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预备


    事实证明, 两位阁老能在风波诡谲的老登一朝混到现在这个位置,那是盛名之下,绝无虚士。平日里世子之所以能耀武扬威, 衬托得两位阁老仿佛只是个可爱而迷人的反派角色,那纯粹是因为穆国公府防御太高无法击穿,政治上上只有你好我好大家好;可到了普通一级的官员眼里, 这两位阁老就真正是天上降魔主, 人间太岁神,手腕之狠辣凌厉, 绝对能止小儿夜啼——而且不要忘了, 两位阁老昔日的赫赫战绩,那还只是单打独斗, 以一人敌万人而闯出来的声名;如今两人强强联手,那战斗力当然立即就是暴增!狂增!劲增!


    杀杀杀杀杀!两位阁老此刻的气势比之任何时候也更强大十倍、五十倍;无比霸念,无比狂态, 如此的究极形态——天下间还有什么可以抵挡?!


    至于如何个劲增法,穆国公世子很快也见识到了。在关键问题上两位大佬从来不拖延,第二天闫阁老就指使手下上书, 弹劾王鹏等与外藩勾结图谋叛逆罪在不赦;笔锋凌厉气势汹汹, 一上手就直接戳对方死穴,充分展示了首辅的老辣。当然,一封弹劾还是不够的, 被关在诏狱的王鹏还能勉强狡辩。但许阁老同样也出手了——他不知在什么时候扣下了王鹏往老家送的密信, 出示密信后再将王家家人写的服辩往诏狱里一送,左庶子王鹏很快就绝望自裁了——至于是不是真的自裁, 那也不必追究得这么细。


    当然,这一整套流程肯定是有相当瑕疵的, 如果细细追究未必不能翻案。但政治斗争的狠毒与精妙之处就在这里了,人家讲究的不是什么环环相扣精密细致,而纯粹是以快打快,痛下狠手,抢先制造既定事实——官场上的攻讦难免会有程序问题,但死人是绝对翻不了天的;任你布局精妙棋路高明算无遗策,只要拎起棋盘往脑壳上一敲,谁都只能蹬腿躺板板。


    所以说,相比起这样久经战阵的老登,世子还是太年轻、太幼稚、太单纯了,他看起来是疯疯癫癫到处创人,但实际上却是心慈手软狐疑不决;杀倭寇杀葡萄牙人时或者还能痛下决心,要杀朝堂上朝夕相处的同僚下属,其实也是很难有这个狠辣的。但如今形势反转,两位阁老的加入,恰恰弥补了世子决心的不足——无论平常再怎么温文尔雅,那种封建官僚视人命如草芥的习惯,真不是一般人可以学得会的。


    但同样,两位阁老的加入,也给穆国公世子制造了莫大的压力。王鹏在狱中自杀之后,闫党的攻势依然没有丝毫缓和,当天就指使御史上了七八封奏折,每一件都是咄咄逼人、斩尽杀绝的气势;而穆祺将奏折抄录回来给张太岳观看,欣赏时不由连连出声嗟叹:


    ……“我到了这个时候才明白,能够杀人的文字居然是长这样的!”


    这句话确实非常厉害,张太岳都有些接不上来;愣了一愣之后才勉强回话:


    “这都是不足挂齿的诡诈权术……”


    “但要坐稳内阁首辅这把椅子,却肯定要这样的权术。”


    与前朝的宰相不同,如今的内阁在实质上还是一个草台班子临时机构,纯粹依靠着惯性在运转,没有任何体制上的保证,每一个内阁阁老要站稳脚跟掌握权力,都非得与六部与司礼监,甚至东厂锦衣卫搞一番酣畅淋漓的真人大吃鸡不可。也正因为如此,能坐到首辅这把交椅上的,外斗如何还不好说,却决计是内斗中的顶级高手,穆祺这种瓜皮高山仰止的伟大存在。


    “搞政治斗争也是要天赋的。”世子由衷的慨叹,又从袖子中取出了一封奏疏:“这是许阁老递上来的公文,他从王鹏往来的书信中找到了更多的蛛丝马迹,看来是要顺藤摸瓜,一网打尽,用强力弹压一切反对者了……”


    政治斗争的思维和办案的思维是不一样的。办大案要追根究底要仔细罗织要反复拷问,政治斗争则只需直奔主题;抓到蛛丝马迹后顺手往监狱里一送,懂事听话的留一条小命做他日攀咬的罪证,顽固不化的直接畏罪自杀;主打一个杀伐果断念头通达,绝不给翻身的机会——怎么,你还能在地下不服气?


    张太岳有些惊讶:“许阁老拿到了犯官的书信?难道锦衣卫已经抄家了?”


    抄家灭族是要走正式流程的,一走正式流程事情就可能会拖下来。闫分宜许少湖之所以能以快打快迅雷不及掩耳,靠的就是别出心裁,大钻流程的空子。如果直接走抄家的程序,事情反而会迟缓很多。


    “当然没有。”世子哼了一声:“他们没有奏请抄家,而只是弹劾这姓王的贪贿成风,请求封锁他的宅邸,免得家人趁机转移赃物。然后许阁老就亲自带队去封锁宅邸,并把王鹏这几年来的上百封信全部翻了出来……”


    这同样是在钻正式流程的空子。抄家的旨意需要经过给事中审核后由三法司办理,时间会拖得很长;但封锁宅邸清点赃物就只需要内阁点头,效率可以加速到飞快。内阁中混了十几年的老臣,眼光就是有这么毒辣。


    当然,钻空子也是有代价的。以朝廷的规制而言,封锁宅邸后清点归清点,但一件东西也不许从现场带走,更不可能让你搜罗证据从容罗织什么罪名。但就是在这种颇为尴尬的情形下,带队的许阁老才终于秀出了匪夷所思的操作。


    “因为一封信都不能带出来,所以那许少湖找了个安静的地界,花了整整两个时辰,将书信全部背下来了。”世子喟然叹息,虽尔时隔许久,依旧记忆犹新:“他这一封奏折中的每一段,都是从记忆里直抄下来的——司礼监已经核对过了,一个字也没有错漏。”


    说到此处,即使对许少湖种种的举止并不赞同,穆祺也禁不住的生出了莫大的敬畏——到底是几十万人中卷出来的卷王,足以屹立于士林之巅高手,八股做题家的究极形态;你可以说人家坏,但真不能说人家菜。


    过目成诵,小子!


    张太岳显然也颇受触动,沉吟片刻,不由出声感慨:


    “看来许阁老当真是老了……”


    “就是……诶?”


    世子刚要赞同,猛然意识到不对:


    “——你什么意思?”


    他迅速转头,以极为惊异的表情盯着张太岳;张太岳猝不及防,本能的说完了剩下的词:


    “……也不过就是百来封书信而已,其实一个多时辰也就够了……”


    一语未毕,张太岳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下来。显然,他也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面前的并不是自己在翰林院同样天资高绝的卷王同僚们,而只是文化水平一向评价不高的穆国公世子。自己平常司空见惯的评判标准,大概、可能、或许有那么一点高了……


    这就是圈子狭小的坏处了。常年在翰林院在礼部在新科进士的圈子里混久了,对人类平均水平的理解难免就有一点偏差。即使是张太岳这样情商智商都爆表的顶级人物,居然都一时不察,顺口说出了实话来。


    当然,张太岳迅速察觉到了这一点,并及时闭嘴低头,试图转移重点蒙混过关。可惜,这个时候闭嘴已经来不及了,穆国公世子敏锐的察觉出了他神色下隐匿的心声: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还有谁菜到连过目不忘这种基础技能都掌握不了吧?


    哎呀呀,连背书这种简单的技巧都一无所知,那和文盲有什么区别?这样丢人现眼的文化水平,将来还怎么在官场混呀!


    一但领会到这隐藏的心声,世子立刻就破防了了!


    ——神童了不起啊?进士了不起啊?翰林了不起啊?


    ——过目成诵了不起啊?下笔千言了不起啊?能写一手好字了不起啊?


    ……好吧的确很了不起,但谁让你到处显摆的?大安官场不允许有这样牛逼的人存在!


    可惜,天才就是厉害,神童就是了不起;无论世子再怎么被这惨烈的事实刺激得四处打滚拼命破防,事实都是事实,绝不容他否认。实际上,仅仅从此寥寥数语中,他就痛苦认清了真相:对于刀山火海卷上来的张神童来说,这种扫一眼就能倒背如流的技能,可能真的只是基础操作。这种水平,这种段位,是区区语文背诵都要愁眉苦脸的菜鸡可以碰瓷的吗?


    卷王就是卷王,不要用你的业余水平挑战人家的专业素养,这是对基础常识的尊重。


    ……不过,这样的专业素养也有好处。世子翻着眼睛想了半日,终于慢慢抬头,望向还颇有些尴尬的张翰林。


    “果然。”他慢慢道:“太岳,你也有这种政治天赋。”


    ·


    在一不小心嘴瓢之后,张太岳其实是很紧张的。无论是不小心还是口滑,在上司面前说这种话都有点不太合适。他正在绞尽脑汁思索着弥补的话术,却猝不及防的听到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果然。太岳,你也有这种政治天赋。”


    “……啊?”


    世子移开了目光,再次仰望天上:


    “这种政治天赋真的很难得……所以太岳,你对文渊阁里首辅的那把椅子有兴趣么?”


    “啊?!”


    这这,这是不是扯远了啊?


    “我当然不是说现在……闫阁老还得干几年嘛;闫阁老干完之后许阁老多半也要试一试,如果裕王能够上位,高肃卿肯定也是要大展拳脚的——这都不用管他,但在那之后,总该添一点新鲜血液么!”


    不是,您老这么快就把首辅的轮换次序给确定了么?这是不是僭越了一点呀?


    张太岳大受震撼,反应不能,站在原地足足愣了半晌,才终于吃吃开口:“下官……下官哪里敢越过世子的位分……”


    世子终于低下了头,似乎颇有些惊讶:“越过我的位分?我能有什么位分?——不是,你觉得我能当内阁首辅么?”


    内阁从来都是文官的地盘,士林清望精要之所在;一个未中进士未点翰林,仅仅依靠着皇恩攀附而上的勋贵子弟,能够有幸进入内阁参与机要,已经是飞玄真君破格任用大违惯例了,将来只怕还会有不少议论;如果完全打破底线跻身首辅,则无异于是惹毛了六部九卿所有文官,绝对是势不两立的结局——你们家三代吃喝玩乐,凭什么赶上老子几十年寒窗苦读?连四书五经都不会的文盲,有什么资格对朝廷指手画脚!


    到了那个时候,要么是满朝的文官霸凌世子,要么是世子霸凌满朝文官。天雷勾地火一发不可收拾,朝政恐怕也要闹到无可收场的天地。所以想来想去,还是不能迈出最后那一步。


    勿得取虚名而处实祸;能够将自己的那一摊子办好,穆祺就心满意足了。所谓术业有专攻,杀人整人罢人的事情他实在不擅长,这统揽大局的重任,还是交给诸位卷王吧!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世子搜肠刮肚,终于引用了一句经典:“张先生,你也是士人,难道就不想扛起安邦定国的重任,实行自己的见解么?如果要弘扬自己的志向,总得做到那个位置上去嘛!”


    这一句话就很厉害了。你要是以名利诱之,张太岳可能也就沉默以对,听之而不闻了;但你要问他的志向,那张翰林就不能不心动一万次——匡扶社稷安邦定国申大义于天下,这是他十五岁以来就念念不能忘却的志向。而普天之下,又有谁能否认十五岁时的自己呢?


    历经风雨磨难之后,居然还能不忘十五岁时的初心,这是多么浪漫而幸运的事情呐!


    没有人拒绝这种浪漫。所以张太岳默然许久,只能低声开口:


    “……下官终究才识浅薄。”


    “才识浅薄,以后可以学嘛!”世子并不在意:“关键是要有那个心。张先生,你有这个心思么?”


    张先生不说话了。


    ·


    两位阁老将朝政上的事情都料理得妥妥当当,后方安定之后,其余军备上的事情就全盘托付给了世子。而世子也没有叫他们失望,三天之后的十二月九日,黄尚纲接到密报,说郊外无人荒原上大白天“似有流星坠地”,声势极为惊人。而等到他带着人匆匆赶往郊外,则只看到现场密密麻麻围满了工匠,穆国公世子站在高处遥遥仰望,神色颇为自得。


    他看了一眼黄尚纲,随即喜笑颜开:


    “黄公公,这是我精心设计的新式丹药,公公以为如何?”


    黄公公:…………


    黄公公深深吸了一口气:


    “……所以,大白天的流星坠地,就是世子新丹药的作用么?”


    “流星坠地?”世子愣了一愣,仔细回想片刻,才终于摇头:“应该不是,那只是脱落部分而已。”


    “——脱落部分?”


    “这是在下的一个猜想。”世子兴致很高的向他解释:“飞玄真君号的射程还是不够远,威力还是不够大;究其实质,应该是火箭外面的那一层钢铁壳子过于沉重,降低了射程。所以我那时就在想,如果能让新式的火箭在空中抛掉钢铁壳子,那威力应该还能再上一层楼。”


    黄尚纲茫然点头,仿佛聆听天书;但听了几句,却又觉得不对:


    “那抛下壳子后的剩余部分呢?”


    “剩余部分?”世子向外一指:“在那里呢。”


    随着他的这一指望去,天际俨然炸开了一道明亮的火光。


    第102章 端倪


    显然, 相对于之前相对粗糙的飞玄真君号,改进后的新式弹药射程远威力强,声势格外生猛。即使隔着树木远远眺望, 都能看到天际升腾而上的汹涌火光——要不是冬天草木枯萎气候寒冷,恐怕还要蔓延出不小的火势来。


    黄尚纲目瞪口呆的看了片刻,忽然醒悟过来, 嘶声号叫:


    “天爷呀!那个方向——那个方向是太宗皇帝的长陵!”


    要是一火箭砸到了太宗皇帝陵墓的头上, 他们这些人只能马上解下裤腰带吊死算求了!


    这一份恐怖突如其来,震得黄尚纲腿脚发软站立不稳, 马上就要匍匐跪倒痛哭流涕。还是穆国公世子沉得住气, 同样往远处望了一望:


    “公公太小心了……的确是长陵的方向,但肯定是飞不了这么远的——长陵距离这里差不多三百里呢!”


    黄尚纲大口喘气, 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真飞不了这么远?”


    不能怪黄公公草木皆兵。哪怕是在一年之前,可能黄公公都是坦然自若,绝不相信会有人能在三百里外一炮崩掉老朱家的祖坟;但在亲眼目睹了穆国公世子试验飞玄真君一号的壮举之后, 却由不得他不疑神疑鬼,在每一处细节中生出焦虑与恐怖来——不错,先前从没有人能一炮轰掉三百里外的祖坟;但先前不也从没有人能把几十斤上百斤的铁壳子飞升上天么?如果——如果真有个万一呢?


    真有个万一, 他们黄家的九族都要嚎啕了!


    某种意义上, 这也算是对穆国公世子绝对的信任,坚定不移的托付;所以穆祺居然还有些感动:


    “真飞不了这么远。我们的试验还是太粗糙了,射程勉勉强强只能摸到两百里上下;这都是技术的限制……”


    没错, 别看世子将原理说得这么高大上, 又是“脱离部分”、又是分层加速,但实际操作非常简单粗暴——工匠将火箭铁壳的某一部分特意磨薄, 又涂抹上了高热值的燃料(此处必须致敬传奇方士参云子);火箭升空之后,高热值燃料会将磨薄的铁壳烧穿, 累赘的外壳随之脱落,可以大大的降低重量,提升射程,并增加威力。


    至于这样复杂琐碎的工序是怎么完成的嘛,那说起来其实也一钱不值——工匠们当然不可能了解钢铁在高温下的形变,穆祺那点三脚猫的知识也很难全程指导。所以整个流程就是靠着几个从后世生搬硬套来的经验公式,一次又一次试验出来的。要不然京郊荒山野岭,怎么会有人看到白昼流星呢?


    ——既然是流星,那当然不会只是一颗两颗,而是星辰坠落如雨,恢弘奇异,不可想象嘛。


    当然,纯粹依靠经验的技术进步是有尽头的。这种简单的重复实验搞了很多次之后,穆祺就能清晰感受到试错中不可规避的瓶颈:他们倒的确是将射程和威力都给提升上去了,但精度上却是一踏糊涂,堪称本世纪的布朗运动弹。至于如何将这种布朗运动弹调整到可以接受的范围,则需要数学及物理学上极为精深的造诣——这就触碰到穆祺知识的盲区了。


    技术进步总是依赖着基础学科的进步。所以必须要引入新的人才,新的血液,世子很好心的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这种火箭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但进一步的发展却可能需要西洋人的助力。听说泰西耶稣会的传教士在这上面很有些造诣。如果可能的话,我倒想请他们来解决一些框架上的问题……”


    技术进步会倒逼出对基础理论的需求,这是颠扑不破的道理。如果广泛的工业化真的铺开,那还真需要传教士们引入人才翻译书籍沟通学术,这也是穆祺不得不捏着鼻子与儒望合作的原因之一。就算儒望私下里总是乱写日记蛐蛐人,他一时也管不得了。


    不过,这样合理而贴切的建议,在某些心有余悸的人耳朵里,却莫名有了其他的意味——在黄尚纲听来,什么“提升空间”,说来说去只有一个意思:再给世子一段时间,他真能造出在三百里外一炮轰掉皇帝祖坟的狠货。


    这这,这是不是太极端了一点呀?


    可惜,无论黄尚纲心中如何惊恐,此时此地都没有资格说出半句不是来。当然,这倒不是世子凶狠霸道不讲武德,连大太监也要霸凌;而是黄公公在御前周旋多年总结出的经验。以他的直觉判断,在那什么“上虞海战”获胜之后,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就莫名进入到了一种相当狂躁的境界;激烈操切不可一世,逮谁都是一通胖揍,手下绝不容情。当然这也是很正常的,海战胜利说明新式武器当真所向无敌,皇帝实力随之暴涨,当然要杀伐果断念头通达,一泻多年以来被迫搞平衡的怨气;又杀又砍痛快淋漓,真是一浇胸中块垒——而在皇帝陛下内心诸多块垒之中,倭寇绝对是相当大的一块。


    事实上也不知道倭寇是怎么得罪了深居简出的飞玄真君,但真君对他们的恨意是做不了假的;种种咒骂愤恨,可以一言蔽之:


    朕要倭寇死!!


    所以说,就算黄公公尽职尽责打了小报告,多半也没啥用处。皇帝陛下高兴了敷衍两句,不高兴了就直接让他滚蛋等消息,如此而已。


    知道你们很急,但你们先别急。等到朝廷剿灭了倭寇,你们再急也不迟嘛!


    黄公公瞠目片刻,还是只有按下不表。为了照顾自己岌岌可危的神经,他转移了话题:


    “这新式丹药……要实验到什么时候呢?”


    马上就要过年了,您老给锦衣卫给东厂放个假行不?动不动就是白昼流星,就是漫天烟花,就是威胁皇陵,大家也很难交差呀!


