公开的消息了。
第130章 访问【上】
在外务处开办的第五个月, 受东印度公司及英吉利银行高级专员儒望的邀请,第一批资本雄厚的海外行商终于拿到了外务处颁发的勘合,乘船抵达上虞港口。
根据儒望在书信中的说法, 他们此行是要探查某神秘东方大国的底细,设法在纺织业发达的沿海寻觅暴富的商机。儒望先生在信里信外将商机描绘得极其诱人,但大多数豪商却只是抹不开面子勉强而来, 心中却并不怎么相信沿海的所谓“机会”。他们在南洋往来已久, 大多数生意都只是通过广东周转;虽然能从吉光片羽的商品中窥见东方巧夺天工的工艺,尚且还不敢大规模的深入中原内陆, 重本押注。
——没错, 听说中土的纺织品物美价廉,足以横扫南洋市面上一切的假冒伪劣货色;甚至有不少小商贩火中取栗, 已经靠东南沿海的商路赚得盆满钵满。但大资本总是更小心谨慎的;十几万几十万两银子不妨赌一赌,可一下注就是上百万两,那就谁也赌不起了。
说实话, 就是这一次豪商们打破惯例、组团而来,一半固然是看了英吉利银行的面子、儒望先生的面子;另一面却也是因为某些古怪的传闻——别的不论,单单“上虞”这个地名, 这一年多以来就在南洋声名鹊起, 跃然而居于众多劲爆新闻之上,成为往来贸易中夺人耳目热点,连后续之中倭海战都还要退一步地。下南洋的行商都在传说, 老牌霸主葡萄牙为了宗教冲突悍然出征中国, 结果在上虞被打得屁滚尿流狼狈而去,还被迫签字画押, 同意了一大堆不平等条约云云。
商人的传言也未必是实话,但一两年以来葡萄牙的确是收敛了很多, 真是潜身缩身从不挑事,甚至容忍了中国商船在自己殖民的海域里自由往来。以南洋弱肉强食的惯例来看,搞不好是真在中国人手上吃了一发皇恩裂地拳,至今仍喘息不得。
出于商人逢迎强者的本能,行商们必须向南洋斗兽场中新的胜利者献上敬意。所以此次富豪联袂而来,除虚无缥缈的商机之外,随身还携带着大量的珍玩异宝,希望献给当地的官吏,谋求非分的地位。
此时中外的交流尚且稀薄,南洋的豪商也并不清楚大安朝廷的秉性,所以举止甚是小心。他们将大船暂时停泊在海外,乘坐小船在港口外逡巡,只派出了口齿便给的随从下船陈请;得到官府许可之后,商人们才小心驶入港口,停泊在岸边一动不动,静候主人的召唤。
当然,豪商们的眼力极为老辣,即使是暂时停驻在被特意隔开的荒僻海岸线以外,依旧能从船中惊鸿一瞥的景象中推断出不少关键的东西。比如说船只驶入时他们远远一望,就看到了周遭接连耸立的高大烟囱,不少烟囱上还滚滚冒着浓烟;如果在往外远眺,可以望见烟囱后高耸的木杆,那上面飘扬的是——
“船帆?”站在船头眺望的意大利商人恩礼喃喃开口了。
的确是船帆。虽然这块布料显然已经被烟尘污染得近乎面目全非了,但在场的都是航海的老手,不会认不出船帆的样式。这一块三角形的帆由麻布与鞣制皮革混合缝制而成,正是葡萄牙船只的特色,如果从大小和工艺判断,那必定是葡萄牙海军中顶级旗舰的主帆;这种东西悬挂在这里……
船中僵硬了片刻,还是带头的荷兰商人保禄低声下了结论:
“看来葡萄牙人真失败得很惨烈。”
主力舰队的船帆都被人抢走了,这场海战还能不惨烈吗?海军是绝对的吞金兽,投入高到匪夷所思的贵族兵种;即使是葡萄牙这样的顶级强权,一次性报销了一支主力舰队也是不可承受之重,难怪这一两年会这么安分。
“可是,中原并没有大肆宣扬。”站在船头的恩礼忽然道:“这样的胜利……这样的胜利,我等居然还是从行商的小道消息中得知的,所以多半将信将疑。”
岂止是将信将疑而已?如果按照往来行商的碎嘴子,那上虞之战已经不是什么规模宏大的海上战争,而简直成了人类与神明的殊死搏斗;葡萄牙一方的实力当然不用多说,中国一方使出的手段居然是“漫天火雨”,有火焰与硫磺自空中倾盆而下,片刻中焚毁了西班牙人的战船与火炮,就仿佛是天主焚毁了索多玛与蛾摩拉。如此荒诞不经的消息,简直像是酒蒙子水手喝多了朗姆酒之后的胡吣,当然没有人会相信;正因这般的轻视,大多数人对所谓中葡海战的见解,也只不过是偏远地带一场规模有限的海战而已——直到此刻为止。