    “差不多也试验好了。”世子道:“可能需要微调,但应该能赶在戚、俞两位将军入京面圣之前调试完毕。两位将军入京后直接接手即可。刚好俘获的葡萄牙战舰也要到天津港口了,正好试一试火箭上传的效果。”


    说起来真是尴尬,几十年海防一塌糊涂,连训练有素的海兵都消耗无几了。如今事到临头,甚至不能不紧急行文江浙及广东抽调水手,尝试着将舰队开动起来。如今戚、俞两位被千里迢迢传召入宫,也是要当着皇帝面验收验收训练的成果。兵者国之大事,如今的飞玄真君到底没有堕落到堡宗那样匪夷所思的地步,无论平日里如何的阴阳怪气不说人话,到了这样紧要微妙的关口,都肯定要倾注全副精力预备战事,绝容不得一丝一毫的走展——否则将来罂·粟入境不可收拾,难道他还真瘫在床上流口水不成?!


    一念及此,由不得真君不胆战心惊,竭尽全力。闫阁老许阁老整人治人罢人的工作之所以能搞得这么顺利;世子的试验之所以能一往无前毫无阻碍;乃至于戚、俞等名不见经传的小将都能一飞冲天大受信用;多半是仰赖于真君在背后近乎于无保留的支持。铁一般的事实雄辩地证明了,只要你能威胁到真君的小命,真君还是可以表现出相当水准的人性。


    ……可惜,真君安全被威胁的时候实在太少了,所以人性也总是那么的稀薄,乃至于近乎没有。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大概也只有让人时不时给真君来个大的,他才能展现出应有的水准吧。


    黄尚纲叹了口气,还是决定做一点无用的劝说:


    “我会讲今天的事情上报圣上。还请世子以后小心一点……对了,世子所谓的‘新丹药’,不知又叫什么呢?”


    世子很高兴的对他介绍:“此物声如巨雷,杀伤范围又非常之广,所以我决定借鉴陛下的青词,称为总掌六合功过五雷大真人号,又称为五雷号。”


    “……喔。”


    ·


    事实上,如果真想搞出什么新式武器,靠世子在郊外的那点人力,肯定也是远远不够的。依靠简单的实验调整参数是极为浩大而繁琐工程,哪里是几十个工匠就能解决的呢?穆祺之所以能一往无前,进展迅速,多半要仰赖着被他强行征发的另外两个劳动力,被无奈抓壮丁的两个瓜皮。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你要邀请朋友帮你办事,肯定要仔仔细细的解释自己的缘由。如果穆祺是要对其他势力动手,他大概都得花不少功夫做ppt搞演讲,费尽心力的与甲方对齐颗粒度打通生态链闭环,用组合拳帮助自己赋能。但现在是对倭寇动手,那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要我给你解释为什么要打倭寇吧?


    所以穆祺既不用解释,也不用搞什么动员。他只要每天上线,向两个瓜皮阐述对倭战争的进度就好。


    “……总的来说,这场战争有三个目标;最基本的目标当然是扫清沿海的倭寇;中层次的目标是扫清倭寇的窝点;最理想的目标则是远航作战,摧毁东瀛的港口,可以保证几十年内的安稳——当然,难度也是逐次递增的。”穆祺展开一张做满标记的白纸,向两人侃侃而谈:“我其实更青睐中间选项。但老登似乎是一意孤行,非要给倭寇来个狠的不可……”


    “非要给倭寇来个狠的不可?”赵菲道:“这是什么意思?”


    “前几天葡萄牙的赔款终于送到了;其中一百六十万入了国库;剩余一百九十万两入了内库,五五分成。”穆祺慢慢道:“李再芳找到了我,说皇帝给他批了条子,只要是抗倭有关的事宜,直接从内库这一百六十万两中支出即可,不必惊动外朝。”


    其余的两人在震惊中沉默了。


    有赖于穆祺的实时播报,或曰疯狂吐槽,他们很清楚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的脾气,但正因为熟悉这老壁灯的脾气,那种惊骇才实在无与伦比。说实话,就算是老登的亲爹兴献皇帝从坟里爬出来,估计爆金币也就只能爆到这个地步了——以此观之,老登对倭寇仇恨之深,简直是怨毒到了一定的境界。


    “……当然我不是为东瀛人说话。”刘礼道:“可倭寇到底怎么他了?”


    独居深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甚至都未必和倭人见过几面的宅男皇帝,哪里来的这么多仇恨?


    “我也不是很清——”


    穆祺说了半句,忽然沉默了。


    刘礼的问题当然平平无奇,却无疑是戳中了他心中某种隐约的疑虑——如果从已经掌握的各种信息来看,飞玄真君与倭寇之间唯一的仇恨并不发生在现在,而应该是肇因于未来;如果历史回响的泄漏是真的,那的确没有哪个皇帝能容忍自己沦为药物及成瘾品的傀儡。但关键在于,飞玄真君又怎么可能知道历史的回响呢?


    除非,除非——这不可能吧?


    思善公主销毁了心声日志之后,他原以为对外扩散的日志副本已经再无残余,所以他这么多天以来并没有对系统生出什么怀疑,用得也还算放心——不管历史回响多么的夸张、偏颇、匪夷所思,至少给他展现了未来的一种可能性,为他提供了可靠的决策依据嘛!


    比如他现在谈话就要背着一点儒望了,这就是后世的教训所在。


    可现在看来,现在看来……


    现在看来,怀疑心声日志泄漏的证据也是不足的。毕竟穆祺实在很难想象,老登拿到日志后居然能忍耐如此之久,没有当场破防彻底疯狂,拼了老命将上下全部清洗一遍——毕竟他自己的攻击强度自己是知道的,但凡老登能读懂吐槽中的十分之一,他都不可能老神在在的坐在西苑里装模作样;就算没有被气死,必定也要破防到翻天覆地,起码得将大半个朝廷都给翻过来。


    以穆国公府的地位,只要老登破防后用了手段试图查人,他都不可能听不到一点风声。如今京城内外还算平静,自己甚至还能悠哉悠哉的吐槽到不想吐槽为止,那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实在不像是日志泄漏之后该有的阵仗。


    ……或许,他还是过虑了吧?


    ·


    过虑不过虑不好说,但老登的举止却很快激起了穆祺更大的疑惑。在离大年还有十几日的当口,飞玄真君做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举动——他下令驱散了供奉在西苑中的诸多方士,并严禁地方再进献什么“奇人异士”,违者重罪论处。


    ……不是哥们,这真有些怪了。


    第103章 改变


    皇帝驱逐方士的旨意是真正的雷霆万钧, 并充分体现了朱家皇帝习以为常的刻薄寡恩与翻脸不认人。当天下达当天执行,在早上方士们还是亲封的大贤仙师身份显赫地位尊隆,横行京中不可一世;到中午锦衣卫就上门来了。名义上是通知方士高人们赶快搬迁出京, 实际上却是直接动手赶人,至于死活要抵赖拖延妄图以拖待变的某些怨种,那锦衣卫干脆就抄家——上下积蓄被掏个精光, 你还怎么在京城混?


    只能说狠还是老登狠, 喜欢的时候捧到九天之上,怨恨的时候摔到地狱第十八层, 还要额外踩上一万只脚;枯荣变易只在顷刻之间, 而飞玄真君翻云覆雨辣手无情,甚至都不用做一点心理建设。一个月前还是温言细语大加赏赐, 一个月后就是油煎火烤轮番逼迫。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文臣武将尚且还躲不过这一遭,何况乎人人厌烦的方士野人?


    所以, 旨意下发后不过几日,穆祺就在街边看到混乱之至的场景——锦衣卫先礼后兵,语言威胁之后再不就范, 就用马鞭和铁链硬生生把高人们从宅邸中抽出来, 劈头盖脸又是痛打又是推搡,打得养尊处优的方士们在地上乱爬,哀嚎哭喊声惊天动地, 搅扰得周遭的贵人们都不得安宁。先前方士非常受宠, 被赏赐的宅邸毗邻西苑,左右的街坊非富即贵;如今锦衣卫当街打人, 各位勋贵文武在家里都能听个清清楚楚。


    别看平日里方士趾高气扬威风凛凛,到了这种关键之至的时候, 就能看出身份微妙的差异了。如果锦衣卫当街暴打的是勋贵文官或者武将,大概知道消息的贵人们都会拼死阻拦,即使与鹰犬翻脸亦在所不惜——大家都是皇帝的臣子,有了罪责可以明正典刑,依朝廷的法度祖宗的法度处置,怎么能肆意妄为滥用私刑?但这些江湖术士方外野种,说好听了点叫无拘无束,说难听点就是没有任何保护,身份上等同于皇帝豢养的宠物。皇帝要毒打他的宠物,你又能说些什么?


    但哪怕是打自己家的狗,也总要有个限度嘛。或许是锦衣玉食了太久已经忘了自己的身份,很多被驱逐出来的方士急迫之余破口大骂,开始还只是骂锦衣卫骂东厂骂朝廷的各路鹰犬,到最后被打得实在受不了了,居然开口骂起了飞玄真君——这些方士不少是走街窜巷的江湖出身,喷起脏话来一个比一个狠,也一个比一个恶毒,真正不忍卒听。不过锦衣卫本来也不必细听,只要察觉出这些货色居然敢诽谤君上,立刻就是一棍下去,内脏破裂、筋断骨折,片刻功夫就咽了气。


    这一下大家就完全不能接受了。锦衣卫当街打人也就算了,怎么还一棍子直接把人打死了?血呼啦的脑浆内脏煳得满街都是,勋贵们不过年的吗?


    都是御前说得上话的人,谁也不可能白白忍下这口鸟气,所以很快就合写了一个奏折,请求李再芳代交。李公公倒是代交了,但很快又拎着奏折出来了:


    “好教各位知道,皇上说了,这些锦衣卫举止是有欠妥当,他会命人重重的申斥……”


    此语一出,大众愕然之至。有几个胆大的干脆偷偷嘀咕,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大家都听到:


    “申斥?那又有什么用?”


    “就是!穆国公家的那位被申斥多少次了?我看也是我行我素……”


    可惜,穆国公家的世子刚好就在现场,于是立刻怒目而视,试图从人群中搜寻出那几个嘴贱的角色。还是为首的徐国公老成持重,及时打断了这危险之至的抱怨,向李公公拱一拱手:


    “陛下说要申斥,臣下也不敢多嘴。但毕竟是京畿要地,当众杀人,难免骇人视听。可否请公公转奏圣上,还是要以祥和为上?”


    “咱家自然是转奏过的。”李公公叹了口气:“但皇爷已经说了,这些人要是自己退出京城,哪里会有这些祸事?如今都是他们自寻死路,皇爷也无可奈何。”


    “但到底不好大开杀戒……”


    “大开杀戒又能如何呢?”李再芳打断了他:“国公爷知不知道,昨日圣上特地下了旨意,在诏狱中赐死了好几个宗室?”


    尹王叛乱所引发的惊天大案还在慢慢审理当中,关键的罪名没有个一两年确定不下来。但边缘人物的罪证却相当好处理,到现在已经搜罗了个七七八八,只等皇帝定罪而已。而飞玄真君万寿帝君亦毫不含糊,果断下达了最凌厉的处置:


    统统处死。


    当然,谋反叛乱大逆不道,理论上说千刀万剐也不足惜,更何况只是区区赐死?但理论终究只是理论,实际上前朝武宗皇帝时宗室屡屡作乱,除了罪魁祸首不得不杀之外,其余基本都是圈禁凤阳高墙了事。这样不分亲疏的一律赐死,实在是,实在是——


    徐国公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否……”


    是否到一半,徐国公回过神来,知道此时决计不能露出一丁点对叛贼的怜悯,于是迅速改口:


    “这是否太急促了一点,马上就要到年下了嘛。”


    中国人传统三大免死金牌之一:大过年的。大过年的喊打喊杀,有点不符合常理吧?


    “不是还没有过年嘛。”李再芳哼了一声:“再说了,杀一两个又算什么?圣上说了,高祖皇帝大年三十还剐过人呢!”


    徐国公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飞玄真君拿什么举例不好,偏偏拿高祖皇帝举例,那真是一语中的招招必杀,顷刻间戳中了大家心窝深处,将所有人带回到数百年前那个恢弘峥嵘同时血腥淋漓的洪武朝——高祖皇帝可是过年都只放一天假的狠人,动动手指文武百官家连狗都要夹紧尾巴的究极存在;飞玄真君口口声声地举高祖旧例,到底又是什么意思?


    你不会真要学高祖皇帝吧?


    说归说,笑归笑,这个玩笑可不能乱开。所以一众贵人一时沉默,都呆呆的看着李公公,仿佛指望他忽而大笑出声,将先前那句话全部抹杀。可惜,内廷总管一口唾沫一口钉,说出去的话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纵使大家盯着李公公的脸看了许久,也只能得到那个绝不愿意相信的答案。


    与这个答案相比,就算全京城的方士统统被当街打死,也绝对不算什么了。在场没有一个人说得出话来,站在前面的贵人都悄悄向后面退缩,气氛相当之诡异。


    在这样怪异的氛围中,新官上任的归震川与张太岳有些不安了。他们其实也不混勋贵的圈子,都是因为年下被穆国公府请来吃饭,才临时围观了这一场颇为精彩的大戏;但因为站队不明,一时还颇为茫然:


    “这是……”


    “这是圣上新人设的一部分。”站在旁边的世子心平气和的解释:“建议你们尽快适应。”


    “……啊?”


    “可能还你们不知道。”世子淡淡道:“就在三天之前,戚元靖已经秘密奉召入京了。如果说先前还有所迷惑,那现在有了戚将军做评判,当今圣上恐怕终于能够清楚,他手上的火枪兵到底是个水平了……”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莫欺少——老年穷啊。”


    ·


    世子的猜测一点也没有差错。从天书的犄角旮旯中翻找出了戚元靖的名字之后,飞玄真君立刻就改变了策略。他根本等不及武将入朝的正式流程,而是以密旨令驿站以快马加鞭护送戚元靖紧急入京,入京后甚至都没让人休息几天,就马上拎着人到郊外参观火枪兵的演练,枪炮其上火箭横飞,不惜代价的炫示武力,只能为了让戚元靖能够工工整整评判一回——如今被捏在皇帝手里的这支武装,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到底是天书点名过的将领,名垂青史的顶尖人物,戚元靖奉命参观数日,虽然是稀里糊涂一头雾水,但还是按照旨意仔细验看了一回,并以自己的眼光老老实实写下了呈报。这一份呈报中当然颇有委婉含蓄的地方,但飞玄真君万寿帝君通前彻后看过一回,却迅速总结出了核心思想:


    这个赛季,老子的实力强得可怕。


    ——妥了。


    俗话说得好,有多大屁股穿多大裤衩;但俗话又说得好,有了把榔头看谁都像钉子。飞玄真君虽然平日里阴阳怪气不说人话,但手上沾的血却并不算多;到现在为止杖毙赐死斩首的大臣也不过三五十人而已。别说媲美他那威名赫赫的老祖宗,就是与后世老歪脖子树上的槐宗相比,都还要略逊一筹。这样的收敛保守,当然不是因为真君心慈手软、怜悯爱下,而纯粹是因为力量转换后的不得已——承平日久人心懈怠,深宫太平天子,如何能匹敌马背上打江山的皇帝?皇权掌握的力量日渐衰退,当然不能效法前辈的杀伐果断。


    ……喔,槐宗是个例外;不分青红皂白一通乱杀,平均每年换一个内阁;这种望之不似人君的举止,有那么个结局也不意外。只能说权力自有自己的法则,哪怕贵为皇帝,违背了也是要大吃苦头的。


    但现在,现在,攻守异形了!


    一旦经由专业人士而确认了自己所拥有的力量,真君的心思立刻就活络了。他先前的种种慈悲(没错,在真君看来,自己终究还是慈悲的),只是力不如人下的不得已。而这样不得已的慈悲,恰恰是数十年以来他最怨恨,最不可忍受之处。每当看到大大小小彼此结党盘根错节的硕鼠蟊贼不忠不义之辈悍然跳脸时,这种愤恨就愈发恐怖:


    早该杀一杀了!


    如今,长久的愤恨终于有了宣泄的空间,所以大家应该可以理解,当知道自己可以掀桌子肆意报复之中,真君心中涌出的是多么纯粹而刺激的愉悦。


    平生虽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校兵场上火箭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不忠之人曰可杀!不信之人曰可杀!不孝之人曰可杀!倭寇竟敢毒害朕躬,杀了!方士竟敢暗为内应,杀了!藩王忤逆不道,杀了!——这些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统统都该杀了!


    杀杀杀杀杀杀杀!果然《凡人修仙传》说得不错,普天之下,只有杀人全家斩草除根,才是最大的快乐。


    事实证明,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果然是高祖皇帝的亲子孙,平日里的保守冷漠只不过是力量衰微时的掩饰而已。如今三年之期已到龙王归来,皇帝平日里所受的侮辱与委屈都要一百倍的讨回来——至于皇帝哪里受了侮辱和委屈嘛,建议你别多问。


    力量变了心态也就变了。飞玄真君当然清楚,他这样不分青红皂白一通猛锤,是很可能会逼反一群人的。但往常京师连戍卫军队都凑不齐,老登自然忌惮着谋反的可能;现在火枪火箭在手,他只怕下面不造反——造了反正好一网打尽,还不留半点污名;引蛇出洞,求之不得。


    而事实也正是照着他的想象发展了。在过年的前三天,江浙等地终于紧急送来了线报;称锦衣卫安插的密探在沿海收到了确切的消息,倭寇似乎正在迅速集结,筹谋着新一轮大规模的入侵。


    倭寇劫掠都是在夏秋两季,风向适宜之时;如今骤然改变常例,显然是收到了什么关键的消息。但飞玄真君丝毫不惧,回之唯有冷笑:


    早就等着你了!


    第104章 抗倭


    因为皇帝骤然表现出的狠戾果断, 这个年节过得相当之沉闷。往年臣子们承欢于君父膝下,都要费尽心思的搜罗各方各处的祥瑞密术,供飞玄真君一朝之欢。但现在方士们横尸当场, 淋漓血迹尚未晾干,谁又敢捋这个虎须?所以只是行礼如仪,老老实实走流程完事。


    不过, 飞玄真君的态度也非常奇怪。当今皇帝外假仁义而内多欲, 虽然口口声声四季常服不过八套,其实实心里头还是非常喜欢那种浩大铺张踵事增华的调调;今冬天降瑞雪气候适宜, 里里外外都算平顺, 天时地利齐备,原本正是老巨婴大肆挥霍享受, 尽情显摆天家气象满足虚荣心的好时候。但年节前后宫中的仪注下来,居然还只是一板一眼、照章办事,并无额外的增添。这样一份古怪的克制, 难免就让朝中大臣惊愕之至,完全不可理喻了。


    当然,皮裤套棉裤, 必定有缘故。飞玄真君非同寻常的克制与忍耐, 自然不是因为良心突发的节俭爱民,而是因为某些现实限制的迫不得已——比如说,年节将至追缴欠款, 他终于收到了这大半年来训练火枪兵以及制造火箭火雷各种火器的详细清单, 还有欠账的账目。


    “一百八十万两!”飞玄真君将账单直接扔到了地上,语气颇为不善:“如今练出的火枪兵也就八千多九千多, 每个人一年要花两百两吗?我朝一个大学士的俸禄,也不过就两百两而已!”


    一语既出, 被劈头责问的世子倒不觉得如何,在旁细听的诸位大学士先就有些绷不住了:


    ……不是,一个大学士的俸禄为什么只有两百来两,你们老朱家心里没点数吗?


    作为训练火枪队的第一责任人,穆国公世子恭敬行礼,老老实实回话:


    “臣愚鲁蠢钝,有负圣上所托,罪在不赦;但这一百八十万两,一分一厘都是花下去了的。”


    皇帝哼了一声,没有接话。作为事关皇权威严的重要项目,穆国公世子在郊外招募工人制造火器训练军队,样样都有锦衣卫东厂随时盯防。所以飞玄真君可以百分百确定,世子是肯定没有在项目中渔利的;甚至于这一百八十万两,都算是他走了闫东楼闫小阁老的门路,设法在巨商手上拿到了大量折扣,才勉强压下来的预算;否则上个两百二三十万都是轻轻松松。无论钱花了多少,人家这“一分一厘”,总是不参假的。


    也正因为如此,皇帝才只哼了一声略表不快,而没有其他更激烈的表示——否则真君总会让你知道,他的钱可是不好捞的。


    “难道以后年年都是这个开销?”皇帝冷冷道:“海防几百万,火枪又是几百万,家底都要掏干了。”


    那老登你修个宫殿都还每年几百万呢,怎么没见着反思反思?世子不动声色:


    “回圣上的话,前期要造火枪、造火箭,投入当然要大一些。但现在工厂都已经办好了,后续的开销肯定能降下来。”


    工业化的要义就是流水线生产后降低成本。即使京郊那点仅存的工业仍然相当之初级、原始,大量的依赖于熟练工人而非机器,只能隐约看到一点蒸汽与水力驱动的影子。但无论如何,新的生产方式就是强而有力,性价比足以吊打穆国公府后院小作坊的产品。


    “可以降到多少?”


    “火枪队每年总要训练,怕也要六十万两上下。”


    再先进的武器也是要人来操作的。如果按边境卫所兵的办法整,那凑再多人头也只是养猪而已;就算新式的火枪火箭不需要太过复杂的战术,隔三差五搞点演练试试手还是必不可少的;军饷军备外加每年的损耗与升级,六十万不是什么夸张的数字。


    飞玄真君的脸色有些阴晴不定了。人的标准总是很难统一的,从国库里刮六十万来修宫殿轻轻松松,自己腰包里掏六十万就实在是天难地难,咬牙切齿般的痛苦——更不必说,这笔钱还是每年限定,一分都短少不得!


    可纵使如此,想一想将来瘫在床上口水乱流的日子,有些狠心还是不能不下。再说了,倭国不是还有银矿么?只要打赢之后条约一签银矿一开,飞玄真君就不信不能把东瀛人骨头里的油给榨出来!


    哪里有金矿银矿铜矿,哪里就有大安军队的旗帜。这是自太宗皇帝以来朝廷世代相传铭刻于心的传统。而如今皇帝终于要捡起这久违的祖传手艺,光复祖宗的旧制;所谓重铸大安荣光,我辈义不容辞嘛!


    所以,飞玄真君的脸色变幻片刻,到底只是吸了口气:


    “六十万就够了?”


    “这只是日常驻扎的开支。”世子小心道:“如果要开拔作战的话,开销起码还要添上五成。”


    ——?!!


    不生气不生气,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想想银矿想想银矿,想想无穷无尽的收益——


    “……还有呢?”


    “后续的抚恤,恐怕也要银子……”


    别着急别着急,别人着急我不急;我若急死谁如意,况且伤神又费力——老子又不是急急皇帝!想想打赢之后的万古流芳,想想海外可能有的仙方——


    皇帝咬紧了牙齿,终于还是憋了下去:


    “……罢了!统统从内库支领,年前报销了算了。”


    不过,钱都已经花出去了,当然要大大的见成效,才对得起心中这沸腾一般的情绪。皇帝咬牙片刻,又补了一句:


    “……这么多的银子,你们总要好自为之;将来料理倭寇,绝不能心慈手软,匹夫之仁!”


    世子:?!!!


    ——诶不是,老子啥时候对倭寇心慈手软了?


    世子还想争辩一二,但皇帝已经闭上了眼睛。他悻悻然忍耐片刻,还是只能忍气吞声,行礼告退了事。


    ·


    皇帝的嘱托果然不是无的放矢。正月初五,内阁再被急召入宫,见到了锦衣卫探测到的第二份情报。相比于先前含糊不清的消息,第二份情报要准确明白得多,详尽的指出了沿海倭寇集结的地点与时间,并由此推断出了入侵可能的地点——相较于往常时时袭扰的江、浙,这一次倭寇的目的相当偏北,几乎已经深入山东境内,接近于青岛的方位。山东的官吏对防备倭寇经验甚少,所以对敌的形势亦格外微妙而危险,不能不依赖于中枢的指导。


    中枢的指导当然非常简单。皇帝这么多天见招拆招杀伐果断四处出击,只要稍有常识的重臣都能够看出上面的心意,绝不会在这种政治正确的大事上添堵。所以内阁会议毫无迟疑,立刻就通过了出兵剿匪痛打的决议,非得好好泄一泄皇帝从年前以来积蓄的邪火不可。


    至于派谁领兵,人选亦是理所应当,不做他想。御前开会的当然都知道宫中的形势,晓得飞玄真君急召戚元靖入京,十几日内在西苑见面了三次,除夕晚上亲自赏赐年节佳物,宠幸莫可比拟。这样青云直上恩遇优渥的皇帝自己人,下面的怎么会没有眼色白白阻止?所以参与会议的重臣异口同声,都举荐戚元靖统领抗倭的大计。


    有了大家的众口一词,就显得皇帝陛下虚怀若谷,兵戈大事慎之又慎,并非一人独断专行。真君欣然接受了这个举荐,派李再芳去传来了戚元靖,到御前接受命令。


    不得不说,只要聪明的智商再次占领高地,飞玄真君的表现还是很有人样的。在戚元靖这种懵懂无知的微末武将面前,真君一改往日阴阳怪气不说人话,以非常和煦的态度殷殷垂问过年的景况,还亲自呼唤他的名字,格外亲切:


    “……原本正在年节中,是该让元靖你好好休息,领略领略京中的风光。只是军情如火,不能不辛苦一二。有劳了!”


    在场的重臣哪一个不是皇恩优渥?在彼此君臣相得的时候,又有谁没听过皇帝礼贤下士的甜言蜜语?如今一代新人换旧人,小甜甜成了牛夫人;看着皇帝这般情谊殷殷,大家心里都有那么点微妙。


    可惜,戚元靖并不知道这个沿用已久的套路,所以被皇帝几句话感动得涕泗横流,几乎御前失态;士为知己者死,他叩首领命之时,还竭尽忠贞,小心翼翼提了好几个建言。而皇帝略无迟疑,统统答应,更令官场萌新戚指挥心潮起伏不能自已,于是一时胆大包天,竟然硬着头皮提出了一个颇为冒昧的建议:


    “……微臣这几日演练火枪火箭,确是尽善尽美,天下利器。但搬动运输之间,难免会有些小小的故障。能否请陛下委派某位精通火器的大臣随行指点,以防万一……”


    这话说到后面,戚元靖声音越来越小,自己都有些底气不足。当朝精通火器的大臣,除了一门心思钻研丹药呕心沥血迭代出飞玄真君号的穆国公世子,再不作第二人想。但穆国公世子油是什么身份,又是什么地位?你大过节的把人拎着背井离乡颠沛流离 ,说实话实在有点僭越——更不用说穆国公世子还是他的举主,身份上格外不同。


    果然,此语一出,殿阁内都稍稍安静了下来。赞同戚元靖的话就等于把世子往外面送;虽然大家心里未必不乐意,但总不好当面讲出来;只有皇帝自己下令。所以,飞玄真君稍一犹豫,眼神已经在人群中游移:按照国朝惯例,一般是让勋贵与太监随同监军;人选上还要稍稍斟酌——


    在此一片寂静之中,世子忽然向前一步:


    “臣对火器略知一二,斗胆请随戚指挥南下。”


    这样的主动请缨,就非常懂事,但皇帝总还要做做样子:


    “总是在年节下,你京中没有其他的大事了么?”


    “还有不少的事,但其实可以拖一拖。”世子如实回话:“主要是逢年过节,请客摆席的开销太大了,国公府仓库干干净净,不能想办法到南边避一避。”


    飞玄真君:?!!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这特么都是些什么疯话?这种疯话也可以在御前讲的吗?!


    “臣说的是实话。”


    的确是实话。皇帝要整兵要经武,要火箭要火枪要新式武器要将倭人的老巢剿个干干净净,样样都是大事正事不容推脱的要事,世子不能不舍命陪君子,拼命搞研发;几个月以来火箭更迭了三代,高速发展的背景下是金山银山一样的开销。公家的预算暂且不论,就是国公府自己贴进去的花销就不在少数——这个数字花下来,府库耗竭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可是,正常的事情就能到处说吗?一个世袭罔替的勋贵,给朝廷炼丹居然炼得家底精光,你这哪里是在哭穷,分明是在打飞玄真君的脸!


    真君勃然大怒,猛拍一下桌子:“胡闹!你小子成何体统!”


    怒斥过后,他忽的想起一件大事,厉声开口:“这几句不许记下来!”


    奉命做御前会议记录的张翰林吓得一个哆嗦,赶紧挥动毛笔,却只是在白纸上点了一点,什么都没有涂抹——人家张太岳多么聪明,在世子开始爆雷的时候就迅速停止了记录,根本不必等皇帝吩咐。这就是顶级ssr 的眼力劲,迥非寻常卡拉米可比。这样的贴心贴肠,诚心如意,不比儒望那个怨种高明得多?


    还是自己人用着放心,诚哉斯言。


    真君愤怒半晌,还是冷着脸抖了抖衣袖,施施然坐好,并没有再开口斥骂。


    政治的本质还是区分阵营。穆国公世子这番话当然狂悖混乱匪夷所思,但如果考虑到他的身份和背景,其实也不算什么。飞玄真君只觉得应对不佳颇为难堪,并不以为世子是蓄谋要当众创人下自己的面子——这就是口碑与身份的双重作用;要是换作旁人来这么一回,估计蹲诏狱都是免不了的。


    甚而言之,在一时的火气平息之后,真君也渐渐察觉到了穆祺疯话下的意思——当众叫苦的确很不体面,国公府也未必就真到了没钱的地步;世子主动请缨南下,多半还是想在战场上趁机捞一笔。国朝的惯例,临阵克敌之后,相当一部分战利品与俘虏是可以由高级将领自行处置的,无论或留或卖,都是极为丰厚的一笔收入。这样一笔收入,当然可以解国公府燃眉之急,更足以让世子动心。反之,如果皇帝要派几个位高权重的太监随行,那分到的利润可就要少得多了。利益相关,也无怪乎人家要出来发这个癫。


    真君有人样的时候还是很有人样的,从来不在银钱上与自己人为难,更何况现在还是慷倭寇之慨。所以他略一沉吟,还是决定敲打两句:


    “你小子胡说八道,朕怎么放心?除非安分守己,否则绝不许南下。”


    这话的意思,不就是只要安分守己,那就可以顺顺堂堂独自南下么?世子老老实实行礼答应;皇帝思来想去,却又添了一句:


    “即使南下,也绝不许随意干预战事。兵凶战危,一切都要有大将临机应变,轮不到你这个孺子说话。此外,倭寇凶狠诡诈,不通仁义,断不可以常理,临敌之时,手软不得。”


    好吧这倒的确是句人话。但“手软不得”未免也太过于凶狠凌厉,大失天子的体面——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用之;即使不得已用兵,也该当众表明兵戈凶险的悲哀与惶恐,留足退步的余地;哪里有这样杀气腾腾,言辞中毫不留情的?所以张太岳都愣了一愣,斗胆抬头看了看皇帝。可圣上再没有其他的表示,他也只有老老实实记了下来,心中颇为迷惘。


    ……所以说,朝政这潭水就是深呐,深得神仙都摸不到底;就算当朝顶级的ssr,也只有慢慢的学。


    ·


    正月初五,皇帝召内阁、兵部、户部、都督府诸长官,敲定了出兵的大计;正月初七,戚元靖即受命统领军务,率领两千火枪兵及重军械辎重南下“支援”——说是支援,实际上只是为了给山东诸地的地方官留一点面子;这两千火枪兵已经算是皇帝老底中的精锐,带着这样的精锐南下,无论官职大小,都是钦差。而皇帝舍得派出这两千精锐,也算是豁出了老本一把梭·哈,真是摆烂十余年罕见的魄力与果决,足以令尚存希望的大臣们欣喜鼓舞,不能自已——而且,这种魄力居然是用在折腾倭寇而非折腾修仙上,那就更让人喜悦了。


    手握这样一支关键的底牌南下,戚元靖振奋之余,更不乏惶恐;人家只是萌新不是傻子。拿到部队物资后稍稍在心中估算一回,立刻就能明白这一次进军的份量,仅仅建军的开销与军费的投入,就绝对是匪夷所思的投资——可问题是,这样一笔重大紧要的投资,期待的当然也是至关重要的回报。自己这浑无根基籍籍无名的山野武人,这能承受起如此的期许吗?


    出于某种本能的谨慎,戚元靖一路上表现得非常小心,与兵卒同饮同食同起同卧,一应操演与战务事必躬亲,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每逢大事小事,还都处处禀报随行的穆国公世子,充分表达了恭顺的态度。


    不过,穆国公世子依然秉持了上虞时的态度,除了在火器运输方面的专业问题发表意见之外,其余军务统统是沉默对之,只在汇报后答一个“可”字,将吉祥物的身份诠释得非常到位,严谨遵从飞玄真君传令南下时不得干预军务的口谕;也正因如此,军中不知有穆而唯知有戚,权责统一军令整肃,主将运转起来亦如臂使指。


    在军队即将抵达山东境内时,戚元靖却从锦衣卫处收到了极为惊人的消息——沿海的线人一路追寻倭寇行踪,却发现大小船只出没于东南海涛之上,群聚蚁附往来如织,马不停蹄的一路北上,兵锋直指台州、登州;船只数量众多,几乎不能计算。


    这样的汇报当然有夸大之处,但事实却似乎无可置疑。以至于穆国公世子默默听完汇报,居然都破例问了一句:


    “倭寇都聚在一起了?”


    戚元靖躬身:“是。”


    “这种事常见吗?”


    “不常见。”


    的确不常见。倭寇的本质还是海盗,只要能突破一点上岸劫掠,抢到多少都是血赚;所以一向是四散突击各无瓜葛的游兵散勇,最多搞一搞一拥而上的群狼战术;这样围聚成团大规模侵袭,确实是多年以来从未见过的战术,也是匪夷所思的选择——倭寇就这么有自信,自己真能在大军对垒中占到便宜不成?


    情报如此之诡异难测,也难怪戚元靖犹豫不决。但穆国公世子只是多问了这一句,随后便闭口不言;还是将事情全盘甩了过来。


    不过,自此之后,每当帐中议论军务之时,世子都会在最后额外加上一句:


    “倭寇还在聚集么?”


    不管这个问题有什么深意,他得到的回答永远不变:


    “依然还在聚集,动向一如既往。”


    ·


    这样的一如即往当然是非常不正常的;即使数十年后东瀛一统国力强盛,野心炽盛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也要借高丽为跳板,才敢南下图谋中原。如今国力悬殊如此之巨,又是谁给他们的信心,胆敢倾巢而出,搞这种决一生死的战略动作呢?


    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敢嗦哈,是因为人家手中还有预备的兵力工厂,失败后大不了忍两年又是一条好汉;但倭寇那点残破的基础,能够经得起几番折腾?赌国运赌疯了么?


    但偏偏证据具在,一切迹象都毫无疑义的指向了同一个事实——穆祺倒是不至于听信锦衣卫那含含糊糊的情报,但就算他下了血本放飞无人机四处探查,也的确在登州海外窥伺到了相同的征兆,两相比对再无差池,却更增添了穆祺的迷惑——倭寇到底想做什么?


    棉裤套皮裤,必定有缘故。他可不相信倭寇是一时脑热就要纠集南下,非得用自己的性命成就戚元靖的大名——毕竟你总不能指望你的敌人全是堡宗;所以想来想去,总认为倭寇必定有了不起的大阴谋,只是一时不能洞悉。当然,论谋算人心他并非强项,因此心下一横,干脆掏出了大量偏差值,给无人机进行了一次全面升级,用钱硬砸也得把阴谋诡计给砸出来。


    升级后的无人机动静非常之大,稍不留神就会暴露。穆祺不得不更改军中的规制,每次驻军时都要屏退侍卫独居静室,严禁他人入内查探,托言要静息养心。有时候操作流程过于复杂,一静息就要静息大半夜,第二天顶着个黑眼圈出入军帐,即使引得众人惊哗,也在所不惜了。


    这样不顾一切的搞法或许有用,方略中却显然有着巨大漏洞。正月初十夜,穆祺第三次入密室静息,计划调整无人机的沿海扫探的策略;借助远红外设备统计南下倭寇的数量。但他刚一踏进屋内,面前就是白光一闪而过,随后寒气凛凛扑面,一把利剑横在了胸前。


    “请不要轻举妄动。”某个口音极为古怪的声气开口了:“否则世子的性命,就只在此须臾之间了。”


    ·


    世子果然没有轻举妄动,他只是直直平视前方,但什么也没有看见——潜入的刺客非常之老辣,早就关闭窗户阻隔了光源;他从较为明亮的室外步入黑暗的室内,难免会因为漆黑昏暗而目不视物;这样微妙的停顿,已经足够动手刺死十个穆祺。


    尽管如此,世子依旧不动声色:


    “倭国人?”


    “世子很聪明。”


    “那你的汉语说得很好。”世子道:“不过,既然汉语说得这么好,那应该明白大安军队中掌权的地位才对——你贸贸然就对我下手,目标不大对头吧?”


    虽然很不想公开承认,但世子只是一个吉祥物而已,你砍一个吉祥物有什么用?


    “没有什么不对的。”刺客从容开口,并没有什么咄咄逼人的声势:“杀了一个主将还有另一个主将,永远也杀不完。但普天之下,能够制造‘飞玄真君号’的人物,可没有多少;杀一个也就少了一个。千金之子,坐不临堂;世子,你实在不应该出京的。”


    说到最后,刺客语气稍缓,居然多了一点若有似无的惋惜,仿佛真是情谊殷殷,英雄末路时的惺惺相惜——这就是倭国人死性不改的脾气了,他们可以在每一个细节都伪装得彬彬有礼含情脉脉,却决不妨碍温情之后至为残暴血腥的手腕,突破一切底线的残忍。这位刺客已经决定要切下穆国公世子的头颅挖出他的脏腑,令他以最为惨酷的方法死去;但在真正下手之前,却一定是文质彬彬体恤和蔼,礼数与情分上不会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


    穆国公世子当然明白这样的套路,所以他只觉得恶心。


    “冒昧再问一句,你是怎么潜入的?”