当然,即使窥探到了中葡海战真正的结局,海商们的心里仍旧是迷惑不解。大航海时代是绝对的达尔文丛林,胜利者绝对会不计一切代价的侮辱失败者,敲骨吸髓扒皮抽筋,榨干所有利用价值为止;依照如今默认的惯例,作为征服了老牌霸主的新任列强,大安应该大肆宣扬这一次伟大的胜利,踩着葡萄牙的头光辉上位才是。这样默默无闻的处事方式,实在是大大违背了商人们行事的准则。
“或许是中国人的习性吧。”在短暂而迷惑的沉默之后,还是某位海商开口了:“我和广东的商人打过交道,直到东方人的习惯,他们……他们似乎讲究什么‘闷声发大财’,并不喜欢张扬自己的成就;这可能是一种传统……”
众人喔了一声,神色各异。如果以寻常而论,那这种内敛保守的做派其实是不受人喜爱的,因为商人们行走各国,最要紧的本事就是夸耀自己的实力,谋取更大的信任。人为的自己的声势,反而会被看成是软弱可欺,人人都要践踏一脚。
当然,寻常的例子不适用于现在,胜利者从不受任何指责,相反,它任何的举止都会被认为是英明伟大、别有深意,引发极为幽深的想象。比如说在这寥寥几句对谈之后,就有人借着所谓“闷声发大财”的描述,揣测出了新的东西。
“我隐约听说。”保禄忽然道:“除了对葡萄牙作战以外,大安朝廷好像还出征了东瀛。”
“是的,很多雇佣东瀛武士的商人都知道此事。”恩礼道:“据说大安的远征军炮击了江户,情形也颇为诡异……”
闻听此言,船中的声响都静了一静。大家都是消息灵通的高手,当然知道所谓的“情形诡异”到底是个什么诡异法;战争激烈与否还在其次,单看东瀛人传出来的消息,那江户城外就简直是百鬼夜行的活地狱,种种景色绝非人间可以想象——设若是在往日,这样近乎怪谈的传闻大概也就是一笑了之,可现在……
在海上讨生活的人大多迷信,即使不至于愚昧到真相信什么东方的奇异法术,心中也难免会有些莫名的战栗。但在恐慌与战栗之上,还有一个隐约的念头萦绕不去:
“中国人到底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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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在港口驻留了两盏茶的功夫,各位海商才由当地的衙役接引上岸,改为乘坐马车。按照中方提前通知的流程,第一天是商人们自行休息的时间,可以手持勘合四处参观,只要不涉足军事禁地,其余并无禁忌。所以几个胆大的洋人也掀起了马车的窗帘,小心翼翼张望外面——他们都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人,扫一眼四周后迅速在心中做起了比较。仅以市面上的见闻而言,此地的繁华富盛当然远不如马尼拉及孟买等殖民贸易城市;但如果详细观察市容市貌,那某些基础设施的建设却又精致完善的匪夷所思,令人咂舌。
平整干净的地面、整齐的房屋、井然有序的人群,以及道路两旁时常可见的深沟深井——商人们的通译问过了替他们赶车的马夫,马夫说这是所谓的“阴沟”、“阴井”,用来下雨时排走污水、掩埋脏物,还要投入石灰定时消毒;这小小的城市中正是时时有人打扫,所以才能这样的干净整洁。
——居然还有这样细致的举措!要知道,此时的贸易城市繁华归繁华,但大量人口聚集以后垃圾是堆积如山根本无法清理,下一场雨后蚊虫蟑螂密密麻麻四处乱飞,活像是由魔王巴力西卜所创造的苍蝇地狱;至于欧洲老牌的大型城市嘛……唉,现在的法国国王,还得在巴黎的粪堆上走路呢!