    刺客依旧是温文尔雅:“这就要问世子自己了。”


    “……我自己?是了,这几日频繁屏退侍卫,的确大大削弱了防备。这是我的过错。”


    “不错。虽然刻意将世子引到了这里,但事情如此之顺利,仍然大大出乎在下的预料。如果世子不是一人独处,我是没有下手的功夫的。”


    说到此处,隐匿于黑暗中的刺客忍不住左右环视,精光四射的眸子扫过四面——他接受的是东瀛忍者精锐的训练,即使在黑夜中也能照常视物,可以清清楚楚的分辨小小密室内各样古怪离奇的器械。出于刺客的准则,他没有擅动这些小玩意儿,却总是忍不住揣测它们的用途……乃至于威力。


    火箭是强横无比匪夷所思的绝世武器,强横到贵人们宁愿牺牲精锐武力为诱饵,也非得将世子引诱出京全力刺杀;而如今,火箭珍贵罕异的秘密可能就藏匿于前,即使以刺客的心志能耐,亦不能不为之稍稍动摇。


    所以……所以他到底没有立刻下手,而是破例多说了两句话。


    “将我引到此处?”世子有些愕然:“那些群聚而来的倭寇是——”


    他愣了一愣,忽然又道:


    “——不对,即使如此,你又怎么知道的军队行程?但凡有所差池,不就直接错过了么?”


    刺客没有答话,但世子默然片刻,显然渐渐领悟了过来。


    “……原来如此,果然如此。”他低声道:“看来,山东一地的地方官里,真有人该被诛灭九族啊。”-


    这点灵机其实不算什么,无论军队行进如何小心缜密,只要还需要供应粮草后勤,就不能不与地方发生联系;即使蓄意隐瞒,地方官也很容易发现踪迹……再说了,数十年来山东同样多次被倭寇袭扰,双方有的是联络的机会。


    想通这一点很简单。事实上,在穆祺读到过的不少后世文献里,就曾在通倭案件中隐约表示过对沿海各地官僚地主的不信任。但不信任归不信任,他倒也实在没想到对方敢玩这么大——一时侥幸,终究有今日的结局。


    狐疑不决,心存侥幸,果然是办大事最大的忌讳啊。


    某种程度上,这也算是现代人致命的缺点之一了。别说高祖皇帝那种心狠手辣路过的狗都要扇两巴掌的狠人了,就算当今飞玄老登,只要拥有与穆祺相同的信息,都不会犯下这样的疏失——没错,因为材料不足,所有的传世文献都仅仅只是怀疑而已,除了捕风捉影以外没有任何证据。但这个时代的高位者杀人,又什么时候需要过证据呢?


    可疑的一律诛杀,疑点小一点的就地关押,一条线从上撸到下,统统换上可靠的自己人主持后勤,还哪里会有什么泄密的丑事?


    这就是不听真君言,吃亏在眼前。你骂真君心肠狠,真君笑你见识少。有的人或许会称之为残忍,但真君称之为高效。


    一代版本一代神,残忍、暴虐与恐怖,恰恰是这个版本的通解;以此观之,飞玄真君临行时殷殷教诲的“手软不得”、“不能匹夫之仁”,还真是金玉良言,一句也没有差错——可惜某人到底没有放在心上。


    所以,世子微微沉吟,还是喟然叹息:


    “……不能因人废言啊!在这一点上,我实在不如那个老壁灯。我记住这个教训了。”


    刺客:?


    ——老壁灯是谁?资料里没这人啊?


    他愕然少顷,缓缓开口:“吃一堑当然长一智,但很可惜,世子似乎没有这个反思的时间了。”


    “是么?”


    第105章 会面


    刺客微微一哂, 想要嘲笑这年轻人愚蠢之至的血气方刚。他既然敢于现身,当然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密室周遭他都踩过了点,保证没有一个伏兵可以干扰暗杀;就算外面的侍卫真察觉到了什么, 也是决计来不及阻止的——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随即听到了滋拉一声轻响。没有征兆,没有迹象, 但某种剧烈而恐怖的痛楚突然从他的背心处爆发了, 像是有火焰在血管里喷涌,将肌肉骨骼烧灼得扭曲震颤, 滋滋作响——强劲的疼痛迅速引起了筋挛, 他猛的扑倒在地,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发出一声哀嚎, 就只能倒在地上抽搐打滚,喉咙里赫赫做声,仿佛溺水。


    直到此时, 穆国公世子才转过身来,他双手空空,依然没有任何的武器, 只是低头凝视着扭曲挣扎的刺客, 表情颇为诧异:


    “你的电击·枪效力是不是也太强了一点?”


    “那有什么办法。”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屋中响起了:“你不是要抓活的吗?我只有这个可以用。”


    刺客又赫赫了一声,竭尽全力往屋内望去——在动手之前他已经仔细勘查,分明没有在附近发现过任何藏身之处;这小小一间密室之中, 怎么会突然冒出来一个女人?


    可惜, 那莫名的痛苦真是持久而漫长,并不因为忍耐而稍有缓和;相反, 时间一长后剧痛迅速蔓延,除了脊柱四肢之外, 仿佛舌头与喉咙的肌肉都在痛楚中渐渐麻痹,连呼吸也格外艰难……


    “但这真能保存活口吗?”世子忧心忡忡的看着地上瘫软的躯体,神色中的关怀一丝也做不了假:“我总觉得他要被电死了……”


    话音刚落,刺客忽然呃呃喘息,张口吐出了大量的白沫。


    这一下谁也没办法装下去了。穆祺赶快将刺客拖起来扛到一旁的长凳上,身体平躺面部朝下呕出白沫,免得呕吐物堵塞气管把人活活憋死。赵菲则从阴影中迅速奔出,借着门外的月光看了看刺客的脸色,随后摸一摸脉搏再翻动眼皮,相当自信的给出了判断:


    “没有什么大不了,只是要休克了而已,暂时还要不了命。”


    这一套小连招真是熟悉之至,俨然是胸有成竹、经验丰富,多半是有过充分的实践,甚至可以做出相当精准的预判:


    “可能是体质不同,这倭人反应比较敏感。但没有关系,他最多只会瘫一个小时,很快就能开口说话。”


    看着人质死猪一样的抽抽吐沫子,穆祺将信将疑:“真的?”


    “难道会骗你不成?这个我是有实践经验的。”


    “喔……等等,你还实践过?!”


    “自然。”赵菲轻描淡写:“我亲自对秦桧用过电刑,仔细记录过数据。怎么了?”


    “……没怎么,就问问嘛。”


    ·


    既然嫌犯还有一个小时才能开口,他们两个也只能坐在密室中干等;五分钟后,刘礼迟来一步,披着一件睡衣鬼鬼祟祟的从室内窜了出来,同样一屁股坐到了两人身边。


    说实话,这就是刺客运气不好了。他要是早一天或者半天来,虽然刺杀仍旧注定不会成功,至少也不用受这个持续电击的折磨——穆祺身上只藏了一把快速激发的手·枪,七步之内又快又准,一枪爆头毫无痛苦,但也留不下什么活口;可今天适逢凑巧,三个瓜皮刚好约定要共襄大事,于是赵菲提前赶到,直接就从背后来了一发电击·枪,迅速活捉拉倒——这就是天命如此,无可如何了。


    不过,天命之所以如此凑巧,其实也不无人力的运作。穆祺这几日频频屏退侍卫独居密室鬼鬼祟祟,除了操纵高新技术器械搞降维打击之外,最主要的精力就放在游说另外两位瓜皮上;至于游说的主题,也相当之简单粗暴:


    大安时空即将发生华夏历史上第一场大规模的对倭作战,足以记载入历史的辉煌胜利;你们确定不来看看吗?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你要钓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大鱼,就一定要放上足够香美、足够可口、能让鱼儿欲罢不能的饵料。刘礼和赵菲不知道穆祺堂皇说辞后的险恶用心么?他们可太知道了——什么“旁观战争”?到了现场你还真能袖手旁观吗?这与其说是邀约,还不如说是给自己找了两个免费劳动力。大战兴起后物资消耗剧烈,高端武器可能遭遇各种各样的故障,维修的工作必定大大增加。但有这两个壮劳力自愿顶替在前,他姓穆的不就能轻松许多了?


    可是,就算知道了险恶用心又能怎么样呢?有些诱惑是你绝对不能拒绝的,站在海岸上吹拂海风沐浴水汽看着倭寇被痛殴得血水四溅就是这种级别的诱惑。所以刘礼和赵菲只是象征性的做了一点软弱的抵抗,最后还是不得不屈服。赵菲设法调整了日程腾出了两天的空闲时间,至于刘礼嘛……虽然也不知道他怎么办的,但反正还是溜出来了。


    溜出来了就是贵客,无论私下里的计划多么险恶,面子上都一定要敷衍好。在等待刺客恢复的一个小时里,穆祺端出了点心茶水供两位贵客享用(虽然围着一个口吐白沫的活人吃点心委实有点诡异),然后介绍倭寇进犯的前线军情,解释应对的战略及方针(这一部分的版权来自戚元靖),直到最后才点出关键要点:


    “从无人机的图片看,倭寇应该知道了飞玄真君号的威力,并做了相当的防备——这一次聚集进犯的都是中小型船只,速度很快、运转灵活,大型火箭不容易瞄准;这样的新式战术,确实是不小的威胁。”


    欲扬先抑,首先要烘托出紧张的氛围,然后强调己方的优势。面对两位颇为郑重的神态,穆祺清了清嗓子:


    “但没有关系,我们同样有足以制胜的武器。”


    他从阴影中拖出了一个箱子,当着两人的面打开。箱子里面是一枚火箭的模型。不过,相对于成熟可靠的飞玄真君号,这种火箭·弹更为短粗、圆胖、体积也明显要大得多。


    “这是火箭的改版,专用于应对体型较小且较为灵活的敌人。”穆祺向他们解释:“火箭内除高爆炸·药以外,还填充了相当数量的铁钉、钢珠、碎石子;虽然重量增加后射程会减少,但只要在空中爆炸,杀伤范围相当可观。”


    高爆火·药炸裂之后。填塞的铁钉钢珠会以惊人的高速爆炸射出,强劲的动能足以轻易射穿脆弱的木船与肌肤,制造出半径可观的死亡区域——倭寇的小船是决计抵挡不了这种杀招的;所谓蚁附团聚的群狼战术,不过是给新武器确定靶点而已。


    另外两位连连点头,极为欣赏。刘礼还欣然发问:


    “那这种火箭又叫什么呢?飞玄真君六号么?”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改版,称不上型号的迭代。”穆祺很谦虚:“再说了,寻常的火箭纤细修长,非常优美;这种变型就实在不太好看,如果用‘飞玄真君’的序号命名,恐怕老登不会高兴。我只给它取了个小名。”


    “什么小名?”


    “胖子。”


    刘礼:?!!


    刘礼与赵菲呆愣了片刻,随后同时大笑出声,完全不可自抑——那种笑声之响亮放肆,甚至震醒了长凳上已经半昏迷的刺客,痛苦的在原处颤抖扭曲,惊恐的看着前俯后仰无法控制的几人,完全无法理解现在的境遇;直到头顶灰尘大团落下,几乎沾染得满头满脸,赵菲才勉强停住了声:


    “够了,不要再讲什么地狱笑话了!”


    ·


    不管是不是地狱笑话,这种火箭都只能叫胖子。相比于纤长优美的飞玄真君号,胖子虽然短粗难看,却也有其独到的优势——它的表面格外的宽大,除了涂抹标识之外,还有其他的用处。


    “为了热情的欢迎贵客(刘礼又笑出了声),我为两位精心准备了礼物。”穆祺语气殷殷,拎起箱子团团展示,让大家都看清楚新式火箭的细节:“仅仅站在干岸上远望战争,就算真能体会到什么,也是局外论事,隔了一层,难免不够惬意。但想一想,如果有一颗属于自己的□□能准点准时的在倭寇头上爆炸,那种身临其境的参与感……”


    他神态渐渐朦胧,仿佛在极力想象那种莫大的光辉,青史留名的荣耀——真是可惜,现场没有ppt也没有bgm,否则气氛一定能够烘托得更加真切、更加感人、更加让人欲罢不能


    刘礼不笑了:“你想做什么?”


    “我只是想向两位介绍一种全新的玩法。”穆祺高盛道:“你们可以在‘胖子’□□上签上自己的名字,或者落自己的印章。到时候火箭发射出去砸得倭寇哇哇大叫,屁滚尿流……想一想那个场面,不就很有参与感和积极性了吗?两位贵客,你们也不愿意做抗倭战争的局外人吧?”


    刘礼默然了。


    相较于软弱的同伴,赵菲明显有毅力得多,所以她冷冷开口,直指要害:“——然后顺便就把这什么新式火箭的维修和保养工作全部外包给了我们?”


    穆祺笑而不语,只是殷切的凝视着二位。这样的凝视没有持续多久,赵菲到底还是哼了一声,悻悻然移开了目光。


    ——有的诱饵是你永远都没办法拒绝的,哪怕尝试千万次也是一样。人性的弱点总是那么难挑战,诚哉斯言。


    ·


    诱饵归诱饵,穆祺服务得还是很周到体贴的;他专门准备了“胖子”火箭的一比一模型以及各种颜料,供两位贵客研究怎么在火箭上题字写口号,各种口号标语还有模板可以效仿,一点不给贵客们增加思考与抉择的难度,尽心尽力体贴入微,每一处都想得周到,充分体现了诱惑的高水准


    而在这种微妙的时候,就愈发能看得出人性的虚伪了——比如说赵菲吧,虽然刚才义正严辞满脸冷漠,反复拒绝被白嫖;但握住毛笔后还是仔细斟酌再三挑选,甚至觉得常规口号模板太庸俗,打算自己憋两句诗出来显摆显摆;好叫倭人到了地狱十八层也要记得她老人家的文采风流——而且,他们二位在热心挑选诗句之时,还不忘批判穆祺的诡诈:


    “你真是学坏了,太坏了。权谋手段用得这么纯熟!”刘礼俯身挥毫,在火箭表面调试笔锋,力求笔法尽善尽美,不叫倭人的死鬼看笑话:“当然这也没有什么,偶一为之只当调剂,就如我们家相父说的,天下阴阳相济,办事也不能拘泥一格。但说实话,你搞这些东西呢其实只是小道,大家也不是看不出来。但毕竟都是朋友嘛,朋友信一下也是没什么的,还能让你有个心理安慰;可是你别搞得自己也当真了就行,到底还是上不得台面是吧?”


    他絮絮叨叨反复强调,话里话外的中心只有一点:他不是看不出来穆祺的诱饵,相反他很看得出来;所以他不是被穆祺诱惑,纯粹是自己愿意才答应帮忙,更谈不上什么被诱惑后的不平与破防;只不过纯粹是以旁观者心态建议穆祺耗子尾汁,以后不要再耍这种小聪明——当然,这只是友好的建议,绝不是什么破防后的不满。


    唠唠叨叨说了好几句,刘礼终于倾吐完毕。他写完姓名后起身欣赏,越看越是满意——不同于穆祺那种狗爬字,他的字体可是相父一手调·教出来的,仅凭这一点就胜出太多。


    穆祺全程默默,一言不发;待到题字告一段落,他才慢慢开口:


    “倭寇进犯沿海,实在无礼,朝廷肯定要回击。等到六月份大船操练浑熟,就可以带着海军袭扰东瀛的港口,切断海防,再来一次大的。”


    “……再来一次大的。”


    刘礼重复道。


    说出这话时,其实他心里很是不屑。同样的招数怎么可能生效第二次?这一回他已经参观了抗倭战争也算过足了瘾,当然不可能再买第二回单。穆祺想用一模一样的套路再拐骗他,未免太过于狂妄了些。


    所以他清了清喉咙,打算强硬回绝穆祺的试探,让他好自为之。


    “考虑到现在的国力,可能也就只有逼迫倭人投降,签一份城下之盟了事。”穆祺淡淡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打算在金陵签这个投降协议,你们愿意来看一看吗?”


    第106章 预判


    第二日的卯时, 穆国公世子照常到主军帐中主持军议,只是身边破例带了一男一女两个随从,左牵黄右擎苍, 横行而来威风凛凛。这一次临战前的军议非同寻常,世子亦郑重之至,言语举止不敢稍有逾矩, 神色肃然不苟言笑, 数十日以来罕见的表现出了肃穆;而侍奉左右的男女两位随从亦器宇昂赞,气度不凡, 三人一路走来, 声势上很像那么回事。


    还是那句话,剿倭大战是天大的事情, 意义非凡的节点;这样可以影响历史转折的节点,一定要搞得体体面面。作为全军上下名义的最高层实际的吉祥物,你做个花瓶也要做得恪尽职守, 必须得在全军面前树立可靠稳重能安人心的形象,这也算是花瓶的一份小小贡献。世子——以及他身边两位——平常或许可以毫无顾忌口出暴论想创谁就创谁,今天却必须规行矩步踏踏实实, 不允许出一丁点纰漏。否则将来史书工笔, 给你记个大战前“飞扬浮躁”,那谁受得了?


    人家是来围观历史追求参与感的,不是来转着圈丢人的。为了今天的大事, 刘礼和赵菲甚至还特地省下私房钱给自己弄了身又低调又有质感的衣服, 姿势神态都悄悄排练了好久,就是在场面上不能有一丁点的不体面。要是谁胆敢在这样的大事上做耗, 两位必得让他见识见识轻重。


    世子名义上是主持会议,但实际上只是行礼如仪, 走走过场。但今天走过场搞流程的时候,他却特意停了一停,而后对着下首的戚元靖微微一笑:


    “见过戚将军。”


    戚将军三个字格外加了重音,但说完后却又没有别的吩咐,只是坐在原位含笑不语。可站在身后的一男一女两位随从却忽的抬起头来,借着椅背的遮挡调转视线,几乎是以某种灼灼发亮的眼神直勾勾盯着戚将军猛瞧,神色之炙热殷切,不像在看外人,倒像在看活龙——恨不能立刻图摹写真永作纪念的那种活龙。


    即使有椅背与布幔的遮挡,这样的眼神也真是太过于刺激了,以至于戚将军愕然惊讶,忍不住回看了一眼——世子奉命剿倭以来,处处都是低调小心,深居简出,从来没有这样大张旗鼓的率仆役随行。而且,他与世子会面也有多次,并未在穆国公府的下人中见过这两张颇为面生的脸;仅以此惊鸿一瞥的气度而论,不像是寻常仆役,倒更像是……


    世子咳嗽了一声,自袖中摸出一个信封放在座上,才慢条斯理的开口:


    “好教戚将军知道,昨日有两位贵客上门拜访,说是愿意为抗倭的大事尽一尽心力,各捐资一万五千两以为赏额,每颗倭人头颅悬赏三十两白银,外加绸缎一匹;点验首级后立刻交割,绝无迟误。”


    这话说得信誓旦旦,戚元靖却不觉微有迟疑:世子这几天的行程他都是知道的,除了点卯发呆行礼如议以外就是独居密室,哪里来的时间见什么“贵客”?再说了,地方上捐钱犒劳军队确实是常事,但三万两毕竟是极大的数字(都够飞玄真君斋戒一回了),肯定得交付得人,才算放心——不是他戚元靖放肆多嘴,穆国公世子的口碑,恐怕实在是……


    “敢问是哪两位义士?末将也好作书答谢。”


    能捐三万两的能是普通人吗?世子高来高去可以不在意,他戚元靖还是得小心敷衍,处处都照顾周到的。这就是底层爬上来的高情商,绝非寻常纨绔子弟可以比拟。


    但世子只是挥一挥手,从容淡定:


    “不打紧。这两位姓刘姓赵的义士都是一心为国,哪里用得着什么虚词答谢?人家说了,只要能在剿倭的事情上有所贡献,区区一点身外之物,本来也不算大事。”


    说到此处,他笑意盈盈,特意左右顾盼向旁边望了一回。而两位不知名的义士亦神色自若,目不斜视,浑然不以此三万两为意——人在关键的时候就是要掌得住;虽然这三万两也是穆祺刘礼赵菲精打细算,拼了老命才从牙缝里省出来的私房钱,但该省省该花花,银子就是要花在刀刃上,还要花得大度、花得洒脱、花得体面。将士在前线杀敌奋战,后面的勋贵们出一出血怎么了?这种关键之至的时候,但凡表现出来一丁点的吝啬心痛不情愿,那都叫驽马恋栈豆,守户之犬何足道哉,足够钉在耻辱柱上嘲笑一万年。


    赵菲也好,穆祺也罢,大家都是刀枪里滚出来的,怎么能丢份呢?


    这样一份从容淡定的气度极有迷惑的效用,至少戚将军就真被唬住了,以为穆国公府的社交圈子就是这么高端奢华,豪掷数万两白银,居然眼皮也不眨一下——以如今的收入计算,三十两白银都够京中五六口人的小官请下人雇老妈舒舒服服过个一年半载的了,更何况山东这样物价低廉的地界?拿着银子随便置田立业打点农具,下辈子的依仗也算有了。这笔赏钱撒下去,谁还不尽心竭力?


    海战很看重这临敌无畏的士气,所以戚元靖亦不做推辞,再三道谢之后将厚厚的一叠信封收入怀中。为了表示殷切的谢意,抑或是向慷慨解囊的贵人释放善意,此次军议讲得格外详细,尽力要展示战场上的手腕。


    顶尖的将领总是能根据形势的变化来调整战术,戚元靖就是这个级别的将领。以往常习惯而论,平日里他用兵是精彩纷呈手段迭出,注重地形与阵法的彼此结合,批亢捣虚避敌锋芒,海陆并举夺取胜利;但现在——尤其是在上虞见识过一回海战,并且得到了穆国公世子亲口许诺,“无限量的弹药供应”之后,戚元靖的思路也一百八十度来了个大转弯;他摒弃了以外精细、微妙、高端的操作,选择了最为直接、粗暴、毫无技术含量的打法;一言以蔽之:大炮开兮轰他娘。


    在戚元靖的规划中,整场战役首先就由大炮开场,先用飞玄真君号及万寿帝君号远距离为倭寇松一松皮;突破到中近程海域后再用“胖子”热情款待;如果竟有幸存者侥幸逃脱出两重围剿,再令水手手持火枪乘轻便小船四面围捕。力求不能走脱一个。


    简单来说,开头是大炮轰,中间是轰大炮,最后用火枪收尾;不需要什么精心的设计、不需要多么奥妙的军法,一旦你掌握了绝对火力优势之后,战争就是总是这么的枯燥、单调、无味,再也没有往日斗智斗勇的乐趣了。


    这样毫不费力的战局或许很容易刷军功,却难免让戚元靖由心底生出无聊来。大概是出于对后勤供应商的尊重,又或者是闲得实在发慌想上上强度,在详细介绍完作战方略之后,戚将军甚至打破常例,特意询问世子,有没有什么需要补充。


    以往常的惯例而论,将在外君有命而不受,没有诏书作保,穆国公府这种勋贵是没资格插嘴战争具体布置的;但现在优势实在太大,让世子出手浪一浪也无伤大雅。戚元靖长袖善舞最会做人,在确保大局无碍的前提下,他也是可以和勋贵勾兑勾兑的,人家在京城呆了这十几天,那也不是白呆的嘛。


    世子果然开口了:“此行南下,圣上还调拨了不少火枪兵来。不知将军打算如何使用呢?”


    戚元靖愣了一愣:“北方的兵卒大多不谙水性,不能在船上作战;所以标下只将火枪兵作为预备队,在岸上布防,以备不测……”


    “以备不测?能有什么不测呢?”世子道:“说来说去这个布置的办法,不就是‘总预备队,不动’?”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两个随从忽然全身发颤,憋出了一连串极为古怪的咳嗽。戚元靖迷惑的左右看了一眼,一时不知如何回话——世子说得没有差错,火枪兵摆在岸上做预备,其实就是屁用不顶。在被火枪火炮一通招呼之后,岸上还能有什么漏网之鱼?反之,如果真有某种究极生物能够硬顶着飞玄真君号万寿帝君号清妙帝君号以及胖子的围剿登陆作案,那也就不是区区火枪兵能够解决的问题了;要应付这种生物,恐怕得到东海傲来国请齐天大圣下凡。


    所以说,将火枪兵摆到岸上,本来就是相当保守、相当稳妥、也相当无趣的战法,甚至很大程度上是出于人情而非理智——戚元靖在京城里不是白混的,他非常清楚自己皇帝划拨给自己的这两千火枪兵是什么来头,晓得飞玄真君万寿帝君为了组织这么一支军队已经是大下血本糜费无数,因此断断忍耐不了过于重大的牺牲。宫中给他这一支军队,是让他带出来见一见世面撑腰壮胆的,不是真刀真枪上场硬拼的,否则真要拼掉了老本,真君非在西苑里跳脚不可。


    实际上,仅仅只是想一想火枪兵投入战场后遭遇沉重打击的惨状,飞玄真君那熟悉的怒吼就已经隐隐在所有人耳边回荡了:


    “朕的钱!”


    临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飞玄真君可能全力支持抗倭,但飞玄真君全力支持抗倭又不太可能。皇帝不是不懂全力以赴的道理,但如果真的不计成本全力以赴,又难免会心疼——而如戚元靖这种小角色,是经不起真君心疼的。


    这其实也是粗鄙浅薄的取死之道,只不过如今优势实在太大,作一作死可能也无妨。真君刻薄自私的脾气由来已久,世子无意于纠正也无法纠正,他关心的是另外一面。


    “这样说来,火枪兵算是空下来了。”世子慢慢道:“毕竟是打仗,总不好真让京城派来的队伍高居干岸,什么也不做……我想,总还是做一点收尾的工作比较好。”


    皇帝的军队不能大用,也不能不用。摆在岸上安全是安全,但基本就是个毫无意义的武装游行;白白让人看笑话而已,总还是做一点什么,将来才好交代。


    世子又道:“将军要忙着指挥前线的战事,我不揣冒昧,毛遂自荐:后面扫尾的工作就由我接手了吧,将军以为如何?”


    这句话很合情合理,实在挑不出毛病来。毕竟世子的位分摆在那里,人家要在战后拉着军队动动手,于情于理都不好说什么;再说了,世子这么多天配合紧密合作无间,也不像是会脑子一热就干大事的人。将部分军队交给这样的人物,好不好另说,总归是不会出太大篓子的嘛。


    花花轿子人抬人,人家在军事会议上这么给面子,这么可靠,自己当然也不能不给面子。戚将军沉吟片刻,郑重点头允诺。


    ……当然,他其实真应该多想想的。


    ·


    在索取到战后清理残局的权力之后,穆祺再没有多说一句话,依旧是端坐不动,老老实实当他的吉祥物。等到会议完毕,戚元靖带人出门,准备战前最后的布置;世子才慢悠悠开了口:


    “你审出来的消息没有差错吗?”


    “你应该相信我的经验。”赵菲淡淡道。


    昨日事发突然,逮捕刺客后为了撬出消息,只有赵菲临危受命,亲自上阵,用无人机的电池给刺客整出来了一套电刑逼供;虽然过程相当之惊悚,但总算是掏出了比较准确的情报——倭寇此次“入侵”,与其说是蓄谋已久的虏掠,倒不如说是被飞玄真君号所逼出来的应激行为;这些临时拼凑的军队并不是真要制造什么军事压力,而仅仅只是要将某些重要目标从京城中引逗出来,为关键的刺杀制造良机而已。


    筹谋非常缜密,计划也相当之大胆,仔细想来其实可行性很高,如果不是老牌刺客在最后一哆嗦失了手,估计他们都全得栽在坑里——诚如刺客所言,千金之子坐不临堂,如果能销毁或者迟滞火箭开发的进度,那无论支付什么代价,都是完全值得的。


    不过,这种为了刺杀而组织的军队必定是一场悲剧。从筹谋这所谓的“入侵”开始,主事者恐怕就没打算着在战场上赢回来。只要能将关键人物引出京城,这些临时拼凑的倭寇也就算完成了目的。至于之后嘛……


    穆祺摇了摇头:“……这就进入垃圾时间了呀。”


    的确是垃圾时间。精锐的倭寇不可能执行这样送死的任务,所以能调动的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乌合之众;下三滥的军队根本无法执行先前几次入侵的成功战术,在战场上的表现才这样的古怪、奇特、难以理喻……不要说他们手握全新的火器、精良的军队,就算只用老式的飞玄真君号猛轰,也能轻松料理了这些小毛贼。


    因此,在刺杀失败之后,这场战争的结局就一眼可见,进入到了某种毫无意义的垃圾时间了。虐菜割草当然很爽,但也失去了某种刺激的快意呢。


    不过,世子毕竟是世子;既然哥们姐们又出钱又出力捧了钱场,眼巴巴的请了假来这一趟,怎么能让大家看一场单调乏味的单方面虐菜了事?这不是明摆着欺负消费者吗?!你这样搞,以后谁还愿意赞助?


    顾客就是上帝,给钱就是大爷;钱都已经给足了,那当然必须安排!


    穆祺拍一拍衣袖,站起来清了清嗓子:


    “两位都是请的两天的假吧?”


    看到他红光满面的脸,刘礼本能皱了皱眉头:“……你要干什么?”


    “当然是带大家好好欣赏、好好安排。”穆祺欣然道:“第一天咱们看打鬼子,估计半天之内就能完事;打完鬼子咱们再带着火枪队料理善后,直接整个大活给大伙开开眼界!”


    “放心放心,一定值回票价!”


    第107章 既视感


    对于山东沿海的百姓来说, 此次戚元靖剿倭作战可能是人生中最刺激、最恐怖、最惊人的回忆之一,以至于各种传说流布极广,甚至在当地县志中都留有浓墨重彩的一笔, 极大影响了后世对抗倭战争的研究。


    当然,戚将军及世子的本意绝不是让百姓身临其境的体会战场的恐怖;早在启程南下之前,他们就派快马送去了令箭, 命当地的地方官从速坚壁清野, 扫清战场一切的后患(仔细想想,军队的行踪可能也恰恰是由这一份命令泄漏的);但等军队抵达预定方位展开阵势, 却在沿岸发现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 乃至于零散堆放的农具,以及大量的粮食、鱼干等物资, 人员混杂难以清理,根本是一团乱麻——原本以为是事有变故难以揣测,但紧急召人质问之后, 却得到了哭笑不得的结论:山东地方官的确让人清理了,但效率太低手脚太慢,结果只能说是如清;十几天拖拖拉拉, 整出来的效果就是如前所示。


    ——什么, 你说海刚峰在上虞十天之内就能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半点不出差错?那么请动动脑瓜稍作思虑,如今山东诸地的衮衮诸公,是能力比得上海知府呢, 还是道德比得上海知府呢, 抑或是民望比得上海知府?处处都是不如,结果岂不是用脚后跟都能猜测出来?


    你总不能拿海刚峰的标准评判大安官僚嘛。否则就是高祖皇帝再世, 那人也是不够杀的。


    实际上,除了世子这个没见过世面的是大为愤懑嘀咕不休之外, 戚元靖在视察战场局势之后,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惊讶来——以他的经验来说,山东官僚的办事水平完全在正常范围以内,基本符合预期;海刚峰?海刚峰那属于特殊的论外,考虑的时候应该作为异常值排除,并不影响结论。


    所以,他只是让亲兵出马,迅速清场备战,不要耽搁后续的计划。海战形势瞬息万变,短短几刻钟的功夫就能翻天覆地,根本没有多少时间慢慢的疏散滞留战场的茫然平民;外加戚元靖带来的兵并不太懂山东方言,叽里咕噜鸡同鸭讲,彼此之前完全无法沟通,把局面搞得一团混乱——在惊恐迷惑的平民看来,这就是一群气势汹汹满脸横肉的大汉挥着火枪刀剑四处赶人,说得话也根本一句都听不懂;贼过如梳兵过如篦,怎么不叫大家怕得瘫软不动?


    最后,还是某位带着侍从威风凛凛、似乎叫做“柿子”的贵人出面管事,厉声呼喝震住了到处赶人的兵卒,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袋混着白糖的猪油渣和香气扑鼻的炒豆子,给愿意带头撤退的平民和小孩一人分了一把;表现出亲善姿态后哭喊奔逃的百姓勉强镇定了下来,然后跟着手势与动作的指挥,哆哆嗦嗦的向后撤退。


    这支臃肿的队伍缓慢而松散,走了半个多时辰才撤到海岸线外。但正在士卒组织清点人数的时候,亮晃晃的天上忽然炸开了一道响雷,随后一道火光从岸上飙出,呼啸着直奔向海面!


    变起突然,人群中又是一阵匪夷所思的惊哗,但坐镇其中的那位“柿子”似乎相当淡定,非常从容的站立不动,仰望上空。离得近的几个小孩甚至能清清楚楚听到他的嘀咕:


    “这就开打了吗?”


    火龙的轰鸣震耳欲聋,扑进大海后炸出了惊天的水浪——然后就是此起彼伏的火光,以及若隐若现的喊叫;海面上蚂蚁一样群聚的小船像被当头浇了一瓢开水,顷刻间就炸开了翻滚了水汽烟雾,雾气中甚至泛出了大股不祥的血红色——与上虞海战不同,这一次交战全程都在近海,也没有大船做紧急机动的庇护;所以站在高处遥遥眺望,能更加清楚的看到战场的局势,甚至海风顺流而下,偶尔还能听到某些若有似无的哭喊与嘶吼,格外有身临其境的恐怖。


    柿子叹了口气,左右望了一望——所有的士兵都被他派去控制场面了,除了两个随从之外只有些不懂事的孩子围在他周围,嘴里还嚼着猪油渣;于是他挑了块干净石头坐下,从口袋中又抓出一把炒豆子,一半分给小孩子,一半分给两个随从。然后两个随从一左一右依次坐好,一边吃豆子一边看火龙在远处炸鱼,嘴里嚼得嘎嘣嘎嘣直响。此时海风吹拂,天光明亮,身临其境,略无滞碍,真是优哉游哉,幸何如之?


    人就是要随遇而安;虽然原计划里他们是要在军营里指挥倜傥、传授方略;但现在在野地里呆着吹吹风也很不错,而且还有豆子和小鱼干吃——如果在军营一众军官面前,勋贵和下属其实是要讲究一些钦差的体统体面的,什么话也不好乱说;现在四望无人只有满嘴流油的小孩哥,随时随地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其实还要舒爽得多。


    所以,赵菲注目片刻,随即锐评:


    “真是毫无章法,仗有这么打的吗?”


    确实是毫无章法,在被飞玄真君号迎头轰了一回后,在海面聚集的小船已经乱成了一锅滚粥,大股大股的血水从轰炸的中心滚出,将海水浸成了某种阴暗的深色——相对于恐怖片的鲜亮血浆来说,这种颜色并不如何显眼夺目,但带来的震慑却绝不是一点伪造的光影效果可以比拟的。当带着血腥味的海风迎面吹拂而来时,原本喧嚣大叫的人群立刻安静了下来;几个围在“柿子”旁边讨豆子吃的小孩子更是吓得一动不动,连哭泣也不敢了。


    即使那位“柿子”见多识广,端坐山石并无失态,但直面同类的死亡毕竟是人类基因中的禁忌,难免会有点紧张与拘谨。在三人之中,最为潇洒自如而浑若无事的大概还算是赵菲了,毕竟人家是真在抗金前线吃过见过,亲自体验过尸山血海骨骸在烂泥中发烂发臭的恐怖景象,眼下这一点小事只算开胃菜而已。她甚至还有闲心仔细分辨那一滩血海中沸腾如麻的形势,津津有味的品味炒豆子和猪油渣。


    说实话,要不是时候不太对的话,这海面漂荡起伏的血色聚拢成团,在明亮天色下其实颇有美感;即使颜色浅淡平和,看起来也仿佛花朵摇曳。即使称不上“红肿之处,艳如桃花”,至少也能算个艳如樱花了……


    所以这又算什么呢?倭桑,故乡的撒库又拉开了?


    赵菲忽然笑出了声,刘礼极为惊恐的盯着她。


    当然,盯着她也没什么,主要是坐在旁边的小孩忽然哇一声大哭了出来,搞得赵菲非常之尴尬,也就嘻嘻不出来了。


    穆祺又抓了一把豆子哄孩子,但手刚伸到半路,却忽然僵住了——他听到了身后一连串急促的马蹄声,以及拼命的叫喊与狂呼;他猛然转过头来,看到三人骑马狂奔而来,到山脚翻身下马,连滚带爬扑到半山,跪倒在穆祺脚下匆忙行礼:


    “不要开炮了,不要开炮了,都是误会!”


    为首的老头一路奔跑满面涨红,拼死才转过一口气来。他刚要出声哀告,一抬头却是两只黑洞洞的枪口压到头顶,吓得他浑身一软再次瘫了下去,冷汗涔涔而下。


    ——废话,穆国公世子又不是个傻的,难道被刺杀了还能没有防备吗?


    赵菲刘礼一左一右,两支枪管将老头压得趴伏原地动弹不得,在确认了狂奔来的三人都没有携带短剑匕首之类的利器之后,穆祺才悠悠开口:


    “你是谁?”


    老头汗流浃背,禁不住的浑身发抖,好久才憋出几句:


    “老朽杨惠,是武宗皇帝时的三甲进士……”


    “进士?”世子上下扫了一眼这老头身上的布衣:“进士怎么没有做官?”