因为这种与垃圾共存的策略,由殖民者创造的城市容纳程度总有上限,超过了五十万人后一定有大瘟疫来收割性命。海商们大多都有在瘟疫中死里逃生的经验,所以更格外的能体会到这种清洁干净的妙用,所以来回顾盘、啧啧称奇之余,竟不自觉生出一点惭愧来。
说实话,你要从粪坑和蟑螂堆中骤然转移到一个简陋却干净的地带,那本能也会感到羞愧的;更不必说,为了遮掩长久航海的臭气,海商们身上还喷了大量的香水,熏得赶车衙役直打喷嚏,看起来就很受刺激……
当然,作为高明的商人,在一点微不足道的惭愧之后,他们关心的却是这种基础设施更广阔的应用。
“如果这样的技术能够铺开的话。”恩义用法语悄悄说:“这个港口扩充到二三十万人一点问题也没有。这样一来……”
这样一来,上虞就是一个很有竞争力的港口了。如果能好好利用好这个港口,在海中开辟出全新的航路,那恐怕又将是一个享用不尽的金饭碗;海商们见多识广,显然知道这种东西的分量。
不过,没有人会在情况不明时抢先表明态度。车内的商人们彼此对视片刻,再次望向窗外;他们早就下定了决心,此行一定要保持最大的镇定与从容,绝不在寻常的仆役面前展露过分的情绪,以免叫这神秘东方大国背后的贵人们小觑了自己,反而调低了合作的要价。
可是,这一份从容不迫地决心却实在受到了不小的挑战。马车抵达了下脚的会所,宾客们暂事休憩,随后由安排好的仆役指引着四处闲逛参观。长袖善舞的商人们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眼见官府派来的衙役已经离开,赶紧让随身的通译给仆役塞钱,从街边悄悄地拉来了几个路人,想方设法的从平民口中套话。这些底层讨生活的男女没有见过世面,看到高鼻子洋人很是紧张,所以套一套话什么都能往外说。但正因为老实巴交不懂得编谎话,所以话越说越叫人听了蚌埠住。
这些老百姓说,他们本是附近的灾民,因为饥馑逃到此处,被当地的父母官海刚峰海大人收留,侥幸有此容身之地;这些老百姓又说,自从海大人主政此处之后,就一直在招揽四处的流民,给饭吃,给衣穿,让他们进工坊作工,织布、炼铁、烧什么“石灰”,总算是都有一条活路,大大蒙受了上面的奖赏;当然,一开始这些工坊也是很简陋、很狭小的,但自从朝廷的什么“外务处”将此处划为“特区”之后,工坊上的烟囱就像雨后春笋一样的立起来了,无论怎么招揽流民,都填不满工坊无穷无尽的需要,官府甚至还给他们发了补贴,让他们设法将自己的亲戚也唤来做工……
“现在的行情,拉一个壮劳力来做工是半吊钱,说是以后还要加呢!”几个知道世事的力工告诉商人们:“也不知道这样的行情还能有多久,只能是做一日看一日罢了!”