    “老朽丁父忧,随后又在家中奉养老母;老母尚在,不愿远游出仕。”


    “喔,居家守孝,孤高自持,养望博名声的好法子啊。”世子淡淡道:“据说这样守孝守几十年,守得天下皆知万众景仰,仅仅名声就顶得上一个大官,在危难关头还别有妙用呢。”


    的确是别有妙用。养名士养耆老养节妇养孝女,平日里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毫无威胁,但关键时刻一堆节妇孝女名士往衙门前一跪,仅仅舆论压力就能震得朝廷难以动弹。不过,豢养包装这种不事生产的角色相当消耗资源,恐怕也只有盘根错节的当地世家大族能够承担。更不必说,眼前这位“名士”还是进士的位分——科甲进士天子门生,哪怕只是区区三甲,身份上也格外不同;能够狠心让这些的人物断绝仕途回家养望,绝对是不计成本的一步暗棋。


    而现在,这样一步不计成本的暗子被决绝甩出,无异于是朝着世子直接用出了绝招——与普通的“节妇”、“耆老”不同,进士是有官身有编制有朝廷认证的;只要有这三重的身份护身,就算是钦差降临勋贵当面,也绝对不能倨傲散漫拒之门外,非得听人讲完说辞不可。而天下的事情上了称就是一千斤,只要让人开口说话,那事情的走向就完全不同了。


    世子同样遵循了朝廷的惯例,虽然既没有让老头起身,也没有指示旁边的人撤去火枪,但还是不动声色的问话了:


    “杨进士此来何为?”


    杨进士顾不了这么多,躬身回答:“老朽是来给世子与将军通报一个大消息!而今顺海直下的不是倭寇,而是反正投降的义军;率领他们的也不是倭人,而是中国人。将军炸错了,将军炸错了——”


    这几句话说得近乎嘶吼,毫无宛转体面的余地,当然现在也容不得婉转了,杨惠必须把事情直接了当的捅出来,不能给对方一丁点打马虎眼拖延时间的机会——耳边响起的火炮声比想象中更猛烈千倍百倍,再这么让他们轰下去,恐怕海上一个活口都没有了!


    怎么这么快!怎么这么狠!怎么这么点时间都拖延不了!


    明明,明明只要再拖一个时辰,什么事情都能了结,什么痕迹都不会遗留,他也能放放心心的潜伏下去,而不至于冒险出手淌这么一摊子浑水。但局势反转居然如此之迅速,居然连这一个时辰都不肯给他!


    杨惠心中惊涛骇浪,几乎如岩浆烹煮,直觉炮声隆隆,声声都仿佛轰在自己的脑仁上。他只能勉强摆脱想象,尽力装出惶恐与真切的模样。而世子仔细打量他的老脸,神色依旧不变。


    “我听说,沿海的倭寇里也不止有倭人,还有不少投靠过去的海盗,甚至汉奸。”世子慢慢道:“只要战局稍有不利,他们就派出海盗上岸投降,说自己其实是反正的义军,蛮荒中心慕朝廷的良民……地方官往往想大事化小,只要有人在旁挑唆,多半也会答应投降。于是降而复叛,叛而复降,永远没有休止的时候。杨先生,我说得对不对?”


    杨进士的嘴唇哆嗦了:“好教世子知道,老朽有凭证在身,是贵人作保的凭证,足可证明绝非诈降——”


    “你们当然有凭证,而且肯定是很有效的凭证。”世子打断了他:“毕竟先前的地方官也不是傻的嘛,没有凭证怎么会相信诈降?但现在我不想看什么凭证了,这些火箭也根本没法停止。当然,如果被飞玄真君号万寿帝君号等等轰完之后,倭寇中还能有活口,我可以问一问他们投降的事情。”


    火箭不是放烟花,需要根据目标的远近仔细的校正发射角度与燃料存储,是与数学紧密瓜葛的高深学问。如今火枪兵训练了大半年有余,也只能根据经验事先布设场地,根本没有时间做后续的调整。所以这种东西一旦发射就是倾盆而下好似黄河之水天上来,别说世子这个仅仅只负责技术指导的,就算是统领诸军的戚元靖亲自下令,也断断是无法中止的。


    这就是早期火器的弊端:僵硬、死板、难以操作。只要已经决定了对倭寇倾泻火力,那就只有倾泻到底,别说倭寇大概率只是诈降,就算是真心实意的投降,那也是顾不了许多,只有先炸完再说。


    杨进士当然不明白这个道理,只觉得世子的言语生硬傲慢得难以理解;他搜肠刮肚想挤出几句绵里藏针的话暗做威胁,却见世子转过了脸左右打量四周,漫不经心向后一步,将左右两位贵客护至身前,随后曼声开口,响亮之至:


    “火箭已经轰过一轮,海上恐怕要没什么活人了。诸位要想动手,还请趁早。”


    这一句像是按下了什么开关,半山腰拥挤的人群中一声暴吼,有大汉一脚踏出山崖,左手持铳右手持斧,一个虎跳纵身而下,排头就要砍来——居高临下势如破竹,只要将中间猝不及防的几个百姓兵卒推倒,就能一斧头劈到穆国公世子头顶,将他砍作左右两半——


    然后,大汉的脑袋就蓬一声炸开了,血肉碎骨四散飞溅,激起了更大的惊哗。


    暗杀这种东西讲究的就是个暗字,对于随身携带金属探测仪,头顶还悬着个红外无人机的穆国公世子,什么样精妙的手腕都只能是打明牌。打明牌的暗杀和找死又有什么区别?


    上一回派遣的刺客走的是精英路线,潜伏隐忍一击必中,手段老辣而又高明,要不是被意想不到的后世技术突然背刺,可能刺杀早已成功;那这一回派遣的刺客就要粗糙业余得太多了,技艺不精打草惊蛇,能依靠的也只有数量:持斧的大汉被爆头之后,又有手持短剑与□□的男女自人群中涌出,狂呼着向目标奔去,然后纷纷被再次爆头——寻常的火铳精度不佳,需要填充清理之后才能再次射击,对近身的目标作用不大。可如果将火铳稍作改进嘛……


    七步之外,枪快;七步之内,枪又准又快。美式传武之拔枪术,老登!


    变起突然,兔起鹘落之间,穆国公世子抬手砰砰砰三枪,火光四溅惨叫连连,血雾骨屑喷射炸裂,险些将世子淋得满头满脸。世子下意识侧头躲避,但就在这个时候,趴伏在杨惠杨老头背后的两个护卫忽然暴吼一声,两腿一蹬,向世子扑了过来!


    ——这才是最精彩最狠辣的杀招!明面上的刺客不过只是诱饵,在目标清理完诱饵放松戒备的一刹那,就是隐伏的死士出手的良机!


    当然,能够近身的死士是不能携带利器的,但杀人本来也不用利器。在扑过来时两个护卫已经甩下了外衣,内里是却臃肿而油腻的棉袄——他们挖空了棉袄塞入了火药,再用火油反复浸润。就算世子一枪命中,也会立刻引爆火药,来个同归于尽。


    这样精密、细致、毫不留情的连环杀招,可以说已经穷尽了本时代所能想象的一切手腕,甚至于考虑了某些超时空的科技——所谓以火制火,所谓一人敢死,百人莫当;有这样狠辣的手腕在前,足以抵消任何精良的火器。


    可惜,他们面对的可不只是火器。


    微弱的光芒一闪而过,两个猛扑过来的死士随即瘫软了下去,死猪一样的在地上抽搐。赵菲慢条斯理的收回手臂,袖中滋啦作响,犹自还有电光闪烁。


    高压电击无声无息发作极快,电光火石间已经底定大局。而直到此时,站立原地的杨惠杨老头才终于反应过来,哆嗦着想要举动,却又双腿一软,几乎瘫倒——显然,在这场精心布置的死局中,他这个被推出来送消息的所谓“名士”只是纯粹的棋子,用来掩饰暗杀的幌子而已;这可怜的、闭门守孝的老头恐怕对刺杀是真一无所知,甚至只是刺客眼中“必要的牺牲”,供屠宰的肉猪而已。也正因为如此,在察觉到这种性命搏杀的恐怖局面之后,“名士”的心态立刻就崩溃了。


    奶奶的,这搞的到底是哪一出?


    世子并没有顾惜老头的情绪,他扫视四周,忽而冷笑了一声,声音尖利刺耳,仿阴阳怪气:


    “神风冲锋队?真是死性不改,数百年来还是这么个传统艺能!”


    这句话实在摸名其妙,但老头浑身一颤,再也顾不得体面,匆匆下拜:


    “世子明鉴!这都是外人给老朽派的侍卫,老朽昏聩糊涂,也是一无所知——”


    说到此处,他嘴唇嗫嚅数次,到底没有把“外人”的名字说出来——杨进士闭门几十年,书也不是白读的,片刻之间他迅速思索,已经打算将这“外人”的底细当作筹谋,好歹得从世子口中换来一句保证;他对这位“外人”所知不多,但到底还晓得一些消息。如果穆祺打算撬开暗杀背后诡秘幽深的网络,那总得和他交换一二。


    但世子没有理他,他踱步到山岩上瘫软的两个死士边,低头上下打量。可能是火油和棉衣增大了电阻,这两人并没昏迷,只是肌肉抽搐神经剧痛,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可两眼灼灼发光,却没有屈服的神色。显然,七生报国八纮一宇黄泉比良坂见也是倭国死士的传统艺能,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们能喊着板栽出面搞自·爆,当然也没想着能全身而退,更不可能吐出什么消息来。


    不过,吐不吐出消息,是由他们自己说了算的吗?


    穆祺没有做什么无聊的恐吓,他只是回望向赵菲:


    “电击·枪电量还充足吗?”


    “差不多吧。”


    “那就好。”穆祺欣然点头,再次俯视地上的俘虏。为了让罪人听清楚,他特地放慢了语速:


    “中国有句古话,叫西西物质魏俊杰。如果你们愿意开口,我可以让你们马上去死。”


    躺在地上的死士勉强恢复了一点体力,正要嘶声回驳,表示宁死也不愿意出卖消息。但听到最后一句,却不觉本能的一呆:


    ……诶,这话的逻辑是不是有点问题啊?


    ——当然,他们很快就知道了,这句话一点逻辑问题也没有。“马上去逝”,的确是招供后额外的宽待,巨大的宽待。


    ·


    相较于山东海面进行的炮战,发生在战场之外的变故似乎格外重大、险恶,更能体现历史转折时微妙而紧张的局势。以史料记载,当日未时二刻,于海岸组织平民撤退的穆国公世子遭遇刺客的袭击,仓促之下变生肘腋,几乎受伤(当然,关于这个“几乎”的程度,后世时相当有争议的)。世子奉皇帝诏令至此,身份等同钦差;刺杀钦差即为谋大逆,罪在十恶不赦,《大诰》上起步就是族诛,上不封顶。


    罪恶至此,无可容忍,穆国公世子谨慎遵奉高祖皇帝的遗命,命人四处搜罗皮革匠杀猪匠,预备将刺客剥皮实草(所以你看,早死其实真的是宽待),同时整顿手中后备观战的两千火枪兵,依照刺客的口供向临岸的县城开拔,以皇帝“便宜行事”的口谕,横扫一切与倭寇勾结的叛逆。


    这一次举动空前的顺利,虽然谈不上勃勃生机万物竞发沿途民众竭诚欢迎,至少也没有人敢碰这两千火枪兵的虎须——新式火枪是什么概念当地人可能不懂,但火枪兵推着的小车里那十几根与海岸边相差无几的铁柱子,大家都是认得的。


    官场势力盘根错节,但谁也没那个决心拿命去赌,所以军队一路畅通无阻,只是在逆贼盘踞的庄园外稍微遇到了那么一点阻碍;但精锐刺客到底不能与正规军相比,火箭火枪倾巢而出,两三刻钟内便底定了战局。军队上下封锁严密,一个也没有走脱。


    而攻破了庄园之后,世子终于在搜出的密室中见到了杨老头口中的那个“外人”,身份匪夷所思,却又俨然不出意料——


    “楠叶先生。”他缓缓道。


    数月前离京归国的倭国使者楠叶西忍盘坐于地,虽然满脸污垢,却依旧神色镇定:


    “见过世子。”


    原来如此,那一切都不意外了。无怪乎上虞海战会引来这样强烈的注意,也无怪乎刺客居然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甚至隐约摸到了他的习惯……穆祺东猜西猜,居然没有锁定到这最可能的嫌犯。


    当然,这恐怕也是信息过少,掉以轻心的缘故。原本以为这位使者只是明面上敷衍的花瓶,但现在看来,倭国幕府居心叵测,送来中原的大臣可真不是什么善茬啊。


    不过,事情到了这一步,也不必做什么道德批判了。穆祺横扫一圈,径直发问:


    “你的同党呢?”


    拷问出地点后穆祺马不停蹄就赶了过来,但攻破山庄后搜捕到的人却少得出奇,大多都是不明究底的死士,领头的算来算去,居然只有眼下的楠叶西忍一人——这当然不符合常理,所以必定是有了提早的预备。


    楠叶西忍微微一笑:“自然是送走了。世子来得太迟了,这些人早就已经带着家眷和金帛出海,一应证据也全部毁灭。就算现在想搜罗底细,恐怕也无从查起了……”


    他停了一停:


    “不过,在下心中颇有些疑惑,如果世子愿意回答我的问题,我可以告诉世子他们逃遁的方向。或许还能追上一二呢。”


    “你打算卖了他们?”世子微微诧异,随后恍然:“当然,当然,做汉奸就是狗不如嘛,只要有需要立刻就可以宰来下饭的,这一点倒是所见略同……说实话我对你的提议还是很感兴趣的,如果能把这群人抓回来受审,让他们知道是倭寇太君卖了他们,那脸上的表情一定很精彩,非常精彩——不过可惜,我实在用不上什么情报,只能婉拒了。”


    楠叶西忍呆住了:“……为什么?”


    “因为没有必要。”世子微笑道:“楠叶先生,刑部办案子要的是证据,锦衣卫剿暴匪需要名单,可如果是大军平叛嘛,那只要一个位置就够了。你明白了吗?”


    倭寇勾结汉奸谋大逆,仅仅这一项罪名就足够朝廷重臣举双手加双脚赞成调动军队出铁拳;至于具体证据及定罪的依凭,那攻上东瀛后想怎么写就怎么写,绝不会有人持任何异议。大安文武平日里撕x归撕x,这一点的共识还是有的——所谓不容青史尽成灰;但不要忘了,历史可是由国史馆,由翰林院,甚而言之,由现在统领士林的张太岳来写的!


    怎么,你不服气?没关系,就是你活着的时候不服气,张太岳也可以让你死了之后服气!


    一般的历史还有人翻案,但士林里谁会吃饱了撑的给倭寇翻案?你当你是于少保呢?


    都是东亚儒家文化圈里出来的,这个操作大家懂的都懂。所以楠叶西忍的眼睛立刻鼓了起来,惊恐愤恨冲击心扉,终于再也维持不住那种云淡风轻的淡定,声音亦随之嘶哑:


    “我原来果然没有看错,你就是对东瀛早有觊觎,必欲灭之而后快!敢问世子,敝国哪里得罪了你?!”


    “这也谈不上得罪……”世子顺口回答了一句,忽然醒悟:“等等,我什么时候表现出欲灭东瀛而后快了?”


    好吧他确实欲灭之而后快,但到底也不是憋不住事的大傻子,怎么会到处乱说让这老登看出端倪呢?


    “阁下对东瀛如此粗暴蛮横,难道不是早有觊觎吗?”


    “放屁!”世子怒道:“老子对所有国家都这么粗暴蛮横!你有什么理由说我对倭国特殊对待了?”


    他的确对倭国出言不逊居心叵测,但他同样也对英吉利法兰西西班牙葡萄牙荷兰出言不逊居心叵测啊!世界上的事讲究的就是一个公平,凭什么倭国反应就这么大?其他国家的还没说什么呢!


    或许是被混账逻辑气得头晕眼花,或者是死到临头破罐子破摔,楠叶西忍干脆从怀中取出一本书册,用力掷在穆祺面前:


    “何必掩饰?尊驾的司马昭之心,不是早就写在这本书里了吗?如果没有觊觎之心,何必苦苦钻研我国的政局与方略!”


    世子捡起书册一瞧,不由呆住了:


    《凡人修仙传·第六册 》


    ·


    “《凡人修仙传》都出第六册 了?”


    “这是重点吗?你到底在关心些什么?!”


    “好吧好吧。”赵菲妥协了:“所以第六册 里都写了些什么?一本修仙小说,怎么就把此人刺激得这么发狂呢?”


    “能写什么?”穆祺没好气:“就是为了宣传海上贸易,给主角飞玄子开了个海上的新地图,让他周游列国而已。”


    “仅仅只是周游吗?”刘礼同样好奇:“所以周游的都是哪些国家?”


    “难道你还指望我原地编一个世界观出来么?”穆祺翻了个白眼:“当然就是照着现在欧陆的局势抄了……大航海时代风起云涌,上下都要关注西方嘛。第六册 写的就是布列塔尼亚的见闻,基本是以带英为蓝本——雄心勃勃、图谋天下的岛国,到处搅屎坏事做绝,千方百计的搞离岸平衡手,扶持大陆上的弱国来制衡强国,尽力阻止大陆国家的统一……”


    说到此处,穆祺的声音忽然小下去了——显然,虽说写的时候不觉得,但如今仔细一说,自己也觉出不对头了:


    “……这是不是太有既视感了一点?”


    第108章 交易


    不得不承认, 虽然穆祺并无意于影射倭人,倭人也绝对不值得他影射。但事实就是有这么多微妙的巧合,或许是岛国之间的惺惺相惜, 某些东西在筹谋坏事上的心眼总是这么的如出一辙,连淌坏水都淌不出什么新意来。也无怪乎楠叶西忍见而生畏,陡然要下这样的狠心——每个人都喜欢以己度人, 以倭寇的歹毒阴狠残忍, 所能设想出的敌人必定更加的歹毒阴狠残忍,幻想中的恐怖如此具体而慑人, 以至于楠叶西忍能如此迅速的痛下决心, 不惜冒着剥皮的风险也要做这样的大事。


    以楠叶西忍的见识来看,等中国得势之后, 肯定得像倭寇对付沿海平民那样的来对付东瀛,再想一想倭寇当年对付平民的手段——那还不如死了呢!


    恐惧激发绝望,绝望激发愤恨, 所以才有此不惜代价仓促而行的刺杀之举,即使同归于尽,也属上上成算。而从实际上讲, 楠叶西忍的选择恐怕也真没有什么错误……因为世子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放过他们。


    不过, 无论怎么的微妙相似,倭国人私下里居然以带英的种种操作自比,还是未免太普通也太自信了一点。带英当然是大缺大德利欲熏心毫无下限, 但工业革命后实力暴增傲视群雄, 当真是横扫天下略无敌手,深刻改变了整个世界历史的走向;称得上是以资本对封建优势在我, “全球帝国”的名号实至名归,是帝国主义最鲜活最恐怖的象征之一。而倭国, 尤其是农业时代还没机会攀附上全球化东风的倭国,那又算是哪根鸡毛菜?


    天桥下的钥匙五块钱一把,您配吗?


    如果将人类反抗殖民主义与帝国主义的恢弘历程总结为一场传奇戏剧,那么带英和他的好大儿肯定得是噩梦级的关底大boss,分享恐怖王座的历史究极魔王,此世界全部之恶;集合人类全部智慧与勇气才能勉强通关的大过滤器。而倭国这种阴湿恶心粘上手甩都甩不掉的史莱姆,可能也就只有穆国公世子愿意大费周章的专门对付,而且主要目的也不是出于什么宏大战略,而仅仅只是因为历史情怀,或曰念头通达,如此而已。


    所以,穆祺压根就没想到倭国人还能有这样的信心,甚至会因为这点若有似无的暗示而激起如此大的恐怖。历史遗留归遗留,考虑到现实中的国力对比,他是真没怎么把倭国放在心上。但现在看来,癞蛤蟆不咬人恶心人,别管国力对比多么悬殊,倭人一向很懂得怎么恶心中原,而且在阴湿手段上推陈出新,格外的让人反感。


    这位倭国使者楠叶西忍敌视世子,所仰仗的并不只是区区一本《凡人修仙传·第六册 》;实际上,从密室中搜出来的包括全套的《凡人修仙》,从最开始投放试水的草稿版到后面再版三版的特别修订版无不齐备,基本囊括了大半年以来市面上发行的所有《凡人修仙》,已经可以做一个有关大安市井小说流传及演变的版本学研究;而除《凡人修仙》之外,但凡世子所陈奏的表章、奏疏,大小邸报及文人笔记中有关穆国公府的零散记录,探子的密报与猜测,都被仔细搜罗了起来,分门别类的整理存放,并做了大量的批注。


    ——说实话,就算让穆祺自己回忆他这几年以来的举止,也不可能比这资料库更为详细、准确了。


    这种资料流传到后世,可能会对历史研究非常有帮助;但对于还没有成为历史的当事人来说,站在故纸堆里看着自己被这样的窥伺、打探、研究,那恐怕只会有一个感觉。


    “……这也太变态了。”穆祺喃喃道。


    虽然此处并没有外人,但他仍然小心的裹紧了自己的大衣,疑神疑鬼的四面张望。


    “确实很变态,很符合我对于倭人的一般印象。”刘礼同样在这惊人的资料储存前流连往返,啧啧称奇:“但你不得不承认,这种阴湿下流的手段,的确是很有作用的。”


    他从书架上抽出了一张纸条。纸条里摘抄的是某位文人的笔记,抱怨京中气象极恶,记载了中枢种种乱象,慨叹皇帝玄修勋贵荒悖,上行下效纲纪废弛,颇有亡国之相云云。而笔记上笔墨纵横,则附带了楠叶西忍及密探大量的批注。


    比如,在“皇帝玄修、不问世事”之后添了一句【未必,未必!】,“穆国公世子所行癫狂,天下骇异”之后添了一句【难说】;在整篇笔记的最后,则是楠叶西忍总结性的发言:


    【中国皇帝外假玄修而内多欲,名利无一刻可释怀,所以引而不发者,国力尚有差等耳。设穆氏之“火箭”功成,中土国势大张,必将图谋海外,吾国无遗类矣。先发制人,迫在眉睫!】


    【要紧,要紧!】


    刘礼读完了这张纸条,颇为感慨:


    “很有见识,是吧?旁观者清,只要搜集的资料变多了,那好赖总能琢磨出点东西来。所以说相父就曾经告诫我,用兵之道,多算者胜;把一应情报搜集完整妥帖,用兵无论怎样也差不到哪里去。”


    确实是差不到哪里去。虽然都知道朝廷是个大漏勺,但谁也没想到消息居然能泄漏到这种触目惊心的地步。而这些资料显然还只是冰山一角,在挖开密室墙壁与暗道之后,三人还看到了大量的黑灰——早在攻破山庄之前,楠叶西忍已经让手下将最要紧最关键的情报统统销毁,一丁点残余也没有留下;如果不是解决了刺杀后穆祺动作迅速,恐怕一丁点资料都翻不出来。


    狠辣、果决、丝毫不留余地,龌蹉归龌蹉,恶心归恶心,这样的人确实也是手腕高明的心腹大患,容不得一点松懈。


    这样阴狠决绝的人物,当然也不会开口泄漏消息。穆祺倒是想故技重施让赵菲用一用手腕,逼他说出某些关键情报的渠道,但瘫坐在地的楠叶西忍却只轻轻一笑,夷然不惧:


    “世子太高看自己了。我当然——当然知道世子能耐很大,身上的秘密很多,足以逆转天命。但以世子的本事,恐怕也有力所不能及的事情吧……”


    “力所不能及,也轮不到你来说——”世子说了一半,忽然皱紧了眉:“你吃了什么?”


    刚刚对谈时楠叶西忍尚且言语自如,但现在短短半刻钟的时间,此人居然面色惨白,冷汗涔涔,嘴唇发乌发紫,浑然不似人形了。


    “半两用乌头浸泡的药酒而已。”楠叶西忍吃力道:“我想,尊驾也不能起死回生吧……”


    世子一时哑然,只能与另外两个瓜皮面面相觑:半两乌头酒下肚,就是神仙也只能徒呼奈何;再说了,□□本来就会严重扰乱心脏节律,破坏血液循环,一旦用电刑逼问,那这小日子立刻就会咽气,甚至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


    “看来我终于抓到尊驾的一点软肋了呢。”楠叶西忍勉强露出了一个狰狞的微笑:“……当然,我还是愿意与尊驾做交易的。”


    “你还有资格和我谈?”


    “当然有资格。”楠叶西忍缓慢道:“尊驾想必应该清楚吧,我一个毫无根基的外人,怎么能在沿海掀起这样大的风浪,又是刺杀,又是伏击?当然,当然是有中国人在其中鼎力相助。这些人都已经带着金帛细软扬帆出海,你们追也追不上了。但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他们留在本土的同党、踪迹,所有的余孽,我都可以告诉尊驾。”


    “你要卖了他们。”穆祺徐徐道:“为什么,你不怕他们心生怨恨?”


    “当然不怕。”楠叶西忍道:“世子说得很对,这些人连狗都不如,根本不知道‘忠诚’两个字怎么写;他们能为了利益背叛贵国,当然也能在将来为了利益背叛我国,这是——这是莫大的风险。所以,我们需要斩断这些人在中国的根基,让他们死心塌地再也回不了头,只能跟着东瀛走……”


    他停了一停,费力开口:


    “用世子在奏章上的话说,这是‘双赢’。”


    的确是双赢。中方收到名单斩草除根,可以将奸细横扫无余大吐心中闷气;而东瀛也借机切断了这些奸猾货色的后路,强迫他们成为最忠诚最可靠也最无法反叛的狗——中方赢,倭方赢,大家都在赢,赢麻了都。至于汉奸?谁会考虑汉奸的想法?


    这是一个根本无法拒绝的条件,吸引力甚至还在寻常情报之上。但世子思索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楠叶西忍大为惊愕,几乎忘了疼痛:“尊驾不想知道奸细的消息吗?”


    “我当然想知道。”世子很诚恳的回答:“但现在呢是这么个情况,就是奸细的消息我很想要,但我又不愿意答应你提出的任何条件。你明白了吗?”


    楠叶西忍:…………


    不是,你这人是不是有点毛病呐?有你这么谈判的吗?


    “世子是在戏耍我吗?!”他狂怒不已,险些破功:“如果世子以为能严刑撬开我的嘴,那就请便!”


    “现在当然用不了刑了,但我可以提供给你另一个条件,不容拒绝的条件。”世子镇定自若:“如果你愿意吐出消息,我可以网开一面,上书说服皇帝。将来朝廷征伐东瀛的时候,可以不征召琉球的士兵。”


    “那与我何干——”


    说到此处,楠叶西忍忽然打了个哆嗦。虽然在中毒浑茫之余,他依然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关键:琉球与东瀛南北毗邻,偏偏国力又极为衰弱;东瀛的强藩大名,大多都觊觎着这口白捡的肥肉,因此连年骚扰,永无休止。而以倭国人的做派,这种战乱骚扰的残酷之处,当然是可以想见的。


    一个被侮辱、摧残、折磨了几十年的国家,终于蒙中原朝廷的恩诏,有了报复的机会。你猜他们会怎么做?


    楠叶西忍的牙齿要打战了——正因为知道自己的罪行多么的恐怖暴虐,所以才会对将来的清算生出无可休止的恐惧。他强行镇定心神,只能勉强憋出一句话:


    “——这也由不得你,你说了算!再说了,就算是中原朝廷的兵,又能,又能好到哪里去……”


    “这可就错了。”世子道:“当然我可以向你保证,我是绝不会为倭国说一句好话的。但这种级别的战争肯定是国战,将来要写进历史的。当今皇帝的做派你也知道,哪怕为了圣君仁主的光辉形象,他也总得约束一二的……写史书的总不能太不要脸嘛!”


    在中原儒生的理论中,文明也是分等级的。所谓夷狄之有君不如华夏之无也,华夏文明以外的蛮夷一般不怎么被当作人来看待。但这个等级秩序中,倭国的地位却比较特殊:它是被高祖皇帝亲自册封过的藩国,怎么着也能按半个人来算——虽然只算半个人,但如果朝廷军队在岛上搞得太过分,那也是很尴尬的。


    这么说吧,当年汉使纵横西域,所行无忌;就因为做的事实在有点超出常理,搞得班固和班大家万般无奈,不能不在西域列传中记载一句“汉使者横暴”——主持开发西域的还是人家地地道道的亲骨肉好兄弟,这样都没法子掩饰;那推而论之,就算世子与张太岳关系再好,难道还能按住翰林院和文人的那只笔么?如果按不住,那就是贵为飞玄真君万寿帝君,也不能不忌惮千秋的史评。


    但反过来说,只要引琉球入东瀛,那主事者的历史责任可就要小太多了……琉球军队不听指挥非要乱来,朝廷又能如之何呢?


    都是在文山会海中历练来的,楠叶西忍不会不明白这点推卸责任的套路,所以霎时之间脸色大变,几乎呼吸不能,喘着气呼喊:


    “你,你,你竟敢——”


    “请不要激动。”穆祺神色淡定,视若不见:“乌头毒素发作很快的,要是你一口气上不来走了,那我们的交易就算作废,我可以马上写信给琉球国王。好了,现在放缓呼吸,镇定精神,不要着急……来,慢慢的告诉我,汉奸的名单在哪里?”


    ·


    说是名单,其实却是七八本极为厚重的名册,和青砖一起被砌入了地面。翻开名册一一比对,除了简单的姓名、代号、联络方式之外,居然还有极为详细的往来记录、信件摘要,乃至馈送的礼物与密语,处处严丝合缝,可以逐次验证核实——都不必锦衣卫再做什么了,只要将这本名册上的消息收集齐备,就是铁打的证据。


    而从诸多证据推测,沿海某些人愿意与这楠叶西忍合作,不惜仓促行事也要刺杀钦差的缘由,其实也相当之显豁了。仅以几封往来的书信看,这些人叛国谋逆走私盗运,恐怕人均都有个大逆不道的案底,属于将诛灭九族剥皮实草当成游戏成就来刷,在数十年里横行无忌肆意妄为,直接突破了大安律法的底线——刑法的条款是有限的,人类犯罪的想象力是无穷的;所谓虱子多了不怕痒,诛灭九族的罪过太多,人家可能也就无所谓了。


    甚而言之,在原本的规划里,这些主犯也并不是想靠谋杀钦差掩盖什么,纯粹只是想搅浑池水拖延时间,为自己转移势力做准备而已。可惜,大业未成局面崩盘,胜负之势陡然逆转,诸位主犯猝不及防仓皇逃窜,只能带了一点金帛资产迅速出海,将大多数的势力都抛在了岸上——刺杀之事极为机密,恐怕到了现在,相当部分的胁从都还在懵逼之中呢。


    至于这“相当部分”到底是多少……穆祺数了数名册的页数,倒抽了一口凉气。


    “……真是土崩鱼烂,一败涂地!”他低声道:“老道士也不过就是荒废了十几年朝政,国家居然就到了这个地步!”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嘛。”赵菲平静道:“姑息软弱这种事情,总是最纵容奸佞的。其实这也不算什么,你是不知道我那边的局面——被赵家历代皇帝纵容敷衍上百年之后,北宋的士人的骨头,那简直是……”


    她摇了摇头,不想再回忆当初的局面。赵官家与士大夫共天下百余年,到女真兵临城下的时候,儒生文臣却是望风而降略无顾忌,投降的比例之高位份之尊,到了古往今来都罕见的地步——大安的奸细还可以编个名册出来,北宋的奸细那都不用编了,你照着官员名单念一遍就是。


    大安的儒生或许别样的撑不起场面,但唯独在风骨气节上可以按着北宋大儒的头大吐口水,将一群名士上下羞辱个遍,而绝不容人稍有还嘴——“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再怎么来说,人家也是敢死的!


    所以还是孔老夫子说得多,爱之适足以害之;过分的宽纵只不过是滋生了软弱,必将在外敌的袭扰中一败涂地;反之,如高祖皇帝朱重八这样英察严苛毫不容情的君主,虽然动不动就砍头扒皮充军流放,但实际上却能使文臣战战危惧而各尽其责,避免了塌方一样天下大乱的混乱与溃败。高祖皇帝一生能杀多少人,女真南下又会杀多少人?所谓杀一人而救万人,如此两相对比,才能稍稍明白前人的苦心!


    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高祖皇帝深谙佛法,才是真正的高僧啊!


    第109章 刑罚


    酉時三刻, 戚元靖指挥若定,提前结束了海上的战事。新式武器展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威力,整场战事行云流水略无阻遏, 甚至没有用到后续的预备部队,堪称是戚将军从戎数年以来最为顺利的一场指挥。但等到大事已毕指挥手下清理战场之时,他才终于遭遇了此行最大的震撼, 或者说麻烦——穆国公世子亲自赶来, 向他展示了此次刺杀至关重要的证据,以及那本致命的名录。


    事实如此之详尽准备, 人证物证尽皆齐备, 戚元靖已经不必再多问什么了。但正因为证据确凿,他上下看过一遍之后, 才不觉头皮发紧:


    “这,这,怎会如此——”


    刺杀钦差搅乱军阵刺探情报, 即使戚元靖对大安律不甚了了,看一眼罪名也知道肯定是抄家灭族斩首起步上不封顶的刑罚;而再掂量掂量这本名册的厚度,惊骇之情自是油然而生, 于是想来想去, 只憋出一个疑问:


    “——有多少?”


    “也不算多。”穆祺如数家珍:“若以名册而论,有一千五百八十九人干犯大逆。但其中三百零二人已经远逃海外,恐怕追之不及;剩余一千二百八十七人中, 约有八百人事涉通倭谋反, 需要朝廷派人拷问;余下与刺杀直接瓜葛的,不过四五百人而已。”


    “不过四五百人而已”!


    与通倭谋逆等关系敏感的重罪不同, 刺杀军中的钦差干犯的是军法,可以由将领临机处置, 根本不必通告朝廷。但若以军法处置,这样的罪过有且只有一个下场,绝没有道理可讲。


    “世子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还是网开一面,在这里解决了了事。”世子平静道:“国家以宽仁为本;虽说要明正典刑,但既然军法可以便宜行事,那就直接了解了他们吧,也算赏赐一点恩典。将军以为如何?”


    恩典?戚元靖愕然惊异,眼睛几乎突出;但目光随世子望向了山上高高悬挂着的两具尸首,却又不觉默然——依照高祖皇帝之《大诰》,抓捕到的刺客本应凌迟处死或是剥皮实草,但被召来的皮革匠杀猪匠听到消息却严辞拒绝,而且理由也很充分:且不说他们从来是杀猪杀羊没有剥过人皮,就算真听命干了这票生意,那将来名声远扬,还会有百姓愿意到他们肉铺买东西吗?几辈子的名声毁于一旦,再大的利润人家也不愿意做的。事情折腾到最后,军队上无可奈何,也就只有退而求其次,以斩首的方式匆匆处死拉倒。


    事实证明,手艺也是随时代而变迁的;在高祖皇帝创造出的市场需求消失之后,凌迟和剥皮这两门非物质文化遗产也就随之湮灭,并再难复苏了。


    所以,在此处解决问题还真是巨大的恩典。山东地方根本找不到可靠的刽子手,就算想用酷刑也没有那个技术,只能从宽从速,最多斩首了事。剥皮与凌迟最终改为了正常的斩首,这怎么不能算格外的宽待呢?


    这固然是军法的特权,但未免大大违背了刑律的本意,所以世子沉吟片刻,也叹了口气:


    “说是宽仁,其实也还是纵容……我们这些浅薄平庸之辈,真是愧对高祖皇帝啊。”


    戚元靖无言以对,愣了片刻之后,只憋出来一句话:


    “也不至于如此。”


    “我不是在拍马屁。”世子摇了摇头:“戚将军看看名册就知道了,如今山东及江浙沿海,通倭者真是盘根错节,数不胜数,病患已经深入肌理;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一步?还不是如我这样得过且过的大臣在中枢敷衍纵容,养痈遗患!试想一想,如果在罪行刚刚萌芽的时候,就能雷霆万钧,秉公执法,按照《大诰》剥他几张人皮挂到官衙,事情会到这一步吗?”


    幼年时质疑高祖皇帝,少年时理解高祖皇帝,而今则致力于成为高祖皇帝——朱重八再心狠手辣,一次大案能剥下来的也不过就是几十上百张人皮;如今一本名册就牵连上千人,潜在的罪犯更不知多少,两者相比,孰轻孰重?


    在事情萌发的开端,只要杀十几人就能震慑上下;在满朝的软弱中敷衍塞责到了今日,就非得痛下狠手才能杜绝后患;而如果今天再怀此苟且偷安的懦弱,那将来国家与文明所遭受的荼毒,也必将惨痛恐怖到不可思议,绝非任何人可以荷担。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绵延不绝的倭寇之乱,那些被蹂·躏与残害的沿海官民,数十年间数十万条人命,又何尝不是被上面的懈怠和所谓仁恕给生生逼死的呢?与之相比,高祖皇帝岂止是高瞻远瞩,那简直就是大慈大悲救世人。


    所谓佛有普渡舟,佛有降魔杵,仅凭此杀一救万的慈心,人家在皇觉寺就不是白待的。


    当然,以世子的身份地位,引咎自责,说一句“大臣养痈遗患”还是够格的(虽然大家都知道养痈遗患的到底是谁),可戚元靖就不方便接话了。他默然片刻,只能道:


    “世子高见,但总不至急于一时。虽然有军法在,但一次性解决得太多,是否也……”


    “将军总不至于害怕死人吧?”