力工们做一日看一日,豪商们却是知微见著;他们按着力工的说法悄悄算了算每个工坊理论上的产量,再算了算每匹布料平摊的成本,那是一算一个不吱声;等到悄悄打发走问话的百姓,他们又设法游说仆役,推掉了之后游览古迹观赏风景之类的照例安排,改为到工厂聚集的城郊去看了一看。
即使有严格的管理与较为进步的清洁理念,工业革命初期的工坊环境仍然相当恶劣,潮湿溽热繁琐嘈杂,只有较为底层的流民才能忍受这样的工作。因为事先没有安排,这些商人是在工厂开工时直愣愣闯了进去,顶着数千辆织机吱吱的噪音来回踱步,冒着滚滚的水雾一一检查那些往来飞动梭子,端详被改进后的蒸汽结构;几个懂行的甚至又花钱买通了工人,自己下场织了半匹棉布。
半个多时辰之后,海商参观团才从工坊中退了出来,衣服头发都已经是湿透了;这样的淋漓大汗,一半是因为里面煤炭烘烤,水汽淋漓,灼热难以抵挡;另一面则是因为某种不可言说的心理作用——作为此时国际贸易中绝对的大宗货物,大概没有商人会不懂布料的行情;但正因为深谙行情,所以难免震动。
“我一个一个看过了。”眼见安排来的仆役到远处去替他们打水,熟悉纺织业的恩礼小声开口:“往小了来说,这样的一个作坊一年下来,起码也能织个一万六千匹的布。”
“一万六千匹布。”保禄道:“这里可是有五十多家作坊呢。”
“那就是八十万匹布往上了。西班牙人占领的吕宋,一年也就只有五十万匹布吧?”
“……正是。而且我已经问过了,如果下单的数量足够,这里的作坊可以把价格压到八钱到一两银子一匹,差不多是西班牙人的三分之一。”
寥寥几句对话之后,在场细听的商人都微微发愣。大家都是在刀枪剑雨的里滚出来的,当然明白三分之一价格且质量可靠的竞争对手在商业上意味着什么;更不用说,这小小上虞一地居然都能轻松拿出八十万匹的布料,在产量上也吊打西班牙人……
“不对吧。”恩礼忽然醒悟过来了:“八十万匹布料,谁能够吃得下来?”
“当然是葡萄牙人。”作为南洋赫赫有名的豪商,荷兰商会的高层,保禄先生了解到的内幕远超一般人的想象:“根据中葡签订的《上虞条约》,葡萄牙在南洋的殖民地已经向中国人全部开放了,而且不允许征收比本土更高的关税,叫做什么‘自由贸易’。”
说到此处,保禄先生也不觉停住了。他当然早就明白这《上虞条约》的底细,但一开始还以为是中方挟战争之威逼迫葡萄牙接受价高质次的商品,但以现在的局面看,情形好像——好像是恰恰相反?
要知道,与工业革命爆发后生产力激增而需求不足,全世界的老牌工业国家都在拼命发动战争抢市场的局面不同;如今生产力尚未飞跃,而葡萄牙与西班牙的消费能力却因为新大陆的金银而飞速暴涨,正处于消费需求强烈而物资供应匮乏,拿着银子四处挥舞找商品的年代;也正因如此,最原始的帝国主义占据殖民地,并不是要寻觅市场满足资本字扩张,而纯粹是掠夺物资掠夺人口,将原住民全部贬为奴隶,强迫他们生产商品满足自己的欲·望——在这种逻辑下,西班牙帝国的强大与富有,恰恰是因为他们统治了南洋最大的一块地盘,有足够的奴隶供自己驱使,可以享受到二两五钱银子一匹的低廉布料……
——诶等等,这整个逻辑是不是有些不太对头?
保禄张了张嘴,隐约有点懵逼了。
西班牙人最强大、最富有,占有的地盘最多,所以可以享受二两五钱银子一匹的布料;其余的强国势力都要差上一头,所以拿货的价格起码在三两银子以上,成本和质量大大不如——到此为止,这个逻辑都很通顺,很流畅,很符合商人们的常识。但现在葡萄牙出现了;葡萄牙人被中国人痛打了一顿后签订了不平等条约,只能悲哀而屈辱的接受八钱到一两银子的布料……
这这,这事情是不是有点问题啊?
保禄茫然转过头去,看到了同伴们同样茫然的脸——显然,他们也同时想到了这个要命的漏洞:
挨一顿打就能拿到一两银子一匹的布料,这特么到底是惩罚,还是奖励?