    世子笑了一笑,转头望向海面。此时天色渐暗,海波早已平静。但借着夕阳的一点余晖,仍然能看到随海风而起伏的绯红波涛,以及散乱的木块与惨白的残肢——相对于“飞玄真君号”,改造后的“胖子”杀伤力更加直接也更加恐怖;塞入火箭的铁钉碎石在炸开后迅速激发,击穿木船切割肢体,制造出覆盖极广的死亡区。三四枚“胖子”火箭之后入犯的倭寇几乎全军覆没,甚至没有留下什么活口。这样的杀伤之惨,不比处死几百个罪犯残酷得多。


    戚元靖稍一犹豫,只能吐露心声:“……毕竟还是要考虑中枢的意见。”


    与穆国公世子这种攻高防厚还有复活币的buff怪不同,戚元靖是真从武将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他那个指挥使说起来大小也是个官,但到了京城屁用也不顶。地位相差悬殊,顾虑当然不同。世子可以自行其是不顾虑朝廷里的老登,他戚元靖可不敢。


    “这一点不用担心。”世子轻描淡写道:“如果是在往日,朝廷里以安静为主,不愿平白兴起大狱,可能还愿意高抬贵手;但到了现在,上面对倭寇的敌意已经显露无疑,反而更适合搞点大动作。”


    虽然还不太明白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突然转变态度的缘由,但老登那直白无疑的情绪可是不容误判的——如果从年前开始计算,那么迄今为止,皇帝在抗倭大事上大笔挥霍,可是少说投入了上百万两白银了!


    钱在哪里,关注点就在哪里。在今年之前,唯一有幸能蒙受如此重视的,大概只有真君念兹在兹的修仙大业;而真君在修仙炼丹上数十年如一日的执着与勤奋,那肯定是有口皆碑的;但凡他能将这种勤奋与执着分一半到抗倭的事情上,建功立业都不是什么难事——还是那句话,真君只是坏,不是菜;只要解决了主观能动性问题,他其实是能做事的。


    和平的逻辑和战争的逻辑迥然不同。和平时大家追求的是表面光,为了朝廷仁恕慈悯的形象,一年圈定的死刑不能太多;可一旦战争机器开动,死成千上万人都是等闲,刑部手上多杀几个,一下子就不引人注目了。


    这就是信息差的关键之处,不是靠一点谨慎小心就可以弥补的。实际上,以皇帝如今表现出的那种狂躁与暴怒来看,他可能还巴不得多杀几个呢。


    这种杀意在平时可能会称之为残忍,但现在却恰恰是高效。要是老登发挥超常真能把该图的都图了,搞不好连穆祺也不能不对他尊敬三分——你别管老登有多少私心,只要人家还愿意办正事,那就是大家都喜欢的好登。霹雳手段,菩萨心肠,真要是办成了这件大事,那也算飞玄真君万寿帝君证得正果,不枉大家咬牙忍他这么几十年了。


    “如果要搞大动作,那肯定要参考现有的战例。”世子缓声道:“而现在嘛,有海战经验的将领,可能也就只有那么一两个了。戚将军,你应该要明白这个意思。”


    老登千摆万摆,在兵权上从来不敢摆;只要戚元靖能在保持忠诚的同时展现自己的能力,那青云直上也只是弹指间事。大将的拔擢出于圣意,朝廷文官又能插手什么?!


    戚元靖当然明白这个意思。他甚至能猜出世子为什么非要动用军法砍掉这数百颗人头——应对的措施总是随局势而不断变化的;在走私刚刚有苗头的时候,可能一两张人皮也就够震慑宵小了;但仅以名册判断,山东及江浙等地与倭寇勾结的时间少说也在十年以上,盘根错节朋比胶固,已经是不可想象的利益网络;要想恐吓住这样的利益网络,保证将来后方的安全,那恐怕四五百颗人头都未必够用。


    当然,真到了不够用的时候,那就只有再下一下狠心了。


    “世子的期许,末将不一定能承担得起。”稍稍思索之后,戚将军还是没有回绝这明白之至的暗示:“但国家大事,末将也不敢推辞。”


    “那就好。”世子露出了微笑。


    双方已经达成共识,戚元靖抬手呼唤亲兵,要将军法的布置分派下去——他很清楚世子的心思,晓得一定要在大庭广众下明正典刑,威慑力才能发挥到十分,所以特意让人到县城中传召官吏百姓,到现场围观这一场大事;还命人迅速筹备木料,就地搭建行刑的高台与木架。而在他逐一吩咐之后,世子忽然想起一事,又出声叫住了他。


    “是了,我隐约记得《大诰》中载有明文,虽说将在外君有命不受,紧急事务可以军法处置无需请示。但事情了解之后,还是要将原委呈送内阁的,对不对?”


    戚元靖俯首道:“正是。”


    “那也是不小的麻烦呐。”


    “不敢。”


    也只能不敢了。实际上,事后写报告是最痛苦、最纠结、最麻烦的程序,更不用说戚元靖武官出身,还没有经历过那些形式主义的弯弯绕。真要一个一个绕下来,折腾七八个月都是有的。


    “不必多虑。”世子笑道:“这样吧,恰好皇上曾有圣谕,命我总领内阁机要。现在闫阁老不在此处,我也可以代内阁处理。砍了人后你直接把公文送上来,我批了就是了。”


    第110章 刑场


    军法处置, 总是简略。有名册和现成的证据在手,军队根本不必走什么复杂繁琐的程序,一日的功夫就把附近百余里的钦犯抓了个干干净净, 一人也没有走脱——远遁的那三百余名嫌犯跑得太快手段太高,将一应船只马匹和金银全数调走,间接堵死了所有外逃的出路, 搞得其余钦犯只有坐蜡。


    当然, 坐蜡归坐蜡,这些从犯也不是没有心怀妄想。有火箭高悬头顶, 负隅顽抗倒是不敢, 但总还想着法不责众,甚至打算吐点消息换取性命。但直到被兵卒驱赶到海岸上的校场, 才终于感觉到了不妙——校场外人山人海,围满了从附近召集来的百姓;朝中则筑起高台,正中摆放三个高高的绞刑架, 两面则是林立的旗杆,悬挂着僵硬的尸首:因为天地寒冷,刺客的尸体尚未腐坏, 刚好挪为道具使用。而这样恐怖狰狞的道具效果自然非凡, 被首先绑进来的钦犯只是望上一眼,随即就魂飞魄散,几乎瘫软不能走动了。


    临死之际, 总有人能挤出勇气。几个稍微有点墨水的童生秀才颇为奸猾, 就地打了几个滚之后放声叫屈,声音凄厉之至:


    “你们这些丘八怎么敢枉法行事!没有过堂, 没有审决,你们也敢杀人!”


    押送的士兵也不生气, 只是将人拎起来扇了一耳光,然后指一指高台外挂着的一大张白纸,上面斗大的红字清清楚楚,写下了高祖皇帝《大诰》的条文;领兵在外事处从权,军法行事不必迟误,当然不用和地方官吏磨蹭——全军上辛辛苦苦准备了几日,怎么会在这样关键的程序上犯差错?


    童生头晕眼花,但还是要咬牙回驳:


    “高祖皇帝也说过,要以仁治天下,不能斩尽杀绝;你们借军法大行杀戮,重违高皇帝圣意,还敢在此招摇!我等纵为厉鬼,亦当诉之于黄泉——”


    说实话,将高祖皇帝与“仁治”、“不能斩尽杀绝”放在一起,委实有点难绷;但士卒明显训练有素,根本不和犯人辩经,只是再给了他一耳光,然后又指一指校场内外四处张贴的大告示——和京城的官僚待得久了,那什么手段都能预料到;世子早有防备,提前就召集四面的百姓,宣布了兜底的政策:按常理而言,如今逮捕的这四五百人是都该处死,一个也不能逃脱的;但为了仰体君父仁慈之心,他们仍然愿意网开一面。在对人犯公审公判之时,只要有十个人能站出来,列举出十件人犯不当处死的缘由,且围观的众人并不反对,那么就可以暂免一死,以观后效。


    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这是赵菲在战后大规模处置战犯及帮凶时推广的思路。小一点的罪地方官可以做主,严重一点的要刑部审核,更厉害的需要皇权介入;但里通外国叛变投敌几乎颠覆民族命运这样的大罪,那就连九五至尊也不能决断了,只能交给天——所谓天意,即为民意;天意要杀的人,谁也保不了;天意决定要高抬贵手的,也轮不到皇权越俎代庖。


    只要有十个义人,就可以拯救索多玛一城;同样的,在场的钦犯只要做出了十件让当地百姓心悦诚服的好事,那都能保全自己的小命。当然,如果连十件好事都说不出来,那恐怕处死也就冤不了多少了。


    在国家机器运行完整的时候,让民意直接左右司法当然是忌讳。但山东沿海私通倭寇足有十数年有余,国家机器基本是溃烂到一败涂地,这种惨烈恐怖的现状之下,当然也就谈不上什么法律的尊严了。民粹也好,煽动也罢,与其以武力强行弹压,还不如让四面受过荼毒的百姓好好出完这口恶气。心气一顺百事通畅,将来才不会闹到无可挽回的田地。


    不过,对于犯人来说,这样一张彰显仁慈的兜底条款却似乎比死刑更为恐怖,以至于那老童生瞠目看了片刻,却忽然拼死挣扎,发出了一声极为凄厉而响亮的恐怖嗥叫,比杀猪更为刺耳;以至于独自坐在远处的穆祺都掩耳不迭,大皱其眉:


    “这老登怎么了?”


    “害怕了吧。”赵菲很有经验:“有些玩意儿就是这样,心理防线一崩溃,什么都完了……”


    “那也不至于此吧。”刘礼插话:“就算没人愿意保他,那最多也不过是一死。先前都还能打滚,现在何必崩溃?”


    “因为死亡和死亡也是不一样的。”赵菲轻轻道:“这个规矩只要能够执行,那就意味着底下的人可以开口说话了,他们一旦能开口说话嘛……”


    她话还没说完,那老童生已经被拖上了高台,后面的士卒拉着他的头发拽起脸,向台下来回展示。此时天光明媚,台下的人可以将老童生的那张扭曲狰狞的脸看个清清楚楚;而一刹之间,此起彼伏的嗡嗡声逐渐消失,挤挤挨挨站满了四周的观众忽然沉默下去了——某种怪异,凝重、狰狞的沉默。


    然后,人群中忽然响起了一阵凄厉的哭喊,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自场外奔出,一头撞翻了高台外的栏杆,拼死要往里面挤去;所幸守在四面的士兵眼疾手快,一把就将人拉住,迅速拖了下去。然而老头死命挣扎,口中嗥叫大骂,虽然都是难以听懂的方言,但愤恨怨毒之情,仍然溢于言表;而且被拖下去之前,还奋力往台上扔了一块石头。


    刘礼大为惊愕:“怎么反应这么大,上面还没有念罪名吧?”


    穆祺哗啦啦翻阅手中的名册,终于找到了与这老童生相关的条目,大声读了出来:


    “金吴,童生,曾协助倭寇走私人口……我勒个去。”


    怪不得不用念罪名,这样荼毒乡里的角色,恐怕早就是人人恨不能食肉寝皮的魔王了。魔王赫赫凶威,还需要他们这些外来人科普么?


    当然,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的。被特别选拔出来的兵卒放开嗓门,高声诵读此人的罪行,呈上紧急抄出来的种种证据。但下面却明显不想听这些冠冕文章;老头仓促的举止似乎点燃了什么压抑已久的情绪,几百字的罪状还没有念到一半,人群中此起彼伏的议论已经转为喧闹狂怒的咒骂与喊叫,有更多的苦主拼了命的从人堆里挤出,哭号着要冲上高台,用刀子用石头用指甲牙齿将魔王生吞活剥;维护秩序的士卒拼命阻拦,但仍然有石头和木棍从各处飞出,雨点一样砸向瘫在台上的死肉。


    你一旦允许底下的人说话,那就控制不了人家会说什么了。他们当然可能说好话保下来好人,但更多的却是宣泄愤恨——长久淤积的愤恨、岩浆一样炙热凶猛的愤恨。往日里这种恨意被打压被遗忘被蓄意无视,但只要有一丁点的火星做引子,那立刻就是山呼海啸一样的威力!


    时日何丧,吾与汝偕亡!


    这种狂暴的喊声与呼号比海啸更为可怖,轻而易举的淹没台上孤零零的那几个人。老童生瘫软在地生死不知,而监斩与看管的士兵也是大汗淋漓,摁住犯人的手几乎要发抖——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即使只是事不关己的池鱼之殃,但只要身临其境的感受到那种狂乱浓郁到不可理喻的愤怒与恶意,仍然会本能的生出恐惧来。


    按照条例,在读完罪状后还要等上一刻钟的时间,看是否有人愿意出言保下犯人。但眼看着台下骚动一片,好几个苦主几乎冲破护卫组成人墙,赵菲迅速开口:


    “动手吧,不要再拖了。要是把情绪激起来,这些人可能会直接冲上台把犯人撕了!”


    “撕——”


    “就是字面意思。”赵菲道:“我在河北遇到过一次,那时防卫的兵力不够,狂怒的人群冲上来直接把犯人抢走了;然后——然后我们只找到了犯人的一部分组织。”


    她长长叹了口气:“相信我,你绝不会喜欢那种场面的。”


    穆祺嘴角抽搐,到底还是抹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掷下了令签;站在远处的侍卫如蒙大赦,立刻高举红旗;于是预备齐整的刽子手马上上台,将死猪一样的犯人拖到铡刀旁,然后将刀一合——


    血光闪动,台下欢呼雷动,声震四野。


    刘礼的眼角微微一抽:


    “我去。”


    当然,他也只能说一句“我去”了。如果仅仅只看表面,那这或许只是暴民为了鲜血狂呼的荒诞场景;但只要仔细翻阅名册及证据,那就能清楚的明白,这样的狂欢与喜悦,只不过是被血的怨怼与愤恨所激发出的扭曲,而血腥的愤恨,终究也只有血可以偿还。


    以直报怨是世上最大的正义之一,由不得他们这些外人慷他人之慨。


    穆祺深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凉风中都带有狂躁的愤怒。他再次翻动名册:


    “下一个——孙之禾,粮仓仓吏,向倭寇倒卖陈粮,囤积居奇……”


    ·


    相较于之前的估计,正式审判的流程其实快得多。与想象的不同,公审中并没有什么你来我往或者质疑证据的辩驳流程——实际上,名册上提供的那点罪证可能都只是冰山一角,从台下百姓的反应来看,被审讯的犯人多半还有更大、更险恶的罪行没有揭露;属于死刑起步,凌迟封顶那种。所以,每一个被推上台的犯人基本都不会有什么同情者,他们得到的只有山呼海啸一样的怒火与狂乱呼喊,恨不能将他们拖下来大卸八块。到了这种时候,刽子手干净利落的砍头都成了一种仁慈,那些逞凶乡里的罪魁祸首居然再也敢反抗,只能引颈就戮而已。


    不过,这样浓郁而强烈的氛围却相当消耗人的情绪,即使只是高坐旁观,按部就班的下令杀人,穆祺的额头仍然冷汗涔涔,神经高度紧绷。如果说先前他还能有某种妄想,自以为可以稳定的把握局势,那么到了现在,当众多的情绪沸腾如火,四面的涌动的人群像海浪一样扑来,他却不由自主的感到了晕眩与战栗,以至于一方书桌仿佛都在起伏摇曳——在揭开了民意的封印之后,你才能意识到群众力量是多么可惊可怖的东西;你自以为可以驾驭它,但实际上却只是汪洋大海上的一叶小小扁舟,只能随波逐流而已……


    所以,他的选择也只有一个:


    “死刑,下一个。”


    “死刑,下一个。”


    “死刑,下一个。”


    …………


    一个多时辰内快速杀了四十来人,只有两个得到了宽宥——这两人通倭时日尚晚,没来得及做太多恶事;平日里也还愿意借点粮米给远方亲戚。所以念罪状时群众的愤恨情绪并不算大,也有几个人愿意举手给他作保。当然,要按先前的规制而论,作保的人只有寥寥三五个,其实也是保不下来的;但赵菲强烈建议他及时刹车,立两个典型平复平复这滔天的杀气。所以穆祺思索片刻,果断刀下留人,只说是等待后日继续调查。


    这样手不停挥的杀了半日,是字面意义上的杀得人头滚滚,水为之赤,整个高台都是红的。好不容易等到日头西落,穆祺迫不及待起身,让人迅速遣散百姓,等到之后再审——这些被请来陪审的平民也不是白来的,每看一天都能拿半石米,全部从抄家的财产中支出。现在上午的案子审结,还要回去吃了饭才能趁下午的热闹。


    大概是大杀一通后泻出了胸中的那口恶气。百姓们倒没有抵触这道命令,老老实实跟着士兵去领粮米了。眼见狂乱的人群散去,世子长舒一口气,回首一望高台,却不觉又打了个哆嗦——高台上的数十颗圆球整齐码放,砌成半米多高的金字塔形,下面是殷红一片的血泊。


    当然,这种东西其实有个非常优雅,非常美的名字……他叫做京观。


    据说海战的倭寇也被割下了头颅做成了京观,只不过堆放未久就被一把火烧掉,远远没有眼下这近景的刺激而已。


    穆祺勉强按捺下恶心,挥手招来了亲卫:


    “戚将军呢?”


    亲卫拱手:“将军还在县令处盘桓。”


    军队出动大肆搜捕钦犯,当然会与当地官府发生激烈的冲突。原本这种事需要长久的调节,但穆国公世子出面后直接用飞玄真君的口谕压了下去。先斩后奏,皇权特许,懂不懂?


    最后,一群地方官都被请到了衙门“喝茶”,全程由戚元靖陪同——虽然有皇权特许,但戚将军肯定是扛不住伤害的,还不如远远打发了拉倒,免得碍手碍脚。可也正因为如此,穆祺别无分担,几乎是一人承受了最大的刺激。


    即使海风呼啸,血腥气并不浓厚,穆祺仍然呆愣了片刻,才叹息出声:


    “在县衙么?这样吧,你去问问戚将军有没有把公文写好,写好后我直接签字,发往京城拉倒——动作要快些,还有四百多人要杀呢!”


    ·


    闫东楼匆匆走进书房,却见房内水汽氤氲袅绕,茶香扑鼻而来,恰是闫阁老偷得浮生半日闲,正在泡茶取乐。


    闫东楼在门外踌躇片刻,还是咬一咬牙,跨进了门槛:


    “首辅,山东出事了!”


    他自袖中抽出一张白纸,双手呈了上去。


    自闫阁老升任首辅之后,闫东楼的官位水涨船高,除工部侍郎的本官不变以外,还在通政使司兼了一个差使,能预先打听到各处的奏折公文,消息格外灵通。寻常小事闫东楼顺手也就办了,如今仓皇到惊动亲爹,当然是事体不小。


    阁老盘坐于水雾之中,眯着眼左右打量自己新得的这把陶壶,神色怡怡自得,俨然并不以俗务为念,只淡淡回了一句:


    “山东?那又是姓穆的出事了。不过他什么时候不出事呢,你又何必紧张。”


    “但此事不小。”闫东楼小心回话:“从消息上看,世子与那戚元靖似乎在山东杀了不少人,还都是军法从事,先斩后奏……”


    “军中纲纪,本就格外森严,只要能打胜仗。杀几个人算得了什么?”


    闫阁老仍然不以为意,只是小心拎起茶壶,预备用滚水洗涤茶具,加热后再徐徐注入茶粉。但见闫东楼面色怪异,依旧吞吐不语,他终于皱了皱眉:


    “杀了多少?”


    “四,四五百吧……”


    闫阁老手腕一颤,一股热水飞流直下,径直浇到了他的大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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