“怪……怪不得。”如此呆愣许久之后,还是保禄喃喃开口,自言自语,语气近乎朦胧:“怪不得葡萄牙人被打了一顿,居然到现在都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平静得这么古怪……”
被人打当然是很屈辱很惨痛的,但被锤了一顿后能拿到丰富而充足的货物、稳定的市场、梦寐以求的工业产品,那被痛殴的那一点屈辱似乎也不算什么了。没错上,虞条约中葡萄牙是赔了几百万出去,但这几十年来为了寻找可靠的殖民地供应物资,舰队的消耗又哪里只有这一点数目?如果花几百万两就能解决王国头痛了一代人的问题,那简直是划算到不能再划算的买卖。
——这么看来,被中国人锤了一顿之后,葡萄牙还赚了不少呢!
当然啦,在兵败上虞之后,海军哪肯定会有不知好歹的激进派整天嚷嚷,意图要整兵练武报复中国什么的,但葡萄牙人能克制至今,说明老牌帝国主义确实是有两把刷子,高层已经拨开情绪的迷雾看到了事实的本质,不会为一点屈辱而动摇。帝国的一切开销都应该有其目的,那贸然增加武装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是为了保护中国与葡萄牙的贸易不被中国人破坏吗?
——差不多得了。
搞政治的人就是要有大局观,要懂得从本质看问题。上虞海战中国当然是赢了,但葡萄牙人从此能享受到布料瓷器及各色精美工业品,那同样也是大赢特赢;这就叫做双赢,这就叫做两全其美——在其他国家还在为三四两一匹的高价低级货而头痛的时候,葡萄牙人就已经提前享受到了工业革命后的高档货。所以说选择永远比努力更重要,人家在上虞随随便便输上那么一把,瞬间就能超越你祖宗三代几十年的努力……
卧槽,凭什么呀?!
凭什么牵个不平等条约还能签出优越感了呢?我们这些没打过败仗没签过不平等条约的国家还成了二流货色了是吗?这世界是不是有什么大病啊?!
不就是不平等条约吗?你以为谁不能签么?我们,我们荷兰其实也不是不可以接受这个屈辱的!
——作为荷兰商会的高层,以重金购入了爵位的顶级资本家,保禄深深吸一口冷气,不觉鼓起了眼睛!
·
在休息一日后,保禄等受海刚峰的召唤,在当地衙门觐见了外务处来的高官。据说是为了开辟南洋商路,内阁郑重其事,居然纡尊降贵,特意派出了穆国公世子赶赴各个特区主持其事,算是非分之恩荣,更令保禄等受宠若惊,感激莫能名状。
因为还有其他场子要忙,穆国公世子只在宴席前露过一面,即兴发表了一篇简短的讲话。他的本意大概是要缓和气氛拉拢外宾,所以讲话的内容非常的直白浅显,方便理解(当然,后世历史学家多半怀疑,这种大白话演讲稿不仅是出于体贴,更是因为主持者的文化水平过于低劣,并不足以支撑文言式的长篇大论);但这样殷勤体贴的举止,却直接酿成了宴席上一场极为可怕的事故。
总的来说,当世子风度翩翩的向各位致礼时,一切看起来都还很好,很正常;直到他扫了一眼手上的稿子,开始高声讲话:
【在这个全新的时代,商船与马车将世界联系了起来;各位来自西域的商人,你们传播的不仅仅是商品,更是宝贵的友谊,中国与大食传统的友谊……】
站在他身边的海刚峰极为响亮的咳嗽了一声,好容易压住了场子,没有让事情继续恶化,维持住了场面的镇静与严肃。但如果说这小小的乌龙还只能叫尴尬的话,那接下来世子更换了稿子之后的发言,就简直只能用恐怖来形容了——总之,穆氏从怀里又摸出了一张纸,然后继续高声念诵:
【在这个全新的时代,商船与马车将世界联系了起来;各位来自泰西的商人,你们传播的不仅仅是商品,更是宝贵的友谊,中国与欧罗巴各国之间传统的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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